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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情万种 / 2021/04/14 14:10 / 12005 / 295
妖刀记
武侠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10:11:46

【第二十二卷:三乘论法】第一一〇折:奔雷殒日,明镜高悬
  懿旨一出,全场为之静默。
  慕容柔缓缓坐回椅中,十指交握,置于腹间,不住转着心思。
  琉璃佛子明白自己是在玩火。
  慕容柔始终不肯表态,连任逐流、迟凤钧都接连提出「解散流民」的要求,唯独身为正主儿的镇东将军毫无反应,为的就是引出琉璃佛子真正的意图。
  他并非天真的理想家,以为把可怜的流民带到镇东将军面前,就能得到所需的奥援;但也非不计后果、玉石俱焚的狂人,所求如不能遂,便要煽动流民攻上阿兰山。佛子深知一旦流民哗变,蜂拥冲上莲觉寺时,满场权贵、皇后娘娘,甚至他自己都将陷入难以挽救的危机。〈这人也是会怕的。)
  就在佛子附议蒲宝的那一瞬间,慕容柔终于笑了。琉璃佛子对他而言,再也不是「读」不出心思的空白面具。此人将敌我同置于高悬的钢索,赌徒性格一览无遗。第一时间逼迫慕容就范的企图既已落空,赶在流民生变之前,如非佛子出面安抚、解散,便是慕容松口收容;双方有着同样的时间压力,而蒲宝的荒谬提议则是新的角力场,这回两造均无退路,势在必得,没有再推倒重来的机会。
  开局虽然不利,但慕容柔并没有输。在新的一局里,谁才能笑到最后?慕容柔抬起目光,忽见那名面带伤疤、随耿照而来的巡检营队长双手握拳,目光紧盯着山野间的流民,披甲的结实身躯似乎微微发抖,不由挑眉:「你很害怕?」那少年队长回过神来,犹豫了一下,躬身抱拳道:「回将军的话,怕。」直认不讳的态度颇出慕容柔的意料,但也生出些许好感。镇东将军一向喜欢坦率诚实的人。
  「怕死么?」「启禀将军,怕杀人。」
  「从军报国,本就是要杀人的。」慕容柔淡道:「不敢杀人,自好做别的营生。」「回将军,属下不怕上阵杀敌。属下杀过人的。」「喔?那你怕得什么?」
  面色惨白、神情精悍的带疤少年抱笮俯耸,肃然逍:「属下住汛盆龆拧遭流民包围,为求自保,杀伤过许多人。典卫大人虽有严令,命雇下等不得伤及百姓,当时却是身不由己……属下是,流民也是。陷在那样的人流里,谁也不能控制自己,不是竭力杀人,便是被人所杀……待回神时,已然是一地尸血。能够的话,属下情愿杀敌,也不想再像那样子杀人。」
  「这样的害怕并不是胆怯。这样的害怕很好。」慕容点了点头,扬眉道:「你叫什么名字?隶属何人麾下?」「属下罗烨,巡检营耿典卫麾下。」
  慕容柔听取过籾盆岭一事的口头报告,亦知巡检营是耿照借提下鹏手下的新兵顽卒重新编成,不料竟有如此人才,「何人麾下」
  云云,其实问的是罗烨原本所属长官是谁,日后若要擢升,也才知去哪里寻人;本欲再问,忽觉这样回答亦是极好,露出赞许之色,转头道:「现下,你知为何要打,而且非赢不可的理由了?」
  身后适君喻收拢折扇,低道:「属下愿为将军嬴得首战。」慕容想起适才耿照一霎微眩、脚步虚浮的模样,料想他奔波数日,身心俱疲,实非应战的理想人选,遂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适君喻抱拳长揖,「泼喇!」一振襕袍,踏澜纵出,凌空跃下五层望台,握扇朝凤台行礼,又向两侧高台打了个四方揖,人群中爆出连串采声,竟尔忘了身陷重围,稍有不愼,便是蚁拥蜂攒之厄。
  蒲宝喝采最是响亮,竖起大拇指道:「这位是风雷别业的适庄主罢?名门子弟将星之后,果然不同凡响!今日岳老师不克出席,由他的得意弟子代师出征,少时适庄主施展神掌,雷霆霹藤,我等亦是大饱眼福啊!荣幸荣幸。」
  独孤天威转头骂道:「他妈的,要不是本侯识得这厮,差点以为是你的人!蒲胖子,明人眼底不做暗事,瞧那整排南陵老猴儿的嘴脸,没教人给打死就不错啦,打个屁擂台!你卖力促成此事,肯定藏了好马。让侯爷瞧你的手段,也好佩服一下。」蒲宝笑道:「我南陵武士甚多,还怕没有人打擂?然而所派之人,须与对手的身份、实力相称,这才叫做礼尙往来。」胖大的身子倾出雕栏,扯开喉咙大喊道:「瑕英瑕英,你在哪儿呀?快来见过适大庄主!」
  众人循声栘目,盯着对面望台的出口,要不多时,一抹修长身影走下悌台,朱章挎褶、乌皮蚴靴,头钺金薄纱龙折脚幞头,腰跨鲛皮珍珠雁翎刀,服色是堂堂七品武弁,身段却刚健婀娜、玲珑浮凸,彪文精绣的锦缎围腰𫄹起一束圃窄紧敏,饱满的上围似以布条裹起,不见双丸形状,胸口仍是鼓胀胀的一团;随着靴尖拾级而下,每步踏落,襟口便随之一跳,可见其乳绵软,极沃极腴,连裹胸布也约束不住。谁也料不到镇南将军指派之人,竟是一名女子,两侧望台登时炸了锅,嗡嗡吵成一片。
  那女子约莫二十来岁,肌肤白皙、下颔尖细,相貌甚美,眉目间颇有英气,衬与簪羽蹬靴的武官戎服,飒爽、美貌兼而有之,令人难以移目。
  凤台上耿照不由一凛:「是她!」此妹非是初见,当日在媚儿的行宫之中,正是这名女典卫听闻动静,闯进寝居,几乎撞破两人之事。女郎身手不弱,警觉性也高,虽未如适君喻般一跃而下,察其步履身姿,内功亦有相当修为,恐非初窥武学门径的雏儿。
  「原来她的名字叫「瑕英」。」耿照心想。
  那名唤「瑕英」的女子毫不扭捏,扶刀行至场中,冲适君喻抱拳,朗声道:「镇南将军麾下七品带刀典卫段瑕英,见过适庄主!」
  她身子挺直,抱拳的姿态威风凛凛,与一般江湖人并无分别,然噪音动听,刻意压低、压沉之后,反倒显出女子独有的娇细音质,与微微翘起的白皙尾指一般,意外泄露出一丝女人味。
  适君喻从小跟着岳袁风,素知其失,肩上又有复兴家门的重担,极是爱惜声名,于女色尤其戒愼,见蒲宝派女流前来应战,加辱之意十分露骨,却不好对女子发作,强抑怒气,拱手道:「段姑娘客气。在下并无不敬之意,只是战场之上,无有人情,若不愼伤了姑娘,对蒲将军亦不好交代。」
  那段瑕英对他明里关心、暗藏贬意的言语置若罔闻,径解腰刀,抱鞘道:「庄主请。」适君喻心想:「蒲宝辱我,于将军何损?能抢下宝贵的一胜,才是眼前至关重要。「单掌一拦,喝道:」且慢!待我取剑来。远之!」
  看台顶端,李远之解剑掷落,适君喻身不动目不移,反手接住,「呼」的一声霍然前指;内力到处,剑鞘「铿!」疾射而出,快逾闪电!段瑕英杏眸圆睁,雁袖刀随手拍落,余力未消,震得皓腕玉臂隐隐生疼,抬见脱鞘的芮钢剑尖嗡嗡作响,暗自凛起:「此人……好强横的内力!」
  蒲宝哇哇叫:「紫度神掌名动天下,使剑有甚看头?来点刺激的嘛!」
  适君喻正等他开口,剑眉微挑,一双丰神疏朗的炯炯星目直视男装丽人,怡然道:「神掌无俦,死伤难禁!与女流交手,在下未敢唐突。」段瑕英俏脸一沉,咬唇道:「男儿大丈夫,忒多废话!」足尖一点,连刀带鞘斩向适君喻左肩,刀势沉猛,丝毫不逊重戟长槊,与她长腿窄腰的婀娜身段全不相称。
  (这是……「古榣天落」的殡日刀!)
  适君喻认出此招来历,强按惊诧,侧身避过这奔雷般的斩击;段瑕英却不容他喘息,蛇腰一拧,襕袍搅风开旋,露出袍下一双浑圆修长的美腿来。
  她所著白绸襌裤作男子形制,宽大易于活动,脚上的长拗靴却是鲛皮制成,柔朝贴身,拗筒上打孔穿环,以乌绦繋紧,裹出两条足胫纤细、剪影似裸的修长小腿,旋身时裤布紧贴,玉色的大腿曲线若隐若现,分外诱人。
  一声娇喝,刀鞘拦腰扫至,仍是大开大阎的路子,适君喻横剑一封,乌鞘砸上剑脊,宛若金锤铜瓜,将魁伟的男了逼退数步,可见劲力之沉。段瑕英一击退敌,不饶不依,圈转玉臂,反手又是一记!
  适君喻暗提神掌劲力,挥剑劈出,正迎着呼嘣而来的刀鞘。蓦听一声轰响,刀鞘被两股大力撞得爆碎开来,不顾木盾碎铜刮面,长剑直入中宫,径取女郎咽喉!
  交手以来,段瑕英一反两人间身量、气力,乃至男女之别等外在差距,始终压着他打,古槎天落一脉的绝学「须日刀法」素以刚猛见着,「云区坠日羽」、「霞坠日犹红」、「乌坠日轮空」三式连环,间不容发,满拟将年轻自负的风雷别业之主抡得双臂酸软虎口迸裂,甚至弃剑投降。
  岂料适君喻自头至尾均是诈作不敌,实则游刃有余,紫度掌劲一出,连包铜铁梨木的雁翎刀销亦不能当,落得支离破碎的下场。
  剑至咽喉,女郎皓腕倏翻,速度陡升一倍,人似游枝青蛇,迎着剑势旋绕飞转,倏地掠至适君喻身后,刀头失形散影,大蓬耀目银光兜头罩落,绞得对手频频倒退,襟口、衣袖片裂挑飞,绕着周身旋舞。
  好快……好快的刀!(这是西山道狂风世家的绝技「失魂风」丨。)
  适君喻被肉眼追不上的泼风快刀逼得左支右绌,又怒又惊:「这女子……怎能身兼快、重两门截然不同的刀路?这是何人所授?」须知快刀重刀心法殊异,不惟锻炼法门不同,连手眼身法都大相径庭。刀尙厉猛,使一手好刀的女子已不多见,她一个妙龄女郎,如何身兼两门异种刀路?
  乍见本家绝学,连混入人群的风篁亦不禁投以注目,忖道:「她这手「失魂风」使得不大地道,却非徒具其形、滥竽充数的西贝货,明显是通晓心诀的。想是所学驳杂,又或受数人指点,贪多嚼不烂,以致欠了火候。」他对西山诸刀门的路数烂熟于胸,适才见她连使三式殒日刀法,却于强弩之末突遭反制,失去胜机,已略有所感;瞧得片刻,暗自摇头:「可惜了。若能摒弃余刀,由我点拨个三两年,她这几下「失魂风」便能取了适家小子的性命,何至翻来覆去,只砍得漫天衣布?那小子内功极是强横,以力破巧,不过反掌间耳。」
  果然适君喻退到场边,唰唰唰连出三剑,无视刀光裹身䌸头,剑刃挟破空劲辨,贯入中宫!
  铿响如骤雨,激出无数火星,适君喻头一剑瓦解了「失魂风」的致密刀网,第一一剑荡开刀头,紧接着第三剑长驱直入,眼看便要洞穿女郎饱满的胸脯,段瑕英一转刀柄,护住膻中要穴,「叮!」剑尖刺中刀板,撞得她气息顿窒,倒退两步。
  适君喻凝力一送,布满神掌内劲的青钢剑尖生出一股磁吸劲力,一吸一吐间,便要将女郎兵刃震脱;冷不防段瑕英左手握刀一拆,那刀竟一分为二,如照镜般硬生生地化出第一一柄刀来,抹向适君喻的脖颈!
  适君喻没料到她的「雁翎刀」居然是一对柳叶双刀,及时仰头,堪堪避过封喉之厄。段瑕英两手一分,双刀再度失形,银光暴涨何止一倍?骇人的刀风呼啸间,已将适君喻吞没。
  这是她第三度变化刀路,奇招一出,再次取得压倒性的优势,场边众人不识其刀法,但见适君喻被裹入两蓬拧恶的风压刀芒,连身形亦几乎不见,彷佛下一霎便要残肢裂体,自刀芒中喷溅出大把血雾肉渣,惊呼声此起彼落。
  风篁本有些意兴阑珊,此际不由停步,掌心捏着冷汗,虎目圆睁:「双刀术!莫不是……难道她使的竟是『不周风』?」
  即使在西山诸刀门内,知晓名列「天下三刀」之一的「不周风」乃是一门双刀绝艺的,也是罕有的极少数。
  狂风世家身为刀中贵胄、累世名门,祖上的的确确留有对战「不周风」的记录,亦只知这路刀法是左右开弓,运使如两团倾天之风,所经处蔽日掩月,莫之能御,已非一个「快」字所能形容,杀伤力奇大,故以八风中最寒最凛、最是肃杀的不周风名之。
  单刀、双刀虽使刀器,其理大不相同,西山道双刀流派寥蓼,风篁一时竟数不出几个够斤两的成名人物来,唯一想到的双刀术也只有「不周风」,心下骇然,以为今日有幸亲睹「天下三刀」;再瞧几眼,不禁大感失望,心中苦笑:「世间果无这般巧法儿。」
  段瑕英的双刀虽快,却未必快过狂风世家的失魂风刀法,只是仗着左右同使,大大提升压制敌人的能力,适君喻虽狼狈不堪,兀自苦苦撑持,舞剑护住头脸要害,匀不出手还以颜色。
  高台之上,蒲寳看得眉飞色舞,枬声叫起好来。独孤天威一双又小又圆的黑眼珠瞅紧场中,须臾不肯稍离,摸着下巴啧啧道:「蒲将军,你这小妞挺厉害啊!不但腿长奶大模样标致,手底下也不含糊……唔唔……啊……嘶……」
  蒲宝听得猛一哆嗦,转头竖起了大拇指。「侯爷不简单!连赞叹声都如此销魂,若还边叫边把手伸袍里,真个是世间男儿的表率。公然橹萧,这是何等的气魄!堪教是光明正大、光风霁月,这个……毛笔掉头光棍儿一条!」
  独孤天威不过对舞刀的女郎流流口水罢了,居然给安上个「公然揋亵」的罪名,赶紧一抹嘴,骂道:「奶奶的!着下回谁再说你这镇南将军的位子是靠拍马屁得来,老子剁了他包饺子!就你这夸人的本领,十个脑袋也掉光啦,还有得戴乌纱帽?去去去,别同本侯说话!」言语间目不斜视,始终盯紧场中双刀急舞、腾蛟起凤般的女典卫。
  段瑕英运刀如风,挥臂杻腰动作极大,约莫是出手太迅太疾,扯松了缠布,原本鼓起的胸间募地一弹,突然浮出两只乳房的轮廓,随旋肩绕臂的动作上下抛甩,形状遽变,有时弹起如球,几乎撑破交襟;俯身时又沉坠如瓜,浑圆饱满的底部压出两枚肉苣蔻似的小硬凸起,令人浮想翩联。
  至于腰背挺直时尖翘如笋,拧腰飞步时又不住划圆打圈……诸般美态难以悉数,瞧得众人眼花缭乱,竟比精妙的刀招更吸引人。
  她压着适君喻一阵猛打,微卷的柔软鬌丝甩飞汗珠,渐渐连胸口、腋下亦濡出大片深渍,如墨渲染,清楚勾出两只乳房的浑圆外廓,密贴处深,浮凸处浅,双丸跌宕之际,「啪唧、啪唧」的贴肉打水声筲清晰可闻,可以想见乳肌拍挤汗珠、不住擦滑的香艳模样。
  段瑕英双颊酡红,不惟缠胸布松开一事令她尴尬羞赧,硕大的巨乳确实也妨碍了出招的顺畅,双刀突然陷入某种微妙的迟滞。
  女郎早已习惯傲人的双峰对演武的种种不便,抢在刀势用老之前变招,刀上贯注十成内劲,挟以惊人的速度,双刀同使陨日刀法,暴雪般的漫天刀光一收,凝成两道刺亮刀弧,「铿!」一声金铁交鸣,适君喻手里的青钢剑应声断去,半截剑刃急旋如飞,笔直地冲上青天!
  赢了!!
  女郎被刀剑交击的反聩之力震得玉臂酥麻,几乎握不住兵刃,然而刀上并未传来削裂衣布、甚至划过血肉骨头的黏滞手感。
  「该不会……又教他避了开去!」
  还来不及感受挫折,靴底陡地一震,铺地青砖「喀喇喇」地接连掀起,恍若地龙翻身,将她掀了个天旋地转!段瑕英一撑地面倒飞出去,直到两丈开外才落地,赫见原本立足之处被犁出一道七八尺长的碎石痕迹,青砖分崩离析,难以卒睹。
  弥天尘雾之间,适君喻双掌一合,吐气收功,又回复成那个金冠束发、玉扇摇风的翩翩佳公子,纵使肩袖上刀痕错落,丝毫未损其从容,依钙是风流潇洒。
  这一切看来再自然不过,只有地面那道长逾七尺的残碎轨迹,提醒众人适才发生了什么事。
  紫度神掌!
  这套掌法乃是「八荒刀铭」岳宸风的得意武技之一,岳宸风的威名谡动东海,却罕有人亲眼见过他运使神掌,遑论克敌。「紫度神掌」的赫赫大名,可以说成于适君喻之手。
  这位出身央土名门的青年高手,在建立风雷别业之前,曾于北方与人比武,只用一掌,便将一株双手合围的千年金丝楠拦腰齐断;岳宸喊虽然藏私,未将雷绝心法悉数传授,然神掌内力天生带有焦旱之气,断口焦乌如焚,似遭雷殛,众人尽皆叹服,这才得了「奔雷紫电」的浑号。
  他在双刀加身的瞬间,终于拿出压箱底的本领,以一式神掌震溃悍猛绝伦的陨日刀势,将段瑕英震飞出去,余劲不绝,更刨开寸许厚的大片青石砖地近八尺;若非不欲伤人,这一下便能要了对方的性命。
  段瑕英拄刀而起,鲞听「嘶」的一声轻响,头上的插羽金薄纱笼冠裂成两半,连冠内裹额的网巾亦随之分裂,髻簪断碎,摇散一头及背青丝,榇与鬓汗贴面的狼狈模样,分外凄艳。
  然而神掌之威犹未释尽,女郎胸口微凉,衣襟斜敞,居然裂开三寸有余,露出了衣里的缠胸布。雪白的长条棉布松松搭着两座硕峰,玉一般的肌色却比布巾更白,乳间夹出一道深壑,似比衣裂还长。
  段瑕英俏脸胀红,贝齿生生咬住惊呼,持刀的左手忙拈襟掩起,咬得线条细致的腮帮子一霎绷紧,面无表情,直视前方不远处的男子。
  适君喻非是有意唐突,他久炙神掌,劲力拿捏巧极,浑没料到掌风轻锐如斯,竟弄破了她的衣裳,露出羞耻之处;战场上不好致歉示软,赶紧半转身子别过脸,不敢多瞧。
  独孤天威看得眼珠都快掉下来了,见她小露酥胸便即掩住,意犹未尽,连忙游说蒲宝:「喂,我看也别让她打啦,横竖打不蠃,打坏了太可惜,你上哪儿找来这么个尤物?开个数罢,本侯绝不还价。你看怎样?」
  蒲宝得意洋洋,拈须道:「我在她身上下的功夫可多了,不能轻易与人。况且这丫头大有来历,本将军囤积居奇,正要赚他娘一笔,侯爷纵使富可敌国,只怕买将不起。」眼看独孤天威还要缠夹,索性对台下叫道:「丫头!妳还能不能打?你那双奶子虽大大露脸,让本将军颜面有光,在昭信侯面前风光了一把,可擂台争羸不争输,打得羸便继续,打不嬴赶紧说一声,本将军也好做赖帐的准备。」
  独孤天威听得哭笑不得:「赖帐要甚准备?你这样讲会让人以为里头大有学问啊!」
  段瑕英俏脸煞白,几乎将樱唇咬出血来。
  她六岁飘零江湖,一个小小女娃历尽艰杂,才由平望徒步走到南陵,多识人心江湖之险,本较同侪精细早熟。蒲宝不惜重金为她延请名师,钻研上乘刀艺,更购得肉芝雪莲、茯苓首乌等灵丹妙药,以弥补她习武过晚根基不足的缺陷,但段瑕英心知自己并无可恃之物,足以胜过眼前这名男人——或说那威力无涛的紫度神掌。
  「妳的刀法,在江湖上拼得过儿三流的角色,然而遇上了真正的高手,却能在一招间落败。」十三名师傅当中,她最喜欢的醉师傅如是说。醉师傅肯定有个响叮当的名号,只是没告诉她。她一厢情愿地想,暗里对不曾用淫猥目光瞧过她的男子抱持好感。
  「妳最需要的师傅,叫做岁月。只要遇过的敌人够多、拿刀的时间够久,总有一天妳会明白什么是一流髙手的境界,到得那时,也才知道自己这辈子有没有机会攀越境界之限,成为真正的高手。」
  连醉师傅的双刀术都无法取胜,段瑕英明白适君喻不是自己能击败的对手。
  至少现在还不能够。
  她正想着该如何开口认输,才不致大损将军的颜面,背后一人叫道:「她是什么东西,也配代表南陵?我来会会你的紫度神掌!」喉音清脆动听,正是孤竹国的伏象公主。
  此番北来,段瑕英被安置在公主身边,明里是代表镇南将军府,协助公主的筲跸安全,然而伏象公主精于骑射,在南陵诸国间素有勇名,麾下金甲卫队又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劲旅,何须将军府多事?蒲宝真止的意图,是让她跟公主混个脸熟。
  「能培养出感情更好。」肥胖的镇南将军在密室中交付任务,带着一贯的猥亵笑容。「打架不怕帮手多。敌人的敌人,就是咱们的朋友。要对付绎阳,头一个须得拉拢孤竹国,可惜妳不是什么俊俏小子,要不趁夜摸黑,干了那红发小骚货,倒也省事得紧。反正女人都这样,妳说是不是?」
  可惜这点盘算实在不能说是成功。
  段瑕英发现同为女子的伏象公主,比她遇过的任何男子都难应付。公主粗鲁、蛮横、暴躁易怒,难以讨好,更重要的是:过去她所深恶的、总惹来男子觊觎的美貌与诱人胴体,在伏象公主的面前毫无意义,似连带来一丝好感亦不能够,徒然令公主更敌视自己罢了。
  熟悉的急躁脚步声自背后快速接近。未得将军授意,段瑕英正犹豫:是不是要躬身让开,左肩胛「砰!」被人用力一撞,带着阑麝甜香的火红浓发已自身畔行过,骄傲眩目的伏象公主就像撞开一扇门似的,看都没多看她一眼,笔直走到适君喻身前,大声道:「你是什么东西,能代表镇东将军?识相的就浪出场去,换个够格的来。要不,本公主撵你出去也行!」说着抬眸四眺,实在不像是与眼前的适君喻说话,姣好的唇际抿着一抹轻蔑衅笑,交拗着十指指节,发出令人牙酸股栗的「格格」声响。
  媚儿的如意算盘,自是利用擂台「打」出小和尙来,就算慕容柔不派耿照,她将场子闹了个天翻地覆,总能逼得他露面善后。好不容易挤到看台边的风篁差点没晕过去,带着无限同情的目光望向凤台,心中暗祷:「耿兄弟,惹到这么个女煞星,恕老哥哥帮不了你。你自求多福罢!」高大修长的伏象公主往身前一站,遮去了披发裂衣、狼狈凄艳的男装丽人,适君喻终于能转过正眼,冷冷抱拳:「比斗尙未结束,下一场公主若有兴致,君喻自当奉陪。」
  媚儿冷笑道:「她打你不过,你自然这么说。怕蠃不了我,死赖着不放么?」
  适君喻不为所动,淡然道:「武者较技首重武德,休说我与段姑娘胜负未分,便是定了输蠃,段姑娘的刀法亦教人十分敬重,在下不敢失却礼数。公主中途干预,未免太不尊重段姑娘。」
  媚儿回头睨她一眼,鼻端哼笑:「他也是妳的老相好么?还是过得几招,这便又好上了?」段瑕英握紧衣襟,垂颈默然,没敢还口,身子不住轻轻发颤,似是尽力咬牙忍受。
  适君喻冷眼旁观,暗忖道:「看来南陵阵营形势复杂,孤竹国与镇南将军府也不是全无芥蒂紧密合作。促成擂台一事,这伏象公主看似蒲寳安排的暗椿无误,孰料却跑来拆镇南将军的台。」
  五层望台顶端,蒲宝似对半路杀出个伏象公主不以为意,饶富兴致地俯视场中,彷佛看的是别人家的争斗。独孤天威快看不下去了,皱眉道:「斗鸡斗狗,也不能一次放两头不是?蒲胖子,你再不拿个准信儿,谁能赌得下手?」
  蒲宝还未开口,又有人自台顶一跃而下,落地时屈膝如蛙,怦股几乎触地,旋如箭矢般向前射出,抢在适荇喻之前,细如猿猴的右臂缠满药布白巾,腕问渗赭,却提了柄明晃晃的大刀,竟是五绝庄「小五绝」之一的漆雕利仁。
  「漆雕!」看台上李远之拦之不及,急得探出雕栏:「莫要添乱,快快回来!」
  漆雕利仁回头呲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浮凸的乌青眼泡宛若涂彩,略显失焦的恍惚目光既阴森又可笑,令人不寒而栗。「谁教你动作慢,让我抢了先。二打二才公平,你若也想下来玩,让他们再派一个?」冷不防一转身,霜亮的「血滚珠」
  砍向媚儿!
  媚儿早有提防,却没想到这人谈笑与杀人之间毫无征兆,说来就来,那刀尙未及身,寒气已入肉刮骨,显是一柄罕见的利器,心头一紧:「大意!竟未带得降魔青钢剑!」正欲空手接敌,一抹刀光自身旁掠出,段瑕英及时接下了「血滚珠」;铿响过后,雁铺柳叶刀的刀刃被劈开一道锐利卷口,宛若裁纸。
  女郎抡舞双刀,左右接应,以分散交击时的压力,避免被「血滚珠」斫断刀头。这个判断十分精准,雁翎双刀虽被砍出十几处缺口,原本滑润如水的刀弧参差错落,宛若锯牙,却挡住了势若疯虎的漆雕,众人至此刻方知:这名年轻貌美的女典卫不仅攻势进取,曾断「奔雷紫电」适君喻手中之剑,防守亦是滴水不漏,居兵刃之劣势兀自不失,犹能乘隙反击,场边不住爆出采声。
  只是激战中再不能拉住裂开的衣衫,垂襟飘舞,袒露出大片雪腻胸脯,连松散的缠胸布条都快被甩荡的巨乳挣开,非但乳廓清晰可见,布繋间更隐约见得琥珀蜜色的淡细晕子,左首一小截尾指似的蒂儿昂首翘出,卡在布缝里,顶圆腹长、绉折细涧,颜色是淡淡的浅揭,衬与乳肌上大片密汗,教人血脉贲张。
  她与漆雕麋战片刻,场边的喝采声里渐渐夹现一片嗡嗡低语,虽听不真切,却能明显感受其中的淫秽。段瑕英心中微动,低头见胸前大片春光,羞怒交迸,刀势一挫,「铿!」右手刀被漆雕削断了小半截,形势更加不利。
  适君喻微感歉疚,厉声喝道:「漆雕!」上前欲阻,募地金影微晃,媚儿已拦住去路,狠笑道:「哪里走?你的对手是我!」呼的一声,拳头直捣面门!
  适君喻颇恼她缠夹,出手便是紫度神掌。拳掌相交,「砰」的一播:,两人各退三步,适君喻不禁诧然:「她的拳劲如此精纯,似能击穿紫度神掌的护体真气……若非修为远高于我,便是练有与神掌同源的内功。怪?难道岳师另有别传,只是我等不知?」
  收起轻蔑之心,凝神相对。
  媚儿看着自己的拳头,左手轻按丹田,只觉浑身力量充盈,又惊又喜:「自被小和尙……以来,功力大损,身子又变得怪怪的……原来我还这么能打!紫度神掌名头忒大,不过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
  她初觉腹中阳丹之时,还以为小和尙猛恶如斯,居然因奸成孕,想起自己样样都输了给他,连肚皮也忒不争气,着实沮丧了一阵子;直到内力渐趋精纯,才知是小和尙留给她的好处,只是不肯松口承认罢了。经行宫那一夜抵死缠绵,功力又再提升之后,终于证宵所想:小和尙虽然吸走她一部份功力,却给了她更精纯的纯阳内丹,于至刚至猛的役鬼令神功大有裨益。
  两人相持片刻,突然一齐出手,挟带风雷之势的拳掌交相击打,打得地陷墙崩、碎石飞溅,看台边的人们惊呼走避,连第一层的宾客都远离雕栏,以免波及。
  役鬼令神功不拘外相,招式不过是心诀的显现罢了,掌、剑均能使得,当作拳法亦无不可,路数虽无一丝雷同,一般的威力难当。
  在场漱玉节、弦子等皆见过「鬼王」阴宿冥,但除了知晓她真实身份的符赤锦之外,谁也没把集恶道之主与这名蛮横的南陵公主想作一处,只觉她劲力沉雄、招式精妙,硬接紫度神掌不落下风,应曾受过高人指点。
  四人场中混战,适君喻与媚儿斗得旗鼓相当,难分难解,一时间比不出高下;段瑕英被身畔的鏖斗吸引,频频分神关注,漆雕却专心一意想砍死眼前的对手而已,此消彼长,顿时险象环生。
  「你瞧!这就好看啦。」蒲宝笑顾独孤天威:「今儿是大日子,光听和尙念经,没点精彩的表演怎么行?慕容将军身为东道主,也不安排安排,小弟只好越俎代庖,帮忙热热场子啦。」
  独孤天威嗯嗯几声,目光始终离不开场中雪涛浪涌的双刀女郎,半晌终于听进了几句,点头道:「好好,场子挺热、场子挺热!」
  蒲宝早已转移注意力,目光眺向山门之外,似在等待什么。独孤天威回过神,观察他的侧影,暗自沉吟:「蒲胖子是有备而来,弄俩香艳丫头下场露露奶子,恐非所图。且看他弄什么玄虚」眉目微动,忽被一把若有若无的细碎异声吸引,转头远眺山门。
  不知过了多久,余人渐渐注意到那怪异的铿铿细响,看台里外交头接耳,目光一下全集中到山门处。几个黑点忽然冒出,越来越大,穿过巍峨的莲觉寺山门后,方数出三条身影:当先一人身材修长,披着陈旧的兜帽斗蓬,绑腿草鞋,形如浪人,身后斜背着一只床板也似的庞然大物,轮廓既像盾楣,又像拉长的沙壶嘴,总之怪异得很。
  浪人携了个黝黑少年,约莫十六七岁,模样老实,摆手跨步的姿势十分规矩,半点也不起眼。两人之后,一名华服公子顚顾倒倒,不住踉跄仆跌,摔得满身泥土;走得近时,才见双手被一条杯口粗的铁链所缚,末端拖在浪人肩上,拉驴似的一路将那公子拉上山来,细碎不绝的铿锵声正是铁链掩击摩擦所发出的。
  三人的组合委实太过怪异,况且这般招摇,如何穿过山下重重包围,也令人百思不解。独孤天威本以为是流民的代表,但浪人虽风尘仆仆,少年亦是一副市井小民的装扮,却决计不像是餐风露宿的难民,那公子的身形更是熟稔他细目微瞇,登时认出是谁,大感诧异,当下未动声色。待三人走近些个,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成武……成武!我的儿啊!谁人……谁人将你折磨成这样?可恶……可恶的刁民!竟敢挟持本府的爱子,你……你……」却是越浦城尹梁子同。
  蒲宝笑道:「哎呀,原来大伙儿都有熟人,真个是巧。来来来,我同诸位介绍,这位背着大家伙的,便是鼎鼎大名的南陵游侠之首、人称「鼎天剑主」的李寒阳李大侠,各位亲近亲近。」果然对面的南陵使节团齐齐起身,无论封国使臣或上座长老,俱朝浪人鞠躬顶礼,视如国主,丝毫不敢怠慢。
  浪人向南陵诸人抱拳回礼,右手一摆,请众人还座,举止雍容高贵,亦是王侯国主的气度。独孤天威久闻南陵游侠血脉高贵,地位等同皇裔,今日却是首见,见坐在蒲宝身旁的男童无咎睁大眼睛、身子前倾,小手紧握栏扦,因用力过猛,玉一般的白嫩手掌微微泛青,兀自不放,可见切齿;心中一动,叫道:「喂,他该不会就是你惹不起的那个人罢?」
  蒲宝干笑两声,举袖揩抹额汗。「侯爷有所不知,每回我约他前往将军府一晤,现场要不弄个三五百人壮壮胆,我真连屎尿都憋不住,屁股还没坐热,便要「一江春水向东流」。」
  独孤天威心想:「妙了,原来是来寻仇的。这李寒阳在南陵招惹镇南将军,来越浦又捆了城尹的宝贝儿子,果然是个人物。」
  皱眉道:「屎尿的事就甭提了。你同李大侠有什么梁子,要不一边谈去?就算你亲自下去打,人家也是一掌拍死了,跟打屎蚵蜋没什么两样,一点也不好看。」
  他与梁子同甚是相得,却不怎么喜欢他那个贼眼溜溜的宝贝儿子,看到他就像看到独孤峰似的,十分扎眼。蒲宝素来贪生怕死,要是抹油一溜烟跑了,梁成武这个人质便要倒大楣。
  蒲宝还未回话,忽听李寒阳道:「镇东将军何在?」连喊几声,浑厚的声音以内力远远送出,于山间淼然回荡,比莲觉寺的暮鼓晨钟还要振聩发录,众人被震得气血翻涌,几乎站立不稳。适君喻等亦皆停手,戒愼地望著名动天下的南陵游侠之首。
  慕容柔举起手来。「本镇在此。」
  李寒阳冲他抱拳,和声道:「我有一件冤屈,想请将军主持公道。」领着那越浦少年朱五,拖上梁成武往望台入口行去。他以铁炼绑了二品大员之子,身上又带着兵刃,怎么看都像是江湖亡命的危险人物,适君喻岂能由他接近将军?
  「且慢!」一使眼色,与漆雕双双将他拦住,拱手道:「李大侠,有什么事在这儿说也一样。台上许多达官显贵,李大侠身带兵刃,恐怕不怎么方便,尙请李大侠见谅。」
  李寒阳微微一笑。「这位公子说得是。」解下背上的鼎天钧剑,连着布套往地面一攒,「淼」的一声入地两尺有余,连望台基柱亦随之动摇,惹得台顶一阵惊呼。适君喻与漆雕利仁离他最近,被脚厂的巨力掀得站立不稳,本能一个筋斗倒翻出去;梁成武倒是干脆趴落,不知是被震晕了头,抑或只是腿软难支。
  那少年朱五身子一软,李寒阳随手握住他的臂膀,一股绵和的内力传将过去,少年的头晕眼花、胸郁气闷顿时消解。他虽不懂武艺,也知是李寒阳帮了自己,㈣头低道:「多谢你。」李寒阳微笑颔首,权作示意。
  适君喻见他露了这手,面色铁青,李寒阳二话不说干脆解兵,在他看来不过是示威而已,益发忌惮;瞥了那少年朱五一眼,心知是李寒阳唯一的弱点,伸手去拿他肩膊,嘴上笑道:「多谢李大侠,在下陪李大侠上去!」
  李寒阳虎目一眢,原本温和的目光凝锐起来,肃然道:「你做什么!」适君喻一不做恶不休,施展小擒拿手抓朱五臂膀;眼神一招,悄悄下至梯口、预备接应的李远之,以及一旁的漆雕利仁双双扑上,欲牵制李寒阳。他三人自小一块长大,又同窗习艺,默契绝佳,毋须言语沟通,李、漆雕便知其意。
  而李寒阳只是冷哼一声。
  适君喻神掌沉雄,李远之金刚不坏,而漆雕之快,更是五名师兄弟中数一数二,但三人都没能看到对方出手,陡被一股山崩海喃般的巨力撞飞出去,眼前倏黑,连背脊触地也没有什么痛觉,就是身子一撞一弹,连滚几圈而已;勉强扶坐睁眼,却见魁梧的南陵剑首负手昂然,居然在三丈之外,适君喻等人连爬都爬不起来,唇边温黏不断,满嘴腥甜,趴在地上奋力撑持,终归徒劳。
  便只一击。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武功造诣!
  李寒阳立于台下,仰头叫道:「慕容将军,我诚心求见,贵属却如此做为,我还能不能信你,请你还给无辜的老百姓一个公道?」
  慕容柔淡然道:「我平生执法,不问人情。你若信我,自有公道。」
  「好!」李寒阳一提铁链,将梁成武拽到身前,朗声道:「此人乃越浦城尹梁子同之子,去岁八月逼奸不遂,害死越浦在籍徐日贵、徐双双父女,望将军明察。」将徐老头父女的冤情说了一遍。
  慕容柔听罢,面无表情,只问:「可有证据?」
  「有。」李寒阳点头道:「徐氏父女尸首我已起出,验得致命的刀棒创数处,连同当时受命杀人的官差王某、张某,并行凶之刀器棍棒等,一起留置于徐家祠堂,待将军下山,可派人径往取回,另由衙门的干练仵工勘验,料想结果无差。
  王、张二人的口供在此,请将军过目。「从怀里取出两封牛皮信柬。
  台上梁子同冷笑不止,厉声道:「一派胡言!口供、凶器都是你说的,谁知有是没有?荒唐!」
  慕容柔举手制止他,俯视李寒阳。
  「我少时一并再看。须得先提醒李大侠:南陵封国之主,虽享有朝廷礼遇,在国境内不受衙门提拿刑讯,领有使节令的游侠𥐟同国主,一体适用。但既是你告了官,代表愿受朝廷律法节制,若有诬告、伪证或逼人串供等不法情事,我一样拿法办你,绝无宽贷!如此,你仍是要告官么?」
  「是。」李寒阳朗声道:「除梁成武外,我也要代徐氏父女苫越浦城尹梁子同。证据显示:民女徐双双力保贞节,抵死不从,咬舌自尽,然其时尙有气息。经辻五间园値班官差王某发现,向上禀报,是梁子同下令将她殴死,杀人灭口。」
  众人闻言哗然。
  梁子同面色惨白,兀自强笑:「你……你凭一名官差的口供,便想定二品大员的罪?简直是笑话!」
  慕容柔盯着他的脸好半晌,点头道:「行了,李大侠,你说的是实话。来人,剥去梁子同的官服乌纱,用铁链锁了,待下山之后打入大牢,听候本镇发落!」
  罗烨领命,带巡检营的弟兄上前,一把将人掀翻在地,取铁索麻绳捆了,稍有挣扎便饱以老拳,连随行的官差护院亦都遭殃。
  巡检营都是兵油子,力大拳重出手狠,被梁氏父子的劣行激起义愤,逮到机会便往死里打;众人以为城尹大人方不免有些抵抗,谁知转眼即被揍趴在地,如野犬般呦呦哀鸣,鼻青脸肿、折手断腿的,方知镇东将军威名不虚。
  梁子同吐出几枚断牙,忍痛颤道:「慕……慕容柔,我……我是中书大人门下,你……你凭他人片面之词,居……居然敢定我杀人之罪,拿……拿铁链锁我?」
  慕容怡然道:「教唆杀人,其罪不赦,岂可凭一面之词锁人?本镇锁你,依的是渎职滥权之罪。你私人庭园中,居然教衙门官差轮値,盗国之帑,竟不遮掩,无耻至极!当然渎职罪不致死,回头我着人抄了你的廿五间园,看能不能找出点什么鬵官、收贿、私贩人口的罪证,再来砍你的头,教你死得服气。」
  梁子同面如死灰,被拖下台时兀自抱持一线奢望,对凤台叫道「娘……娘娘!
  任大人!我……我乃中书大人门生!但看大人之面……娘娘丨任逐流双手抱胸,低头一啐,怒斥道:「娘你妈的!要不是看中书大人之面,老子一剑砍了你都有份,教你这般造孽!王八蛋!」
  独孤天威心想:「连越浦城尹都拉下马来,蒲胖子你这回倒霉啦。」却见蒲宝神色自若,并未吓得脚软失禁,还对慕容柔笑道:「慕容大将军真是青天哪!连中书大人的帐都不肯买,洗刷民冤,当真大快人心!只可惜处理流民之事,着实狠些,要不真是霹雳菩萨啊!」
  慕容柔冷笑。「你不必拐弯骂人。适才一战,在伏象公主打断之前,我方已然获胜。适庄主之剑虽被断,然贵方段典卫被打出七八尺远,无力还击,胜负明显。将军堂堂一镇,该不会真要混赖罢?」
  蒲宝肴出讶色。「将军什么时候产生了比斗的错觉?方才那段,乃是表演,是热场子用的,就跟乐师奏乐、舞伎跳舞一样,所以派个奶子大的,下场娱乐大家。怎么将军派的是正式代表么?」
  慕容一想,果然他从头到尾没说段瑕英是南陵代表,显有预谋,冷道:「将军欲派何人,还请划下道儿来。」
  「慕容将军有所不知,本镇此番北上,素闻「八荒刀铭」岳宸风岳老师威名,慕容将军不但倚之甚深,据说专程弄出个四府竞锋,欲让岳老师一举挑了三大铸号,大扬镇东将军之威!料想这等打擂台的场面,派的还是岳老师。」蒲宝笑道:「我们远来是客,可不能失礼,找个奶子大的便算了事。所以本镇想来想去,也只好请与岳老师齐名的「鼎天剑主」李寒阳李大侠代表南陵了。」说着起身凭襕,双手圈嘴,笑道:「李大侠,请!」
  【第二十二卷完】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10:12:16

