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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棒糖 / 2021/02/24 03:21 / 10746 / 99
金瓶梅词话-足本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7:18:16

第九十八回:陈敬济临清逢旧识 韩爱姐翠馆遇情郎(崇祯本)
诗曰:
教坊脂粉洗铅华,一片闲心对落花。
旧曲听来犹有恨,故园归去已无家。
云鬟半挽临妆镜,两泪空流湿绛纱。
今日相逢白司马,樽前重与诉琵琶。
说一日,周守备与济南府知府张叔夜,领人马剿梁山泊贼王宋江三十六人,万余 草寇,都受了招安。地方平复,表奏朝廷,大喜。加升张叔夜为都御史、山东安抚 大使、升备周秀为济南兵马制置,管理分巡河道,提察盗贼。部下从征有功人员, 各升一级。军门带得敬济名字,升为参谋之职,月给米二石,冠带荣身。守备至十 月中旬,领了敕书,率领人马来家。先使人来报与春梅家中知道。春梅满心欢喜, 使陈敬济与张胜、李安出城迎接。家中厅上排设酒筵,庆官贺喜。官员人等来拜贺 送礼者不计其数。守备下马,进入后堂,春梅、孙二娘接着。参贺已毕,陈敬济就 穿大红员领,头戴冠帽,脚穿皂靴,束着角带,和新妇葛氏两口儿拜见。守备见好个女子,赏了一套衣服、十两银子打头面,不在话下。
晚夕,春梅和守备在房中饮酒,未免叙些家常事务。春梅道:"为娶我兄弟媳妇, 又费许多东西。"守备道:"阿呀,你止这个兄弟,投奔你来,无个妻室,不成个 前程道理。就是费了几两银子,不曾为了别人。"春梅道:"你今又替他挣了这个 前程,足以荣身勾了。"守备道:"朝廷旨意下来,不日我往济南府到任。你在家 看家,打点些本钱,教他搭个主管,做些大小买卖。三五日教他下去,查算帐目一 遭,转得些利钱来,也勾他搅计。"春梅道:"你说的也是。"两个晚夕,夫妻同 欢,不可细述。在家中住了十个日子,到十一月初旬时分,守备收拾起身。带领张 胜、李安,前去济南到任,留周仁、周义看家。陈敬济送到城南永福寺方回。
一日,春梅向敬济商议:"守备教你如此这般,河下寻些买卖,搭个主管,觅得些利息,也勾家中费用。"这敬济听言,满心欢喜。一日,正打街前走,寻觅主管伙 计。也是合当有事,不料撞遇旧时朋友陆二哥陆秉义,作揖说:"哥怎的一向不见 ?"敬济道:"我因亡妻为事,又被杨光彦那厮拐了我半船货物,坑陷的我一贫如 洗。我如今又好了,幸得我姐姐嫁在守备府中,又娶了亲事,升做参谋,冠带荣身 。如今要寻个伙计作些买卖,一地里没寻处。"陆秉义道:"杨光彦那厮拐了你货 物,如今搭了个姓谢的做伙计,在临清马头上开了一座大酒店,又放债与四方趁熟 窠子娼门人使,好不获大利息。他每日穿好衣,吃好肉,骑着一匹驴儿,三五日下 去走一遭,算帐收钱,把旧朋友都不理。他兄弟在家开赌场,斗鸡养狗,人不敢惹 他。"敬济道:"我去年曾见他一遍,他反面无情,打我一顿,被一朋友救了。我 恨他入于骨髓。"因拉陆二郎入路旁一酒店内吃酒。两人计议:"如何处置他,出 我这口气?"陆秉义道:"常言说得好: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咱如今将理和 他说,不见棺材不下泪,他必然不肯。小弟有一计策,哥也不消做别的买卖,只写 一张状子,把他告到那里,追出你货物银子来。就夺了这座酒店,再添上些本钱, 等我在马头上和谢三哥掌柜发卖。哥哥你三五日下去走一遭,查算帐目,管情见一 月,你稳拍拍的有四十两银子利息,强如做别的生意。"看官听说,当时只因这陆 秉义说出这桩事,有分数,数个人死于非命。陈敬济一种死,死之太苦;一种亡, 亡之太屈。正是:
非干前定数,半点不由人。
敬济听了,道:"贤弟,你说的是。我到家就对我姐夫和姐姐说。这买卖成了,就 安贤弟同谢三郎做主管。"当下两个吃了回酒,各下楼来,还了酒钱。敬济分付陆 二哥:"兄弟,千万谨言。"陆二郎道:"我知道。"各散回家。
这敬济就一五一十对春梅说:"争奈他爷不在,如何理会?"有老家人周忠在旁, 便道:"不要紧,等舅写了一张状子,该拐了多少银子货物,拿爷个拜贴儿,都封 在里面。等小的送与提刑所两位官府案下,把这姓杨的拿去衙门中,一顿夹打追问 ,不怕那厮不拿出银子来。"敬济大喜,一面写就一纸状子,拿守备拜贴,弥封停 当,就使老家人周忠送到提刑院。两位官府正升厅问事,门上人禀道:"帅府周爷 差人下书。"何千户与张二官府唤周忠进见,问周爷上任之事,说了一遍。拆开封 套观看,见了拜贴、状子。自恁要做分上,即便批行,差委缉捕番捉,往河下拿杨 光彦去。回了个拜贴,付与周忠:"到家多上覆你爷、奶奶,待我这里追出银两, 伺候来领。"周忠拿回贴到府中,回复了春梅说话:"即时准行拿人去了。待追出 银子,使人领去。"敬济看见两个折贴上面写着:"侍生何永寿、张懋德顿首拜" 。敬济心中大喜。
迟不上两日光景,提刑缉捕观察番捉,往河下把杨光彦并兄弟杨二风都拿到衙门中 。两位官府,据着陈敬济状子审问。一顿夹打,监禁数日,追出三百五十两银子, 一百桶生眼布。其余酒店中家活,共算了五十两,陈敬济状上告着九百两,还差三 百五十两银子。把房儿卖了五十两,家产尽绝。这敬济就把谢家大酒楼夺过来,和 谢胖子合伙。春梅又打点出五百两本钱,共凑了一千两之数。委付陆秉义做主管, 重新把酒楼装修、油漆彩画,阑干灼耀,栋宇光新,桌案鲜明,酒肴齐整。真个是:
启瓮三家醉,开樽十里香。
神仙留玉佩,卿相解金貂。
从正月半头,陈敬济在临清马头上大酒楼开张,见一日也发卖三五十两银子。都是 谢胖子和陆秉义眼同经手,在柜上掌柜。敬济三五日骑头口,伴当小姜儿跟随,往 河下算帐一遭。若来,陆秉义和谢胖子两个伙计,在楼上收拾一间干净阁儿,铺陈 床帐,安放卓椅,糊的雪洞般齐整。摆设酒席,交四个好出色粉头相陪。陈三儿那 里往来做量酒。
一日,三月佳节,春光明媚,景物芬芳,翠依依槐柳盈堤,红馥馥杏桃灿锦。陈敬 济在楼上,搭伏定绿阑干,看那楼下景致,好生热闹。有诗为证:
风拂烟笼锦绣妆,太平时节日初长。
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佳人愁闷肠。
三尺晓垂杨柳岸,一竿斜插杏花旁。
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
一日,敬济在楼窗后瞧看,正临着河边,泊着两只剥船。船上载着许多箱笼,卓凳 家活,四五个人,尽搬入楼下空屋里来。船上有两个妇人,一个中年妇人,长挑身 材,紫膛色;一个年小妇人,搽脂抹粉,生的白净标致,约有二十多岁。尽走入屋 里来。敬济问谢主管:"是甚么人?也不问一声,擅自搬入我屋里来。"谢主管道 :"此两个是东京来的妇人,投亲不着,一时间无处寻房住,央此间邻居范老来说 ,暂住两三日便去。正欲报知官人,不想官人来问。"这敬济正欲发怒,只见那年 小妇人敛衽向前,望敬济深深的道了个万福,告说:"官人息怒,非干主管之事, 是奴家大胆,一时出于无奈,不及先来宅上禀报,望乞恕罪。容略住得三五日,拜 纳房金,就便搬去。"这敬济见小妇人会说话儿,只顾上上下下把眼看他。那妇人 一双星眼斜盼敬济,两情四目,不能定情。敬济口中不言,心内暗想:"倒相那里 会过,这般眼熟。"那长挑身材中年妇人,也定睛看着敬济,说道:"官人,你莫 非是西门老爷家陈姑爷么?"这敬济吃了一惊,便道:"你怎的认得我?"那妇人 道:"不瞒姑爷说,奴是旧伙计韩道国浑家,这个就是我女孩儿爱姐。"敬济道: "你两口儿在东京,如何来在这里?你老公在那里?"那妇人道:"在船上看家活 。"敬济急令量酒请来相见。
