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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情万种 / 2021/04/14 14:10 / 12005 / 295
妖刀记
武侠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10:17:54

【第百廿二折 何为卿狂,丽藻华菱】
  狭隙骤开,却非期待的耀眼阳光,而是一片诡蓝,映得碧波荧荧,四壁荡漾。
  甬道尽处,乃是二十来丈方圆的宽广地宫。此间不见斧凿痕迹,应是天然所致,周围石笋钟乳相接,形成错落孔隙,有的不过拳头大小,有的却可容纳一名成年男子弯腰钻入,比耿、染二人爬过来的人工甬道还要宽阔。地宫中微飔习习,未有片刻中断,甚是阴凉,显然这些个大大小小的孔隙另有别通。
  而奇异的幽蓝波光,却来自地宫里的巨大洼池。
  洼池形如满月,几乎占满整片地面,上头覆着一个又一个圆箕也似的绿褐巨叶,直径均在三尺以上,越往中央越是巨大,远眺甚至有近一丈者,已不能说是筛米用的圆箕了,直是堪卧成人的竹簟,大得令人难以置信。
  蓝光自巨叶底下透出,其间穿插着毛笋大小的花苞,苞茎粗如杯口,直挺挺地伸出水面,模样与莲塘惯见相差仿佛。二人从没见过如此巨大浑圆、边缘竖起如浅盖翻转的「荷叶」,更想不透水底何以发光,一时怔然。
  染红霞维持着爬出甬道的姿势,仍是四肢撑地,低腰翘臀,仿佛置身梦境,被眼前不可思议的奇景牵引,蛇腰款摆、梨臀轻晃;那一团圆鼓结实忽左忽右,缓缓爬到池畔,随手一掼火炬,身子探低,抄起流光闪烁的池水,柔荑被溢出池缘光晕一映,剔如玉脂,不胜荧照。
  耿照盯着她高高翘起的、裹在湿绸里的半裸雪股,喉结「骨碌」一搐,却无津唾相润,仿佛被熊熊欲焰蒸化,口中干得发苦。
  这画面委实太过离奇。
  即使屈膝跪地,女郎的绣红靴帮子仍裹出裸足般的曲线,可想见靴里的脚掌是如何凹圆匀敛,分外应手;衬与修长的足胫、修长的小腿、修长的大腿与腰肢……他从未想过,英姿飒爽的二掌院会与「蛇」这个字产生连结,此刻她就像一条迆逦媚行的美人蛇,每个无心的动作都散发惊人的迷离痴媚。
  染红霞掬起池水,发现水质较寻常井水黏润,如极稀极薄的蜂蜜水,却无池塘死水的腐臭,反而散发着鲜藻般的淡淡腥甜,并不难闻。水中悬浮着指甲大小、触感滑腻的异物,形状像是饱满滚圆的三角锥体,又似新剥的栗子,摸起来便似芋茎一类的水生植物。
  正是此物发出碧燐燐的幽光,染红霞却不觉恶心,端详着掌中莹碧,玉指轻拈,「剥」的一声,挤破了一枚异藻,从厚厚的肉壳中淌出发亮的汁液,腥甜气味更浓。
她似被光晕吸引,忽然举掌相就,连着池水藻浆,一并送入了檀口。
  异藻口感的诡异一如外表:肥厚多汁的肉壳嚼起来像芦荟,黏腻中带着爽脆,发光的汁液却似牛血鱼生,几令人产生啖食鲜肉的错觉。染红霞还未萌生「吐掉」的念头,身子抢先做出反应,「骨碌」一声吞进了肚子里。
  耿照望着贲起的美臀,好不容易回神,赫见女郎垂首过肩,一头浓发散在水上,稀蜜般的池水浮力甚强,青丝与水面之间仿佛有层隔膜,虚托其上,光华透发而出,宛若仙子伏波,吓得他魂飞魄散:「红儿!」一掠而至,揪着腰带提起,却「啪!」硬生生将带儿扯断。总算少年应变快绝,左臂暴长如猿,堪堪抄住她结实的蛇腰。
  螓首离水,裹着稀浆的发束甩开,转过一张湿濡的娇艳脸庞,染红霞双颊酡红,嘴角、面颊沾满晶晶亮亮的稠腻浆水,娇嗔道:「你干什么?莽莽撞撞的,弄坏我的衣裳啦!」眼波流转,说不出的可人。
  耿照见她并未溺水,心上大石落地,绮念又生。
  女郎自无所觉,但瞧在男儿眼中,这模样倒有几分像是云收雨散后,被爱郎射了一脸,滚烫浓稠的男子精华遇风化水,挂得她满面薄浆……浮想联翩之余,胯下的怒龙倏尔昂起,分外狰狞。
  染红霞没心思搭理,樱唇微启,细润的舌尖舐过嘴角,将一缕晕芒卷入口中,细辨滋味,如刚吃完一尾鲜鱼的猫儿。
  耿照几欲晕倒。「你……你吃什么?那水……那水……」唯恐玉人着恼,「怎生吃得」几字扣着没说,染红霞竟当他之面,抄水又吃一口,雪嫩的面颊鼓如花栗鼠,「喀滋、喀滋」美美嚼着,瞇眼微露一丝餍足。
  这要是弦子也还罢了,堂堂水月停轩二掌院、名震江湖的「万里枫江」,怎会在野地胡乱饮食,将来路不明的发光异物吃进腹中?耿照欲哭无泪,硬将她拉离,没口子叨念:「这水万万吃不得!你怎么……这是……唉!」
  染红霞嗔道:「怎吃不得!我觉得挺好吃的。」不知哪来的气力,腰臀一扭,游鱼般自臂间挣出,又扑向池畔。
  为脱出石隙,她将那来路不明的阴寒真气连同丹田内息,毫不吝惜,用得一干二净;而逞强爬过甬道,更是耗去所剩不多的筋骨健力,按说此际还能四肢撑地,犹未瘫软如泥,赞她一句「意志过人」,那是毫不违心。力竭至此,岂有这般身手?