【第二十三卷:造极之战】第一一一折:飞鸢下水,当者无畏
  迎着满场的错愕目光,李寒阳浓眉轩起,抬头扬声:「这便是你的条件?」
  蒲宝被瞧得浑身发毛,猥琐的笑意全僵在脸上,骨碌一声颈部抽搐,活像吞了只死老鼠,干笑:「李大合资这么说未免太见外啦,大伙儿都 熟了……」见李寒阳目光炯炯,整个人宛若插入大地的精钢巨剑,寒光迫人,满肚子瞎扯挤溢不出,嘴里干得发苦,捂汗强笑:「这……这样。 只……只消李大侠为南陵赢了这一场,本……本镇便将虔家的孩子无罪释放,绝不留难。」唯恐他不信,将身旁的孩子高高举起,笑道:「我连货都带来啦,能赖了你不成?」
  他将孩子抱过雕栏,旁人无不变色。 沈素云惊呼:「小……小心,别伤了孩子!快……快些放下来!」不觉起身。符赤锦唯恐她纤腰斜倚,不慎翻落栏杆,赶紧轻按香肩,低首:「夫人勿忧!李大侠神功盖世,便是无咎不慎摔落,料想李大侠也能接住的。」沈素云想起适君喻一跃而下的敏捷,却被李天阳于眨眼间击倒:此人武功如此高超,岂接不住一个小孩儿?心神略复,惊觉形势对夫君极是不利:「蒲宝以孩子为质,那位李大侠若真要为南陵出战,这厢谁人堪住?」
  据于凤台居高临下,任逐流双手抱胸,平素笑意轻佻的嘴角紧抿着,连唇上两撇又弯又翘的乌须都难得正经起来。
  「啧啧,蒲胖子有备而来,居然请出偌大的靠山!这回我看慕容柔……等一下!你上哪儿去?」见耿照并未停步,依旧往梯台处行去,「啧」的一声,飞凤剑连鞘戟出,迳点耿照颈下「大椎穴」!
  剑方一动,碧火功感应杀机,腰畔「藏锋」连鞘而出,谁知居然落空!一片剑风拦腰扫至,耿照及时以刀鞘格开。怔愕之间,三道锐风又来,彷佛身后三人一齐出剑,次序虽分先后,其间差距甚微。
  耿照刀势圈转,用的是蚕娘所授之极守一式,满拟接下三剑,岂料网罟般的刀劲一裹,三剑之二竟又凭空消失,「笃」的一声刀、剑鞘交击,转身见金芒骤闪,映满视界,任逐流眨眼间连递四剑,分刺他双肩大腿,手腕飞𫖮,用的全是虚招;第五剑劲风呼啸,贯中而入,迳取胸口「膻中穴」!
  碧火功感应气机,敌势无所遁形,耿照毋须依赖耳目,便知贯胸之剑才是真正的杀着,人刀一合,猱身撞向剑尖,竟是易守为攻,挟着鼓荡欲出的雄浑真气,欲将任逐流一举震退!
  岂料第五剑仍是虚招,「嗤!」一声锐响,右肩的衣衫应声分裂,飞血如丝,飞凤剑鞘尖虚引,藏锋骤失标的,幸赖碧火功稳住重心,并未踉跄失衡。两人交错,耿照回刀护住要害,左掌按紧右肩的伤处,不敢冒进;任逐流抢占梯口,凤剑斜指,左手食指挠须笑道:「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太冲动了。连老子也打不过,李寒阳你就别想了罢。」
  耿照自修习碧火功以来,赖先天真气的灵觉克敌求生,未尝有误。任逐流剑法虽高,修为决计不能高过蚕娘、城北小院的黑衣怪客等高人;连她们起七动念的瞬息间都不能躲过碧火真气的感赉,任逐流之剑何以能欺敌成功,忽现忽隐?
  「你不用奇怪。」任逐流怡然道:「我这路剑法专走偏锋,如作画的皴破之笔,以偏笔行正局,绘得奇蜂如削,飞瀑空悬;山石有森然欲搏之势,林木有拏空柜攫之形,全取编俩,乃能得势。『云台八子』里只有我继承了这剑法,其名曰『飞鸢下水』?」
  耿照无视肩上热辣辣的痛麻,略一凝神,摇头道:「你先头那四剑,有一记不是虚招。虽不知如何办到,然而剑势一旦化实,亦能造成如实剑般的伤害。」
  任逐流不由失笑。
  「他妈的!你让老子威风一下不行么?我自下山以来,等闲对敌,不轻用草堂秘剑,一来呢是用不上,二来也怕用得多了,教人窥破虚实,居然被你小子一语道破。你奶奶的,你是瞎蒙蒙上,还是真瞧出什么端倪?」
  耿照无法详述碧火功的妙用,想了一想,道:「你方才剌我背后的那一剑,非是实剑,而是隔空凝成的剑气,我虽察觉杀意,刀却挥了空;紧接着拦腰扫来的那招,才是实剑所为。出剑快时,的确能纷至沓来,如数人同使,然而虚招离手,无法任意化实,我猜想任大人所用非是剑法,而是某种隔空凝聚的发劲之术。再说,——」指一指飞凤剑别致的凤尾鞘尖:「任大人剑未出鞘,伤口却如此锐薄,伤我的必不是实剑。」
  「啧!被你一说,倒像是老子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任逐流伎俩被揭,却无丝毫不悦,反露出佩服的表情,笑骂:「这当然是剑法,还是央土无双、独步天下的快剑!你以为拎了把剑一迳胡戥乱刺,便能与人比快么?老子的剑气能离剑三尺之后成形,虚招都能变实招。你以为对的是一把剑,其实是三把五把甚至更多,谁人快得过我?」
  拳掌中有劈空掌、「隔山打牛」一类的武技,讲的是隔空发劲,以内力伤敌。
  任逐流这路「飞鸢下水」原理相似,却把凝成的剑劲,混入仰刺、挑剑等招数,用以诱敌,若对手的眼力更高,又或临敌过招的经验丰富,不轻受撩拨,出手无的,自然是虚;然任逐流的「虚招」却未必全虚,空刺的一剑可凝出伤人的剑劲,实剑却可能是虚晃一招,真假相参,益发刁钻难防。
  耿照没想到他的外号便是一套高深的剑学,也没听过「云台八子」的名头,这位金吾郎剑术之高,确是平生罕见,离剑三尺而凝出剑气,更是了不起的修为,配合独门的「瞬差」之术,「央土第一快剑」的美誉当之无愧。当夜在栖凤馆匆匆交手,想是任逐流有意相戏,并未拿出真本领来,今日方知不虚,心中仅有的一丝不豫登时散去,抱拳行礼道:「是我失言。还请任大人让一让路,在下铭感五内。」
  任逐流摇头。
  「你想替慕容柔出战,我便不让。你是老子看中的人才,你爱教人打残了、一辈子当个窝囊废,原也随你,但今儿是我的场子,这事不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
  要不你向娘娘请示,娘娘说让,老子便让。「阿妍本不知他二人为何突然打架,经他一说登时了然,急道:「耿典卫,适才李寒阳李大侠打退慕容将军的三名手下,迄今思之,犹有余悸。你满身是伤,岂可轻捋虎须?本宫命你在此护驾,不得擅离。」
  「阿姊!」任宜紫闻言露出嫌恶的表情。
  「丫头噤声!莫要不分轻重。」
  任逐流瞪她一眼,随手收了佩剑,依旧守着楼梯口动也不动,沉声道:「『鼎天剑主』与『八荒刀铭』齐名,刀剑俱是当世神兵,慕容柔养着岳宸风这头猛虎,为的就是应付今曰这般局面,轮得到你小子强出头?」心中却想:「阿妍允了赌斗,已上慕容的贼船,与他绑作一处。今曰三战,镇东将军府一场都不能输,否则阿妍……不!是兄长、乃至我任氏一门俱要担干系。这小子非是李寒阳的对手,不能让他坏了事。」想起临行前任逐桑殷殷叮嘱,对照眼下进退维谷的情况,额际不禁渗出薄汗。
  蒲宝提出「以擂台代替论法」,让三乘各派代表与镇东将军府一斗,用以决定流民去留,看似不得已而为的馊主意,仔细一想,其中却有诸多蹊跷。
  南陵游侠行踪不定,蒲宝未以虔无咎为饵、将李寒阳引到东海,眼下决计使不出这记杀手娴,退一万步想:若非蒲宝出尽手段,事先排除了与镇南将军府关系疏远的蟫阳国等势力,岂由得他指派南陵小乘的代表?此又一斧凿宛然处。
  须知南陵实力雄厚的大国多与「代巡公主」段慧奴有联系,向来不买镇南将军的帐,此番所派官员层级都不高,遇事说不上话;姑且不论使节,但教毗昙昭通长老在场,南陵僧_便轮不到蒲宝发声,便是他手握李寒阳这着好棋,亦无用武之地。
  而以李寒阳的名头武功,明显是为了对付「八荒刀铭」岳宸风准备的阵仗。
  岳宸风失踪是近曰才发生的事,蒲宝无法事先预料。他排除了南陵僧团及使节团里的反对声音,把李寒阳引到东海,再提议以擂台代替论法……一切布置,都只为了一个目的:在三乘对镇东将军府的首战之中,摧毁慕容柔手下最强的武力屏障,一举夺下胜利!
  也就是说早在南陵之时,蒲宝便知论法大会上将有赌斗,为打败镇东将军府做下种种安排。
  要不是蒲胖子对流民围山表现得如此惊诧,实不像作伪,整出戏他算唱全了,铁板钉钉,首尾始末肯定是这厮一手策划。
  任逐流与蒲宝算是少时吃喝玩乐、嫖妓宿娼的同道,对此人知之甚详:蒲宝脸皮奇厚,什么事都能说得天花乱坠,演技却没有那么出色。适才那对猪也似的小圆眼珠差点吓得挤蹦落地的模样,令任逐流疑心之上复又生疑,不由得踌躇起来。
  蒲宝并不知流民会蜂拥上山。否则以这厮胆小如鼠,还能坐沉了大肥屁股谈笑风生?
  (不围山,如何打得成擂台?蒲宝原本的算计是什么?佛子率众生事,与他有无关连?这到底是巧合,还是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将大伙儿捏在一块?)——说不定,是我将蒲宝那死胖子想得太聪明了。
  同为被算计的一方,任逐流环抱双臂,陷入沉思。
  慕容柔手里若有奇兵可用——如始终未见人影的岳宸风——则李寒阳未必稳操胜券;若然没有,以慕容之老谋深算,用赖的也要想办法躲过这一败。在任逐流心中,这两个结果都远胜于耿照下场搅和。
  任宜紫不知他心中计较,见耿照面无表情站立不动,又恨又恼:「叔叔与阿姊也真是。这厮多次辱我,至为可恶,撞上『鼎天剑主』李寒阳,便未被一剑拍成了骨泥笼粉,少不得也要折腿断胳膊。如此大快人心的事,有甚好拦阻的?」明媚的杏眼滴溜溜一转,勾连着小指负在腰后,悄脸上满是遗憾:「耿大人护主心切,可惜将军身边尚有岳宸风岳老师,大人报效无门,我是替他惋惜。」身后双手摆弄,似是把玩什么,宽松的大红礼服后头垂下一小截玉坠流苏。
  余人以为是什么金珠饰物一类的小玩意,只耿照握着拳头咬紧腮帮,虎目炯炯放光。
  那是他遗落在任宜紫处的金字腰牌,代表将军赋予的权柄、信赖与期望。
  他涌起硬闯下楼的冲动,守着楼梯口的任逐流早有准备,虽已还剑于腰,却没有让路的打算,宽阔的凤台梯拦被他这么懒惫一倚,令人忽生出铜墙铁壁之感。要闯过他那神奇的「飞鸢下水」剑法与瞬差之术,似乎并不比面对李寒阳来得容易。
  身后,阿妍姑娘举起玉一般的柔荑,温婉的语气之中,却带着不容质疑的无上威𥐟。「耿典卫,请你到这边来。这是本宫的旨意,耿大人万勿柜违。」
  耿照既无动作也不言语,满布血丝的双眼瞅着任逐流,身下乌影彷佛一瞬间拉长变大,倏地笼罩住凤台梯口,强大的威压扑天盖地而来,宛若虎伏。
  (这小子……好慑人的气势!)任逐流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抱臂哂然:「还未同李寒阳交手,这便先与我拚命么?不错不错,挺有气魄。」哼的一声,阴着脸冷道:「动动脑子啊,年轻人。南陵游侠,首重一个『义』字,要是威胁利诱能驱使得动,算哪门子狗屁?你家将军坐得忒稳,就是吃定了这一点,你急什么?」
  蒲宝之举震惊全场,胆子小的纷纷转头,唯恐他失手摔了小孩,难免亲睹男童摔得四分五裂,血脑迸流,几天都睡不好觉。场中李寒阳依旧昂立,倒是虔无咎硬气得很,不哭不闹,小脸虽无血色,表情十足倔强,丝毫不肯示弱。
  独孤天威笑道:「蒲胖子,你这手看似琉璃碗里擂胡椒,实是死人坟上耍大刀,吓鬼罢了。这小子哭都没哭一声,料想李大侠是不受裹胁的。」
  蒲宝没想这小鬼倔到这般田地,本欲吓得他放声啼哭,好教李寒阳乖乖就范,不料适得其反;用心陡被揭破,也不好偷掐小孩逼出眼泪了,索性装出一副「侯爷有所不知」的模样,怡然道:「李大侠武功盖世,这五层高台让他来蹦,也不过就一跨步,接个小孩有叶么难的?不危险,一点都不危险……哎呀!」蓦地左掌飞甩,无咎如皮球脱手,就这么旋着摔将下去!
  沈素云纤手掩口,惊呼未及发出,竟尔晕死过去,幸身后符赤锦接住,未碰伤头脸身子。
  台下李寒阳巨剑攒地,仰天舞袖,「泼喇」一声气流卷动,如搅沌波,半空中的无咎彷佛跌入一块巨大的鱼胶,下坠的势头一滞,连破空声都变细变微,与外界层层相隔。
  他点足踏剑,整个人霍然拔起,接无咎入怀,吐气大喝:「咄!」隔阻坠势的无形气障应声雾散,两人加速坠落。李寒阳襟袂逆风,稳稳踏地,犹如不世神锋铿然入鞘,青芒虽敛,周身仍止不住气势发散。众人惊兽了,居然忘记喝采,全场悄静静一片,更无余声。
  「好身手!」独孤天威率先鼓掌,笑顾蒲宝:「你说得半点没错,李大侠的确武功盖世。这会儿你把人质拱手交还,拿什么来挟制武功盖世的李大侠?」
  蒲宝裹着袖管捏紧左掌,大缎精绣的蟒袍上乌渍悄染,额际冷汗涔涔。他冷不防被虔无咎狠咬一口,吃痛松手,此际说什么都已太迟,强笑道:「侯爷说这话是太不了解英雄好汉,我与李大侠交游,一向光风霁月,相濡以沫的。李大侠身为南陵游侠之魁首,神功盖世,真要劫囚,十座镇南将军府也挡他不住,但李大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总要换得这孩子一身清白,不用一世人藏头露尾的,如悬榜的江洋大盗,见不得光。」
  独孤天威肚里暗笑:「这都不算威胁,世上还用得着『威胁』两字?」
  蒲宝故意扯开喉咙说话,其心昭昭,李寒阳却置若罔闻,低头见无咎双目訾圆,咬牙发颤,想是惊吓太甚。检查过无有内外伤症,微一运劲,淳正绵和的内息徐徐度入了男童体内。虔无咎「嗝」的一搐,忽尔回神,苹果般的清秀小脸涌现血色,奋力挣扎:「放开我!」
  李寒阳并未刻意限制他的行动,只因胸肌厚实,双臂如铸,对七岁孩童来说不啻铁壁铜墙,一时难以挣脱。初老的游侠魁首不太常与孩童相处,却也不觉怎么别扭,见他平安无事,心怀顿宽,伸手抹去他唇畔血渍,温言道:「好端端的,干嘛咬人?看台忒高,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么?」
  虔无咎小脸一沉,照准他长满厚茧、黝黑粗糙的右手食指,冷不防张口咬落——。李寒阳身子未动,他却「格!」咬了个空,牙床对撞,声音又脆又响。虔无咎正值换牙的年纪,这下差点嗑落两枚乳齿,眼角迸泪,狠狠瞪视披发美髯的魁梧男子,怕是帐上又添一笔。
  李寒阳既好笑又无奈,对他这一咬倒也印象深刻,忍笑正色道:「不错,你反应很快,差一点我便躲不过。下回记得先探头再张嘴,速度还能快些。」
  虔无咎一愣,眸中掠过精光,若有所思;片刻想起他是杀父仇人,连片言提醒的好处也不能受,沉着脸挣扎起身,一下站立不稳,如啄了酸酿果子的小黄鸡,歪着小脑瓜一路踉跄,跟着便要跌跤,一旁的越浦少年朱五见了,赶紧过来扶:虔无咎好不容易止住步子,看清楚是谁伸的手,想起这人跟李寒阳是一路的,小脸如罩严霜,用力甩开,索性撒手坐倒。
  朱五有些错愕,浑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令得他如此不快,转头望向李寒阳。李寒阳温言道:「你莫怪他。我杀了他爹,难怪他记恨我。」
  朱五心里早把他当成大英雄大侠客,一下反应不过来,半响才道:「他爹做错了什么,你要杀他?」癫坐在地的虔无咎猛然睁眼,小手撑起,然胸中浑气吐之不出,难以开口,只能恶狠狠的瞪着朱五。
  李寒阳摇摇头。
  「他父亲虔春雷是一名剑客,武功、人品均有过人之处,可惜江湖上名气不响,虔春雷请求与我比武,我屡次推拒仍不能阻,复感其诚,终于答应。双方签下无遗生死状,在数名同道的公证下比武,言明生死各安天命,事后不能仇延。」
  他一顿了一顿,翥然道:「虔兄剑法之高,是我平生仅见,比武的结果也不过是一招之胜而已。我的运气好些,侥幸赢了虔兄,无奈决胜的一招再保留,他的父亲伤重而逝,令我无限憾恨。」
  在场众人无不惊讶。「虔春雷」三字在今日以前,可说是闻所未闻,此人何德何能,又是何等来历出身,能与鼎天剑主斗得旗鼓柜当,仅仅是「一招之胜」?
  看台之上,蓬咸尊闻言亦不禁蹙眉,暗忖:「富今武林『虔』姓的好手,止有平湖『补剑斋』一派。补剑斋主考兹月亦为国手,擅剑却不使剑器。以『医杀同流』着称。乃南方剑坛一号人物。不知与这虔春雷有何关系?」转头望了三弟一眼。
  邵蔺生长年奔波武林,又是天下知名的剑术好手,与剑坟颇有往来,人面极广孰料他亦是满面生疑,细想半天,仍是摇头。「若是虎氏本家。补剑斋不可能置若罔闻。」邵家三爷压低了声音,挪近兄长耳畔「虔幽月性子偏狭,李大侠若杀他族中之人,不管什么无遗仇生死,定要讨回颜面,况且,此事似已过了大半年之久,总不能不发丧罢?小弟愚见,那虔春雷恐非补剑斋之人。」
  邵咸尊淡淡?笑,目光移回场中。「平湖虎氏与李寒阳同出自中行氏,李寒阳算来还是本家嫡嗣,若非送去了诸凤殿,眼下不定便是四平爵府之主。兴许是凤翼山那人压了下来?」
  邵兰生摇头。
  「中行氏守令有责,子弟不得擅自离山。昔年战乱,下山避祸的族人形同破门出教,不能再保有旧姓,才有平湖虔氏、云山后氏等旁支;百余年后,都说不上一家人了。况旦李大侠也不姓那个姓啦,便是爵主有心,恐怕也插不上手。」
  「虔幽月也是『月』字辈的,与四平爵主是同辈罢?」邵咸尊忽问。
  「嗯。」邵兰生微微颔首,蓦地一凛:「兄长的意思是……」
  「有机会走趟平湖,打听打听虔家有无犯过被除籍的门第。」邵咸尊淡然道:「不会无端端从天上掉下高手来,根骨苗裔、功法传承、名师指点……诸般条件汇总,方能成就一柄名剑。那虔春雷不惜签下无遗仇生死状,也要一战李寒阳,显是为了恢复名誉;虔幽月对遗孤不闻不问,其中必有内情。我见这孩子很有骨气,根骨亦佳,若得李大侠同意,不妨收入我青锋照门墙,善加栽培。」
  此举虽不免得罪虔幽月,却卖了李寒阳一个天大的人情。邵兰生对虔幽月没什么好印象,倒是佩服李寒阳的人品武功,怜惜虔无咎孤苦,闻言不禁露出喜色,连连点头:「兄长善心义举,小弟多有不及。如此甚好!待此间事了,我便走一趟平湖,打听那虔春雷的来历。」
  虔无咎听李寒阳对亡父十分尊重,不觉一怔;片刻缓过气来,彷佛不说点什么便矮了人一截,胸口闷闷的好不难受,冲朱五叫道:「我爹是大好人,才不是坏人丨。」
  朱五满面歉疚,垂首道:「是我不好。真对不住。」顿了 一顿,又觉不吐不快,嚅嗫道:「但他也是好人。扔你下来的那人才真是坏,存心利用你的。」
  独孤天威听见,抚掌大笑:「这话说得真是太有道理。我们东海的小孩儿就是聪明!哪像你们南陵小孩忒好骗,自己送上门去请拐子帮忙。」蒲宝小声道:「侯爷如此看得起小弟,小弟足感盛情。不过当着李大侠的面,咱们就不说『拐子』二字啦,免得刺激了他,感谢感谢。」
  虔无咎毕竟年幼,受激不过,大声道:「不是他扔我下来,是我咬他的手,才掉下来的!」李寒阳目光如炬,适才台顶诸般动静瞧得分明,想不透此举何意,又问一次:「你为什么咬他?万一我没接着你,你现在已然没命啦。」
  男童咬了咬嘴唇,大声道:「跟他一块儿,丢我爹的脸!我爹虽输给了你,但他说他无愧于心,一点也不丢脸。你若被他威胁,做丢脸的事,连我爹的脸也丢尽啦!这怎么可以?」
  「你放心,他威胁不了我的。」李寒阳哈哈大笑,伸手抚他发顶,虔无咎沉着脸退后几步,仍是十足警戒。蒲宝心底一凉,暗忖:「完了完了,什么南陵游侠、『义之血脉』,通通都是狗屁!世上哪有为了别人不惜拚命的傻子?老子居然信了这些鬼话!」料想李寒阳接了小屁孩便要反脸,也顾不得场面了,正寻思脱身良策,却听李寒阳朗道:「然而难民盈野,将军身为朝廷之重臣、百姓之父母,岂可推诿搪塞,任其自生自灭?若能为这些无辜的百姓挣得一线生机,鼎天钧剑愿代南陵,一战镇东将军麾下高人!」
  他妈的!什么狗屁大侠?都是些爱搞事儿的王八龟蛋!
  任逐流忍不住低头一啐,动动嘴皮子,终究没骂出口 。抬见一双野兽似的赤红双目,耿照双拳捏得格格有声,周身气流扰动,骇人的气势似将成形,心头凛起:「这小子想硬闯!」喀喇几声脆响,耿照脚下地板爆出一小蓬淡淡烟霭,结实坚硬的乌檀木承受不住他身上散发的气劲,如遭石磨压碾,迸出无数细小木屑。
  金钏、银雪感应杀气,剑尖「嗡嗡」震颤,姊妹俩心念一同,并肩遮护着皇后娘娘。任宜紫不禁变了脸色,悄悄向后挪退几步,不敢相信这股惊人的威压竟是来自那个神憎鬼厌的乡下土包子身上。
  (锅底料都捞上桌了,这会儿是来真的么?)「断了你的傻念头,给老子老老实实待着!」任逐流忍无可忍,反而仰头大笑,「铿!」一把擎出飞讽;清亮的震响未落,人已和剑飙出,身裹剑芒、影中挟剑,快到难辨其形,眨眼间一掠丈余,到耿照身前三尺处突然频住,衣袂须发「泼啦!」
  一声逆风激扬,刮展至极。
  众人才觉他形影凝聚、似将看清之际,任逐流嘴角微扬,身形倏地一晃,剑尖迳取耿照咽喉!
  一刹那间的快慢转换,足以令对手拿捏失准,此即为「瞬差」的巧妙之处。
  但耿照垂眸低首,竟似假寐,摒弃耳目肌肤等感知,于剑气成形、侵入臂围的瞬间反手一掠,「藏锋」连刀带鞘砸上飞凤,剑刃微微一凝,时间彷佛为之静止;紧接着,一股难以想像的巨力在刃上炸裂开来,任逐流还来不及圈转长剑卸去来势,巨力已如潮浪穿透身体,扯得他向后滑开丈余,靴跟在乌檀地板上「嘶——」拖出了两道袅袅烟焦,背脊才撞上楼梯口的离襕,「格」的一声压裂了厚重的矩方木柱!
  好……好强大的内力!
  任逐流全身血腾如沸,这一击的余力犹如惊涛拍岸,反复不息,他背靠着弯裂的木柱滑坐在地,拄着剑却撑不起身子,一股异样的腥甜涌出喉管,从嘴角漏将出来,沿下颔脖颈缓缓流淌,染红了胸口衣襟。
  任逐流玩世不恭,于识人上却鲜少走眼,尤其是比武斗剑的对手。以他的内功修为,按理不应受到如此重创,但就像他赖以成名的「瞬差」之术一样,只消杀对方个措手不及,极些极微的差距,也能扩大成为一场完美无瑕的漂亮全𦛨。
  瘫坐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的金吾郎嘴角微颤,露出歪曲的笑意。若能任意抬臂毋须倚剑,任逐流会冲少年竖起拇指,诚心诚意赞一句「干得漂亮」,可惜他被那一刀所挟带的骛天之威震伤了五脏六腑,甚至来不及运功抵御,伤势非轻,半点也开不得玩笑。
  更不妙的是耿照的眼神。
  少年典卫平举长刀,维持迎敌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表情挣拧、身子微颤,眼中布满血丝,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口中不住荷荷有声,如伤兽般吐着粗气,豆大的汗水自额际点滴坠落,「滴答、滴答」地回荡在阁楼里。
  「娘的,明明是你打伤了老子,怎么情况看起来比老子还不妙?他这是……走火入魔!不妙!」任逐流抹去唇边腻滑,勉力提气,叫道:「喂,耿小子……咳咳咳!
  老子服气,这道便让与你走……喂!是这边,你过来!「见耿照掉头往皇后那走去只恨自己再无余力,鼓劲叫道:「保……保护娘娘!保护娘娘!」
  他撞裂雕栏的声音惊动楼下,内侍们唤来金吾卫士,只是没有娘娘或任大人的命令,谁也个敢登阁。此际一听呼喊,连忙蜂拥而上,只见流影城的耿典卫手提长刀,一步一步向娘娘走去:「娘娘」赤着小脚双手持剑,不住倒退,身后两名宫女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搞不清楚状况。
  任逐流唤的不是这帮手下,急得挥手:「都……都别妄动!别……别刺激他!」
  探头叫道:「阿紫!保护……保护你阿姊!金钏,银雪!」
  任宜紫披着凤袍,被金吾卫士错认是皇后,却无法因此得到勇气。
  她知道耿典卫武功高强,却做萝也没想到乡下土包子能够一击将叔叔打得吐血倒地,更想不出那张浓眉大眼、实在说不出「俊俏」的乡下人面孔,怎能摇身一变,直如魔君附体,周身散发出强大而恐怖的气场,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手里抓着锋锐无双的同心剑却无一丝像样的对敌态势,只能不住后退,颤声道:「你别…别过来!再要过来,我…我一剑刺死你!」肩后一顿,却是碰上了并肩而立的孪生姊妹花。
  金钏小巧的秀额上汗珠晶莹,紧咬贝齿,一步也不肯退,另外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孔虽然十足仓惶,但银雪从小被教育要绝对服从,一慌便本能地跟随姊姊行动,居然也摆出防御的架势,比任宜紫可靠得多。
  任宜紫背后撞了人,几乎跌跤, 目光不敢自眼前的狂人很上移开,遑论回头,突然陷入莫名的惊怖之中,舞剑尖叫道:「你走开,你走开!不……不要过来!呜呜呜呜…别过来!」一剑扎上耿照胸膛,血花四溅,吓得她双手放开,失足坐倒。
  一阵异味飘散开来,带着成堆微腐花果一般的腥甜馥烈,又有新剥毛皮似的淡淡膻骚,在充斥着汗味与金铁气息的阁楼之中,闻起来格外触动心弦,似乎有种危险的野性。
  任宜紫双手死按着揉皱的丝绸裙布,直到温热的液感浸透手掌,才发现自己竟吓得失禁;一意带这点,汹涌的尿意再也顿止不住,激射而出的尿水撞上坚实的乌檀木地板又猛然弹起,溅湿了紧实的雪股大腿,光滑如敷粉的肌肤挂不住液珠,淋淋沥沥落了一地。
  虽然形势紧绷,但水声实在太响,靠得近的金吾卫士人大多都听忾凊。楚,更别提余银双姝,只是谁也没心思搭理她。任宜紫羞愤欲死,但释放屎意的畅快感却令她忍不住发颤;她张开大腿屈起膝盖,借着宽大的裙幅掩盖,用力将汁水喷射而出,羞耻与快美混成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受,少女禁不住一阵恍惚,连方才逼近的持刀少年都暂时抛到广脑后。
  耿照胸口被利剑一剌,神识略复,视界里但见满满的金戈铁甲,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依稀把握几倘念头:「我……我要下去。将军……将军需要我……比斗……胜利……」侧首斜乜,楼梯口刀枪罗列,甲士挤得满坑满谷,哪有路走?
  不能……不能再等了。
  少年对自己说。他体内的野兽强大得似能挣脱一切牢笼,连胸膛和左肩汨汨溢出的鲜血都无法带走浑身盈满的精力,「战斗」这个念头彷佛为他打开了一处宣泄口,他迫不及待地要离闲这里,到自己该去的地方——耿照突然发足狂奔。
  他跨腿挥臂的动作活像野兽,敏捷、俐落、充满破坏力,光是扯动的劲风便将一二尺外的孪生少女弹飞出去,所经处桌椅掀倒,几屏碎裂,所有的惊呼、喊叫……
  全被他远远抛在身后,少年飞身扑上露台,翻过金凤高栏,纵身一跃而下!
  以棋局比喻的话,慕容手里能用的棋子委实少得可怜。
  蒲宝毫无疑问是经过精心策剞,才使李寒阳成为代表,讽剌的是:此刻慕容柔手里并没有岳宸风,「势均力敌」成了「狮子榑兔」,他仍旧一场也不能轮,慕容柔不惧武艺,然而不懂武艺如他,也知李寒阳是非常可怕的对手,眼下己方并无堪与匹敌之人。
  适君喻等被巡检营的弟兄抢回,李寒阳显然手下留情,三人看来都不象受到重创的模样,只是手足酸软,无法再战。「将军!」适君喻挣扎起身,苍白的面上满是愧色:「属下无能,有负将军之殷望!属下……」
  「不怪你。」慕容柔摆了摆手。「李寒阳不是你们能应付的对手,你等须尽快调养恢复,少时若生变故,攻防应对,切不能成为我方负担。这是军令。」适君喻闻言一冻,心知将军所说至关重要,面对李寒阳已是。败飧地,绝?个能冉拖累将屯,更不多言,把握时间运功调息。
  慕容柔目光扫过余人,见罗烨一声不吭,微眯着妍丽秀气的细长凤目,淡笑道:「你看起来挺能打,有无胆魄一战鼎天剑主?」罗烨十指并拢贴紧大腿,站得笔直,大声应道:「回将军的话,有!」
  身畔忽有一人抢道:「启禀将军,属下愿往!」却是五绝庄的何患子。
  五绝庄此行四人中,只剩他身上无伤。今日何患子亦是皂衣大氅、革鞲乌靴的装束,英气逼人,神色、谈吐虽温和,眸中却陈含精芒,如辉似电,甚是不凡。慕容柔早瞥见他神色不定,似正犹豫是否上前捕缨,争取表现的机会;慕容柔故意跳过他征询罗烨,果然引得他先自荐。
  适君喻本要凝神连功,一听何患子开口,剑眉微蹙,低喝道:「胡闹!你强出头什么?没见那厮之能,我等亦不是对手么?你若上埸,一招也受不住。还不快快退下!」口吻虽急,谁都听出其中的关怀爱护之意,并非有意侮慢。
  何患子从小听惯了他的指挥安排,向来没什么主意,不料在这个节竹眼突然生出反骨,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竟不加理会,迳对漆雕利道:「与你借刀,行不?」
  漆雕咯咯笑道:「要杀人么?好啊。」随手扯开「血滚珠」的系结,连刀带鞘扔了给他。
  李远之阻之不及,气得半死:「你……别添乱!」转头对何患子逍:「老四,这不是开玩笑的。那人武功之高,匪夷所思,我三人合起来还不够他一击,你听老大的话,莫要逞强。」何患子低声道:「我有分寸。」定了定神,转身抱拳道:「属下愿为将军出战!」
  「将军!」适君喻几乎要站起来,无奈体力未复,难以全功。
  慕容柔不理他二人争执,迳问罗烨:「你敢与李寒阳相斗,为何不请缨出马?」
  「因为属下不会赢。」罗烨面无表情,抱拳躬身逍:「将军若不计输赢结果,属下愿拚死一斗李寒阳。」
  慕容柔转头望向沉默下来的五绝庄众人。
  「这就是我的答案。」苍白的镇东将军淡然道:「有勇气很好,但此际我只需要胜利。这里无一人能战胜那李寒阳,代表须向外求。」孔人面面相觑。
  「将军欲请何人?」适君喻终究忍不住,大胆开口。
  「任逐流。」慕容柔心中叹息的,面上却不动声色。「央土任家与我,眼下在一条船上。要说在场有谁打心底希望我们能连羸三场的,也只有央土任家了,料想金吾郎会为我夺下头一胜。」正要派罗烨去传口信,忽听全场一片惊呼,一人自高耸巍峨的凤台顶端一跃而下,落地之时「轰」的一声,双足踏碎青石铺砖,蛛网般的裂痕自他脚下洞穿处一路向外扩延,不住迸出石屑粉灰,炒豆也似的劈啪声响此起彼落,犹如冰湖消融。那人从这么高的建筑物跃下,却连丝毫卸去冲击力道的动作也无,就这么从狼籍破碎的青砖之间起身,昂首咆哮,其声震动山头,令人胆寒,竟是耿照!
  谁也料不到他会从凤台一跃入场,连慕容柔都吃了 一惊,锐利的目光扫过台顶,瞥见披头散发的任逐流探出半身眺下,嘴角犹带血渍,心念电转:「他竟打伤了任逐流!」更无迟疑,起身舞袖:「李大侠!这便是本镇指派的代表,欲领教阁下高招,请!」对场中朗声道:「耿典卫,此战许胜不许败,毋须顾忌,务竟全功!」
  耿照颅内嗡嗡作响,便如万针攒刺一般,视界里溢满血红,朦胧间一把熟悉的声音钻入耳中,彷佛突然抓住了方向,喃喃道:「许……许胜,不许败。许胜……不许败……不许败……不许败!」蓦地仰天狂吼,抡起长刀扑向拄剑昂立的李寒阳!
  「不好!」
  适君喻一见他冲上前,急得坐起身,不意牵动伤势,眼前倏白,几乎痛晕过去。
  他于李寒阳手底吃了大亏,方知其能:适才三人合攻时,李寒阳连一招一式都未使,只抡起门板似的巨剑一扫,适君喻等还未沾着剑刃,已被劲风掀飞;余劲穿胸透背,闭锁筋脉,至今未植——这是力量的差距。单纯而直接,不容讨价还价,正面冲撞无异是最愚蠢的举动!
  耿照的速度快得肉眼难以捕捉,众人但见袍角翻动,原地已然无人:「铿——」
  一声金铁交鸣,一团乌影在空中翻滚转动,一路拔高,犹如断了线的纸鸢,至眼前时才惊觉速度之快、旋势之强,哪里是什么纸鸢?简直就是挽索发射的炮石,轰然撞上凤台石阶,撞得阶角迸裂,石屑纷飞,才像只破烂布袋趴滚落地,一动也不动。
  若非手里兀自握着长刀,怕谁也认不出是耿照。
  便只一击,毫无悬念。甚至连耿照被击飞的瞬间都无人看清,但听刀剑铿然,回神时耿照已被轰入苍空,李寒阳的动作看似未变,只能从对手弹飞的轨迹判断是他出的手。
  适君喻咬碎银牙,不敢转头去面对慕容的神情。我们……都教将军失望了,无一例外。若……若我能多撑一下,若我不要那般冲动,若我能观察李寒阳的武功特性之后再出手……
  正当悔恨如蛇、细细啮咬着风雷别业之主的心,奇迹忽然发生。
  埋在残砖碎瓦之间的身子动了动,「泼啦!」石屑松落,耿照拄着刀缓缓起身,就在众人还来不及惊呼的当儿,他又倏然失形,灰影掠出,最后一抹刀光的余映已至魁梧的初老游侠身前——「铿」的一响,野兽般的少年再度弹飞,又在凤台阶前撞出一枚圆坑,挟着簌簌散落的石屑粉尘摔趴在地,头脸下漫出乌渍。这下看台上的人们不由起身,其中当然包括始终跟在许缁衣身畔、心急如焚的染红霞,就连混在台下人群里的风篁与韩雪色等都挤到了前头,以备情况有变时能即刻救援。
  李寒阳拥有在场诸人难以比拟的千钧巨力,但出手极有分寸,等闲不轻易伤人。
  耿照的危机来自他那盲目无智、如野兽本能般的攻击,使的力道越大,速度越快,被弹飞的势头也越凶猛,光是肉身撞实青石阶便能要了他的命。当他第三度拄刀而起时,场内响起连片惊呼,连老于江湖的风篁亦不禁微微沁汗,手按刀柄,心中暗自焦急:「耿兄弟,以小搏大,你得用用脑子,不是让你用脑袋硬磕刀剑啊!这般蛮干,与自杀有什么两样?」
  另一头沐云色、韩雪色等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韩雪色目光如炬,适才头一击他没能看清,第二下时心里已有准备,除了李寒阳出手太快、难以悉辨,整个过程竟窥得七八成,心知双方实力差距太过悬殊,连赌一赌的价值也没有,把心一横,低声道:「老二,这样下去不行。你想个法子制造些骚乱,我跟老四把人弄走。再打将下去,耿兄弟必死无疑。」沐云色剑眉紧锁,点了点头,目光不敢稍离场中。
  「等等。」聂雨色双臂环胸,下巴一抬。「你看他的眼睛。」
  韩雪色强自按捺性子端详片刻,皱眉道:「我看不出异状。有话直说。」
  聂雨色耸了耸肩。「他的眼神不太对劲,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再等等,那小子没那么容易死的。」
  韩雪色差点一巴掌便朝他的后脑勺掮落,连沐云色都忍不住露出「你根本就是在记仇」的表情。然而二少皆是思路敏捷之辈,旋即省悟,四目相交,心中俱只一念:「……夺舍大法。」
  三人交头接耳时,场中又生变故。耿照双目赤红、荷荷喘息,任由血污披面,浑不知疼痛似的,右臂一挥,甩脱刀鞘,「藏锋」的长直薄刃在他手中嗡嗡颤响,抖散一片青芒隐隐,如蛇信般吞吐不定。
  少年本是踉跄前行,恍如醉酒,谁知步子越迈越快,不知不觉又奔跑起来;双腿交错之间,整个人突然腾空跃起,三度挥刀斩向李寒阳!
  这回所有人都看得分明,李寒阳一声清啸,单手拔起巨剑,攘臂而出,厚如砖头的剑身挟着骇人的劲风,呼啸着卷向耿照!藏锋的单薄与鼎天钧剑的厚重对比,荒谬得令人笑之不出,不自量力的少年与刀器彷佛下一霎眼就要被绞成血肉破片、溅上青霄,多数人纷纷闭眼,不敢再看——鼎天钧剑磕上藏锋,发出钢片抽击般的劈啪声响,似有一团看不见的无形气劲应声迸碎,爆炸余波之强,压得耿照双脚难以离地,平平向后滑出三丈有余,所经处石屑纷飞,地面的青石砖如遭犁铲,留下两道笔直的疮痍痕迹。
  李寒阳复将巨剑插回了地面,耿照这才止住退势,依旧维持着横刀当胸、屈膝坐马的姿势,从嗡嗡震颤的刀臂之后抬起一张坚毅面孔,披血裂创的模样虽然狼狈,眼神却已略见清澄,血丝略退,不再满眼赤红。
  「醒了?」李寒阳淡淡一笑,并未追击。
  耿照索遍枯肠,最后的记忆片段仍停留在凤台之上、与任逐流的言语僵持,对于自己何以如此,又怎么会和他交起手来,便如云遮雾罩,一时难以廓清。
  但这些丝毫都不重要。他终于如愿来到战场,肩负起为将军——以及将军的理想蓝图——守护最后一道防线的责任。李寒阳是前所未见的可怕对手,但耿照必须赢得此战,别无其他。
  「嗯。」少年无话可说,只点了点头,权作回应,凝神思索着求胜之法。
  那样的眼神李寒阳非常熟悉。他已在无数次的决斗中面对过这样的眼眸,无论结果如何,每一双都值得尊敬,只能以专注虔诚的态度与全力施为来回报,方不致亵渎了武者。
  「那么,」游侠握住剑柄,终于摆出应战的姿态,带着无畏而淡然的笑容。「就来战吧,请!」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10:12:33

【第二十三卷:造极之战】第一一二折:鼎天剑脉,伐毛洗髓
  适才一轮交手,在满场权贵看来,耿照进退如兽,不惟快得肉眼难辨,连遭巨剑轰飞后、以背脊撞裂石阶的强韧肉体也丝毫不象是人,见他抖落烟尘、擎刀搦战的气势,莫不倒抽一口凉气,心想镇东将军威震天下,果非幸致!麾下区区一名少年,发起狂来竟也有鬼神之姿,暗自惊惧。
  但在风篁等高手眼中,耿照却是以绝佳的身体条件,迳行无谓之耗损,前两次疯兽般的奔击,连李寒阳的衣角都未沾着,第三度交手时神智略复,藏锋及时圈转,易攻为守,反而挡住了鼎天剑主信手一击。
  面对李寒阳这种级数的对手,至多只有一次机会,贻误战机或判断失准,下场非死即伤。他三度击退耿照,不仅是手下留情,更因仓促之间,不算是正式比武,以其一贯的行事风格,面对毫无威胁的攻击,随手挥开便是;若是较了真,便如一剑扫平适君喻等小三绝,绝无反复施为的必要。
  情况在他说完了「请」字后,倏然为之一变。
  耿照受巨剑冲击,脉内真气如沸,似将破体。然而源源不绝的力量终究没能打破李寒阳的铁壁防御——虽然就形式而言更像攻击——压倒风篁、聂雨色,乃至任逐流等高手的碧火真气,令耿照无数次挫败强敌、逆转得胜的内家至高玄功,在鼎天钧剑之前变得不堪一击,此刻他更需要冷静沉着。
  好不容易收摄心神,强抑下体内狂躁的兽血,耿照勉力抬头,不由得一悚。
  李寒阳依旧单手提剑,眉眼低垂,半人多高的千钧巨剑在他手里举重若轻,肩臂肌肉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两鬓夹霜的初老游侠平举大剑,剑尖直指,左臂横拦,掌心微张,势如耙风梳云;双足足尖一朝前、一向侧,后脚脚跟与前脚脚弓相对,距离不过尺许,略呈丁字步。
  他这么一站,顿如渊淳岳立,傲岸挺拔,散发慑人气势。
  耿照于武学之理所知有限,却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与野兽本能,看出丁字步不利移动,直觉便要抢攻;蓦地李寒阳一抬眼,连成一线的剑尖与足尖自纵轴无限延伸,剑形在耿照的眼中变得极长极巨,倏忽穿过三丈的距离,快疾无声地搠入少年的胸膛——虽是幻象,钢铁贯穿身躯的感觉却异常真实,耿照身子一晃,嘴角溢红,想起李寒阳与黑衣怪客在廿五间园外的对峙。当时双方动也不动,但周遭气滞如凝,连呼吸也有些费力,看来非是高手对决威压迫人这么简单,两人必定进行着一场肉眼难见、毫不亚于实剑铿击的激烈交锋。
  (他的眼光……也能杀人!)念头闪过,耿照更不犹豫,忙一个空心筋斗翻了开去,落地时瞥见李寒阳身剑略转,足尖与剑尖连成的轴线再次穿过他落脚的地面;目光稍与之一触,胸口又是一阵血沸,如遭巨剑擘开,剧痛直透脊骨。
  这回他总算会过意来:「翻腾的动作太大,不及移目!」脚步错落,连变几个方位,使的却是明栈雪所授的天罗香身法。他刻意回避李寒阳的视线,首眼藏于袖臂之间,加上诡异莫测的「悬网游墙」之术,翻搅的衣影间拖曳着一抹血目异光,飘忽难定,说不出的阴森怕人。
  李寒阳暗赞:「应变快绝,的是人才!可惜满眼红躁,已呈走火入魔之象。」
  巨剑一挥,大喝道:「妖邪异术,岂能胜正!」耿照被一喝回神,踉跄两步,目光对上南陵诸游侠之首,瞬间仿佛有无数剑影飙来,封住了前后左右,巨剑幻象三度贯体,喉头骤甜,仰天喷出大口血箭!
  沐、聂二少不禁色变,沐云色低喝:「耿兄弟!」排众越前,正打算冲入场中,李寒阳如电目光扫至,沐云色顿觉周身空间俱被他的视线锁死,更无一处可供腾挪,无论从哪个方位跃出,都不免被巨剑斩落,满腔急切突遭冷水浇熄,不由退了一步,恰被二师兄按住肩膀。
  「瞧!」顺着聂雨色尖削的下颔望去,对面人群里也有一条身影停步,身上灰扑扑的大氅逆风激扬,收势不住,倒像他独个儿与旁人吹着不同方向的怪风,模样十分滑稽,却是风篁。
  「好厉害的「鼎天剑主」」
  沐云色一抹额汗,喃喃说道:「他只用双眼扫了一圈,我却仿佛被他手中之剑斩成两段。这是……这是什么武功?」
  聂雨色淡然道:「他的剑势已然成形,有此能为,半点也不奇怪。」
  沐云色想起师父说过,剑练到了极处,精神、肉体会记住出剑的一瞬,即使手中无剑,仍能以剑杀人。「从前有位将军箭术通神,某日轻装独猎,及至黄昏,见林间踞着一抹虎影,将军凝神张弓,果然一箭射中了老虎,碍于天色渐晚,料想虎尸不虞丢失,打算明日再唤人来抬取。」
  「然后呢?」当时最爱听故事的小沐云色仰着头,一双明亮的大眼闪闪放光。
  「第二天将军复来,才发现昨日被羽箭洞穿的不是老虎,而是一块虎形大石。他视石如虎,虎虽狞猛,却不能抵挡锋镝,是以能射;后来,无论将军换过多少石的大弓,都无法再将羽箭射入石中,是因为他心里想的是石头。区区箭镞,又岂能射穿坚石?」
  魏无音笑道:「本宫列位前贤里,有高人极痴于剑,每天想着如何淬剑炼神,有一天灵光乍现,悟出一记精妙剑式,狂喜之下一剑挺出,洞穿敌人胸腹,如热刀插牛油,直没至柄,手感无比滑顺。
  「待回神时,哪里有什么生死决斗?原来他正在山门外扫地,边扫边想入了神,手中剑不过是柄扫帚,被一剑穿心的敌人,却是山门前的青石柱。」沐云色这才知龙庭山下的两根山门石柱之一,何以留着一枚铜钱大小的通心孔眼。
  寻常人不知所以然,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实则是极高明的武学境界,并非巧合。「当你挥剑千百万次、悟得通明剑心时,身子将记住出剑的感觉,即使拿的不是剑,运劲、出招,甚至心境却与拿剑时浑无区别,便是区区一根芦苇,也能使出长剑之利。」师父如是说,距那个射虎将军的故事,倏忽又过几年。
  少年时期的沐云色十分叛逆,自不能满足于这种答案。
  「这不是骗自己么?骗自己是把剑,居然就真成了剑。」
  「最难的不是这个。骗自己容易,难的,是骗芦苇它是一柄剑。」
  看着爱徒瞠目结舌的傻样子,魏无音抚须大笑。
  「连无知无识的芦苇都能让你骗了,何况是人?」
  ——这就是「剑势」!
  难怪师父和大师兄都说境界最难。沐云色阅荡江湖至今,武功、识见已不同少年时,于「欺骗自己」的部分颇有体会,时时锻链不敢松懈,但师父说的「欺骗外物」
  却没这么简单,遑论是活生生的敌人。
  直到方才李寒阳那宝剑般的一瞥。
  沐云色心中微动,似乎触及「剑势」的云中真形,昔日混沌不明的思路忽露一丝曙光。剑势非是隔空伤敌、如巫法咒术般的诡秘方伎,无论何等高手,都不能将内力化为有形有过的宝体,倏忽币中数丈、乃至十数丈外的对手。使李寒阳的目光具备杀伤力的,恰恰是被攻击的对象自身。
  就像往水里丢石头,水面必然泛起涟漪;习武之人熟练招式,勤于拆解,甚至练到相机感应的高明境界,以求后发先至,致胜克敌。
  然李寒阳双目所视,形同以慑人的气机遥遥笼罩,虽只一瞥,其中却蕴含无数攻守对应,对武者来说,宛若对奕时甫一开局、便有卜数着棋路纷至畓来,步步进逼,环环相扪。心志稍弱之人,神智顿为之一攫,于想象中被巨剑直贯横斩,一霎数式,若受创的幻赀来得太快太急,身子不辨真伪,生出遭受剑创的真实反应,未战便已先败广。
  反之,若是身无武功的寻常百姓,这「拔剑无罅」的心境自不能再生出化虚为宝的效果,但以其威慑,却能激发普通人的恐惧本能,内火攻心,受害兴许还在武者之上,一般的不能抵挡。
  光是想通这点,已令沐云色受用无穷。聂雨色见他神情一霎数变,嘴角微扬,拍了拍他的肩膀。「明白了么?离开这鬼地方之后,赶紧找个清静处闭关,若能化入所学,他朝提升境界,一日千里,亦非不可能之事。」
  沐云色心下雪亮:「原来师兄早已悟出剑势的奥秘!」想起当日师兄弟五人一起听故事,感伤之余,不禁又是敬佩,又有些惭愧。聂雨色捕捉他面上的细微变化,耸肩道:「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一回事。我好歹是你师兄,领先少许也不过分罢?」
  韩雪色的动作只比他二人稍慢些,好不容易也挤出人群,恰好听见后半截,似对剑势的精义亦不陌生,表情毫无意外,蹙眉道:「谁有闲心论剑!耿兄弟都吐血了,早晚要出人命。」聂雨色没好气道:「宫主……我是说公子如此神勇,要不去扇那个姓李的几耳光,教他出手有些分寸?」
  沐云色急道:「纵使剑势厉害,也顾不得啦!再拖下去,耿兄弟早晚!」忽然闭口,瞠圆了一双疏朗星目,眸中熠熠发光,似是发现什么蹊跷。
  聂雨色环抱双臂,嘴角抿着一抹冷笑。
  「李寒阳用剑势阻了你,阻了对面的风大头,你们俩有口喷鲜血么?耿家小子的内力强得邪门,比我们仨加起来都厉害,除非李寒阳偷偷攒了飞刀射他,要不相隔三丈有余,哪门子屁内功构得着?他喷得忒来劲儿!」
  「师兄的意思是——」
  「这决计不是因为李寒阳。」聂雨色微眯双眼,目光重新投入场中。
  「让他呕血的,是他自己。」
  耿照抹去颔下血渍,拄刀奋起,迎上李寒阳双目的瞬息间,那千刀万剐般的异感又再度攫取了他,一霎眼仿佛有十数个李寒阳同时出招,幽影般的巨剑幻象呼啸着横劈直斩,扫过身子的同时也搅乱了脉中血气,比疼痛更难当的是内息澎湃如潮、只差些许便要漫溢而出的悚栗感。
  那是种难以言喻的诱惑。
  ——需要力量么?那就再疯狂一些!
  ——理智帮了你什么?
  ——碧火神功、薜荔鬼手、藏锋……不是都没用了么?
  ——放任自己。不要坚持……
  他依稀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如是说,恍如风火连环坞当夜,带着舐爪涎笑的兽拧。
  耿照并不知道这就是武学中的「心魔」。面临碧火神功的初障时,是明姑娘以自身绝强的内力修为,助他收摄心神,一举通过了易经拓脉的初关二关;其他武人在面对心魔时,种种天魔乱舞、神为之夺的怪异情境,少年幸运地未曾亲历。
  然而此际已无明栈雪。
  两人分道扬镳之后,耿照历有奇遇:吸收化驩珠,受驩珠奇力硬拓经脉,功力更上层楼;得符赤锦丰厚的先天元阴滋补,再夺弦子宝贵的处女红丸,帝窟纯血对男子功力裨益之甚,在他身上完全得到证明……这都是明姑娘始未料及之事。再加上从媚儿处汲取来的役鬼令功力,换作旁人,早已承受不住暴增的内息,落得爆血身亡。
  但耿照的身体经碧火神功初锻,远较常人坚韧,兼受化骟珠神奇的调节之力,一旦感应内息过于澎湃,便强将力量吸纳一空,以免「容器」难以承载、迳行爆碎,危及自身。
  如此反复几次,耿照功力不断攀升,至此体内如岩浆熔炼,过于精纯的碧火真气穿透经脉壁膈,半液半凝,介于形质有无之间,将血、骨、肉、皮等俱都混于一元,几乎无分彼此,其真力运导之强,已臻一流高手之境,故能硬撼李寒阳数剑而不倒。
  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同样因为真力的急遽增幅,面对李寒阳的「拔剑无罅」
  时,身体的反应也格外激烈。沐云色、风篁等感应剑势,不过是凛然顿止,耿照体内的真力巨浪却与之剧烈共鸣,血骨皮肉应势一晃,立遭重创。
  失控的碧火真气就像巨大的漩涡,不断将他向下拉扯;漩涡中心有着难以想象的骇人力量,正是耿照此刻迫切需要的。只要松手,让力量吞噬自己就好……恶魔般的诱人耳语在脑海回荡着,耿照却本能地感应危机,苦苦维系最后一丝清明,不愿轻易屈服——但这比想象中更难。
  耿照双手握刀,奇坚奇韧的「藏锋」在绷满蚯蚓般的骇人青筋、肌肤表面胀得赤红的掌中嗡嗡震颤,仿佛周身刮着谁也感觉不到的飓风;他咬牙迎视李寒阳迫人的目光,倔强不肯认输,颤抖的身躯半蹲半跨、放得极低,重心栘后,象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缚紧了往前拖,又像手里正抓着一头嚣拧恶兽,下一瞬便要握持不住,失控冲出……
  少年发出痛苦的呻吟,就这样被「拖」着挪前两步、刻轨似的履迹下窜起丝丝烟焦。
  风篁目光如炬,瞥见那两道短短的拖印里闪着金芒,沙砾被绝强的内力挟着沸滚火劲压碾,交融产生粒状结晶,据说只在北域绝境炎山方能见得,不禁骇然:「恩师说内功练到了极处,熔石链金不过闲事耳!耿兄弟内力虽高,这……这却是如何能够?」遥见对面人群之中有三张熟悉的面孔,沐、韩神情凝重,聂雨色却是双眼放光;两人视线偶然交会,苍白的黑衣小个子才稍稍收敛,冲风篁一摇头,示意不可妄动。
  媚儿初见耿照下场,心中得意冷笑:「还不逮着你!」及至耿照呕血,再也坐不住,千方百计甩掉无头苍蝇般的金甲卫,好不容易抢近围襕,忽见「小和尚」双目血红,恍若风火连环坞被离垢附身的模样,当夜火海燎天的恐怖记忆重又复苏,深怕他突然歪颈垂首,变得傀儡也似,一脚高一脚低的走起了僵尸步;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后退了些个。
  由于耿照的样子委实太过诡异,看台顶端的蒲宝与独孤天威一时忘了插科打诨,各自探首手握雕栏,看得目不转睛。蒲宝揪着湿透的巾子频频拭额,嘴里不住咕哝:「打不赢认输便了,犯得着撞邪么?」
  蓦地耿照身子一颤,仰头「吼——」嘶声狂嚎,地面为之震动,又向前踏出两步!
  在场具一定根柢的人已约略看出:他苦苦对抗的并非是手持巨剑的李寒阳,而是某个即将撕裂肉身、从中呼号而出的狰狞异物;每迈前一步,就代表典卫大人的神智清明又有块地失守,距离恶魔挣出牢笼的时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叔叔!」凤台之上,阿妍难掩深忧,回首道:「耿典卫这是……是施展武艺的缘故么?他的样子好奇怪。」任逐流服了御医炼制的内伤药,情况大见好转,却装着凝神运功的模样盘膝而坐,竟来个相应不理。
  阿妍连问几回,怕惊扰了叔叔调息,正要放弃,忽听一把动听的嗓音道:「依我看他是走火入魔啦,不用等李寒阳出手,便能送了性命。活该!」尖翘高挺的琼鼻里逸出几声娇腻轻哼,说不出的幸灾乐祸,却是任宜紫。
  「你——!」任逐流气得胡子都翘起来,猛然睁眼,见阿妍柳眉紧锁,一双姣美杏眸投来,心知闪避不得,起身拱手:「回娘娘,我瞧耿家小子双目赤红,浑身内力如脱缰野马,易放难收,的确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阿妍不通武艺,蹙眉道:「走火入魔……会怎样?」
  任宜紫抢白道:「也没怎样,轻则全身瘫瘫,重则死路一条。李寒阳光站着也不出手,约莫是在等他自个儿完蛋。」任逐流面色铁青,心里直将水月停轩骂上了天:好你个假尼姑杜妆怜净拿钱不干事,怎么教的小孩儿?居然能这么不长心眼!
  阿妍娇容一肃,沉声道:「传旨,不许再打啦。让慕容将军换个人上场。」
  任逐流本欲再辩,想起这宝贝大侄女从小就是死心眼,认了的道理就没变过的,心知多言无异,披着外衫拄飞凤剑行至台前,提气大喝道:「慕容柔!娘娘有旨,这场不许打啦。不如罢手,你再换个人来罢。」
  慕容柔拱手道:「臣遵旨。那么这场,便算南陵小乘输了,下一位该是央土大乘的代表罢?」蒲宝「噗哧」一声猛然转头,笑得怒眉腾腾:「慕容将军哪只眼睛看到南陵输了?本镇倒要请教。」
  慕容柔怡然道:「论武功,李大侠威震天下,成名既久;论资历辈分,李大侠高出耿典卫一辈不止,身为南陵游侠魁首,地位等同国主,两人交战,本有以大欺小之嫌。如今既未战出结果,那就是平手了,持平而论,该是小辈胜出。」
  持你妈的平!蒲宝低啐一口,沉着脸道:「他俩也就比划了几下,粥都还没煲滚呢,这能叫平手?慕容将军,要不打也可以,这场无论如何我吞不下来,大伙儿看着办。」
  慕容柔不置可否,朝凤台拱手。「双方战将无损,若无结果,何以止战?谁胜谁负,还请任大人做个公裁。」蒲宝腆着肚子一迳冷笑,毫无退让之意。任逐流拄剑回头,帷幕中但见阿妍无言,只余满目心忧。
  对于外界的种种变化,耿照毫无所觉。
  他的心识被封闭在沸如熔浆的身躯里,连感官知觉都无法稍稍运作。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若继续放任真气交融下去,当血、骨、筋脉等真正混于一元时,也将同时失形崩溃——耿照抓着最后一丝危机本能不放,不敢让自己顺从渴望,被那股无比强大的力量漩涡吞噬,直到一个既熟悉又遥远的声音穿入颅底。声音仿佛触动他心底丝丝弦细,过了很久,耿照才依稀辨出是思念、迷惘、忧伤,以及其他诸多莫可名状。
  情感凝聚,意识旋即复苏成形。不及辨别关于「声音」的种种,内容已自生意义,一股脑儿钻进识海:「一念不生,万物俱寂……百神存想,忽然忘身……」
  若身处寻常,耿照该能立即发现这串心诀与碧火神功之间的关连,但此际他无暇分神,自然而然顺应口诀,慢慢收摄心神,重新将脑识凝聚起来,试图延伸至四肢百骸,一一让失控奔流的碧火真气重回正轨。
  只可惜他体内诸元早已「熔」成一片,筋骨皮肉虽不是真被烈火熬炼成一团,但质地奇密的碧火真气不断增幅压挤,早已超越内功玄理所能节制。
  这些进一步被凝炼的真气粒子穿透经脉内膈,「漫」入四肢百骸,不惟血中有、毛发肌肉中有,连骨髓深处亦被浸透,可说是无所不在。要将真气重新导回筋脉中,那也得有「脉」才行;对精炼过头的碧火真气来说,耿照体内已无筋脉骨骼的区别,四处通行无阻,如何才能收束?
  心念一动,脑中异声诧道:「不好!短短月余,怎能进境如斯?三关「却食」、四关「吞炁」的心诀都已无用……再试试「伐毛」与「去形」两关。」又说了大串口诀。
  耿照依言而动,收效仍极其有限,真气兀自在体内肆虐,捭闺纵横,如入无人之境。首关「易经」、二关「拓脉」的口诀他当日在大佛腹中已背得烂熟,佐以明师悉心指点,体悟甚深;但开拓筋脉以多纳内息的法门,此际却无用武之地。
  三关四关的「却食吞炁」教人如何转外预为内息,充实新拓之筋脉,大幅提升内元运转之能,进一步透析其质,为进阶预作准备;及至五六关「伐毛去形」,则将内息驳杂处以极火炼化,易质锤链,始成精粹。但耿照的情形已逾两诀之范畴,毋须多费力气,体内诸元便将混于一同,早已臻至「伐毛去形」之境。他在行功的过程中,逐渐了解身体究竟发生何种变化,却无助于眼前的困难。
  「听好了,」声音的主人不改其优雅从容,曼声道:「七关「洗髓」突破后,能助你还固内息,避免诸元融崩,再借八关「返骨」重塑体内经脉,由此脱胎换骨。然而这两关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且男女有别,我帮不上忙。」说着幽幽叹了口气,其中情思满溢,透出一丝淡淡愁绪,借由心海投来,格外玲珑剔莹。、耿照的心版仿佛被水精般的愁思映亮,蓦地颜腾了起来,前事如影一一闪现,终于认出这声音是谁,脱口唤道:「明姑娘!」
  意识归位,耿照骤尔回神,但觉场中烟尘飙卷、飕飕有声,体内仍齐是真力翻腾行将失控,适才一切如梦似幻,不知确有其事,抑或坤醉梦迷,抬眼赫见李寒阳已不在原处;眼前风沙漫至,魁梧的汉子挟着巨剑,倏忽斩蘑而出!
  谁也料不到居然是堂堂「鼎天剑主」先出了手。
  鼎天钧剑抡扫而来,其势之沉已不容闪避,耿照忙以藏锋一格,不偏不倚系中剑脊棱部,刀剑上两股巨力撞搫,变故又生。碧火真气本就致密,冉经耿照体内反复锤链,凝缩已极,别派内家真炁与之相较,直如竹筛渔网,连李寒阳的阳刚内力亦难抵挡,碧火真气透隙而入,两劲照面对穿,视波此如无物!
  鼎天剑主出于凤翼山,一身根柢来自中行氏闻名天下的绝学《三省功》,自非凡夫可比。
  这套传自武儒南宗的内功心法,以「易学难精」着称,要练到能发劲运气、应用于拳剑,最少要耗费十到十五年的辰光,儿效极慢,头三年若有荒废逾半旬者,便要从头来过;每日晨昏练功三度,极尽辛苦。中行子弟背地里都管叫「汗脐子」,戏称家中三品以上的高手为「血磨子」,意指此功如非磨得鲜血淋漓,等闲难有成就。
  《三省功》大成后,出手亦如分朴宵,并无显着特征,所长不过「雄浑」二字,乃是最纯粹的力量。
  碧火真气穿透三杏功劲,孰料剑臂问不过七尺的距离,却仿佛冇千里之长,其问布劲如螨石坚城,解赌相闶,越接近躯干,其致密与碧火神功越相彷沸,刀劲纵使无物可阻,但孤军长驱、深入敌境,终究杂抵斗褓。柒然李寒阳昴然不动,生受了这一记,恍若无饭。
  耿照的状况却极不妙。为接此剑,再无余力形制失控的真气,挥刀的间时内总鼓渤而出,若非如潮剑劲随即仃穿身躯、抑住了真气的煤冲,这下五脏六腑便要被自己的内力所「熔」,死得既荒谬又滑稽。
  耿照灵机一动,抢先出刀,果然李寒阳挥剑斩至,「铿!」一声刀剑互斫,劲力对穿,宏大的剑劲贯体,虽极为难受,体内真气却大受抑制。耿照的假想得证,遂放开手来一轮猛砍,将新力以斩击释出,再借李寒阳的剑劲抑制增生,以争取应对的时间。
  碧火神功的心魔关极其凶险,他初关二关得明栈雪之助,突破得太过轻巧,代价便是疏于掌握自身进境。短时间内功力突飞猛进,绝非好事,就像剑胚淬火,能使剑质益发坚硬,也可能留下伤口,甚至弯曲断裂。
  「易经拓脉」、「却食吞炁」、「伐毛去形」等口诀散见于《火碧丹绝》之中,很难判断是明栈雪以传音入密之法面授机宜,抑或只是失神间灵光不眛,忽然涌现。
  而眼下最关键的「洗髓返骨」功诀悉数空白,似又落实了想象一说。
  (再这样下去,我的身体会被碧火功硬生生熔掉!)
  「等一下!」剑胎淬火的比喻触动心绪,「熔」字掠过心版的瞬间,耿照忽然想到:「我现在的身体,岂非就像一座烹炼铁水的熔炉?不……根本就是!」
  须知熔炉与冶钢用的炒钢炉、铸造力剑的鼓风炉不同,乃沿山坡以砖材砌成的高炉,又称「蒸矿炉」,高逾丈半,内壁敷以黏土,用来将铁矿砂熔炼成铁水,制成生铁。
  熔炉一旦点火,便不能轻易停止运行,否则骤然降温,将使炉体受到极严重的损伤,与耿照此刻的情况不谋而合。一味走抑制内息的路子,无异于熔炉熄火,就算免去炉身熔融之危,也将留下难补的龟裂破损;经脉若此,一辈子就是废人了。
  (该怎么办?还能……还能怎办?)
  铸炼房出身的务实性格,以及从小受七叔严格训练、大小环节都能一手包办的经历,终于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熔炉之喻给了耿照打破困局的灵感,他借由刀剑交击散去过多的内息增生,用硬挤出来的一丝灵台清明,观视体内诸元;虽只短短一霎,在「入虚静」的通明法门之下,虚识中的一刹那被无限延长,连带将他经历过的铸炼体验、学武进程悉数提取出来,一幅幅图像般悬在空中,用来参照钻研,以求突破。
  心识一霎万千,如电如雾,常人可感者,百千中未有二一。每个掠过脑海的绝妙灵感,其实都不是天外飞来,而是得自所钻所闲、所思所想,无数感官知觉的零星碎片在心海中激荡掩击、交融消抵,膺去每一分多余无谐后,所得到的灿烂结晶。
  只是旁人于无意之问偶得,耿照却寸利用夺舍大法的「入虚静」功夫为之。
  他浮在布满影像的虚空里,不住翻动记忆,来回于每个七叔或明姑娘为他详细开解的当卜,也不知过了多久,原木凌乱的线头梠互粑梳连结,去芜存簿,最终停在邵句不知是假足真的「截塑体内经脉,脱胎换骨」上;撞击的火沱消逝后,留,卜一个绝妙的点子。
  ——没有经脉能容纳精练的碧火真气怎办?
  邵就造一副全新的、墩身订做的强韧经脉!
  心魔障可视为内功练到一定程度后,必须加以突破的瓶颈。碧火神功的初关,即为「易经拓脉」——为使短时间内练得的大量内息能更有效率地被运用,须将纳气的诸脉予以拓展。突破了这个瓶颈,气血的运行将不同于未习武的普通人,即使搁下拳脚刀剑的锻练,内功也无倒退之处。
  拓脉的过程不惟痛苦,风险亦卨,稍有不慎,便是筋脉毁损、元功尽废的下场。上乘内功殊途问归,目的不外乎源源不绝的内息,以及更有效率的运用,此非碧火神功独有,各派对「易其经脉」皆有不同的见解,甚至以此做为层境区分,也有为求精进,一再挑战易经拓脉的绝高风险的。
  似碧火神功却不走这个路子,易经拓脉只做一次,用以奠基武骨,接下来的三、四关「却食吞炁」并无如此剧变,看似籍由外在干预、大量锻链内息,以充实丹田的单纯过程,背后却蕴含了极为重要的目的,即是「促使修习之人了解内息的本质」,为迎接三关心魔预作准备。
  到了「伐毛去形」的阶段,内息被锤炼得更加致密,不受固有经脉限制,用以散入血、肌、皮、骨等周身各处,由真气统合诸元,达到极高的传导效能。到了这个境界,同样只出一成功力,碧火真气不但威力更强,收发的效率也更快,彻底拉开与其他修习法门之间的距离,「内家玄功天下第一」的名头,至此方能无争。
  但这仍旧不是碧火神功的真正目的。
  经脉本无形质,剖开皮肉亦不可见,唯气血可感。一旦能以真气统合体内诸元,无形无质的经脉与有形有质的人身肉躯,可透过真气产生连结,「重定经脉」将不再是遥不可及的虚妄之说;须经数度易经拓脉才能拥有的绝顶武骨,自此有机会一蹴而成,故称「洗髓返骨」。
  此关看似简单,凶险也不及前七关心魔,单论承受的痛苦,更比不上易经拓脉的煎熬,然而历来修习神功者,有的在突破七关心魔后,须待十数乃至数十年之久,才能挑战八关,也有终生未曾轻叩此关之人,盖因「返骨」最难的不在功力修为,而是眼界。
  取得「重定经脉」的资格,却未必能拥有理想的蓝图擘划。
  如非耗费数十年时光钻研、会过当世无数高手,身经百战,累积了足够的眼界识见,岂知天下无敌的绝顶武骨,究竟该是何等模样!
  但耿照别无选择。碧火神功的速成已骇人听闻,但自有此神功以来,遍数历来修者,却无一能有奇遇如他,内息如斯猛进,等同自戕,即使侥滓存活,也将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重定经脉」已是万不得已的唯一法门!
  此时此刻,耿照意外地与创制这门神功的前辈高人思路相叠,俱都想到了一处。
  精于锻造的少年学徒,把身体当成了他最熟悉的铸炼房,以沸滚如炽的五脏六腑为洪垆,横冲直撞的碧火真气为材料;以神为锤,以精、气为砧,试图将交融一片的体内诸元一一还原。
  每锤落下,便有一束凶暴的真气嚎叫扭动,挣扎着改变形状,原本体内的一片混沌,渐渐被还固成形,仿佛将铁汁凝结成生铁、再将铁片锻打成钢一样。耿照惊喜地发现:被锤链成形的内息,似乎也同时失去了内息的质性,变成更精粹、也更强大的经脉雏形,将四散的内息圈系导引,体内的力量运行正在回复某种规律,虽然离自由运使仍十分遥远。
  内息被接连锻化,加速了彼此间的消长,耿照正要更进一步,着手重定影响武学至巨的奇经八脉,才发现并无蓝本可供参照。按原有的经脉重塑毫无意义:眼下爆冲的真气虽被锻化,若维持旧制不变,待内息溢满,难不成还要再「洗髓返骨」一回?就算身体受得了折腾,他也受不了。
  (新的经脉……该是什么模样?)
  一股强大的异种真气透体而过,阳刚纯正、威力无匹,耿照体内的真气爆冲渐受控制,这下不再连结诸元随之摆荡,更能领略其威。
  ——李寒阳!
  耿照回过神,眼前魁怊的汉子挥动大剑,再度与藏锋交击,剑劲沿刀回溯,穿透这布满辟火真气的躯体。在「却食吞炁」的心诀感知之下,惊觉这一剑布满太阳寒水之气,起自足太阳膀胱、手太阳小肠两经,劲发督脉,内火化气于壬水,以太阳之气兼统水火,故刚而不折。
  (就是这个!)
  明知不敌,耿照却硬着头皮举刀,「锵!」被轰退了几步,瞬间摄取了李寒阳的督脉导行之法,连足太阳膀胱、手太阳小肠两经亦有所得,若能透析,当仅太阳寒水劲力的奥妙。
  李寒阳一剑将他挥开,也不进逼,回头笑道:「看好了,这路《六极剑法》你虔家亦有修习。你父亲教过你口诀没有?」却是对虔无咎说的。虔无咎一见他出剑,两只清澈的大眼睛睁得烁亮,怕被他小瞧了,不免有辱亡父英名,沉着小脸大声道:「教过!」
  李寒阳点头,见耿照立稳脚跟、调匀呼吸,才又递招将他击退,道:「《六极剑法》以招式论,不算上乘剑术,却是影响武儒南宗最深的一门剑艺,关键在「六极」二字作何解释。
  「在中行氏本家,六极两字作「六合」解,意指天地四方,兼容并蓄。我继承鼎天钧剑后,受先帅教导,以精、气、神内三合及手、眼、身外三合为六合,又与本家六合相异。你虔家补剑斋如何解这两字?」巨剑挥洒,随手接了耿照两刀,震得他踉跄倒退。
  看台之卜,邵咸尊与邵兰生交换眼色,哈忖:「果然是平湖补剑斋!」
  凤翼山中行氏负有守护「天下刀笔令」的使命,严禁弟子闯荡江湖,若有分家,须放弃「中行」之姓。这些分家在南方各地落脚,百余年来亦闯出名号,其中以悦南左氏、凤东佑氏、云山后氏、平湖虔氏四支最盛。
  号称「天下剑藏」、包罗万有的《中行九畴》,无疑是中行家最负盛名的武学,但精研剑术的行家都知逍:要把中行氏乃至武儒南宗的剑法研究透彻,《六极剑法》。才是最关键处。这部由昔日沧海儒宗传落的剑谱不过是薄薄一册,但对心决中「六极」的不同理解,却造成中行氏本家与四大分家的剜路分歧,从而迸出无数火花。
  虔无咎不愿教他看扁,大声道:「我爹说补剑斋的武功,首重「医剑同流」!六极当作「六气」解,是为阴、阳、风、雨、晦、明。」
  李寒阳频频点如,露出满意之色。
  「一样的招式,心决不同,威力也不相同,你看仔细了。」拉开架势,截、抽、洗、带,压、棚、点、搅……鼎天钧运使自如,胜似三尺青锋,将六极剑之高低、斜正、曲直、左右、进退、伸缩等诸法一一示演,无视全场几千只眼睛,不惟那份举重若轻的从容,磊落处亦令人心折。
  六极剑法的图谱于武儒宗脉流传甚广,非是什么秘而不宣的绝学,但凡精研剑论之人,案头没有不放一本《谕南六极图录通说》的。但自鼎天剑主手里一招一式施展出来,兼白心法剑诀,那就不同了。在场如许缁衣、邵咸尊等正道首脑纷纷转头,以免「窥人传艺」的嫌疑,连门人亦不许观视。
  萧炼纸是儒脉出身,埋皇剑冢更是持天下剑学之钧枢,望重武林,老台丞甚至亲撰过一部《六极剑诀》,与同样博采百家、人称「白发剑读」的凤东佑氏长老佑云关见解相左,两人为此鱼雁往返,着实打过一场激烈的笔战;然而此际仍须避嫌,索性闭目垂首似是入定,一旁不通剑术的谈剑笏也没敢多瞧。
  起初只有蒲宝,孤独天威二人肆无忌惮,或鼓掌叫好,或啧啧摇头,评论这招不够飘逸、那式太过坑爹,如观斗鸡竞狗;末广连蒲宝也笑不出,余下独孤天威一个,这参军戏自然演不下去。
  原来李寒阳自初式「皇建有极」起手,依序演至第三十六式「定命靡常」,为使无咎看得分明,不仅动作缓慢,剑上也无甚劲力,其间遇耿照复来,便信手以当式击退。
  攻的人固然漫不经心,似是站久了身子难受,才对砍一下舒坦舒坦;挡的人更是虚应故事,专心演招讲武,直忘了正在决斗。蒲宝目瞪口呆,半晌才低啐口,想起李寒阳是南陵代表,还怕被人瞧见,小声咕哝:「你奶奶的!这到底又怎么了?刚才不还打得直脖子吊眼,一副撞邪德行?早知打成这样,不如挂上「中场沐息」的牌子,大伙儿轮流上茅房。」
  场中耿照倒是一头大汗,湿透重衫,眼中赤红渐渐消淡,篇地抬头一喝,猱身扑上。
  李寒阳还了一剑,似有所感,轩起剑眉对无咎道:「适才是本家所传的六极剑套路,现下你看我的。」臂肌一鼓,跨步旋身,贴额如持香的巨剑划了个大圆,「呼」
  的一声抡扫而出,刃上如挟风雷,厚如砖头的长直剑身似被挥出了一抹月弧!
  同样一式「皇建有极」,再无半分儒风,李寒阳人剑合一,以全身的力量旋开巨刃,观者无不色变!
  「这才象话嘛!」蒲宝双掌一击,不禁眉飞色舞。
  而面对鼎天钧剑的惊人声势,耿照竟是舞刀直撼,丝毫无惧。这回的六极剑不再温文守度,李寒阳从初式使到第三十六式,毫无拆解应对可言,每一击都将耿照淼退,稳稳占据主动;末式「定命靡常」一完,又接回「皇建有极」,重新使过一遍。
  恐怖的铿击声在偌大的场中回荡着,如铁锤砸落石板地。没有一个人觉得沉闷无聊。
  单调的金属碰撞捶上了耳膜深处的镫骨,连着体内的每条麻筋、每根骨骼反复敲打,敲得人浑身发麻,如坐针毡,仿佛下一霎眼便要发狂,却被按压在位子上无法动弹,只能继续聆听无休无止的刀剑声……骇人的折磨持续了近半个时辰,当中从未间断。
  就在身负内功的武者都将受不住的当儿,耿照亦退到再无可退处,蓦地李寒阳足尖一点,连人带剑冲天拔起,呼啸着自头顶斩落!
  形势变化如此极端,耿照的狼狈众人却始终都看在眼里:他连李寒阳信手一击都接不下,况乎全力施为!眼见少年将被劈成两半,不由惊呼。
  媚儿没料到满口仁义的鼎天剑主竟痛下杀手,皆目欲裂:「小……小和尚!」
  救之不及,脑中「唰」的一白。回神只见黄沙散去,耿照横持「藏锋」,稳稳架住了鼎天钧,细长的直刀衬与巨剑,比竹篾子好不到哪儿去,却毫不显颓势,与持刀烈视的少年相仿佛。
  李寒阳这式六极剑的确未曾留力,心法却不是自家的。
  「此剑调和六气,乃我与你父亲决斗时悟得,今日还授与你。」虽未回头,谁都知道是对虔无咎所说。男童瞪大眼睛,握拳颤抖,连少年朱五牵起他的手都忘记要甩开,犹陷于目睹极式的震撼。
  而耿照终于明白,是李寒阳帮了自己一把。这股剑劲他十分熟悉,与解开韩雪色脉封的尹法极其相似,尽得「医剑同流」之理,在重定经脉的最后阶段推波助澜,完声地贯通了各处淤寒。
  体内爆冲的真气被锻化一空,奇经八脉宛若新生,俱纳周身真气而未盈,传导内息的速度更是快的不可思议;剑刃临头,他及时回刀、立稳、卸劲,动作一气呵成,按理绝对接不下的宏大剑劲,一霎倍导引到双脚之下,藏锋的薄刃仅与巨剑相接的一点受力,丝毫无伤。
  以李寒阳之能,适才的举动简直是毫无道理,尤其是以自身心法推动六极剑式,往来数回,不厌其烦,明里是临阵传艺,启迪于无咎,却像故意让耿照摸清周身经络似的,为他提供了宝贵的脉行蓝图。
  更重要的是,李寒阳的武功与《火碧丹绝》完全不是一路,耿照究其劲力脉行,心知非是自己交了好运,连比武之际,都能侥幸遇上识者指点。
  李寒阳究竟是如何知晓,自己迫切需要可供参酌的的脉行?耿照百思不解,却未敢失了礼数,隔着刀剑相交,仰头道:「多谢相助!若非李大侠慨然仲出援手,在下只怕已走火入魔,死于非命。」
  李寒阳剑上劲力未减,仿佛为确认他恢复的情况,言谈间鼎天钧剑的分量持续变沉,宛若天坠残峰,见耿照晃都没晃半点,颔首微笑:「我怎么说也是游侠,岂能见死不救?况以一名极有潜力的后起之秀,耿典卫星陨于此,天下刀剑客当同声一哭。」
  清澄的眼眸一洗施展「剑势」时的骇人威压,仿佛看出少年心中疑惑,低道:「真正救了你的,是那名以「传音入密」指点你的女子。若无她提供心决,我也个知该从何下手。你等习练的这门内功当真是匪夷所思,今日之前我闻所未闻,遑论想象。」
  ——那不是幻觉!
  (原来……方才的一切都是真的,非是我凭空臆想!)
  「明姑娘!」耿照正欲转头寻觅,头顶剑劲一沉,李寒阳喝道:「胜负未分,何由顾盼!」两人合劲抵撞,倏然两分,巨剑泼风抡扫,其间一抹乌影翩然翻绕,游蛇般的刀光宛若活物,上下吞吐,忽隠忽说!
  然而不管刀光如何变换,李寒阳总能一剑将其扫出原形,双方绕着偌大的场地不停变换方位,没有片刻消停,渐渐掀起一阵薄薄的黄尘罩子,沿着围襕颤巍升摇,从看台顶望下,仿佛一个巨大的龙卷正缓缓成形,而风暴的中心居然仅仅是两具血肉之躯。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连声音也无法发出。
  镇东将军府的耿典卫仿佛变了个人,场中绝非是一名初露头角的少年好手挑战成名既久的南疆剑首——这不过是前半场的错误印象罢了。眼前根本就是两名李寒阳在对打,一样强壮、一样迅捷,一样裂地碎石掀尘搅风,一样单人孤刀,即有万夫不当之勇……当两人毫无顾忌,放开手狂殴痛击,连杀伐声都仿佛能贯透耳膜,震撼胸臆,众人顿觉自己无比渺小。
  但耿照清楚知道不是这样。
  重定经脉之后,他体内奇经八脉的脉行与李寒阳已无分轩轾。
  李寒阳出身名门,复得诸凤殿之传承,修习内功、精研剑法逾四十五载,距三才五峰的境界只差一步,其脉行非同小可;举重若轻,大巧不工,运使起来游刃有余,犹如手中神兵鼎天钧。
  耿照倚之重塑经脉,最后经李寒阳干坤一定,功成圆满,等于凭空得到他四五载的修炼成果,运功时只觉脉中行气如剑,大招以一缕内息便能推动,鼎重剑轻、运转自如,似能略窥李寒阳的巨剑心法,益发明白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
  不停变换方位,是为了避免正面交锋,以减轻独对李寒阳的巨大压力。无奈此计虽好,却有一处不可行:比起内功根基的差距,李寒阳在招式、实战经验上更拥有彤倒性的优势,缠斗一长,耿照顿显支绌,只能借位移争取空间。
  而「剑势」的威力,在寳战中则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
  碧火神功对气机的灵敏反应,此际竟成缺陷:李寒阳的「拔剑无罅」与挥动实剑时所迸发的杀气,在碧火功的先天感应里几无分别,过往料敌机先的无双利器,反而造成致命的混淆。
  激战中李寒阳一剑挥落,耿照及时跃起,欺鼎天钧沉重巨大,回剑不及身坠,便要抢先出手,蓦地李寒阳一抬眼,耿照顿觉几处可乘的空隙,俱被他的目光封死,盘算落空,咬牙暗忖:「我只捡一处下手,难不成你有四条手臂!」藏锋还未扎落,心头忽生不祥,本能回刀一封,鼎天钧剑拦腰扫至;适才感应的四路封绝剑势之中,其一竟是实剑。、耿照扎扎实实挨了一记,被雄浑劲力扫出三丈余,滚到围墙边弹撞回来,才得缓手拄起。幸李寒阳并未追击,仅于三丈开外平举大剑,脚踏丁字步,山虱卷尘,吹得披虱邋猎作响。权领诸一殿、号令三千游侠的南疆剑首并不爱猫捉老鼠的游戏,他看透了年轻对手的实力及缺陷,明白此际不应抱持期待,决定终结这场无益之战。
  而决胜,只要一剑就好。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开始。力量不及,招数不及……纵使解决了心魔关大患,耿照发现自己仍距胜利十分遥远。但只剩最后一剑的机会。碧火神功不是李寒阳的对手,连意外突破「洗髓返骨」的八关境界、得到堪比李寒阳的鼎天剑脉,仍无法一举战胜此人。除非另有奥援——化骊珠。
  新得的鼎天剑脉,应更能承受骊珠奇力。耿照暗提内元,以一缕气丝轻触脐间宝珠,然后逐步增强力道……强韧的肉体似给了化骝珠绝对的信心,也可能是真气的致密程度终于凌驾奇力,耿照感觉化骝珠的力量稳定输出、增幅着,与碧火真气融为一体。粗粗估算,驩珠释放的力量约莫提升了三成内力,还在持续增加。
  鼎天剑哌、神兵利器,突破八关心魔后重获新生的碧火神功,再加上稳定输出的骊珠奇力……
  耿照把拥有的一切加总起来,再无保留,拖着「藏锋」向前迈步,双腿交错的速度越来越快,借由奔跑,继续增幅化骊珠提升内力,靴底踏过的地面都被夯成烧瓦似的一片赭黄,拖曳着的刀尖划过产生质变的坚硬地面,爆出成串火花!
  李寒阳身姿不动,蓦然抬头,除了剑尖与靴尖连成的纵轴之外,周围的空间俱被「剑势」锁死,一丈之内,无论耿照是左闪右绕抑或伏低跃高,都将被看不见的气机笼罩,甚至会在动作的瞬间产生微妙的停滞,仿佛被他的目光捆缚于空中,旋被巨剑斩落!
  唯一无备的,只有居中的纵轴。此间是决膀之地,等待少年的只有闪耀着血暗铜色的巨剑鼎天钧。
  「来吧!」初老的游侠双目炽烈,在心中呐喊着:「这一剑将分出胜负!」
  「还有什么是可依恃的?」少年俯首飞步,长刀拽得火星嘎响,疾奔中犹带一丝冷静:「碧火神功、化骟珠……我还拥有什么?」、极度的专注令耿照沉入虚空,仿佛又回到索遍枯肠寻找灵感的当儿,虚识中不住翻动的画面宛若书页,直到一小块画面象是要裂开了似的,露出背后他从未见过的爿角——「他在做什么,老二?」韩雪色气急败坏地扳过高雨色的肩膀。「是藏有什么暗招后着,还是想抢在李寒阳出手前闪过巨剑,欺入剑围?」
  肴雨色眉头紧蹙。「不可能。剑势所及,绝无生路。」
  他不知道耿照在想什么。这一步是死棋,没有这种道理!
  风篁握紧刀柄,驼铃「当」的一跳,回神才发现掌里既湿又冷。正面对敌绝不能胜,以李寒阳的功力与鼎天钧的沉锐……没办法广。他一咬牙解下配刀,拼着师父责怪,也要以回旋绝式分散李寒阳的注意力,及时解救耿兄弟——媚儿侧身跃出横栏,没命地朝战团中心奔去。
  她没敢开声,唯恐泄漏一丝真气,赶不及在巨剑砍落前将小和尚扑倒。
  她从没像这样恨过自己脚程不够快,恨自己没有痛下苦功锻链轻功。或许是小和尚太快了,她跑到胸臆里仿佛再也吸不到一丝空气,却只能望着小和尚的背影心中发冷——耿照没有闪避或伏跃,就这么冲入轴线的尽头,连人带刀撞向鼎天钧剑!「来得好!」李寒阳意兴遄飞,剑光映亮广他的须眉鬌发,铜色巨剑在虚空中留下数个互不相连的残影,倏地斩入耿照左肩!
  媚儿连停都没停,身形顿矮,一连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勉强撑起身来,绸襟娇裹的一双绵乳剧烈晃荡,尖翘腹圆,弹撞之间不住抖落沙尘,更添凄艳。
  「小……」她张口欲唤,还没发现喉音既哑,眼角已滚落大颗泪珠;凝眸望去,忽尔一怔。山风呼嘣,久久不息,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突然爆出零星的掌声,瞬问如点烟硝,转眼炸得了一片哗然。
  「好!好功夫、好功夫!」
  「这……这饩足太厉害了!」
  「这等身手,大开眼界啊!」
  媚儿揉找眼睛,终于确定场中二人景况:极招过后,李寒阳的巨剑砍中耿照们膊,却未将他砍成两片。是李寒阳及时止住了手,因为「藏锋」的薄刃自巨剑脊侧斜斜贯出,就像贯穿一片软木似的,刀尖指着李寒阳喉问,只差分许便要见血。
  他的剑不得不顿止。
  耿照急欲抽刀,以鼎天剑主的造诣,轻轻一转剑柄,便能将长刀折断,藏锋却像融进了巨剑似的丝纹不动,密合之甚,可想见此刀快利,竟是可一而不可再,忽然省悟:「是……是我蠃了。我胜过了鼎天钧剑之主!」左肩的痛楚令他脸色发白,却难掩得手后的心旌摇曳。
  「承让了……李大侠。」松开刀柄身子微晃,便要栽倒。
  李寒阳以迅捷的手法连刀带剑一扬,随手插落地面,飞快点了他周身几处大穴,及时将人接住,爽朗大笑:「赢得漂亮啊,典卫大人。你实在是个处处出人意表的奇人,李某之败,无话可说。」
  耿照在鼎天钧剑及体的瞬间,以刀刃贯穿了剑身,抢先指住李寒阳的要害。李寒阳的「剑势」销住他所有的退路,迫使耿照于中轴决胜,而巨剑也的确精准地斩中对手,唯一料不到的,只有口穿神兵鼎天钧的奇刃藏锋。
  剑抒本是剑器罩门,藏锋由邵咸尊亲炙,自是天下少有的利刃,以己之强攻敌之弱,致胜的道理似乎并不难想象。然而李寒阳出招时剑上饱注内劲,坚逾玄铁,在场一干武学行家心下雪亮:无论耿照拿的是何等神兵,都不能仗器利刺穿李寒阳手裨的鼎天钧剑;这一币的精、气、神须与李寒阳相若,足以抵消他加诸于剑上的力砍,令刀剑回躲原初的物性,方能以刃利制荇钝,得战果如斯。这可是极高明的武学境界。
  只是谁也说步出这是什么武功,除了一名少女之外。
  「他妈的!真是绝了。东海这鬼地方,啥事都能有!」
  任逐流做梦也想不到,耿照迓能在鼎天剑主手底下取得一胜,乐得眉花眼笑,若非碍于场面,只怕要手舞足蹈起来。回见任宜紫罕苻地蹙起柳眉,若有所思,心想这丫头莫非是吓傻了,居然转了性子,促狭道:「怎么,模样忒认真,看出了什么门道?」
  任宜紫欲言又止,片刻才低道:「这招我见过。」任逐流切的一声,只当她信口雌黄,浑没留意侄女默默擎出了随身不离的同心剑,对着剑脊末端发怔。阿兰山的初阳下,剑身近柄处映出一枚针眼般的小孔,居然洞穿了天下知名的碧水纹钢。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10:12:48