不一时,韩道国走来作揖,已是掺白须鬓,因说起:"韩中蔡太师、童太尉、李右相、朱太尉、高太尉、李太监六人,都被太学国子生陈东上本参劾,后被科道交章 弹奏倒了。圣旨下来,拿送三法司问罪,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太师儿子礼部尚 书蔡攸处斩,家产抄没入官。我等三口儿各自逃生,投到清河县寻我兄弟第二的。 不想第二的把房儿卖了,流落不知去向。三口儿雇船,从河道中来,不料撞遇姑夫 在此,三生有幸。"因问:"姑夫今还在西门老爷家里?"敬济把头项摇了一摇, 说:"我也不在他家了。我在姐夫守备周爷府中,做了参谋官,冠带荣身。近日合 了两个伙计,在此马头上开这个酒店,胡乱过日子。你每三口儿既遇着我,也不消 搬去,便在此间住也不妨,请自稳便。"妇人与韩道国一齐下礼。说罢,就搬运船 上家活箱笼上来。敬济看得心痒,也使伴当小姜儿和陈三儿替他搬运了几件家活。 王六儿道:"不劳姑夫费心用力。"彼此俱各欢喜。敬济道:"你我原是一家,何 消计较?"敬济见天色将晚,有申牌时分,要回家。分付主管:"咱蚤送些茶盒与 他。"上马,伴当跟随来家,一夜心心念念,只是放韩爱姐不下。
过了一日,到第三日早起身,打扮衣服齐整,伴当小姜跟随来河下大酒楼店中,看 着做了回买卖。韩道国那边使的八老来请吃茶。敬济心下正要瞧去,恰好八老来请 ,便起身进去。只见韩爱姐见了,笑容可掬,接将出来,道了万福:"官人请里面 坐。"敬济到阁子内会下,王六儿和韩道国都来陪坐。少顷茶罢,彼此叙此旧时的 闲话,敬济不住把眼只睃那韩爱姐,爱姐一双一双涎澄澄秋波只看敬济,彼此都有 意了。有诗为证:
弓鞋窄窄剪春罗,香体酥胸玉一窝。
丽质不胜袅娜态,一腔幽恨蹙秋波。
少顷,韩道国走出去了。爱姐因问:"官人青春多少?"敬济道:"虚度二十六岁 。"敬济问:"姐姐青春几何?"爱姐笑道:"奴与官人一缘一会,也是二十六岁 。旧日又是大老爹府上相会过面,如何又幸遇在一处,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那 王六儿见他两个说得入港,看见关目,推个故事,也走出去了。止有他两人对坐。 爱姐把些风月话儿来勾敬济,敬济自幼干惯的道儿,怎不省得!便涎着脸儿,调戏 答话。原来这韩爱姐从东京来,一路儿和他娘已做些道路。今见了敬济,也是夙世 有缘,三生一笑,不由的情投意合,见无人处,就走向前,挨在他身边坐下,作娇 作痴,说道:"官人,你将头上金簪子借我看一看。"敬济正欲拔时,早被爱姐一 手按住敬济头髻,一手拔下簪子来。便笑吟吟起身,说:"我和你去楼上说句话儿 。"一头说,一头走。敬济得不的这一声,连忙跟上楼来。正是:
风来花自舞,春入鸟能言。
敬济跟他上楼,便道:"姐姐有甚话说?"爱姐道:"奴与你是宿世姻缘,今朝相 遇,愿偕枕席之欢,共效于飞之乐。"敬济道:"难得姐姐见怜,只怕此间有人知 觉。"韩爱姐做出许多妖娆来,搂敬济在怀,将尖尖玉手扯下他裤子来。两个情兴 如火,按纳不住,爱姐不免解衣仰卧,在床上交媾在一处。正是:
色胆如天怕甚事,鸳帏云雨百年情。
敬济问:"你叫几姐?"那韩爱姐道:"奴是端午所生,就叫五姐,又名爱姐。" 霎时云收雨散,偎倚共坐。韩爱姐将金簪子原插在他头上,又告敬济说:"自从三 口儿东京来,投亲不着,盘缠缺欠。你有银子,见借与我父亲五两,奴按利纳还, 不可推阻。"敬济应允,说:"不打紧,姐姐开口,就兑五两来。"两个又坐了半日,恐怕人谈论,吃了一杯茶,爱姐留吃午饭,敬济道:"我那边有事,不吃饭了 ,少间就送盘缠来与你。"爱姐道:"午后奴略备一杯水酒,官人不要见却,好歹 来坐坐。"
敬济在店内吃了午饭,又在街上闲散走了一回。撞见昔日晏公庙师兄金宗明作揖, 把前事诉说了一遍。金宗明道:"不知贤弟在守备老爷府中认了亲,在大楼开店, 有失拜望。明日就使徒弟送茶来,闲中请去庙中坐一坐。"说罢,宗明归去了。敬济走到店中,陆主管道:"里边住的老韩请官人吃酒,没处寻。"正说着,恰好八 老又来请。就请二位主管相陪,再无他客。敬济就同二主管,走到里边房内,蚤已 安排酒席齐整。敬济上坐,韩道国主位,陆秉义、谢胖子打横,王六儿与爱姐旁边 佥坐,八老往来筛酒下菜。吃过数杯,两个主管会意,说道:"官人慢坐,小人柜 上看去。"起身去了。敬济平昔酒量,不十分洪饮,又见主管去了,开怀与韩道国 三口儿吃了数杯,便觉有些醉将上来。爱姐便问:"今日官人不回家去罢了?"敬 济道:"这咱晚了,回去不得,明日起身去罢。"王六儿、韩道国吃了一回,下楼 去了。敬济向袖中取出五两银子,递与爱姐。爱姐到下边交与王六儿,复上来。两 个交杯换盏,倚翠偎红,吃至天晚。爱姐卸下浓妆,留敬济就在楼上阁儿里歇了。 当下枕畔山盟,衾中海誓,莺声燕语,曲尽绸缪,不能悉记。爱姐在东京蔡太师府 中,与翟管家做妾,曾扶持过老太太,也学会些弹唱,又能识字会写,种种可人。 敬济欢喜不胜,就同六姐一般,正可在心上。以此与他盘桓一夜,停眠罢宿,免不 的第二日起来得迟,约饭时才起来。王六儿安排些鸡子肉圆子,做了个头脑与他扶 头。两个吃了几杯暖酒。少顷主管来,请敬济那边摆饭。敬济梳洗毕,吃了饭,又 来辞爱姐,要回去。那爱姐不舍,只顾抛泪。敬济道:"我到家三、五日,就来看 你,你休烦恼。"说毕,伴当跟随,骑马往城中去了。一路上分付小姜儿:"到家 休要说出韩家之事。"小姜儿道:"小的知道,不必分付。    敬济到府中,只推店中买卖忙,算了帐目不觉天晚,归来不得,歇了一夜。交割与 春梅利息银两,见一遭儿也有三十两银子之数。回到家中,又被葛翠屏噪聒:"官 人怎的外边歇了一夜?想必在柳陌花街行踏,把我丢在家中,独自空房,就不思想 来家。"一连留住陈敬济七八日,不放他往河下来。店中只使小姜儿,来问主管讨 算利息。主管一一封了银子去。
韩道国免不得又交老婆王六儿又招惹别的熟人儿,或是商客来屋里走动,吃茶吃酒 。这韩道国先前尝着这个甜头,靠老婆衣饭肥家。况王六儿年纪虽老,风韵犹存, 恰好又得他女儿来接代,也不断绝这样行业,如今索性大做了。当下见敬济不来, 量酒陈三儿替他勾了一个湖州贩丝绵客人何官人来,请他女儿爱姐。那何官人年约 五十余岁,手中有千两丝绵绸绢货物,要请爱姐。爱姐一心想着敬济,推心中不快 ,三回五次不肯下楼来,急的韩道国要不的。那何官人又见王六儿长挑身材,紫膛色,瓜子面皮,描的大大小鬓,涎邓邓一双星眼,眼光如醉,抹的鲜红嘴唇,料此妇人一定好风情,就留下一两银子,在屋里吃酒,和王六儿歇了一夜。韩道国便躲避在外边歇了,他女儿见做娘的留下客,只在楼上不下楼来,自此以后,那何官人被王六儿搬弄得快活,两个打得一似火炭般热,没三两日不来与他过夜。韩道国也禁过他许多钱使。