  耿照被挣了个措手不及,但碧火神功发在意先,应变快绝天下,还未会过意来,右手倏然探出,迳拿她腰眼!可惜染红霞动如脱兔,仍有毫厘之差,耿照碰着她腰后衣布,未及拿住,女郎已加速逸去,眼看便要错开——旁人或来不及,于耿照却未必。碧火神功感应气机,紧扣一缕将逝;鼎天剑脉倍力加催,化极弱为极强!五指一攒,竟已抓实。但听「嚓!」一声长响,女郎的裤腰连同骑马腰巾,被一前一后两股力量拉扯,裤管破开至靴靿,露出浑圆雪臀,以及两条压着裂绸的结实大腿。
  耿照面红耳赤,又不禁血脉贲张,染红霞蓦觉股间一凉,仍先探下水面,吃了两口爽脆多汁的异藻,回见下身半裸,柳眉倒竖,红着烘热的小脸大声斥责:「你——无耻!禽兽!淫……淫魔!」埋螓首于臂间,香肩抖动,却未闻抽噎之声。
  耿照正要认错,忽见她饱满的腿根间,夹着一只缝窄肉娇、光洁粉润的细蛤,对比主人的高??修长,蛤嘴便如一枚小肉圈圈,开歙的两片酥脂当中,一抹液滑不断被挤溢堆叠、鼓胀饱满,仿佛一霎眼便要扑簌滚落。
  染红霞埋首片刻,终于回过一张红扑扑的桃花脸蛋,吃吃笑道:「淫魔!」
  「淫」字才出口,蛤嘴一颤,汩出大把淫蜜,由稠而稀,终至清澄如水,沿着雪股淅沥淌下,宛若失禁,打湿了腹间的乌卷细茸。
  这不是他认识的染红霞。
  女郎像吃醉了酒,胡乱踢动双腿,枕着一侧臂儿,不住掬水就口,阖眼如丝,似在午后秋千下吃着糕饼细点、饮着果露甜茶,鼻中飘出细软轻哼曲不成调,自顾自的吃吃笑着,迳转腰臀,无比娇慵。
  那样的娇媚如一把熊熊烈火,烧去少年心中最后一丝理智。
  他喘着粗息解开腰带,踢掉乌皮靿靴,一层、一层剥去束缚,直到精光赤裸,露出浇铜铸铁般的结实肌肉。缓慢的动作里饱含了持续增幅的压抑与蠢动,犹如风暴核心,女郎却恍若未觉,似乎跌入天真无忧的儿时记忆,直到一双滚烫粗糙的大手握住娇臀两侧,往她腿心里抵入一枚光滑如剥壳儿水煮蛋也似、既硬又软的硕大异物。
  染红霞尖叫一声,一边咯咯笑着,圆臀忽然向后撞去!
  这下用力极猛,杵尖反而滑开,硬得微微弯起的怒龙蹭过她柔嫩光滑、肌色淡细的会阴和小巧肛菊,迳自朝天昂起;余势不停,臀瓣撞上鼓胀的卵囊。那里本是男子要害,饶是耿照欲焰高涨,囊袋比灌饱了水的猪腰更硬更韧,复有碧火真气护体,仍不免气息一窒,痛弯了腰。
  女郎一撞到底,猛被震开,不知是浑厚的护体气劲所致,抑或臀股太过结实有弹性;正欲藉势入水,身子忽停在水面上尺许,旋被一股大力扯将回去!
  原来耿照忍痛出手,堪堪抓住她松脱的缠腰,用力收转。
  那幅绛红缠腰没了带儿束缚,被他双手接连缠绕,宛若纺轮抽线,扯得她身子飞转,三两下绛绸绕到了头,染红霞兀自滴溜溜打转,几层衣物旋甩开来,但见上腴下窄,宽的是香肩雪乳、长的是玉腿红靴,中间一段莲红紧束,却是她的贴身肚兜。
  耿照只看一眼,探手便攫她襦衫后领,「泼喇!」一扯,染红霞整片背衫连着内里的单衣一齐破裂!女郎的前襟早已旋开,这下背门又失连缀,左右两只袖管各自耷连着腋下半条残碎,滑至肘间;若非被束在腕上的臂鞲所阻,早已脱臂飞去。
  然而,撕碎的半截纱质袖管虚笼在藕臂之上,玉一般的肌色忽现忽隐,又比裸裎更加诱人,益发激起男儿的兽欲,直想按倒在地,分开她修长的双腿尽情逞凶——耿照抓住倒卷的袖管乱转几匝,权作绳缚,染红霞双手高举过顶,被少年揪着一把叉倒,湿冷的触感贴上玉背,「嘤」的一声拱腰昂颈,娇躯窣窣颤抖。
  他双目赤红,滚烫的吐息犹如饥兽,看猎物被制伏在地,残賸的袖管裤腿狼籍零碎,倍显无助,欲火更炽,空出来的左掌压上饱满挺拔的双峰,隔着软滑的莲红绸面恣意掐揉,手劲沉重,毫不怜惜。肚兜下的肌肤比绸缎更丝滑,触感绝佳,乳肉却是结实弹手,如握一团鼓胀肌束,两下里对比强烈,却又融合得恰到好处,手感妙不可言。
  他单手一阵蹂躏,搓得滑韧的乳峰在掌底不断变形,施力点每一稍离,乳肉便迫不及待反弹,似与掌劲顽抗,虽不能抵挡揉搓,却执意恢复饱满坚挺的峰形,丝毫不肯妥协。
  这般倔强的胴体,远比顺从更能激起征服的欲望,况且随着大手的蹂躏,肚兜与雪肌之间,渐渐膨起两枚坚硬蓓蕾,于乳浪中分外清晰,耿照五指一攫,揪着绸布用力扯落,肚兜上下两条系带一齐迸断,在颈腋处留下彤艳艳的醒目勒痕。
  红绸离体,雪白的乳峰弹撞而出,底厚腹饱、色如脂玉,形状如一枚对剖的贡品荔芋,尖翘浑圆,即使平躺在地也不过略略摊厚,乳根沃如堆雪,峰形却依旧完整,挺耸如蜂腹;顶端翘着两枚嫣红嫩苞,昂然怒起,分不清是疼痛或快美所致。铜钱大小、同样细润的乳晕与地宫凉风一触,泛起大片娇悚,更是诱人。
  肚兜贴身,系带用料结实,方能经久。耿照生生自她颈间扯断,焉能不痛?自来咻喘、哀鸣如小动物一般的染红霞,忍不住「呀」的痛呼一声,眼角迸出泪渍。
  这一唤令耿照略微回神,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单手按着女郎的腕子,另一手抄起她雪白修长的大腿,以腰胯挤开徒劳无功的并紧,兵临玉门,只凭最后一丝清明,俯首凑近那带泪的美丽脸庞,哑声道:「红儿!给……给我……」
  染红霞被顶得一颤,眼看便要破关而入,身子本能上挪,欲避兵锋。但男儿胯下的怒龙比婴臂更粗长,又制住双手不让挣脱,挪开三两寸不到的空隙,岂能阻挡巨物入侵?