【第二十三卷:造极之战】第一一三折:难陀现首,代战者谁
  耿照的心识「醒」了过来。
  他维持盘坐的姿势,以先天灵觉观视体内诸元,确定无碍后再行搬运。比过往更精纯的碧火真气在新成的经脉内运转如意,行一周天不过盏茶功夫,浑身暖洋洋的如浸温水,说不出的舒畅。
  为造这副全新之脉,耿照用去九成以上的真气,即使算上异常爆冲的部分,所剩内力亦不及普通时的一半。要调复至巅峰状态、并适应新的脉行,少则要十天半个月的光景;但对力量的运使,耿照却有着和过去截然不同的看法。
  鼎天剑脉的惊人处在于:只须少量内息,便能产生极大的效果。
  李寒阳以精、气、神等内三合,以及手、眼、身等外三合为「六合」,剑出必是六极合一,故毋须倍力加催,极求蛮劲内功之大用。如能花费数年光阴好生揣摩,再佐以实战验证,当尽得其执千钧如一羽的无上心诀,但光是鼎天剑脉简用内息、脉行如剑的好处,此刻耿照便已十分受用。
  他将最后一口浊气吐尽,缓缓收功,终于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皙雪靥,鼻梁高挺、五官深邃,一头火焰般的深红卷发,馥烈的体香混着汗津潮润,自雪沃的襟口涌出,女郎的唇边颊畔黏着几绺带汗的湿发,翘着雪臀高跪在耿照身前,惹火的胴体曲线一览无遗,正是媚儿。
  她手按耿照胸口「膻中穴」,另一只手却不避嫌地伸至他腹间,湿濡的掌心抵着丹田气海,拼命输送内息。
  此举自是徒劳:突破八关后的碧火真气,连李寒阳的三省功亦不能抵挡,鼎天剑脉却能加以约束,令其重回正轨,其坚韧玄奥,未能以常理忖度。媚儿虽负至阳至刚的役鬼令神功,腹中又有阳丹,仍不能穿透致密已极的剑脉真炁。任凭她如何催动真气,累得唇面皆红、香汗淋漓,始终无法将真气度入耿照体内。
  高台之上,一干孤竹国臣子欲哭无泪:公主殿下千金万贵,以未嫁之身,居然在大庭广众下将手探往男人腰腹,又搓又揉,还弄得面泛红潮、汗湿重衫,虽说南陵风俗不尚女子婚前守贞,甚至有留宿合意男子的「走婚」旧习,然各国久经代巡大人教谕,王室也讲三纲五常,若传将出去,还有哪一国敢来提亲?
  「诸位同僚勿忧,」一名较老成的臣工赶紧安慰左右:「天可怜见,释阳国主没来!此乃天意,足见上苍佑我孤竹国,令至蟫阳一国缺席。」众人恍然而悟,相互额手,略感欣慰。
  其实真正天佑孤竹国的,是伏象公主本人并不在台上,否则听到这番高论,明日朝堂上又少几名忠忱的臣子。媚儿不知自己正受非议,见小和尚睁眼,喜动娇颜,随即露出一抹意气洋洋的狠笑,咬牙回顾:「谁说输送真气没用的?这不是让我救活了?呸,南陵游侠,浪得虚名!」
  李寒阳站在不远处,双手抱胸,含笑不语,显是接住耿照之后,不旋踵被扑上来的媚儿给撵了开去。堂堂游侠之首,自不与一名妙龄女郎计较,鹰隼般的锐目盯紧盘膝于地的耿照,留心他面上的气色变化,须臾未离。
  耿照与他视线交会,两人微一点头,都未言语。与李寒阳并肩而立的朱五少年颇不能苟同,皱眉道:「可你刚才也叨念着「怎么没用」、「怎么没用」的,急得都哭了。我看他像是自己好的,同你没甚关系。」
  媚儿悄脸一红,柳眉倒竖:「谁哭啦?你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
  朱五被腾腾杀气所慑,抱着头往后退了一步,忽想:「我没胡说八道啊,她是哭了。」问心无愧,摇头道:「我们这儿有王法的,不能随便撕烂人的嘴。」
  媚儿可得意了,目绽精光。「我是孤竹国公主,不用遵守你们的王法,偏能撕烂你的嘴!哈哈哈哈哈——」少年登时目瞪口呆。这回连虔无咎都听不落耳,帮腔道:「你这话是坏人才会说的啊!」朱五口舌不甚便给,被他一言道出心声,不由点头,片刻又觉不太妥适,迳对无咎道:「但我看她也不是真的很坏。刚才典卫大人昏倒的时候,她哭得可伤心了——」
  「你给我闭嘴!」媚儿简直气炸了。正要上前一把拧掉死小孩的脑袋,手掌忽被轻轻捉住,回见小和尚温言笑道:「莫要吓着了孩子。你堂堂一国公主,怎好与小孩儿拌嘴?说「不遵王法」什么的,也太不成话啦。」
  媚儿怔怔望着,见他说话时眉目生动,恍如梦中所见,然而适才被巨剑斩落的画面犹在眼前,惊惧、惶急……直到这时才一股脑冲上胸臆,像要炸碎胸膛般难受,身子竟有些发软,鼻端毫无来由地一酸,撮拳往他胸膛头脸槌落,尖声怒道:「死小和尚!臭小和尚!死小和尚……」闷着头狂揍一阵,槌得双拳隐隐生疼,惊觉耿照连挡都没挡,心底一慌:「不好!近来修为颇有进境,别要……别要打死了他!」
  凝神细看,耿照除了些许淡淡红印,连油皮都没擦破半点,又羞又窘,又隐隐有些恼怒,一推他胸膛:「你是手断了还是脑子蒙啦?不会挡么?白痴!」本要起身掉头离去,瞥见看台楼梯口掠过一抹窈窕丰腴的倩影,面色一沉,暗忖:「我这一走,那贱婢又巴巴的黏过来。教你痴心妄想!」哼的一声挺胸俏立,双臂环抱,高高端起一双雪润尖翘的浑圆盈乳,狠厉的目光盯着正前方,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耿照回过头去,但见宝宝锦儿俏立于看台下,美眸中盈满关怀。
  他二人默契绝佳,略微颔首,仿佛已说过了千言万语。符赤锦露出放心的表情,水汪汪的娇媚杏眸一转,眸光瞟向他身后的媚儿,又是那种「相公你完蛋啦」、似笑非笑的狡黠模样,身后转出一抹高眺的茜红丽影,长腿交错,充满矫健肌力的修长曲线才踮下两阶忽又停住,竟是染红霞。
  耿照骤尔起身,不意牵动左肩伤处,面色刹白,开始凝涸的衣布再度渗出墨染般的乌渍。
  梯间幽影投映,看不清染红霞的神情,他心急如焚:「怎……怎地她不再走下咚个?」忍不住上前几步,方见伊人身后三两阶上,伫着四只刚停步的小巧莲足,一双是薄底半靿子的绣银鹦鹉绿快靴,靴尖细裹,明快中透着娇憨,似可想见其中玉趾合拢,十分精神;另一双却是宝蓝繍鞋,鞋面上以五彩糸丝金银线绣了「鱼戏莲」的图样,虽是天足,却小得差堪盈握,更显主人秀气。
  ——是二屏。
  耿照没留意过她二人的脚,心念一动,忽然抬头。四层看台之上,许缁衣凭栏低首,阳光穿透她裹发披垂的长纱洒落,周身如罩金粉,逆光的面孔却看不清眉目,但见颈颔的肌肤白腻已极,宛若玉碾。
  他与染红霞情投意合,彼此交心,此事却不能教许缁衣知晓,否则日后杜掌门功成出关,万一追究起红儿失贞一事,这位在门中极有分量的大师姊将不会站在染红霞这一边,事情就棘手了。
  耿照心疼染红霞的为难,明白她何以不能径直奔出,不顾一切地表露关怀……
  思虑之间,见伊人自怀中取出一条红丝绢,交给了符赤锦。符赤锦冲她轻轻颔首,捏着绢儿款摆而出,无视于媚儿的杀人目光,将红丝绢塞到他手里。
  「你放心,」耿照嗅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温甜,顿觉心安,闭目轻声道:「我没事。」
  「我知道。」符赤锦低着头替他松开腰带,一如出门前为他系上。凉滑的小手灵巧而小心地揭开凝痂的几层衣衫,笑道:「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的男人我明白。在宝宝锦儿心目中,相公是世上最值得信任的男子,什么事也难不倒。」
  耿照忍不住笑起来。「要不是李大侠手下留情,早将我打得满地找牙。我可不敢把话说得这么满。」心中一动,压低声音问:「将军有什么指示?」
  符赤锦与弦子受他之请托,负起保护将军伉俪的重责大任,以齐宝锦儿的精明与识大体,决计不会舍将军不顾,擅自离开顶端看台。此举必是将军授意,以此小儿女情状做为掩护。
  果然符赤锦嘻嘻一笑。「将军说首战派出李寒阳却不胜,对方怕要铤而走险啦。少时若生变故,须以皇后娘娘的安危为先。」耿照微微一怔:「会有什么变故?下一场……该是央土大乘推派代表了罢?」
  符赤锦低道:「慕容柔没说,我料他也未必说得准,只是让我们预作准备罢了。佛子与央土教团的大和尚进十万圆明殿里商议去了,约莫是一刻以后的事。依我看,便把阿兰山翻过一遍,也找不出比李寒阳更厉害的代表啦,佛子大概没想到这场会输吧?」
  头一场打了半个多时辰,加上耿照昏迷的一刻余,距流民围山已经禁一个时辰。耿照遥望远方,蚁群般黑压压的人流似乎无时无刻不在蠢动,但骁捷营实际被压挤的幅度却不明显,显示流民散漫,无有章法,面对长枪铁马的谷城精锐,就算饿的狠了,也不会贸然往枪尖上撞。
  但耿照始终有着说不出的忧心。在籾盆岭时,那些流民原也是饥寒交迫。疲惫衰颓,却于转瞬间化成狰拧恶兽,悍然以血肉之躯冲撞长枪箭矢,连最勇敢的军士亦不禁胆寒,只因嗅到了血。
  杀人就像疫病流行,一旦起了头便很难止息。
  将军说的「变故」,难道回事这个?
  符赤锦信手从他襟里掏出一条雪白的绢儿,为他揩抹颁脸,忽然惊呼一声,不觉停住。耿照回过神来,轻轻握住她的手,殷问:「怎么啦?」符亦锦勉强一笑,摇了摇头,作势再抹,但相公可没这么容易打发,握着她温软的小手不放,符赤绵莫可奈何,轻声道:「相公的鬌发白啦,活像老公公似的。」说着噗哧一声,眉眼含笑,宛若春花绽放。
  手边无镜,耿照不见形容,料想重定经脉这么大的事儿,身子断不能毫无消损;不过两鬌霜染,算是很便宜了,心中不以为意。见那白绢十分眼熟,想起是她先前所赠,心头乍暖,谁知符赤锦却把绢儿往温濡饱腻的乳胁一掖,挤出一抹沁乳透香的汗津来。
  「是你给了我的……」没等耿照说完,齐宝锦儿轻轻巧巧一让,越过他的肩头笑道:「山间克难,未有良医,有劳李大侠啦。」却是李寒阳走近。
  她将染红霞的红丝娟递去,袅袅娜娜,施糟,正色逍:「奴奴代我家相公,谢过李人侠慨施援手。」李寒阳逍:「夫人客气,我也只是略尽棉搏,谈不上援手。」
  接过红绢,替耿照剥除衣覆。
  李寒阳抜剑的手法与斩击同样收发由心,耿照受的只是皮肉伤。游侠周游人天下,接受各地武者的挑战,随身携有灵验的金削药,包扎手法更是一绝。李寒阳精于此道不逊用剑,经他理创、施药、捆扎等,耿照顿觉肩上一阵清冽入骨,肿痛大见消解,已能勉强活动。
  符赤锦道:「这是染家妹子冒着开罪师姊的风险,也要交给你的一份心意,你可别辜负了人家。」盈盈一笑,转身离去。台底入口已不见染红霞与二屏的踪影,连许缁衣亦都重新入座,由下往上再难望见。
  诸女皆去,媚儿终于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里不大合适,适逢金甲卫们绕了大半个场子、好不容易灰头土脸地蹭来,没好气地瞪了耿照一眼,被众人簇拥而回,心想这小和尚忒爱拿人家的绢儿,原来是贼性不改,与送绢的个个都有猫腻!
  当晚在风火连环坞,瞧他与染红霞那难分难舍、情致缠绵的模样,便觉不太对劲。经红丝绢一事再无疑义,「管小和尚叫「相公」的美貌贱婢」底下,又添一条杀人名录。
  耿照与李寒阳都很沉默,李寒阳沉默地替他敷药裹伤,一旁朱五总是亦步亦趋地看,虔无咎虽也频以眼角窥视,却隔得远些。而耿照的沉默,却是望向遥远的山间。
  「典卫大人担心流民的去留?」李寒阳笑问。
  耿照本想回答,心头却有别样疑惑盘据;挣扎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李大侠为何代表南陵出战?」
  「自是为了流民。」
  「既然如此,李大侠何以认输?」
  李寒阳哑然失笑。这话若出自他人之口,恐有嘲讽的嫌疑,但他知道少年并无此意。「因为我确实败给了典卫大人。」拎起插在地上的鼎天钧剑,大如手盾、形似钟磬的古朴剑锷上方三寸处,藏锋的薄刃兀自贯穿剑身,仿佛与平滑如镜的钢材融为一体,几乎看不出嵌合的口子。
  耿照意识到自己的出言无状,纵使胸中似有一股难言的迷惑与不平,亦不禁微感歉赧,低声道:「李大侠对不住,我不是那个意思。以您的修为,扭转劣势直是易如反掌,若要将军收容难民,李大侠便不该认输,应当将我打倒;若不为难民,大可不必与战。我不懂,这战与不战,却都是为了什么?」
  「典卫大人弄错了两件事。」李寒阳正色道:「在我看来,比武是极单纯的事,赢就是赢,输就是输,纵使旁人没看出来,只消两人心知肚明,也就没什么好争的。典卫大人兴许不明白,适才一战,确实是我输了,此事并无疑义。」将鼎天钧举至面前。耿照半信半疑,握住刀柄一夺,刀身依旧不动,俨然在剑身里生了根。
  (一定是功力尚未恢复的缘故。)但连耿照自己都明白,这样的想法实过于一厢情愿。
  经过一刻的调息运功,此际他的功力较诸决斗当时,只有更加充沛而已,没有道理拔不出刀。他定了定神,调匀气息,运动全身功力再试,藏锋却毫无动静。
  「看到了么?」李寒阳淡然道:「你刺这刀时,周身六合的境界高过了我,才能一举刺穿镔铁;拔之不出,是因为你现下的境界远不如当时。我败给了这一刀,败得心服口服。若你能再施展一次,二度遭逢,我仍是要败。」说着面色微凝,双手分持刀剑,「咄!」一声低喝,缓缓拉开,及至一声清越龙吟滑出剑身,藏锋蓝汪汪的刃尖震颤不休,才倒转握柄,将刀还给耿照。
  耿照心下雪亮:这一下李寒阳几乎用上全力,额间微现珠莹,连出手为韩雪色解封都不曾如此,怕只有与黑衣人对峙时差堪比拟。「典卫大人弄错的第二件事,是正义的价值。」
  「正……正义?」
  李寒阳双目炯炯,直视着他。
  「敢问大人,杀一人若可拯救十人,这么做算不算是义?」
  耿照沉吟片刻,兀自难决,摇头道:「我……我不知道。被杀的那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李寒阳笑起来。
  「典卫大人此问,则又是另一个难题。」他摇了摇头。「关于「杀一人救十人」之喻,诸凤殿已讨论了上千年,是无数游侠终生自问问人、勤思不辍者,为此分成了几派,有主张杀人以救,也有主张不杀的,至今仍莫衷一是,未有定论。」
  「那你是哪一派的?」朱五忽然插口。
  「我主张「慎杀」。」李寒阳也不着恼,温言笑道:「我不信一命抵一命,人命是不能放在秤上度量的。出了诸凤殿的议堂,我还未真正遇过「杀一人救十人」的疑难;谁要说「你杀这人,我便放过其他无辜的十个」,我会优先处置说话之人。那厮显是恶源。」耿照与朱五都笑了。
  「我观慕容将军处事,虽有苛猛之评,对朝廷总的来说是顺服的,而越浦城尹梁子同确是中书大人的心腹,中书大人几等同于「朝廷」二字。梁家父子对徐日贵父女的恶行,在平望都许多权贵眼中,甚至算不上是一件事;慕容将军处置梁子同,非是拔掉一枚眼中钉这么简单,必将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
  初老的游侠敛起笑容,肃然道:「愿意为徐氏父女主持公道、不惜开罪朝廷与央土任家之人,我不以为会把犠牲五万名流民以换取东海道之平静,视为理所当然的正义。便输了这场比武,我仍会待在这里,直到三乘论法大会结束。我想看看慕容将军的正义,将如何拯救这五万人的性命。」
  十方圆明殿里并无佛像,取而代之的,是一堵七、八丈长的石刻龙壁。
  这片「优波难陀壁」又称「延喜龙王壁」,通体由六尺五寸高、两尺八寸宽的青石屏风组成,屏风下有夹嵌之用的莲台底座,每扇屏风的大小一致,宛若一模而出,拼连处打磨得光滑平整,远看几乎难见接缝,衬与整殿的青石砖地、鸦青壁涂,屏风融入空间,仿佛一条浮爪扭头的巨龙飘在莲花座上,眨眼便要破壁飞去。
  东海脱离鳞族的统治后,历经三宗更迭,终成央土皇权之禁向,崇敬龙神的祭祀旧俗多受箝禁,居民遂变着法子保护信仰。或假借拜佛的名义,故意将佛像的盘龙莲座做得特别大,拜佛如拜龙;或改称「龙王大明神」云云,假托佛经里的八大龙王,暗行鳞族龙把。
  这块优波难陀壁便是这样来的。做成拼接的石屏风,利于分开收藏,遇官兵阅入寻衅,只消藏起拼成龙首的前三扇,再将当中几块胡乱调转,便看不出龙形,可免朝廷降祸。
  「在东海,释教不过是龙神的护身符罢了,无怪乎我佛不兴。数千年来,老百姓昧于陈俗旧习,未受佛法教化,何其无辜!」佛子伸出白玉般的手掌,轻抚着翻滚浮凸的怒张龙鳞,更衬得五指修长,宛若女子。
  「幸有我等前来弘法,为百姓点起明灯。他日东海万民同登慈航,在座诸位亦得佛果,行持菩萨道圆满,不亦善哉。」
  此番东行,央土僧团的成员多来自联名上书的廿九座寺院,因路途遥远,恐寺中长老不堪跋涉,故以青壮一辈为主。美其名曰「精锐尽出」,背后的意思只怕与南陵相仿佛:横竖三乘论法是佛子一人的戏台,轮不到旁人出头,既是为人作嫁,自不必卖力演出,只消分沾雨露之际,自家莫缺席便是。
  果然众人听了佛子之言,倒有大半或面露冷笑,或不以为然,无一附和。
  佛子独自离京,撇下央土僧团的代表,一个人来到了东海道,此举在这些少壮僧人之间已饱受非议,及至发动流民围山、易论法为比武等等,不满的情绪更是到达顶点。各寺代表难得一片敌慨,私下议定在商讨之时,一致反对与镇东将军府比斗,意即接受现状,不逼迫慕容柔收容难民。
  这是一场迟来的围剿清算。佛子在踏入十方圆明殿之前便已遭孤立,等待他的是一群愤怒的少壮僧人,对这场荒腔走板的「三乘论法」满腹牢骚,拒绝再被当成傀儡操弄。
  来自摄度精进寺的行深和尚双手合什,垂眸道:「证佛果而成阿罗汉,那是小乘之说。大乘普渡众生,不作利图,佛子此说,倒显多余了。」几名青年僧人频频点头。行深的师兄行远在央土论法时被佛子驳得体无完肤,他一直想找机会报仇,但住持说他修为不如师兄,不必自取其辱,令行深耿耿难释。
  既然有人率先发难,后头自有乘势挥军、借风放火之辈。接口的是舍悲寺的慈惠和尚,他今年不过三十许,正值壮年,却与央土名僧雪舟慈能大师同列寺中的「慈」
  字辈,在此番的东行队伍里备受注目,说话也格外有分量。
  「我听说佛子教人多诵「南无阿弥陀佛」六字,如此贩夫走卒、目不识丁者,亦能成佛。东海百姓常念佛号,自然登莲台而证真乘、成佛果,与我等何干?」
  佛子淡淡一笑并不辩驳,细抚青石龙刻,悠然道:「东海百年以上的古刹,计有四百七十二座,其中逾三百年者百有零四,超过五百年者卅七;逾千年者,光这阿兰山上就有六座。这些寺院中,人数最少的优离庵有百廿三名比丘尼,人数最多的,是千月映龙川畔的大跋难陀寺,计有四千八百七十二人。以上均未算入火工、杂役,以及挂单游方等。」
  众人均不知他何出此言,面面相觑。
  佛子从容道:「东海古利虽多,奈何佛法不兴,这些个名寺便如荘园,坐拥良田万顷,广纳仕绅供养,出家众不过是点了戒疤披上僧衣的俗世之人,视住持如功名;莲觉寺的显义和尚为求住持大位,十年间打点宣政院各级官员、东海臬台司衙门等,总数逾此,」伸出右手食中二指。
  行深面色微变,强笑道:「两千两虽是大数,但我等方外之人……」
  慈惠和尚见佛子手势未变,笑容如古井般平静无波,讳莫如深,心念电转之间举袖一拦,沉声道:「别丢人了,是二万两。显义光是用来打点宣政院和臬台司衙门的贿金,总数就超过二万两白银。」
  殿里寂然无声。除了粗浓的呼吸,更无一人开口。
  在场二十余人都是央土名刹的青壮辈,学问僧非是镇日躲在藏经阁里钻硏典籍,常与达官显贵来往,都是见过世面的,虽知东海殷富,这数字仍远超过众人的想象。
  若有现银二万两,还争捞什子住持?几辈子也挥霍不尽了!
  行深吞了口唾沫,强抑面上筋跳,一张黝黑的麻子脸雇如尸殍,涩声道:「那显义……当成住持了么?」
  佛子摇头。
  「据说近有疾患,身子不好了。宣政院里有个说法,欲于三乘论法会后,推动天下佛昵一统,由央土僧团中简抜壮年有为、才德兼备的学问僧,来担任东海寺院的住持,以洗颓风,度化东海万民。」
  宣政院是太宗一朝才有的,专责管理佛教相关事务。南陵臣服后,段思宗上奏朝廷,极言小乘于南陵诸国行之有年,教团组织发展成熟,不宜以央土大乘的宗法、因俗度之,乞设一中立机构管辖,如接待诸国使节的客省,负资安排南陵教团的朝觐、交流等,而不涉教团内部诸务。
  其时太宗大力推行释教,看完段思宗的折子,不但准了宣政院的设置,更分扩为管理央土教团的「枢院」与南陵教团的「南院」,正二品的宣院总制之下,另有两院院使、同知、副使等官员,说是「专管天下僧尼的中书省」亦不为过。
  东海班:有教团,各寺住持名义上由朝廷指派,可宣政院里的都是官,是进士出身的读书人,把住持之位当作世俗功名,可荫可补,但看如何周旋。大抵上做得新住持的,十有八九是寺中掌权之辈,钱帛在手,利于敬谢打点,居然也维持「一寺相承」的传统,师殁徒继,次序井然,这么些年来没出过什么乱子。
  琉璃佛子透露的讯息,登时让现场炸了锅。
  这些央土名寺的学问僧个个自视甚高,十五六岁便崭露头角,显现过人的聪颖博学,日积月累有了点名气,才被派来与会;但同侪间竞争寺中高位,激烈的程度不亚于庙堂夺权,僧多粥少,谁也不敢说自己能出线。挤不上位子的,到了七老八十仍是一介学问僧,那就十分凄凉了。
  而佛子方才随口说的数字,此刻突然显现意义:百年古刹就有四百七十二座,算上未满百年的,怕没有几千座!东海和尚连经都未必能读,除了坑蒙拐骗、吃喝嫖赌,正经的就没会半点,看在这些央土僧人眼里,何异于豚犬!
  若能外派东海,人人都有自信压倒这些颟预的假比丘,掌握僧徒百姓,甚至君临一座如莲觉寺般、十年之间能送出二万两纹银的千年古刹,再不必于央土教团的夹缝中苦苦求存,与阴险的同侪、偏狭的师长争得你死我活……
  一个冷硬干涩的声音,打破了众人眼前五光十色的幻想。
  「我没听说过这种事。」果天依旧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自他入殿以来,始终走在佛子身后丈余处,比起其他刻意回避的僧人,已是站得最近的一个。「宣政院不预教团宗法,乃是孝明朝以来的定制。把央土僧人派到东海当住持,总制大人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髡相」都说话了,众僧被当头浇了盆冰水,有的人美梦破碎,顿时激起满腔恨火,转头怒视琉璃佛子,原本热烈的气氛一霎僵冷,空旷的大殿内竟隐隐有着肃杀之感。
  佛子道:「师兄,赵大人今年要告老了。致仕之后,宣政院总制一职将由僧人出任,院使的官秩改为从一品,与中书省、尚书省、御史台等并列。」
  僧人出任宣政院总制,「髡相」云云将不再只是一句玩笑话。
  连身为副手的两院院使都是从一品的官儿,继现任总制赵希声大人之后的新科总制,其地位只能是当今的国师了。至此太宗朝所立、避免政教相预的团院制度形同瓦解,不惟僧人将立于朝堂,教团亦受朝廷直接掌控,对这些积忍已久、郁郁不得志的青壮僧人来说,全新的时代正在眼前豁然开展。
  「我不曾听闻。」果天冷道:「你从何处得知?」
  「陛下亲口告诉我的。」佛子答得从容,仅在顿句时微露一丝诧异,淡如云拂。
  「……陛下没同住持师兄说么?」
  胜负很明显了。
  皇上跳过京城第一寺的住持、央土教团的首脑,直接向佛子透露消息,宣政院的新总制决计不会是果天——而这一点儿也不难想象。果天和尚今日的地位,可说全来自佛子的活跃,这样的风评在平望都几乎已成共识,皇上没有道理不清楚。
  果天不招人喜,正因为不识相。
  「我没听陛下提起过。」
  他又重复一次,仿佛说多了就能成为事实。
  「镇东将军所辖,朝廷明着要收回去,只怕慕容柔不肯。陛下纵使有意,中书大人也不会贸然而行。我等出家之人,本不该插手朝廷政事,以免碍了修行。依我看,央土教团不应干预东海流民之去留,让将军府与东海臬台司衙门自理便是。」
  慈惠一听心中有谱,面色丕变,冷笑道:「果天大和尚、大住持!你这是想吃独食么?」
  果天蹙眉。「你是什么意思?」
  不管这人是真木头或假道学,总之都不是能挑开了说的对象。慈惠的脑筋转得飞快,轻咳两声,端得一脸正经:「皇后娘娘的意思十分明显,即要保住流民,收容于东海。镇东将军是天大的官儿,能大得过娘娘、大得过皇上?慕容柔若违了上天好生之德,休说皇上,天下万民也容他不得!正是我等出家之人,更应心怀慈悲。我认为央土教团应推派代表决斗,促使将军收容流民。」
  他虽是舍悲寺的「慈」字辈,年岁较雪舟慈能禅师小了何止半甲子?雪舟一昵的长弟子们都比这位小师叔年长,早早便占住了寺中高位,等接师父衣钵,连一点渣滓也没留给他。
  慈惠好不容易见到了一丝曙光,想起东海这一大片富得要流出资来的佛荒之地,几乎兴奋得要喊叫出来,心思透亮:哪里是佛子要除慕容柔?这分明是皇上的意思!
  若不顺风表态,无有好处不说,搞不好还要与人陪葬,落得竹篮打水两头空。
  行深在摄度精进寺还算是住持嫡系,多少受到师父、师兄的照拂,夹缝求存的资质远不如他,到此刻方才省悟过来,忙不迭道:「很是、很是!出家人广修六度,而一法不执,岂可昧于镇东将军一人,弃无数流民于不顾?精进寺亦赞同佛子慧见,教团应派代表一斗。」余子纷纷表态,居然全数通过。
  这个结果远远超过果天的预期。
  他木然环顾四周,似乎不明白这些原本嫉妒、敌视佛子的人,怎能在三言两语间都站到了他那一边去,眉结益深,沉声道:「我反对。」
  众人先是一怔,继而「噗哧」一片,几个较不稳重的举袖掩口,其他人就算没出声,嘴角眉梢的蔑意却赤裸裸地不加掩饰,仿佛正看着一头被拔光了羽毛却毫无自觉的落败公鸡。
  「佛子,我等当推派何人为代表?」慈惠当他云雾一般,已不入眼中,迳对佛子道:「莲宗不过传说而已,东海既无僧团,料寺院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反对慕容,第三场的比斗形同虚设。若要逼慕容收容难民,这场的是关键。」
  众僧如梦初醒,纷纷你一言、我一语的,为代战的人选争个不休,所言皆十分空洞,没什么建树。慈惠胸有成竹,待诸人辩得口干舌躁、贫乏的内容再也撑不起激烈的交锋时,才提高声音道:「小僧往日与金吾郎任大人有些交情,人说金吾郎乃京师……不!是央土第一快剑,那耿姓少年如此凶暴,若能请出任大人的快剑,不定一合之间便教慕容的爪牙伏诛。」
  余子提出的代战人选与「飞鸢下水」任逐流一比,尽皆失色,面色阴沈地闭上了嘴。慈惠还来不及得意,佛子已然开口。「代战之人我另有计较,只须确定教团的意向即可。各位,请。」合什顶礼,竟教众人先行离去。
  慈惠、行深等还巴望来日宣政院易主时能来东海「拓荒」,不敢违拗,鱼贯顶礼而出,比一群接头连尾、踱返圈舍的绵羊还乖觉,片刻走得干干净净,只果天青着一张脸站立不动,佛子也不以为意。
  片刻,又有三人自殿外而来,当先的是赤炼堂的四太保雷门鹤。随后,青锋照之主邵咸尊锦袍一振,负手跨过高槛;谈剑芴指挥着两名剑冢院生,将萧老台丞连竹轮椅一并抬入,推入殿中,躬身低道:「我在殿外候着,有事台丞叫一声便是。」
  萧谏纸点了点头,权作回应,并不言语。
  佛子唤请三人前来,是在央土僧团开议以前,也就是说适才他与慈惠等僧众的对答,雷、萧等听得一清二楚。待谈剑笏退出大殿,佛子才自青石壁前转过身,也不理睬一旁兀自伫立不去的果天,美得妖异的面孔衬着殿内静谧幽碧的暗影,浑不似人间之物。
  「有劳了。」他低垂眉眼,合什道:「贫僧所求,谅必瞒不过三位。」
  雷门鹤微微一笑,邵唛尊仍旧负手,萧老台丞则是睁着一双锐目直勾勾盯着他,自始至终都无意改变。
  佛子似不意外,自颧自道:「为救流民,第二场央土教团非胜不可,但我等皆是学问僧,不通武艺。此事既与三位休戚相关,贫僧恳请三位,为了山门外五万名流民的性命,务必助贫僧一臂之力。」说着双手合什,长揖到地。
  一声冷哼,竟是萧谏纸率先接口。
  「适才佛子对央土僧人威胁利诱,丑态毕露,也是为了五万流民的性命?」老台丞声音不大,甚至有些痦哑,然而烈目焦炽,在绀青如夜的昏暗大殿内看来,宛若两道紫电剑芒,穿颜透目隐隐生疼,令人难以逼视。
  琉璃佛子眉目未动,笑意娴雅。「老台丞言重了。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也只是实话实说,谈不上威胁利诱。」
  萧谏纸冷笑,灰白的剑眉一挑。「哪一部份是实?僧人出仕、封荫东海,还是阁下将佩挂一品紫金鱼袋,立身朝堂,从此以国师之尊指点江山,弘法预政?」
  佛子从容回答道:「贫僧有旨。」从襟里取出一封书柬,双手捧过。萧谏纸冷笑展读,越看脸色越沉,那交叠数折的纸头上不过寥寥数行潦草笔迹,他却来来回回看了半天,仿佛想从中看出什么破绽而不可得。
  邵、雷二人站在一旁,居高临下,虽不能尽看纸上内容,从老台丞的一脸铁青,倒也不难想象写了些什么,邵咸尊站得稍远,却因老人持信的角度之故,能清晰看见落款处并无花押,却有一方「御上行宝」的篆字朱印。
  部咸尊乃书画篆刻的大行家,认出这枚「御上行宝」是当今天子的私章,莫说仿造,就连用了这四个字当作铭刻,都是抄家灭族的不赦之罪,等闲开不得玩笑。
  渝柹纸阅举,将书柬还原,双手棒还,小心兴与中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隐忍,仿佛为了这种东西执臣下之礼是莫大的屈辱。
  「这种事,便在孝明一朝也不能发生,遑论先帝!」老人咬牙轻道,似带着嚼碎镔铁般的痛烈。谁都知道他口中的「先帝」是指英年早逝的太祖武皇帝,与时人的习愤不同。或许老人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当今天子既非孝明,也不是武烈。」佛子轻声应着,并不特别张狂,反有一丝淡淡悲悯。「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老人掉转轮椅,推送侧轮的双手因过于用力,看来竟有些颤,但恐怕不会有人认为是衰朽抑或软弱。
  「辅国!」老表丞低咆着,谈剑笏一个箭步跨越高槛,见老长官面色不好看,相伴多年的直觉让他明白老人只想尽速离开,一身官服的紫膛汉子二话不说,迳抬起轮椅迈出大殿,转过门牖便不见踪影,余下轴轳声一路行远。
  佛子转向雷门鹤。「当今赤炼堂,是哪一位太保当家?」
  雷门鹤那生张熟魏、逢人皆是这一副的堂倌笑容倏凝,见佛子丝毫不介意气氛变爝,终是生意人的脾性盖过了满腔惊怒,勉强拱手:「正是区区,佛子明监。」
  「此刻仍是?」佛子诧然。
  雷门鹤面色微变。「回佛子的话,此刻仍是。」
  「那五万人若杀上山来,有多少是你的仇人?」
  雷门鹤干笑:「肯定多过邵家主。佛子若没别的吩咐,小人先告辞了。」虽然满心不是滋味,仍不敢缺了礼数,长揖到地,待佛子颔首,才起身离去。邵咸尊始终未发一语,朝佛子拱了拱手,也跟着离开。
  佛子笑顾果天:「没别的人啦,师兄不用留下了罢?」两人遥遥相对,片刻果天才转过身,披着繍金袈裟的高大背影没于刺亮的殿门外。
  琉璃佛子独自伫立于空无一人的十方圆明殿,不知过了多久,才叹息一声,低头向外走去,空旷的殿构间忽响起一阵清脆的掌声,一条高瘦的身影由难陀龙王的壁首后转出,嘎声笑道:「服!真不由得我不服。察觉我躲在屏风后没什么了得,察觉了却假作不知,还能若无其事走出去,这才叫做城府。看来老夫多年未履江湖,道上着实出了些厉害人物。」
  佛子回头,但见眼前之人干瘪黝黑,双掌笼在袖里,高大的身形裹着华服,犹如骨架蒙皮,看来与一株染了邪祟的枯老梧桐没什么两样;两只凹陷的眼睛覆着灰白的浊翳,显而易见的目残并未使人感到同情,只觉妖氛逼人,如遇鬼怪。
  「阁下是……」
  「欸!你该说「你这时出现在此,意欲何为」才是。到了这份上,假装不认识就太伤人啦。」华服瞽叟耸肩怪笑。「你现下说话的口气,与先前截然不同,简直就像两个人。可惜这厉害的小把戏骗得了明眼人,骗不过瞎子。啧啧啧,你露馅啦,知道不?」
  佛子终于选择了沉默。
  他一向务实,虽偶而扮演狂人或赌徒过过干瘾,但大部分的时候都相当冷静。
  佛子明白时间不多,过目不忘的本领再一次发挥作用,在脑海里飞快翻阅与盲眼老者相关或无关的片段,想找出是哪里出了问题。
  盲眼老者似把他的安静当成了屈从,得意笑道:「方才你煽动那三人的手法着实精彩,看得我差点鼓掌叫好。不过想想也是,煽动、左右他人,一向都是阁下的拿手好戏。」
  这「思见身中」的异能不但能使他过目不忘、任意调用脑海中的记忆,还能够一心多用。
  青年僧人一边追索记忆,进行极其繁复的对照检查,耳中一边听着老者调侃,分毫不差地接口:「我怎煽动了萧老台丞?阁下目睹全程,当见萧老台丞怒气腾腾,拂袖而去。况且,巴望一名瘫瘫长者出战,不如认输算了。」
  盲眼老者笑道:「萧谏纸自来是独孤阀的忠犬,以他的才具,非为白马王朝的安泰,真要放手一搏,凤翥未必是他的对手。老萧失势多年,甘于黄纸堆里做学问,代表旧情犹在,事事都为顾全大局。容忍慕容、容忍任家,容忍平望都里的小皇帝,是一样的意思。
  「那张破烂纸头上不管写了啥,都够他失望透顶。一旦不忍了,决心做自己想做的事,你觉得老萧是想留下难民呢,还是放他们烂死在荒野之中?他瘫了不能打,剑冢的二把手谈剑笏可不是省油的灯,「熔兵手」之前,不世神兵也要忌惮三分,赢面不小。」
  佛子不置可否,又道:「雷门鹤呢?我可没给他好脸色。」
  老者嘿嘿两声。
  「瞒者瞒不识。风火连环坞烧毁后,越浦城中都说「四爷做龙头」,咸以为多年的派系倾轧至此落幕,大权重定于一尊,你劈头却问「如今是哪一位太保当家」,暗示他的大位还未坐稳,选错输诚的对象,朝廷秋后算帐,你赤炼堂头一个跑不掉。
  「这句话的背后,还有更深一层的含意。当夜雷奋开悍猛绝伦,你我记忆犹新,这厮若便未死,必等着东山再起的机会,指不定也来到了现场。若埋伏在雷门鹤身边的大太保眼线,将佛子之言带给雷奋开,那么莲台第二决,便是大太保一派逆转形势的枢纽。
  「只消「铁掌扫六合」打趴镇东将军的代表,朝廷便是雷奋开最强的后盾,任凭四太保掌握多少帮内势力,也要俯首低头。雷门鹤要想通这条「釜底抽薪」之计的厉害处,就算雷奋开真死了,也当极力争取表现的机会。两面开锋,正反皆宜,端的是妙计!」
  老者说得口沫横飞,语气忽一转,低笑道:「不过你和那姓邵的贼小子一句话也没说上,怎知此人堪用?我听说当年狐异门被正道围剿,此人亦出了大力,莫不是仇人相见,分外……嘿嘿。」
  你把狐异门看得太简单了,老东西。复仇这道菜,放凉了才更美味。
  佛子在心中将所有画面反复比对,终于确定老人是靠声音认出自己,非是计划出现纰漏;只消将他灭口,秘密便无虞泄漏。虽然损失这枚棋子,对后续的工作多少有些影响,但他比对记忆的同时也完成另一套无有此獠的新蓝本,照样能完成任务。
  「老实说三人之中,我对他最没把握。」
  他难得地露齿一笑,动作虽轻佻,语声仍是一派庄严温煦,闭上眼睛聆听,丝毫不觉有异。「不过我想,一个人能持续行善二十年,从不间断,如非对「善」有异于常人的执着,便是沽名钓誉到了极处,图谋必深。无论哪个,都不该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老人哈哈大笑,一挥袍袖,「监啷」一阵沉重的磨转异响,竟将青石屏风「转」
  了过来。
  原来雕着难陀龙首的头三面屏风,非如其后十几块般、嵌夹于莲花底座,而是贯通中心,设以活动的轴轳。屏风虽重,拜精巧的轴承所赐,毋须合数人之力才能抬起掉头,任何人皆可轻易转过,露出背面的石刻。
  那是一颗人头。接在龙身之上的,是一枚须发怒张、訾目如电的成年男子之首,拏风吸云神威赫赫,令人肃然起敬。此非难陀龙王在佛典里的形象,而是东海自古以来所信仰的鳞族之首,龙神应烛。
  「这张脸切成了三等分,转至背面时左右倒反,看不出原有的图案,非要一一转正,才能拼出应烛的头雕来。为在央土皇权下崇祀龙神,这帮东海土人当真是挖空了心思,什么玩意儿也弄得出。」瞽叟笑得露出参差尖牙,阴恻恻道:「连神都有不同的面目,何况是人?你要是真动手杀了我,会后悔莫及的。我专程前来,是为卖你个好东西。」
  佛子对老人了如指掌,真要动手,三招之内必能取命——当然是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如今打草惊蛇,再想无声无息地除掉这个麻烦,怕要花费不少功夫。俊美的青年僧人决定暂抑杀心,寻求其他的解决之道。
  「你想卖我什么?」
  「平安符。」老人的笑容猥崽邪祟,似欲挑起他的浮躁。
  他稳稳应对,连方才不经意泄漏的一丝轻率都消失无踪,仿佛就真的只是「琉璃佛子」而已,别无其他。
  「什么平安符?」其实他知道是什么。将符箓烧成灰,混合雄黄、没药等香料贮于繍囊,授与信众,以趋吉避凶,也有嫌麻烦直接装入折好的符纸的。只有在佛荒之地东海,寺院才有这种不三不四的东西;在京师平望,画符驱鬼一贯是牛鼻子臭道士的勾当。
  「保平安用。祛邪挡灾,逢凶化吉。」老者笑得讳莫如深,令人打从心里发毛:「万不幸佛子输掉了第二场,这只平安符便能发挥作用了。不知佛子愿买否?」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10:13:00