这韩爱姐见敬济一去十数日不来,心中思想,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未免 害木边之目,田下之心。使八老往城中守备府中探听。看见小姜儿,悄悄问他:" 官人如何不去?"小姜儿说:"官人这两日有些身子不快,不曾出门。"回来诉与 爱姐。爱姐与王六儿商议,买了一副猪蹄,两只烧鸭,两尾鲜鱼,一盒酥饼,在楼 上磨墨挥笔,写封柬帖,使八老送到城中与敬济去,叮咛嘱付:"你到城中,须索 见陈官人亲收,讨回贴来。"八老怀内揣着柬帖,挑着礼物,一路无词。来到城内 守备府前,坐在沿街石台基上。只见伴当小姜儿出来,看见八老:"你又来做甚么 ?"八老与他声喏,拉在僻净处说:"我特来见你官人,送礼来了。还有话说,我 只有此等你。你可通报官人知道。"小姜随即转身进去。不多时,只见敬济摇将出 来。那时约五月,天气暑热。敬济穿着纱衣服,头戴着瓦楞帽,凉鞋净袜。八老慌 忙声喏,说道:"官人贵体好些?韩爱姐使我稍一柬帖,送礼来了。"敬济接了柬 帖,说:"五姐好么?"八老道:"五姐见官人一向不去,心中也不快在那里。多 上覆官人,几时下去走走?"敬济拆开柬帖观看上面写着甚言词:
贱妾韩爱姐敛衽拜,谨启情郎陈大官人台下:自别尊颜,思慕之心未尝少怠。向蒙期约,妾倚门凝望,不见降临。昨遣八老探问起居,不遇而回。闻知贵恙欠安,令妾空怀账望,坐卧闷恹,不能顿生两翼而傍君之左右也。君在家,自有娇妻美爱,又岂肯动念于妾,犹吐去之果核也。兹具腥味、茶盒数事,少伸问安诚意,幸希笑 纳。情照不宣。外具锦绣鸳鸯香囊一个,青丝一缕,少表寸心。仲夏念日贱妾爱姐再拜。
敬济看了柬帖并香囊。香囊里面安放青丝一缕,香囊上扣着"寄与情郎陈君膝下" 八字,依先折了,藏在袖中。府旁侧首有个酒店,令小姜儿:"领八老同店内吃钟 酒,等我写回帖与你。"小姜不敢怠慢,把四盒礼物收进去了。敬济走到书院房内 ,悄悄写了回柬,又包了五两银子,到酒店内问八老:"吃了酒不曾?"八老道: "多谢官人好酒,吃不得了,起身去罢。"敬济将银子并回柬付与八老,说:"到 家多多拜上五姐,这五两白金与他盘缠,过三两日,我自去看他。"八老收了银、 柬,一直去了。敬济回家,走入房中,葛翠屏便问:"是谁家送的礼物?"敬济悉 言:"店主人谢胖子,打听我不快,送礼物来问安。"翠屏亦信其实。两口儿计议 ,交丫鬟金钱儿拿盘子,拿了一只烧鸭,一尾鲜血,半副蹄子,送到后边与春梅吃 ,说是店主人家送的,也不查问。此事表过不题。
却说八老到河下,天已晚了,入门将银、柬都付与爱姐收了。拆开银、柬,灯下观 看,上面写道:
爱弟敬济顿首字覆爱卿韩五姐妆次:向蒙会问,又承厚款,亦且云情雨意,祚席钟爱,无时少怠。所云期望,正欲趋会,偶因贱躯不快, 有失卿之盼望。又蒙遣人垂顾,兼惠可口佳肴,锦囊佳制,不胜感激 !只在二三日间,容当面布。外具白金五两,绫帕一方,少伸远芹之 敬,优乞心鉴,万万。敬济再拜。
爱姐看了,见帕上写着四句诗曰:
吴绫帕儿织回文,洒翰挥毫墨迹新。
寄与多情韩五姐,永谐鸾凤百年情。
看毕,爱姐把银子付与王六儿。母子千欢万喜,等候敬济,不在话下。正是:得意 友来情不厌,知心人至话相投。有诗为证:
碧纱窗下启笺封,一纸云鸿香气浓。
知你挥毫经玉手,相思都付不言中。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7:18:37

第九十九回:刘二醉骂王六儿 张胜窃听张敬济(崇祯本)
诗曰:
白云山,红叶树,阅尽兴亡,一似朝还暮。多少夕阳芳草渡, 潮落潮生,还送人来去。阮公途,杨子路,九折羊肠,曾把车轮误。 记得寒芫嘶马处,翠官银筝,夜夜歌楼曙。右调《苏幕遮》
话说陈敬济,过了两日,到第三日,却是五月二十日他的生日,后厅整置酒肴,与 他上寿,合家欢乐了一日。次日早辰,敬济说:"我一向不曾往河下去,今日没事 ,去走一遭,一者和主管算帐,二来就避炎暑,走走便回。"春梅分付:"你去坐 一乘轿子,少要劳碌。"交两个军牢抬着轿子,小姜儿跟随,径往河下在酒楼店中 来。
一路无词,午后时分到了,下轿进入里面。两个主管齐来参见,说:"官人贵体好 些?"敬济道:"生受二位伙计挂心。"他一心只在韩爱姐身上,坐了一回便起身 ,分付主管:"查下帐目,等我来算。"就转身到后边。八老又早迎见,报与王六 儿夫妇。韩爱姐正在楼上,凭栏盼望,挥毫作诗遣怀。忽报陈敬济来了,连忙轻移 莲步,款蹙湘裙,走下楼来。母子面上堆下笑来迎接,说道:"官人,贵人难见面 ,那阵风儿吹你到俺这里?"敬济与他母子作了揖,同进阁儿内坐定。少顷,王六 儿点茶上来。吃毕茶,爱姐道:"请官人到楼上奴房内坐。"敬济上的楼来,两个 如鱼得水,似膝投胶,无非说些深情密意的话儿。爱姐砚台底下,露出一幅花笺, 敬济取来观看。爱姐便说:"此是奴家盼你不来,作得一首诗,以消遣闷怀,恐污 官人贵目。"敬济念了一遍,上写着:
倦倚绣床愁懒动,闲垂锦帐鬓鬟低。
玉郎一去无消息,一日相思十二时。
敬济看了,极口称羡不已。不一时,王六儿安排酒肴上楼,拨过镜架,就摆在梳妆 卓上。两个并坐,爱姐筛酒一杯,双手递与敬济,深深道个万福,说:"官人一向 不来,妾心无时不念。前八老来,又多谢盘缠,举家感之不尽。"敬济接酒在手, 还了喏,说:"贱疾不安,有失期约,姐姐休怪。"酒尽,也筛一杯敬奉爱姐吃过 ,两个坐定,把酒来斟。王六儿、韩道国上来,也陪吃了几杯,各取方便下楼去了 ,教他二人自在吃几杯,叙些阔别话儿。良久,吃得酒浓时,情兴如火,免不得再 把旧情一叙。交欢之际,无限恩情。穿衣起来,洗手更酌,又饮数杯。醉眼朦胧, 余兴未尽。这小郎君,一向在家中不快,又心在爱姐,一向未与浑家行事。今日一 旦见了情人,未肯一次即休。正是生死冤家,五百年前撞在一处,敬济魂灵都被他 引乱。少顷,情窦复起,又干一度。自觉身体困倦,打熬不过,午饭也没吃,倒在 床上就睡着了。
也是合当祸起,不想下边贩丝绵何官人来了,王六儿陪他在楼下吃酒。韩道国出去 街上买菜蔬、肴品、果子来配酒。两个在下边行房。落后韩道国买将果菜来,三人又吃了几杯。约日西时分,只见洒家店坐地虎刘二,吃的酩酊大醉,軃开衣衫,露着一身紫肉,提着拳头走来酒楼下,大叫:"采出何蛮子来!"唬的两个主管见敬济在楼上睡,恐他听见,慌忙走出柜来,向前声诺,说道:"刘二哥,何官人并不曾来。"这刘二那里依听。大拔步撞入后边韩道国屋里,一手把门帘扯去半边,看 见何官人正和王六儿并肩饮酒,心中大怒,便骂何官人:"贼狗男女,我肏你娘! 那里没寻你,却在这里。你在我店中,占着两个粉头,几遭歇钱不与,又塌下我两 个月房钱,却来这里养老婆!"那何官人忙出来道:"老二你休怪,我去罢。"那刘二骂道:"去你这狗入的!"不防飕的一拳来,正打在何官人面上,登时就青肿 起来。那何官人也不顾,径夺门跑了。刘二将王六儿酒卓,一脚登翻,家活都打了 。王六儿便骂道:"是那里少死的贼杀了!无事来老娘屋里放屁。娘不是耐惊耐怕 儿的人!"被刘二向前一脚,跺了个仰八叉,骂道:"我入你淫妇娘!你是那里来 的无名少姓私窠子?不来老爷手里报过,许你在这酒店内趁熟?还与我搬去!若搬 迟,须吃我一顿好拳头。"那王六儿道:"你是那里来的光棍捣子?老娘就没了亲戚儿?许你便来欺负老娘,要老娘这命做甚么?"一头撞倒哭起来。刘二骂道:" 我把淫妇肠子也踢断了,你还不知老爷是谁哩!"这里喧乱,两边邻舍并街上过往 人,登时围看约有许多。有知道的旁边人说:"王六儿,你新来不知,他是守备老 爷府中管事张虞候的小舅子,有名坐地虎刘二。在洒家店住,专一是打粉头的班头 ,降酒店的领袖。你让他些儿罢,休要不知利害。这地方人,谁敢惹他!"王六儿 道:"还有大似他的,睬这杀才做甚么?"陆秉义见刘二打得凶,和谢胖子做好做 歹,把他劝的去了。