  女郎死了心似的屈起大腿,湿淋淋的玉股随之抬高,像要让男儿加倍侵入、直抵花心。耿照再无犹豫,退些调整位置,杵尖正要移向蛤口,岂料染红霞滑至他腰臀上的玉踵一错,两条白皙大腿顿成杀器,狠狠箝住男儿的腰!
  有碧火真气护体,脾胃脏腑等免于被箝爆,却无法将劲力悉数化消,耿照眼前一黑,差点晕死过去。但鼎天剑脉几乎在瞬息间便接上了真气续断,搐紧的筋脉骤然舒张,甚至远超过遇袭之前,碧火真气以绝难想像的速度与沛量周行运转,少年灵台一清,旋又苏醒。
  若有他人在场,怕要以为这记足以绞杀江湖一流好手的猛烈箝腿,竟不能使典卫大人气窒失神,佩服之余,不免感叹将军府藏龙卧虎、慕容柔多纳异士,益发畏惧惶恐,莫敢轻撄。
  令耿照错愕的却不仅是箝腿而已。
  视线才聚焦,蓦地右掌底一股奇寒窜起,附近气流为之一凝,忽尔迸碎!
  缠着女郎双腕的纱袖四散爆开,弹上岩壁却是沙沙作响。耿照及时举臂,飞上臂遮胸膛的哪是什么残纱?根本是大把大把的冰珠!
  便只一顿,染红霞双手撑地,蛇腰凌空一转,拜长腿所赐,生生将他掀了个头下脚上的倒栽葱,「砰!」肩颈撞地,差分许便是破脑迸浆之厄。耿照摔得眼冒金星,心头忽生感应,不顾疼痛疾探右臂,指尖掠过女郎足踝,运劲一夺,留下一只绣金红靴。
  染红霞吃吃笑,仅着罗袜的右脚一沾地,左脚反足勾来,但臀股微动耿照即生感应,举掌「啪!」接住厚纳靴底,发劲震开,染红霞顺势入池,落于一片圆盖巨叶。
那圆箕般的肥厚巨叶仅仅是晃了一晃,竟未被踩踏入水,稳稳托住她的身子,看似毫不勉强。
  染红霞的武功他约略有底,绝无传说中「登萍渡水」的造诣。那圆叶虽有三四尺的内径,也就是大得多的荷叶。莲荷弱质,怎能撑得起一名高??的成年女郎?
  地宫景致已十足梦幻,此刻所见,更如尘世出离。
  凝目望去,叶上玉人几已全裸,幽蓝的光影投映在白皙的胴体之上,风过叶摇,水面浮藻荡漾,苍华便于她峰壑起伏的娇躯上迳行流转,宛若星雨纷坠。她腕间只束着彤艳的臂鞲,纱袖余鞲缘小小一圈,霜色的破碎丝缕随风飘飞,像极了被流星雨划穿的丝丝云涌,不似人间应有。
  染红霞在边缘不住轻晃的巨叶上站得笔直,小腹无一丝余赘,肌束绷实,线条匀称;而双乳并未因此有所垂坠,依旧尖翘如笋,只是乳根饱实,峰形十分圆润,又非笋尖可比。
  紧并的双腿一蹬红靴,另一只却仅着罗袜,各有各的销魂美态,一如「健美」二字在她身上相持平衡,已臻完美,当真增一分太刚,不免稍失玲珑;减一分则太媚,难有如此英飒。
  而最吸引人的,却是那股狂野危险的气息。
  耿照平生所历诸女,仅明姑娘能于床笫间尽情逞欲,进一步驱策欲望,追求极致的欢愉快美——世人皆畏爪牙,但对雌豹而言,狞爪利牙不过疗饥罢了,有甚好怕?
因此明栈雪的美丽异常危险,越是悬剑以发、侧身绝壁,越能品出她的火热与激昂。
  此刻的染红霞与她非常相像,若耿照能稍稍冷静,应能察觉有异。但突遭攻击的痛楚与愤怒混入旺盛的欲焰,剥夺了所剩不多的清明;女郎俏立水上的风姿,对男儿来说更是赤裸裸的挑衅。
  怔忡不过霎眼,耿照纵身如鹞击,人尚在空中,双掌已攫向女郎!