【第二十三卷:造极之战】第一一四折:九诀三易,起手无回
  谈剑笏来东海很多年了,甚至在这片土地葬下结祢多年的发妻。他的妻子卢氏是西北牧户出身,那可是比黄沙走马的西山道更荒凉也更干冷的地方,姑娘家的脸蛋总被太阳晒得红通通的,贝齿如岩盐一般白,笑起来分外甜美。
  卢氏以族号为姓,本该作「莫芦」。这是外族人的姓氏,莫芦部不用央土文字,谈剑笏只知其音,连写都写不出。吏部给督作院的官眷造名籍册,经办的胥吏大笔一挥,自作主张改成「卢」,莫芦氏自此成了卢氏。
  谈大人脾性甚好,独在这事上不肯罢休,不顾同僚劝阻,硬要吏部司改正,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动怒,信手一掌,打塌了司部屋墙,一屋子的官儿吓得屁滚尿流,可名籍哪有说改就改的?最后署丞夫人依旧姓「卢」,谈大人却从此留下了黑底。他较前人晚了几年才补上军器少监,甚至外放东海,多少同这事脱不了干系:谈夫人的小名叫兰兰,生得高头大马,脸皮子却薄,易羞爱笑,面上老飞着两团彤云,比擦困脂还惹眼。好在谈大人木讷,换个嘴贫的,能生生羞死她。生性拘谨的谈大人很少叫妻子的名儿,甚至没怎么称呼过她,反正一直以来也就俩,屋里都知道是同谁说话。
  有一天谈大人自公署返家,推门见妻子枕着臂儿卧着榻,蓬松的雪鬓拂着红摸扑的脸颊,只有这点跟少女时一模一样;镂空的窗格筛过晚霞,在她身上散满广黄莹莹的图样,像极了来东海后她最爱的金银花。后院边上,待洗的衣物犹浸,盆里泡开的皂碱又沉了底,厚厚的一层豆渣也似,渐与清水分离。
  他不忍心把妻子唤起,轻手轻脚入内更衣,自己打了水将手脸抹净。只是谈夫人这一觉睡得很沉,从此再也没能苏醒。
  妻子走后,谈剑笏就少回家了。有时办公太晚就直接睡署里,把绝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处理剑冢的日常琐事、公文往返,还有陪伴衰病的老台丞『唯恐哪天老人也忽然一睡不起。
  待在萧谏纸身边十年,老人的过往他所知有限,稍稍了解一些的是性格:萧老台丞暴躁、缺乏耐心,固执,几乎没有被说服的可能;讨厌不够聪明的人,更讨厌别人自作聪明……
  但谈剑笏从没见过老人动怒的样子,今天还是头一回。
  他在殿外细听广老人与佛子的对答,却不明白是哪部份触怒了軎丞。宣政院总制由僧人出任自是不象话,和尙当官,闻所未闻,但谈剑笏自己也不是进士出身,对朝政向来没什么主意,谁管僧尼不都一样么?奉公守法,也就是了。
  只能认为是那柬里写了不堪入目之事,令老台丞罕见地大动肝火。他亲自推着轮椅,漫步于莲觉寺内遍铺靑砖的幽静廊庑,随行的院生都是初次见老裹丞面色如此铁青,不免慌了手脚,谈剑笏冲他们一挥手,以眼神略作安抚,让院生们不远不近地跟着。
  「国家要完了,辅国。」
  老人青着脸缩在椅中,双肩垂落,口里喃喃道。「外戚、内侍……这下,连僧尼都要插手朝政了。曰后黄泉之下,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先帝,说不过短短三十年间,江山巳败坏如斯?」
  「外戚」指的肯定是中书大人了,谈剑笏心想。
  他对任逐桑的印象不差,但这回放任灾民涌入东海委实太过,虽说央土诸州郡苦于旱涝,府库空虚,却不能不管百姓死活。至于内侍省的惠安缜、杨玉除等几位正副都知,据闻也都是安分的人,当差迄今不曾预政,颇知进退,在言官之间风评不恶,不知「内侍」一说指的是谁。
  「不会的,台丞。」谈剑笏想了想,才道:「他们想起东海尚有台丞在,便是一时放纵,最终也只收敛。家有耆老,国有动臣,不会乱的。」
  这话倒不是逢迎拍马。
  谁都知道外放东海是贬,看谈剑笏自己的处境就很明白了。虽说如此,这十几二十年间萧谏纸每有动作,如上呈十七卷巨著《东海太平记》等,总能引起朝野重视,或新皇帝颁旨,货士人一轮,乃至风行草偃,略清民观吏治。遮掩搞得影响力,不是坐拥金银或者权柄能够办得到。
  老人对下属的安慰置若罔闻,喃喃道:「他要是问我:这些年来你都干了什么?我该怎生回答?窝在东海写文章,坐等双脚瘫了,以后还只能坐着写文章?辅国,他会笑话我啊!」
  谈剑笏一下没会意老人口中的「他」乃指太祖武皇帝,老台丞平时不说这些的。但拿平静中带着无限悲愤,无限凄凉的暗哑语声,却令他不由得头皮发麻——老台丞认为有这么严重的话,必是道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以萧谏纸的睿智,怎能把太平当乱世?
  推动轮椅的双手紧了紧,性子宽和的中年汉子难得热血上涌,胸口早已熄灭的那把验货随风复燃。当初为何做官?不就是想报效国家!谈剑笏下定决心,反正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好怕的,看是要联名上万言书还是进京面圣他都奉陪到底。总的有人推老太丞不是?低道:「台丞有用的上我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萧谏纸点了点头。
  「若非我双脚不便,已成废人,此时原该我亲自去做,现而今却只能靠你了。辅国,我想向你商借一物。」
  谈剑笏早有准备,笑道:「我这双腿,台丞尽管拿去!待三乘论法大会结束,属下愿陪台丞走一趟平望,无论台丞做什么,都算我一份罢。」这番话他在心里想了即便,没想到出口时仍禁不住浑身血沸,不由得感动了一把。
  孰料萧谏纸眉头一皱,锐目扫来,硬生生的把他的感动定在脸上,兀自嗡嗡颤摇。
  「我要你的腿干什么!你很能跑么?我要借的,是你的『熔兵手』。」老人肃容道:「朝廷不能指望了,这五万条流民的性命,我们的自己救,要打败那耿姓少年,你有几成把握?」
  雷门钨快步走向看台,一路上什么话也没说。随行的都是亲信,四爷的脾气摸得通透,谁也没敢惊扰,唯恐四爷回头一笑,明儿不惟自己,连一家老小都要遛殃,教人拿铁索捆了,通通扔进江里喂鱼。
  只有一人不急不徐,始终跟四爷身后三步处,恰是他臂间所持,通体扁狭、遒如剑衣般的绒布长囊一触可及的距离。
  亲信们没见过这人,都觉不可思议:四爷平日连来路不明的飮食都不沾口、如此小心翼翼的一个人,怎会屏退左右,偏让陌生人贴身保护?万一褱里贮的是柄两尺半的利剑,这会儿突施杀手,来个什么「图穷匕现」怎生是好?
  雷门鹤没功夫揣华底下人的心思,让老五跟着,当然是为了自身的安全。老坛子烧掉的那晚,他在后山被暴起伤人的雷奋开吓破了胆,忽然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硬说他跟死老鬼雷万凛、老流氓雷奋开有什么不同,就是雷门鹤从没倚仗过自身的武力。
  他的成功与擭得,都是经过精密的安排计算,充分应用身边的资源,极力拉大与对手的优劣差距所致,跟喜欢逞凶斗狠、动辄喊打喊杀的两人大不一样。不恃武勇的作风让他在战场上十分安全,曰常却容易成为买凶行剌的目标。
  身为赤炼堂四太保、「裂甲虱霆」雷万凛所倚重的军师,过往雷门鹤几乎没有这样的问题。因为赤炼堂最不缺战将,连总瓢把子自己都有万夫不当之勇,对手想用暗杀的手段以下驷换上驷,首先得考虑施行的难度,再一想赤炼堂如疾虱怒涛的惨烈报复,多半便打消了念头。
  在敌人的评估之中,「凌风追羽」雷门鹤或许是暗杀名单的前缘,但绝不在战将之列。
  雷门鹒从没像现在这样恨过总瓤把子。一直以来雷老四并不恨他,诈死也好、退睡也罢……人在江湖,谁下是算计来算计去?会埋怨对手招数的,从来都是颟顸糖能的失败者。常胜之人,该有欣赏对手棋步的从容。
  但雷万凛的离去,几乎带走了他手上所有能用的「战将」。
  老流氓雷奋开不消说,据总坛之人回报,当日他在风火连环坞大败染红霞与耿照连手,如非顾及二人背后的靠山,这两个也别想活着走出血河荡了。今日再遇耿照,怕也是蠃面居多。
  还有二太保「炎火焱剑」雷重一,以及机巧百出、擅使连环刀法的三太保「卷开太阴」雷却邪,这两个诡异的家伙不但强得跟鬼一样,卷刀炎剑各逞奇能,绝的是都没什么名利权欲,为总瓢把子一句话就能卖命,连后谢都免了,便宜得令人想流泪。这当口,上哪儿找这么好用又堪用的人?
  老八失踪,老九派不上用场……雷摧锋那个不识趣的蠹物,倒有些后悔杀得太早了。不过奇门阵法在光天化日下效果有限,不能预先摆下车马、插幡布阵,也难以成事,想想便觉释然。
  雷门鹤只剩下一个选择。
  雷景玄是赤炼堂的第五太保,是十绝太保中最神秘的一个。若神秘是指「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那么藏身七宝香车的老八雷亭晚是够神秘的了;但如果是指「令人捉摸不透」的话,恐怕其他九位太保会一致同意:雷景玄才是真正的神秘人物。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掌、剑、刀、笔、令的「令」,乃是罚恶之令。若说雷重一、雷却邪这一剑一刀是总瓤把子的明器,是上马时并肩陷阵的锋镝、下马后寸步不离的屛障,那雷景玄就是总瓢把子的暗器,专为总甄把子派送死令——不光是对手,也包括变节、或有变节之虞的「自己人」。
  雷万凛未掌权时,其叔赤水转运使雷彪唯恐这位族侄坐大,屡次陷害不成,甚至派人蒙面围杀,几乎得手,不料最后关头雷万凛还是逃过死劫。雷万凛登上大位后,雷彪担心他挟怨报复,表面恭顺,暗地里联系雷家的旧有势力,趁着根基未稳,机要将雷万凛拉下马来。
  某日雷彪晨起,由内院一路走到堂前,居然没见半个人影。
  大堂的虎皮交椅上,一名相貌平凡的年轻人展开卷轴,诵读雷彪一十七条罪状,以「不昧其明,不隐其常,以政五钟,以正天时」十六字作结,抽出天衡六帝尺将雷彪打死,命人拖出尸体示众。
  原来雷景玄连夜赶到丹州,迅雷不及掩耳地接管了赤水分舵周围几处重要摊点,持转运使令牌调走分舵人马;待雷彪的儿子、亲信赶回,老巢早已易帜,来不及反抗就被悉数拿下,一个都没走脱。
  包括总瓢把子身边的智囊雷门鹤、雷却邪等,没人知道雷景玄是怎么办到的。
  这不是单枪匹马杀进杀出就能完成的任务,布计、策反、欺骗、恐吓、潜行,乃至杀人立威,收拾善后……雷景玄绝非是刺客,他完成的工作远超过刺客的范畴,武功只是任务所需的一环,仅仅具备超凡的武艺并不能成为雷景玄。
  基于同样的理由,此人的江湖耳语亦少得可怜,完全无法拼凑出轮廓,咸以为是雷万凛对内杀人斗争的工具,出身、外号均付阙如。而赤炼堂内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在众人口里被传得如鬼如魅,连层峰都没几人见过;出手前惯说的「不昧其明,不隐其常」一度成了五爷的代称,谁都怕哪天起床听到前堂有人念这两句,办起事来格外尽心,方方面面都不敢马虎。
  这样的人和雷奋开同样危险。来路不明、无法掌控,不知道该用什么来收买。雷门鹤敢用他的原因,在于一个无意间得知的秘密:总瓢把子用来控制雷景玄的方法,是钱。
  雷景玄要银两。他胃口奇大,不像雷摧锋、雷腾冲之流,用醇酒美女就能打发。雷门鹤在总瓢把子失踪前的几年,发现帮里的内帐大有问题,每隔一段时间就有若干银钱辗转消失,似被巧妙地遮掩起来。雷万凛不是挥霍成性或耽于享受之人,雷门鹤相信这些银两最后被汇成一笔大数目,交给了某人。
  总瓢把子失踪后,他就此事小心试探了雷景玄,不料雷景玄爽快承认,没有丝毫犹豫。「六千两。」雷景玄告诉他。「我替总瓢把子解决麻烦,一件是六千两,不收现银,我有指定的票号。若要求太困难,我会告诉你须加多少,或者是办不到。」
  雷门鹤啼笑皆非。
  直截了当很合他的脾胃,谈生意本该如此。但在争取帮内盟的各种谈话里,这是头一回没提到「忠义」、「旧情」、「本帮」之类的字眼,让他觉得有些异样,彷佛很不对劲似的。就连最常出现的「总瓢把子」四字,两人加起来也才说了一次。
  「价码公道。」他嘿嘿一笑。「但要是旁人也出得起……」
  「我会优先考虑老主顾。你最好一直有事给我做,我很需要钱。」雷景玄道:「别人可能付得起一两回,但我要一条稳定的财路。」
  合作就这么定了。雷门鹤当下即取出六张面额千两的银号扩票,买他当年拔掉赤水转运使的布置运筹。
  雷景玄足足花了一个时辰,将所有步骤巨细,交代得清清楚楚。雷门鹤取来笔墨纸砚、地图名藉,边听边做批注;末了闭上眼睛,在脑海里从头到尾示演一遍,终于确定以一人之力,花四个月的时间安排布置,当真能端掉偌大的赤水雷家一系!多年疑惑得解的同时,又多了个实力绝强的盟友臂助。
  老流氓要养指纵鹰,足够榨干他手里的财源,帮内多数的人都站在自己这边,雷奋开挤不出油水供雷景玄这条贪婪的巨鳃。比富,连镇东将军都不是赤炼堂的对手,只要赤炼堂始终在他雷门鹤手里,雷景玄便是这世上最可靠的人!
  由此他更确定雷万凛不在了;就算还活着,也一定瘫如废人,抑或是练功走火入魔,无法言语。否则雷奋开一定会知道老五是财奴,若非买他除掉自己,便该早早杀之,何必留此大患,等着和雷门鹤较量谁的口袋深?
  赤裸裸的威胁固然令人不快,但雷老四心知佛子所言非虚,慕容柔自身难保了,赤炼堂需要更强大的靠山,这是下载难逢的机会。雷门鹤在「自身安全」与「争取表现」之间犹豫再三,终于商人的投机本色压过了防卫本能。现在可不是畏畏缩缩的时候。
  「老五」他停下脚步。「你有把握放倒那姓耿的少年么?」
  「八千两。」雷景玄道。「不保证死活。」
  只加两千,还不算太狠。雷门鹤正想着,又听他续道:「……你先付清,我才下场。」雷门鹤「哼」的一声皮笑肉不笑,斜乜着吃人不吐骨头的死要钱客将:「要是打输你退钱不?」
  「凡事总有风险。」
  这跟端掉赤水雷家是两码事。铲除眼中钉,一次不成再加把劲,多试它几回,有点创意和耐心,总有得手的机会,先付几成当前金亦不妨。打擂输了还有下次的?
  「这样生意很难做啊,老五。」雷门鹤哼笑道:「打羸耿小子,跑不了你的。犯得着这么咬钱?」
  雷景玄微微一怔,才明白东家完全搞错了意思。「打擂台和保护你,一次只能一样。万一我下场时你给人收拾了,这笔帐问谁要去?只好请你担风险了。老规矩,八千两银号柜票,只收广聚源、兴隆盛、三江号三家,烦请结清,谢谢。」
  琉璃佛子一踏出十方圆明殿,朝凤台合什顶礼之后,径朝看台行去。沉寂许久、的会场又再度沸腾起来。
  当佛子召集央土教团的僧人入殿商议时,有些眼尖的发现剑冢正副台丞、青锋照的邵家主,及赤炼堂的雷四太保也随之离席,心知这第二场比斗还有变数在,耿典卫虽以洞穿剑刃的奇技令李寒阳认输,却未必无敌于此间,现场还有不少势均力敌、甚至凌驾其上的高手,但看佛子有无借将的手段。
  任逐流重新整装,拄着飞凤剑权充手杖,威风凛凛地自凤台行出,居高临下朗声道:「央土大乘教团商议的结果如何?是否要挑战镇东将军府?」果天面色铁青,闭口无言,佛子起身道:「我等之共愿,敦请慕容将军收容流民。阿弥陀佛」
  任逐流半点也不意外。
  事实上他掂了掂:蒲宝从南陵带来许多武士,可央土这厢清一色秃驴,没个能打的,要派代表,只能求他任大爷了,为此特别整理服仪,卖相看起来好些。「等老子上场……嘿嘿……呼呼……」连金吾卫士都不知道,他们的顶头上司完全不计较个人荣辱,羞耻心薄如蝉翼,还经常忘了披挂上身,在道德上全然以裸体示人,十分自由奔放。
  打架嘛!有输有羸,干嘛这么斤斤计较?让这场闹剧落幕的责任,就由老子一肩扛啦!任逐流边打着「下场剑一扔大字型躺地上」的主意,只差没搓手拈须嘿嘿笑,勉强端起架子点头:「嗯嗯,那你们,要派……谁呀?」尾音飘扬,心中彷佛有蝴蝶在飞舞。
  (选我!选我!选我!选……)
  佛子合什躬身,朝的却是对面看台。
  任逐流心中的蝴蝶一沉,全喂了狗,眼角瞟到谈剑笏束紧腰带,霍然起身,而雷门鹤身边的护卫解开布囊,唰地擎出一柄镶着六枚铜钱的精钢铁尺,正觉不妙,忽听一把清朗的语声道:「佛子明鉴,我愿代表央土大乘僧团,为这五万辟辜难民,向慕容将军讨个公道。」
  青衫皂带的颀长背影负手而下,自阶台尽处踱入场中,朗吟道:「宴上田头皆击鼓,一何乐兮一何苦?虽知四景应常运,惟愿天翁润焦土!」耿照愕然回头,腰畔藏锋「嗡」的一颤如生共鸣,赫然是青锋照之主、「文舞钧天」邵咸尊!
  谁也想不到竟是东海正道第一人请缨,连看台上的邵兰生、邵芊芊亦错愕已极,但惊诧不过转瞬,叔侄俩相视一笑,邵兰生捋须点头:「拯救难民于水火,此诚正道有别于邪道,舍青锋照其谁!家主十多年来未曾动剑,今朝破例,也只能为百姓。」见兄长腰间所悬,乃是一柄寻常的青钢剑,心念一动,提着佩剑「檗木」奔下楼。
  芊芊却有别样心思。她见耿照与李寒阳决斗时又是受伤、又是呕血,急得眼眶泛红,晶莹的泪珠不住在眶里打转,虽然叔叔总说「不要紧」,但芊芊还是希望他少受些折腾,见父亲挺身接下第二决,略放心了些,料想以阿爹的武功及对耿照的赏识,应能保他周全。
  台上的谈剑笏被邵咸尊占了先,一张紫膛面皮张成酱色,正要发话,萧谏纸却伸手拦住,摇了摇头。论身分地位,邵咸尊站将出来,在场无人堪与一争;谈剑笏也非不够世故,于此心知肚明,其实用不着老台丞提醒,料想邵咸尊若有意求胜、以换取慕容出手,此战耿照定然无幸,才又坐了下来。
  佛子遥对邵咸尊一揖,随即就座,等于默认了邵咸尊的代表资格,满场的轰然惊叹渐渐沉落。任逐流面上难掩失望,雷门鹤却是不动声色,只摆了摆手,雷景玄收起天衡六帝尺,依旧立在他身后,脸上没什么变化。
  邵咸尊行至耿照身前,抱拳道:「典卫大人,我们又见面啦。」耿照回过神来,也跟着回了礼。「家主好。」双手横持藏锋,欠身道:「承蒙家主惠借神兵,方受得鼎天钧一击。如今阵上相决,没有持刀向刀主的道理,特此奉还。」俯首长揖,捧刀过顶,执的是晚辈的礼节。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他用的是「文舞钧天」亲手打造的刀器,难怪有如此本领!」
  邵咸尊笑道:「宝剑赠英雄,况且典卫大人是为我试刀,承惠云云,邵某愧不敢当。典卫大人若看得起邵某劣作,但用不妨。」见他还要推辞,也不生气,右手食、中二指一捋长鬌,怡然道:」典卫大人与我有仇么?「耿照一怔。「家……家主何出此言?在下久闻家主大名,心折已久,对家主唯有敬意,何来仇隙?」
  「既无仇隙,也不是生死决斗,你我就是论武而已。以武会友,毋须动上刀兵,我们随意过过招、印证一下武功便是,刀剑都不必出鞘,如何?」回头见邵阑生提着佩剑奔来,笑道:「不必麻烦了,老三。我与典卫大人讲论武学,剑不必出,用我腰畔的这柄青钢剑,也是一样的。」
  「是。」邵兰生恭恭敬敬回答。他昨夜从兄长处得知有藏锋这柄奇刃,今日虽是初见,亲睹它与神兵鼎天钧力撼半个多时辰而丝毫未损,心知非同小可,寻常刀剑恐非一合之敌,纵使兄长内外兼修,为防发生什么差池,仍捧着檗木剑立于场边,随时接应。
  面对邵咸尊,耿照丝毫不敢大意,抱拳道:「家主明鉴,我于武学所知有限,得蒙家主指点一二,终生受用不尽,本是求之而不可得;但要以此相决、分出高下,我不用比便已输啦,恕在下未敢应承。」
  邵咸尊淡淡一笑。「论辈分年岁、江湖地位,我与你动手过招,已是以大欺小,传入江湖,未免为众人笑;今曰厚颜为之,乃是想为无辜百姓略尽棉力,不敢爱惜自己的薄名。我知典卫大人侠义,亦甚爱护百姓,迫于上意,不得已而为,若然失手伤了大人,邵某也难以心安。」
  「你我姑且来一场文斗,交流一下刀剑上的道理,若有言语未及之处,再行出手印证。届时,典卫大人只消在邵某的手底下走过十招,便算是邵某输了,此诚君子之争也,兴许连动手也不必;我的道理,未必便胜过了典卫大人的。大人以为如何?」
  耿照沉吟起来。邵咸尊的提议乍听对他十分不利——「文舞钧天」是何等样人!要跟他较量辩才,无论学问或武道,恐怕罕有对手,除非请出像萧老台丞那样的人,才有一斗的资格。
  但耿照的身体刚经历一场剧变,未经调复,实不宜再斗高手。邵咸尊超过十五年未与人动手,当年与他比试之人多已不在,然而邵家三爷名震天下,乃当今剑榜有数的人物,其兄长岂是好相与的?邵咸尊的「归理截气手」耿照亲眼见过,真起来,决计不比李寒阳轻松。
  他对邵咸尊始终存有戒心,但眼下似无更好的选择,倒持藏锋,抱拳行礼:「请家主赐教。」
  邵咸尊笑道:「典卫大人请。」解下腰间长剑,以鞘尖在地上画了个大圆,正色道:「这是天地万物的道理,日升月落、花谢花开,乃至生老病死等,均不脱此圆,是曰「太极」。你的刀与我的剑,亦在其中。」
  此时芊芊提着裙裳,自看台顶碎步奔下,来到邵兰生身畔,正好见父亲在地面刬圆,忍不住轻声问:「阿爹……在做什么呀?」邵兰生含笑道:「在送妳的好朋友一份大礼啊!恁是千金妆奁也比不上此礼贵重,但看他有几分悟性了。圣人说: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妳阿爹呀,可疼妳啦!」
  芊芊脸一热,臊得连粉颈都红了,温温的肌香乳甜不住从襟口领内蒸出,咬唇佯嗔:「干我什么事呀,是阿爹赏识他。」也替耿照欢喜,踮起脚尖眺望,喃喃轻道:「就这么画了个圆说几句,能学得会么?」
  「学得会学不会,看他的造化了。旁人纵有心相助,也要自己争气才行。」邵兰生揶揄她道:「芊芊用心听着,说不定妳也学会啦。」芊芊噗哧一笑:「哎唷,我可不是这块料。」
  耿照不知邵咸尊所言何意,也不忙着询问反驳,集中心神,闭口静听。邵咸尊提起剑鞘,在大圆中又化了几个同心小圆,环环相套,然后一剑居间划过,将圆自中心处一分为二,续道:「太极之动而阳,静而阴,阴阳互为其根;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也。」又在大圆内的四角与中心画了五个小圈,分别写上五行。「太极是本、是道,天地初开即存,亘古不易;阴阳是末、是器,无论五行或阴阳,皆是我等可感可知。天地万物借由道而生,分聚离合,千变万化,呈现各种不同的风貌。」
  他见耿照眉头微蹙,明白这样的泛泛空谈并不能满足他,微笑道:「譬如一块生铁,制成了剑坯,经反复锻打、淬火、磨砺之后成为一柄剑,这是因为天地间已、存了「剑」的道理,当我们满足形成「剑」的分聚离合种种条件,剑于焉诞生。」
  「道理是看不见的。但你眼睛看到剑,指尖触摸剑,甚至苦心锻练剑法,朝夕与剑相处,观察其质性、穷究其物理,终有一天能造出剑来,便是因为你掌握了「剑」的道理。」
  他用鞘尖指着最外围的大圆。
  「这个「道」统摄万物,包括你的武功,以及对手的武功,均不脱道之范畴。我等虽不能直接感觉道之存在,却知春夏秋冬、冷暖寒热……这些之中也都有「道」。察其性、究其理,重新聚合,则对手的招式在你眼里便如锻打、淬火、磨砺一般,你若有意,可破坏其成剑的条件,剑至你眼前自然瓦解,如烟消雾散。」耿照心中一动,若有所悟。
  若昨日听到这席话,不免觉得夸夸其谈,然而经历鼎天剑脉的重铸后耿照眼界大开,碧火真气统摄诸元、而后再定经脉的方式,与邵咸尊所言不谋而合:「道」不可感,却能借由透析经验之物——即「器」——而无限接近,格物近于道,则器随意变化,不拘俗见也。
  「我观典卫大人出招,」邵咸尊续道:「锐气、劲力、临敌反应等,均是一等一的手眼;欠缺者,在于大人并不知刀。虽能敏捷地砍、劈、掠、抹,但典卫大人心中并无刀法,不知器变、不明就里,何以求道?纵使大人资材绝佳,以此对敌,不免终是要败的。」
  耿照被他一语道破缺陷,甚是惭愧,赧然道:「家主所言甚是。我本是武功低微,不学无术,不足以与天下英雄争锋。然此际要学,也来不及啦,只能硬着头皮徒逞蛮勇而已。」
  邵咸尊笑道:「怎来不及?我与典卫大人印证一路剑法,权作交流便是。」耿照一怔。「我劈过几年柴薪,又受老胡与蚕娘前辈的指点,尙且不知刀;临阵再学剑法,却有甚用?」本欲推辞,灵机一动:「格物近道,刀剑有什么分别?」话到嘴边又呑回去,面上掠过一抹恍然。
  邵咸尊微露赞赏,连剑带鞘擎起,立开门户,正色道:「我这套剑法共有九路,不重招式,练的是穷究之法。一法天、二法地、三法人,四法时、五法音、六法律,七法星、八法风、九法野,欲从天地万物中都看出剑来。你仔细看了。」手里比划,口中讲解,招式连绵不绝,剑上不挟丝毫内力。
  他出手极慢,但剑势纵横,大阖大开,果有「星垂风野天地阔」的恢弘气象,耿照被引得以刀鞘相应,两人自然而然拆解起来。
  邵咸尊这套剑法,与其说是模拟天地自然的意象,不如说是观测天地自然、透析质性之法,共分「简易」、「变易」、「不易」三层:首三诀观察浑然天成、非人力可逆之物,天诀包含一切天文星象、雷电风甬,地诀指山川河流、地貌风物;而人诀指的是人伦网常。此三者颙乎自然,至简至约,是为简易。
  星、风、野等末三诀,则是观察变化之物,如繁星过境、八风横野,动静间有拇数变化;此三诀爬网整理,窥破一切纷乱扰攘,是为「变易」。而中三诀掌握的则是变化的法则,时、五音、六律看似变化流动,却自有其规律,按律生变以简御繁,是为「不易」。
  在这三易九诀中,首三诀最为抽象,邵咸尊似是了解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难以悉阚其妙,因此说得最少,三言两语匆匆带过,无意深谈。中三诀则说得最快,时、音、律均是整理归纳之法,或异中求同,或名实区分,苛察缴绕,衍生无尽,方法却相当简单。
  花最多时间的,反而是拨乱反正的星、风、野三诀。
  邵咸尊剑上既无内力,耿照也不敢硬砍,内力强、速度快的优势无用武之地,招式不精的缺点益发明显。邵咸尊与他拆得片刻,忽道:「请典卫大人以一门最得意的刀法攻我。」剑鞘一拨,点足飞退,重新摆好架势,等他进招。
  耿照以为他打得不耐,脸上热辣辣一烫,嚅嗫道:「晚……晚辈现丑了。」他平生最精妙的招式,学自本寺娑婆阁内的观音木像,恁「薜荔鬼手」如何变幻无方,耿照却无化拳掌入刀招的识见与修为;而蚕娘所传授的一式蚕马刀法虽然威力惊人,偏偏是防守的绝招,拿来打人也不象话。翻来覆去,便只有一百零一套的「无双快斩」了。
  想起老胡,心中忽生勇气。
  蚕娘说「无双快斩」脱胎自狐异门的天狐刀,暗示胡彦之的来历并不单纯,但一想起老胡,彷佛又回到赤水渡头并肩作战那一夜,再无动摇,藏锋一振,泼风般的刀式应手而出!
  邵咸尊退了两步,鞘尖忽往刀风中一绞,正是耿照旧力方尽、新劲未出的当儿,这一下不花什么力气,「无双快斩」顿时无以为继,攻势自行崩解。
  耿照脸一红,见他并未追击,一个箭步窜上前,咬牙再出绝招!
  岂料这回邵咸尊更快,鞘尖一扎,「铿!」戥中了刀锷,刀风中心一歪,耿照踉跄失衡,刀头斫地,勉强稳住身形,连不懂武功的观众都看出他的狼狈,场边一片嗡然。
  邵咸尊正色道:「临阵对敌,一模一样的起手连用三回,未免小瞧了对手。适才你第一次所用的第七个变着,恰可以抵挡我第二次的攻击,只因我出手的时间比第一回快了些,你坚持使完第五、第六两个变着,才有此一失。」
  耿照没来得及羞惭,邵咸尊的话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彷佛捅破了一层薄薄窗纸,原先模糊摇曳的残影失却阻隔,骤地大放光明——老胡所授的「无双快斩」,是将刀的变化练进了他的身体反应,临敌不假思索,狂风般的刀势飙出,令人难以抵挡。
  耿照屡经历练,眼光大异昔日,渐明白这是老胡为了在三天内收到奇效,不得已才想出的变通之法,摒除招式,将首尾串连起来,将他异于常人的敏捷、膂力等、彻底发挥,原本刀路绝非如此。
  耿照练熟了刀式,练到无论老胡以何种方式攻击、攻向何处,闭眼都能以「无双快斩」硬生生碾过去,纵遇实力胜于自己的对手,亦有一搏之力。证诸往后余战,老胡不可不谓奇才。
  但遇邵咸尊、李寒阳,乃至岳宸风这样的高手,此法相形见绌,原因无他,力有未逮也。耿照这时才惊觉:「无双快斩」可能是他学过最精妙的完整刀法——假设它成套的话——但他一点都不了解它。老胡将一路刀法压缩成一招,让他以力量和速度的总和制敌,却来不及为他讲解应对进退、攻守方圆,剖析其题旨究竟。
  现在,耿照只好靠自己发掘。
  「无双快斩」连绵不绝,繁复而无法切割,正好以「星」字诀梳理;风有来处去向之别,乱中有序,再用「风」字诀辨清攻守……复杂的爬网、旁人须苦思良久方能理出头绪者,于他脑海不过一瞬。「无双快斩」三度起式,剑鞘「唰!」长驱直入,径取他持刀之手,果然毫不容情。
  耿照刀势圈转,使的却是第十二个变着,刀尖旋绞带风,邵咸尊若不抽退,不免饶上一条右臂。他「咦」的一声变招,百忙中不忘赞道:「来得好」
  耿照分心二用,充耳不闻,继续从「无双快斩」析出招式来用,三五招里总能试出一记管用的,出手威力暴增。邵咸尊不得不凝神应对,两人距离越拉越开,刀剑上风声隐隐,终于有几分认真的模样。
  此非自家的演武场,纵有邵咸尊喂招,耿照将「无双快斩」翻来覆去磨了个穿,也只试出了十七式,无不是威力强大,果然印证了邵咸尊「拆开来更好使」的指点。耿照索性摒除其他路数,专以新招对敌,两人越打越快,位移如一只疾旋的太极两仪盘,所经之处黄尘掀转,亦成一圆,煞是好看。
  无双快斩中淬出的刀式非同小可,耿照越使越称手,体悟越多,乌鞘舞出一团墨风,压得邵咸尊慢慢后退,却难再更进一步,对邵咸尊的威胁渐不如初展时,心下雪亮:「是了,三易九诀心法乃是家主的发明,这几式刀法只须见得一次,便以九诀透析,纵未连皮带骨拆得精光,岂能逃过法眼?打得越久,对我越是不利。」邵咸尊并无逼杀之意,比之寻常武斗,堪称游刃有余,耿照把握时间运起「野」字诀,心海中浮起一十七名持刀人形。
  相较于处理「多」的星字诀、处理「乱」的风字诀,野字诀处理的是「整体」:千树成林,不同于独木;冰晶易凋,积雪却有灭绝生机之力……凡数变形成质变者,均属野字诀范畴。
  这十七式分开运使,无不是上乘刀法,然而展列开来相互拆解时,却发现有五式是余招的相生延展,或可合而为一。如此又消去五式,只余十二。
  邵咸尊蓦觉耿照刀路一变,招数似是减少了,却更刁钻难防;明明速度未变,出手的角度却越来越小,反应速度若未随之提升,有几刀差点接不下来,正是耿照节奏不变、刀招却彷佛快了一倍有余的原因。
  他是三易九诀的始作俑者,耿照刀中暗藏星、风、野末三诀,逃不过时、音、律中三诀的爬网。邵咸尊与他一轮竞快,刀、剑鞘尙未碰实,两人即已变招,场中但闻风声呼啸,不闻木鞘轰击,二式说多不多,须臾间便有重复的变着出现。
  邵咸尊一凛:「十七式硬生生砍掉五式,毫不吝惜,此子好硬的心肠!」剑势一紧,却无法穿透刀网。刀法的斧凿痕迹虽重,有诸多不成熟处,但九诀无法进一步透析,代表刀式之精炼,足与邵咸尊的剑招相抗衡;若深入钻研或可破之,却无、法于交战时信手瓦解。
  这一瞬的挫折激起了青锋照之主的好胜心,回神才发现自己贯中一剑,径刺耿照的胸口「膻中穴」,大惊失色:「不好!」收之不及,拚着脏腑受损,也要将劲力生生偏转开去。
  这一剑平平无奇,却是天诀的至高展现,法天顺自然,人力不可逆。邵咸尊若是全力施为,当能达到传说中的「剑势」之境,此际用不到六成功力,「无心」二字却使剑威暴增与李寒阳的最后一击各有千秋。
  眼看避无可避,耿照本欲硬着头皮以蚕马刀抵挡,忽地福至心灵:「此剑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是首三诀的精义!」长刀一转,劲力忽长忽短、有轻有重,宛若十余种不同尺寸形状的兵器齐发;剑势或破或阻,无法一举奏功,产生了极短暂的微妙停滞。
  「变易」过后,「不易」随之发动——长刀再转,劲力与之相逆,剑的理路、形质俱为长刀所羁,剑劲如泥牛入海,霎时消散。长刀三转,刀剑一同,俱进入简易之境,两相抵销;剑上那股超越形质的纯粹自然骤尔消失,又变回金木之属。耿照身子微侧,以肩窝受了鞘尖一抵,旋即以刀格开。
  在场如风篁等人,虽识得那一剑的厉害,却不明白何以到了耿照身前,无坚不摧的异样凌厉突然消失。只李寒阳看出长刀三转之间,几乎模拟出那一剑的至简至易,刹那间阴阳调和、正负相抵,由太极而无极,但毕竟火候相差太多,否则连肩窝那一下都不必挨。
  邵咸尊心中五味杂陈。
  临阵传功是为美谈,但教授的对象学得太快、悟性太髙,没怎么花工夫就把自己精研二十几年的剑法精要吸收殆尽,却未免太令人扼腕。他虽留了一手,不怕耿照如适才对付李寒阳般,忽使出一记境界高绝的极招,也未忘自己不顾身分、请缨下场的目的』应付少年越来越熟练的刀式之余,边笑道:「典卫大人悟通『道』、『器』之理,却不能看清自身的处境,实在可惜!」
  耿照心想:「他果然要游说我。」承他之惠才得以提升刀法,也不能不听一听人家想说什么,否则何异于过河拆挢?嘴角微露苦笑,手上半点也不放松。「还请家主指点一二。」
  「你我这一战无论胜负如何,结果都不会改变。」
  邵咸尊唰唰唰三剑,径取他头胸腹三处要害,不唯快绝,鞘上更是唾嚷有声,剑劲凌厉,惹得场边一阵惊呼,连芊芊都变了脸色。
  「五万流民终将滞于东海,将军或赈或不赈,朝廷或赈或不赈。佛子接任宣政院总制,官居一品,成为本朝首位僧官,手握大权,呼风唤雨;慕容将军依旧做他的东海一镇,既不会叛变,朝廷也拔不掉他,一切都和原来一样。唯一增加的,只有百姓的死伤。」
  此说与耿照的预期大相径庭,他听得一怔,「藏锋」却未稍滞,刀鞘圈转,一连接过三剑,回臂斩向邵咸尊的脖颈!「主之说,恕在下不能明白!」
  邵咸尊叹了口气。
  「将军与佛子都是狡智之人,他们手里掌握的人命,以数十、甚至数百万计,你以为他们是一言九鼎,其实只要情况于己不利,他们随时都能出尔反尔。你嬴了或输了,将军、佛子若要反口,谁人能制?」
  耿照差点被剑鞘刺倒,挥刀格开,急道:「众目睽睽之下,将军与佛子是何等身分,又有皇后娘娘作见证,怎会说了不算……」忽地一怔,再也接不下去。
  在慕容柔的想法里,「收容难民」从来就非是选项,他与佛子的约定、娘娘的见证,都不会改变「镇东将军不能擅自收容流民」的处境;逼得急了,将军会咬牙、遵守约定,令东海陷入兵祸,抑或两手一摊来个死活不认?耿照竟是全无把握,不由得冷汗涔涔。
  邵咸尊见耿照攻势散乱,同一式刀法使了又使,攻势略松,嘴上却乘势挥军:「阿兰山的安全,早在将军掌握之中。典卫大人下场不久,风雷别业的适庄主、等人便已不见踪影,我料是奉了将军的命令,由后山小径悄悄离去,调兵分别控制、了环山的一股股人马。流民无有领袖,饥寒交迫,岂能经久不乱?这一大片黑压压的动也不动,恐怕已被官军控制,不是不乱,而是无以为乱。」耿照余光欲瞥,邵咸尊剑鞘又至,拿捏极巧,令他难以分神。
  「照……照家主的说法,将军与佛子……又是为何赌斗?」
  邵咸尊无奈苦笑。
  「佛子欲掌权,中书大人必不乐见,将皇后娘娘拖下水来,与皇上的眼中钉绑作一处,退可箝制任家,进可将中书大人卷入风波,甚至推动废后,顺了皇上之意。至于将军,不过找人分散风险罢了,当然他有十万精兵要养,多纳了五万流民,实力不免消减。」
  耿照想起将军要自己向娘娘传话时的神情,实在无法对邵咸尊说出「一派胡言」四个字。
  把满山权贵的安危,以及「东海收容难民与否」如此重大之事,赌在三场蛮斗之上,更不像他所熟知的镇东将军慕容柔。邵咸尊的话就像一枚钢针,深深插入他的心槽,无论如何自问,都不能若无其事地揭过。
  「典卫大人,你和我,不过是棋子而已。胜负只能自伤,伤不了下棋的人。」耿照心烦意乱,头痛欲裂,脚步一阵踉跄。邵咸尊抓住他动摇的刹那,突然全力进攻欲连其心防一并摧毁:「身为棋子,大人可有棋子的主张!」耿照不住倒退,肩膀、大腿等接连中招,若非鞘尖圆钝,早已刺出一身窟窿。蓦地耿照一声狂吼,甩脱刀鞘,点足跃上高空,双手持着藏锋扑下,朝邵咸尊斩落!「止战仍须战,无奈啊!」
  邵咸尊露出自嘲般的苦笑,依旧不拔长剑,径以剑鞘迎敌。这几乎是他此生最严重的误判。他来不及发现:自空中舞刀而下的少年,有着一双他许久未见、却毕生难忘的恐怖血瞳……

史上最强炼气期
李道然
修炼了将近五千年的方羽,还是没有突破炼气期……“我真的只有炼气期,但你们别惹我!”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10:13:11

【第二十三卷:造极之战】第一一五折:皇律清夷,鸟散鱼溃
  三十年前抗击异族的那场惨烈圣战,于鹏没来得及赶上:英雄辈出、各逞奇能的央土大战爆发时,他不过是个毛孩,连抢拉民夫都嫌他太小。及至太宗陈兵南陵,于鹏才如愿上了战场。
  身为先锋大营的什长,于鹏带领弟兄在初期的几场交锋里都取得了战果。
  一如弥漫大营的「预示胜利」气息,年轻的于鹏和他的同僚、长官一样,普遍认?南陵久无战事,军队贪生怕死,往往开打不久阵形?未被突破,后阵已次第撤退,孬得不可思议。
  起初,自央土大战存活下来、经验丰富的带兵官们防着是诱敌之计,谨?以对,几次下来终于明白南人胆怯,每战必尽力追击,先锋大营在一月内五度前移,推进到了青丘国的九尾山附近。
  历代央土皇朝对南陵用兵,多于九尾山铩羽。此地形势错综复杂,密林如海,一入其间难辨方位,若无向导,数日乃至数十日亦行之不出,堪称北军难越之天险。
  先锋大营统帅梁鍞是太祖武皇帝时代的老将,骄悍不驯,不受太祖待见。太宗继位后,军中同僚死的死、退的退,反倒是梁鍞留了下来。此番南征是最后的机会,错过这一回,此生再不能出人头地,不如横剑抹脖子算了——据闻他在营中训斥诸将时曾如是说。这人语多不逊,好犯忌讳,也是出了名的。
  而上天终究响应了他的妄语,以梁鍞料想不到的方式。
  一路未逢敌手的先锋军团在九尾山中了南陵军的埋伏,北军这才知道:南人打起仗来也是好样的,一月五进、摧枯拉朽,不过是规模奇大的诱敌陷阱罢了。直属帅营的五千名「破魂甲」亲兵覆没,梁鍞走投无路,于绝蛊峰的峭壁之前自刎,应了他的犯讳之言。
  两万名央土官兵溃散,流入九尾山的峡谷树海,如掬水一抔泼上旱地,眨眼不见踪影。多年后,南陵央土边界仍不时出现蓬头垢面的野人,自称南征溃军,于树海中一路逃窜至今,何时走出的也不知道,逢人便问今夕何夕。
  南陵联军打了场漂亮的胜仗,却未发挥预想中的效果,一战击溃北军的士气。
  年轻的监军在梁鍞放弃余部、执意以「破魂甲」直捣黄龙后,果断地接手指挥。他纠集残兵突围,贯穿包围网最脆弱的一点,以惊人的效率后撤;与前来接应的中军大队相遇时,集结的残兵总数已超过六千人,甲帜犹存,先锋大营因此免于「全溃」的污名,保住了太宗皇帝的颜面。
  中军皇龙大营宣称此役折损军士三千余,杀敌等数,大将梁鍞殉国,先锋军圃一万两千人以皇帝陛下的安危?先,折返护驾。兵部关于此役的各种文文件记录,大抵与这道圣旨相若,上头的数字永远兜不拢,矛盾得令人发笑。
  抢回六千先锋军的年轻人一直以来表现亮眼,甚至被誉?是「央土大战的最后一名将星」——尽管他在大战时仅是一名参谋,投入指挥的战役其实相当有限,是太祖登基之后,定王才保举他担任要职的。年轻人有个常被老兵油子嘲笑的名字,「娘们儿似的,就一兔儿爷!」老兵们撇撇嘴面带不屑,或露出猥亵的笑容。
  他的名字叫慕容柔。
  从那时起,于鹏就跟了将军。
  他没见过传说中纵横央土战场的刀皇虎帅、龙蟠凤翥,也没见过赤手空拳、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太祖武皇帝,但他见识过何谓「英雄」——那个披发仗剑,纵马嘶吼指挥的青年将领救了他和弟兄,在大伙心中,那人才是货?价实的大英雄,非是杀人?血以?豪勇的梁鍞之流可比。
  为慕容柔做事其实相当痛苦。
  要争取表现,就必须夙兴夜寐,拚了命杀红眼,榨取每一丝心神气力;一旦失去拚搏的企图心,将军就不再需要你了。于鹏不能说是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但经历过在阴森恐怖的树海亡命、惶惶然不知所以,他宁可活得踏实,才能感觉自己存在。
  这辈子能有的彷徨、惊惧等,彷佛在九尾山便已消耗殆尽,甚至超用了来世的裕度,使他对慕容柔这个人的一切无法产生怀疑,包括他的命令。骁捷营是马军,当用于攻击而非防守,将军安排在阿兰山下,吓阻的意味大于实质效果——这点在适庄主派人来传讯之后,益发显而易见。
  谷城大营的部队倾巢而出,布置于越浦与阿兰山之间,适庄主与手下潜下山来,以将军的手谕调集军队,分别压制散布在四周的流民集落。
  那些又饥又累、疲病交迫的难民根本无法与东海最精锐的部队相抗,一如将军所料,数量上略少于流民的武装军队迅速控制住场面,几乎没有遭遇抵抗。一头训练有素的猎犬能看住一群羊,遑论是一群狼!
  领兵的官长向难民们宣布:奉将军大人之命,载运着柴薪米粮的辎重队已自谷城出发,稍后将于原地埋锅造饭,管大伙一顿餐饱;至于后续的处置,正等着山上大人物们的商议结果,要走要留都不是将军能够作主。
  佛子用来要挟将军的武器,此际未必与他站在一边了,形势已于无声之间逆转。
  骁捷营是谷城大营的精锐,山道正面这万余人的流民既交由于鹏负责,大营方面便不再增援——他们敢派人来,就算于鹏忍得住不翻脸,副统领邹开肯定动手打人。格老子的!当骁捷营是龟孙子么?
  邹开出身狮蛮山,擅使枪棒,拳掌造诣亦深,堪与江湖上的一流好手比肩。「狮蛮山」非是什么占据山头的门派,而是央土最大的武学堂。「狮蛮」指的是武官的腰带,因门中出过不少统兵的上将,以国之干城自诩,故称「山」而不称「堂」,于朝廷、江湖两厢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慕容柔不吃人情保举这一套,在行伍中向是「天之骄子」的狮蛮山弟子,在东海跟其他从军的农家子弟无有不同。邹开的副统领之位是自己实刀实枪攒下的,非是靠狮蛮山盘根错节的军中辟系而来:如此认分地由基层干起、不作青云之想的,在自视甚高的狮蛮山弟子之中亦属罕见。也因此于鹏对这位副手十分敬重,愿意容忍他好仗武勇、语多不逊的粗鲁性格,两位主副营之间甚是相得。
  纵有武功了得的邹开在一旁,骁捷营的营统心中始终有一丝莫名的焦虑。
  于鹏当然不可能畏惧流民,但眼前这批衣衫褴褛、臭气冲天的肮脏乞丐却比他想的要更强壮结实、虽不易一眼分辨男女老幼的比例,他确信壮年男子占了其中的绝大多数——但其实这一点儿也不难想象。
  赤炼堂对流民的盘剥他亦有耳闻,环境如许艰困,身底健壮的成年男子会比老弱妇孺更易存活。便是新兵健卒的遴选,都不可能比这场生存考验更严苛了,里头的人若还神智清楚,未被恶劣的命运折磨崩溃的,心志绝对比普通老百姓坚强,上哪儿去拉这么好的丁?洗剥干净、喂几顿好的,于鹏都想替骁捷营补新人了。
  而且他们太沉默。连拿不到饷、吃不饱钣的军队都有哗变的危险,这些饥民怎能如此安静?邹开看出他凝肃的眉宇间有事,笑道:「出不了岔子的。是将军千交代万交代说不能打,?要打,咱们还怕打不过?」
  于鹏微微一笑。其实该担心的是这个才对,万一发生什么冲撞,老邹出手忒重,只怕对将军不易交代。
  他清了清喉咙,策马上前几步,朗声道:「诸位,将军大人有命,载着米粮的辎重队已自谷城出发,少时将在此地生火煮饭,给大伙吃个刨……」流民中忽有一人应了几句,声音虽不甚大,却打断了于鹏的话。
  邹开面色一变,于鹏抢先横臂,阻了他出言喝骂。「这位乡亲有什么见教,请上前来说。」
  黑压压的流民堆里一阵祟动,秽臭之气如?兽栏,随风掀转。那人从中间挤上前来,倒像被人流旋搅着冲来出似的,畏缩的身影一到战马前更显渺小,嚅嗫着说了句话,依旧是听之不清,只闻嗓音?哑,脏污的兜帽下藏着一张锅底似的黑脸,一双精亮瞳眸向上瞥来,带着兽一般的饥火异光。
  邹开火一来,扯开雷响似的嗓门喝道:「统领问你话,说清楚些!」
  「老邹!」于鹏扬鞭示意他噤声,忍着重新搅入风中的新?臭气,和颜道:「别怕。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再大声些。」
  那人像动物一样瞥了他一眼,目光充满警戒,片刻伸出肮脏的手指,指着于鹏身后,哑声道:「……那儿有吃的,我闻到昧儿啦!」人群中顿时骚动起来,不是大声鼓噪的那种,而是嗡嗡然如共鸣一般,像是一大片无意义地划动腹足的乌?虫。
  于鹏听得一怔,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一阵恶寒。邹开抢先会过意来,怒喝道:「大胆!」唰的一鞭抽落,那人向后弹开,身子绷紧了一搐,肩上迸血如虹!
  「老邹!」
  「兀那贱民,不知所谓!」邹开总算记起要向营统交代,策马回头,面上怒意犹未褪尽,咬牙道:「不给他们点儿教训,无法无……」见于鹏面色丕变,一股微妙的战栗感掠过心头,回头时喉际一凉,体内似有什么一股脑儿地冲天而出,视线失速后仰,陡地映满了蓝天——于鹏眼睁睁看着流民群里飞出一团大鹏似的乌影,倏地划开邹开的喉管,快到连出声示警都来不及。邹开还未坠地,那人足尖往马臀上一点,劲风已至面门!
  ——没有臭味。
  这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掠过心版的念头,电光石火间他明白自己的预感并非无的,然而觉悟已迟。薄刃划过喉头的瞬间,于鹏看见肮脏的兜帽斗篷下,浮着极其怪异的乌檀鬼面。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
  光滑的檀木雕磨出女子细致的眉眼、挺翘的琼鼻,微噘的樱桃小嘴有着难以言喻的野性,而狮鬃般的怒发贴鬓飞展,雕工狂野难驯,又与精细的美女假面形成强烈的对比,宛若深林独行的夜之女神……
  几乎在同一时间失去正副统领的骁捷营并没有立刻陷入混乱,慕容柔锐意培养的劲旅毕竟非同凡响。戴着乌檀鬼面的斗篷怪客一边在心里赞叹着,一边又杀了几名靠得近的正副指挥、军使、副兵马使等,几乎身影一动便有一人离鞍滚落,骁捷营的指挥中枢山倒一片,空余战马嘶转。
  白马王朝军制,马军一营是四百人,通常不会满编,约落在两百五十至三百人之间;每百人?一都,以军使、副兵马使领军。骁捷营的番号虽有个「营」字,实编却是一个军,下辖十个马军营,拨了约一营的驽兵给罗烨、一个营留守,带来阿兰山的有九个营。
  鬼面怪客的身形圆滚滚的一团不甚显眼,却似胁下生翅,行动如飞,踏着鞍头马背足不沾地,几个起落之间,负责拱卫于鹏、邹开的两个营已无副兵马使以上的指挥官,连什长都死了几名,无一不是开喉倒首,取命仅只一刀。
  骁捷营的弟兄目瞪口呆,好不容易有个回神的,一名旗手奋力止住马惊,大喊:「休乱了阵脚!给统领报仇——」语声未落即被扯下马来,一人扑前扒开旗手的交襟甲带,张口咬断他的喉管,抬起一张染满鲜血的狰狞面孔,双目精亮亮的射出饥火,正是那被邹开鞭笞的流民。
  目睹这一幕的骑军们魂飞魄散。将军说「勿伤百姓」,这哪是什么百姓?简直是吃人的恶兽!
  饱受惊吓的官军一见马前有人,立即挺枪掼出,流民纷纷倒地,却有更多红了眼的扑上前;漆黑的人流掀波卷浪,如海啸一般,以血肉撞上顿失指挥的骑兵防线,硬生生将骁捷营的前列撕扯开来,黑浪由突破口席卷而入,惨叫、嘶嚎声响彻山间,宛若人间炼狱。
  后面几个营的指挥试图稳住阵形,每每拥旗而出,就莫名其妙地坠马,秩序登时大乱;殿后的九、十两营被逆流的军势冲得七零八落,第十营指挥使夏杼拔出佩剑砍倒几驾掠过身畔的惊骑,回头大吼:「死守阵地!一步也不许——」忽然没了声音。
  斗篷怪客踩着他仰倒的胸膛一蹬,半空中双手交叉,蓦地向外一振,左近的副指挥使、军使,甚至几名亲兵身子弹开,胸口突然喷出血箭,彷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爪耙过。数千名杀红眼的流民冲破了骁捷营的最后一道防线,朝半山腰的莲觉寺嘶吼狂奔而去……
  从论法大会伊始,横疏影便一直待在凤台第三层,须臾未离。召见云云,不过是种障眼法,她自进得栖凤馆还未见过娘娘,倒是接待的内侍十分客气,兴许是上头有交代,横疏影吃好喝好,住房是亲王内眷的等级,连观礼都被分到凤台第三层,楼里空荡荡的,只有她和那顶金碧辉煌、夺人注目的精巧纱帐。
  「这是……」帐子抬入凤台时,负责迎宾的孙老太监不由一怔,差点忘了端起架子。
  「回公公的话,」横疏影低垂着如画眉眼,袅袅娜娜一敛衽,乖巧得令人心揪。
  「这是我家城主不惜万金、特聘巧匠打造的「凤仪帐」,献给娘娘避暑之用,孙公公明察。」
  这太监孙某是司设监出身,过去在宫里管卤簿、华盖的,多识车辇仪仗,从没见过如此精巧华美之物。他这几日收了流影城不少好处,素闻昭信侯吃用豪奢,冠绝天下,如此费心造作、进献给娘娘的贡品礼物,必是非同小可;只是今日大典,实不欲节外生枝,收下不合内规,不收又恐得罪昭信侯,不免踌躇。
  正自为难,忽然留意到「避暑」二字,疏眉一挑;横疏影察言观色,捕捉到这一瞬的微妙变化,低声道:「东海风土殊异,气候不比央土。午时一过,燠热难当,此帐内藏极其珍贵的「冰心石」,卧于帐中,连风吹进来都是凉的,最是享受不过。」
  孙太监在宫里打滚多年,与他差不多时间入宫的惠安禛、杨玉除等,眼下都混成内侍省的头儿了,只他孙某人不上不下的。蓦听横疏影一说,触动心机:「谁都不知这东海见鬼的天,我在凤台内找个地方安置了这顶帐,娘娘午后一欢喜,说不定……嘿嘿!」遂让金帐入了凤台,唯恐旁人分沾功劳,刻意疏散第三层的内侍宫女,将贵客都安排到别处去。所幸昭信侯的宠妾不介意一人孤伶伶地待在空旷的楼层里。
  横疏影看着耿照出现,看他与李寒阳浴血奋战……手里的帕子都浸透了又给绞出香汗来,她多想和符赤锦、孤竹国的伏象公主一样奔入场中,看看心爱的男儿伤势如何,甚至连裹足于梯台之间的染红霞都比她更接近,只有她一个人待在凤台里动也不动。
  「「我们是守护他的最后一道关卡。」」纱帐里的女子彷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带笑的声音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十分受用。「觉得难受的话,妳就这样想好了。万不幸有事,妳能?他做的比谁都多,甚至多过我。」
  「……嗯」
  横疏影没有回头,只微微颔首,捏紧了裹在帕子里的陶笛。
  即使是看尽了人间沧桑的蚕娘,也想不到能支配妖刀刀尸,使风火连环坞、啸扬堡血流漂杵的「号刀令」竟是这般模样。
  古木鸢交给「空林夜鬼」的号刀令约莫掌心大小,浑似一只浑圆称手的枇杷果,饱满的腹侧置有四枚活键,恰是单掌合拢时四指所扣。四键一齐按下,枇杷顶端的接茎部位即打开一处吹口,而圆腹底部则弹出一枚两寸来长的锥状钢针,原本像枇杷的号刀令摇身一变,恍若蜂腹针螫,透着一丝诡异之气。
  除了号刀令之外,古木鸢还交给她一块陈旧的羊皮拓片,阴刻的图样像字又不是字,横疏影约略瞧得几眼,便知何以古木鸢会说「怕少有人能用得比妳更好」。虽然不尽相同,但横疏影确信那是某种用来记录曲调与指法的暗码,类似弹琴用的减字谱或戏曲的工尺谱。
  「这……我看不懂。」从老人手里接下暗谱的同时,横疏影忍不住喃喃道。
  「世上没人看得懂。」老人冷冷说道,声音里听不出表情。「但如果谁有机会弄懂它的话,我想也只有妳了。尽快破译这卷图纸,我耐心有限。」
  她原本希望神通广大的蚕娘可以告诉她此物的来龙去脉,更重要是它会对耿照造成什么影响,可惜连蚕娘也没见过号刀令。妖刀与魔宗七玄本该有着极深的渊源,但七玄传落的典籍罕有提及妖刀者,彷佛世上不存在这种东西似的。
  古木鸢将号刀令交给横疏影,显是要她在耿照身上进行试验,但横疏影不可能这样做。刀尸的成因不明,无法得知号刀令对刀尸有什么影响,横疏影只好听从蚕娘的建议,藉皇后留她在栖凤馆一事暂时避开耿照,两人一同钻研那卷拓印了神秘符号的羊皮图纸。
  蚕娘博览百家、胸罗万有,然而说到音律造诣,横疏影怕不只是前辈而已,绝大部分的工作都落在她头上,蚕娘要不挨着她磨磨蹭蹭、上下其手,就是说着「哎呀,我研究下这个印泥的成色痕迹」之类堂而皇之的借口,继续老着脸皮对她腴沃软嫩的傲人乳瓜上下其手,闹了个不亦乐乎。
  横疏影一点也不敢小瞧了她。这个看不出年纪、宛若瓷人偶般细致美丽的神秘女子有着惊人的智性,她唯一认?起来的一次——从头到尾也只有那一次——就替她解决了破译号刀法的第一个难题。
  陶笛吹奏出来的声音无法被听见。
  横疏影精通各种乐器,笛、箫、笙等信手而来,无不曼妙动听,不唯天分过人,更因她在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各项都下了极大的心神工夫,非常人能够想象。当她发觉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使号刀令发出声音时,受到的打击不可谓之不轻。
  如非蚕娘想出了办法,恐怕到这时她仍是一筹莫展。
  她目不交睫地盯着场中的耿照,一面留心身后金帐,随时等待指示。但蚕娘似是深深了解她的焦虑和忧心,始终保持安静,唯一一次发出「咦」的低呼,却是在耿照刚下场与李寒阳交手之时。
  「有动静了?」横疏影难掩焦急,绷紧的语声里透着一丝紧张。
  「啊,不是不是,是我不好。」神秘的银发女子掩口一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听见了好东西。原来是传音入密啊,?有趣。教傻小子内功的聪明女人就是她么?」横疏影但觉清风拂面,藕纱扬起飘落之间,帐中已然无人。
  「前辈……」她强抑不安,生生把轻唤咽下喉底,转头忽见蚕娘挨着自己端坐,一如平日捧茶轻啜,手里却无茶盅。
  「我想了想,还别走太远得好。」如仙灵般身形奇小的银发宫装美人轻咳两声。横疏影明白这是她表示歉意的方式。「那丫头精得很,我声息一动,她便立时敛机凝气,像凭空消失了似的,是头狠辣的小狐狸。还是妳乖,蚕娘欢喜。」
  「多……多谢前辈。」横疏影紧绷的心情一驰,忍不住面露微笑。
  邵咸尊老谋深算,不会让自己在众人面前狼狈不堪,见血犹不在他所能容忍的范畴内,况乎杀伤耿照这样的后生晚辈。看到他请缨下场,横疏影暗自松了口气,总算略微安心,直到耿照突然发了疯似的猛砍邵咸尊。
  「前辈!」她猛然回头,见藕纱飘起,蚕娘手里抱着一团毛茸茸的物事。那东西拚命前挣,小巧的尖吻不住开阖,鼻头歙动,四条短腿儿疯狂扑抓,竟是一头通体雪白、张嘴狂吠却发不出声音的狐狸狗。
  小狐狸犬似是天生瘖哑,成年男子抓在掌中,不过一只香瓜大小。但蚕娘体型太过纤小,双手将牠搂在胸前,如小女孩抱着大狗,踮着脚尖身子微向后仰,彷佛一不小心便要连人带狗一起摔倒。
  「是「毛」律起调!」蚕娘却无半分嘻笑之意,面色凝重,小手凛凛一舞,低喝道:「以「皇」律应之!」
  横疏影相信?的判豪,「喀」的一声按下键掣,号刀令吹口开?,笛腹弹出寒光照人的尖锥,浑圆的枇把顿时化?狞恶诡异的蜂螫。
  她张开湿润的樱唇,含着小巧的吹口徐徐送气,丁香颗似的舌尖弹点着,四指轮按,如奏蛇笛;?细臀圆的丰润背影随着想象中的音律轻扭,腰肢柔若无骨偏又蓄满劲道,与音韵完美结合的律动亦如蛇般,带着危险诱人的魅惑,可以想象被这样一团湿濡紧凑的烘热娇软箍束着来回绞扭时,将是何等的致人于死。
  金乌帐中置着一只小巧的掐金篓,横疏影一奏号刀令,篓顶突然一跳,整个笼篓剧烈颤动起来;密密的编篓隙间,有条白影不住翻腾绞扭,竟是一尾比女子的小指还要纤细的白蛇。
  人的耳朵听不见号刀令的声响,但动物可以。
  当蚕娘一提出这个构想,两人立即着手实验。号称活了百年的神秘高人,出乎意料地豢养了许多宠物,而且清一色都是白子。横疏影身在贵胄之家,惯见珍禽异兽,?孤天威就有专门的兽苑,知道罕见的雪禽白兽自古被视?祥瑞之兆,但生命力特别脆弱,极易夭死;宵明岛上养了这么多祥物,还能带着旅行不怕折腾,桑木阴对维生一道必有过人处。
  羊皮图纸上的?字谱不同于寻常的五音六律,无法以宫、商、角、征、羽对应,蚕娘便提议以动物命名,狐狸狗有反应的便是「毛」律,白龟?「介」律,能惊起白乌鸦等飞禽的则是「羽」律。桑木阴毕竟是七玄之一,蚕娘坚持「?」这个字不能与它调并列,故称皇律。
  由于时间紧迫,试验的结果?不能自由运用号刀令,只知皇、毛二律似能相互抵销,介、羽二律也有类似的情况,故横疏影由蚕娘保护,携号刀令等在此间,就是?了防止有其他姑射成员在会上以号刀令役使耿照,造成不可弥补的后果。
  皇律一出,小狐狸狗与白蛇的?动略见平息,但场中耿照依然发狂般向邵咸尊猛砍,青锋照之主一着之差,竟不及拔剑抵御,只能施展轻功不住闪躲;然而耿昭的动作何止快了一倍?邵咸尊左支右绌险象环生,衣襟袍角残碎如蝶,漫天飞舞!
  (没有用……怎么办?怎么办?)
  「以号刀令制号刀令」的想法毕竟太过粗略。理路?未廓清,岂能轻易反制?
  横疏影急得快掉泪,掌心忽被一只软滑微凉的小手按住,蚕娘沉声道:「方法没错,是妳功力不如对手。专心吹奏,我来助妳!」一股绵和淳厚的内力汨汨涌至,?疏影如浸沸水,腹中似有一团巨大热流漫向四肢百骸,浑身充满力量,涨溢至极,难受得发不出声音来,只得将号刀令当成出口尽力宣泄。
  蚕娘不得不催动功力,让横疏影收敛心神,全力专注于号刀令。
  再慢得片刻,横疏影便会瞥见金篓里的白蛇动也不动,全身孔窍溢血,眼见不能活了。活蹦乱跳的狐狸狗小白,此际亦伏在榻上不住颤抖,连头都抬不起来,乌溜溜的眼瞳周围开始渗血。
  号刀令对刀尸的操纵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蚕娘摒气凝神,澄亮的翦水明眸一一扫过两侧看台,精细捕捉每一丝不寻常的反应,试图找出另一只号刀令的主人。面对桑木阴之主的超卓内力,对方绝不能毫无所动;这局以耿照的心神身体?战场的较量异常凶险,而且代价难测,所以蚕娘只能尽可能地压缩时间,降低伤害。
  (必须立刻找到是谁在使用另一只号刀令,然后……)
  ——杀掉他!
  场中舞刀嘶吼的疯狂少年、不住倒退的正道梁柱,在在擭取了众人的目光,以致有人发现风中弥漫着恶臭之时,数千流民已逼近山门。「他们……流民来啦!」偶然目击的宾客忽然惊叫起来,众人纷纷起身,怒斥、哭喊、推挤、盲目奔逃……秩序瞬间崩溃,如洪水冲倒堤防,一发不可收拾。
  「保护娘娘!」
  任逐流面色铁青,飞凤剑一扬,金吾卫士纷纷冲下楼去,将凤台前后围得铁桶也似,密不透风。「那我们怎办?」两侧看台上的权贵快疯了,失声喊叫:「金吾郎救命!将军大人救命!我不想死啊,不想死啊?」
  罗烨的目力如鹰一般,早早便发现不对,低声对慕容柔道:「属下保护将军与夫人由后山撤离。」
  慕容柔神色自若,摇了摇头。
  「这里的达官显要别说全死了,便死去三两成,东海从此多事,我不能走。让你手下的弟兄据着高处,两边都要;至白刃肉搏之时,尽乃守住看台,遍他们进入狭口厮杀。只消支持到君喻率军返回,此间无虞矣。」罗烨会过意来,分了一半弟兄给贺新,部署至对面高台。
  邵咸尊一生中经历过无数险境,但从未有荒谬如斯者。
  他自问对耿照的性格了解透彻,能与他说道理、辨是非,晓以大义,甚至慷慨指点,助耿照突破刀法上的贫?缺陷,攀升境界……一切的提升通通变成此际的逼命砍杀,刀艺更上层搂的耿照难以压制,一着之差,只能狼狈闪躲。
  他开始后悔没接过三弟的佩剑。
  念头一掠,忽见邵兰生提剑奔来,邵咸尊的面色沉落,变得难看至极。老三总是这样,婆婆妈妈,不识大体!比试闹到这步田地,他日传入江湖,不免要受黑白两道奚落;要是再加上一个「家主、三爷连手取胜」,青锋照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耿照的疯狂攻击虽不如先前精准,但速度、力道提升何止一倍?这种身体条件上的绝对优势邵咸尊十分熟悉,深知非是靠招式精妙,即可弥补当中的差距,早己打定了「游斗」的主意,拖到对手力竭,自可反败?胜。殊不知耿照攻得死紧,竟缓不出说话的余裕;便只眨眼的工夫,邵兰生已抢入场中,「铿!」一声拔出利剑,飕飕飕连递三式!
  ——万事休矣!
  「倚多为胜」的臭名眼看要坐实,邵咸尊面色铁青,心中忽生莫名悚栗,顾不得刀风扫至,拚着长剑被断,硬架这一击;身子一拧,一道薄锐的刃风贴颈而过,杀伤力不逊实刀的气刃只差分许便要划开喉咙,偷袭的斗篷乌影如柳絮般掠过身畔,正是邵兰生的连环三剑迫得来人硬生生一挪才让他得以避过。
  「嚓」的一响,青钢剑连着花梨木鞘被长刀分断,截下半尺有余,剑、鞘的断口平滑,削断的声音犹如裂纸,连握着残余剑身的手掌都能清楚感觉刀过剑断时的滑顺手感,令人头皮发麻——这柄绝世奇锋也是他亲手铸造,现在一并被拿来对付自己,分外难当。
  邵咸尊还来不及发怒,周围的空间已被黑压压的流民淹过。邵兰生指东打西,用剑脊和剑鞘拍晕几人,回头见芊芊惊叫一声,身子缩进楼梯口,却被杂沓晃摇的人影遮住,看不清究竟脱险了没。
  剑术奇?的邵三爷陷入两难:到底要接应身陷危机的兄长,抑或抢救手无寸铁的侄女?忙乱中听邵咸尊扬声叫道:「……刺客!」
  邵兰生不及回神,剑尖却快过了耳目心识,回剑三式连环,扎眼的剑光如碎冰流映、火树银花,截住了一溜烟想从身边窜过的斗篷怪客!两人一使剑一挥掌,连珠般的金铁铿击不绝于耳,斗篷怪客竟无法脱身,窜高伏低的怪异身法之间,依稀见他挂着一副傩神似的木雕鬼面,花样却无由看清。
  涌入场中的流民只阻了少年片刻,耿照周围片血如飞,人流似遇溪石般分裂,涌向三处高台的入口。这一瞬的余裕只来得及让邵咸尊喊出「刺客」二字,刀光转眼复至,手里的长剑又飞去小半截。
  两人身影飞转,邵咸尊被黏得连多退一步亦不可得,残剑寸寸削落,蓦地头顶微凉,一阵锥心剧痛,帽冠连同发髻、?钗被一齐削断,片起小半块带发头皮,散发黏着血渍披落一摇,狼狈如亡命囚徒。
  「大哥!」邵兰生急得叫喊,几乎落了斗篷怪客。
  邵咸尊又惊又怒,又忍不住想发笑,只觉一切荒腔走板,心道:「罢了罢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隐藏的?」将残剩的空锷一扔,右掌画了个圆,呼的一声击向耿照胸口!
  【第二十三卷完】