陈敬济正睡在床上,听见楼下攘乱,便起来看,时天已日西时分,问:"那里攘乱 ?"那韩道国不知走的往那里去了,只见王六儿披发垢面上楼,如此这般告诉说: "那里走来一个杀才捣子,诨名唤坐地虎刘二,在洒家店住,说是咱府里管事张虞 候小舅子。因寻酒店,无事把我踢打,骂了恁一顿去了。又把家活酒器都打得粉碎 。"一面放声大哭起来。敬济就叫上两个主管去问。两个主管隐瞒不住,只得说: "是府中张虞候小舅子刘二,来这里寻何官人讨房钱,见他在屋里吃酒,不由分说 ,把帘子扯下半边来,打了何官人一拳,唬的何官人跑了。又和老韩娘子两个相骂 ,踢了一交,烘的满街人看。"敬济听了,便晓得是前番做道士,被他打的刘二了 。欲要声张,又恐刘二泼皮行凶,一时斗他不过。又见天色晚了,因问:"刘二那 厮如今在那里?"主管道:"被小人劝他回去了。"敬济安抚王六儿道:"你母子 放心,有我哩,不妨事。你母子只情住着,我家去自有处置。"主管算了利钱银两 递与他,打发起身上轿,伴当跟随。刚赶进城来,天已昏黑,心中甚恼。到家见了 春梅,交了利息银两,归入房中。
一宿无话。到次日,心心念念要告春梅说,展转寻思:"且住,等我慢慢寻张胜那 厮几件破绽,亦发教我姐姐对老爷说了,断送了他性命。叵耐这厮,几次在我身上 欺心,敢说我是他寻得来,知我根本出身,量视我禁不得他。"正是:
冤仇还报当如此,机会遭逢莫远图。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一日,敬济来到河下酒店内,见了爱姐母子,说:"外日吃惊。"又问陆主管道: "刘二那厮可曾走动?"陆主管道:"自从那日去了,再不曾来。"又问韩爱姐: "那何官人也没来行走?"爱姐道:"也没曾来。"这敬济吃了饭,算毕帐目,不 免又到爱姐楼上。两个叙了回衷肠之话,干讫一度出来,因闲中叫过量酒陈三儿近 前,如此这般,打听府中张胜和刘二几桩破绽。这陈三儿千不合,万不合,说出张 胜包占着府中出来的雪娥,在洒家店做表子。刘二又怎的各处巢窝,加三讨利,举 放私债,逞着老爷名坏事。这敬济听记在心,又与了爱姐二三两盘缠,和主管算了 帐目,包了利息银两,作别骑头口来家。
闲话休题。一向怀意在心,一者也是冤家相凑,二来合当祸起。不料东京朝中徽宗 天子,见大金人马犯边,抢至腹内地方,声息十分紧急。天子慌了,与大臣计议, 差官往北国讲和,情愿每年输纳岁币,金银彩帛数百万。一面传位与太子登基,改宣和七年为靖康元年,宣帝号为钦宗。皇帝在位,徽宗自称太上道君皇帝,退居龙 德宫。朝中升了李纲为兵部尚书,分部诸路人马。种师道为大将,总督内外军务。
一日,降了一道敕书来济南府,升周守备为山东都统制,提调人马一万,前往东昌 府驻扎,会同巡抚都御史张叔夜,防守地方,阻挡金兵。守备领了敕书,不敢怠慢 ,一面叫过张胜、李安两个虞候近前分付,先押两车箱驮行李细软器物家去。原来 在济南做了一年官,也撰得巨万金银。都装在行李驮箱内,委托二人押到家中:" 交割明白,昼夜巡风仔细。我不日会同你巡抚张爷,调领四路兵马,打清河县起身 。"二人当日领了钧旨,打点车辆,起身先行。一路无词。有日到了府中,交割明 白,二人昼夜内外巡风,不在话下。
却说陈敬济见张胜押车辆来家,守备升了山东统制,不久将到,正欲把心腹中事要 告诉春梅,等守备来家,发露张胜之事。不想一日因浑家葛翠屏往娘家回门住去了 ,他独自个在西书房寝歇,春梅蓦进房中看他。见丫鬟跟随,两个就解衣在房内云 雨做一处。不防张胜摇着铃,巡风过来,到书院角门外,听见书房内仿佛有妇人笑 语之声,就把铃声按住,慢慢走来窗下窃听。原来春梅在里面与敬济交媾。听得敬 济告诉春梅说:"叵耐张胜那厮,好生欺压于我,说我当初亏他寻得来,几次在下 人前败坏我。昨日见我在河下开酒店,一径使小舅子坐地虎刘二,来打我的酒店, 把酒客都打散了。专一倚逞他在姐夫麾下,在那里开巢窝,放私债,又把雪娥隐占 在外奸宿,只瞒了姐姐一人眼目。我几次含忍,不敢告姐姐说,趁姐夫来家,若不 早说知,往后我定然不敢往河下做买卖去了。"春梅听了,说道:"这厮恁般无礼 。雪娥那贱人,我卖了他,如何又留住在外?"敬济道:"他非是欺压我,就是欺 压姐姐一般。"春梅道:"等他爷来家,交他定结果了这厮。"
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两个只管在内说,却不知张胜窗外听得明 明白白,口中不言,心内暗道:"此时教他算计我,不如我先算计了他罢。"一面 撇下铃,走到前边班房内,取了把解腕钢刀,说时迟,那时快,在石上磨了两磨, 走入书院中来。不想天假其便,还是春梅不该死于他手。忽被后边小丫鬟兰花儿, 慌慌走来叫春梅,报说:"小衙内金哥儿忽然风摇倒了,快请奶奶看去。"唬的春 梅两步做一步走,奔了后房中看孩儿去了。刚进去了,那张胜提着刀子,径奔到书 房内,不见春梅,只见敬济睡在被窝内。见他进来,叫道:"阿呀,你来做甚么? "张胜怒道:"我来杀你!你如何对淫妇说,倒要害我?我寻得你来不是了?反恩 将仇报!常言"黑头虫儿不可救,救之就要吃人肉",休走,吃我一刀子!明年今 日是你死忌!"那敬济光赤条身子,没处躲,只搂着被,吃他拉过一边,向他身就 扎了一刀子来。扎着软肋,鲜血就邈出来。这张胜见他挣扎,复又一刀去,攘着胸 膛上,动弹不得了。一面采着头发,把头割下来,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可怜敬济青春不上三九,死于非命。张胜提刀,绕屋里床背后,寻春梅不见,大拔 步径望后厅走。走到仪门首,只见李安背着牌铃,在那里巡风。一见张胜凶神也似 提着刀跑进来,便问:"那里去?"张胜不答,只顾走,被李安拦住。张胜就向李 安戳一刀来。李安冷笑,说道:"我叔叔有名山东夜叉李贵,我的本事不用借。" 早飞起右脚,只听忒楞的一声,把手中刀子踢落一边。张胜急了,两个就揪采在一 处,被李安一个泼脚,跌番在地,解下腰间缠带登时绑了。嚷的后厅春梅知道,说 :"张胜持刀入内,小的拿住了。"
那春梅方救得金哥苏醒,听言大惊失色。走到书院内,见敬济已被杀死在房中,一 地鲜血横流,不觉放声大哭。一面使人报知浑家。葛翠屏慌奔家来,看见敬济杀死 ,哭倒在地,不省人事。被春梅扶救苏醒过来。拖过尸首,买棺材装殡。把张胜墩 锁在监内,单等统制来家处治这件事。