  他的轻功不怎么样,水月一脉于此却有独到处,染红霞没等他坠下,点足后跃,靴尖将叶面踏沉些个,旋劲所至,原本稳稳浮在水上、形如倒翻圆盖的巨叶顿时翻搅起来。
  耿照意在美人,相准的落点本不在中心,一把踩塌,偏又无处借力,整个人倒翻入水。翻起的圆叶「啪!」弹回水面,打在他背上,只觉背门热辣辣一痛,赶紧扭身避开;好不容易破水而出,伸手攀叶,掌心又被刺得鲜血长流。
  原来巨叶外侧,相当于盖缘的部分生满暗红色倒钩,坚锐不逊骨角,落水后绝难攀附。所幸离岸不过一跃的距离,但池水黏稠浮力甚大,极不好游,耿照奋力爬回,上岸已累得张臂仰躺,剧喘咻咻。
  染红霞咯咯娇笑,足下不停,一叶接一叶地跳往池中央,嘴里哼着歌儿,轻巧便似孩提时跳格子玩耍。那巨叶的内里并非是一片平坦,质地虽肥厚如兰叶,叶脉却似田陌,将叶面分割成一畦畦的隆起,每个都有双掌并拢大小,当中灌满空气,以分散承重,才能轻易托起百来斤的成人。
  洼池中央的叶子,似是这一池异种莲叶的主心骨,圆盖里的面积最大,直径已逾一丈,每个隆起的气囊足有一尺见方,叶脉粗如枪杆,连竖起的盖缘都有六七寸高,宛若小小女墙。
  染红霞一跃而上,偌大的叶面晃都不晃一下,比渔舟还稳。
  她哼着歌儿轮流踮足,在叶上跳来跳去,蓦地玉背一悚,倏然回头,不远处另一片圆叶上,浑身裹着滑腻池水、肌束起伏晶亮的少年睁着赤红兽眼,身子微蹲,似是蓄势待发,却无进一步的行动;背上鲜血混合池水,流速变得极缓,沿着夸张的肩背肌束一路蜿蜒,静止般凝于胁下,仿佛被施了某种诡异的定身咒。
  耿照理智虽失,但感应危机的本能尚在。不敢一把扑上,盖因无法确定巨叶足以支撑二人。
  染红霞看出他的踌躇,大胆坐下,藕臂撑后,挺翘着一双浑圆玉峰,两腿并叠,足尖指向男儿,恰恰配着她微抬下颔,刻意压低的轻蔑视线,朱唇曼启,轻声笑道:「……胆??小??鬼!」
  耿照再不分怒火抑或欲火,虎吼一声、猛然跃起,犹如弩炮离弦,划了个又高又远的弧拱,双足凌空交错几次,「砰!」落在巨叶中心,藉势一滚,翻身压住全身赤裸、双颊酡红,兀自咯咯娇笑的冶丽女郎!
  染红霞的笑声变成了尖叫,拳打脚踢奋力挣扎,两人交缠着从这头滚到那头,又辗转回到中央,巨叶的结实可比舫舟,不止稳稳承载,更由得二人挥肘蹬腿,抵死纠缠。
  两人四掌相抵,耿照仗着蛮力将她双手分按两侧,这回不敢再放两腿自由,迳以膝盖抵她膝弯,压制大腿,避免腰腹被箝。如此一来,染红霞动弹不得,耿照也腾不出手塞入杵尖,粗硬的怒龙翘如弯刀,一跳一跳地拍打她覆满纤茸的饱满耻丘,发出细微的「啪唧」腻响,不知是汗水池水所致,抑或其他。
  「红儿!」
  他俯首凑近,灼热的吐息混着汗水滴上她娇艳却狠烈的脸庞。
  「给我……给我……」
  那充满色欲、又透着依恋渴求的低吼撼动了她,女郎喘着粗息,彤靥露出一丝迷惘之色,紧绷的大腿变得温软如绵,对峙出现缺口。
  耿照在她腿间跪正,杵尖摁着黏闭的蜜缝擦滑几下,上头裹满的池水正是上佳妙物,磨得女郎呜呜哀鸣,娇躯颤如风花,蛤嘴渐渐吐出浆来。若非她玉户狭小,位置又低,着实不易进入,两人早已合为一体。
  这「通幽曲径」本就难进,耿照虽只试过一回,却难以忘怀,耐着性子厮磨,染红霞呻吟越见娇腻,粉颊益红,原本迷蒙的星眸一亮,吃吃笑着,不知哪来的气力,推着他的手掌寸寸举起,红靴罗袜一踏,猛将男儿翻转过来,跨坐于腰,小手抓紧龙杵,将前端送入腿心。
  耿照顿觉被塞进一处又暖又湿的窄缝,入口脆韧狭紧,更有惊人的曲折与弹性,是润泽不够便要受伤的程度,此际的湿热却足以消弭扞格,将膣中一波三折的触感完整保留。
  染红霞的玉户入口奇低,跨在男儿身上,须将杵尖稍稍挪向会阴处,才能找到洞儿。鸡蛋大小的龙首方塞入半截,便遇阻碍,本已无比狭窄的蜜缝至此居然无路,女郎本能翘起雪股,杵尖挤蹭过一个小坎儿,几乎以相反的角度滑进膣管,这才找到了路。
  比起这个刁钻的折角,膣中余处的崎岖凹凸都不能阻住粗硬的怒龙,染红霞一下没掂量好,一股脑儿塞进去,酸、疼、爽利……诸般快美一齐钻入骨髓,几以为被一杆烧红的烙铁棍贯穿,忍不住昂首呜咽,蹲在他身上一阵颤抖,差点泄了身。
  耿照也没好到哪儿去,锐利的擦刮感套着龙杵,一口气滑过了前半截,更要命的是:湿软紧凑的肉壁接着一搐,随女郎的剧颤又缩又夹、拧手绢似的绞扭,差点让他精关失守,喷薄而出。
  染红霞好不容易喘过气,连脖颈都涨起瑰红,低头一瞧,居然才进得半截,好胜心起,咬牙慢慢坐落。那逼死人的贯通感无比爽利,似无休止,沿着背脊冲上脑门,欲将飞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屁股坐到底,尺码骇人的巨物仿佛将她撑满了、掼直了,直顶到心子里。
  她红着小脸吁吁娇喘,将耿照的双手分压两侧,带着胜利者的昂然姿态,咬唇笑道:「不是给你,是我要!」
  不顾男儿目瞪口呆,小手按着他结实的腹肌支起蛇腰,跪在耿照身上大耸起来。
  女子跪坐于其上的交合姿势,除了腰臀之外,就属大腿最为吃力。
  寻常女子身柔劲弱,难有长力,此式不过是观其双丸跌宕、努力取悦爱郎的痴态而已,便是青楼女子,遇着元阳雄健的狠心冤家,也不易套出精水来。是以风月册上教男子延长交合,每遇精关松动,先且暂停,改采这式「鱼接鳞」应付,得保不失。