乡村如此多娇
伙夫
周平本是一个平凡小村医,可是村里的俊寡妇,总喜欢上门找他治病…… 水兰溪:“周平,今晚上来嫂子家给嫂子治一治吧?” 周平:“兰溪嫂子,快让我歇一歇吧,这个星期都八回了!” ...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10:13:53

【第百十六折 天工昭邈,破魂血剑】
  平平无奇的一掌,却令眼前形势倏然一变。
  发狂的耿照已无半分清明,全凭兽性本能,掌风未至,长刀拖转,正是新悟的十二式之一,拟卸对手一条右臂,应变极是毒辣!岂料刀至邵咸尊肩上三寸,刃尖啪滋作响,被硬生生阻下,耿照倍力加催,薄刃猛然反弹!
  邵咸尊抢入中宫,两人衣布未触,耿照双臂竟被荡开。邵咸尊的双手由指尖至肩头,如覆有无数肉眼难见的细小气旋,厚逾甲衣,连扰动的空气稍与之一触,都被绞得支离破碎,滋滋细响不绝于耳,如陷蜂云蜇海。
  耿照被气旋殛体,大片麻、痒、刺、疼……等荡漾开来,不惟肌肤、穴道分外难受,连肘底软筋亦为之一麻,五指剧颤,刀柄难持,被肘顶膝撞两式连环攻得踉跄松手,藏锋铿然坠地。邵咸尊袍襕「泼喇!」一响,反足蹴出,将刀踢得老远。
  双目赤红的少年仰天怒咆,状若疯兽,刻印在身躯里的武技并未因此消失,迳以「薜荔鬼手」相应。两人各自向前,四臂对撞,耿照又被那看不见的气旋震开,殛劲撼体,低吼着退了一步。
  邵咸尊飞步窜近,几乎撞进他怀里,右手自左臂下穿出,四指紧并、微曲如铲,迳插少年咽喉!耿照左掌一封,却被他指尖的气旋刺得踉跄。若非鼎天剑脉的内息异常致密,气旋穿之不透,喉际怕已失守。
  他这路「俱尸铁钩手」只出得半式,连一招都没能使到头,被攻得磕撞歪倒,两臂大开。中年文士修长的指掌一次比一次逼近要害,将他的防御支解得零星破碎,耿照浑如手袋傀儡,又似破烂纸鸢,被对手逆风舞弄,不旋踵便要飞卷离地,扯得四分五裂。
  疯狂的流民自二人身畔窜过,宛若失控的黑潮,分别涌向三座高台的入口。
  台里的权贵危如俎上之肉,哭泣嘶喊、僵仆含呓者皆有之,一片终末景象。谈剑笏半步也不敢稍离台丞,见两名院生面色发青,低喝:「台丞安危,俱系我等!岂容恓惶?」二人如梦初醒,不由振奋精神,解剑在手,面上流露视死如归的决心。
  谈剑笏略微宽怀,回头对萧谏纸道:「少时流民攻上来,我保护台丞突围。」老人面色铁青,俯首凝视场中,并未接口,握着轮椅扶手的指背绷出青节,几将坚如铁石的紫檀捏崩。
  经年随侧的副台丞从没在一天之内,接连目睹老人发怒,已不知该如何判断了。
比起场中乱窜的流民,此事更令谈剑笏束手,又不得不请示,以免场面一乱,欲问无从,只得硬着头皮重复了几次。
  「……流民不会攻上来的。」萧谏纸回过神,冷哼一声:「慕容柔都不怕,我们有甚好怕?这般丑态,把剑收起来!」末两句却是对院生所说,疾厉的语声胜似千军万马,两人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收起佩剑,不敢吱声。
台上混乱的场面被他这么一喝,众人不由怔立,各自转头,几百道目光齐齐射至,见发话的是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老人的神态从容冷淡,锋锐的眸光足以睥睨当世,莫名涌起一阵心安,顿时静肃下来。
  那句「慕容柔都不怕」,是左右都听清的,自也包括不远处的慕容柔本人。不少权贵回过神来,禁不住好事之心,偷拿眼角来瞟,但见容颜苍白、弱如细柳的镇东将军端坐如常,妇人般姣好的嘴角抿着笑,果无一丝惧意。
  众人如吃了定心丸,暗忖:「慕容柔何等样人!岂能屈死在阿兰山上?今日定能化险为夷。」法会行前,多少达官贵人想尽办法不与他共席,唯恐盛会上如坐针毡,未免扫兴,此际却深幸与镇东将军同在一层。有此人坐镇,不啻于阎王宴前讨了碗闭门羹,还有大半辈子的时间慢慢品尝,不用急着重入六道,转世轮回。
  相形之下,在莲台第一决时跋扈嚣狂、不可一世的镇南将军蒲宝早已缩在一处,被带来的南陵武士团团围住,连身形都瞧不真切,少了他与独孤天威一搭一唱,更是令人绷紧心神,无半刻弛缓。
  镇南将军府的女典卫段瑕英换了副新刀,寸步不离地守在蒲宝身畔。虽隔幢幢人影,她姣好的身段被黑绸劲装裹出傲人曲线,毕竟难以尽掩,独孤天威瞇着一双溜溜贼眼,不停往人隙间搜寻那一抹金绣乌润的玲珑浮凸,口中啧啧,毫不把流民一事放心上。
  萧谏纸锐目一扫,容色倏冷,屈指轻叩扶手,面上瞧不出喜怒。
  谈剑笏见他又恢复平日那股冷淡宁定的神气,略微宽心,终于能分神观视场中战斗,瞧得片刻,不禁脱口:「听闻邵家主自创的『归理截气手』乃是一门内家绝学,不想也有如此刁钻的路数。」他的熔兵手以火劲着称,江湖上咸以为招式非其所长,殊不知副台丞浸淫此功逾三十载,拳脚造诣非比寻常,故有此叹。
  萧谏纸不稍移目,淡然道:「这路『不动心掌』才是青锋照的嫡传正宗,昔年青锋照掌门『天工昭邈』植雅章倚之成名,号称『天下慢掌第一』。青锋照以铸炼行文章事,合文武两道于一炉,重的是陶、冶二字。这般着意进取,反失其意,看似凌厉刁钻,可有撂倒了谁?」
  谈剑笏是拳掌的大行家,一点就通:「是了,这路掌法似应使得慢些,攻敌三分、自留七分,待掌劲渐敌,与对手内息混于一同,则敌势尽入壳中矣!邵家主这般使法,直将掌法当作了擒拿,一时或可以奇劲伤人,终究不能长久。」然而他自来东海,只知青锋照是邵家基业、邵咸尊乃邵家的家主,不惟不动心掌前所未闻,「天工昭邈植雅章」七字也是头一回听说,赧然道:「原来非是归理截气手。是我孤陋寡闻了。」
  「本来便没有的物事,有甚好『闻』的?」萧谏纸冷哼。「隐去招式套路,只余发劲手法,就算自创一门武学了,忒也便宜!青锋照四十五代起算,『风、雅、咸、韶』的字辈排行,如今安在?」
  谈剑笏对东海旧事不甚娴熟,忖道:「原来青锋照非是邵家祖业,从前也有掌门的。以邵家主的人品,断不致剽窃先人遗惠,他一身武艺得自青锋照,路数不免有近似处,归理截气手脱胎自不动心掌,彼此之间一脉相承,也没甚奇怪。」
  须知江湖成名武学,无不是千锤百炼,要增减一招半式亦属不易,何况是无中生有,自行创制?合师徒数代之心血,将门派武功增益修补、去芜存菁,甚至换个响亮名头,这是有的;冒称前人的武功为自创,形同欺师灭祖,乃是武林大忌,一旦教人知晓,黑白两道同声谴责,无有例外。邵咸尊最爱惜羽毛,料想不致做出这等糊涂事来。
  想归想,见老台丞一脸冷蔑,谈剑笏唯恐惹他发怒,这念头只敢放心里,嘴上是万万不说的;余光一掠,不由惊呼:「不好!」
  原来耿、邵二人激斗之际,流民已汇至三座高台的入口,台底百姓如水灌蚁穴,四散惊呼。流民便无伤人本心,亦不免被此起彼落的惊叫撩动,睁着一双血红赤目,恍若逐兔饿犬,不由自主地朝逃命的百姓扑去;每每按倒在地,张口便往颈侧咬去,咬得血肉模糊、浑身抽搐,至声息渐不可再闻,兀自撕嚼不停,状极骇人。
  「将军!」谈剑笏眦目欲裂,半身探出尚不自知,倏尔回头:「请救百姓!」
  慕容柔神色如常,摇头道:「顾不上了。少时若入口陷危,我连流民也杀。他们亦是朝廷百姓,难道副台丞也要阻我?」谈剑笏语塞。
  幸存的百姓退到台底,见巡检营健卒白刃出鞘,将楼梯口堵得严实,竟是难越雷池一步,哭叫:「军爷救命!」罗烨的手下奉令一步也不许退,盯紧了人墙之后的流民,喝道:「去去去!再往前来,休怪刀不长眼!」无奈人潮涌至,一层压过一层,前头收势不住,接连扑上刃尖,巡检营的弟兄作势欲砍,仍不能止,反被推搪着退上几阶。
  百姓人踩着人往上冲,看台禁不住推挤,竟微微晃动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咿呀长响。慕容柔凤目微睨,不顾满台惊呼,厉声道:「罗烨!」
  年轻的队长手一招,身畔亲兵打起旗号,对面高台顶上一阵飕响,黑压压的箭幕缓缓拉上半空,突然加速飞落,挟着狰狞的破空声,「笃!」在地上钉成一排,有的流民身中数箭,钉如刺猬一般,也有手脚被羽箭洞穿、不住翻滚哀嚎的。
  几乎同时,罗烨本队也依令放弦,射倒了对面看台入口的流民百姓,无论是扑人或逃命的,俱都倒成一片;军令未止,鼓声一落旗号扬起,第二波箭雨又至,倒下更多,原本还在呻吟辗转的却没了动静。
  流民虽疯狂,毕竟还有求生本能,至此不敢再进,左右两路遂舍了高台,往广场中央聚拢。而残存的士绅们亦无选择,只得跟着退向莲台,一路上狼吃羊的惨剧仍然持续不休,只不过迫于利箭逼命,双双换了个流窜的方向。
  怵目心惊的场面,击溃了台上诸多养尊处优的权贵。有人涕泪横流,兀自瞠目抱头、惶惶无语;有人哭笑难禁,浑身剧颤不休。沈素云昏了又醒,醒了又晕,到最后连惊骇似都麻木,泪水却难以自禁,颤着樱唇回顾夫婿,哀凄道:「不能……不能救救他们么?」
  慕容柔木然摇头。
  「这就是战争,无所谓救与不救。每人所图,不过求存而已。」
  「为……为什么要这样?」沈素云哽咽道:「弄出这些事的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好多人……好多人死了呀!呜呜呜……」
  「因为愚昧。没有真正目睹牺牲,野心家并不一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出谋划策时所想像的鲜血,远不如实见时殷红。」慕容柔俯视场中血腥,神色淡漠,低声道:「但愿他们现在看见了。今生,只要见过真正的修罗场,便不会想再看一次。」
    ◇    ◇    ◇莲台周围,除了激斗中的耿、邵二人之外,仍有几处流民无法冲破的小圈子,宛若黑流里的小小孤岛。
  李寒阳护着朱五与虔无咎,巨剑所指,无人可近一丈之内。他远远望见台底的僵持,心知必伤人命,若是孤身一人,三两个起落间便能掠至,出手排纷解斗;无奈带着两小,多有顾忌,行动略一担搁,镇东将军竟下令放箭,转眼间死伤枕藉,不忍卒睹。
  「……竟对百姓出手,慕容柔也被逼到头了!」心念一动,反手将鼎天钧插回背上。
  流民们见他收了兵器,复又围至,李寒阳双手一分,雄浑内劲之所至,不啻挥开两柄巨剑,扫得流民东倒西歪,一一倒飞出去,背脊着地余势不止,「唰」的一声滑出丈余,在场中留下一道道四面散开的痕迹,宛若拖犁。
  两小从未遇过这等流血吃人的场面,脸色煞白,朱五见李寒阳收了鼎天钧剑,周围形势似更凶险,却不由自主松了口气,莫名感到心安:「李大侠的剑如此锋锐,随便一挥,不免多伤人命。还是收了为好。」见台底血染黄沙,插满羽箭的尸体扭曲横陈,益发感谢李寒阳插手,阻了自己杀入廿五间园。
  杀人和杀猪果然不一样。「我若杀了几个……不,哪怕是杀伤一名无辜之人,此生再难心安。世上怎能有这么多恣意逞凶的歹人!他们夜里,怎能睡得心安理得?」
  李寒阳并未察觉少年的心思,甩开数名流民,见不远处有百姓逃窜呼救,便欲搭救,回见朱五发怔,蹙眉道:「战阵凶险,不可分心!跟紧我!」袍襕一振,从鞘袎中解下一柄连鞘匕首扔给他。「此匕锋利,出鞘后须以匕尖向前,莫近自身。」见他面露犹豫,心念一动:「这孩子总是念着旁人,实是难得。」容色稍霁,温颜道:「若不欲伤人性命,少用击刺,以白刃吓人便了。」
  朱五屠户出身,算是用刀的老手了,明白操刀难免伤人的道理,沉吟之间,匕首已被无咎劈手夺过。无咎比朱五矮了大半个头不止,这一抢却快如闪电,朱五掌间倏凉,待惊觉时,沉甸甸的匕首已连着革带一并失落。
  无咎抢得匕首,「铿!」的一声擎将出来,口咬系带左手缠转,三两下便将鞘缚在腰间,打了死结,余光瞥见流民迫近,转身作势一刺,眦目叱道:「杀!」虽然手短身矮,却是凛凛生威,衬与寒光照人的匕首,附近诸人不由退开,莫敢迳撄补剑斋嫡传「六极剑法」之锋。
  「……跟上!」虔无咎毕竟是剑客之后,自晓事以来耳濡目染,明白套路与实战间有巨大的鸿沟,并不真的以为自己有击退流民的能耐,见众人露出畏惧之色,忙伸出小手拽着朱五,紧跟在李寒阳身后。
  李寒阳驱散流民,将呼救的百姓聚拢起来。在接近左侧高台的角落里,也有一群披头散发、衣衫破碎的东海乡绅聚成一团,为首的却是一名圆脸轻衫的俏丽少女。她张开双臂,如母鸡带着幼雏躲避天上的猎鹰一般,将年纪长她数倍的仕绅、命妇等遮护在身后,圆润的小脸上难掩惊惶,兀自不肯舍下众人独自逃生,苦苦对着迫近的流民叫喊:「各……各位乡亲!你们别这样!我……我知道你们也是不愿意的,别……别再过来啦!呜呜……已经……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你们快逃命……不要……呜呜……」
说到后来不禁哽咽,泪水滚落玉颊,仍是一步也不肯退。
  李寒阳与那少女之间,尚隔着大批如无头苍蝇般狂奔乱吼、状若癫狂的流民,以及两双拼斗正炽的对战组合,既不能杀出一条血路,只得尽力排开阻碍,护着两小与百姓前往会合,恐少女被暴民所害,提声道:「姑娘!这些流民眼目赤红,心神已失,是遭迷魂药物控制的征兆。姑娘先图自保,莫要寄望他们能被言语所动,李某稍后便至!」
  少女娇躯一颤,认出是鼎天剑主的声音。「不!他们能懂……他们认得我!李大侠,你快与将军说,别再放箭啦!死了……呜……死了好多人……」仿佛为了取信于他,连忙一抹眼泪,迳对身前的流民道:「你还记得我,是不是?我们在籸盆岭见过的。我记得你拿来装米粮的那口花袋子……是了,你姓张,对不?」那人原本脏污狰狞的脸上忽露出迷惘之色,被少女一轮急切,逼得抱头缩退、荷荷吐息,似乎头颅疼痛难当,忍不住蹲了下来。后排的暴民视若无睹,双手乱抓,嘶吼着踩过那人的身子,继续向仓皇的少女逼近。
    ◇    ◇    ◇那少女正是邵咸尊的独生爱女邵芊芊。
  变乱之初,大批暴民涌入山门,邵咸尊被耿照困战莲台,邵兰生却对上了戴着傩神鬼面的斗蓬怪客,两边都匀不出手来照拂这位青锋照的掌上明珠。芊芊担心父亲三叔,在场边多待了片刻,回神时高台入口已然被封,竟是后退无路。
  她武艺稀松平常,看到鬼神般的暴民蜂拥而至、见人就咬,吓得腿软如泥,本欲扶壁坐倒,闭目束手,然而她天生即有不忍人之心,耳中听得百姓奔逃哭喊,忽生出百倍勇气,勉力起身,正想做点什么,谁知照面一名魁梧粗壮的暴民扑了过来,芊芊膝弯一软,复又坐倒,恰恰闪过擒抱。
  那流民撞上砖墙,饶是体格壮实,一时也起不了身。芊芊手足并用,翘着腴润浑圆的绵股爬离险地,百忙中回头一瞥,忽然怔住。
  「孙……孙大叔?我、我是芊芊呀。」
  那大汉孙某是最早来到安乐邨的难民之一,于邨中住了大半年,协助后进之人安顿生活、帮忙搭棚建屋什么的,在流民间甚是活跃,与青锋照诸弟子亦极相得。后来说要往东接些途中结识的难友回来,从此一去不返。
  安乐邨中不乏这样的例子,有的本在东海有亲,有的则是找到了不会受到排挤的地方落脚,从此安身立命,待过些时日洗去了风霜,又成为普通的小老百姓。安乐邨就像是他们在旅途中休养伤疲、重新出发的小驿店,有了新的生活甚至身份,谁都不愿回头去揭旧伤疤。芊芊与师兄们习惯了人来人去,感伤不免有之,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料不到昔日爽朗热心的孙大叔也杂在暴民中,还成了攻入莲觉寺的先锋,震惊之余,竟忘记害怕,掉头爬回些个,遥对中年汉子叫道:「孙大叔!你不记得我啦?
我……我是芊芊呀。」孙某双手抱头,面色茫然,半晌才蹙眉喃喃:「大……大小姐?」
  「是我!」芊芊大喜,正要上前,蓦地头顶一片乌狞咻落,伴随着浆腻的入肉与惨叫声,「笃笃笃」插了一地。抬见身前身后凭空矗着一簇簇洁白新羽,尾端兀自颤摇,宛若芦岸迎风。
  「……孙大叔!」
  芊芊忍不住哀声嚎泣,汉子身中数箭,双目暴瞠,断气前的痛愕还留在扭曲的面上,浑不见先前的暴虐凶残。少女悲痛之余心弦触动,似乎捕捉到一丝蹊跷,隐约察觉孙某前后的行止判若两人,绝非偶然,却没有再行深入的心思,蓦听远处邵兰生叫道:「芊芊过来!当心……当心羽箭!」
  少女强忍酸楚,撩裙起身,推着几名手足无措的百姓往莲台奔去。
  「快些……快跑!」语声未落,第二波箭雨又至,原先落脚处附近的残尸一阵乱弹,被扎得鲜血酾空,犹如刺破一只只灌饱了的酒囊,肢体扭曲更甚,几已辨不出原形,下漫出大片污红,令人怵目惊心。
  邵兰生缓过一口气来,余光瞥见尸骸箭羽,堆满一地,哪有侄女的踪影?急得大叫:「芊芊!」却听另一头李寒阳急道:「留神!」
    ◇    ◇    ◇邵兰生与那黑衣怪客相持不下,一个急于走人、一个咬紧不放,檗木剑尖幻出碧萤点点,绕着黑衣人周身飞转,嗤嗤声不绝于耳,激烈的程度不亚于莲台畔的邵咸尊与耿照。
  黑衣人身形矮胖,动作却矫如猿猴,点足飞退间,肉呼呼的双掌上下翻飞,所到处青芒磕散、剑尖颤摇,激越的金铁铿鸣声宛若击磬;交手虽逾盏茶,在凌厉的剑光下犹保不失,但一时也难全退。
  邵兰生以书画入剑,修养的工夫较寻常剑客高出许多,然兄长那厢险象环生,宝贝侄女复陷于流民阵中,两头关心皆不及,打一开始便犯了这个「急」字,欲以快剑拾夺对手。
  黑衣怪客觑准形势,虽是力图脱身,手上却越打越快,待邵兰生察觉时,两人已到了双双竞快、不容一发的境地,再想改变出手的节奏,在这稍纵即逝的转折之间,黑衣人便能够乘隙脱出。
  兄长交代,不容有失。邵兰生不得不加快速度,却非为争先,而是避免给对手可乘之机,不知不觉受制于人,身不由己。
  (这厮……好深的心计!)
  青锋照数百年的基业隳于妖刀圣战,至邵咸尊接手时,说「人才凋零」都还客气了,人都没剩下几个,引入自家兄弟虽不免招惹非议,实是迫于无奈。
  邵家老二邵香蒲精于筹算,对百废待兴的青锋照来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老三邵兰生其时年纪尚轻,两位兄长忙于门务,无暇带在身边调教,遂动用关系,将他送往武林中最神秘的隐世剑派「芥庐草堂」习艺。
  青锋照与芥庐草堂有着千丝万缕的牵系,每隔数代,总会有一两人得有机缘,进入草堂深造,艺成者无不是出类拔萃、叱咤风云的人物。邵咸尊无缘一窥草堂秘剑,引为毕生至憾,遂倾力栽培老三,而邵兰生也不负兄长殷望,通过重重考验,跻身芥庐草堂门墙,成为当世有数的剑坛名人。
  他这手「云台画剑」不惟招式精奇,内力的运使更有独到之妙,当日在流影城与天门的二把手「剑府登临」鹿别驾过招,以半幅卷轴力斗鹿别驾手上的檗木剑,同时施展「真气透脉」的法门为沐云色疗伤,分心二用,各竟全功,内家修为明显盖过了玄门正宗出身的鹿别驾,尽显草堂传人的出众技艺。
  黑衣人的算计未能令邵三爷束手,他剑尖晃开,分刺三处不同方位,竟辨不出何者是实,何者为虚。
  黑衣人一凛:「好快的剑!」料定三着之中必有一虚,说不定全是疑兵,拼着身有钢丝连环甲,不敢冒险让手脚受创,双掌一分,兜住掠向腿臂的两点剑芒,同时聚气于胸,以胸膛硬接第三剑——剑劲入掌,竟如徒手接铁球般沉重,随即铿铿两声,剑尖才刺中掌心,两剑难分先后,居然都不是虚招。「……不好!」黑衣人发现不对时已然不及,锁骨下方沉劲撞落,青芒复至,两劲一重一锐,正好交叠在「中府穴」上,饶是护身的连环甲极密极韧,这一下也戳得他气血翻涌,眼前骤黑,几乎踉跄坐倒。
  自来「快剑不重」,黑衣人万万料不到邵兰生三剑齐至,无一着是眩惑敌目的虚招,可说是老实巴交过了头,反骗过心机周折的强盗贼爷爷。邵兰生的剑尖刺入黑衣人之胸,再难寸进,知道斗篷下穿有软甲护心镜一类的物事,不敢浪费时间调息,剑柄一送,正要顺势封住穴道,岂料那人亦不调复,右手一扬,邵兰生左臂被三道锐风削过,裂衣迸血,如中兽爪!
  邵兰生吃痛,旋知不过皮肉伤而已,未损筋骨,不敢松口调息,闭着一口气反手撩去!
  黑衣怪客若不闪避,势必以肩臂铆接处接剑,此间强度不比甲环,稍有不慎,左臂便要报废;但他同样是一息将尽未能调复,难施轻功纵远,想要避开这一剑,除了欺向邵兰生,别无他法,如此一来距离缩短,更加不易摆脱。
  两人各受了内外创,却都憋着一口余息,不肯让出先手。
  眼看邵兰生要摆脱劣势,黑衣怪客忽然伸手,握住剑刃。邵兰生一抖腕,本拟留下他半只手掌,却只绞出一蓬刺亮火星,黑衣人的手套被绞得支离破碎,露出一片细密的连缀钢环。邵兰生这才看清他掌中镶了块甲片,甲上铸有三枚长约两寸、弯如鹰钩的狞恶钢爪,每枚爪钩的位置恰于四指的指隙间,无论握拳挥掌皆可伤人。
  (这是……掌心手甲钩!)
  这种奇门兵刃据说起于梁上飞贼,来路不甚光彩,武林道上少有人使用。
  然江湖传闻未可尽信,正所谓「一寸短一寸险」,手甲钩要使得出神入化,须精通拳脚擒拿,连轻功、内力也要有相当造诣,抢短避长,煞费苦心。险逾暗器,却无暗器之利;与刀剑大枪争胜,若非一力压倒,便是一败涂地,往往穷一代之心血,也未必能出一名高手。最后一个以「掌心手甲钩」闻名的门派,绝迹江湖达数十年,约莫与此脱不了干系。
  这黑衣怪客不只身上,连手套底下都戴着以钢丝圈缀成的连环甲,无怪乎能空手应付兵刃。手甲钩住长剑,黑衣人五指攒紧,邵兰生运劲一夺,居然未能成功,这下形势逆转,黑衣人得以缓过一口气,抓着檗木剑将邵兰生拖近,右掌「唰!」举起挥落,挟着掌间狞恶乌光,邵兰生若不撤剑后跃,难逃开膛之厄!
  便在这时,两侧高台羽箭交错,分据台顶的巡检营弟兄领令开弓,清掉逼近对面入口的大批流民,哀号、惊呼此起彼落。芊芊与孙某便于左近,她的悲泣邵兰生自是听得一清二楚,三爷神色不动,果然抢在爪风及体前松开剑柄,点足飞退。
  而黑衣人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膝弯一屈一弹,连上半身的姿势都不及变换,整个人平平滑开,眼看要没于蜂拥退来的流民阵中,消失得无踪无影。孰料邵兰生作势而已,身子一顿一猱,猿臂暴长,忽又攫住剑柄,运起十成功力一转;蓦听一片铮铮𫓽𫓽的清脆声响,黑衣怪客闷哼倒退,左掌的细甲已被绞得碎散迸飞,只余满地裂环,裸露的一只肥厚肉掌殷红如血,似受了极重的外伤,竟无寸许完肤。
  邵兰生总算能稍稍分心,转头叫道:「芊芊过来!留神羽箭……」话还没说完,远处一人出声示警:「留神!」邵兰生心念微动,回身已然不及——黑衣人举起那只涂朱般的「血手」,五指箕张,隔空一抓,邵兰生蓦觉一股腥风透体,胸口激痛,厚厚的交襟处裂开五条爪痕,鲜血直射向天!
  他惨叫着身子弹开,黑衣怪客还待补上一爪,身后罡风已至,扫得他几乎立身不稳,遑论交击。黑衣人回身推掌,顺势倒飞出去;来人倏然顿止,大剑回旋一扫,厚如砖头的剑尖距黑衣人尚有半尺,劲风已扯得他飘转几圈,踉跄落地。剑出无幸,这等惊天之威现场只得一人,正是随后赶至的「鼎天剑主」李寒阳。
  黑衣人弓背微搐,面具下淌出一抹湿亮,浸透襟领,双手不停,抓了身边的流民便往李寒阳扔去。他指爪如铁,随手一抓便是入肉穿骨,滑腻的肌血抓得「唧唧」有声,当者无不惨嚎;奇的是一经掷出,纵使在半空中叫得惨烈,落地时无不僵直,露出衣外的头脸手脚殷红如血,再无声息。
  李寒阳对他的兵刃本只存疑,见这手「破魂血剑」的歹毒武功,再无疑义,厉声道:「蝎虎蔽世,血甲传人!你是祭血魔君的什么人?」那人冷笑不语。李寒阳对其来历已有七八分把握,小心闪避被指爪污染过的新尸,叫道:「鼎天钧剑专破阴力,阁下功体受损,造不出堪用的血尸,这便不用再伤人命了罢?」
  血甲门恶名昭彰,即使在七玄之内,也难有堪与比肩者,故百余年前即被正道合力消灭。侥幸逃脱的血甲门余孽,易容改名潜伏于各门各派,甚至从这些门派里吸收新血,延续传承,每隔十数年便有人以「血甲传人」之名策划阴谋,兴风作浪。此一邪脉化明为暗,寄生黑白两道各个山头,其名虽逐渐为世人所淡忘,却始终未被连根拔起,不意今日竟出现在阿兰山上。
  黑衣人左掌殷红如血,指甲却透着乌紫,正是运使「破魂血剑」的特征,他被李寒阳叫破来历,哼声冷笑:「我杀邵三爷时,还未会过鼎天钧剑。」喉音既嘶哑又尖亢,闻之牙酸。
  李寒阳会过意来,更不轻放此人走脱,大剑一挥:「留下解药!」黑衣人反手插落,五指洞穿一名流民胸膛,插得那人浑身抽搐,软绵绵地垂挂于指爪上。黑衣人拖过尸体一掷,哼笑道:「药在此间,未必有解!」语声未落,半空中新尸突然暴碎,血浆、碎肉、残骨等诸多红白物如雨落下,状极骇人!
  李寒阳听前辈说过,破魂血剑虽有个「剑」字,却是一门歹毒阴功,将腐尸毒练进十指指甲,用以攻敌、藉尸传染,极是难防,赶紧提运功力,巨剑朝天旋搅,神力到处,将飘落的尸块通通扫至一旁,黑衣人却已混入流民之中,再不见那张诡异的山鬼女面。
  「叔叔……叔叔!」
  芊芊奋力将邵兰生扶坐起来,李寒阳一掠而至,见邵兰生唇面皆白,却无乌紫泛青,不像中了尸毒,想起二人激烈缠斗,互争一息之先,黑衣人应无余力提运腐尸毒功,略略放下心来。
  只是血甲门的武功带有奇特的阴力,若未及时袪除,不仅损伤功体,阴力也将逐渐侵蚀身子,使伤者早衰而亡。李寒阳顾不得场上混乱,赶紧盘膝运功,为邵兰生逼出体内阴劲。忽听远方杀伐声大作,凤台之下金戈影动,原来金吾卫士见流民逼近,竟主动杀出。
  这帮金吾卫皆是平望的世家子弟,一辈子没上过战场杀过人,见场面流血失控,泰半吓得两腿发软,却有一小部分好事之徒跃跃欲试,兴奋不已。
  没等任逐流下令,数十名披甲卫士白刃出鞘,自行杀进了人堆里,初时如切菜砍瓜,当者披靡;本还有些犹豫观望的,这时也纷纷拔剑挺枪加入战团,唯恐落于人后为同侪笑,投入战团的人数一下膨胀到百余之谱,既无指挥也未结队,如脱缰野马,四散嘻笑冲杀。
  然而,流民的人数何止十倍于此?孤军深入,徒然消耗体力而已。要不多时,这批逞凶斗狠的京师少年渐觉左右周遭皆是敌人,前仆后继,杀之不尽,豪笑声慢慢转成斥喝、惊叫、呼救,乃至哀嚎,暴民却仍不断涌来,金甲终于一一为黑潮所吞没;不仅攻势受挫,占据上风的流民更回涌过来,若非后队及时堵住,连金碧辉煌的凤台入口亦要失守。
  至此凤台前陷入拉锯,双方有来有往,一名由北衙羽林军转任南衙的宿卫官褚重元乃当中仅有的干将,总算他半生戎马,不同于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命后队补上缺口之后,便拔出佩剑于阶上督战。
  金吾卫之遴选,除了须是平望出身、三代清白的世家子外,「弓马娴熟」亦是标准之一,然而此番东来既非作战,多备仪仗少携戎器,雕弓不用之时还须卸弦保养,今日连带都没带上凤台来,才会陷入白刃迎敌的窘境。
  褚重元心知拼杀无用,力图固守,无奈双方人数悬殊,平日金吾卫训练松散,手下没有听令作战的习惯,在这要命的当口有未战先怯、也有惊吓过度贸然冲出的;两边阵尖一冲撞,刚补上的后队又被撞成了几个小圈圈,各自混战。鬓边斑白的宿卫官急怒交迸,心中暗叹:「都说南衙好养老,不意今日命丧于此。自作孽!」
  眼见两翼失守在即,他不得不投入战斗,挥剑砍倒了两名悍猛暴民,转头大叫:「不许离阶,固守阵线!哪个敢——」腹侧一痛,余字吐之不出,反倒是身子微颤,温血搐出喉头。勉力俯首,见一杆雕錾华美的鎏金大枪搠入胴甲,正是金吾卫之物,枪杆却握在一名暴民手中。
  断气之前,褚重元终于明白过来:那些被暴民拖将出去、消失在黑流间的金吾卫弟兄并非什么也没留下。他们身上携的长短兵刃,都成了暴民的武装,数量虽不多,但他们面对的敌人将不再是赤手空拳,而是装备了购自东海赤炼堂的精良武器。
  「……老褚!」
  任逐流凭栏见部下惨死,面色铁青,不意牵动内创,几乎呕出血来。他虽历任军职,实则出自兄长安排,军中上司哪敢拿他当下属看待?凡事得过且过,这兵当得荤腥不忌,没点正经。行军打仗,怕褚重元还比他强得多。
  情况演变如斯,任逐流再难安坐,思索片刻,对任宜紫及金银二姝道:「保护娘娘,一步不许离开。」不理阿妍呼唤,披衣提剑,沉着脸「登登登」快步下楼,途中见一人上前道:「金吾郎……」也没管是谁,随手挥开:「别挡路,老子没空!」可怜迟凤钧堂堂东海经略使,如破布袋般被扫至一旁,撞了个七荤八素,连句话都没说上。
  任逐流来到大堂,那些攒着长枪挤作一处、不敢进也不敢出的卫士如见救星,眼泪都快溃堤,不料金吾郎面色一沉,一脚一个,将靠得近的七八人都踢了个跟斗,啷锵一声,抖开飞凤剑上的金环,披衣跨出高槛,恐污剑身不愿出鞘,见是流民便即一戳,当者无不倒地;若遇金吾卫士挡道,反手便往臀上抽落,抽得一个个捂着屁股跳回堂里,涕泗横流。
  「平日挺能吹,事到临头,通通都是废物!镇日吃喝嫖赌不干正经事,到了紧要关头,没点儿屁用!连死老百姓都打不赢!执金吾,我呸!都去烧金纸罢!」越说越光火,气一股脑儿全出在敌人身上,飞凤剑照面便击头脸,那精细的鞘身浮雕抽在面上,仆地时哼都没多哼一下,闷钝的敲击声分外怕人。
  「老子也成天吃喝嫖赌,怎没你们这帮孙子窝囊?都丢人丢到了东海——」忽见两侧乌翳蔽天,挟着惊人的尖啸,仿佛要撕裂长空,连忙一手一个,揪着两名弟兄向后飞退;来不及拉一把的,便反足踹进堂里。回身掠过高槛的同时,狼牙箭已「笃笃笃」地插满了阶台,将倒地的流民与牺牲的金吾卫士都射成了刺猬。
  「慕容柔!」任逐流毕竟内伤未愈,先行调匀气息,这才纵声厉笑:「你杀人有瘾么?他娘的一个都不放过!」
  广场之上厮杀、追逐、嘶吼声不断,慕容柔身无武功,语声不能及远,却听他身畔一名面带刀疤的军装少年扬声应道:「我家将军说,请金吾郎守紧凤台,切莫出外缠斗。如此我等方能以弓箭阻却暴民,令其不敢越雷池一步!」
  任逐流心中一动,登时了然,嘴上却不肯示弱,指着堂外一名扑来的流民冷笑:「越雷池的就没少过!生意忒好,怕到元宵都不肯歇门。这会儿是你来呢,还是我来?」
  少年拉弓放弦,动作迅雷不及掩耳,未曾停顿。羽箭射穿流民足胫,那人抱着腿满地打滚,惨叫声不绝于耳,原本掩回的暴民呆怔片刻,攻势虽未止歇,气焰已无先前之高涨。
  「若非凑巧,刀疤小子的眼力怕不是鹰隼一般?怎地慕容柔身边,能人异士一个接着一个的,直如一泡长屎,拉个没完?」眼见凤台两侧还是有不怕死的暴民攀爬上来,心知慕容柔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提供援助,这会儿要是再守不住,「金吾卫」这块招牌算是扔粪坑里了,任逐流收起轻慢之心,提起剑鞘,照定手下便是一阵乱打,怒道:「给我仔细了!敢放进一个死老百姓,老子扔你们出去当箭靶!」
    ◇    ◇    ◇——好惊人的眼力。
  从慕容柔座畔到凤台大堂的高槛之前,何止百步!能在这样的距离内,挽弓射中奔跑之人的小腿,实已当得「百步穿杨」的神射美名;但要使箭镞准确贯穿小腿胫骨与腓骨间的缝隙,则与膂力、弓法无关,需要的是媲美鹰隼的绝强目力。
  武学中,锻炼眼力的功夫成千上百,然而将双眼练到这般境地,不惟视虱蚁如车轮、更能视奔马如磐石者,普天之下只此一家,别无其他。
  那孩子,该是翼爪无敌门的嫡传吧?白鹰、黑鹰俱已不在,蚕娘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当口,复见「千里秋毫爪」的无双鹰目,忽生出沧海桑田之感。但感慨亦不过瞬息间,她旋将注意力放回场中,继续寻找号刀令的破解之法——因为音律抵销的路子早已走不通。
  此法虽是治本,却须有足够的时间,交由横疏影这样的大家破解号刀令的发声原理,则两把号刀令吹奏相反的谱律、彼此相抵是有可能的。此时此刻,在不明乐理、不知究竟的情况下,靠动物的反应来研判相应的无声之律,连最起码的「及时」二字也做不到,从何抵销?
  「这法子没有用,是不是?」横疏影突然放下蜂腹般的奇诡异器,转过一双泫然欲泣的凄婉哀眸。悲伤使得她的美丽更加令人心碎。
  「现在没用。」欺瞒聪明人毫无意义。况且蚕娘还需要她的协助。
  「古木鸢让你破译号刀令的减字谱,代表他对号刀令的乐理也不甚了了。」这个疑问在蚕娘心里推敲了千百次。「既然如此,『姑射』是如何控制刀尸、如何令耿家小子突然发狂的?」
  以横疏影在「姑射」之中的地位,并不足以获知如此高深的机密,她只能自己最擅长的乐理来进行推断。「极可能是『姑射』手里握有一套吹奏之法,却不知谱曲的原理,只知按指法吹奏,便能达到某种效果……」惊呼一声,掩口道:「那是……『空林夜鬼』的面具!」
  耿照发狂后,她为唤醒爱郎神智,始终于向日金乌帐中,专心吹奏号刀令,并未留意邵兰生与黑衣人的缠斗,此刻方才见到黑衣怪客的面具。她的空林夜鬼面具还好端端地收藏在栖凤馆的房内,并未遗失,此人所戴不过是仿得维妙维肖的赝品。
  横疏影看得几眼,忽露出迷惘的神色,半晌才喃喃摇头。「怪。真是奇怪。」
  「怎么了?」
  「那副面具……」她蹙眉道:「不像是假的,甚至不该是我那副的赝品。倒像是出自一人之手的姐妹作,彼此间似有微妙的差异,并不是谁模仿了谁。」
  蚕娘对艺术的造诣不若横疏影,却看出两者「神」之不同,沉吟道:「他这副较古朴粗犷,下手之人意兴遄飞,极是精神;蚕娘看不出技艺高不高明啦,但始作俑者却是精通武学的高手无疑。你那副精巧多了,底气却有些不足,两张面具若分主副雌雄,你的怕还略居下风。」
  横疏影暗想:「她自承不通木石,眼光却是准极。」将救回耿照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蚕娘读出她的心思,一声叹息,摇头道:「也罢!既说不准是哪个,只好通通杀啦,一了百了。」对横疏影嫣然一笑,调皮地眨眨眼:「要救你的耿郎,得舍些东西。丫头,你有手绢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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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10:14:33