那消数日,只见军情事务紧急,兵牌来催促。周统制调完各路兵马,张巡抚又早先 往东昌府那里等候取齐。统制到家,春梅把杀死敬济一节说了。李安将凶器放在面 前,跪禀前事。统制大怒,坐在厅上,提出张胜,也不问长短,喝令军牢,五棍一 换,打一百棍,登时打死。随马上差旗牌快手,往河下捉拿坐地虎刘二,锁解前来 。孙雪娥见拿了刘二,恐怕拿他,走到房中,自缢身死。旗牌拿刘二到府中,统制 也分付打一百棍,当日打死。烘动了清河县,大闹了临清州。正是:
平生作恶欺天,今日上苍报应。
有诗为证:
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
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食人。
当时统制打死二人,除了地方之害。分付李安将马头大酒店还归本主,把本钱收算 来家。分付春梅在家,与敬济修斋做七,打发城外永福寺葬埋。留李安、周义看家 ,把周忠、周仁带去军门答应。春梅晚夕与孙二娘,置酒送饯,不觉簇地两行泪下 ,说:"相公此去,未知几时回还,出战之间,须要仔细。番兵猖獗,不可轻敌。 "统制道:"你每自在家清心寡欲,好生看守孩儿,不必忧念。我既受朝廷爵禄, 尽忠报国。至于吉凶存亡,付之天也。"嘱咐毕,过了一宿。次日,军马都在城外 屯集,等候统制起程。一路无词。有日到了东昌府下,统制差一面令字蓝旗,打报 进城。巡抚张叔夜,听见周统制人马来到,与东昌府知府达天道出衙迎接。至公厅 叙礼坐下,商议军情,打听声息紧慢。驻马一夜,次日人马早行,往关上防守去了 。不在话下。
却表韩爱姐母子,在谢家楼店中听见陈敬济已死,爱姐昼夜只是哭泣,茶饭都不吃 ,一心只要往城内统制府中,见敬济尸首一见,死也甘心。父母、旁人百般劝解不 众。韩道国无法可处,使八老往统制府中打听,敬济灵柩已出了殡,埋在城外永福 寺内。这八老走来,回了话。爱姐一心要到他坟上烧纸,哭一场,也是和他相交一 场。做父母的只得依他。雇了一乘轿子,到永福寺中,问长老葬于何处。长老令沙 弥引到寺后,新坟堆便是。这韩爱姐下了轿子,到坟前点着纸袋,道了万福,叫声 :"亲郎我的哥哥!奴实指望和你同谐到老,谁想今日死了!"放声大哭,哭的昏 晕倒了,头撞于地下,就死过去了。慌了韩道国和王六儿,向前扶救,叫姐姐,叫 不应,越发慌了。
不想那日,正是葬的三日,春梅与浑家葛翠屏坐着两乘轿子,伴当跟随,抬三牲祭 物,来与他暖墓烧纸。看见一个年小的妇人,穿着缟素,头戴孝髻,哭倒在地。一 个男子汉和一中年妇人,搂抱他扶起来,又倒了,不省人事,吃了一惊。因问那男 子汉是那里的,这韩道国夫妇向前施礼,把从前已往话,告诉了一遍:"这个是我 的女孩儿韩爱姐。"春梅一闻爱姐之名,就想起昔日曾在西门庆家中会过,又认得 王六儿。韩道国悉把东京蔡府中出来一节,说了一遍:"女孩儿曾与陈官人有一面 之交,不料死了。他只要来坟前见他一见,烧纸钱,不想到这里,又哭倒了。"当下两个救了半日,这爱姐吐了口粘痰,方才苏醒,尚哽咽哭不出声来。痛哭了一场 起来,与春梅、翠屏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说道:"奴与他虽是露水夫妻,他与奴 说山盟,言海誓,情深意厚,实指望和他同谐到老,谁知天不从人愿,一旦他先死 了,撇得奴四脯着地。他在日曾与奴一方吴绫帕儿,上有四句情诗。知道宅中有姐 姐,奴愿做小,倘不信--"向袖中取出吴绫帕儿来,上面写诗四句,春梅同葛翠 屏看了。诗云:
吴绫帕儿织回纹,洒翰挥毫墨迹新。
寄与多情韩五姐,永谐鸾凤百年情。
爱姐道:"奴也有个小小鸳鸯锦囊,与他佩载在身边。两面都扣绣着并头莲,每朵 莲花瓣儿一个字儿:寄与情郎陈君膝下。"春梅便问翠屏:"怎的不见这个香囊? "翠屏道:"在底裤子上拴着,奴替他装殓在棺椁内了。"
当下祭毕,让他母子到寺中摆茶饭,劝他吃了些。王六儿见天色将晚,催促他起身 ,他只顾不思动身。一面跪着春梅、葛翠屏哭说:"奴情愿不归父母,同姐姐守孝寡居。明日死,傍他魂灵,也是奴和他恩情一场,说是他妻小。"说着那泪如泉涌 。翠屏只顾不言语。春梅便说:"我的姐姐,只怕年小青春,守不住,却不误了你 好时光。"爱姐便道:"奶奶说那里话?奴既为他,虽刳目断鼻也当守节,誓不再 配他人。"嘱付他父母:"你老公婆回去罢,我跟奶奶和姐姐府中去也。"那王六 儿眼中垂泪,哭道:"我承望你养活俺两口儿到老,才从虎穴龙潭中夺得你来。今 日倒闪赚了我。"那爱姐口里只说:"我不去了。你就留下我,到家也寻了无常。 "那韩道国因见女儿坚意不去,和王六儿大哭一场,洒泪而别,回上临清店中去了 。这韩爱姐同春梅、翠屏,坐轿子往府里来。那王六儿一路上悲悲切切,只是舍不 的他女儿,哭了一场又一场。那韩道国又怕天色晚了,雇上两匹头口,望前赶路。 正是:
马迟心急路途穷,身似浮萍类转蓬。
只有都门楼上月,照人离恨各西东。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7:19:11

第一百回:韩爱姐路遇二捣鬼 普静师幻度孝哥儿(崇祯本)
诗曰:
旧日豪华事已空,银屏金屋梦魂中。
黄芦晚日空残垒,碧草寒烟锁故宫。
隧道鱼灯油欲尽,妆台鸾镜匣长封。
凭谁话尽兴亡事,一衲闲云两袖风。
话说韩道国与王六儿,归到谢家酒店内,无女儿,道不得个坐吃山崩,使陈三儿去 ,又把那何官人勾来续上。那何官人见地方中没了刘二,除了一害,依旧又来王六 儿家行走,和韩道国商议:"你女儿爱姐,只是在府中守孝,不出来了,等我卖尽 货物,讨了赊帐,你两口跟我往湖州家去罢,省得在此做这般道路。"韩道国说: "官人下顾,可知好哩。"一日卖尽了货物,讨上赊帐,雇了船,同王六儿跟往湖 州去了,不题。
却表爱姐在府中,与葛翠屏两个持贞守节,姊妹称呼,甚是合当。白日里与春梅做 伴儿在一处。那时金哥儿大了,年方六岁。孙二娘所生玉姐年长十岁,相伴两个孩 儿,便没甚事做。
谁知自从陈敬济死后,守备又出征去了。这春梅每日珍馐百味,绫锦衣衫,头上黄 的金,白的银,圆的珠,光照的无般不有。只是晚夕难禁独眠孤枕,欲火烧心。因 见李安一条好汉,只因打杀张胜,巡风早晚十分小心。
一日,冬月天气,李安正在班房内上宿,忽听有人敲后门,忙问道:"是谁?"只 闻叫道:"你开门则个。"李安连忙开了房门,却见一个人抢入来,闪身在灯光背 后。李安看时,却认得是养娘金匮。李安道:"养娘,你这咱晚来有甚事?"金匮 道:"不是我私来,里边奶奶差出我来的。"李安道:"奶奶叫你来怎么?"金匮 笑道:"你好不理会得。看你睡了不曾,教我把一件物事来与你。"向背上取下一 包衣服,"把与你,包内又有几件妇女衣服与你娘。前日多累你押解老爷行李车辆 ,又救得奶奶一命,不然也吃张胜那厮杀了。"说毕,留下衣服,出门走了两步, 又回身道:"还有一件要紧的。"又取出一锭五十两大元宝来,撇与李安自去了。