  但染红霞乃镇北将军之爱女,生于天下劲旅「血云都」,不仅擅长辕驾,骑术更是精绝。驾驭马儿的第一步,便是踏着马镫一站一坐,利用马背起伏的弹力,以臀股轻触马鞍、俗称「打浪」者,锻炼腰腿长力甚于练剑。
  她熟练地摇摆雪臀,以两人交合的最深处为支点,不住前后滚动。
  阳物如被套在过紧的、贮满温热蜜水的软鞘里划着大圆,鞘中布满翻毛绒刷,随着大圆的轨迹前后扭动着阳物,同时被软鞘箍束着进进出出,挤出大把大把的蜜水,而鞘里凹凸错落、软硬不一的绒毛突起,则轻轻重重地刮过阳物表面的每一处,从肉菇褶缝,到阳根接腹处的微凹,全都随着规律而强劲的雪臀「打浪」不停擦刮,像要被生生刨去一层皮肉……
  比之弦子过人的吸吮与寒凉,染红霞的骑乘位乃是以强烈的摩擦取胜。耿照在红螺峪占有她时,未能尝到这样的销魂滋味,此刻雷殛般的快感同时攫取了交合中的两人,先受不住的一方似欲炸裂开来、立时便魂飞魄散一般,角力已到了束肌绞汗、逼命相抵的境地。
  为抵挡这种猛烈的快感,耿照握住她饱满的双峰用力揉捏,染红霞猝不及防,被揉得仰头呻吟,叫声却是又细又软,带着受伤小动物似的颤抖;好不容易回神,咬牙拉开他的大手,重重往叶上一压,娇蛮道:「不……啊……不许揉!我不许你……啊、啊、啊……不要……呜呜……」娇躯扭动,拱背大颤起来。
  原来她为压制耿照双手,身子前倾,玉乳顺势垂至男儿眼前。染红霞双乳坚实,除了胸腋肩背的肌束发达、足将乳球拉得峰挺,也得益于她本身傲人的乳量,才未在经年累月的剑术修练当中,将绵软的乳房通通练成胸肌。
  她一俯身,原本蜂腹般的胸形顿时坠成了一对乳瓜,瓜实底部承重,使得淡细的乳晕微微扩大,只有尖翘的蒂儿丝毫不受影响。耿照把握良机,忍着双手被压制的背肌疼痛,张嘴含住一枚,牙末轻啮、舌尖滚挑,吮得咂咂有声。
  乳尖本是她的敏感之处,染红霞虽较他年长,于男女之事毕竟只有红螺峪那晚的经验,乃是货真价实的雏儿,受不得这般风流手段,小手一软,趴倒在他身上。耿照双臂一环,紧紧将她搂住,两座雪白玉峰压上胸膛,又软又滑又是弹手,滋味难以言喻。
  染红霞挣了几下没能挣脱,似是那股莫名而来的怪力,此刻业已莫名而去,又气又恼,咬着他的耳垂使小性子:「放……放开我!」
  她这下是咬真格的,贝齿一阖,逸出一股淡淡血气,竟似见红。
  耿照哪里肯放?咬牙忍痛道:「你要完啦,现下得给我。」屈膝一顶,箍着玉人奋力进出,插得窄小的玉户滋滋有声,淫水都被磨成了冒泡的雪白沫子,呼噜噜地流了他一胯。
  「啊啊啊……不要、不要……呀……啊啊啊啊啊啊————!」
  女郎似要被汹涌的快感逼疯,偏又无法自铁箍般的臂间逃出,起初还拼命摇动螓首挣扎,被一轮狠插百余记之后,颤抖的身子已绷紧到极点,只能翘着剧颤的玉股呜呜承受。
  巨大的阳物粗暴地刨刮着紧窄黏腻的肉壁,换作其他女子,恐怕早已破皮受创,但染红霞虽叫得魂飞天外,膣内收缩的强度却未曾稍减;她的肉体和欲望非但没有居于下风,仍不停需索渴求。耿照信任她,正因为全然信任着她的坚韧与强健,才能如此放怀,毋须顾虑弄伤、甚至弄坏了她,尽情地释放欲望——他进出着她未有片刻稍停,大腿撑着、臀股顶耸,速度越来越快,这种单调的力量堆叠却因为女郎的紧凑曲折,意外带来极大的快感;直到爆发前的一刹那,耿照忽觉胸膛像要炸开似的,眼前一黑,无数画面掠过脑海:雨中的断肠湖、水月停轩的停台楼阁,篝火前的魏无音,以及船舱里的许缁衣……
  他抱着女郎往上一挪,那对布满汗水的弹滑玉乳「唧——」滑着津唾汗渍堆至他颔下,混着异嗅的玉人体香差点使他禁制不住,幸好阳具「剥」的一声拔出玉户,并未喷发。如此剧烈的中断动作并未使女郎回神,染红霞仅在巨物卡着那道小坎儿、不得不更用力拔出时颤了一下,依旧软软趴在他起伏的胸膛上。
  耿照闭着眼睛喘息,浓稠的精液似乎仍卡在杵茎里,被她夹痛了的那股舒爽热辣还残留于滚烫的表面,这种欲出不出的感觉令人异常恼火。但他很庆幸自己在最后一刻恢复了神智。
  失贞对她来说已是一大麻烦,若能离开这里,接下来还得面对身怀外道武功的指控。要是这时她怀上了……耿照不敢继续想下去,摇了摇头,仿佛要甩开心底一丝不祥,忽听女郎闷声道:「还要……还要……」带着喘息的娇细呻吟,与泛起大片酥红的白皙胴体形成强烈的对比,又勾起男儿的欲焰。
  耿照将她抱起来,摆成趴跪的姿态。女郎手足酸软,仍不忘小声抗议:「不要,这样好冷……呀!」一声酥啼,高高翘起的玉户已被阳物塞满。耿照听她说出与红螺峪当夜一模一样的话语,柔情涌上胸口,环着她那对饱满乳球,俯身贴近她湿发当中的小巧耳蜗,低声道:「不是给你,是我要。」
  这个趴低的动作直接将阴茎推入更深处,染红霞「呜」的一声低头翘臀,颤抖得说不出话来。耿照索性放开玉乳,抚着她酥滑的玉背直起身子,握住两侧臀腰,大力进出;女郎美美地挨了几下针砭,终于回过一口气,呜呜晃着螓首,点头应道:「好……好……呀、呀……好硬!好硬……啊啊……」
  耿照正插得爽极,闻言不禁莞尔。「是『好』呢,还是『好硬』?」
  「是『好』……」女郎被一轮急弄,里里外外刨刮了十来记,拼命摇头,已然抵受不住,呜咽道:「好硬……好硬!好刮人……不要了!不要了!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胡乱回过左臂,似想阻止爱郎逞凶,却被一把捉住。
  耿照抓着她的手,见藕臂酥滑、莹白如玉,腕上束着大红臂鞲,分外耀眼,突发奇想,双手分抓女郎两只腕子,将她上身悬空架起,奋力挺动下身,尽情抽插!