【第百十七折 千里秋毫,洿池罟现】
  自耿照与邵咸尊动手以来,媚儿便神思不属,却非担心小和尚打不赢,一颗心周周折折,惦记的仍是手绢。场边观战的那个小丫头……就是皮肤白白嫩嫩、模样水灵水灵,奶大屁股圆的那个,小小年纪,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老瞅着小和尚,一看就不是善类!
  媚儿瞥见她手里攒了条绢儿,怕要绞出汁来,立刻留上了心。
  这年头,随身带绢的都没什么好心思!尤其小和尚身边出没的特别危险。敢情这帮贱人彼此间是有联系的,手绢就是信物,犹如集恶道在外的切口,以兹识别,谁带了谁是烂桃花!
  这丫头的屁股又肥又圆,被裙裳一裹,腿根的软腻与股瓣的浑圆,自深陷肉中的褶缝处一览无遗,几能想见那两办腴肉是如何的轻、软、细、绵,又不失少女的结实与弹性。
  小和尚最爱这调调了。
  每回从后边来,他……总是刨刮得特别深、特别狠,那弯翘的丑东西烫得像烙铁似的,明明已硬如铁铸一般,却总能随着他粗暴的进出变得更硬更烫,弄得她情不自禁地哭叫起来——媚儿轻哼一声,本该是挺着恼的,飘出鼻端的气音却娇腻得令她心尖一吊,腿心里险些汩出稀浆来;回过神时,温热的液感瞬间充满了花径,分明不是尿水,却有着尿意般的酸麻迫人,夹着丝丝爽利,仿佛将涌出紧黏的蜜缝。
  众目睽睽下,总不好伸手去捂,她红着脸悄悄挪动大腿,岂料两团新炊包子似的滑腻腿根一厮磨,嫩蛤如遭湿棉蘸濡,若即若离的熨贴感益发爽人。媚儿「呜」的一声揪紧扶手,总算挨过身下一阵酥颤。
  「殿下!」随侍一旁的老臣工察觉有异,赶紧掩口凑近。「莫不是身子不适?」
  「没……没事!」媚儿咬牙切齿,连反手甩他一耳光都不敢,唯恐腿股一用力,下边怕要狠狠喷出一注。她自得阳丹之益,周身脱胎换骨,不惟内力精纯,连肌力也大有长进,自渎时每至高潮,总是喷出大把大把的淫蜜,既喷得多又劲急,足能溅湿半床锦被。若眼下春江一泄,凶猛的液柱迸出蜜缝,悉数撞上早已泥泞不堪的骑马汗巾,光「唧——」的水压都能惊动四座,不免要糟。
  (都是……都是那个丫头不好!)
  生得这般屁股,肯定心怀鬼胎!媚儿再无疑义,当下便把邵咸尊的女儿也打成了手绢党,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只可惜手边没有弓箭,要不一家伙射死了她,省得成天瞎搅和!
  谁知弓箭说来就来。
  「飕!」一声,媚儿相机感应,便要起身,忽觉不对:「……不是射我!」下半身肌肉一搐,膣里的嫩肌随之夹紧,温润的液感似欲涌出。她「嘤」的一声,蛇腰微拧,翘臀并腿,生生忍住泄意,白羽旋即贯穿座旁臣子的右臂。老臣工惨呼未息,被劲急的箭势一拖,连人带椅后仰,倒地时已不省人事。
  孤竹国金甲卫蜂拥而上,以身子将公主层层遮护。媚儿满脑子绮念烟消雾散,又惊又恼,正没个出气的地方,两手一分排众而出,怒叫道:「慕容柔!你这是什么意思?」将军身畔的疤面弓手扬声应答:「奉我家将军号令,请在场诸位将双手平放膝上,莫掩口鼻。何人不从,便是煽动流民暴乱的主谋!」旗号一扬,台顶箭镞铄亮,齐齐下压,竟各自照准了对面高台里的权贵显达。
  众人方知他非是说笑,台底被射成刺猬的流民之尸横陈,黄沙上血渍犹润,谁敢挑战镇东将军的军威?无不乖乖依言。
  那中箭的孤竹国臣子名唤嘉三臣,官拜詹事府司直,专为东宫皇储服务,辅佐过王室三代。嘉三臣非是南陵土人,却是道道地地的央土王化之民,先祖自白玉京举家南迁经商,因通晓两地方言,又握有资源人脉,由通译、贡使,而致跻身朝堂,再与当地的土豪联姻,落地生根,传至嘉三臣时已是第五代,代代都在孤竹国做官。
  像他这样的「北官相公」,在南陵各国有一定的数量,手里握着银钱,立身庙堂之上,多半政通人和,彼此便无骨肉之亲,叙起祖上渊源,难免故土依依,关起门来有商有量,实为捭阖纵横不可或缺的角色。
  嘉三臣虽是央土血裔,平生未履白马王朝地界,南陵土话说得比央土官话好,要不是他屡屡上书请求同行,媚儿才不想带这个啰哩啰唆的老头来。嘉三臣要能煽动流民,那还真是奇了!
  媚儿性子是急,可并不蠢,转念知是嘉三臣附耳时以袖掩口,居然便吃上一箭,益发恼火,狠笑道:「好啊,你说他是主谋便是主谋?栽赃嫁祸,连借口都不用了,忒也容易!我偏要遮掩嘴巴,带种便来射我!」左右惊呼:「殿下不可!」金甲卫挺身遮挡,若非碍于公主尊贵、不得无礼,恨不得将她扑倒在地。
  媚儿烦不胜烦,双手连拨,怒斥道:「闪开……通通闪开!」
  对面慕容柔神色淡漠,似乎连开口的兴致也无,身畔疤面弓手拈箭开弓,大声回应:「双手置膝,不许乱动!如有违者,利箭伺候!」声音高亮,传遍广场的每个角落,与苍白稚气的面孔绝不相称,却无暴怒之感,其中透着的冷静增加了说服力,表示将军此举不涉私人情感,自也没什么情面可讲。何人犯讳,便是巡检营的箭靶。
  可惜伏象公主勇冠三军,在南陵就没怕过谁。媚儿双掌运化,媲美男儿的刚力中暗藏着一缕挪移腾转的柔劲,触体而发,宛若棉里藏针,可怜那些勇猛忠诚、忝不畏死的金甲卫士被摔得东倒西歪,倒地时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眼看对面看台上转趋混乱,未免有心人混水摸鱼,罗烨只剩下一个顾虑。
  「不用多想。」慕容柔也没转头,仿佛发顶生了双眼睛,笑意寥落。「既然做出判断,便须贯彻到底,该怎么便怎么。」身畔沈素云樱唇微歙,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符赤锦握住了手,轻轻拉入胸怀中。
  「属下明白。」
  罗烨再无迟疑,张弓如满月,箭尖对准了冲出金甲人墙的红发女郎。
  「且慢!」央土僧团中一人长身而起,双手微举,僧衣大袖滑落肘间,露出一双修长秀气、线条姣好的臂儿来。此举无疑响应了镇东将军,以示无「煽动流民」的嫌疑。
  媚儿不由发怔。要说在场有哪个铁了心同慕容柔对着干的,约莫只有这厮了。他不帮腔便罢,来添什么乱?
  伏象公主一罢手,台上的骚乱登时止息。慕容柔微举右掌,罗烨会过意来,放下弓箭,却听将军低声道:「他若做出什么可疑之举,照射不误。明白么?」罗烨没有回答,但慕容柔知道命令已然准确传递,轻咳两下,逆着场中的嘶嚎呼喊,尽力提高语声:「佛子……有何见教?」
    ◇    ◇    ◇鬼先生非常痛恨挫败。自晓事以来,他就明白自己的才具高人一等,见景则悟、过目不忘,百丈律院的师叔师兄一个比一个庸碌无能,在他眼里宛若蝼蚁;忍着讪笑不形于外,无疑是比诵经更难挨的苦差。
  上智而下愚。
  ——这世上,只有狐才有资格站上巅峰,成为主宰!
  「非我族类,唯有贱雠。」传授他天狐刀的那人曾如是说,带着一抹阴狠凄艳的微抿,口吻与笑意同样淡细,难辨所以。就是这样的捉摸不透,令人泥足深陷,不可自拔,明知将坠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亦难停步。
  狐不仅聪明美丽,而且还极其危险。
  如此优雅出众的族群,与丑恶的「失败」绝不匹配——场面话可以说得很漂亮,但鬼先生深知成功之道无它,「操之在我」四字而已。谁能掌握最多的情报与资源,如拉线傀儡般精准控制发展,便能最大幅度地确保成功。
  而这些,都是必须付出代价的。所以他从不抱怨,尽心筹划、耐心等候,奔波劳碌,细密地埋设、控制每条导向「成功」的线,最终才能以优雅的姿态迎接收成的一刻。
  只有聪明人才知道,成功决计非是偶然。
  当鬼先生看见流血流汗的辛苦成果毁于一旦,几乎想杀几个人泄愤。他煽动流民围山,有人便把这些饥寒交迫的老百姓化为「暴民」;他安排了层层手段逼迫慕容柔就范,横里便杀出个耿典卫来……
  这是窝里反。被拿来对付「姑射」的,全是「姑射」的手段。
  那些舍生忘死的疯狂暴民被人下了药,连李寒阳都看出来了。然而李寒阳并不知道,这样的效果是由数种秘药混合施作而得:有让人丧失心神的「失魂引」,在深眠中接受暗示、醒来却全然不觉的「阴阳交」,激发肉体潜能的「击鼓其镗」……还有几种「古木鸢」并没有告诉他。他相信与控制刀尸的秘密有关。
  敌人不但近在咫尺,而且显然已经盯上他们很久、很久了。
  鬼先生观察着对面高台上「古木鸢」的神情变化,将他的错愕、震惊、愤怒和隐忍全都看在眼里,心知这台荒腔走板的烂戏绝非出自「姑射」首脑的授意。古木鸢未使用号刀令,自己也没有……如此说来,现场肯定有第三把了。
  鬼先生自认了解古木鸢。
  他若给了什么人第三把号刀令,就有十足的把握不被拿来对付自己,只能认为试图破坏这场布局的神秘一方,最初并不在古木鸢的预期之内。在这个节骨眼上,慕容柔的处置堪称「神来一笔」,这种「被想害死的人救了一命」的感觉令鬼先生哭笑不得,但有件事比尊严更重要。
  ——除非慕容柔知晓号刀令的秘密,否则如何下得「双手置膝」的命令?
  他轻咳两声,举在耳畔的双手并未放下,朗声道:「贫僧有一事不明,欲向将军请教。」对面慕容柔点点头,并未出声应答,苍白的面颊上涨起两团不自然的酡红,看来适才短短喊得几句已令他的身子吃不消。
  佛子环视四周,笑意依旧从容温煦,只是衬着台下的混乱场面,难免有些不伦不类。年轻的僧人似乎不以为意,朗声道:「在向将军讨教之前,我有句话,请在座诸位一听。正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等既非煽动流民的元凶,莫说双手置膝,便是将军要搜身检查,也无有不可。举手之劳,若能稍减将军之杀戮,何乐而不为?」听得佛子开口,央土僧团间顿时一片附和,众人都学他把手举起,场面十分滑稽。
  媚儿蹙眉忖道:「这帮秃驴怎么回事?莫不是吃了人妖和尚的唾沫,马屁拍得震天价响。」拂袖落座,唤人将嘉三臣抬下去施救,斜乜着一双明媚冷眸,待看琉璃佛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佛子对她合什一揖,权作回礼,转头对慕容柔喊道:「将军适才下令军士残杀百姓,犹自不足,现下却要向南国使节、朝廷官员及地方仕绅出手了。敢问将军,煽动流民的元凶与举袖掩口,二者之间究竟有何关连?」
  慕容柔低声说了几句,罗烨站直身子,朗声回答:「流民只求一餐饱饭,岂有冒犯凤驾、胁杀官员的胆子?定是受人煽动,才犯下这等不赦之罪。我家将军说了,在场形迹可疑之人,通通脱不了干系!」
  此话一出,连左侧高台这厢的权贵们都坐不住了,独孤天威「噗哧」一声,转头笑道:「听慕容大将军的意思,连不赦之罪的理由都是『莫须有』了?果然好威风,好煞气啊!」慕容柔淡淡回答:「城主言重了。场子这么乱,唯恐惊扰凤驾,手段就算雷厉些,也是迫不得已。」
  独孤天威打了个哆嗦,双手捏着耳垂,笑道:「喏将军你看仔细啦,本座的手规矩得很哪,一点都不可疑,千万别来射我。」慕容柔笑了笑不还口,低声对罗烨吩咐几句。
  「佛子还有什么见教?」罗烨抱拳一拱,大声问道。
  「没有了。望将军手下留情,少造杀孽,流民亦是百姓,亦是圣上的子民。」
  「阿弥陀佛!佛子心怀,可比生佛菩萨!」
  「愿慕容将军听进善劝,莫负佛子慈悲。」
  琉璃佛子合什顶礼,在央土僧团的一片歌功颂德之中重新落座,却没半点听入耳中。慕容柔肯定知道流民被动了手脚,知道驱使流民发狂之物是以口吹奏,才会下达这样的指示;但并非从一开始就知道,否则他不会坐视场面闹到这步田地。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搜索着脑海里的记忆片段,试图还原下达命令的前一刻。打从懂事以来,他的记忆力就非常惊人;经那人训练之后,更是突飞猛进,只要是扫过一眼的东西,无论精粗、大小、多寡,都能贮存在脑海中,宛若图画一般,随时想看,只要拿出来就行了,多久都不怕忘记。
  「这玩意儿有个好听的名目,叫『思见身中』。」那人笑道:「用来练武自然是事半功倍,但只拿来练武也未免太可惜了些。你的心比别人多一窍,修习这法门也比别人利索;练熟了,小至鸡鸣狗盗,大到窃国称王,都能派上用场。」
  他不仅记得牢,还有一心多用的本领。除了场中央的两场打斗,他更分神留意古木鸢、凤台下挥剑督战的任逐流等,自不会漏了最重要的镇东将军。在巡检营的利箭转向高台之前,慕容柔身边的弓手曾弯下腰来,低声向他说了几句。
  ——是他!
  叫什么名字呢?是了,慕容柔管他叫「罗烨」。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他对慕容柔说了什么?
  只瞄一眼所得的印象,鬼先生无法获取更进一步的讯息。他低垂眼睑,犹如入定一般,将心识投入虚空中;在那里,记忆的画面就像一帧帧精细的图像,被分门别类地收在一格一格的木柜里,只需要找出来浏览就行了。那是连自己都不知曾看过、曾听过的境域,被保留在心识的最深处,醒时无从知觉。
  鬼先生将记忆片段撷取出来,反复观视,画面中只见罗烨附耳对慕容柔说了几句话,但两侧高台相距甚远,鬼先生不可能听见他们刻意压低的声音。感官不曾接收到的,记忆中不能无端变造,他只能紧盯着罗烨的嘴唇,试图读出言语的内容。
  读唇和腹语,都是「那人」训练他的重点。鬼先生的童年,可说是在刻苦锻炼这些杂伎之中度过,耗费的心神丝毫不逊于练武。「别人一辈子能精通一两样技艺就不错了,但你不同。」那人轻点他的额角,指尖的触感凉滑,带着沁人的异香。「你是天狐,聪明绝顶,凡人诸艺,一学即精。从今天开始,你要拜百师、习百艺,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得他们的真传,才能成为人上之人。」
  那人说得半点也没错。加入「姑射」之后,他所涉猎的百艺对组织计画的贡献,甚至大过了出类拔萃的武功,由此成为古木鸢的左右手,甚至一肩挑起三乘论法大会的设计布置。
  这本该是场从容华丽的胜利,为他的过人才具妆点增色,进一步赢得古木鸢的信任,授以制造号刀令、乃至刀尸的重大秘密……如今这一切已成为泡影。愤怒几乎使他从虚空中抽离,老于冥思观想的学问僧赶紧收摄心神,一个字、一个字判读着疤面少年的嘴唇歙动。
  「流……流民……典卫,俱……受……操……弄……」
  研判唇语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罗烨向慕容柔报告的内容主要是四句韵文,不过十六字而已,其余皆是解释这十六个字的口语罢了,读起来格外得心应手。鬼先生越读越是心惊:「『流民典卫,俱受操弄;慎防台里,无声笛颂。』这是……这指的确实是号刀令!」
  提点慕容柔的人,不可能与驱使流民暴动者一路。这么说来,此刻场中除了「姑射」、以号刀令破坏姑射计画的一方,还有同样知道号刀令存在的第三路人马!
  一直以来蹑行于人所不知的黑暗中、总是以假面示人的阴谋家,初次涌起一丝惶惑不安,仿佛突然被揪到阳光下,赤裸裸的毫无遮掩,原本算计的一切原来都在他人的算计之中,再不复黑衣暗行的隐蔽与安全。
    ◇    ◇    ◇横疏影望着手绢上十六枚娟秀的蝇头小楷,仿佛字上附着什么奇异的法力。她不过是照着蚕娘的吩咐走出向日金乌帐,将写了字的那面拎在胸前,就这么走到檐下而已,外头一下子风云变换,镇东将军的利箭倏忽掉了个头,对准两侧高台上的达官显要。
  由慕容柔所在的五层高台向下望,应该瞧不见自己的面孔,凤台飞角所形成的檐荫恰恰投在横疏影的面上,提供了最妥适的掩护。区区十六字,究竟是如何取信于一向多疑且自负的镇东将军?
  抬眸眺去,连横疏影自己,都快看不清将军的五官轮廓了,料想同样不谙武艺的慕容柔亦若是。慕容的读心异术人尽皆知,可没听说过他生了双鹰隼般的千里眼……
这么说来,定然是他座畔的那名疤面弓手。蚕娘前辈的留书,是专写给那个少年武官看的!
  横疏影熟知东海各门各派的掌故,执敬司人手一卷的《东海名人录》,还是她宵旰焦劳之余,利用零碎时间编纂而成,近三十年来东海武林的沿革变迁等,书中都做了扼要说明。那少年武弁罗烨的眼力非比寻常,她心念一动,登时想起一门奇功来,转头道:「我明白了!那少年练有翼爪无敌门的『千里秋毫爪』,方能在这么远的距离,看清绢上之字。适才他箭射流民,技艺了得,前辈定是从中看出了端倪,才有如许设计。」
  蚕娘笑道:「跟聪明人在一起,就是这么舒畅,做什么、说什么,都不用多费气力。」横疏影听她直承不讳,旋又生出更大的疑问:「翼爪无敌门已然没落,昔年盘据东海道西半部的偌大势力,多半为赤炼堂所吞并。如今执掌门户的易门主得青锋照邵家主出面斡旋,勉强保住一榻之地……这少年若是他的亲传,岂能在慕容柔手下当差?」
  娇小如瓷胎人偶的银发丽人抿嘴微笑,眸里掠过一抹促狭似的黠光。
  「易驯愁的外号叫什么?」
  「丹棘崔嵬。」横疏影一怔,本能回答。「据说是取自『苍鹰搏攫,丹棘崔嵬』的古诗诗意,因此易掌门又有『苍鹰』之称。」
  蚕娘冷笑。
  「如此风雅的浑名,定是饱读诗书的邵家主所赐了,易驯愁那个没出息的窝囊小子有没感激涕零地收下?你若问易门主会不会使『千里秋毫爪』,那是逼他找个地洞钻进去啦。唉,白鹰、黑鹰俱逝,翼爪无敌门岂堪『无敌』二字?如之奈何!」
  横疏影饱读诗书,自知「苍鹰搏攫,丹棘崔嵬」之后,接的是「豪圣凋枯,王风伤哀」二句,对比翼爪无敌门今昔变化,的确讽刺得紧。转念又想:「这罗姓少年的武功如非得自易驯愁,那也只能是……是了,以蚕娘前辈阅历之广,昔日与白鹰有旧,也非奇事。」蓦地檐外风动,手绢翻扬,赫然发现在滚边内另有一行更小的字,相连如墨线一般,适才竟未发现。
  还待看清,字迹却像被风吹散了似的,渲成灰乌一片,显是蚕娘落笔之际以内功动了什么手脚,令墨字凝于绢上;待附于其上的内息散去,糸缝间的墨汁晕开,徒留乌渍,连先头十六字亦不复辨认。
  「这手『隔物留劲』的功夫,将来有机会我再教你。」蚕娘对她眨眨眼睛,就着软榻踮起脚尖,拨开帐前的藕纱远眺,喃喃道:「都放下手了……口鼻不能凑近号刀令,我看你拿什么吹!丫头,外头那些个暴民都平静下来了罢?你的心肝宝贝耿小子呢?」
  横疏影眺望片刻,回过一张苍白雪靥。
  「……一样。」她强抑着发颤的语声,却不禁遍体生寒,双臂环抱着绵软硕大的酥胸,咬牙轻道:「还是一样,前辈。他们……他们还是一样。」身畔一凉,飘散的柔软银丝拂过鼻尖颊畔,蚕娘攀着栏杆踮起脚尖,玉雪般晶莹可爱的裸足踏在乌檀地板上,极度的白与极度的黑分外眩人。
  蚕娘明眸一扫,小脸越看越沉。果然耿照也好、流民也罢,通通依然故我,疯狂的眼神与姿态全无恢复意识的征兆。
  巡检营奉慕容柔号令,将箭镞转向两侧高台,凤台前的拉锯顿时失去最有力的翼护。部分流民杀红了眼,舍生忘死地攀爬着雕栏,金吾卫士斩到刀上裹了层厚重的浆腻,腕臂酸软,依旧无法阻止发狂的暴徒。
  要不多时,底阶便即失守,卫士们退进内堂,苦苦抵挡蜂拥而入的暴民,不让越过高槛。
  打仗与比武不同,没有「点到为止」一说,而这批暴民却比战场上的敌人更加难缠,就算砍伤手脚,也无法阻止他们继续前进,不断有金吾卫士被自己刚刚放倒的敌人揪住革带、掀翻在地,在敌人淌出的鲜血之上滑跤,然后又添入自己的……受伤的金吾卫很快失去战力,但流民除非死透,竟不能稍阻他们攀抓撕咬。说是活人,更像是一群活生生的行尸。
  「他妈的!这是什么妖怪……我靠!把他们的头砍下来!」任逐流的怒吼不住自楼梯口传来,伴随着越来越浓的血腥味,战况紧急不言可喻。横疏影面色煞白,仿佛又回到了儿时曾见过的修罗场,记忆如有千钧之重,紧紧缠着她不肯放手。
  腿软的少妇试图攀住雕栏,可惜徒劳无功。她软绵绵地倚着栏杆画壁,鼓胀胀的胸脯压在壁上,酥软的乳肉就像醒饱的面团般被压挤变形,大把大把地溢至胸侧,挤出一抹浑圆的乳廓来。
  (不好!)
  蚕娘偷听过她与耿照的闺房密话,蓦地想起她有这块心病,偏在这个节骨眼犯上了,伸出小手在她背心按抚几下,淳厚的内息透入横疏影体内,美艳的少妇「嘤」的一声回过神,眼神却非预期的惶惑惊恐,反透出一丝凝然。
  「只有……只有一个地方还未查过。」横疏影低声道。蚕娘心思如电,几乎在她出口的瞬间便想到同一处。
  ——凤台!
  操纵着那把该死的号刀令的阴谋家,就在这座楼子里!
  她早该想到的。安置在向日金乌帐里的那些动物,何以反应如此激烈,接二连三七孔流血,甚至瞠目暴毙?因为无声之音的来源便在左近,禽鸟爬兽被两把号刀令夹在中间,自是无幸。
  (人……到底在哪里?)
  二楼和四楼都有可能。考虑到任逐流为抵御暴民,将金吾卫全部署到一、二楼去了,蚕娘再不犹豫,匆匆扔下一句「别乱跑!在这儿等我」便即起身,银瀑般的长发一晃,人已掠上了凤台第四层!
  第四层楼坐满了皇后娘娘钦点的贵客,多是亲王内眷,服侍娘娘的宦官女史等,一早亦被任宜紫赶到此间,未有召唤不得擅登。原本该有些疏散到三楼去,司设监的孙太监为独占功劳,刻意藏起金乌帐,不让接近三楼,无处可去的小太监、小宫女才闹哄哄地挤在一层楼里。
  蚕娘施展绝顶身法,倏忽自楼梯口冒出,她身形娇小,比七八岁的女童还要矮得多,裸着玉圭似的莹白小脚踏上楼板,但见满眼是人,视线却无法穿透人墙,把心一横:「也罢,通通放倒!」答答答踩着楹柱纵身,信手指点,众人眼前银华一颤,影动地摇,连声音都不及发出,扑通扑通倒成一片。百余人不出片刻,已有半数失去知觉,弄不清何物倏忽而至,依稀见一抹毛茸茸、银灿灿的流影飞窜,事后回想起来,都斩钉截铁说是狐仙。
  蚕娘动作虽快,心中却急:阴谋家若匿于人墙后,便这短短片刻,已足够湮灭证据,甚至毁掉号刀令。只恨世上并无转眼令百余人灰飞烟灭的武功,纵使修为绝顶,人力毕竟有穷。
  银发丽人心念一动,身形顿止,小巧的手掌往乌檀地板一拍:「着!」推搪着逃跑的宫女贵妇身子一歪,似被看不见的巨浪抛起,落下时无一能稳住身形,「哎唷」
声此起彼落。
  视界倏空,赫见角落一名穿着官服官靴的男子双手乱抓,抓住谁便往身前一推,权作遮护;四周女子惊叫窜逃,掀起的骚乱还在蚕娘之上。那人边抓边推边退,眨眼退至栏边,探身大叫:「金吾郎!有刺客……有刺客!」
  (聪明的小子!)
  蚕娘怒极反笑,双手虚抱如蛹,臂间空气骨碌碌地蒸腾起来,堪比烈日曝晒,沸流中迸出一抹冰蓝流辉,映亮了那张精致绝伦、比手掌心略小的清丽脸庞,「天覆神功」独门诡劲已然上手。
  「着!」
  一声清叱,蚕娘双臂大开,虚抱成团的冰蓝气劲旋转而出,展开成一片斜长的平面,拦腰扫过整排人墙,犹如一匹摊开的布疋,所经处无不倒地,气芒蓝晕也越来越淡,似将消散。
  男子不及应变,暗叫「侥幸」,料想这小得出奇、宛若人偶般的银发女子武功再高,气劲每穿过一人的身子,便又削减一分,接连扫倒十数人后,那片「气布」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打定主意挺身硬受,以免引起旁人的疑心。
  谁知气芒一到身前便即卷起,将他密密裹住!被人墙耗得只剩薄薄一层的气劲,卷作一团时仍有惊人之威,束得他气血一滞,周身冰芒窜闪。女郎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嫩芽般的纤指一戳,点得他「咕咚!」栽倒。
  银发女郎一把踏上胸口,近距离照面,男子才惊觉她真是小得超乎想像,明明是成熟艳丽的外表,却被缩小到孩童般的高度,手臂、脚掌、脸蛋……全都等比缩小,精细得不可思议,简直像是某种精怪化成,总之绝不是人。
  女郎水袖轻拂,扫过他胸腹间的各处褶袋,回眸一颦,猫儿似的抿着嘴。「你把那玩意藏哪儿去啦,狡猾的小子?」足底忽传来一股大力,他几乎能听见胸骨发出喀喀声响,再加点力便要爆碎开来,无法想像那只足趾内敛、酥莹香滑,盈盈不及三寸的裸足,怎能有如此骇人的力量。
  「也好。」女郎笑道:「你不晓得,我正找杀人的理由呢!」
  「不……不是……你……错……我……没……」
  「硬气啊,啧啧。」加重力道的同时,两只纤纤小手可没停过,将他从头到脚搜了个遍,连裆间等避讳处也没放过,仿佛踩的是条咸鱼,而非活生生的男子。「以你的年岁,做不得主谋。这样罢,我给你家头儿留个信,他一见你的尸首,便知哪个指名寻他。」
  冰蓝色的眼眸一瞇,盈盈笑意教人打心底发寒。
  (我……我命休矣!)
  「住手!」
  背心一剑来得迅辣绝伦,任逐流于千钧一发之际赶至,实是眼前所见太过妖异,金吾郎救人心切,不及细想,飞凤剑悍然挺出,无论剑速劲力,皆暗合「发在意先」
之理,便教任逐流身无内伤、全力施为,也未必能有如此精彩的表现。
  「偏不!」蚕娘抿嘴窃笑,裸足踏起,整个人迎着剑尖一旋,倏忽绕柱而去,仿佛身子无形无质,只剩下曳地的银发滑溜如蛇。
  任逐流这如电一剑居然落空,差点失足,急急扑至雕栏边,凤台上下哪有什么银发衣影?连毛都不见一根。想起那小得出奇的异貌佳丽,不禁摇头,喃喃道:「他妈的,东海什么鸟地方?忒多妖魔鬼怪!」回见那身穿官服的男子还瘫在地上,金剑随手插落,赶紧将他扶坐起来,手指一搭腕脉,一边殷问:「你没事罢,迟大人?」
  迟凤钧面色惨白,艰难地摇了摇头,一时无法开口说话。
  任逐流为他度入些许真气,只觉脉象平和,不像受了内创,想来这位经略使大人进士出身,身子骨太弱,被那银发小妖精一踏,竟喘不过气来。这些士子经生,没个屁用!不是「相公」就是「鳖十」,马吊骰子都玩不得,整一个废物!
  适才那银发女郎身形虽小得离谱,可不像毛没长齐的娃娃,腰是腰、腿是腿,半点也不含糊;奶脯屁股都是鼓胀胀的,呼之欲出,偏生就一把玲珑蛇腰,比他任二爷的大腿还细,不知圈在掌里是个什么滋味?
  忒小的人儿,牝户生得何等模样?不知长不长毛……说不定连根手指都纳不进。
若耐着性子软磨硬泡,就着淫水将那话儿全插了进去,那份子紧哪!啧啧。
  金吾郎想像驰骋,连吐气都有些粗浓起来。旁人不知他正想着那银发妖姬的容貌身子,以为是对软倒的经略使大人有如此反应,不由一阵恶寒;鄙夷之余,纷纷扭头走避。
  蚕娘施展身法滑入三楼,正迎着倚栏支起的横疏影。
  「前……前辈!找着了么?」
  「没见号刀令,只有一名疑犯。」
  藕纱轻扬,蚕娘闪入金乌帐,少时若金吾卫逐层搜查「刺客」,免教人见得。今日已有太多无涉之人,目击桑木阴之主的庐山真面目,大违宵明岛成例。权作留书好了——蚕娘嘴角抿起细弧,带着略嫌宽纵的释然。
  「我给他主子留了话,让他们知道桑木阴回来啦。无声之韵停了么?」
  其实此问多余。从任逐流赶来搭救,便知堂外的暴民已受控制,否则便是任逐流有心,怕也分身乏术。果然横疏影点点头,目光重又投入场中,眉间凝愁细细,未曾冰消。
  「又怎么了?」蚕娘轻吁一口气,舒舒服服地窝在枕头堆里,一派从容闲适的模样。横疏影摇摇头,片刻才道:「前辈……他在解除号刀令的控制前,便不是邵咸尊的对手,如今邵咸尊动了杀心,耿郎他……却要如何是好?」
    ◇    ◇    ◇广场中央,一场野兽与猎人间的生死搏斗,正绕着莲台如火如荼地展开,持续撕咬、拉扯、披血裂创着,以肉体做为盾牌武器,彼此冲撞,无论强势或弱势的一方都绝不停手;肌骨扞格间,迸出硬木般的钝击声,可以想见衣布之下皮绽血瘀、真气弹撞的惨烈状况,令人不忍卒听。然而交战的双方恍若不觉,依然忘情殴击,一步也不退让。
  邵咸尊披头散发,破烂的襟上溅满褐碎,怵目斑斑,也不知是何时何人所出;青衫长褙子的袍袖裂去一只,余下的一只只剩半幅,古铜色臂肌绷出单衣袖管,毛孔渗出点点血珠,将白棉袖管浸成极淡极淡的桃红色。
  出道以来,「文武钧天」邵咸尊与人公开比武廿余战,从未如此狼狈。
  冠帽丢失、发髻散乱的青锋照当主,再不复优雅洒脱,原本白皙如妇人的面上青气笼罩,叱喝之间,益发衬得凤目精亮、白牙森森,仿佛变了个人,浑无半分「天下第一善人」的模样。
  耿照在这场贴身肉搏中居于下风,全凭一股狂暴之气悍然相持。
  不动心掌独特的气旋磁劲,别说相触,连被掌风带到都像是去皮剐肉,一般的剧痛难当。
  耿照被殛得呲牙裂嘴,纵使肉体强韧如兽,对痛楚的忍受力毕竟有其极限,两边浑然忘我的对击持续约莫盏茶工夫,终有一方出现缺口,少年小退半步,压抑已久的痛觉,似在势馁的刹那间被无限放大,死咬在口里的闷哼顿时变成了惨叫。
  邵咸尊双掌连出,迳推胸膛下颚,耿照忍痛挥开,手臂还来不及打直,倏又被他缠转拉近,双肘交替,仍攻头脸要害。
  少年连闪带格,堪堪挺过肘击;未及摆脱臂缠,邵咸尊已抢上半步,左肘一沉,右掌长驱直入,猛击耿照下颔!
  耿照身子后仰,掌风扫过颊畔,热辣辣地一痛,邵咸尊却不容他喘息半分,磁劲一震,原本难分难解的臂缠间忽生出微妙空隙,邵咸尊双臂暴长,一左一右,掌底分击耿照两耳!
  这「数罟入洿」乃不动心掌的绝招,四式连环,攻敌之无以喘息。前三式使臂如绳罟,打击只是诱敌扰敌之用,重在一个「缠」字;末式却是收网成擒,双手四指屈成虎掌,以掌心贯耳,若被击实了,不免耳膜爆裂、当场昏厥,以压胜之势制服对手而不杀,又有「仁者之怒」的别称。
  岂料耿照双臂受制,临危竟又生出蛮力,身子一屈,几乎将邵咸尊拖下,鼓风挟劲的空掌没能正中耳朵,而是击在头颅两侧,虽不比耳鼓、太阳穴等要害,亦打得耿照身子一软,几乎跪倒。
  然而邵咸尊的「数罟入洿」,却不只如此而已。
  他十指箕张,扣住耿照的脑袋一摁,同时屈膝上顶,正中眉心印堂!
  这下拱得耿照离地仰起,口鼻中甩出一条酾天血鞭,宛若漫天旋舞的血荆棘。邵咸尊在膝锤撞正的瞬间松手,使顶劲一贯到底,余势所及,在颅中不住摆荡翻搅,以获取最大的破坏力。印堂乃人体最重要的经外奇穴之一,遭到如此重击,不惟鼻腔内的血脉有爆裂之危,大量溢出的溃血也将阻塞口鼻呼吸,于片刻间致死;更有甚者,眼球、耳鼓在重击之下一齐迸碎,对手便一时未死,也绝无还手的余力。
  ——这才是真正的「仁者之怒」!
  无此威能,还有何脸面妄称杀着!
  邵咸尊近三十年未用此招了,得手的刹那间,依旧不自觉地扬起嘴角,带着既痛快又得意,宛若俯视蝼蚁般的激怀,仿佛又回到当年门内大比的演武场上——(哼!寒门贱种,教你强出头!)
  芊芊的失声娇呼将他拉回现实。
  自耿照失神,邵咸尊一路压着他打,逐渐占据优势,看似势均力敌,实有余裕留心周遭,如三弟与黑衣怪客之缠斗、李寒阳搭救芊芊等,无不悉数掌握,自知芊芊安全无虞。只是料不到耿照如此耐打,无法轻易制服,打着打着竟较了真,此际方回过神,暗叫不好:「一不小心出得重手,莫要打死了他!」正要去挽,蓦听一人叫道:「手下留人!」雄浑的真力震地而来,李寒阳误以为他要赞上一击,赶紧扬声喝止。
  邵咸尊闻声迟疑,出手略慢,耿照一个空心筋斗翻落地,抱头踉跄倒退,哪像快被打死的模样?指缝间翻出一双精光暴绽的兽眼,咬牙低咆,似是愤恨,又像在威胁着对手,透着不肯屈服的嚣狂与狠厉。
  如此强横的生命力……究竟是天赋异禀,抑或意志过人?邵咸尊不由微怔,恍惚间一张同样黝黑的面孔浮上心头,居然与眼前的少年叠作一处,明明两人身形样貌全不相像,却有着似曾相识的气质,令他没来由地想起那人,怒火瞬间吞没了理智。
  谁也料不到鼎天剑主开声提醒后,竟是迎来这样的结果。
  邵咸尊一个飞步,抢在耿照之前双掌连击,犹如牛筋脱绞、弹子离弦,啪啪啪啪一阵劲响,打得耿照不住倒退,双臂挥之不及,只能抱头闪躲,依旧是拳拳到肉,无一击落空。邵咸尊双手如鞭,磁劲到处,猛然荡开耿照肘臂,穿掌而入,掀着他的头颅往莲台一撞,「匡!」爆出大蓬碎粉。
  耿照身子反弹,着地连滚两圈,起身时已无法直立,四肢接地,甩着滴答直落的黏稠血污,求生本能终于盖过了逞凶斗狠的野性,跌跌撞撞地逃开!
  邵咸尊一声冷笑,双手负后,施展轻功追去。
  两人绕着偌大的莲台你追我跑,比乡里顽童高明不到哪儿去,如此滑稽的画面,却是任谁也笑不出:耿照头破血流,左眼更是瘀青浮肿,眼缝直成了一线难以睁开,模样本已惨极,但他时而起身狂奔、时而手足并用的模样,像极了受惊的野兽——这个「兽」字既非夸饰其勇猛,也不是赞叹生命力之强韧,而是明明有着人的外表,举止却是不折不扣的兽形,那种荒谬至极的对比令人打从心底冒出寒意,久久不能平息。
  耿照手脚并用,没命似的逃窜着,偶而撞进流民堆里,抓了人便往身后推去,欲阻一阻追兵的迫近;逼得急了,还不时扭头嚎叫,如走投无路的垂死伤兽,对猎人做着徒劳无功的吓阻。邵咸尊青衫狼籍,委实说不上潇洒,但背负双手踏沙疾行,稍稍恢复宗师气派,谁都看出这场战斗不会持续太久,尘埃落定的一刻近在眉睫。
  李寒阳不惜耗损,以全身功力为邵兰生祛除阴劲,方才那一喝已是万分凶险,没有余力插手止斗。他所用之法,与替韩雪色解封相同,「破魂血剑」的阴损却远在黑衣人的闭穴手法之上,阴劲多在邵兰生体内停留片刻,内息、元气便被磨去一分,既要祛得及时,又不能过于快猛,以免伤及三爷的经脉,折损了武功。
  他双掌按住邵兰生的背心,凝力提元,真气源源不绝地度将过去,视线频于莲台周遭打转,始终无法与邵咸尊对上,蚕眉微蹙,暗忖:「典卫大人心神有失,与游民相若,否则不会以无辜百姓为墙阻,邵家主不可能不知道。看来这一场,他是势在必得了。」明白此际的耿照不会开口认输,甚至记不得认输以自保的道理,要结束战斗只有一条路。两鬓微霜的游侠之首双目垂落,不再分神关注战斗,全力施救,以期尽早恢复自由——忽听一声娇呼:「耿……耿大哥!」原来芊芊关心场中激斗,不由得越走越前,见父亲与耿照绕着莲台打转、旋即杂入回涌的流民潮中不复望见,不觉又走前些个。
  蓦地人流拨开,一条黑影扑至,叉着粉颈将她掼倒在地,灼热的吐息喷得她一阵晕眩,芊芊身子僵直,直到那人的额血滴上雪靥才如梦初醒,大眼中一霎盈满泪水,不顾颈间狞爪,伸手轻抚他的面颊,细声呼唤。

好色小姨
孤寂之狼
“小姨,我要……”“乖乖,我来了……”当你有一个漂亮的不像话,而且寂寞难耐的小姨时,你会怎么做?当这个爱你到骨子里的小姨不断的为你勾搭各种美女的时候,你会怎么做?从萝莉,到御姐,到少妇,小姨的命令统统拿下……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10:14:55

【第百十八折 自反而缩,惊才绝艳】
  来人正是耿照。
  他忽露出痛苦之色,一跃起身,抱头后退。芊芊见他与孙某反应相似,唯恐再生遗憾,赶紧拢裙爬了起来,忽然惊叫:「不要!」已然不及,邵咸尊自重重人墙后掠出,一掌击中耿照左肩。耿照应变稍慢,被打得口吐鲜血向前扑跌,搂着芊芊滚作一处。
  芊芊顿觉天旋地转,心子几欲呕出,好不容易停住,抬见耿照趴在自己身上,脸孔却埋入绵软的硕乳间。芊芊双丸极是傲人,又大又软,料想他仆在乳上,不至摔伤头面,略微宽怀,才发现他强有力的双手环在自己身后,稳稳托着背和屁股,难怪翻滚间不曾撞上坚硬的地面,心底掠过一抹暖洋洋的羞喜:「原来……原来不是我保护了你,仍是你保护了我。」
  耿照身子一搐,头未全抬,闷声道:「芊……芊芊?」
  芊芊破涕为笑,嗔道:「你认哪里啊!」然而清醒只得片刻,随着一抹快锐的危机感应,兽性再度攫获了少年。他挟着少女一跃而起,将人掉了个头,环着她饱满的酥胸遮护在前,缩头踉跄倒退:「你别……你别过来!我……我……」
  邵咸尊面无表情,哼的一声,一掌拍向芊芊的小脸!
  劲风压面,芊芊连叫都叫不出,乳间束缚一松,耿照本能举臂,「啪!」两掌相接,被打得滑开数尺,鲜血喷溅黄沙。
  「阿爹!」
  邵咸尊负手行前,提掌照准跪倒的少年,芊芊拉住他的袍角,满面哀求。
  又是……又是这副神气!邵咸尊望着女儿楚楚可怜的模样,仿佛又回到了毕生中最难忘的一日:一样的黄沙校场、一样的黝黑少年,一样的不动心掌,一样是胜负已分……这回,他还要不要妄动恻隐,再饶了那厮,好教自己输去地位、输去机会,输去原本属于他的一切?
  ——绝不!
  「让开!」
  尘沙迸散,芊芊失声惊呼,被一股无形之力推了开来。
  邵咸尊杀意暴升,连银发女子的威胁亦抛到九霄云外,右掌划个半弧,朝耿照胸口一推,看似平平无奇,然而掌胸间的气流挤压至极,翻腾如沸,映得周遭景物剧颤不休。台上谈剑笏识得厉害,顾不得礼数,猛然起身:「邵……休伤人命!」喀喇一响,竟将交椅前腿之间的搁板脚踏踢碎。
  邵咸尊施展的,乃是不动心掌的至极杀着,繁复的招式至此无用,气旋磁劲被升华成最纯粹的力量,随手一推里包含了一十三种方向不同、质性各异的诡异劲道,或缠或绞,离合并流,绝难抵挡,威力犹在「数罟入洿」之上!
  极招临头,无人堪救,千钧一发之际,耿照左手五指一翻,犹如鬼使神差,忽然扣住他肘内的「曲池穴」。
  曲池穴属土,五行土生金。这一扣之下,鼎天剑脉的致密真气随之迸入,邵咸尊的护体功劲竟不能挡,剑脉的金行之气一插一绞,仿佛往木绞盘里扔了把钉子,掌中十三道明暗劲力一拧,顿时凝滞不前。
  不待对手反应过来,少年的手臂左翻右转、连绕几匝,震开掌势中宫直入,先一步按住了邵咸尊的胸膛。
  全场惊得呆了,鸦雀无声,没人敢喘口气。
  看来像是青锋照的邵家主在将胜的当儿,自把要害卖给了典卫大人,但为何要这样做,任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日后市井议论,有说邵家主识才爱才,唯恐神功到处,一掌将典卫大人周身经脉震成了一百零八段,才在紧要的关头收手;也有说镇东将军权势滔天,连武林的清流领袖亦不得不低头,做个顺水人情给他。双方各执一端振振有词,就没吵出个结果来。
  芊芊本以为他要痛下杀手,及至耿照反败为胜,才知阿爹早有相让之意,顾不得摔疼了的膝盖,起身欢叫:「……阿爹,阿爹!」脚步细碎,迳朝二人奔去。
  现场最错愕的,要属邵咸尊自己了。
  他不知这式「河凶移粟」耿照反复拆解过几千次,已将招数拆得烂熟,隐约觉得使青狼诀的邪人手法固然凶残,打败自己的这招却是光明正大,以简御繁,每个动作都是精华,咀嚼越久,越觉滋味不尽,获益无穷。
  然而,比起它那难以捉摸的劲力,招式亦不免相形见绌,赞一句「博大精深」他是毫无勉强的,心底服气得很。
  耿照永远记得将自己击飞、甚至击得晕死过去的那一掌。毋须借助「入虚静」的法门,那种胸口仿佛有数道劲力相互拉扯,彼此间毫不相属、完全无法抵抗的滋味,他就是想忘也忘不了。求教于蚕娘,却得到出乎意料的答案。
  「不动心掌最厉害的,既不是招式,也不是劲力,而是做人处事的道理。」
  「做……做人处事的道理?」
  「没错。道理不直,站不住脚,就算面对极其弱小的抗问,也能被轻易驳倒;反之,道理直了站得住脚,哪怕是千军万马到来,也扳不弯你的道理。所以说啊,不动心掌是没有破绽的武功,处处留有余地,不横不暴,勿固勿进,反而难以抵挡,秘诀就在这『自反而缩』四字上头。」
  耿照陷入沈思,静默良久终于一笑,心悦诚服。
  「世上,居然有这样的武功!武学的道理果然奥妙得很,处处都有启发。」
  「话虽如此,也要看是谁使。」
  蚕娘抿嘴一笑,指尖绕着白如狐毛披肩的发梢哼道:「以那厮德性,打死也不信世上有这种事,处处留力的不动心掌在他使来,怕是处处都要人命,其十三道劲力虽异,却全向着敌人,哪里见得一丝反省?如此破绽便在肘内曲池穴。
  「既然他一意进取,断此关隘,就像切断了大军进发的道路,纵有千军万马之兵势,亦不得不阻于此间,进退不得。是他把武功用窄了,可不是这门武功的局限。」
  话虽如此,若无鼎天剑脉的致密真气,也无法如此轻易断去十三道劲力的供输,扰乱对方掌势,取得一刹那间的致胜之机。邵咸尊此败,可说是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方以有之,也不算冤了。
  耿照凭藉本能,恍惚间使出了克制「河凶移粟」的手法,至此才逐渐清醒,摇了摇昏沈的脑袋,赫见自己一掌虚按着邵咸尊的胸口,却不明白发生什么事,迟疑道:「家主,这是……我……」颅内忽激灵灵一痛,身子晃摇,几乎站立不稳。
  邵咸尊心念微动,本欲出手,蓦听一人道:「家主关爱后辈,手下留情,这份胸襟气度着实令人佩服。」却是李寒阳撤了双掌,掸衣起身。地上邵兰生依旧盘坐,闭目调息,面色委顿,却不似先前那样白如尸蜡,显是抑住了伤势。
  鼎天剑主已至,那是再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邵咸尊权衡得失,几乎在瞬间便拿定主意,后退一步,先朝李寒阳拱手:「不敢当。李大侠救命之恩,我代舍弟谢过,待此间事了,望李大侠莫嫌鄙门寒简,移驾花石津,让我等略尽地主之谊。」说着长揖到地。
  「不敢当,家主言重了。」
  李寒阳侧身让过,亦抱拳还了一礼,言色温淡合宜,却无深交之意。邵咸尊点了点头,望向耿照,时间之长,已略嫌失态,直到芊芊大着胆子轻唤了几声才回过神,分别对着凤台、佛子以及慕容柔拱手行礼,弯腰搀起三弟。
  他虽败下阵来,倒也不算太难看,横竖有李寒阳的例子在前,大可故作潇洒一笑置之,赚它个「有容乃大」的好名声。但邵咸尊却难得地沉着脸,连一句场面话也没多说,心神仿佛被遗落在遥远的彼方,额前散发狼狈披垂,兀自不觉,默然片刻终于低头迈步,也没多看芊芊一眼,梦游般挽着邵兰生,慢慢朝高台走去。
  凤台前的拉锯战也告一段落。原本疯狂失控的暴民们一个个怔在当场,狰狞的表情为茫然所取代,被金吾卫砍倒了几人,忽于哀嚎声中惊醒,踩着满地鲜血尸骸没命逃散。
  耿照回过神,见这些宛若炼狱中跑出的流民自身畔奔过,每张脸上写满了惊惧、无助、惶惶然不知所以,竟是感同身受:「他们是怎么了?我……我又是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正欲收拢安抚,忽听台上有人大叫:「来啦……来啦!救兵来啦!」
  喊叫之间铁蹄撼地,一路震山而来,大批铁甲骑军驰入山门,一进广场便散成数行,如长龙般矫矢蜿蜒,直至凤台。鞍上骑士人人拖着粗绳网罟,见有流民即振臂甩出,或罗或绊,不多时将流民赶至一处,悉数缚倒,台上欢声雷动。也不知哪个起的头,大喊:「将军!将军!将军!」
  劫后余生的仕绅贵人们,想起是谁以雷厉手段保住了众人之命,一时都忘了平日如何腹诽慕容柔的诸般专横,无不高声附和;若非都是见过世面的,知道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怕连「万岁」都喊得出来。
  数千名铁甲骑军掀起黄尘如浪,一路漫上山来,云遮雾罩,哪里分得清什么百姓流民?见场中还有到处乱跑的,便即拖倒捆缚,宁杀错不放过。
  耿照掩口避尘,一时间前后左右都是蹄声沙浪、奔逃哀告,不知该阻还是该救;蓦地一骑穿出黄尘,索套迎面兜来,耿照又惊又怒,双掌一合,那骑士还以为自己套着了山岩铸铁,丝纹不动,一怔之间身下倏空,竟是马过人留。
  耿照拖着粗索一旋,直把那人当成了流星,「铿!」撞下了另一匹马背上的覆甲骑士。谷城铁骑本是精锐,前队遭遇变故,后队丝毫不乱,马缰一转,纷纷避开耿照所在,维持队形继续围捕。
  耿照松开了套索,想起他们亦是将军麾下,岂能伤阻?正没区处,忽听一人道:「典卫大人,这边走!」却是李寒阳挟着两小,冒尘掠至。耿照跟着他左躲右闪,忽见黄沙中矗着一团黑黝庞大的物事,飞步踏上,靴底传来坚硬光滑之感,恍然大悟:「是莲台!」
  广场中央的石莲台高逾两丈,方圆两丈有余,其上遍铺青砖,规模与一幢具体而微的华美精舍没甚两样。莲台外围包覆着九只巨大莲瓣,每瓣自顶端至底下的台座,均是以整块花岗岩雕成,无一丝拼接嵌砌,取「九品莲台」之意;第十瓣留作梯台,亦是全岩雕就。
  如此讲究之物,自不能在短短的时间内造成。
  这九品莲台本是大跋难陀寺所订,搜选石料、委托名工雕錾,动员偌大人力,费时九年才得完成,原本打算于今年佛诞大会时装置妥当,以取代现有的经坛,亦合一个「九」数,却被经略使迟凤钧征用,直接让人搬上莲觉寺,就地砌起基座,组装莲台。可怜大跋难陀寺粥香都没能闻上,连粥带锅全给人端了,碍于凤驾东来,谁敢说个「不」字?
  莲台本是给佛子说法用的,不料三乘论法竟成了比武大会,自然派不上用场,此时倒成了四人的避难处。片刻尘刮稍靖,阳光穿透消淡的黄雾,耿照挥开泥粉,居高临下一望,赫见凤台及两侧高台的入口前尸体狼籍,遍地褐渍,惨不忍睹,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李大侠!这……这是……」
  「这便是镇东将军的正义,我已看到了。」李寒阳伫立凝眸,神情肃穆。「对将军而言,牺牲或不可免,只能尽力减少伤亡。有这等心思,五万流民至少能活一半,不用担心将军屈死百姓。」
  耿照愣了一下,才体会出话里的残酷。五万流民的一半……那是足足要死两万五千名无辜百姓!两万五千具尸骸,足以阻塞东海任一条河川;堆置旷野,触目便余猩红!苍天在上,这……这怎么能说「不用担心」!
  这话从李寒阳口里说出,分外令人难以接受。
  「我记得……记得李大侠曾说,人命是不能放在秤上衡量的。」耿照全身僵硬,握着石莲瓣缘的手掌微微颤抖。他很讶异话说出口时,听来竟是如此冷静甚至冷酷。
一定是话里那极端的残酷,抹去了生而为人的温度罢?「要死多少人,才能算是少?
活了两万五千人,那是天大的功德啦,这样还不知足,是我太贪了么?」
  少年并非有意嘲讽,李寒阳明白。他只是打心底迷惘起来,不知还能相信什么。
  看遍沧桑的游侠忍着疲惫与无力,转头正视少年。
  世上有些事即使无能为力,仍有一试的价值,且应当不断尝试,并相信它终能成功;这样的坚持,叫「信念」。人生于世,每一天每一处都有信念遭受打击、崩溃破灭,因为信念非常脆弱,既抵挡不了刀剑,也无法替代温饱,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失败的远比成功的多。然而,哪怕这几千几万次的尝试,最后只有一个成功,这个孤独的成功都将改变世界。
  就为这点可能吧。
  「对,你太贪了。」李寒阳正色道:「你可以让自己不要那么贪,如此一来,下回就会好过些。或者想一想应该怎么做,才能满足这样的贪念。」
  耿照霍然抬头,顺着李寒阳的指尖,再次把视线投入那不忍卒堵的修罗场。「三川溃堤,央土要死几十万人;两国交锋,死伤更不在话下……无论天灾人祸我们都使不上力,但今天不是。你记得方才与邵家主交手的情形?」
  耿照一凛,摇了摇头,忽然明白他的意思。
  「安置五万人,你我都做不到。慕容将军在那个位子上,或有法可想,所以我只要确定他有那个心。」李寒阳低道:「但今日莲觉寺之惨剧,却是有心人所致。我们既安顿不了五万人,连阻一阻几千名铁骑也办不到,不如专心应付几个有心人,莫让无辜之人再遭毒手。」
  耿照省悟过来,好生惭愧,抱拳俯首:「多谢李大侠指点!」
  「不敢当。我先往越浦安顿孩子,典卫大人可于驿馆寻我。」说着携二小步下莲台。此时黄尘散尽,诸人见流民被制,纷纷山呼「将军」;又见耿照站上莲台,想起是他打赢了邵咸尊,爱屋及乌之下,不由叫起好来,现场一片沸扬。
  「大人适才问我……」
  李寒阳走下几阶,忽然回头,淡淡一笑。「要死多少人才算少,我心里所想,是『一个都不能屈死』。然而行走江湖至今,有时做得到有时却不能,唯心中这把臭尺从未改过,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多谢……」在荒谬绝伦的叫好声中,耿照冲男子负剑的背影长揖到地,眼眶微热,心中渐渐不再迷惘;李寒阳只摆了摆手,牵起两个孩子,狮鬃般的蓬发终没于阶下。没人知道耿照何以对手下败将执礼如斯,只是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少年,甚至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    ◇    ◇邵咸尊对「不动心掌」甚有信心,一直以来都是。
  其师植雅章生前是东海赫赫有名的高手,号称「天下慢掌第一」。
  然而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对比其声名,「天工昭邈」植雅章仍是实力远被低估的人物。谦冲自牧、韬光养晦、严以律己……讽刺的是,这些如今被用来形容邵咸尊的溢美之词,最初都是他从师父身上学到的,差别在于植雅章是关起门来过日子,他却是做给天下人看。
  昔年沧海儒宗开枝散叶,以东海为基地,脉延却遍及东洲各地,青锋照亦是儒脉之一,打铁也好、练武也罢,不过是修养心性之用,与洒扫应对进退相仿佛,均是庭训的一部份,掌门人看重的是心性修持,不是刀剑争胜这种无聊之事——自他入门以来,师父总是这样说。虽觉迂腐,但出于对师父的敬爱,邵咸尊从没有怀疑过师父的真诚,愿意试着去相信他是对的,无论听来有多么可笑。
  ——江湖争霸,心性能干什么?凭藉的是武功,是钱财权柄!
  青锋照若无绝顶的武功、绝顶的技艺,与魈山派、巴夔帮这些三流势力有什么两样?便想闭起门来修养心性,灾祸照样破门而入,想躲也躲不掉!
  可惜他的师父永远不懂。
  植雅章行事有种武人罕见的书生气,更像读书人而非江湖客。
  他执掌门户时,每日升坛授课,讲解经书、武艺及铸炼之道,不止入室和记名弟子须入座听讲,连打扫的小厮、伙房的杂役等,也可以列席旁听,座次当然得排在两班弟子之后,往往堂外阶下摆个蒲团亦作一席,但总是挤满了人,不曾有过虚位。
  这些出身卑下的孩子明白,这是他们脱离贱籍的希望。若资赋过得去,能把掌门人传授的口诀心法练上,不定能得门中尊长赏识,记名录簿,从此成为青锋照外堂弟子,虽比不上入室嫡传,好过一辈子打下手。最不济也能多识几个字,离开这里出去谋一份体面的差事,算对得起家中父母了。
  邵咸尊对师父这种私塾先生似的癖好,多半一笑置之。门中的师长对此颇不以为然:本门择徒,首重出身!寒门多蹇,尚且不能温饱,出得什么人才?却为他们坏了祖制!三番四次苦谏未果,心知掌门人虽然处事温和,唯性子执拗,决定了的事说也没用,这才不再浪费唇舌。
  青锋照的叩胫台三年一开,对外招收门徒,同年入门之人不分长幼,以平辈间通行的「字」相称。邵咸尊是植雅章第一批收入门墙的弟子,最有希望成为大师兄——这是对掌门人指定的继位人选的尊称——同年的俞咸威、赵咸诚等武功均不如他,又自恃出身,对外堂弟子一贯倨傲无礼,不得人望。
  众人心中,都盼望由待人宽和的邵师兄出线,成为青锋照的下一任掌门,总好过那些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世家子。
  邵咸尊不是没想过掌门大位,只是在他心底,更着紧那个行为迂阔可笑、很有几分书呆子气的师父。虽然师父本领要比他大得多,若无他跟前背后地照拂着,哪天怕被人卖了也不知道!
  就这样,邵咸尊在青锋照的头一个十年倏忽而过,烦恼不多,青云直上,一天活得比一天滋润,直到一名不速之客造访师父的书斋为止。那人未经门房通报、没惊动师父以外的任何人,甚至无人看过他——邵咸尊是从八角桌上的两盏冷茶,才意识到稍早师父房里有人,而他才刚从书斋唯一一条连外的回廊上走过来,根本没见有人离开。
  从那天起,师父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经常独个儿想心事,神情总有股说不出的凝重。「咸尊,武林要生事了。」有一晚他秉烛侍读之际,师父突然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有些人……有些不安本分的人,想要恢复古制,重现已逝的过往辉煌,为此他们要制造事端,伺机作乱。」
  「您……怎么知道的?」
  他忍住没问书斋那晚的事,这才注意到师父手里把玩着一块巴掌大小、形式古朴的铁牌。植雅章抬头望见,淡淡一笑,将铁牌递给他。师父掌心的余温还残留在冰冷的镔铁上久久不褪,握紧时似还有些灼人,可见用力。
  铁牌正面阳刻的,是个篆写的「御」字。植雅章一边观察弟子的神情,淡然道:「我见你在钧甄阁翻过《沧海事录补遗》这部书。你对沧海儒宗的旧事了解多少?」
  沧海儒宗极盛之时,分支以千百计。中枢除了正副宗主、四端四教八部执事,以及谘议局内众耆老之外,最着名的便是三槐、六艺、九通圣。
  「三槐」指的是构成儒门核心的司马、司徒、司空三大家族,历代儒宗之主出身三姓者,十有六七,此三家可说是儒宗内最庞大的权力集团,又称「三司」;沧海儒宗淡出江湖,最终消失于东海舞台,与三槐势力的没落密不可分。「九通圣」则是外系菁英,虽未能直接参赞门务,却以信使之姿活跃于儒宗与江湖;教门没落后,现今更成为八方儒脉的代表人物,声名盖过了昔日的山门正宗。
  至于「六艺」,可说是直属宗主的嫡系人马,地位极高,最重要不过——他忽然会过意来。儒门六艺,左辅右弼!礼、乐、射、御、书、数,这枚铁令所代表的,正是六艺行四的「御」!
  植雅章淡淡一笑。
  「你方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须知儒门六艺的『射』字令,乃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探子,儒宗隐没的百余年间,依旧运作如常。因为这枚铁令,让我知道许多旁人无法得知的消息。」
  他自爱徒手中取回令牌,仿佛心疼他的年少,还不应当负荷如此重担。「将来有一天你会继承这枚令牌,以及我在组织中的地位。那是很沈重、很沈重的负担,你要做好准备。」
  「徒儿……徒儿绝不辜负师尊期盼!」
  邵咸尊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那晚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
  从那天起,他拼命钻研「不动心掌」,付出数倍于往常的时间心力,不但要在三年一度的大比中夺得魁首、成为青锋照第四十七代的「大师兄」,更要拥有匹配这块儒门铁令的实力与资格。
  植雅章则变得更沉默也更焦虑,仿佛承受着外人无法了解的巨大压力。
  他严厉督导弟子练武,对铸剑的要求提高了一倍不止,囤积武器粮食,乃至下令伙房、杂役等都必须参与实战的对打练习。在旁人看来,掌门正积极面对一场即将到来的战事,但他们甚至不知道敌人在哪里。
  这场盲目备战的高潮,在植雅章宣布提前大比时到达了顶点。
  掌门人不仅一意孤行,更破天荒宣布:除了记名、入室弟子,门中余人均得参加考校!达到标准的一律录为弟子,得到名次者直接收入掌门座下,成为青锋照的入室嫡传!
  此话既出,师叔们一片哗然,长年累积的不满终于爆发。而日日于讲堂旁听的小厮杂役则摩拳擦掌,欲把握机会跃登龙门。入室弟子鼓噪骚动,连外堂的记名弟子也常借故找下人麻烦,门中气氛紧绷,冲突无日无之。
  「各位师兄弟请听我一言。」
  最后,邵咸尊不得不出面,私下找齐了师兄弟,将他们安抚下来。「我等埋头练了这么多年的武艺,受掌门人及师长们殷切指点,岂能输给埋头瞎练的外行人?若在大比之外为难他们,倒像我等心中畏惧,怕了人家。何不在演武场上光明正大,教他们点做人处事的本分?」
  众人听得大声叫好。
  「邵师兄说得是!」
  「合该如此!我们是什么身份?还怕杂役不成!」
  「教那帮痴心妄想的下作,瞧一瞧本门的嫡传!」
  然而邵咸尊心中所想,却是那日掌门人在内堂勉励众弟子之后,特意将六位师叔留下,闭门宣布的一席话。「咸尊,你也来听。」门扉阖起前师父瞥了他一眼,将他唤住。
  「江湖将乱,不可无备。本门以铸炼行文章事,武艺虽然精深,奈何须费十数年的光阴、千锤百炼,方能稍窥门径,唯恐世局变换,时不我与!有鉴于此,我决定向芥庐草堂寻求协助。」
  师叔们闻言色变,齐齐起身:「掌门人!」
  植雅章微微摇手,继续说道:「本届大比魁首,将继承我之衣钵,授予我所修习的一十三门上乘武艺,并持信物前往飞鸣山,带回芥庐草堂的不传秘剑。日后接掌门户,方有灭魔除妖、勿使祸世的本领。」他一贯的自说自话,态度虽然温和,却没半点听进旁人的言语,几位师叔岂肯罢休?再顾不得君子斯文,你一言我一语的抢着插口,堂里一片哄乱。
  主持钧甄阁的俞雅艳俞师叔最是老成,始终不发一语,待众人口干舌燥之际,才离座行礼,打破了沉默。
  「掌门人春秋正茂,便要虚位禅贤,却不急在一时三刻。赴草堂求剑,历来都是大事,秘剑所托非人,对飞鸣山那厢也难交代。我等对大位俱无非份之想,便是花上十年二十年的光阴育才,亦无萧墙祸虞,掌门人万勿见疑。」
  这话说得极重,谁也想不到平日和颜的人发起火来,措辞竟强硬如斯。
  掌门人处事没什么架子,师叔们在他面前少了顾忌,尽管骂人抨政无不是文诌诌的一大套,也算有什么说什么了,犀利处未必稍逊于此。但俞雅艳绝非是好逞口舌之徒,行止一向比言语更具份量,「铿!」擎出佩剑交与左手,却将右袖挽起,架上剑刃。
  「钧甄阁为本门蓄才,不于江湖争胜,用不上这只右手。卸与掌门,亦为我等明志!」
  「华甫不可!」众人惊呆了,知他不是说笑,赶紧喝止。
  掌管刑典的明正堂主事季雅壮季师叔在七人中最是年少,一向口不择言,冲动的性格比之年轻人亦不遑多让,情急之下,回头冲掌门人叫道:「从来都是你说如何便如何,有哪个说过一言半语?今儿谁惹你了,犯得着这么逼人!你……快让华甫把剑放下!」说到后来眼眶微红,犹对他怒目而视。
  「子雄,不可对掌门人无礼!」
  俞师叔厉声斥喝,随即闭目仰头,沉声道:「掌门人,但教本门上下从此一心,再无猜忌,流这点血也尽够了。」「华甫住手,莫做傻事!」「掌门人,你……你也说两句啊!」
  ——一群笨蛋!
  邵咸尊为之气结。
  俞、季几位师叔以为提前大比,又送继承人上飞鸣山,是师父想要寡占大位的布置。殊不知师父虽是柴薪脑袋,却比他的师兄弟又聪明些,若非被逼到了头,断不会行此极端。师叔们是冤枉他了。
  邵咸尊所虑,与他们全然不同。
  俞师叔那句「春秋正茂」,令他脑海中电光石火般一闪,蓦地想起另一种可能。
  「华甫,把剑放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掌门人低声道,神情看起来疲惫不堪。
短短两句自不能打消俞师叔苦谏的决心,直到掌门人一言不发解下腰带,一层一层揭开里外衣物,袒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来。
  内堂里一片死寂,只余粗浓错落的呼吸声。植雅章的左胸有一枚拳头大小的乌紫斑痕,乍看像是瘀青,颜色却深沈得多,周围肌肤呈现某种带紫的蜡黄,总之十分诡异。「这是……」俞雅艳扔下佩剑,趋前观视,不看还好,一看声音都颤了,愕然脱口:「掌门人!这伤——」
  「没治。」植雅章淡淡一笑,重新穿好衣服。「对手所发劲力凝而不散,数月以来,我用全身功力将它封在胸口,依旧不能阻止,也无法祛除,只能任其一寸寸断血塞气,腐坏筋肉。待异劲穿透肺腑,触及心脉,便是我的死期。」
  潜伏数月而不散的劲力,简直是闻所未闻!六人面面相觑。季雅壮按捺不住,振臂嚷道:「究竟是谁打伤掌门人,与本门为难?我等便是拼了性命——」
  「我没看清他的真面目,只知是个黑衣人。」植雅章打断了他。「交手三合,均为试探,我知对手修为之高,平生仅见,不敢托大,遂以『数罟入洿』牵制,欲施展『河凶移粟』时,便即中招。」
  「数罟入洿」是威力绝强的进击招数,用以牵制敌人,那是寓守于攻、攻守兼具的意思了。然此法不存于套路,众人听掌门人说起,不由得在脑海中试演一遍,果然妙极,怎自己就没想过这般运用?季雅壮随手比划,几乎脱口大赞,片刻才想起此时不宜,赶紧将半举的两只手放下,幸旁人各自心思,未有留意。
  俞雅艳想了一想,又蹙眉道:「掌门人以右掌施展『河凶移粟』,这攻守间的转换堪称无懈可击,便是三方受敌,尽也当得。那人如何能寻得破绽,数击掌门人胸口要害,留下如此凶劲?」
  植雅章惨然一笑。
  「他只用了一指。」
  六位师叔自踏出内堂,仿佛变了个人,与掌门人连成一气,逼着弟子们练功,连最温和的俞师叔也不例外。关于堂议众说纷纭,有说师叔们赌了彩头,牵涉极大,这回是真的输不起,也有人说是掌门人动之以情,说服了众人……
  只有邵咸尊明白:以师父的修为,任两位师叔联手都讨不了好,对方能以一指之功,伤他到这般田地,当真杀进青锋照来,「灭门」云云绝非危言耸听。这是本门百年未遇的空前大危机。
  虽说师父没见到凶手的真面目,可没说猜不到是谁,震惊过后,到底是俞师叔老练,最早恢复镇定,想了一想,沉道:「伤而不杀,这是裹胁之意了。」众人闻言一凛,见掌门人垂眸不语,显然心中不是没有答案,一致扭头,静待掌门人发落。「咸尊,你先出去。」此后的堂议,他便未能再与闻。
  邵咸尊并不在意。四十七代弟子中,只他一人被留在内堂,而众师叔对此皆无异议,仿佛理所当然,其中意义不言可喻。比起在这种地方闹别扭,邵咸尊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从师父的话里得到灵感,重新钻研「数罟入洿」这一式,试图增益修补,以提升不动心掌的威力。在他看来,本门的武功不能说是不厉害,然而失之于温吞,内功修为须耗年月,倒还罢了,手底的路数却也拖泥带水扭扭捏捏,不能裨补其阙,是为大害。以书呆师父的修为,若铁了心欲致对方于死,岂能被轻易击中心口要害?说到了底,就是迂阔自误。
  身为青锋照第四十七代的首徒、未来的掌门人,他绝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
  这可不是自我陶醉。无论对方意欲何为,只要青锋照一日不屈服,植雅章指定的继承人必是对方的下一个目标,这也是书呆师父执意将人送上飞鸣山的重要原因——想在芥庐草堂的地盘杀人,要比杀入青锋照困难多了。本届大比的魁首不但将负起青锋照的未来存续,并从夺魁的那一刻起便有性命之忧,怎么都说不上是好事。
  瞧我的罢!书呆师父。我……我会守护青锋照的。
  少年老成的年轻人挥汗如雨,自残般进行着超量的艰苦锻炼,带着无畏的昂扬笑意。
  三个月的时光倏忽而逝,植雅章的身体已虚弱得再难掩饰,弟子们都察觉掌门人的气色极差,咳得像要呕出心子一般,掩口的方巾上总染着茶褐色的深渍,出入都由俞、季两位师叔陪同,丝毫不敢大意。
  考校大比就在这种山雨欲来、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气氛下展开。
  原本内外堂弟子加起来不过七八十人,算上杂役之后,人数一下暴增到三百余,一天根本比不完,只好两两分组,一对一捉对厮杀,败者淘汰;一直比到了第三天,两排分组树列的顶端才各自诞生了一位最强者。
  邵咸尊这厢可说是毫无悬念,另一位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绝大部分的人甚至是头一回见到这名黝黑结实的乡下少年,只知铸炼房里大伙都管叫「屈仔」,也不知是名是姓。
  首轮的头支签,屈仔就抽中了外堂弟子,那场比斗根本没人留意。
  季师叔是风刮火燎般的性子,一上来就让十二人分六组同时开打,他自于高处观看。反正全是内外堂弟子对上杂役,结果不言自明——与季师叔的预料相去不远,除了屈仔,其他杂役可是结结实实挨了顿好打。
  铸炼房干的是体力活,膂力大些、手脚俐落些,也不是奇怪的事。况且他对上的外堂弟子资质平庸人又懒惫,连名儿一下都想不起来。树大有枯枝啊!掌门人录籍的标准较前人宽松,长此以往,岂无积蠹?当时季雅壮是这么想的,心中不无喟叹。
  谁知屈仔二度遭逢外堂的记名弟子,仍是得胜。
  待第三场对上赵咸诚时,季雅壮也坐不住了,唤弟子去请掌门人,负责其他组别的师叔们都暂停督战,围了过来,屈仔恰以一式「刍荛往焉」将赵咸诚打出土方,却在最后一刻拉住了他。素来自负的赵咸诚面红耳赤,不及揖礼,怒目顿足,推开人墙狂奔而去。
  赵咸诚在一干入室弟子中武艺出众,甚至比俞雅艳的亲侄俞咸威更受瞩目,连师长都看好他在最终决赛里与邵咸尊一斗,若掌门人的爱徒不小心失常,没准四十七代的「大师兄」就姓赵了。
  (这是……本门的嫡传心法!)
  俞雅艳看出屈仔的手法功架,绝非土法炼钢而成,心念一动,拱手低声道:「恭喜掌门人,收此佳儿!」
  植雅章摇了摇头,环顾身畔诸位师兄弟。「这孩子是谁的私淑?」按青锋照的门规,正式收徒须有掌门人的许可,植雅章刻意用了「私淑」二字,是给私下违规传艺之人一个台阶下,表示不予计较。然而众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十四道目光由疑惑、茫然最终转为狂喜。
  ——天纵英才!
  一名铸炼房的火工杂役,竟靠着旁听掌门人的口述,自学练成不动心掌!
  这是绝顶的资赋,万千人里也未必能出一个,是天赐之奇才!本门的武功,合修为、颖悟、心术于一炉,三者缺一不可,纵有过人的悟性解通套路,亦须有晴雨不懈之功锻炼修为,更重要的是读圣贤书陶冶心性,方能达到仁术之境。以上种种,有哪一样能够不习而得?这是天功啊!
  「孩子……」俞雅艳正要将他唤来,却为掌门人所阻。
  「等比完再说罢。」植雅章淡然道:「才第三场不是?」
  众人给泼了盆冷水,猛想起还有邵咸尊在,俱都噤声。季雅壮甚至朝他投来安抚似的一瞥,其实更多的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困窘,以及内心的些许歉疚不安。
  如此廉价的同情,师叔还是自己留着罢。邵咸尊不露声色,腹中冷笑。
  他比任何人都早注意到这名横里杀出的火工杂役。从屈仔晋入第二轮,邵咸尊便留心观察他的打法,惊讶之余,亦不免有一丝赞赏,但很快他就明白此人不足为惧。
  第二天的分组赛事在众人的期待下告一段落,火工杂役屈仔连战皆捷,以黑马之姿,成为角逐魁首的两名候选之一。为防落败的弟子滋事,季师叔特别在明正堂安排了厢房让屈仔休息;而备受师长关爱、同侪簇拥的邵咸尊,是夜房外却少了平日的热闹,来为他打气的内外堂弟子零零星星,与前日判若两地。
  「阿爹?」芊芊娇嫩的喉音将他唤回了现实。
  邵咸尊身子未动,却有种自深水中冒出头的错觉,周围吵杂的人声背景突然鲜活起来,仿佛一瞬间通通涌进耳朵里。
  「没事。」他紧了紧罩在破烂衣袍外的褙子。那是芊芊从随身简囊中翻出来给他披上的。「小心照看你三叔,别让他胡乱起身。」
  返回高台后,考虑到邵兰生的伤势,当众倒卧未免不雅,慕容柔着人在第二层的僻静处架床设座,供他们一家三口歇脚。邵咸尊也不推辞,裹着褙子滑入座椅,凝着场中黄尘缕缕,却仿佛有些散瞳,眸光总在虚空处。
  邵兰生躺在一旁,慕容柔的手下因陋就简,用长竿和布匹搭就克难的竹架床谈不上舒适,总比幕天席地强。而且只要邵兰生稍一动,就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对确保三爷老实躺着颇有裨益。
  「兄长,我……」
  「闭上嘴好生歇息。」邵咸尊揉着眉心,语声瘖哑,似乎连转头都懒得。「你不累我都累了。回去再说。」邵兰生望了他好一会儿,才侧过半身,不再说话。
  与屈咸亨的那场比斗令所有人不敢置信,唯一不觉得意外的只有他自己。
  邵咸尊早就明白,这个半路出家的杂役绝非敌手。屈仔的武功就像是最最道地的青锋照嫡传,简直比那几个死板的师叔还要死板,从他伸手拉赵咸诚的那一刻起,邵咸尊就知这厮完了,在他精心改良的不动心掌之前,屈咸亨——那时他还叫屈仔,既不是名也不是姓,就是个绰号而已——只能靠皮糙肉厚苦苦支撑,毫无招架之力。
  屈仔没受过门中的师长点拨,掌法套路或可自学而成,内功却不能无师自通。然而他的筋骨却是天生的柔软强韧,能以极小的动作卸去劲道、化消冲击,便如身负内功一般,耐打的程度倒是大出邵咸尊的意料。
  起先他每隔几招才挟以一式改良过的不动心掌,但随着屈仔越战越勇,邵咸尊的耐心逐渐消磨殆尽:这家伙明明就不是自己的对手,却像披了龟板似的,怎样都不肯认输,老着脸皮一迳缠夹!
  (可恶!)
  邵咸尊决定结束这场无益且无聊的纠缠,场面倏然为之一变。
  那是单方面的蹂躏虐打,简直和私刑没两样。屈仔头破血流,所经处黄沙赤染,令人不忍卒睹。「掌门人!」季雅壮看不下去了,若非青锋照于大比有着极严格的规范,他几乎要跳下场救人。「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认输还不行么?让他们别再打了!」
  场中变化却比师长们的反应更迅急。
  季雅壮语声未落,邵咸尊四式连环,精心改良过的「数罟入洿」威力惊人,膝锤撞得屈仔身子腾空,仰头甩开一道血鞭!俞雅艳、季雅壮等均料不到有此杀着,未及防范;若植雅章修为尚在,或来得及出手,但此际说什么都迟了。
  就在屈仔摔落地面、邵咸尊挥掌窜前的刹那间,一抹翠影横里扑至,趴在倒地不起的屈仔身上。邵咸尊尚未看清来人之面,鼻端蓦地嗅到一缕熟悉幽香,吓得魂飞魄散,拼着身受内伤也要硬生生挪开,这一掌「河凶移粟」打在她起伏有致的娇躯畔,毫无保留的劲力将地上青砖轰得四分五裂!
  那人尖叫一声,片刻才抬起一双婆娑泪眼,颤声道:「邵师兄!不要……不要杀人!你……你的样子好可怕……」
  好。你说的,我都听。你别怕。
  邵咸尊心想,张口却没能吐出半个字,腥咸的鲜血涌上喉头。那十三道劲力被他不顾一切地撤回三成,等于打在自已的身上,伤得比屈仔还重,眼前一黑,登时人事不知。
  俞秀绵是俞师叔的独生女,芳龄十二,邵咸尊很喜欢她——这个说法其实不太准确,该说青锋照上下每个血气方刚的男儿,没有不喜欢俞秀绵的。人人都梦想日后能娶知书达礼、美丽大方,却又带有一丝独生女娇气的秀绵为妻,差别只在于敢不敢公开表露罢了。
  当邵咸尊醒来的头一眼,见是俞秀绵坐在榻缘,细细呵凉汤药时,差点以为自己已登上西方极乐,天女相伴,不过如此。青锋照一向规矩大,男女有别,礼教之防极严;但俞秀绵不仅是俞师叔的掌上明珠,掌门人也极是宠爱,什么规矩一到她这儿就算没了,她若吵着要来服侍汤药,料想阻碍不多。
  这令他欣喜若狂,气血一冲,差点晕死过去。
  俞秀绵武艺平平,从父亲口里听闻邵师兄的伤势,乃因生生撤回掌力所致,认为是自己的错,在邵咸尊昏昏醒醒的这段时间,她衣不解带尽力照拂,谁来劝也不肯离开。
  邵咸尊见她眸中血丝密布,心疼不已,蹙眉道:「你几日没睡啦?弄坏了身子怎办?」秀绵掰着手指,来回几遍都算不清,咧嘴傻笑:「不知道。我现下昏沈沈的,算不了啦。我……我先睡会儿。」咕咚一声趴倒桌畔,不多时便传来轻细鼾声,宛若猫儿。
  邵咸尊忍着笑不敢惊扰,见她背影纤细,臀股曲线却玲珑有致,犹如一只圆熟的薄皮蜜桃,忽觉这画面美极,便是此刻即死,人生也不枉了。往后几日,秀绵天天都来,邵咸尊如置身梦中,整个人晕陶陶的,迟了几天才想起不对。
  秀绵说他昏厥三日,再加上醒来后这三天,今天已是第七日。七日之间,来看他的人未免太少,四天里除了秀绵,没有其他人来过。以掌门人钦点的「大师兄」,同侪师长的表现也太冷淡了些,青锋照的风气说不上趋炎附势,但儒门的繁文缛节一样也没少,送往迎来极是讲究,此事委实太不寻常。
  只有一种可能。
  「大比……」心知此问可笑,出口都不禁有些赧然,生怕秀绵笑他傻。在他昏厥以前,杂役已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压着屈仔打足了一刻钟,胜负毫无疑义。「是我赢了,对吧?掌门人宣布了么?」
  秀绵正为他盛药,身子一颤,忽然停下动作。
  不妙。依书呆子师父的迂腐,很可能因为双方尽皆倒地,而宣判比斗中止,坚持两人伤愈后再打一回,哪怕结果还是一样。邵咸尊心中嘟囔着,面上故作轻松,耸肩道:「看来得再打一回啦。屈仔伤得重么?几时能醒?」
  秀绵坐回锦榻畔,少女温温融融的怀香蒸得他心魂一荡,面颊微热。「他早就醒啦。打完没多久便能下床走动,生龙活虎的,季师叔说他壮得像头牛,再挨几下也没事。」
  邵咸尊心里颇不是滋味,却不好对她发作,干笑两声,并未接口。
  秀绵似是字句斟酌,停了片刻才道:「他休养了一日,掌门人着阿爹和季师叔带他上山啦,昨儿才回。师哥,我年纪小不懂事,不知该劝什么,可在我心里,你……
你永远都是青锋照的大师兄,谁都比你不过。」露出领口的小半截雪颈泛着眩目的酥红,滚烫的面颊连两人间的气息都熨暖了。
  邵咸尊愣了一会儿,才突然会过意来,全身冰凉。
  「我输了?怎会……怎会是我输了?怎能是我输了!」手掌一翻,冷不防攫住柔荑,用力之猛,掐得秀绵几乎迸泪犹自不觉,嘶声叫道:「是季师叔,是不是?定是季师叔……不!师叔们都一样,你阿爹也有份的,是不是?定是他们联合起来,逼师父送屈仔上飞鸣山的,是不是?」
  「放开秀绵!」
  邵咸尊未及反应,已被反手一搧,打得仰天倒落,眼冒金星。
  火钳般的箝制一松,血液冲过瘀肿的手掌,秀绵顿觉刺痛难当,扑进那人怀里哭道:「呜呜……阿爹!疼……好疼……」
  来人正是俞雅艳。他俯视榻上苍白失神的青年,似鄙似怒,又带有几分惋惜,沉声道:「我和你季师叔都力劝掌门人,大位宜立亲立长,门中方能和睦,可惜他就是不听。执意立咸亨为首徒的不是旁人,正是你的好师父,你莫含血喷人!」