当夜踌躇不决。次早起来,径拿衣服到家与他母亲。做娘的问道:"这东西是那里 的?"李安把夜来事说了一遍。做母亲的听言叫苦:"当初张胜干坏事,一百棍打 死,他今日把东西与你,却是甚么意思?我今六十已上年纪,自从没了你爹爹,满 眼只看着你,若是做出事来,老身靠谁?明早便不要去了。"李安道:"我不去, 他使人来叫,如何答应?"婆婆说:"我只说你感冒风寒病了。"李安道:"终不 成不去,惹老爷不见怪么?"做娘的便说:"你且投到你叔叔,山东夜叉李贵那里 住上几个月,再来看事故何如。"这李安终是个孝顺的男子,就依着娘的话,收拾 行李,往青州府投他叔叔李贵去了。春梅以后见李安不来,三、四、五次使小伴当 来叫。婆婆初时答应家中染病,次后见人来验看,才说往原籍家中,讨盘缠去了。 这春梅终是恼恨在心不题。
时光迅速,日月如梭,又早腊尽阳回,正月初旬天气。统制领兵一万三千,在东昌 府屯住已久,使家人周忠,捎书来家。教搬取春梅、孙二娘,并金哥、玉姐家小上 车。止留下周忠:"东庄上请你二爷看守宅子。"原来统制还有个族弟周宣,在庄 上住。周忠在府中,与周宣、葛翠屏、韩爱姐看守宅子。周仁与众军牢保定车辆, 往东昌府来。此一去,不为身名离故土,争知此去少回程。有词一篇,单道周统制 果然是一员好将材。当此之时,中原荡扫,志欲吞胡。
但见:
四方盗起如屯峰,狼烟烈焰薰天红。
将军一怒天下安,腥膻扫尽夷从风。
公事忘私愿已久,此身许国不知有。
金戈抑日酬战征,麒麟图画功为首。
雁门关外秋风烈,铁衣披张卧寒月。
汗马卒勤二十年,赢得斑斑鬓如雪。
天子明见万里余,几番劳𪟝来旌书。
肘悬金印大如斗,无负堂堂七尺躯。
有日,周仁押家眷车辆到于东昌。统制见了春梅、孙二娘、金哥、玉姐,众丫鬟家 小都到了,一路平安,心中大喜。就在统制府衙后厅居住。周仁悉把"东庄上请了 二爷来宅内,同小的老子周忠看守宅舍",说了一遍。周统制又问:"怎的李安不 见?"春梅道:"又题甚李安?那厮我因他捉获了张胜,好意赏了他两件衣服,与 他娘穿。他到晚夕巡风,进入后厅,把他二爷东庄上收的子粒银--一包五十两, 放在明间卓上,偷的去了。几番使伴当叫他,只是推病不来。落后又使叫去,他躲 的上青州原籍家去了。"统制便道:"这厮我倒看他,原来这等无恩!等我慢慢差 人拿他去。"这春梅也不题起韩爱姐之事。
过了几日,春梅见统制日逐理论军情,干朝廷国务,焦心劳思,日中尚未暇食,至 于房帏色欲之事,久不沾身。因见老家人周忠次子周义,年十九岁,生的眉清目秀 ,眉来眼去,两个暗地私通,就勾搭了。朝朝暮暮,两个在房中下棋饮酒,只瞒过 统制一人不知。
一日,不想北国大金皇帝灭了辽国。又见东京钦宗皇帝登基,集大势番兵,分两路 寇乱中原。大元帅粘没喝,领十万人马,出山西太原府井陉道,来抢东京;副帅斡 离不由檀州来抢高阳关。边兵抵挡不住,慌了兵部尚书李纲、大将种师道,星夜火 牌羽书,分调山东、山西、河南、河北、关东、陕西分六路统制人马,各依要地, 防守截杀。那时陕西刘延庆领延绥之兵,关东王禀领汾绛之兵,河北王焕领魏搏之 兵,河南辛兴宗领彰德之兵,山西杨惟忠领泽潞之兵,山东周秀领青兖之兵。
却说周统制,见大势番兵来抢边界,兵部羽书火牌星火来,连忙整率人马,全装披 挂,兼道进兵。比及哨马到高阳关上,金国干离不的人马,已抢进关来,杀死人马 无数。正值五月初旬,黄沙四起,大风迷目。统制提兵进赶,不防被干离不兜马反 攻,没秋一箭,正射中咽喉,随马而死。众番将就用钩索搭去,被这边将士向前仅 抢尸首,马戴而远,所伤军兵无数。可怜周统制一旦阵亡,亡年四十七岁。
正是:
于家为国忠良将,不辩贤愚血染沙。
古人意不尽,作诗一首,以叹之曰:
胜败兵家不可期,安危端自命为之。
出师未捷身先丧,落日江流不胜悲。
巡抚张叔夜,见统制没于阵上,连忙鸣金收军,查点折伤士卒,退守东昌。星夜奏 朝廷,不在话下。部下士卒,载尸首还到东昌府。春梅合家大小,号哭动天,合棺 木盛殓,交割了兵符印信。一日,春梅与家人周仁,发丧载灵柩归清河县不题。
话分两头。单表葛翠屏与韩爱姐,自从春梅去后,两个在家清茶淡饭,守节持贞, 过其日月。正值春尽夏初天气,景物鲜明,日长针指困倦。姊妹二人闲中徐步,到 西书院花亭上。见百花盛开,莺啼燕语,触景伤情。葛翠屏心还坦然,这韩爱姐, 一心只想念陈敬济,凡事无情无绪,睹物伤悲,不觉潸然泪下。姊妹二人正在悲凄 之际,只见二爷周宣,走来劝道:"你姊妹两个少要烦恼,须索解叹。我连日做得 梦,有些不吉。梦见一张弓挂在旗竿上,旗竿折了,不知是凶是吉?"韩爱姐道: "倒只怕老爷边上,有些说话。"正在犹疑之间,忽见家人周仁,挂着一身孝,慌 慌张张走来,报道:"祸事,老爷如此这般,五月初七日,在边关上阵亡了!大奶 奶、二奶奶家眷,载着灵车都来了。"慌了二爷周宣,收拾打扫前厅干净,停放灵 柩,摆下祭祀,合家大小,哀号起来。一面做斋累七,僧道念经。金哥、玉姐披麻 带孝,吊客往来,择日出殡,安葬于祖茔。俱不必细说。
却说二爷周宣,引着六岁金哥儿,行文书申奏朝廷,讨祭葬,袭替祖职。朝廷明降 ,兵部覆题引奏:已故统制周秀,奋身报国,没于王事,忠勇可嘉。遣官谕祭一坛 ,墓顶追封都督之职。伊子照例优养,出幼袭替祖职。
这春梅在内颐养之余,淫情愈盛。常留周义在香阁中,镇日不出。朝来暮往,淫欲 无度,生出骨蒸痨病症。逐日吃药,减了饮食,消了精神,体瘦如柴,而贪淫不已 。一日,过了他生辰,到六月伏暑天气,早辰晏起,不料他搂着周义在床上,一泄 之后,鼻口皆出凉气,淫津流下一洼口,就鸣呼哀哉,死在周义身上。亡年二十九 岁。这周义见没了气儿,就慌了手脚,向箱内抵盗了些金银细软,带在身边,逃走 出外。丫鬟养娘不敢隐匿,报与二爷周宣得知。把老家人周忠锁了,押着抓寻周义 。可霎作怪,正走在城外他姑娘家投住,一条索子拴将来。已知其情,恐扬出丑去 ,金哥久后不可袭职,拿到前厅,不由分说,打了四十大棍,即时打死。把金哥与 孙二娘看着。一面发丧于祖茔,与统制合葬毕。房中两个养娘并海棠、月桂,都打 发各寻投向嫁人去了。止有葛翠屏与韩爱姐,再三劝他,不肯前去。
一日,不想大金人马抢了东京汴梁,太上皇帝与靖康皇帝,都被虏上北地去了。中 原无主,四下荒乱。兵戈匝地,人民逃窜。黎庶有涂炭之哭,百姓有倒悬之苦。大 势番兵已杀到山东地界,民间夫逃妻散,鬼哭神号,父子不相顾。葛翠屏已被他娘 家领去,各逃生命。止丢下韩爱姐,无处依倚,不免收拾行装,穿着随身惨淡衣衫 ,出离了清河县,前往临清找寻他父母。到临清谢家店,店也关闭,主人也走了。 不想撞见陈三儿,三儿说:"你父母去年就跟了何官人,往江南湖州去了。"
这韩爱姐一路上怀抱月琴,唱小词曲,往前抓寻父母。随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 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弓鞋又小,千辛万苦。行了数日,来到徐州地 方,天色晚了,投在孤村里面。一个婆婆,年纪七旬之上,正在灶上杵米造饭。这 韩爱姐便向前道了万福,告道:"奴家是清河县人氏,因为荒乱,前往江南投亲, 不期天晚,权借婆婆这里投宿一宵,明早就行,房金不少。"那婆婆看这女子,不 是贫难人家婢女,生得举止典雅,容貌非俗。因说道:"既是投宿,娘子请炕上坐 ,等老身造饭,有几个挑河夫子来吃。"那老婆婆炕上柴灶,登时做出一大锅稗稻 插豆子干饭,又切了两大盘生菜,撮上一包盐,只见几个汉子,都蓬头精腿,裈裤 兜裆,脚上黄泥,进来放下锹镢,便问道:"老娘有饭也未?"婆婆道:"你每自 去盛吃。"