  由这个角度望去,染红霞香肩宽阔、腰细股圆,肌肤白得没有一丝瑕疵,分明是完美诱人的顶级女体,然而上半身的每一条肌肉偏又鼓胀束紧,一半来自危险吃力的体势,另一半却是被男儿顶得魂飞天外,腰臀俱都绷紧到了极处!
  充满力道的肌肉线条、飞溅的汗珠,尖叫哭泣般的娇细呻吟……这一切与女郎的骄人胴体完美结合,而反剪的双手就像马缰,臂鞲则是缰上的华采,正由他紧握在手里,用来驾驭这匹雪白无瑕的美丽悍马——在不久之前,她才跨坐在他身上,像个高高在上的傲慢骑手。如今已于胯下婉转娇啼,翘着浑圆诱人的雪臀任他驰骋……鲜烈的对比令耿照兴奋起来,粗硬已极的怒龙变得更粗更硬,插得女郎摇散湿发,与健美修长的胴体毫不相称的娇细呻吟直教人血脉贲张:「不要了……不要了!呜呜呜……不要了……好硬!好……好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攀过欲望巅峰的一瞬间,耿照松开她的双手,撞击产生的反馈令女郎向前趴倒,剧颤的屁股翘得高高的,阳物「剥!」脱离玉户,滚烫浓浆自贲张的马眼激射而出,在玉背留下一道长长的白浊污痕,混着晶亮汗渍,缓缓淌下身侧……
    ◇    ◇    ◇
        两人一趴一仰,累得交颈并头,在叶上昏睡过去。
  待耿照醒来时,却见染红霞维持趴卧的姿势不变,睁着一双盈盈妙目望着自己,排扇也似的弯睫眨呀眨的,并不像气恼或伤心的模样,平静得令他有些心虚。
  「我告诉自己,」染红霞枕着浓绿光滑的叶面,一本正经对他说。「若你醒来同我说话,能辨出意思、不是胡言乱语,这就不是梦。」
  「就算在梦里,我也不会对你胡言乱语的。」
  「糟啦。」染红霞叹了口气,听来不无遗憾。「这果然只是个梦。」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哧一声,俱都笑了起来。
  「过来。」
  耿照伸开左臂,染红霞轻轻翻了个身,温顺地依偎在他怀里。
  掼在池岸边的火炬早已熄灭。耿照挪动身子,拥美人入怀时,终于明白她为何会那样说——他们正躺在一片波光荧荧的幽蓝水上,仿佛身下并排着星子。满池的异藻取代炬焰,成为地宫里唯一的光源,惑人的星光自巨叶的圆盖边缘溢入,有几分像是夏日流萤,却更加璀璨耀眼。
  地宫中水风阴凉,两人不知躺了多久,身上的汗渍狼籍早已吹干,但浸过池水的部分,黏滑感仍挥之不去。耿照落水自不消说,适才激烈交媾时,也没少抹在染红霞身上,想起她还吃下异藻,臂膀一紧,追问道:「身子……有没有什么不适的?」
  染红霞大羞,片刻才咬唇轻道:「腿好酸。下边……有些疼。」
  耿照会过意来,差点又想翻身按倒她再要一回。染红霞听他「哧」的一声,以为有意取笑,又羞又窘,一推他胸膛:「你……这样笑话我,我再不跟你说话啦。」挣扎欲起。
  耿照握住她的柔荑,左臂搂得更紧。「我不是笑话你。我是担心你吃了水里的那些个怪东西,于身子大有损害。你若腹中不适,我们可得想个法子运功逼出,以免贻误。」
  染红霞才知会错了意,恨不得钻进池底,羞得连粉颈胸口都泛起娇红,只想抽身避走,却被耿照死死搂住;别扭了好一会儿,终于打消念头。
  「我……我没事,身……身子好得很。只是头有点疼,有些片段……记不太清楚啦!」当然包括让她羞得无地自容的部分。记忆虽有磨损,感觉仍在,一触及这些零星空白,她才发现自己又湿润起来,身子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酥麻,令她忍不住开始想像,被遗忘的片段该有多么欢快爽人,迄今膣里还热辣辣地痛着。
  拘谨守礼的二掌院夹紧大腿,强迫自己收摄心神,安静片刻,忽然道:「我方才想,若你醒来头一句又是道歉,我便抽你老大耳刮子,再不睬你。」
  耿照笑道:「必是碧火神功感应杀气,预先做了提防。我还没想到那儿去。」染红霞噗哧一声,又气又好笑,轻打他胸口,嗔道:「嘴贫!装着一副老实头的模样,什么坏事都是你做的。」叹了口气,低道:「我……我不明白方才自己是怎么了,但我很欢喜。我……我欢喜你那样……那样待我。我这一生从未如此快活过,便是现下死了,也不枉啦。我很傻,是不是?」
  颈窝一温,耿照正欲为她拭泪,染红霞却把脸蛋藏得更深,再仰头时面上已无泪痕。耿照温颜道:「平日不傻的,今日特别傻。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连九品莲台都压不死我俩,又怎么会死在这儿?」
  染红霞心怀略宽,拍拍身下巨叶。「这儿挺漂亮的,床又舒适好眠,要是有东西吃,我都不想出去啦。」耿照打趣道:「怎么没东西吃?你吃得可香了。我也来尝一口。」想掬一捧藻浆,被染红霞拉住。