凡人修仙传
忘语
修仙觅长生,热血任逍遥,踏莲曳波涤剑骨,凭虚御风塑圣魂! ...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10:15:14

【第百十九折 永言俱实,微尘洞见】
  邵咸尊躺足了七天,才勉强能下榻走动,大夫说他是急怒攻心,伤上加伤。秀绵依旧天天前来,只是他发呆的时间比过去长得多,两人经常一整天都说不上话。
  相隔逾旬,他才终于见着了师父。
  熟悉的飞崖栈道,一样的豆焰昏灯,书斋里植雅章伏案振笔,连听见他推门进来都没抬头,只说:「先坐。」邵咸尊留意到小几上搁着托盘,几碟菜肴、一盅白饭,还有一碗青菜豆腐汤,通通放得凉透,原本满腹的愤怨不平,突然都像鲠住了似的;回过神时,竟已托着木盘走过长长的悬索桥。桥畔小屋里轮值的两名仆役见是他来,慌忙起身陪笑:「邵师兄安好。」
  邵咸尊沉着脸。「这些时日里,都是谁服侍掌门人用饭?」
  两人不曾见他如此面寒,相顾愕然,半晌一人才强笑道:「俞、季二位爷来过几回,其他……多半是掌门人自行用膳罢。」
  那就是没吃了。他几时知道自己盛饭吃?还不搁到天亮!
  (一帮混蛋!)
  邵咸尊忍住揍人的冲动,见桌顶置着掀盖的双层木盒,盛着一大碗掺了笋块、干鱿一起煮的红糟烧肉,碗内还埋了两枚剥壳水煮蛋,也被浓稠的浇红酱汁烧得油腻鲜亮,膏脂香扑鼻而来;底层是两只覆着盘盖的海碗,边缝不住逸出热气,应是贮盛汤饭之类。他心中有气:「掌门人没吃,你们倒是热汤热菜!」放落托盘,随手将木食盒盖上,提着转身就走。
  两人连大气都不敢吭,眼睁睁看晚饭飞了。
  「听好。」行出两步,大病初愈的瘦白青年倏然回头,面如严霜,眸子精亮,令人不寒而栗。「打明儿起,掌门人没动筷,你们俩就给我在门外站着,他几时吃完,你们几时才能离开。要是掌门人的饭菜原封不动搁上一夜,莫送馊桶,留作你们的晚饭。明白不?」
  「是……是,小……小人们明白了。」
  回到书斋,植雅章兀自埋在纸堆里,案上的卷轴书册一摞一摞堆放齐整,自有次序,只是旁人看不明白而已。
  说了大概不会有人相信,这些裱糊装订的工夫,全出自青锋照的掌门人之手。植雅章讲学的意愿是极盛的,讲得好不好则见仁见智;若不做掌门人,倒是出色的裱糊匠,手艺无可挑剔。
  邵咸尊替他盛了饭菜,摆好碗筷,突然没了兴师问罪的火头,就像过去十年来每个禀烛侍读的夜晚,本能地开口唤他。「师父,先用饭罢。」
  「喔……喔,吃饭啦?」植雅章回过神,抬头嗅了嗅,笑道:「好香啊!你也一起来。」邵咸尊没等他说,早替自己添了一碗,拉开圆凳坐下。植雅章记不住生活里诸多细琐,心思永远都在别处;就算端起饭菜就口,也未必真当自己在吃饭。会忘了这些年他们总是这样对坐用膳,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邵咸尊却一口也吃不下。
  十数天不见,植雅章仿佛老了几十岁,焦黄的发丝毫无光泽,肌肤灰暗,瘦削的脸皮裹出骨相,肉都不知跑哪里去了。神秘人的指创持续侵蚀他的身体,片刻也不消停……都到这节骨眼了,还写什么书!什么东西如此着紧,比你的命更重要?邵咸尊面颊抽动,气得想起身抽他一嘴巴。
  植雅章恍若未觉,扒了几口饭,忽然叹道:「那天,我骗了你师叔。」
  「嗯?」
  邵咸尊习惯了他的没头没脑,却没想过「骗」字能用在他身上。你别被人骗就不错了,骗得了谁?青年俐落地夹起一枚卤得红亮喷香的水煮蛋,强忍住捅进他嘴里的冲动,「匡!」一筷子搁进他碗里。
  「师父,多吃点。吃蛋补身子。」
  「好。我骗他们说,打伤我的人是魔宗七玄的高手,从手法看来,极可能是血甲传人再度现世,欲向本门报你师叔祖的大仇。」
  前代祭血魔君「飞甲明光」锻阳子,潜伏丁甲山敕仙观近二十年,隐然有引领正道群伦之姿,暗地里却建造了号称「于愿可达,书羽风天」的武林秘境风天传羽宫,以及送出销魂艳姬阴神玉女、以绝色与权势引诱黑道加盟的逍遥合欢殿,藉双城对立的假象,甫以锻阳子的身分推波助澜,以常人绝难想像的三面两手策略,将整个东海武林推向一场同归于尽的毁灭战争。
  若非青锋照掌门「夜雨松阶」展风檐揭穿阴谋,破了双城机关,并打败幕后操弄的锻阳子,东海黑白两道的菁英几乎绝于双城之战。此事传颂江湖逾一甲子,耆老皆知,青锋照更由此确立了正道首善的地位。
  师叔祖的事迹,俞雅艳等从小听到大,以此为钓饵,也难怪他们确信不移。
  「师父英明。」邵咸尊随手一拱,没好气道:「忒高明的谎话,搞不好连我也要上当,佩服佩服。」
  「是么?没想到有这么高明,还好我先让你出了去。」植雅章浑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之意,长叹一声,摇头低道:「我其实不知道是谁打伤了我,也不想猜。无凭无据的事儿,跟血口喷人有甚两样?叫你出去,是因为我心中发誓,此生决计不对你说一句假话。」
  邵咸尊停住筷子,那种鲠住胸口似的莫名不适重又涌上。
  植雅章从屉柜的夹层里取出一只木匣。邵咸尊从不知书斋里有这么个机关,明明已摸得精透,植雅章却仿佛不怕他看,掀掣取物的每个环节都做得很慢很仔细,生怕他没瞧清楚。
  匣里贮着的,除了那块儒宗「御」字铁令,还有一套鱼皮密扣的玄色夜行衣。
  植雅章信手取出一条覆面黑巾,喟然而叹。
  「当年先掌门授我这块令牌时,我十分迷惘。我们读了大半辈子圣贤书,学的不就是『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么?堂堂儒宗六艺,不但覆面夜行,更搜集线报,窥探各门各派阴私,密会时所及,俱是不可告人之事。这与锻阳子之铺设双城诡谋,有什么两样?
  「先掌门长叹一声,回答我说:『心正行端,此锻阳子之不能也。况且儒门六艺中若无我等,不定又生一锻阳子矣。』我才知当年先掌门能解破阴谋,亦得益于六艺甚多。然而蒙面久了,心中难免滋生黑暗,我想到一个办法,用以维系清明。」
  虽是傻话,邵咸尊也不免好奇起来。「师父想到了什么办法?」
  「找一个人,一辈子只对他说实话。如此你便能从他的眼中,窥见自己是否变得脏污黑暗。」植雅章笑道:「我头一次参加六艺密会,回程路上,便在花石津邵家庄遇见了你,我以为这是上天的安排。」
  ——上天才不会安排这种事情!
  上天不会安排任何事,一切皆出于人的造作。邵咸尊忍住还口的冲动,植雅章没察觉他心中波涌,自顾自地说:「你的聪明才智胜我百倍,一定能想到更好的方法,来面对儒门的隐密身份。自始至终,这块铁牌我没想过给别人。」
  「我以为是没大师兄可做的人,才补得一块铁牌。」邵咸尊冷笑,终于泄露一丝不忿。植雅章摇摇头,正色道:「那场比试是你输了。你的不动心掌练岔了路,若非咸亨未受过师长点拨,修为不及,你的打法讨不了好。」
  邵咸尊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咸亨」是屈仔的新名字。
  植雅章以为他的错愕是终能心平气和面对失败的意思,宽慰一笑,宠暱地拍拍他的手背,语重心长道:「我曾问先掌门,青锋照与儒门铁令哪个重要,他回答:『儒门为先。』当时我听傻了,怎能是暗行之事,先于宗门的传承?好半天才追问:『何以区分?』先掌门回答:『为祸剧烈。』这块铁令能带来的灾害,远比青锋照大得多了。咸亨的武学天分在你我之上,大成之日,可保本门香火不绝;他于此际突然出现,料想亦是天意。
然而,唯有你的聪明才智,方能继承这块令牌,为它找出一条正确的道路。
  「你若觉得太沈重太黑暗,害怕坠入深渊、蒙蔽心念时,也学我找个人,一辈子只对他说实话,绝无隐瞒。如此便能从他眼中,时时看见自己的模样,不致变得狰狞可布,失去了人形。」
  书呆子师父的话果然傻,邵咸尊却相信了他。堆满案头的书卷,全是植雅章为他整理缮写的机要,包含历代「御」字令主传下的心血结晶、不为人知的武林机密,以及儒宗隐于黑暗的活动轨迹——师父的生命正不停流逝,然而耗费的一分一毫都是为他。邵咸尊的激动没有汹涌太久,他很快意识到植雅章交付的,是何等惊人之物!师叔祖展风檐「为祸剧烈」的考语一针见血,这些东西能教多少人身败名裂,多少门派分崩离析!简直……简直就是一把通往无上权力的宝钥!
  除了丑闻秘辛,资料里还有大量的图纸。
  「这是什么?」他从密匣中翻出一大卷。高达数十张的图纸上绘着精巧的分解图样,那是辆巨大的马车,却毋须以畜力拉动,车里可容纳数名精壮的汉子屈身,各自踩着踏板转动轴轳,像是转动龙骨水车一样,牵引无数齿轮,使马车自行运转。
  「那是锻阳子设计的『销魂香车』。」植雅章只看了一眼,又埋头继续书写。
  「当年逍遥合欢殿用它来载运黑道首领,于车中行淫之用,虽是淫具,构造却十分精巧。你师叔祖曾说,如非一意装神弄鬼、无端取乐,当精简车身结构,由一人操纵即可。如此进退犹如一身,灵活不逊于一流高手,佐以刀枪难入的外壳,则又胜于高手。」
  展风檐揭破阴谋,除了赢得一身高誉,最大的收获便是接收锻阳子的机关图纸。
青锋照本长于铸造,展风檐晚年寄情于此,精研器造,果然改良成功,将逍遥合欢殿最着名的淫具「销魂香车」变成威力强大的机关兵械,并造出风柜大小的模型,与蓝图、手札等一并传给了植雅章。
  如今这些都成了邵咸尊的新玩物。
  他镇日待在掌门人的书斋里,贪婪地汲取着书卷里的讯息,仿佛不知疲倦。全新的世界正在少年的眼前豁然开展,他被难以想像的文字、图像及其背后的各种意涵填塞,无日无之,几乎要鼓爆胸臆,却难以对人言说;再找不到一吐胸中块垒的出口,他觉得自己就要发狂了。
  从前他认为保守秘密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傻子才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现在,他终于明白永远保持沉默是多么可怕的折磨。
  邵咸尊突然想起书呆子师父的言语。
  ——找一个人,一辈子对她说实话。
  只有一人值得他这么做。从那天起,他又和秀绵说上了话,两人之间建立起某种紧密无间的联系,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
  而好事似乎开始一桩接着一桩地来。
  沈寂数月,儒门六艺终于有所动作。「数」字令送来一匣贵重的丹药,植雅章服用后大见起色,武功虽难复旧观,至少命是保住了。他带邵咸尊参加六艺密会,以示铁令交接完毕,「御」字令从此易主;仿佛呼应植雅章的让贤退位,六艺虽未追究凶手,但青锋照也不曾再遭受威胁。
  邵咸尊知道了其余五令令主的真实身份,包括执掌「射」字令的点玉庄之主「笔上千里」卫青营——他的令主身份,连三位结义兄弟亦不得而知——邵咸尊接掌御字令前后,六艺正调查一桩惊天之密,卫青营便是调查任务的核心,虽然进展不多,但这桩机密牵连重大,众令主无不关心。
  对于双重身份、覆面夜行,乃至窥探阴私,他适应得比书呆子师父好,十分享受「比别人知道更多」的优越感,还喜欢学着大伙儿蒙面议事的滑稽模样逗秀绵,两人在月下的僻静房顶上并头嘻笑,终至无声——三年的时光转眼即逝,一切都看似美好。
  如果屈仔没回来的话。
  邵咸尊抬起眼眸。
  广场中央,一骑倏忽而止,颀长的身影翻下马鞍,正是风雷别业的年轻当主适君喻。他向着凤台遥遥行礼,接着转身抱拳,朗声对将军报告山下流民已悉数为谷城大营的精兵所制;说是对慕容柔,实是说给众人、皇后,乃至琉璃佛子听的。
  果然语声未毕,现场再度沸腾起来,颂扬将军之声不绝于耳。
  邵咸尊不去听那些肉麻兮兮的苍蝇嗡响,吸引他目光的是扶着墙壁,慢慢沿着阴影走上阶梯的那个人。耿照鼻青脸肿的模样,几乎让人以为他是败战的一方,而非接连在李寒阳及青锋照当主手下夺得两胜之人。
  两人相隔甚远,第二层上还有许多闲杂人等,一时也说不上话。耿照勉强睁开浮肿的左眼睑,似是捕捉到他的身影,慢慢迈出的步伐突然停住,扶着墙微一颔首,待邵咸尊点头回礼后,才又继续往上走。这短短一霎间的视线交会,竟连忙着照顾邵兰生的芊芊也没发觉。
  赢得如此惨澹,与输了有什么分别?邵咸尊几欲失笑,面上却未泄露半分,目送耿照的身影消失于梯台,心中忽然一动。
  自己在对战中突如其来的狂怒失控、以致满盘皆输,归根究柢,在于这少年委实太像一个人。一样横空出世,一样来历不明,一样没受过师门点拨,却拥有近于武功的敏捷巨力;一样愚鲁颟顸,浑身乡巴佬的气息;一样有着气煞人的好运道;一样意志力惊人,怎么打也打不倒……
  他曾以为自己彻底摆脱了梦魇,不料事隔三十年,又在这少年身上看到屈咸亨的影子。若不是自己老了、变得软弱,开始为前尘旧事所扰,就是耿照极有可能与那人有关。
  ——你还活着么,屈仔?
  连妖刀都杀不死,果然很像你啊!
  刚刚才输了比武、输了声名人望,甚至连选边站都押错宝,简直一败涂地的东海正道第一人扫去颓唐,凤目微瞇,十指指尖轻触着,陷入沈思。虽然这样的念头毫无根据,他直觉非是杯弓蛇影。
  三十年来,没有人见过屈咸亨的尸首,唯一能证明他与妖刀同归于尽的,只有天雷砦甬道里那条断落的臂膀。邵咸尊认得那只手,就算化成了灰也不会认错。对一个闻名当世的剑术奇才而言,失去用剑之手,无异丧失性命。
  邵咸尊小心翼翼地动用铁令,监控他可能落脚托庇的每一处,一面暗里施作,慢慢拔去屈仔行侠江湖那几年,所攒下的恩偿故旧。屈仔醉心铸造,没听说有什么红粉知己,但邵咸尊宁可假设他曾于某处留下了血脉,但凡有可疑的耳语,只消时间对得上的,总要扑灭了才心安。
  此外,他更拨时间钻研医道,四处替人义诊、累积临床经验,只为确定屈仔的臂创与现场遗留的出血量足以致死。为摆脱旧日阴影,他甚至将总坛迁回花石津,再把门中旧人一个接一个的弄了出去,迎入邵家庄的主心骨。除却「青锋照」这块招牌,他简直凭空造了个新门派……这一切只为斩断亡灵的归乡路,彻底抹去某人的痕迹。
  但屈咸亨还是回来了,以他从来不曾想过的方式。
  屈咸亨体质殊异,其脉行近于内家,师父说是「天功」,就像山里野生的猿猴。
  猿猴没练过内功,却跑得快跳得高,反应敏捷,力量甚至胜过体型更庞大的人,除了族类之别,也跟它们在山林中的生活方式有关。屈咸亨天生懂得某种运用身体的法门,能倍力于常人,若将这种天赋整理成法,按部就班从小施行,培养出来的约莫就像耿照这样。
  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一旦有了方向,情况便截然不同。
  他本想从少年身上盘剥出雷万凛的线索,不意发现更多。邵咸尊将一抹笑意深藏在心里,面上仍淡淡的不露痕迹,谁也看不出他心中的波澜。
    ◇    ◇    ◇耿照拖着伤疲之身回到台顶,慕容柔着人在一旁拉起布幔,做为裹伤更衣之处,又送来一只木匣,说是越浦乌家的乌夫人所献,贮有各式内服外敷的疗伤良药,供典卫大人应急之用,待回城之后,再延名医诊治。
  「相公现在是将军跟前的红人啦,骚狐狸恨不得把你叼在嘴里,唯恐他人抢去。
你瞧,忒大罐的『蛇蓝封冻霜』,不要钱似的,啧啧。」符赤锦请莲觉寺的僧侣烧了热水,多备细软素绢,卷起袖管,裸着一双鹅颈似的白皙藕臂,细细替他擦去血污,敷药裹伤。「她要知道今儿派得上用场,怕不拿洗脚盆子装来。」
  耿照哭笑不得。「你说的是面酱罢?拿葱沾了,滋味更香。」
  「你比我还毒,装什么好人!」符赤锦噗哧掩口,娇娇地白他一眼,随手在匣内掀动几下,自夹层之中拈出两个纸卷来。五岛传递消息的手法大同小异,她只瞥了那匣子一眼,便知其中蹊跷。
  纸卷展开,却是裁作指头粗细、三寸来长的字条。头一张以炭枝写就,一看便是探子掷回,随身无法携带文房四宝,一切以方便为要;字迹虽然娟秀,一撇一划倒也俐落明快,耿照瞧得眼熟,想起是绮鸳的手笔。
  「大军压境,形势底定;零星冲撞,伤者几希。」符赤锦口唇歙动,却未念出声来,耿照与她交换眼色,略微放下了心。潜行都监视着山下流民的情形,看来谷城大营的精兵效率惊人,再加上慕容柔早有准备,麾下将领都不是鲁莽无度、好大喜功的武夫,迅速控制住局面,并未节外生枝。
  适君喻虽是白身,日前慕容柔让他处置槐关张济先时,已预先埋下伏笔。适君喻在诸将中树立权威,代行将军之生杀权柄,众人无不凛遵,也亏得他调度有方,才能够兵不血刃,顺利解除了流民围山的危机。
  第二张上头却是墨字,犹未干透,笔触娇慵、韵致妩媚,透着一股旖旎缠绵的闺阁风情。耿照瞧得眼生,符赤锦笑道:「连写字都这般搔首弄姿,也只有骚狐狸啦!
相公若不信,一闻便知。纸上有股狐骚味儿。」
  耿照无心说笑,漱玉节的纸条上写着:「黑衣鬼面者,祭血魔君也。」风火连环坞当夜,她与血甲门的祭血魔君交手数回,认出了黑衣怪客的身形武功,迳以密信知会耿照。帝窟宗主心思剔透,要好生笼络他,这条消息的价值只怕百倍于贮满的蛇蓝封冻霜。
  他蹙眉垂首,几要将寥寥十字看个对穿。符赤锦瞧着不对劲,以素绢替他按去额汗,低道:「怎么啦?」
  耿照面露迷惘,片刻才道:「祭血魔君我晓得,那晚在风火连环坞的七玄代表之一。但『黑衣鬼面』指的是谁?」
  符赤锦微微一怔。「我猜,便是适才打伤邵三爷的那个神秘客,戴着一张奇异的山鬼女面。」七玄会时符赤锦也在场,她心思机敏,一见漱玉节的字条,顿时会过意来。
  「邵三爷受伤了?」耿照大吃一惊。
  「就在你和邵咸尊动手……」符赤锦心念微动:「相公不记得啦?」
  「……不记得了。」耿照双肩垂落,惨然一笑。「我连自己是怎么打赢的都不知道,一想便头疼得紧,跟血河荡那晚一模一样。宝宝,我……我到底是怎么?」
  符赤锦亦不明所以,只能柔声安慰:「既想不起来,那就别想啦!慕容柔等着你呢。相公替他立了这么大的功劳,若向将军讨保流民,料想慕容柔也不能不卖相公面子。」她深知耿照性格,向来是苦他人之苦甚于己身,这么一说果然转移焦点,耿照打起精神,由她服侍着换过内外衣物,简单梳理一番,揭幔而出,前去面见慕容柔。
  慕容柔特别设座,嘉许他两战皆捷的惊人表现。耿照神思不属,眼角余光频扫,见幸存的流民被捆缚于广场一角,人人面露迷茫,仿佛三魂七魄俱被抽走,连惊恐都已麻木,不由心痛;慕容柔语声方落,便迫不及待地开口求情。
  「这些人怎生处置,不是我能决定。」将军早料到有此一说,淡然道:「惊扰凤驾,这是杀头的死罪;刺杀帝后,更是造反,最少也得诛夷三族。你以为稳住了此间局面,朝廷会嘉许我护驾有功么?消息传到京师,届时参我和迟凤钧的折子,怕能一路从阿兰山脚堆上莲觉寺来。
  「你莫忘了,外头还有几万央土流民,若处置得当,或可保住部分人的性命。下面那些人是动手杀死百姓和金吾卫士、聚众攻击凤台的,场上几千只眼睛都看见了,民求情、官不办,就是『居心叵测』,将与同罪!到了这个份上,除了痛快一死少受点折腾,没有更好的下场。」
  耿照被驳得瞠目结舌,忽然想起李寒阳所言,忙道:「将军!这些百姓可能受到有心人的控制,丧失心神,才做出此等……」
  「这是臆测还是反驳?」慕容柔打断他。「有证据,我便写折子保他们;没有证据,你就是妖言惑众,串谋造反!」见他欲言又止,忽生不耐,转头移开目光,低声道:「人还在手里,就有机会查。现下替他们说话,你就等着给人五花大绑,与他们捆作一处,却有谁人救你?」
  耿照哑口无言,却无法心服。
  说到了底,将军心里有一杆秤,这几百人放上去,与另一头的数万流民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而数万流民放到秤上,与另一头十倍乃至百倍的东海军民相比,似也不是不能牺牲。有朝一日,将军却把「天下」放了上去,届时区区东海,又有什么好可惜的?
  耿照这才发现自己全然想错了。
  在慕容柔的世界里,「牺牲」本是常态,没有一件事不是折冲、交换以及损益操作的结果。他拔掉梁子同,却借由流民一事,迫使政见素来不合的央土任家和自己站到一边;他不恋栈权位,却没有傻到轻易交出权位,放弃有所作为的能力与资格……
  将军并没有欺骗他,自始至终,慕容柔判断事情的准则都是同一套——比起耿照所知的其他人,慕容柔这套可能更理智、更周延也更有效,所求甚至比世上的多数人都要大公无私,但将军从头到尾就没打算要拯救每一个人。
  对耿照来说,将军是智者、是能臣,是国之栋梁,多数的时候耿照还觉得他很伟大,似乎无所不能,总是为茫然无知的自己指引方向。这么了不起的一个人,此时此刻,对那些流民而言却非救主,他必须保全自身,才能做更伟大的事业、照拂更多百姓,因此他决定牺牲这些人。
  世上有没有一种力量能超越一切,在这个当口,呼应无助之人的哭泣哀告,永不令他们失望?如果有的话我想要——如果有的话,少年心想。超越朝廷、超越得失,超越权谋计较,只用来做正确之事……的力量。他握紧拳头,望着广场角落里那些茫然无助的脸庞,一一将它们刻印在心底,仿佛这样做就能得到那不存于世的大力量。
  适君喻派兵收拾场上狼籍,金吾卫也重新整顿,将捐躯者抬到殿后暂置。虽不甘心,但任逐流知是谁挽救了混乱的局面;阿妍这孩子一时心软、迫使任家在流民一事上不得不与东海同列,现在却是扎扎实实欠了慕容人情,谁也料不到琉璃佛子会搞出这等事来,如非慕容柔手段雷厉,几乎不可收拾。
  这下子强龙也不得不俯首,唯地头蛇是瞻了。他娘的,败事有余!任逐流暗啐一口,拄剑支持伤疲之身,正要开口喊慕容柔话事,忽听一阵低沉梵唱,右侧高台的央土僧团鱼贯而下,两百多名僧侣绕行广场,齐声诵经,最后来到莲台之前列成方阵,庄严的诵经声兀自不绝;忽然,阵列两分,从中行出一人,于经声飘扬间登上莲台,正是琉璃佛子。
  「他妈的!你还有戏?」
  任逐流面色一沉,直要抄起飞凤剑砍人,碍于场面,憋得胸鼓如鸣蛙,差点内伤复发。南陵僧团不买佛子的帐,却不能失却出家人的慈悲胸怀,就着高台现地,起身同为亡者诵经,持续一刻有余,方告一段落。
  这么一来,原本向着慕容柔、几乎是一面倒的汹涌群情冷却下来,面对满地的伤亡残迹,佛仪更突显出生死之别,任谁也无法再鼓噪欢呼。诵经声落,南陵众高僧齐齐落座,央土僧团的青年僧人则一一向莲台上的佛子顶礼,收敛声容,又鱼贯地返回了高台,现场一片肃穆。
  慕容柔沉默俯视,淡然不语。
  他本要起身说话,以方才之形势,怕连皇后娘娘都压不住他,正是夺回主导、让这出闹剧落幕的绝佳机会。殊不知佛子还留有此着,一刻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太短,足以让人想起很多事,场中气氛起了微妙的变化,良机一去不返。慕容柔毕竟长年掐着东海一道的大小事,众人对镇东将军本能的隔阂与排拒又复燃起,仿佛回到初时。
  这一手实在不能说是不高明,然而若无相称的实力,不过是小聪明罢了。佛子究竟是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抑或有回天之能,就看接下来的表现。
  佛子朝凤台合什顶礼,转向慕容柔。
  「将军手下能人众多,委实令人佩服。然而典卫大人身披重创,流血甚多,接下来的第三场比斗,将军还是另遣高明为好。」此言既出,众人相顾愕然。
  任逐流简直听不下去,冲出来大叫:「喂!这都成这样了,你还要打?莫非你央土僧团藏得什么绝世高手,不打上一架手痒痒?他妈的忒爱打!」此话甚不得体,不过大家也习惯了。况且金吾郎说出众人心中的疑虑:李寒阳、邵咸尊相继落败,要找出武功胜过这两位的高人,莫说场中无有,便放眼东洲,只怕也不容易。况且流民受制,危机解除,到这份上佛子仍坚持要打,简直是莫名其妙。
  眉目如画、几乎判断不出年纪的白衣僧人不慌不忙,合什道:「方才将军与我约定,须得连胜三乘,方能决定流民的去留。将军虽有大兵,却只胜得两场,尚有一乘未曾发声,仍不作数。此乃奉娘娘之懿旨,将军记得否?」
  「记得。」慕容柔点头。「若有莲宗声闻乘的高人在场,还请现身指教。」
  任逐流听到这里,腹中暗笑:「他奶奶的!看不出啊,这慕容柔够阴损的。大日莲宗绝迹江湖怕没有一两百年,那帮秃驴骨头都能打鼓了,跟喊『没来的人举手』有什么两样?鬼才应你。」
  果然慕容柔左看看、右看看,只得一片静默,怡然俯首:「佛子也看见了,现场并无大日莲宗的代表,非是我不问莲宗,而是莲宗无以教我。这第三场便不用再比了罢?」
  佛子笑道:「将军这话,未免有愚弄世人之嫌。大日莲宗消亡既久,宗脉无有传承,如何出得代表?大乘、缘觉、声闻等三乘之分,早已不存于此世。」
  慕容柔淡淡一笑,眸中殊无笑意。「佛子此说,未免有愚弄世人之嫌。为着三乘论法,朝野劳师动众,耗费官银私捐无数,恭迎娘娘凤驾一路东来,舟车辛苦。若无大乘、缘觉、声闻等三乘之分,佛子岂非欺君罔上?」
  佛子从容道:「世局变迁,自有更迭。古三乘已杳,却有今三乘之别。」
  「这本镇倒是头一回听说。」慕容柔笑道:「愿闻其详。」
  「古之三乘,以教义区别,故有大乘、缘觉、声闻之分。今天下大治,五道莫不在圣王教化之下,朝廷以宣政院总领释教,止有风土地域之别,岂有异义?是故今之三乘,乃指央土、南陵及东海。」
  慕容柔见南陵僧团一干老僧面色丕变,几欲失笑。
  这是什么歪理!南陵缘觉乘对经义的理解与央土大乘大相迳庭,彼此之间连修行的目的都不一样,说什么「岂有异义」,简直荒天下之大谬。况且东海无佛,人尽皆知,东海的寺庙、僧侣,不过是本土的鳞族祭祀传统假外来宗教为权变,长期遮掩交杂下的产物,真正钻研佛理的丛林稀少,何来教团组织?
  更重要的是:在他的治下,东海纵有千寺万佛,谁敢造次!
  「喔?」慕容柔忍着蔑意,眉梢一挑。「东海也有教团么?」
  「有。」
  众人闻声移目,一片愕然之间,却见一名披着大红绣金袈裟、身材高瘦颀长的老僧,自十方圆明殿中缓缓行出,微闭的双目里似有一层薄膜般的淡淡灰翳,分明已不能视物,却不影响其行动,益显道骨仙风。
  东海的寺院虽然虚有其表,与富人权贵间的往来联系,较之央土、南陵等地并无不同,各大山头养出的「名僧」多游走于玉宇朱门,越出名的人面越广。然而现场数千东海仕绅,却无一叫得出老僧的名号,众人面面相觑,纷纷交头接耳,越问越是糊涂。
  最先认出老僧来的,居然是镇东将军慕容柔。
  「原来是你。」慕容柔目如鹰隼,上下打量着老人。上一回两人初见时,虽有岳宸风在一旁护持,自己仍几乎中了他的暗算,此际纵然相距甚远,一想这莲觉寺毕竟是老人的地盘,不由得暗自留上了心,嘴上轻描淡写:「贵寺规模自不算小,却也当不得『僧团』二字。莫非法琛长老又来说偈语、打禅七,还是如上回一般假托天机,实为大逆不道之言?」
  ——法琛!
  (原来……他便是法琛!)
  身为莲觉寺住持,「法琛」之名于东海豪门无人不晓,然而识者寥寥,谁都知道莲觉寺当家的是显义,法琛瘫痈已久,平日连外客都不见,怎知在这当口突然冒了出来,还似与将军有旧。
  慕容柔曾中他的迷魂妖法,未敢托大直视那双蒙着灰翳的眼睛。却听身畔一人低道:「启禀将军,这厮的眼中练有左道邪术,不但黑夜视物如白昼,兼有迷惑人心之能,断不可久视。」却是耿照。
  慕容柔一凛。「你识得此人?」
  「是。」耿照低道:「这厮冒用法琛长老的名讳,其实另有匪号,三十年前传遍江湖,万万不能是莲觉寺的住持。」
  这「法琛」对自己施展过的,恐怕就是这种迷惑人心的左道之术了,以岳宸风武功之高、阅历之广,尚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听耿照的语气,对此人似乎十分了解,颇有克敌致胜的把握。
  「依你的状况,原不该再打第三场……」慕容柔的迟疑不过一瞬,几乎听不出停顿,淡然道:「探一探他的底,量力而为。若有风险切莫硬拼,我教罗烨或何患子替你。」
  「属下理会得。」
  当耿照拄着长刀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下,众人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凉气,随即大声鼓噪,全场为之沸腾——替镇东将军打第三场的,仍旧是他!对手尚不知在何处,典卫大人已持刀进场,看起来神威凛凛,教人心折。许多人腹中暗忖:捞什子「八荒刀铭」岳宸风,紧要关头连根毛都不见,浪得虚名!真正的「将军麾下第一武胆」,舍此少年其谁?
  「法琛」闭目含笑,逆着两旁的如雷采声,黝黑枯瘦的面孔转向少年。
  耿照知道他不但看得见,且目力之强,能于百步外辨清松尖上的鳞片,闭眼睛倒不是故意装瞎。明姑娘说过:「照蜮狼眼」视黑夜如白昼,格外畏光,为防双目被日光灼坏,眼睑内自生一层薄膜覆于眼珠之上,能随意开阖,便如第二层眼皮般,以保护双眼。
  「小和尚!你的官,可真是越做越大啦。算来你的手上功夫,有一半儿也是因我而得,对恩人刀剑相向,怎么说都不合适罢?」
  老人裂开血口,露出一嘴尖黄错落的利牙,以只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笑道。
  「你若是远走高飞,从此退隐,又或看破红尘,便在寺中潜心修行,纵然过去满手血腥,未始不能善终。」
  耿照拖刀而行,「藏锋」的包铜鞘尖划过青砖,不住迸出刺亮火花。
  「知道什么叫报应?便是天网疏漏,偶尔给了你这种人一条活路,你却放不下作恶的念头。无论换过多少身份,永远掩不去一身恶形,直至恶贯满盈。你啊,真是无可救药了……」
  少年忽于两丈开外停步,怒气却如有形有质之物,掀尘贯过,劈哩啪啦打在大红袍袖上。老僧放落臂遮的瞬间,袖影下的双眸掠过一抹青黄异芒,旋即没于爬虫般的灰翳后,再不复见。
  「……聂冥途!」
  认出他来的,还有对面高台的媚儿。
  集恶道早已无声无息占领了莲觉寺,寺中的骨干全由白面伤司替代,连显义都被拷掠成了痴呆。满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独独漏掉瘫病在床的住持法琛。
  她看过聂冥途的庐山真面目,手下的鬼卒却是不识,见住持禅房肮脏污秽,法琛又病又痴,如动物般被豢养于内,连看守的人也懒得派,头几日还记得扔些吃食进房里,末了忘却还有个人在法性院,聂冥途乐得自来自去,开始在外头积极活动。
  他真正被囚于法性院娑婆阁的时间,并没有那么长。
  娑婆阁内刻满天佛图字,聂冥途不敢睁眼,成了真正的瞎子。娑婆阁本非建来作囚牢之用,按理困不住高手,然而聂冥途青狼诀被废,虚弱已极,饮食又是三天才供应一回,直饿得人手脚发软,莫说窗门闭锁,便是六扇明间大开,他爬也爬不出去。
  贮装食物的瓦盅与收集屎尿的秽桶,都是送到阁内的阶梯下,并点起檀香、打开窗牖,驱除室内因无法梳洗而致的臊臭气味。
  聂冥途尝试过打翻秽桶,或于阁中随地便溺,诱使送饭之人上来,伺机脱身;岂料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每回耍花样,来人也不说什么,静静退将出去,索性连收拾都省下了,然后数天内不闻不问,饿得聂冥途气息奄奄,迫不得已拿经书果腹。哪里晓得这些古籍都是浸过防腐药料、再放上几百年的,一入辘辘饥肠,差点把剩下的半条命送掉,才明白这人简直是世上最最称职的狱卒,毋须刑具枷锁,便能治得他束手就缚,竟连说话也不必。
  聂冥途花招出尽,无一得逞,于半死半活之间倏忽过了几年,终于等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趁那人送饭疏忽,起出预藏的磨尖木片制住了他,得以走出这天杀的阁楼,重见光明。
  那「狱卒」是个头罩兜帽、双手笼于袖中的老僧。待适应光线后,聂冥途定睛一看,吓得魂飞魄散:老人的鼻梁塌陷,面目浮肿,双手指节膨大如核桃,肌肤多处溃烂,模样已不能用「狰狞」二字形容,无论原本的相貌是俊是丑,如今只能说不似人形。
  「你、你……这是……」他重复着呓语般的单音,有一瞬间几乎想掉头冲回阁子里,锁上所有门窗,远远避开此人。
  「如你所见,」老人淡淡说道:「我是疠人。我尽量不碰触到你,给你的食水也都是干净的,是你自己要来挟持我,我也没法子。」
  「疠人」指的是罹患痲疯之人。痲疯自古即为绝症,无药可治,且与病人的烂疮溃脓接触久了,更有传染之虞。被称为「疠人」的患者,经常被驱入荒野自生自灭,甚至有被活活烧死的,以防止恶症蔓延。
  「你可以选择回到阁子里,或者跟我来。」老人说。「如果要杀我的话最好考虑一下,据说我的血比疮脓更毒。治疗疠人的大夫若能小心避开脓血,也有毕生未曾染病的。」
  「我大可从这里走将出去。」聂冥途冷笑:「天下如此之大,怎么会只有这两个选择?」
  「这里是哪里?今夕是何夕?」老人问得他哑口无言,悠然道:「囚你于此间之人,许不许你离开?你在江湖上的仇敌、故旧、部属乃至道旁偶遇,若教他们知晓聂冥途武功全失,结果如何?」
  聂冥途出了一身冷汗,强笑道:「杀了你,便没人知道我是谁。乔装改扮,哪里不能去?」
  老人点了点头,忽道:「你既不是你,却要往哪里去?做回你时,又有哪一处不得不去?」聂冥途猛被一问,竟答不上来。老僧淡淡一笑,转身行吟:「为寻法门入空门,已惯他山作本山;尘网依依数十载,蛟龙虎豹困井栏!」渐渐走远,未曾再回头。
  聂冥途仇家遍地,御下又残酷无情,嗜血滥杀、反复无常,所恃不过武功心计而已。七水尘废了他的青狼诀,落入仇敌或所谓「正道人士」手里固然是死,集恶道的老巢栖亡谷却更加回不去了。那些好部下的手段可是自己调教出来的,算起旧帐什么花样玩不出?能一死还算是轻松的了。
  聂冥途怔立无语,忽觉天地之大,竟没有容身的地方;犹豫半晌,终于追着老僧的背影而去。
  这名浑身疮疥脓腐、烂肉不停掉落的老僧,正是莲觉寺的住持法琛长老。他罹患痲疯一事,被几个「显」字辈的弟子严密封锁,隐于法性院内,对外宣称中风,谢绝外客探访。
  聂冥途于法琛院里住下,法琛双目全盲,关节肿胀,行动渐趋困难,弟子为防走漏风声,连大夫也没请。幸而法琛颇通医术,自己开方,乃至针灸放血,都是一手包办。聂冥途怕染上疠病,始终保持距离。
  法琛吃得极少,每日小沙弥将饭菜放在院外,倒有大半都进了狼首腹中,尽管被废功的身体羸弱不堪,总强过囚居娑婆阁时。吃饱了有气力,脑筋渐渐恢复灵光:将自己禁于莲觉寺之人,必也拜托了法琛代为看管,若能从中拷掠出线索,或可解除七水尘的「梵宇佛图」禁制——如果法琛不是疠人的话,他早这样做了。聂冥途藏身于此,迫不得已与他同处一室,不但远远避于禅房的另一角,掩住口鼻的帕子更是从没取下来过,唯恐被痲疯恶症感染,变成不人不鬼的模样。
  法琛倒是怡然自得,早晚诵经,闲时便与他说话。聂冥途旁敲侧击,欲套出七水尘或武登庸的线索,可惜一无所获,佛理倒大把大把的听了不少,暗笑秃驴无聊,这些鬼打架脑抽风的玩意,他妈的想渡化谁?日子久了闲得发慌,索性拿听来的佛理与他对辩,用来消磨时间。
  法琛的佛学造诣不同于寻常东海僧人,聂冥途虽有狡智,奈何腹笥有限,三言两语间就被驳得哑口无言,又不能动手打人,一来手无缚鸡之力,二来揍得老秃血脓迸飞,到头来是谁倒大楣?气得他七窍生烟,一口恶气无从发泄,几欲鼓爆胸膛。
  「你若不服,不妨到娑婆阁里翻翻经书,看我说得对不对。」法琛指点他。
  聂冥途差点想不顾一切揍他个杠上开花,咬牙忍住,冷笑:「你是负责看管老子的,该不会不知道老子进不了那幢鬼楼子罢?你个有道高僧,说话忒阴损,不怕将来佛骨烧出满钵老鼠屎?」
  法琛微笑道:「我教你闭着眼睛进出娑婆阁的口诀,再给你画一张各部经藏收藏分布的详图,你拿出来看。这总可以了吧?」
  聂冥途学得很快,不到半个月的光景,已能出入自由。每回进娑婆阁取佛经,他总记得多拿几部出来。除了老样子追查天佛图字的线索外,聂冥途还有别样心思。
  莲觉寺是千年古刹,连娑婆阁这样的陈迹秘地都有,难保没藏着几本武功秘笈。
七水尘毁了他的青狼诀功体,几度尝试重练,发现身体竟产生强烈的排斥,怕是七水尘以内力改变了什么关窍,再练不得集恶道的阴属内劲。
  (他妈的!既然如此,老子偷你们佛门的武功来练,气死你个瞎贼秃!)
  然而瞎子摸象的找法,徒然使聂冥途失望罢了。娑婆阁内本无武典的类别,他找了几个月全都是佛经,有一回还摸出一卷半腐古籍,一翻竟是整本的天佛图字,若非一阵风来吹了个蛾飞蝶舞,怕聂冥途便要当场了帐,硬生生将头颅所盛,炖成了一盅滚烫喷香的鲜汤豆腐脑儿。
  最后给他佛门武功的,居然还是法琛。
  「喏,」老人以素绢裹手,递给他一本手抄经卷。「你想练武,我这儿刚好有一部。每回你多拿忒多本书出来,我担心放回去时乱了套,再找费事。我这俩膝盖已上不了楼啦,日后取经还得靠你,我看大家都别这么累了。」
  聂冥途望着那部《录伏薜荔多法》,迟迟没敢伸手,心头疑窦丛生。
  「你眼都瞎了,取经当手纸么?再说你又不懂武艺,哪儿来的秘笈?」
  「娑婆阁的罗汉图与千手观音像之中藏有这部武功,本寺先人窥破机关,录了下来,交代住持传落。」老人道:「一间佛寺,传下武功做甚?你若不要,我拿去垫桌脚。」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老秃驴。世道可比你想像的要险恶得多,不是光会念几句「阿弥陀佛」就好。
  聂冥途心中狞笑,收下那部《录伏薜荔多法》,耗费十年苦功,终于练成了薜荔鬼手。
  这十年之间,他不分昼夜观察法琛,确定此人身无武功,绝非作伪,冥冥中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直觉两人并非初遇,而是在更早之前便已相识,只是痲疯使老人的面孔肿胀溃烂,喉音瘖哑,已不复原先模样。尽管与记忆中不同,那个荒诞却日益强烈的想法始终在他心头盘绕不去,如生魔魇。
  聂冥途等了十年,直到有自保的能力才敢开口。
  「你,究竟是不是『天观』七水尘?」

你都1000级了,外面最高30级
易枫洛兰雪
易枫穿越到修炼世界,可惜只能当个凡人,无奈只能开个小武馆维持生活,偶尔打打铁,当个“一代宗师”混日子。直到有一天,小武馆变得热闹。几个仙风道骨的老头为易枫厨房里的菜刀争的面红耳赤……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10:15:40