当下各取饭菜,四散正吃。只见内一人,约四十四五年纪,紫面黄发,便问婆婆: "这炕上坐的是甚么人?"婆婆道:"此位娘子,是清河县人氏,前往江南寻父母 去,天晚在此投宿。"那人便问:"娘子,你姓甚么?"爱姐道:"奴家姓韩,我 父亲名韩道国。"那人向前扯住问道:"姐姐,你不是我侄女韩爱姐么?"那爱姐 道:"你倒好似我叔叔韩二。"两个抱头相哭做一处。因问:"你爹娘在那里?你 在东京,如何至此?"这韩爱姐一五一十,从头说了一遍,"因我嫁在守备府里, 丈夫没了,我守寡到如今。我爹娘跟了何官人,往湖州去了。我要找寻去,荒乱中 又没人带去,胡乱单身唱词,觅些衣食前去,不想在这里撞见叔叔。"那韩二道: "自从你爹娘上东京,我没营生过日,把房儿卖了,在这里挑河做夫子,每日觅碗 饭吃。既然如此,我和你往湖州,寻你爹娘去。"爱姐道:"若是叔叔同去,可知 好哩。"当下也盛了一碗饭,与爱姐吃。爱姐呷了一口,见粗饭,不能咽,只呷了 半碗,就不吃了。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到明,众夫子都去了,韩二交纳了婆婆房钱,领爱姐作辞出门,望前途所进 。那韩爱姐本来娇嫩,弓鞋又小,身边带着些细软钗梳,都在路上零碎盘缠。将到 淮安上船,迤逶望江南湖州来,非止一日,抓寻到湖州何官人家,寻着父母,相见 会了。不想何官人已死,家中又没妻小,止是王六儿一人,丢下六岁女儿,有几顷 水稻田地。不上一年,韩道国也死了。王六儿原与韩二旧有揸儿,就配了小叔,种 田过日。那湖州有富家子弟,见韩爱姐生的聪明标致,都来求亲。韩二再三教他嫁 人,爱姐割发毁目,出家为尼,誓不再配他人。后来至三十一岁,无疾而终。
正是 :
贞骨未归三尺土,怨魂先彻九重天。
后韩二与王六儿成其夫妇,请受何官人家业田地,不在话下。
却说大金人马,抢过东昌府来,看看到清河县地界。只见官吏逃亡,城门昼诸,人 民逃窜,父子流亡。但见:   烟生四野,日蔽黄沙。封豕长蛇,互相吞噬。龙争虎斗,各自争强。皂帜红旗,布 满郊野。男啼女哭,万户惊惶。番军虏将,一似蚁聚蜂屯;短剑长枪,好似森森密 竹。一处处死尸朽骨,横三竖四;一攒攒折刀断剑,七断八截。个个携男抱女,家家闭门关户。十室九空,不显乡村城郭;獐奔鼠窜,那契礼乐衣冠。正是:得多少 宫人红袖哭,王子白衣行。
那时,吴月娘见番兵到了,家家都关锁门户,乱窜逃去,不免也打点了些金珠宝玩 ,带在身边。那时吴大舅已死,止同吴三舅、玳安、小玉,领着十五岁孝哥儿,把 家中前后都倒锁了,要往济南府投奔云理守。一来避兵,二者与孝哥完就亲事。一 路上只见人人荒乱,个个惊骇。可怜这吴月娘,穿着随身衣服,和吴二舅男女五口 ,杂在人队里挨出城门,到于郊外,往前奔行。到于空野十字路口,只见一个和尚 ,身披紫褐袈裟,手执九环锡杖,脚趿芒鞋,肩上背着条布袋,袋内裹着经典,大 移步迎将来,与月娘打了个问讯,高声大叫道:"吴氏娘子,你到那里去?还与我 徒弟来!"唬的月娘大惊失色,说道:"师父,你问我讨甚么徒弟?"那和尚又道 :"娘子,你休推睡里梦里,你曾记的十年前,在岱岳东峰,被殷天锡赶到我山洞 中投宿。我就是那雪洞老和尚,法号普静。你许下我徒弟,如何不与我?"吴二舅 便道:"师父出家人,如何不近道?此等荒乱年程,乱窜逃生,他有此孩儿,久后 还要接代香火,他肯舍与你出家去?"和尚道:"你真个不与我去?"吴二舅道: "师父,你休闲说,误了人的去路。后面只怕番兵来到,朝不保暮。"和尚道:" 你既不与我徒弟,如今天色已晚,也走不出路去。番人就来,也不到此处,你且跟 我到这寺中歇一夜,明早去罢。"吴月娘问:"师父,是那寺中?"那和尚用手只 一指,道:"那路旁便是。"和尚引着来到永福寺。吴月娘认的是永福寺,曾走过 一遭。
比及来到寺中,长老僧众都走去大半,止有几个禅和尚在后边打座。佛前点着一大 盏硫璃海灯,烧看一炉香。已是日色衔山时分,当晚吴月娘与吴二舅、玳安、小玉 、孝哥儿,男女五口儿,投宿在寺中方丈内。小和尚有认的,安排了些饭食,与月 娘等吃了。那普静老师,跏趺在禅堂床上敲木鱼,口中念经。月娘与孝哥儿、小玉 在床上睡,吴二舅和玳安做一处,着了荒乱辛苦底人,都睡着了。止有小玉不曾睡 熟,起来在方丈内,打门缝内看那普静老师父念经。看看念至三更时,只见金风凄 凄,斜月朦朦,人烟寂静,万籁无声。佛前海灯,半明不暗。这普静老师见天下荒 乱,人民遭劫,阵亡横死者极多,发慈悲心,施广惠力,礼白佛言,荐拔幽魂,解 释宿冤,绝去挂碍,各去超生。于是诵念了百十遍解冤经咒。少顷,阴风凄凄,冷 气飕飕。有数十辈焦头烂额,蓬头泥面者,或断手折臂者,或有刳腹剜心者,或有 无头跛足者,或有吊颈枷锁者,都来悟领禅师经咒,列于两旁。禅师便道:"你等 众生,冤冤相报,不肯解脱,何日是了?汝当谛听吾言,随方托化去罢。
偈曰:
劝尔莫结冤,冤深难解结。
一日结成冤,千日解不彻。
若将冤解冤,如汤去泼雪。
我见结冤人,尽被冤磨折。
我今此忏悔,各把性悟彻。
照见本来心,冤愆自然雪。
仗此经力深,荐拔诸恶业。
汝当各托生,再勿将冤结。
当下众魂都拜谢而去。小玉窃看,都不认得。少顷,又一大汉进来,身长七尺,形 容魁伟,全装贯甲,胸前关着一矢箭,自称"统制周秀,因与番将对敌,折于阵上 ,今蒙师荐拔,今往东京,托生于沈镜为次子,名为沈守善去也。"言未已,又一 人,素体荣身,口称是清河县富户西门庆,"不幸溺血而死,今蒙师荐拔,今往东 京城内,托生富户沈通为次子沈越去也。"小玉认的是他爹,唬的不敢言语。已而 又有一人,提着头,浑身皆血,自言是陈敬济,"因被张胜所杀,蒙师经功荐拔, 今往东京城内,与王家为子去也。"已而又见一妇人,也提着头,胸前皆血。自言 :"奴是武大妻、西门庆之妾潘氏是也。不幸被仇人武松所杀。蒙师荐拔,今往东 京城内黎家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有一人,身躯矮小,面背青色,自言是武植, "因被王婆唆潘氏下药吃毒而死,蒙师荐拔,今往徐州乡民范家为男,托生去也。 "已而又有一妇人,面色黄瘦,血水淋漓,自言:"妾身李氏,乃花子虚之妻,西 门庆之妾,因害血山崩而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内,袁指挥家托生为女去也。 "已而又一男,自言花子虚,"不幸被妻气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郑千户家托生 为男。"已而又见一女人,颈缠脚带,自言西门庆家人来旺妻宋氏,"自缢身死, 蒙师荐拔,今往东京朱家为女去也。"