  「不行!」她单臂环胸,红着脸别开目光。藕臂柔荑自是遮不住她傲人的坚挺浑圆,但令女郎羞于启齿的,却非裸身面对爱郎。
  「万一你吃了也……也那样,该如何是好?我……我怕受不住……方才那是……
平常我不是……」越说声音越小,尖尖的下颔几乎抵着胸口,差点没把红石榴似的滚烫脸蛋平贴在耸起的乳峰上。
  还好耿照不笨,脑筋一转,便即明白。原来染红霞以为自己忽然变得大胆,做出攻击、甚至勾引耿照的行径,乃因误食异藻所致,担心耿照吃了以后兽性大发,未免要糟。
  但她在食用异藻之前,神态已有不对,否则以染红霞的见识,绝不能生食来路不明的异物,这是连三岁孩童都知道——耿照脑海中灵光一掠,忽觉染红霞的症状似曾相识:强烈的欲望、脱序的行止,回想事发时,记忆却被分割成零星片段,时间拉得越长,越难悉数记起……
  简直就像风火连环坞当夜的自己。
  染红霞发出的异种真气,分明是蚕娘的「天覆神功」,运劲时霜冻奇寒、指掌间的苍色辉芒……都是这部宵明岛绝学独有的特征。耿照阅历不丰,但这种夸张眩目的征候、凝气成冰的异能,也没听有第二家;至于蚕娘是什么时候、又如何把天覆神功「弄」到了染红霞身子里,想来教人头疼不已,耿照老早就投降了。
  但或与神识有关。
  以红儿的武功修为,蚕娘前辈或可无声无息地点倒她,却不能屡屡为之而令其毫无所觉,除非……除非红儿并未察觉有人对自己动了手脚,从失去意识到恢复的这段时间差,对她而言不足以产生疑虑——譬如睡眠。
  蚕娘可以无聊到每晚摸进染红霞的舱房,冒着被旁人发觉的危险,帮染红霞打通经脉、输入异种真气,然而天覆神功的内劲与水月本门相差何止千里?要令天明后的染红霞丝毫不觉有异,这可不是靠点晕她就能办得到的。
  耿照想起了大师父。
  青面神曾在枣花小院,以「青鸟伏形大法」隔空操纵耿照发声,更在鬼子镇伏击岳宸风时,以同样的手法扭转诸人的五感知觉。这种控制意识的异术,对人绝对是有害的,大师父本欲授他一套心法补救,但夺舍大法的「入虚静」便是心识之术的顶峰境界,耿照不致为其所伤,也才有了后续「拔岳斩风」的行动。
  蚕娘前辈若对红儿施行了类似的异术,一切便说得通了。染红霞在九品莲台挣脱禁制,使出天覆神功,蚕娘必有后着,为她消除损害,万料不到莲台崩塌,这下补救不及,导致其后的脱序行止。
  「头还疼不疼?」耿照轻抚她的额角,低声问道。
  「不疼啦。」染红霞精神略振,敛了敛神,笑道:「你还没醒的时候,一阵一阵针攒也似,难受得紧。只是我身子乏啦,也不想动,贪懒了会儿,慢慢就好了。」
  耿照见她面上彤红未褪,真心喜欢她害羞的模样,这么个修长健美的女郎,臊起来却似小小女孩儿,如同她婉转娇啼的尖细可人,与平日「二掌院」的英飒形象委实相差太大,教人忍不住想欺负,故意逗她:「方才我们好的时候,你手劲可大啦。扳起腕子,连我都赢不了你,身子乏些也是应该的。这样都不觉乏,还有没有天理?」
  染红霞却未见预期中的可人羞态,并腿斜坐起来,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蹙眉苦思:「有么?我……我不记得啦。我自来气力甚大,但要扳腕子赢过你,怕也不容易。是你让了我罢?」省起说的是男女之事,管是谁让了谁,最后还不是便宜他?终于又是大羞,眼角眉梢春意盎然,无比诱人。
  这一下却轮到耿照发怔了。伊人的无心话语宛若针尖,戳穿了薄薄的窗纸,蓦地露出一丝烛照,将散乱的线头兜将起来。
  染红霞膂力极强,但耿照也是天生大力,纯比力量,没有一举压倒他的可能。但方才红儿确是实实在在将他翻了过来,猛然压在身下,毫无花巧,此事必有蹊跷。
  自坠入地底以来,在她身上有二事殊异:一是情欲勃发、行止失序,另一件则是内息用尽之后,忽又生出压倒性的怪力。此二事对应着两个可能的肇因:误食异藻,以及天覆神功。
  一直以来,耿照都认为她之所以失神,化为求欢纵欲的狂乱女神,是因为服食池中异藻的缘故,而提供力量的泉源则是天覆神功,如今才惊觉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天覆神功的内劲,早在破坏铸铁活门时便已消耗一空,纵使蚕娘有绝大神通,不仅仅是度入一股真气、用完便罢,而是将整部天覆神功「刻印」在染红霞身上,拥有完整的调息回复之能,耗竭的内力也须时间调复,否则耗尽便是耗尽了,绝不能立时又生。
  这上下联系的两组因果,从一开始便连错了。使染红霞失神狂乱的,是未得蚕娘及时善后的天覆神功——也可能是强自「刻印」天覆神功于体内的遗患——而提供力量的可能性只剩下一个,正是洼池中发着蓝光的异藻!
  耿照心念一动,摊开左掌,掌心被叶缘倒钩刺破的伤口,已然收口结痂;一摸背上,也是一样的情形。碧火神功运到了极处,虽可加速痊愈,但耿照并未运功催收,对比疗伤的效果,其内息损耗也恐得不偿失。
  (果然如此!)