【第百二十折 秋叶几回,凝愁片片】
  被恶疾侵蚀殆尽的法琛没能挨过那一晚。老人悄然离世,而聂冥途并未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就近火化了遗体,将骨灰散于崖下,避免染上痲疯,却选择继续留在法性院里,接替老人扮演「法琛长老」的角色。
  聂冥途不仅要一个全新的身份,更需要解开谜团的线索。
  「疠人」的假象提供了绝佳的掩护,聂冥途的容貌、身形毕竟与法琛不同,弟子们虽一步也不敢踏进法性院,难保将来不会有个什么万一。聂冥途想过将他们一一杀除,又担心「显」字辈一旦绝了门户,莲觉寺落入他人之手,麻烦更多,直到赤尖山「十五飞虎」的鲜于霸海前来投奔,才露出一丝曙光。
  显字辈里的大弟子显昭,被鲜于霸海那只装满金粒的匣子迷了眼,替这名显而易见的亡命匪类剃度授戒,列于住持法琛的门墙。于是被南陵悬榜通缉的「黑虎」鲜于霸海摇身一变,成为持有朝廷度牒、住持法琛长老座下的弟子显义,过往斑斑劣迹一笔勾消,比清水洗过还白。
  显义买到了全新的人生,一干显字辈弟子仍当他是外人,既不让见「师父」,更没提过法性院里藏了个疠人。在聂冥途看来,这简直是上天授与的杀人刀剑,用以驱虎吞狼,连双手都不必玷污。
  他以种种间接的手法默示显义,他的师兄们一个比一个短视愚昧,略施小计便能铲除……不出五年,显字辈僧人接连死于急病意外,莲觉寺遂落入显义手中。
  至于鲜于霸海对「法琛」的种种凌虐,大概还不及集恶道厨房伙夫的水准,聂冥途全不当一回事,但法琛这个身分却从此得到了保障——就连寺中权位最高的显义也不知他是冒牌货,让几个过去轮流往法性院送饭的小沙弥永远闭嘴之后,连痲疯这档事都随风湮灭了。
  这一切非常值得。况且,当显义沦为阴宿冥的阶下囚,聂冥途找了个防备疏驰的暗夜,把这十几年来累积的帐连本带利清了一清,翌日显义遂成废人。媚儿一直以为是麾下的小鬼拷掠失手,反正十五飞虎与孤竹国结有深仇,打死都不可惜,也没怎么追究;殊不知是狼首越俎代庖,算是了结一桩小小的宿怨。
  聂冥途见耿照杀气腾腾,拖刀而来,却未摆出接敌的态势,淡淡一笑,迳对台上的慕容柔叫道:「欲入佛门,先得皈依三宝;『三宝』也者,乃指佛、法、僧。佛为世尊,法为净法,僧则是依诸佛教法,如实修行的出家沙门,此三者常住不灭,又称为『化相三宝』。有佛即有法,有法即有僧,有僧便有僧团,四方皆是,东海一如。将军怎说东海没有僧团?」
  慕容柔心中微凛:「这匪徒不仅狡猾,亦涉经义,非是东海各寺那些的破戒伪僧可比,是我太大意了。」
  太宗大力推行释教,慕容柔多读经书,还在定王潜邸时,便经常陪着独孤容听高僧解经说法,莫说武将,便在在文臣之中,也罕有这般佛法造诣。来到东海后,见佛门风气糜烂,尤为痛心,若非为了保住财源、不让央土上下其手,怕连带兵灭了这班假和尚的心都有。镇东将军对寺院征歛极苛,也算其来有自。
  聂冥途绕来绕去,其实只要一句「东海无佛」便能打发,偏偏慕容柔说不得。东海佛法不兴,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但东海土人未必如此以为。
  这些豪门富户在寺院里一掷银钱钜万,买的同样是神明庇佑,只不过比起央土南陵,这份寄托的质素劣了不少。但即使夹带酒色财气,信仰依旧是信仰,慕容柔不能带兵抄光这些窝藏春色、酒肉不忌的名山丛林,甚至不能禁止,只能施加压力徐徐图之,正为「众怒难犯」四字。
  「兴许是本镇孤陋寡闻,不知长老说的『僧团』何在?都有些什么名刹?是大跋难陀寺、优婆离寺,还是鹿野寺?」慕容柔亦是淡淡一笑,随口念了七八间寺院,抬眸时寒光迫人,利剑般扫过对面高台,被点到名的住持仿佛人头落地,一个个垂得不见脸面。
  能掌东海古刹,这帮市侩和尚连官都做得,岂能不分轻重?三乘论法今日落幕,明儿天亮睁眼,东海仍是慕容柔之天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当众拂他的逆鳞!
据说法琛又老又病,果然传闻不可轻信,定是他脑子坏了给徒弟关起来,待显义倒下才得脱身,谁知一出来便闯下这等大祸,可怜连累举寺上下。
  慕容柔以无比的权势孤立了聂冥途,老人却无丝毫异色,合什道:「凡我东海释脉,皆属僧团。将军该问的是:何人将代表东海,请将军保住五万流民的性命?」
  他清楚知道不会有人附和,但也不会有人出言反对。东海和尚较他处更讲究明哲保身,他们不信任慕容,也不仰仗其照拂,只求镇东将军府别搅和就好,与那些抓紧机会往上爬的央土学问僧不同。
  「不是法琛长老要赐教么?」慕容柔冷笑。
  「莲觉寺中并无武僧。」聂冥途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合什垂首,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可惜老衲亦不通武艺,否则愿为五万流民请命。」
  「据本镇所知,」慕容淡道:「东海寺院皆无武僧。」
  「然武林中却有佛脉,足可代表东海僧团与将军战。」聂冥途灰眸一瞇,忽然扬声:「据老衲所知,水月停轩一脉,亦是佛门正宗!老衲代替山下五万名央土流民,恳请许代掌门救他们一命!」
  许缁衣未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拱上台面。自入莲觉寺起,她的目光即被瞬息万变的形势所攫,只是代掌门所见比旁人多得多。染红霞向她报告过风火连环坞的情形,许缁衣相信师妹必有隐瞒,多半与耿照有关,但并不影响情报的珍贵与可信度。
  许缁衣的把握,来自对师妹的了解。染红霞连耿照被离垢控制一事都和盘托出,那少年在她心里或许占据了重要的位置,然而事涉苍生,染红霞自有权衡,不会把私情置于公义之前。
  许缁衣留心比斗,当中耿照两度失神,没能逃过她的眼睛,「刀控人心」一说似非空穴来风,许缁衣心里却另有盘算。
  「刀」这字是师父的一块心病,水月门下容不了一个使刀的。一旦师父出关,师妹失贞的事势必瞒不了太久,为此许缁衣伤透脑筋,始终不放弃善了之策。
  以杜妆怜的脾性,耿照有死无生,谁也救不了;耿照若死,师妹会不会相殉,连她都不好说,但耿照若与离垢刀有关,那就不同了。替师父梳头的纪嬷嬷告诉她:师父这辈子只欢喜过一名男子,那人的刀带有焰火,就叫「离垢」,师父说是「烧尽世间一切邪秽」的意思。
  突如其来的召唤,打断了她的思绪。
  换作是师父,她会怎么做?当机会降临时,水月一门该如何举措,才不致亏负侠名?细密的思考在千娇百媚的脑袋中豁然开展,外人看来却不过一瞬,许缁衣理理襟发,并未耽搁多少时间,从容起身。
  「长老言重了。家师坐关,着我代掌门户,我见识浅薄,未敢轻言妄行,做此重大决定。况且依将军适才所言,并不以为东海有僧团,能代表三乘,这场比斗名不正言不顺,不过徒增伤亡罢了;有无必要,请长老三思。」
  她的声音无比动听,运起内力远远送出,依旧有股附耳呢喃的磁媚,丝毫不觉尖亢,衬与那玄素细裹、玲珑浮凸的曼妙身段,纵使面庞端丽如碾玉观音,仍令人禁不住浮想联翩,满场的嗡嗡低语倏然一静,除了胸膛鼓动,只余山风习习。
  慕容柔淡淡一笑。任逐桑的么女送往断肠湖,成为杜妆怜的关门弟子,据说每年致赠的束修数目惊人,关系绝不一般,这许缁衣不倚之同镇东将军府作对,足见其识大体。东海寺院没有培养武僧的传统,通晓武艺的僧人昔年不是被鳞族或央土皇权剿灭,就是如莲宗八叶般躲了起来;水月停轩不出手,这冒牌的法琛和尚便只能自己上场。
  「法琛」合什叹道:「可惜。昔年我与令师有一面之缘,知她侠骨铮铮、心系万民,果然日后挺身抗击妖刀,救了东海无数百姓。代掌门如此知机,不知令师作何感想?」
  许缁衣微笑不语。慕容柔见法琛微露失望之色,心知大势已定,正要发话,忽听许缁衣道:「但佛家慈悲为怀,今日死了这么多人,血已流得够啦。望将军本着菩萨心肠,暂且收容流民,则三乘云云,皆不及此生佛万家之香火。」
  慕容柔敛起笑容,淡然道:「朝廷有法,用不着生佛菩萨。」许缁衣螓首细摇,喟然道:「看来是将军执意要打,而非法琛长老啦。也罢,水月停轩忝为东海佛脉,虽力量寡小、微不足道,却不能眼睁睁看五万无辜百姓命丧荒野,奉皇后娘娘懿旨,愿与镇东将军府代表一较高下。」
  (可恶!)
  慕容柔闭目仰头,背脊陷入椅中,一股莫名倦意忽然涌上,几乎占据清明。许缁衣最终还是仗着有央土任家这块护身符,有恃无恐;要说全出于对流民的同情,以许缁衣执掌门户逾十年、行事一贯持重的风评来看,似乎过于牵强,除非……
  慕容柔忽地会意,冷峻的嘴角泛起一丝蔑笑。流民一事上,萧谏纸、邵咸尊均已表态,但都没能成功。原来你意在正道七大派呀!庵堂之内青灯古佛,也养出这等雄心么?
  许缁衣语声方落,一人已提剑步下高台。
  耿照五感远较常人敏锐,顿觉背门寒凛,宛若一柄神锋脱鞘贯至,抢先回头,但见双尖交错,自阶上踩落一对彤红快靴来,修长的小腿裹在束紧的双层靴靿里,线条仍长得令人怦然,若非胫部绉起些许布褶,剪影直于赤裸无异,可以想见靴中那双玉腿,究竟纤长到何种境地。
  女郎柳腰款摆,提着红鞘重剑走过目瞪口呆的少年身畔,迳自前行;半晌发现他并未跟上,这才停下脚步,伸手往莲台一比。
  「典卫大人……」染红霞俏脸凝然,说是英气勃勃,更有几分威凛,似抱了必胜之心,正要开口搦战;谁知视线一交会,雪靥忽飞红晕,不禁有些着慌,赶紧别过头去,低声道:「……这边请。」提剑快步而行,山风揭起鬓边青丝,连耳根都烘热起来,莹润小巧的耳垂透着酥红,宛若樱桃。
    ◇    ◇    ◇聂冥途狡计得逞,朝慕容柔遥遥行礼,识相地让出了战场。
  他没等二人走近,便自行步下莲台,兴许是太过得意,行至阶台中段忽然绊了一下,差点一头栽倒,众人见他身子倏矮,不由惊呼,所幸并未发生老人沿阶滚落的惨事。聂冥途做戏做全套,挨着石墙休息片刻,才扶壁起身,双手拢于袖中,佝着身子缓步离去。
  耿照却没心思留意这些,他跟在染红霞之后登台,偶一抬头,见她浑圆结实的臀股绷出裙布,由下往上瞧,更显得一双长腿又细又直,心猿意马,赶紧垂首上阶,不敢多看。
  明明是意兴遄飞、一决五万人生死运途的比斗,交战双方却格外拘谨,举手投足莫不是小媳妇的模样,若非莲台位于广场中央,距三面看台颇有距离,怕连脸红的窘态都给瞧得一清二楚。
  染红霞毕竟久历江湖,比斗经验丰富,自知挑战的一方,应于下首处摆开车马、行礼请战,快步走到定点,甫一转身,赫见耿照也闷着头跟了过来,又羞又窘,跺脚嗔道:「你……你干什么?快回上边儿去!」
  耿照「喔」的一声如梦初醒,赶紧掉头,只差没夹着尾巴。二人分站两头,各举刀剑:「请。」两声清越龙吟,藏锋、昆吾双双出鞘,才又上前些个。
  染红霞一见他来,心中便慌,抢先板起红彤彤的俏脸,低声斥道:「别……别嘻皮笑脸!」耿照颇感冤枉,强抑住摸摸面颊嘴角确认一下的冲动,悄声道:「我、我没有啊!」
  染红霞也知他没有,心虚之余,不免有些歉疚;心念一动,语气骤缓,柔声道:「你的伤口疼不疼?虽是皮肉伤,也不该太过勉强。我……我不会留手的,你千万要小心。」
  耿照这时才稍稍有些真实感,想起置身斗场,面前不仅是宝爱的心上之人,更是刀剑争胜的对手,皱眉叹息:「代掌门……你们何苦要蹚这趟浑水?今日枉死的人,难道还不够多么?」
  染红霞羞赧渐褪,心思恢复澄明,正色道:「便是死忒多人,才不能再坐视。耿郎,慕容柔并不打算出手,非是你的将军穷凶极恶,草菅人命,而是他将朝廷政争、保存实力置于流民之先,结果便是眼前所见。
  「将军有他的考量,旁人难以置喙。说白了,今日若无娘娘作主,想救人亦不能够;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如不能挽救无辜,岂有面目自居正道,称一个『侠』字!」
  她说着说着,益发坚定起来,不再迟疑,昆吾剑「唰!」舞了个剑花,摆开接敌的架势。「耿郎,你知我的心意,未曾变改。但此时此地,你若不弃刀投降,我就得打败你,也必尽一切力量打败你,除此之外,别无他途!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了。」
  耿照默然无语,片刻才长叹一声,左臂平伸、竖掌如佛,藏锋斜架臂上,屈膝微沉,拉开架势。「我的功力今非昔比,二掌院切莫大意。请。」
  染红霞面露微笑,却非小儿女情状,而是武者会心、以剑相交的通透。至此再不用言语,昆吾剑向后一掠,靴尖交错,不丁不八,身子微向前倾,寻常武人贯用的抢进步法,在她使来益发挺拔,尽显双腿修长矫健,既美丽又危险。
  耿照认得这式起手。他不知《青枫十三》里「不记青枫几回落」的名目,见染红霞闯风火连环坞时用过,发动之际剑与身合,绕着敌人移转,犹如落叶一回,黏缠既精速度又紧,连绵不绝之间,剑尖忽尔寻隙扎落,极是刁钻。
  (抢先手!)
  今日之前,耿照见对手摆出速移架势,当作如是判断。然而如他所言,「今非昔比」——少年身形沉落,刀臂微缩,凝气之间,彤影已飙至身前!
  两人相距丈余,染红霞双腿极长,还胜过一般男子身量,这距离于她不过三两跨步。她藉疾冲之势一旋剑臂,由身后甩至跟前,所持若是鞭锏一类,怕连石柱都能砸碎;昆吾沉锐兼具,破空声中带着撕裂实物般的劲响,令人胆寒。
  耿照刀势走圆,下盘未动,整个人竟被抽得平移寸许,薄刃嗡嗡颤震,卸去大股剑劲。众人尚不及喝采,红影已绕至身侧,又是「铿!」一声金铁交击,倏忽旋到另一侧……
  只有对战的两人心知肚明,「不记青枫几回落」的一击,并没有表面看来那般强劲。要比力量大、速度快,《青枫十三》另有其他精妙路数,常人见她一剑风风火火而来,避之不及,必全力格挡;及至兵刃相交,顿觉劲力一空,不免失去重心,向前仆跌,女郎又借势转向。不及回身之人,这时便要落败。
  然而,纵使勉力应付,亦是以己身之局促,对敌之有余,挡下一击后,不但又给对方藉势旋绕的裕度,更埋下了「再而衰、三而竭」的痛脚;如此反复,终败于昆吾剑下。
  耿照仅以三成劲力格挡,藉藏锋之柔韧卸去三成剑劲,其余借来顺势挪移,恰好卡在旋绕的路径上。染红霞本欲绕至背后,这下只到身侧,耿照以逸待劳,又拦住了女郎的第三、第四,乃至其后十数剑。
  染红霞招数用老,全凭蛇腰上的惊人弹力移位,差堪合掌的腰肢又旋又扭,连束紧的层层缠腰亦不能稍阻,每一拧皆能带动剑势,依旧是见缝插针,须臾不放。
  看台之上,独孤天威率先喝采,旁若无人,一边鼓掌一边喃喃道:「他妈的,这腰蛇一般细,倒比活虾还跳得!若教这妞骑在上头,还不拧成了麻花?」见女郎回身一刺,蹬腿凌空,曼妙毫不逊于舞姬,折腰拧臀的力道却非舞蹈可比,想像她腿心里绞扭之甚,差点让他上了天,赶紧攒着巾帕捂脸拭汗,略略平复喘息。
  他儿子独孤峰看上了染苍群的宝贝女儿,染红霞离开流影城后,独孤峰为她茶饭不思,颇害心病,闹着要向镇北将军府提亲。独孤天威要是早看到这一幕,没准儿先打独孤峰一顿板子,自认了镇北将军作丈人。
  喝采的不通武艺,只有染红霞自己明白凶险。牵引对手、俟敌自败的「不记青枫几回落」受制,她没等耿照反击,一剑抽落,藉势稍退,回过一口气来,「雨急青枫归梦色」应手而出,飕飕剑雨直扑耿照肩侧!
  耿照依旧是沉腰坐马,长刀一绞,一阵铮𫓽急响,硬将剑式挡下,不只身刀如金钟一般,连强悍的防御也像,使的正是新悟十二式中的守招。
  新招尚须雕琢,仍有许多粗糙处,然脱胎自狐异门的绝学「天狐刀」,又淬于激战之间,被邵咸尊这样内外兼修、身经百战的大高手逼着去芜存菁,先天良质加上后天机遇,复经生死相搏战阵汰选,硬生生挡下了精雕细琢的《青枫十三》。
  这式「雨急青枫归梦色」曾逼得崔滟月回刀,此际却无法穿透圆弧刀势。耿照重心压得极低,每一刀都能砸开剑点若干,染红霞被带得一偏,好不容易稳住,剑式由极快转极沉,双手拖着昆吾近尺的长柄扫至,正是青枫十三最具威力的「江石缺裂青枫摧」!
  剑有摧裂江石之威,果然悉数将刀弧弹开,如急转的陀螺一遇障碍,便即转向。
「……着!」正欲收势,岂料耿照又晃回原处,刀弧反向掠出。染红霞不及提气,被逼着以不自然的体势回剑硬格。
  这下强弩之末对上借力打力,高下立判,剑势一触即溃。
  女郎一个踉跄,两条浑圆笔直的玉腿交叠,坐如醉酒贵妃,狼狈却不失娇美;百忙中剑尖递出,斜指咽喉,一式「白浪青枫满北楼」去势飘渺,若对手一意穷追,不免自行撞上。她于失足之际犹能出剑如浪,心与剑上的修持不可谓不精,凤台上一声雷采:「好!」却是金吾郎瞧得心旷神怡,顾不得场面,忘情抚掌。
  耿照甫一追近,心头忽生感应,刀弧旋出,藏锋抽击剑棱,「啪!」借力退回原处,青枫白浪之剑登时落空。染红霞挣得片刻喘息,拄剑而起,心头一片茫然。
  耿照从头到尾,用的都是同一招。
  她苦心创制的「青枫十三」,竟敌不过一式刀招!想起在烈日暴雨下挥出的每一剑,以及无数寒夜灯前细细思量,染红霞心底凉透,仿佛这些年耗费的心血不过是笑话,是自己闭门造车、敝帚自珍,俨然不知井外天宽地阔。
  寒风吹过,红衣女郎唇面皆白,忽地喉头一搐,一抹殷红溢出嘴角。「红……二掌院!」耿照大惊失色,却见染红霞竖起玉掌,阻止他近身。
  她忽然明白过来,难怪自己会做那样的梦。
  梦里师父手托香腮,偎着枕头瞧她。她却怎么也使不好青枫剑,明明是熟悉已极的招式,演来却不顺手,仿佛小时候府里教席让她练的乐舞,怎么跳怎么别扭……画面一转,又见师姐倚桌轻叩,翻看着缮好的绢册,摇头笑道:「取这样的名儿,将来你会后悔的。」
  ——怎会后悔呢?有什么好后悔的?
  不,其实……我早就后悔了。能重来一次的话,录在绢册里的剑式不该是这样。
师父当年以朱笔圈起「青枫」二字、其余一字未改,并非青枫十三剑已臻完备,而是自封面题记起便已错了,其后不必再看。
  「青枫不是枫树,是槭。若非种在够高够冷的山巅上,永远都不会红,叶黄便即掉落。」梦里师父的声音清脆甜润,带着一丝淘气似的,比印象中更可亲。「你的青枫是不能化出满山枫红的,从一开始就错啦。」
  染红霞猛一抬头,眸中绽出烈芒,耿照心头「突」的一跳,打消了上前关心的念头。女郎拭去唇血,未见颓堂,神色很平很淡,轻声道:「我知道你关心我,我很欢喜。为防你大意轻敌,我须说在前头:接下来我要使的剑法与方才绝不相同,你要留神。」
  耿照见她说得郑重,不敢不当一回事,点了点头,暗自留上了心。
  染红霞身子前倾,长剑掠至身后,正是「不记青枫几回落」的起手。
  「这有什么不同?」一样的招式连使两次,先机已失。耿照正自怀疑,女郎忽然掠至,暗金色剑芒连削带刺,同样藉惊人的腰腿之力出剑,却无一丝周折,犹如西风乍起,刮落满山枫红!
  耿照刀弧划出,依旧是借势走圆,不料染红霞去尽花巧,剑出如漫山飒飒,耿照恐四两拨不得千钧,一咬牙立稳脚跟,亦还以泼风快刀!
  一轮对斩,铿铿声不绝于耳,众人看不清刀来剑往,只觉寒光自两人衣影臂间绽出,金铁交鸣若合符节,丝丝入扣。耿照仗着鼎天剑脉节力之便,硬是多挪出一分气力,刀锷压着昆吾一推,才得分开;忽闻唰唰数响,胸膛肩膊阵阵飔凉,衣上几处分裂,适才一轮竞快,自己竟丝毫占不到上风。一样的剑招起手,染红霞使来已全然不同。
  许缁衣霍然起身,连李锦屏都吓了一跳,却听方翠屏道:「红姐使的,是本门的剑法么?怎地……怎地……」没再说下去。李锦屏武艺平平,瞧不出端倪,却知惊动代掌门者绝非泛泛,捏着方翠屏的手安抚似的一笑,摇了摇头。
  许缁衣对水月剑法的浸淫远在方翠屏之上,所受震撼更深。《青枫十三》她十分熟稔,然染红霞所使,仅起手收式与「不记青枫几回落」相似,内容迥然不同,招式明快,招意更一反原式之迂回,有股说不出的苍凉萧索。
  单就手路而言,新旧两式并无绝对的高下,但招意犹重于招形,这是得窥剑法堂奥、晋入上乘境界的征兆。况且蜕变后的新式,毋宁更适合染红霞。
  原式固然奇巧,却不合染红霞大开大阖的性子。就像初学丹青,总想把技巧都放入作品之中;待画技艺成熟,信手挥洒皆成篇章时,始知留白写意亦是境界,倒嫌工笔流于匠气。
  染红霞钻研《青枫十三》逾八年,走的是精雕细琢的路子,如今一把推倒旧有块垒,只能说是自承蹉跎,白费了往日之功。
  「这样都能别出机杼,走出一条路来,师妹你……果真是不世出的天才么?」许缁衣环抱着沃腴的双乳,凝视莲台上的刀剑激战,心中喃喃道。
  染红霞也被剑招的威力所慑,适才耿照铜墙铁壁般的防御,在这式之前终于失去优势,再不是难越半步的雷池。她迟疑片刻,长剑递出,改使「雨急青枫归梦色」,招式、招意与前度相同,剑雨潇潇,打碎一塘卧荷。
  耿照福至心灵,忽然会意:原来,她正在试验一门脱胎自旧有招数的新剑法!故须反复施为,究其短长。他得李寒阳、邵咸尊插手,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刀法,深知灵光一闪时,最需有心人襄助,更无别话,沉身坐马、刀弧绕身,仍是穷守如坚城,欲引出新招的极限。
  染红霞无暇细品这份体贴,全神贯注,在剑雨悉数被刀弧扫回的当儿,剑招陡然一变,起手虽与「雨急青枫归梦色」相同,却非以快剑决胜,持剑的右手滑至剑柄末端,旋腰、甩臂一气呵成,剑长暴增盈尺,一把斩开刀围,暗金色的剑刃正中耿照左侧太阳穴!
  可惜碧火神功的感应独步天下,耿照先于剑尖仰头,锋刃只斩开了残影,锐风掠过鼻尖,刀背一振,柔劲荡开长剑,唰唰两刀守紧门户;起身见染红霞平举昆吾,确是「雨急青枫归梦色」的收式无误,却没有快剑使罢无以为继的狼狈,气度凝然,恢弘如江上云开,随时都能再赞一击,不由赞道:「好!」
  「自然是好。」凤台三层里,蚕娘抿嘴轻笑,不无得意。「也不看看是谁教出来的。」
  暴民平息之后,任逐流率金吾卫士逐层搜索,欲寻裹胁迟大人的刺客——虽然宫女太监信誓旦旦说是「狐仙」——置于第三层的向日金乌帐自也没能躲过。
  看在流影城主面上,金吾郎搜得还算客气,掀起藕纱不见有人,便算是搜过了。
加上横疏影的美貌委实太过惊人,任逐流差点把持不住,本欲上前攀谈,趁着理智尚在赶紧收队走人,适逢莲台开战,金吾郎的注意力随之移转,刺客什么的也就不了了之。
  横疏影松了口气,可惜没能安生太久。她不懂武艺,看不出交手时的强弱,只能依对战的结果倒推回去:染红霞号称水月门下武功第一,自然是高,但耿照既能连败李、邵两大高手,虽说颇有运气的成分,实力还是有的。
  交手之初,他的确稳稳压制女郎的攻势,符合横疏影的推断,岂料染红霞越战越勇,耿照裂衣迸血一路倒退,竟不比战邵咸尊时来得轻松。
  横疏影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能认为他历练尚浅,面对在意的姑娘,狠不下心应付,既恨法琛卑劣,亦恼染红霞无情,枉费自己苦忍柔肠,甘居嬖妾,一意促成她与耿郎的好事。
  (不识好歹!)
  且看耿郎心中,更着紧谁!二总管动了真怒,艳极无双的俏脸一扳,提起裙摆便要下楼。「等一下。」蚕娘抱着枕头,舒舒服服地由金乌帐的那头滚至这头,又厚又软的长发宛若垫在身下的白狐裘,小小的脑袋瓜子冒出藕纱,笑得猫儿也似。
  「上哪儿去呀,丫头?莫说如厕,这理由粗鲁得要死,简直是践踏人智。我光从你下腹曲线,以及身子里气味的变化,便能掐准你几时该去。总之不是现在。」
  她这么一说,横疏影仿佛全身赤裸,里外给瞧了个通透,竟连羞耻处的气息都裸裎示人,连忙捂着平坦的小腹,另一手却环住胸脯——猎物本能知道猎人箭镞所指,即为最危险之处。
  「没……没有。」她脸颊热烘烘的,慌乱不过瞬息间,定了定神,勉强笑道:「此间既已无事,我想回城主身边,以免他派人来寻,反倒不美。」
  蚕娘嘻嘻笑道:「嗯,这理由好些,有几分像是聪明人想出来的。你想站到看台上,让耿小子见了你,想起要好好保重自己,拿出实力对战么?不准,给我老老实实待着。染家丫头的剑法,已到即将突破的紧要关头,可不能教你坏了事,白费蚕娘的苦心。」
  横疏影一怔,突然会过意来,忍不住睁大美眸。「她的剑法是……是前辈……」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蚕娘拍拍榻畔,横疏影心知拂逆不了,乖巧坐落。
「我教耿小子是教,教染丫头也是教,连臭小子都教了,怎教不得又香又美貌的长腿丫头?」
  横疏影哭笑不得,忽想起一事不对。染红霞的脾性,她算摸得七七八八,莫说承魔宗七玄之惠,便教她另学别派的武功都不能够,蚕娘是如何指点了她?
  「这么说罢,」蚕娘趴在她腴滑的大腿上,笋芯似的指尖揉着软绸裙布,抿嘴一笑。「少女情怀总是诗。这丫头爱七言诗的蜿蜒曲折、柔肠百转,可她自个偏偏是首五言诗。我不过点醒她罢了,没怎么费事。」
  横疏影听得云遮雾罩,蚕娘话锋一转:「染丫头那把昆吾剑,是你弄给她的罢?
我瞧过啦,那剑里肯定掺了玄铁天瑛一类的物事,才得如许坚利。老实同蚕娘说,剑是谁造的?」
  「天……天瑛!」横疏影吓了一跳。蚕娘看在眼里,知她亦不明就里。
  且不论天瑛这种传说之物,举凡玄铁、乌金、珊瑚铁等珍稀材料,均是以两、钱乃至分来计价,须花费大把大把的银两,还未必能购得。故山村隐匠打不出神兵,未必是手艺不及,实是因为负担不起。
  横疏影并未供应七叔这些异材,而七叔之作也没有融入玄铁乌金的痕迹,一直以来她心底有个不愿深究的天真揣测:七叔的手艺之所以如此优异,盖因他见过澹台家的奇技,影响所及,连半残村夫都成了出类拔萃的大匠。
  「你见过爷……我是说澹台烈羽,玄犀轻羽阁之主?」
  刚到流影城的头一年,横疏影走遍了独孤天威所领,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她从一位集功臣、谋师以及当世大儒于一身的奇人身上学到:要统治百姓,首先就要了解百姓所思所想,知道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不能有一丝粉饰虚假。七叔和他那痴呆的僵尸朋友,便是她于朱城山左近荒村之偶得。
  「年轻时见过。」七叔哑声道:「当时我四处旅行,途中相遇,老阁主不囿于门户之见,指点过我几日,获益匪浅。」
  横疏影安排二人在后山长生园栖身,供给日常用度,照拂生活,多半还是看着这层因缘。至于后来七叔对她的丰厚回报,则是当初始料未及的部分。
  蚕娘的话仿佛捅穿了一层薄薄的窗纸,使模糊不清的投影现出真形。
  七叔的昆吾剑与「文武钧天」邵咸尊的刀器战得平分秋色,而邵咸尊绝对是应用合金材料的大宗师,他那已现世的钧天八剑,至少有一半是在探究各种属性材质的极限与可能性。昆吾剑的表现丝毫不逊于藏锋,只代表一件事——七叔在剑里用了某种异质,但非是玄铁、乌金,或自深海采出的千年珊瑚铁,长生园供不起这些。
  横疏影失去父母时,小到还不足以传承玄犀轻羽阁的「天瑛」之秘,而澹台匡明之所以不甚积极,在于天瑛「没了」——横疏影记得父亲曾对她如是说。被迫离开朱城山的澹台一族,似是毁掉了带不走的天瑛秘密,避免留给迫害一族的仇人。
  蚕娘不置可否,只笑笑说「哎呀,那改天得好好拜访一下七叔啦」,又将注意力转回莲台,唯恐错过了两件得意作品的成果验收。
  染红霞越打越快,像是突然打开了什么关窍,自创的「青枫十三」剑法在激战中被裁短、精炼、浓缩,有些甚至扬弃了原本的繁复精巧,随手一剑,意境却矗然立于剑上,威力益形强大。
  她迷惘渐去,尽舍青枫十三不用,全以梦中悟出的、仍有许多枝蔓杂芜的新招攻敌,砍得耿照频频倒退,过去束缚她的七言招名仿佛随着磕出的炽亮火花消逝——那些好听的诗句,从来就不是少女染红霞的心头好,就像精雕细琢的招式,最终只带她进了死胡同。
  染红霞战至酣处,发飞衣扬,金剑红裳裹着曼妙修长的胴体,竟无一霎是静止不动的。「不记青枫几回落」四度起手,她突然想不起名目何来,总之非是平素所爱,剑意之至,心头迸出字句:「看招,『萧萧枫叶飞』!」萧飒之势无孔不入,直透刀弧,耿照胸口血飞,踉跄倒退,圈臂几个回旋,绞得昆吾剑铿锵乱响、火星四溅,猛将长剑荡开,赞道:「好一式『萧萧枫叶飞』!」
  染红霞回神,发觉耿照翻来覆去都是同一式,喂招再明显不过,俏脸飞红,又羞又窘,咬牙道:「耍什么嘴皮?不许让我!」一式「青枫无树不猿啼」上手,剑至中途招意变改,成了「褭猿枫子落」,树间猿鸣化为攀枝猿跳,昆吾剑一下是枫一下是猿,红衣女郎既似猿影又像枫飘,极静极动交错翻转,却无一丝迟滞。耿照左臂右腿接连中剑,若非拼着两败俱伤,及时将她迫退,下一剑便要刺中胸膛。
  「不许让我!」染红霞胀红粉脸,猱身复来,「青枫浦上不胜愁」转为「枫浦蝉随岸」,细碎的唧唧蝉鸣汇成奔雷,斩得耿照刀势散乱,百忙中不忘辩解:「我没让你!」
  他对招式的浸淫远不如染红霞,同样是阵上新悟,毕竟精粗有别,心知十二式刀法再多加磨砺,决计不致如此别屈,此际却难有胜算,忙运起鼎天剑脉之力,仗着藏锋百炼不坏,也不管什么招式拆解,欲一击磕飞长剑,打的正是「一力降十会」的主意。
  染红霞临敌经验较他丰富,岂能不察?须知水月停轩的二掌院,天生便有不逊男子的膂力,看穿企图的刹那间,不免又气又好笑,益发激起好胜之心:「教你这般无赖!」不闪不避,刚猛沉重的昆吾剑呼啸而出!
  双刃交击的结果却大出她的意料。一股巨力几乎将她掀翻过去,鼎天剑脉具有以极少内力推动大招的特质,一旦倍力加催,爆发力惊人,虽未能长久,却足以毁钟破壁,堪比雷霆。
  染红霞被轰退一丈余,背脊撞上台缘的石莲瓣方止,双手酸软,几乎握不住剑。
耿照唯恐久战不利误伤佳人,不容稍停,点足扑上前去,欲趁染红霞脱力,提早结束这场比斗。
  「赢了!」凤台之上,横疏影掩口轻呼,面上露出喜色。
  「那倒未必。」蚕娘得意极了。「你以为我只教了这个?」
  耿照以刀锷横击剑格,雄浑的剑脉真气迸出,竟未能将昆吾剑磕飞。
  染红霞苦苦支撑,指间逸出淡淡的苍色辉芒,如握冰莹霜雪;剑身剧颤,却非是遭受压制,而是一股异种真气贯穿其中,堪与鼎天剑脉分庭抗礼。
  藏锋刀被一点一点推了回去,红衫女郎由趺坐、高跪姿,终至支膝站起,一声清叱青芒迸散,猛将少年震开,碎燐般的冰色光点仍不住自指掌窜起消散,犹如缕缕霜烟。
  耿照固然诧异,最惊恐的却是染红霞本人。使出与《青枫十三》全然乖离的「十三枫字剑」也就罢了,这诡谲的异种真气是怎么回事?自己是什么时候,练了这等外道功夫?她低头望着十指纤长、掌心酥红的白皙玉手,多希望这只是场恶梦,醒来后一笑置之,可惜掌间残留的淡淡晕华粉碎了这份痴望。
  许缁衣的脸色难看已极。
  剑法走上异路,还能说是「心绪佻脱」、「其志不专」;身负旁门左道的异种内功,可不是一句「离经叛道」便能交代过去,这是背叛宗门、欺师灭祖的大罪,黑白两道都不能容!
  (果然……当初便不该放任她与七玄外道结交。我若严加看管,何至如斯!)
  染红霞正没区处,抬头往人群中搜寻师姐身影,见许缁衣严霜满面,眼神疾厉,毋须言语,铺天盖地而来的质疑、斥责、猜忌……几乎将她压垮。染红霞无法自辩,神色凄惶,茫茫然不知所以。
  「二掌院……」耿照正要上前,喀喇一响,莲台上的青石砖突然「动」了起来,犹如浮石。足底乃劲力之所聚,耿、染二人站立不稳,一身武功难以施展,耿照以藏锋拄地,试图稳住,才发现刀尖搠入处似齿牙擦挤、上下浮动,灵光一闪:「是莲台……莲台要塌了!」猿臂暴长,大叫:「红儿!」
  染红霞警醒过来,应变极快,反手扣住,昆吾剑往身畔一标,「匡!」插进莲瓣底部,叫道:「过来……我们从这儿跳下去!快!」突然间,不远处的一瓣石莲轰然坍倒,高、厚皆逾一丈的实心花岗岩块从同高的底座倾下,不啻数十枚礟石齐落,巨响过后,黄泥柱冲天而起,瞬间叠至两丈余,轰碎的青砖四向飞溅,甚至砸穿看台底墙。
  耿、染二人离得最近,耳膜几被震破,四面掀尘如浪涌,漫过莲台,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两人身子紧挨着,而第二下、第三下轰响又接连而来——莲台九瓣都这么轰碎在场上的话,方圆十丈内的地面只能用「剑戟突出」四字形容,落地怕连足胫都要挫断,哪能施展轻功逃开?耿照搂紧了染红霞,吼道:「不能跳!下去是死路一条!」却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剧震剥夺了武功及一切应变的能力,然而灾难却不仅仅是这样。
  两人头顶的石瓣一阵晃摇,投下的乌影忽然变大、压迫遽增……耿照突然省悟:这块花岗巨岩非是向外倒,而是向着里边,正朝他俩压来!忙挽着染红霞挣扎起身,赫然发现周围相连的数块莲瓣不约而同向内倾倒,如花苞合拢,转眼遮去半边天光,竟是无处可逃!
  (廿四卷完)

总统夫人,晚上见!
吕涵芷
她被亲人出卖,沦为陌生男人的生子工具。五年后,她褪去青涩,成为名不见经传的插画师。一次漫展,她遇到傲娇萌宝。 “女人,乖乖跟我回家,我就让你抱大腿。一送你绝世好老公,二让你画画技能爆棚。”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10:16:28

【妖刀记】卷廿五 五阴炽盛
【第百廿一折 重泉有罅,福祸自生】

         石莲倾倒,三座高台顿时陷入混乱。剧烈的晃动与骇人的轰响如半山崩坍,震得众人腿软耳鸣,动弹不得,连训练有素的谷城战马都嘶叫着人立起来,抛下了许多不及防备的骑士。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尘渐渐散去,广场中央已不见巍峨壮观的九品莲台,破碎的大块花岗岩交叠错落,十丈方圆以内找不到一块平地;居中的乱石堆较周围略高,盖因莲台的底座以青砖砌就,做为地基,与寻常屋舍并无不同,然而此际也已看不出轮廓,触目所及,甚至无一块略具其形的青砖。
  连坚硬的莲台底座、青石地面都被砸得粉碎,何况血肉之躯?
  许缁衣猛然起身,张嘴欲唤,却发不出声音,身畔二屏小脸煞白,目瞪口呆。
  符赤锦拎起裙幅飞步下楼,落地时微一踉跄,几乎仆倒,却似无所觉,迳施展轻功掠去,直至歪斜叠垒的倾石前,才惊觉石堆竟如此巨大,一时怔立,饱满的胸脯不住起伏;独立良久,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娇腴的身子仿佛被山风吹透,里外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留下。
  另一头,媚儿甩开了环护的金甲卫士,一马当先冲到崎岖的破碎带边缘,见乱石矗立如小山,想也没想,本能地一跃而上。
  谁知落脚处尖锐畸零,背面却光滑如削,其下一片七八尺长的陡峭平面,不小心失足滑落,后果不堪设想。她靴尖一沾石顶,便即借力蹬跃,倒纵回原处,没敢勉强驻足;愣得片刻,突然动手挖起石块来,边回头冲金甲卫大吼:「混蛋!快来帮忙!
还愣着做甚?快!」语带哭音犹不自觉,闷着头徒手掘土推石,掘得香汗如雨,银牙咬碎,神情无比凄厉。
  「殿下不可!」
  众金甲卫扑上前将她拉开,可惜媚儿不仅膂力过人,一身纯阳内力也非同小可,一发起狠来,七八名彪形大汉都给扫了出去。
  突然间,头顶沙砾簌簌而落,金甲卫士们趁着公主一怔,连拖带拉,将她远远架开。金甲卫大统领、朝廷敕封正四品武都司的娄一贵,揪紧她腰侧佩挂兵刃的鞢躞带不敢放手,跪地道:「殿下!落石危险,不能轻近!殿下若执意上前,请踏我等的尸骸去罢!」
  媚儿怒道:「放开我!放开我……滚开!」奋力挣扎,身旁众人没有不被打得鼻青脸肿、鲜血长流的,却无一松手,咬着牙默默承受。媚儿拳打脚踢一阵,才瘫软坐倒,卫士们不敢亵渎公主万金之躯,纷纷退了开来,但仍团团围着媚儿,以免她又贸然冲出。
  「可恶!」媚儿抄起一枚石子,用力往石阵中一掷,抱膝垂首,把脸埋进臂间,浑圆的香肩不住轻搐着。谁也不知公主殿下怎么了,却无人敢打扰。
  凤台里,横疏影见得莲台的惨状,牙关一咬,当场昏死过去。
  蚕娘堪堪掠出纱帐接住,却因此失了先机,来不及有所作为。「啧,可恶!教那厮给跑啦。」娇小的银发丽人单臂掖着比自己高半截的丰腴少妇,踮脚望出栏杆,姣美的凤眼扫过高台,咬牙喃喃道。她所豢养的小白狐狸狗若化成人形,约莫就这般模样。
  蚕娘俏脸沉落,平静的怒火在眸里熊熊燃烧。若此刻凤台第三层还有别人,恐怕会被她周身迸出的无形之气压得五体投地,丝毫动弹不得,如遭魇镇。
  「……聂冥途,你是同什么人借了胆,敢跳上台面搞风搞雨?」小得出奇的银发女郎自言自语,同样小得出奇的柔荑一握,无声无息地将一段乌檀栏杆捏成了齑粉。
  第一时间便往人群里搜寻聂冥途的,还有琉璃佛子。但老人早已不见——精确地说,走下莲台之后,「法琛」便不知去向了。佛子居高临下,视线一路盯他到了高台下,势必得起身才能继续盯梢,以他的身份,断不能如此失礼,由是狼首顺利脱身,不知所之。
  (这,便是你卖的平安符么?)
  拱水月停轩上台打擂已是妙极,料定许缁衣为压服正道七大派,必针对耿照而派出染红霞应战,更是令人拍案叫绝!到此为止,佛子都觉是桩上算的买卖,在前两战相继落败的情况下,这手谅必令镇东将军万分切齿,却又不得不硬吞下来。
  但显然聂冥途兜售的,不只是情侣同台、闺阁内阋的戏码,而是最大极限的浑沌与混乱。
  古木鸢已对失控的耿照下了格杀令,耿照身死,于姑射自是有利;而姑射之所以煽动流民,目的不外逼反慕容。如今镇北将军的独生女埋尸于挑战镇东将军府的擂台上,若慕容柔没个交代,染苍群麾下的虎狼之师,还不杀奔东海而来?
  无论朝廷如何处置,终不能还镇北将军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儿,此事绝难善了。
  平望都的皇权运作,内倚央土任家的钱财手腕,外则依恃北、东二镇之强兵,镇西将军韩嵩纵有非份之想,也只能老实待在西山道,三十年来默默累积实力,静待时机;南陵段慧奴僭称公主,多年来翻手作云覆手雨,力促诸国之合纵,但也未敢明目张胆搬上台面,公然举起反旗,说到了底,还是忌惮镇北、镇东将军的实力。
  这些个雄踞一方的大人物们心里明白:央土朝廷并不可怕,提兵借道长驱直入,不日即可攻下平望,料想战场上阻碍不多。真正可怕的是东海、北关的联兵反扑,放眼东洲,恐无一合之将。是以京城垣缓、四野平畴,开国迄今固若金汤,唯一防不了的就只有淫雨洪涝而已。
  慕容柔与染苍群都擅练兵,昔年西山韩阀「飞虎骑」号称天下精兵,是唯一能正面对抗异族、甚至予以击破的超强劲旅,然而经过二十多年的励精图治,分别继承了东军骨干的北关及东海驻军,已有了截然不同的面貌,未必逊于韩家军。
  一旦北、东兵戎相向,央土决计没有插手的余裕。届时擅攻的慕容柔不得不采取守势,擅于防守的染苍群却要千里挥军,杀入东海为宝贝女儿讨公道……这画面光想就令人无比期待啊!佛子极力忍住笑意,姣好的面上满是慈悲,清了清喉咙,口宣佛号,长身而起,对着远方面色凝然的镇东将军合什开口——◇    ◇    ◇漆黑,无边无际。
  耿照不知道自己是昏是醒、是死是活,也不知在黑暗中待了多久,时间与五感俱都消淡,仿佛被悬在虚空之中。这与「入虚静」的玄奥体验全然不同,有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催促他要尽快苏醒,仿佛虚空深处藏着什么可怕的恶兽,正以绝难想像的速度穿越无边无际的黑暗,即将裂空而出……
  而最先恢复的实感,居然是气窒。
  耿照只觉肺脏似被压成扁平一片,再也抽不出一丁点空气,连忙「嘶」的大吸一口;胸腔鼓胀的瞬息间,背门、脑后猛地撞上冷硬坚石,间隙窄得难以想像,随即一阵沙沙尘落,呛得他剧咳起来。怀中一具又香又软的温热娇躯微微一搐,「嘤」的一声,片刻才随着芝兰般的湿暖香息,传来一把闷闷的恍惚呢语:「耿……耿郎?」
  (幸好她没事!)
  耿照放下心来,调匀了气息,低声道:「我没事。你轻轻动一下,看身子有没有哪里疼?」染红霞没有作声,却依言挪了挪腰腿肩膊,温驯得像一头乖巧的小猫。她的胴体玲珑有致,肌束结实弹手,兼有女儿家的香软,便只在耿照的胸腹这么微微一动,已是曲线宛然,腰是腰、臀是臀,起伏傲人的峰壑在他掌臂间轻轻转扭,隔着衣布仍觉肌肤酥滑,犹如敷粉。
  「没事,不觉得有哪儿疼。我……」她话没说完,唇瓣已被啣住。
  耿照低头堵住了她的小嘴,吻得女郎浑身发软,心魂欲醉,差点又晕过去;好不容易稍稍回神,蓦觉腿心里一根又粗又硬、又滚烫得怕人的物事紧抵着,隔着绸裈汗巾等几层布仍清晰可辨,那巨物透着灼人的火劲,明明身子未动,仍不住往内顶,颇有撕裂薄布的狰狞架势。
  染红霞岂会不知是什么?不由面颊发烧,娇美的身子里一阵酸软,黏闭的蜜缝间竟沁出液珠,丰沛的泌润濡透了薄薄的衣布,连男儿的裤布也被浸润,勃挺的怒龙一顶,女郎「嘤」的一声身子扳起,蛇腰轻颤,男儿的巨物裹着三层湿糸,粗暴地挤开花唇,卡在腻软烘热的玉户口。
  对娇嫩的玉户来说,绢质的骑马腰巾仍是太过粗糙,所幸染红霞花浆丰沛,清澄的液珠渗进绢布的糸眼,稍稍填润了交错纵横的经纬孔络,不致弄伤玉户娇脂,但强烈的擦刮感却被保留下来。
  染红霞颤抖着,私处又疼又美,将被贯穿似的异物感交杂着惊惶羞赧,还有一丝兴奋期待……剥夺了所剩不多的理智。耿照的舌尖轻易撬开她的牙关,凭着雄性侵凌的本能,贪婪需索着丁香颗似的小舌,不住搅拌吸吮彼此的津唾,触动她口腔里每一处酥痒、柔弱又无法反抗的私密之地。
  女郎苦闷地扭动身子,双手被他搂在胸前,却没有挣扎推开,只用力揪他襟口,指甲几乎抓破胸膛,里外几层衣布被揉得湿绉,发出充满色欲的「唧唧」声响,衬与四唇相接、津唾吸吮,虽置身险境,浓烈的欲望已攫取二人,再也无法忍耐。
  耿照厚实的胸肌被她抓得热辣辣一疼,欲火更炽,顾不得身上束缚未褪,微微从伊人的娇躯上仰起——这是预备长驱直入、一贯到底的动作——忽然「碰!」一声,背脊撞上石块,沙尘簌簌而落。他来不及开声示警,一把将染红霞抱入怀中,以免她被落石击中;岂料身子一压,又硬又烫的怒龙杵裹着湿布向前顶,自不能贯入女郎体内,却是摁着玉门顶的蛤珠擦滑过去。
  染红霞情欲正炽,原本细小的蛤珠被杵尖又压又揉,膨大如熟透的蓓蕾,自花苞似的幼嫩肉褶中剥出,赤裸裸地显露于外,正准备迎来更激烈的蹂躏与疼爱;这下极硬与极软的捍格错位,蛤珠所受的刺激不下于蛇窜蚁啮,强烈的疼痛与快感齐至,再难分清,极富弹性的腰肢猛然拱起,仰颈抬颔,不顾耿照将她遮护在怀里,修长的四肢伸展开来,身子剧烈颤抖,居然狠丢了一回。
  男儿杵尖虽也饱尝玉户的腻滑,到底不如女子牝户奇巧,能带来如此强烈而持久的快感。耿照蓦觉身下一片湿暖,怀中玉人颤动不休,不由心惊:「莫不是受伤流血了?」关切情乱,急唤道:「红儿、红儿!你怎么了?」
  染红霞正魂飞天外,咬着牙呜呜轻颤,周身如电流窜闪,整个人被高高抛过几个浪头,余韵本还要持续一阵,被连喊几声倏然回神,最先恢复的却是疼痛——适才她动情已极,蛤珠充血肿胀,被耿照粗鲁磨蹭,岂能不疼?是快感一瞬间漫过了痛楚,尚且不觉厉害;此际回神,娇嫩的私处竟热辣辣地痛了起来。
  她本能夹紧大腿,濡满爱液的腰巾被饱腴的腿根揉着一缩,恰恰捂住玉户,湿暖的绢布贴熨着蒂儿,不但肿痛略消,温温的液感包覆其上,似又唤回一丝酸美,快感又将延长。
  耿照哪里知道其中周折?急得连唤,蓦地颈间一疼,却是女郎张口咬落,细细贝齿印入肉中,痛得分外麻利。
  他乖乖闭上了嘴,维持原有的姿势不变,耳畔一温,一股湿暖香息喷来,悠断瘖哑的气声里带着令人惊心动魄的撩拨与魅惑:「抱……抱我!」
  耿照听得荡气回肠,可惜石隙之下空间窄小,仅容两人贴面,环着她后腰的手掌往下滑,抓住浑圆挺翘的臀瓣一握,指腹陷入既绵软又紧实的股肉之中,触感妙不可言。汁水浸透的裤布被这么一缠绞,股间束紧,染红霞呜咽着仰起颈背,放心大颤起来,持续了一会儿,剧烈起伏的胸脯才渐渐平息,鼻息由粗浓转为轻促。
  男女之事,耿照可比她知道得多,拥着女郎休息片刻,才道:「红儿……」冷不防颈侧又一痛,染红霞柔软的嘴唇贴上脖子,触感丝滑,面颊却热得发烫,连空气都炙滚了,几能想见她满脸通红,一听爱郎欲询,情急之下张嘴咬他的模样。
  耿照忍痛没有作声,心中却暖洋洋地淌过一片似水柔情,知她脸皮子奇薄,没敢笑出声,搂着她的双臂紧了紧。女郎见他无取笑之意,十分温顺地偎在他怀里,细品着残留身子里的酣美微倦。
  两人在黑暗之中并头交卧,听着彼此的呼吸心跳,也不知过了多久,到底是耿照务实,一心想着要脱离这个狭小漆黑的险地,开口道:「你……」染红霞心中羞恼:「还问!」姣好尖细的下巴一抬,水月嫡传的「听劲」功夫之所至,黑暗中辨位如白昼,无比精准地咬向男儿的脖颈,三口都落在同一个位置上,果然是水月门下武功第一。
  殊不知碧火神功发在意先、快绝天下,耿照抢在伊人的贝齿前一仰头,意识才追上身体的反应速度,暗呼糟糕:「……莫恼了红儿!」忙收束真气,碰的一声,脑袋已撞上石梁。
  染红霞一咬落空,又羞又怒,欺他无法腾挪,低头改咬胸膛。水月停轩的二掌院不同一般,在如此狭窄的空间内,变招可谓奇巧,贝齿咬上情郎的胸肌,竟还抢在耿照撤去护体真气之前,浑厚的鼎天剑脉之气反震,不但震破了嘴角,更震得她微向后仰,正遇着耿照吃痛低头,下巴撞在她后脑勺上。
  两个人窝着半天都没说话,眼角双双迸出泪花。
  「红儿……」耿照察觉她身子微动,怕她又来,赶紧抢白:「我说正事,你莫咬我。」
  染红霞被他抢了先,好胜心起,不肯落人口实,赌气闭起小嘴不说话;片刻约莫自己也觉好笑,「噗哧!」笑出声,赶紧抿住。两人静默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大笑起来,耿照背脊撞上石梁,粉尘、碎石簌簌而落,两人笑完又咳、咳完又笑,一时间忘了身处险地,心怀俱宽,十分酣畅。
  「哎唷!」染红霞喘着粗气,眼皮子眨巴眨巴地挤出泪来,艰难地弓身道:「我的肚子好疼……嘴里都是沙,呸呸呸。」
  「我帮你清理。」耿照自告奋勇。
  喀的一声脆响,吓得他赶紧收嘴。「再来咬你鼻子!」空气里一片烘热,不只脸蛋,她该是连脖颈、耳根都羞红了吧?尽管娇腻的语声里似还带着一丝笑意,但贝齿清脆的咬合声委实令人胆寒。鼻子不比胸膛脖颈,耿照自忖碧火功难以抵受,乖乖打消念头,心头又浮起适才石莲倾倒、九死一生的惊险画面来。
  其时周围的莲瓣型巨石接连倒落,两人进退无路,瞥见不远处的青石砖隙回映着金属钝光,耿照灵光一闪,拉着染红霞扑去,果然是一片铸铁活门,手把以铁炼锁头扣住,但另一侧的铰炼已随固定处的青砖震裂而变形。
  耿照提刀相就,门炼的材质自不能与「文武钧天」的得意作相比,但铸件被震得畸零拱起,曲面受力不易,藏锋刃薄,难以一气分断;连斫几下,好不容易才削断了一枚铰炼。
  染红霞福至心灵,忙拖过沈重刚硬的昆吾剑,使劲砸落!「匡」的一响,余下的铰炼应声迸开,活门锒铛陷落,露出黑黝黝的方孔来。「……跳!」两人及时跃下,掉入莲台基座的内室之中。
  内室无窗,十分幽暗,仅顶上的门孔能透光,耿、染二人才刚踏上冰凉的青石铺板,天花板「轰」的一震,如地动山摇,粉灰砖碎唰唰而落,头顶骤暗,方孔已被轰倒的石莲压塌堵住,室内伸手不见五指。
  短短一瞥,室内并无屋舍惯见的大梁,而是以方柱的形式嵌进墙里,空间明显较外观狭小得多,两者之差,绝非是砌石垒砖而已,其中必定埋设了足以支撑建筑的梁柱。耿照心念电转,明白眼下已不容犹豫,待余瓣齐落,恁是再坚固的结构也抵受不住,当机立断,搂着伊人往墙畔一滚,屈身缩在凸出的方柱交角;轰隆一响,室顶坍落,梁柱到底较墙面更能支撑,方柱并未全崩,而是拦腰断折,两人遂被埋在断柱形成的石隙底下。
  「……我们出不去了,是不是?」黑暗中,染红霞的声音听来格外平静,仿佛问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她半天没等到耿照回答,忽会过意来,心头涌起柔情,面颊贴着他怦怦鼓动的厚实胸膛,闭目微笑:「我不怕死的。能……能和你死在一块儿,我很欢喜。」这话虽是肺腑之言,出口之际却不免生出一丝遗憾。娇躯里残留的一丝丝快美已然消淡,渴望却未餍足,女郎忽然意识到:若生命将于此间划下句点,此际她最盼望的竟是爱郎的炽烈抚爱,用他那骇人的坚挺粗长,深深地、用力地填满自己,再无一丝空隙……
  染红霞面颊发烫,这在平时会被自己斥为淫谬的大胆念头,此刻却再真实不过。
她好想再品尝一次被他贯穿、填满,像要被扯得四分五裂似的,那种不断抛高跌落、心慌得仿佛要炸裂胸膛的销魂滋味。
  「我果然……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么?」她颤抖的樱唇微扬,紧闭的眼角却沁出滚烫的泪珠,凄苦之余,心底不禁涌起一丝兴奋渴望,欲念越炽,一发不可收拾。可惜在这里什么也不能做——才刚想着,男儿结实的胸臂肌肉就动了起来。
  染红霞惊慌失措,又隐隐受他撩拨,股间倏然湿暖,香汗爱液大把大把地汩溢,宛若失禁。
  她不知道在这连翻身、甚至回臂解衣的空间也无的狭隙,要怎样才能与他合而为一,但这又如何?自投入水月停轩,没有一天不压着她的男女之防、礼教责任,乃至师父师姐的期许,这一刻终于被最原始最本然的身体欲望击溃,女郎一夹大腿,挺起被汗水濡湿的饱满耻丘贴着男儿的身躯,附耳颤道:「耿郎!我……我……」
  「忍耐一下,」耿照的声音倒是相当冷静,透着恼人的专注。「马上就好了。」
  马上……就好了?怎么可能「马上就好了」?在红螺峪那晚,她记得自己被摆布得死去活来,在激烈的快美之中突然就陷入酣眠,仿佛昏死过去;翌日苏醒时那遍布全身的娇软酸疲,不下于练了一整天的剑——染红霞这才发现自己全然想错了,不由大窘。
  所幸石隙之中伸手不见五指,耿照又专心在她腰下摆弄,未有留意,才没教她羞得钻进地缝。理智恢复,腿劲一松,讷讷地放落了抬高的浑圆翘臀,蓦觉臀底一冰,「嘤」的一声又拱起腰,心念电转:「铸铁?不对……是活门!」
  适才她情欲勃兴,稀蜜般的爱液溢满股间,不惟掩束玉蛤的骑马腰巾,就连穿在外头的绸裈也已湿透,湿布贴着臀瓣坐上冷铁,自是凉透心脾。耿照听得娇呼,身子略往前移,左掌环着她的雪臀往腰间按近些个,低声道:「我找到门把上的活扣啦,可惜有铁炼锁着。我运功试试,看能不能弄断它,你小心点。」
  这扇活门的形制、大小,与莲台顶端那扇相仿佛,连位置都差不多,显然功能相类,都作出入口之用。耿照搂着染红霞滚往方柱之时,手背恰巧碾过冰凉的活门,便即不动,赌的正是这万中无一的逃生之机。
  染红霞闻言凛起,赶紧运气护住心脉。
  男儿胸腹臂间的肌肉原本坚硬如铁,语声方落,突然变得其软如绵,蓦地浑身一震,澎湃的气劲透体而出。染红霞首当其冲,顿觉气血鼓荡、犹如鼎沸,说不出的难受;腰后地面「嗡」的一声闷响,似撞金钟,声波若有形质,在小小的空间里旋沙搅尘,久久盘绕。
  两人贴面相拥,不容平伸一臂,耿照以掌劲震击铁锁,靠的全是鼎天剑脉的致密真气。此法原无不可,但染红霞紧偎在他怀中,胸腹相贴,虽非掌心所向,却不能不受影响。
  耿照怕伤着了她,这下只用不到五成劲力,而染红霞亦不敢全力抵挡,以免形成内功相抗的尴尬局面。两人各有顾虑缚手缚脚,倒便宜了活门上的锁扣。「你大力些无妨。」染红霞勉强调匀气息,低道:「我……我受得住。」
  娇美修长的玉人在耳畔如是呢喃,教人血脉贲张、浮想联翩,然此举凶险,耿照实是笑不出;沉吟未久,终于下定决心:「我再试一回。」逼出七成功劲一击,活门应手嗡颤,仍无松动的迹象。
  「再来!」染红霞咬牙低道,带着一股逼人的狠媚。
  耿照抱着侥幸之心,倍力加催,双掌按着门扣咬合处一推,这回连嗡嗡声都没发出,尘沙未动,发劲的一瞬间竟连空气也吸不到,仿佛狭小的空间全被力量塞满,平平压上了活门。
  铸铁暗门一晃,传出闷钝的簌簌声响——石隙底下既无落尘,显然是铁门松动,砂土坠落门下空间。活门动了!
  「再……再来!」染红霞一开口,香暖的喷息中透出一丝血味,耿照心念触动,不禁迟疑:「你受伤啦。这法子不成,会害死你的!」
  此间轻重,染红霞岂不知?耿照运劲七成时她便已禁受不住,第三下全力施为,更震得她嘴角溢红,气息一窒,才被爱郎嗅到了口中血气。不知为何,她心中始终有股难以言喻的狂躁与不耐,却不肯顺着他的意思,恨声道:「打不开门,左右是个死!快动手!」
  「不行!」耿照摇头。「再弄下去,打开门之前,便先打死你啦!」
  「……我不怕死!」
  「我怕。」染红霞闻言一愕。黑暗中耿照沉默片刻,呼吸平稳,显示心意坚定绝无动摇,缓缓说道:「红儿,你莫恼我,这法子行不通,我们再想过别的。我没想过今日要死,但最终若只有我一人能活,我情愿死在这儿。」
  染红霞心中悲喜交错,突然冷静下来。
  耿郎的情意她从未怀疑,易地而处,恐怕自己也是一般的决断。她恨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功力不及爱郎、轻易便被情欲支配了理智,连两度逃生的活门都是他发现的……什么时候她变得这般脆弱易损,要人舍命保护,宛若一只精巧却无用的珠宝玩物?
  她蓦地想起莲台上的最后一瞥,师姐那令人冷彻心扉的眼神。
  与耿照相识、在红螺峪献出宝贵的处子红丸,乃至倾心相爱,可说是她迄今廿四年的人生之中,最为混乱脱序的一段。
  在此之前,染红霞便已背负着高贵的出身、师门的期盼,在众人的注目下长成,丝毫不以为苦。为传承水月之剑、延续师门香火,她本就有「终身不嫁」的打算;但身为镇北将军的爱女,顾及老父心情及宦途所需,若得师傅允许,她也不是没有放下刀剑嫁入侯门的准备——庙堂显达,有进无退。染苍群雄镇一方,为国为民,早已错过了急流勇退的时机;要想有个归老田园的好收场,结一门强而有力的亲事,殊胜十万精兵。
  人只有一辈子。这一生,如非为水月,便是为了父亲。
  所以她从未抱怨、不以为苦,甚至没想过有别的选择,直到耿照闯入她的生命,把一切搅得天翻地覆。染红霞这才惊觉:她的人生早已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连苦心创制的剑法都成了枷锁,锁住她的进境和眼界,将她留在十六岁的断肠湖畔,一步也未曾离开。
  如今想来,生命中最自由奔放、无拘无束的时刻,除开这被深埋在石砾下的绝境外,就数不久之前,莲台上与耿郎放手一决的当儿了。既不念情,也不顾理,只有她和她的剑,联手挣脱那禁锢已久的无形牢笼,一吐多年积郁——那云疏月朗、雨过天青的感觉重又涌上,令她不由得一拱,一股莫名的力量自身体深处喷薄而出!
  「红儿!」耿照的叫唤将她拉回了现实,染红霞睁眼一瞧,赫见他满面忧急,半张脸隐在幽微不明的晦暗中,映入眼帘的另一半则淡青如犀照,光源正是来自她按在他胸膛上的两只玉掌。
  (又……又来了!)
  意识恢复,她赶紧凝神内视,细察体内的异状。
  这诡异的外道真气她无法操纵自如,否则适才运功抵抗鼎天剑脉之气时,应不致被其所伤。此功虽不能收发由心,然而发动后遍走诸脉,却是越来越强,运使起来与她本门的内功并无不同;只是其质属阴,非但异于水月心法,也不记得哪一派练有如此内功。
  她自己是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岂料小手按得片刻,耿照襟上竟结出一层冻砂凝土的薄霜,冻得他微一哆嗦,诧道:「好……好阴寒的内劲!」似是十分熟悉,蓦地想起在哪儿见过,不由得双目圆瞠,偏又想不透其中缘由,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染红霞不知他心中纠结,唯恐冻坏爱郎,急忙把手移开。
  石隙下尚不容转身,却往哪里避去?寒劲在体内转得数匝,益发强旺,掌间青萤窜闪、冰芒片片,欲发不发的,竟比半截点燃的犀角还要光亮。染红霞福至心灵,忽把结实紧致的蛇腰一抬,双手负在身后,寒凉如玉、喷出淡淡烟息的樱桃小嘴凑近耿照的耳蜗子,咬牙轻道:「你的功力比我强,咱们换一换,由我发劲,你来抵挡!」
  怔愕不过刹那,耿照便即会意,笑道:「好!」
  染红霞素手反背,握住了铁炼,催动筋脉里的极阴内劲,源源不绝送出,仿佛要榨出浑身精力似的,竟是毫无保留!
  她双手一用力,本能地屈膝挺腰,锻钢薄片般结实强韧的健美胴体绷如弓弦,一双浑圆饱满的坚挺乳峰拱入耿照怀里,明明隔着衣布、仍能清晰感觉雪肤的柔腻,压上胸膛的触感却无比坚实,玉乳腴滑中带着厚实有力的肌束,几抑不住伸手抓握的冲动,一尝满掌的鼓胀弹性。
  耿照不敢大意,运功抵御怀中玉人的奇寒内劲,小小的空间内,气温瞬间降破冰点,染红霞浑身上下萤光闪现,青芒透出白皙雪肌,竟使表面微带透明,宛若水精雕就;「玉骨冰肌」四字,至此已非骚人墨客之吟哦寄寓、烟云空想,而是赤裸裸的白描。
  铁炼被冻得哔剥作响,连门框与青砖相接处都格格有声,不住迸出细小的冰珠。
  染红霞一口气将体内的阴寒内力释出,娇躯倏软,堪被耿照接住。他左臂稳稳托着玉人腰背,右手握拳一击,「匡」的一声,活门四边连着炼条扣锁一并沉落,片刻才听见「笃!」的沉钝闷响,似是摔在夯实的泥土地上,总之非是青砖石板一类的硬物。
  「成啦!」两人相视而笑。染红霞将寒劲用了个清光,连原本丹田里的内力也榨取一空,点滴不存,透出肌肤的辉芒迅速消散,石隙里又恢复先前伸手不见五指的模样。至于「谁先下去」这点,倒是无可争辩:两人既翻身不得,只能由被压在下方的染红霞先行倒退、滑进门孔,才轮得到耿照。
  活门底下的空间不甚宽广,高不及一丈,伸手所及十分干燥,扑面微风习习,也不似石隙下黑暗。耿照在风里闻到一丝炭焦,小心翼翼往壁上摸去,果然摸到半截火炬。
  他让染红霞持炬,运起碧火神功双掌一合,浑厚内力到处,浸了桐油又干燥已极的炬头窜起缕缕烟焦,似有火星跳动。两人小心围着吹气助燃,好不容易点起炬焰,映得眼帘里一片光明。
  眼前的景象却令二人倒抽一口凉气,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个位于莲台底下的空间,并非什么人造的地窖内室,而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地底岩窟。岩窟前后各有一孔道,堪堪容得一名成年男子低头钻入,耿照分别将火炬探入孔道,两头均是黑黝黝的瞧不见尽头。
  「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怎会有这么个石窟?是谁人所造?」染红霞举目四眺,不禁喃喃。
  「不是谁造的。」耿照指着头顶方孔。两人便是透过这个门洞,由莲台内室降入此间。「瞧见了么?方才我们跳下来的那扇活门,乃是开在岩盘之上,但莲觉寺占地广衾,屋舍众多,地基绝不能打在岩石上。由此推之,建造活门的人,要向下掘土至少一丈、再凿开岩盘,才能打通这个洞窟。」踏了踏脚底夯实的硬土,沉吟道:「所以门孔才开得忒小,以免多掘泥土,启人疑窦。在挖至岩盘之前,他们先将掘土以布囊贮装,堆置内室;岩窟一通,便大量投入土囊,做为立足之用,再以绳梯吊索等缒入洞中。」
  染红霞思路敏捷,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凿通岩窟之人,并不想让他人知晓……
此事定有不可告人处!」耿照点了点头,面色凝重。他先前敏锐地观察到莲台外观与内室的规模相差悬殊,以为是多埋梁柱,做了结构上的补强;如今想来,只怕是为了隔音。
  无论掘土或凿岩,噪音必多,白日倒还罢了,反正莲觉寺内外多兴土木,旁人未必有觉;倘若夜里也要加紧赶工,万万不能没有布置准备。问题是:凿开这个岩窟,到底有什么作用?又是何人所为?
  耿照沉吟片刻,心念一动,目光扫过地面夯土,举火往后面的孔道走去。染红霞与他默契绝佳,也不多问,背脊贴着孔壁,始终跟在他反手可及处,一双妙目藉炬焰余光盯紧相反的方向,以防二人背后遇袭,断了后路。
  他俩虽携刀剑入内室,但方柱倾倒后,兵器被碎石所掩,摸得到却抽不出,此际均是空手。若遇歹人偷袭,后果不堪设想。
  染红霞全神顾守背门,确保退路,前头耿照却突然停下脚步。几乎在同一时间,空气里传来一股异臭,似腐非腐,又像是放久变质了的膏脂酥油,总之绝不好闻。
  她心知有异,拉着他的手走上前,就着摇曳的焰光一瞧,赫见前方孔道之中,并排坐着十来具干尸!尸首的形容枯槁、肌如涸蜡,个个都像风干的肉条,凭空小了一圈;原本的相貌已难辨认,只知清一色身穿短褐、打着赤脚,都作男子装束。
  即使是惯见江湖风浪的二掌院,这一整排的地底腊殍也太过悚异,染红霞玉靥煞白,虽未失声惊呼,小手却不由揪紧了耿照的衣袖。
  耿照粗厚的手掌复上她的手背,从袖管上轻轻拉开,顺势反握;匀出的右手持焰炬一照,见尸体多是一剑穿心,有几人则是由颈背贯穿咽喉,显然是逃跑时被人从身后击杀。
  两人四目相望,心念一同。
  ——灭口!
  由衣着推断,这些人如非掘土贮囊的苦力,便是开凿岩层的匠人。设下铸铁活门的主儿不欲人知,事成之后,便在岩窟底下一剑一个,将这些浑不知死期将届的可怜人送上冥途,把尸体拖进天然形成的甬道之中,连收埋都不必。这地底岩窟既干燥又通风,复无虫蚁野兽啃啮,居然风干成了荫尸。
  耿照猜测阴谋家或有杀人灭口的歹毒手段,在岩窟的夯土地面发现拖曳的痕迹,果然在这一侧的甬道里寻得弃尸的地点。
  「……好毒辣的心肠!」默然良久,染红霞忍不住轻声道。
  耿照捏了捏她的手掌,蹲下来仔细观察,片刻才道:「短褐的料子并未腐朽,色泽也还不算太旧,这事是不久前才发生。这人该是石匠。」见女郎投来询问之色,解释道:「你看他的手,肌肉虽干枯萎缩,仍看得出茧子。拿凿子和拿锄头的茧子不太一样。」染红霞一瞧,果是如此。
  两人粗略检视,推断生前应是石匠的只有三名,其余九人不是用惯长柄器械的模样,便是干萎得难以辨别。
  「九人分作三班掘土,其余三人轮流挖凿岩壁,恰好是日夜赶工的配置。」耿照在心中估算着工程的进度。他对建筑工事不甚熟稔,只凭幼时在家乡见人掘井,以及流影城内一年到头大兴土木来粗估;算上尸体风干之所需,这开凿岩窟的计画,最少也须耗费个把月的辰光,方能完成。
  这与娘娘驾临东海、浦商营建栖凤馆的时间不谋而合。看来九品莲台从一开始,就被当作是此事的掩护,那么连莲台的突然倒塌……或许都是有心人的机关排布了。
究竟是谁有这样的神通,能把黑手伸进镇东将军的眼皮下,埋设如此庞大骇人的阴谋诡计?
  少年逆着光,凝视着幽影晃动的狭长甬道,整整齐齐瘫坐成一排的干尸宛若毁损的拉线傀儡,因肌肉萎缩而拉耷大开的下颔似是发出无声之笑,正嘲弄着背脊发寒的两人。
  最后打破沉默的,居然是染红霞。
  「走罢。」她轻声道:「至少我们还活着。」
  耿照蓦然省觉。光是他们还活着,便足以令幕后操弄之人大惊失色!若非机缘巧合,两人早已被压成肉泥,埋尸于碎石砖砾,岂能发现地底岩窟的秘密?甬道中如此通风,能炮制出天然的荫尸,必有出入口相通……层层相因,岂非天意?
  「正是如此!走,我们离开这——」正要迈步,衣袖又被女郎拉住。染红霞从他手里接过火把,指向另一头。「走这边才对。」见爱郎微露错愕,嫣然道:「你会弃尸在出入要道上,还是拖往不会再去的地方?」耿照恍然大悟。
  两人相偕退出,转头钻入另一侧的甬道。这一头要比对向狭窄得多,起先不过是微略俯首、以免撞上石乳的程度,岂料越往前行越是低矮,不多时便须弯下腰才行;至此步行不如四肢接地,二人遂一前一后,匍匐而进。
  耿照本欲举火,维护伊人周全,染红霞坚持不允,错过最后一处可侧肩并行的空间,此际想交换亦不可得,只得乖乖跟着。
  女郎焰炬在前,用以开道,焰光她半身挡住,只些许光晕溢出香肩臂腋,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轮廓,在幽暗的甬道中款摆晃摇。举目但见一只结实挺翘、饱满如桃实的翘臀突出裙布,将下裳绷得极紧,几欲撑裂;阴影投在臀上,虽笼着一圈晕华的外形轮廓甚是朦胧,不易看清,深深浅浅的暗影却使裙布上的圆饱起伏分外清晰,这只翘臀不仅结实有肉,两瓣靠外侧的部位更无一丝凹陷,肌束鼓起成团,爬行间仍保有完美的浑圆曲面。
  染红霞的双腿极长,即使以膝肘匍行,依旧修长如牝豹,耿照不敢太过靠近,以免被她不小心踢中,在狭窄的甬道之中难以闪避,不免要糟。但腿长同时也困扰着女郎,爬着爬着,裙裳几度被膝盖小腿拖碾着一绞,差点仆倒,染红霞索性停下,将裙摆揪起转得几转,掖在缠腰缝间,才又继续前行。
  如此一来,她下身再无裙布,露出一条薄薄的细绸裈裤,打湿了的裤布紧贴在光滑细腻的臀上,肌色浮出几近透明的白绸,连两条细白大腿间交错挤着的、枣儿般饱满肥腻的酥红,上边菊蕊似的小巧凹陷,以及下腹的一抹卷曲乌茸……等,无不纤毫毕现。
  耿照这才发现她湿得吓人,那不住从股间坠下的液珠绝不是汗,虽然一样清澈透明,稀浆似的黏稠却非汗水可比,所经处拖开一条腻滑的晶亮水渍,飘散如麝如兰、又带着汗水般淡淡腥咸的诱人气味。
  他瞧得口干舌燥,欲焰瞬间燃起,下身硬得几难爬行。但染红霞却越爬越快、越爬越湿,笼着光晕的诱人身形转眼拉开了半个身子的距离,奇怪的是:相隔越远,那来自股间的甘美气息却越发浓烈,混着新鲜藻香似的薄薄汗潮,简直快要摧毁他的理智。
  耿照不顾膝肘的衣布磨损,发了疯似的手足并用,加紧缩短距离,眼看伸手便能捉住她纤细的足踝,蓦听女郎欢叫道:「前头有光!是出口……找到出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