已而又一妇人,面黄肌瘦,自言周统制妻庞 氏春梅,"因色痨而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与孔家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一 男子,裸形披发,浑身杖痕,自言是打死的张胜,"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大兴卫贫 人高家为男去也。"已而又有一女人,项上缠着索子,自言是西门庆妾孙雪娥,不 幸自缢身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外贫民姚家为女去也。"已而又一女人,年 小,项缠脚带,自言"西门庆之女,陈敬济之妻,西门大姐是也,不幸亦缢身死, 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外,与番役钟贵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见一小男子,自 言周义,"亦被打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外高家为男,名高留住儿,托生去也 。"言毕,各恍然不见。小玉唬的战栗不已。原来这和尚,只是和这些鬼说话。
正欲向床前告诉吴月娘,不料月娘睡得正熟,一灵真性,同吴二舅众男女,身带着 一百颗胡珠,一柄宝石绦环,前往济南府,投奔亲家云理守。一路到于济南府,寻 问到云参将寨门,通报进去。云参将听见月娘送亲来了,一见如故。叙毕礼数。原 来新近没了娘子,央浼邻舍王婆来陪待月娘,在后堂酒饭,甚是丰盛。吴二舅、玳 安另在一处管待。因说起避兵就亲之事,因把那百颗胡珠、宝石、绦环教与云理守 ,权为茶礼。云理守收了,并不言其就亲之事。到晚,又教王婆陪月娘一处歇卧。 将言说念月娘,以挑探其意,说:"云理守虽武官,乃读书君子,从割衫襟之时, 就留心娘子。不期夫人没了,鳏居至今。今据此山城,虽是任小,上马管军,下马 管民,生杀在于掌握。娘子若不弃,愿成伉俪之欢,一双两好,令郎亦得谐秦晋之 配。等待太平之日,再回家去不迟。"月娘听言,大惊失色,半晌无言。这王婆回 报云理寺。
次日夕晚,置酒后堂,请月娘吃酒。月娘只知他与孝哥儿完亲,连忙来到席前叙坐 。云理守乃道:"嫂嫂不知,下官在此虽是山城,管着许多人马,有的是财帛衣服 ,金银宝物,缺少一个主家娘子。下官一向思想娘子,如喝思浆,如热思凉。不想 今日娘子到我这里与令郎完亲,天赐姻缘,一双两好,成其夫妇,在此快活一世, 有何不可?"月娘听了,心中大怒,骂道:"云理守,谁知你人皮包着狗骨!我过 世丈夫不曾把你轻待,如何一旦出此犬马之言?"云理守笑嘻嘻向前,把月娘搂住 ,求告说:"娘子,你自家中,如何走来我这里做甚?自古上门买卖好做,不知怎 的,一见你,魂灵都被你摄在身上。没奈何,好歹完成了罢。"一面拿过酒来和月 娘吃。月娘道:"你前边叫我兄弟来,等我与他说句话。"云理守笑道:"你兄弟 和玳安儿小厮,已被我杀了。"即令左右:"取那件物事,与娘子看。"不一时, 灯光下,血沥沥提了吴二舅、玳安两颗头来。唬的月娘面如土色,一面哭倒在地。 被云理守向前抱起:"娘子不须烦恼,你兄弟已死,你就与我为妻。我一个总兵官 ,也不玷辱了你。"月娘自思道:"这贼汉将我兄弟家人害了命,我若不从,连我 命也丧了。"乃回嗔作喜,说道:"你须依我,奴方与你做夫妻。"云理守道:" 不拘甚事,我都依。"月娘道:"你先与我孩儿完了房,我却与你成婚。"云理守 道:"不打紧。"一面叫出云小姐来,和孝哥儿推在一处,饮合卺杯,绾同心结, 成其夫妇。然后扯月娘和他云雨。这月娘却拒阻不肯,被云理守忿然大怒,骂道: "贱妇!你哄的我与你儿子成了婚姻,敢笑我杀不得你的孩儿?"向床头提剑,随 手而落,血溅数步之远。
正是:
三尺利刀着项上,满腔鲜血湿模糊。
月娘见砍死孝哥儿,不觉大叫一声。不想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唬的浑身是汗 ,遍体生津。连道:"怪哉,怪哉。"小玉在旁,便问:"奶奶怎的哭?"月娘道 :"适间做得一梦不详。"不免告诉小玉一遍。小玉道:"我倒刚才不曾睡着,悄 悄打门缝见那和尚原来和鬼说了一夜话。刚才过世俺爹、五娘、六娘和陈姐夫、周 守备、孙雪娥、来旺儿媳妇子、大姐都来说话,各四散去了。"月娘道:"这寺后 见埋着他每,夜静时分,屈死淹魂如何不来!"
娘儿们说了回话,不觉五更,鸡叫天明。吴月娘梳洗面貌,走到禅堂中,礼佛烧香 。只见普静老师在禅床上高叫:"那吴氏娘子,你如何可省悟得了么?"这月娘便 跪下参拜:"上告尊师,弟子吴氏,肉眼凡胎,不知师父是一尊古佛。适间一梦中 都已省悟了。"老师道:"既已省悟,也不消前去,你就去,也无过只是如此。倒 没的丧了五口儿性命。你这儿子,有分有缘遇着我,都是你平日一点善根所种。不 然,定然难免骨肉分离。当初,你去世夫主西门庆造恶非善,此子转身托化你家, 本要荡散其财本,倾覆其产业,临死还当身首羿处。今我度脱了他去,做了徒弟, 常言'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你那夫主冤愆解释,亦得超生去了。你不信,跟我 来,与你看一看。"于是叉步来到方丈内,只见孝哥儿还睡在床上。老师将手中禅 杖,向他头上只一点,教月娘众人看。忽然翻过身来,却是西门庆,项带沉枷,腰 系铁索。复用禅杖只一点,依旧是孝哥儿睡在床上。月娘见了,不觉放声大哭,原 来孝哥儿即是西门庆托生。
良久,孝哥儿醒了。月娘问他:"如何你跟了师父出家。"在佛前与他剃头,摩顶 受记。可怜月娘扯住恸哭了一场,干生受养了他一场。到十五岁,指望承家嗣业, 不想被这老师幻化去了。吴二舅、小玉、玳安亦悲不胜。当下这普静老师,领定孝 哥儿,起了他一个法名,唤做明悟。作辞月娘而去。临行,分付月娘:"你们不消 往前途去了。如今不久番兵退去,南北分为两朝,中原已有个皇帝,多不上十日, 兵戈退散,地方宁静了,你每还回家去安心度日。"月娘便道:"师父,你度托了 孩儿去了,甚年何日我母子再得见面?"不觉扯住,放声大哭起来。老师便道:" 娘子休哭!那边又有一位老师来了。"哄的众人扭颈回头,当下化阵清风不见了。
正是:  三降尘寰人不识,倏然飞过岱东峰。
不说普静老师幻化孝哥儿去了,且说吴月娘与吴二舅众人,在永福寺住了十日光景 ,果然大金国立了张邦昌在东京称帝,置文武百官。徽宗、钦宗两君北,康王泥马 渡江,在建康即位,是为高宗皇帝。拜宗泽为大将,复取山东、河北。分为两朝, 天下太平,人民复业。后月娘归家,开了门户,家产器物都不曾疏失。后就把玳安 改名做西门庆,承受家业,人称呼为"西门小员外"。养活月娘到老,寿年七十岁 ,善终而亡。此皆平日好善看经之报。
有诗为证:
阀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
西门豪横难存嗣,敬济颠狂定被歼。
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
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