  他一跃而起,抢在染红霞之前掠至叶缘,掏了藻浆入口,咬碎生肉似的藻壳,连同发光的幽蓝汁液一并咽入腹中,忍着喉里的异感盘膝坐下,提运真气,迳行周天搬运。
  一股奇异的温热自胃中涌起,他仿佛可以清晰感受热气被肠壁吸收,迅速散入血液,余热瞬间走遍全身各处经脉,精神一振。这股奇热与其说是内息,更像是某种精力,提振精神、顺畅血脉,自能疗愈伤痕,对提升功力亦有裨益。
  染红霞见他盘膝闭目,头顶白雾氤氲,面色红润,隐隐透出一股辉芒,分明是运功化纳的模样,不敢惊扰,按捺芳心可可,安静在一旁护法。不多时耿照吐出浊气,收功而起,正迎着她美眸生疑满是忧虑,不觉微笑,神采昂扬。
  「红儿,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他握住她软滑细腻的白皙柔荑,一指池畔。
  「三十年前,『凌云三才』便在此间聚首,约定二度赌斗,赌的是集恶道三位冥首,谁能够真正改过自新。他们管这儿叫『圣藻池』!」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10:18:18

【第百廿三折 梦外冰凝,古石含菁】
  三十年前,就在卫青营化身刀尸,追杀赭衫少年、青衣书生与聂冥途那一晚,隐圣刀皇千里追踪「天观」七水尘至此,欲续未竟之凌云论战。而为妖刀之秘所诱,聚集到了阿兰山附近的前代鬼王及南冥恶佛亦失手被擒,最终沦为「凌云三才」二度赌斗的工具……
  此际回想,耿照赫然发觉:三十年前那个诡异迷离的夜晚,在这座「圣藻池」畔所发生之事,不仅改变了集恶三冥与那俩年轻人的命运,甚至间接、直接地对世局产生巨大的影响。
  他把在大佛腹中听到的故事,源源本本说与染红霞听——当然是略去了明栈雪的部分。他倒不是有意欺瞒,只是一下不知该怎么解释与明姑娘的关系,但两人有肌肤之亲,总是事实。
  耿照自忖口才不甚便给,难在三言两语间交代清楚;回过神时,不知不觉便已略去。懊恼不过一霎,见伊人美眸盈盈、全神贯注听自己说话的模样,又庆幸未和盘托出,暗想:「待得脱出此间,我定与红儿实话实说,诚心求她谅解,并不是故意欺瞒的。」心底那一丝负疚随即逸去,如化水风。
  染红霞专心听完,想了一想,忽道:「我们爬过来的那条甬道乃是新近开凿,应是被灭口的那群石匠、苦力所为。三十年前,莲觉寺的广场与这座地宫并不相通,凌云三才等三位前辈,一定不是从这条甬道过来的。」
  耿照心思机敏,旋即会意:「没错!地宫里一定还有其他的出入通道,这下我们可有救啦。红儿,你真是聪明。」染红霞晕生双颊,难掩羞喜,嘴上却轻啐了一口,咬唇瞟他:「嘴贫!没……没点儿正经。不说啦,咱们赶紧找路出去。」掩着胸乳腿心盈盈起身,谁知膝弯发软,又一屁股坐倒叶上,恰恰跌入耿照臂间,给爱郎抱了个满怀。
  耿照非是有意轻薄,但两人全身赤裸,染红霞这一跌,桃瓣一般的细滑股间往后一压,竟把一条又粗又硬、无比滚烫的肉柱摁进了股缝里,既光滑又灼热的杵身贴上原本已被水风吹凉的肌肤,更是热得难受,尤其肛菊细嫩,简直像被烫着了似的,她「嘤」的一声扳起腰,身子微颤,不自觉地将双乳挺往男儿的掌臂间,仿佛要压上去似的。
  这下二人俱都面红耳热,近距离听见彼此的心跳声怦怦作响,即使隔着厚实弹手的高耸乳峰,耿照仍能感受她胸腔里猛烈的撞击,丝毫骗不了人。「你……你想要的话,」她不敢转头,由背后望去,晶莹柔嫩的耳垂早已酥红滚烫,声音越来越细:「我……我没关系的……」
  这直是世上最最诱人的邀请,耿照花了偌大功夫才压下冲动,低道:「你乏啦,需要休息。待养好了身子、睡得饱饱的,我要你好生陪我,一起……一起快活。」染红霞羞不可抑,心中一荡,连股下的叶面都温湿黏润起来;低垂着细长的雪颈,不敢抬头,片刻才低低应了一声,细如蚊蚋:「……嗯。」
  耿照亲身试过圣藻池异藻的威力,仍十分谨慎。他与染红霞藉食异藻恢复精神体力,一服至多是合掌一捧,绝不吃多,嚼碎吞下后立即盘膝运功,说是摄食,更像以自身内功调复,异藻汁液不过推波助澜而已;即使这样,效果已好得出奇。
  男子毕竟手掌大,吃下异藻较染红霞多,但鼎天剑脉导行之能远胜其他,兼且碧火真气致密,更易自藻液里析出热流。他盘膝吐纳,搬运数周天后收功,顿觉神清气爽,四肢百骸盈满气力;若非染红霞兀自闭目用功,不能受到惊扰,他几乎想在叶上翻几个跟斗,大叫一番。
  染红霞气色亦佳,俏脸红扑扑的,唇上密密覆了片薄汗,头顶白雾氤氲,显到了紧要关头。耿照对水月武功所知有限,不过从外表推断,她此刻所运绝非蚕娘的「天覆神功」,而是本门心法。
  要不多时,染红霞吐息收功,一跃而起,这回未再失足偎向檀郎,修长健美的赤裸玉腿凌空交错,施展轻功点足踏叶,眨眼便掠上池岸,抢先拾起耿照的外衫一裹,总算掩住了娇媚诱人的白皙胴体。
  耿照的身法不如她曼妙轻盈,起步又晚,但一口气跳过四五片巨叶,其间无须换息,也仅比她稍慢一步而已,分拣单衣棉裤着好。
  先前那支火炬早已烧到了头,池中虽有异藻幽华,毕竟不如炬焰明亮,可以持入石隙探险。染红霞灵机一动,拾起一片撕下来的裙幅,兜满藻粒缚成一包,犹如一只小小包袱;合掌运劲,纤指破圣藻,发着蓝光的藻液汩出肉壳,似更明亮了些,光华透糸而出,勉强可及身前尺许,聊胜于无。
  女郎拎着发光的小包袱,盈盈下拜:「小女子有幸,为典卫大人掌灯。」噗哧一笑,狡黠的杏眸十足淘气,别有一番动人风情。
  她身量与耿照相仿,除了肩袖稍嫌宽松,披他的外衫倒也合身。只是男子的袍服内尚着长裤,衣片外衽的剪裁不如女子严实,虽然束上腰带,行走之间,两条白生生的修长玉腿在袍襕间乍现倏隐,既不能全遮,却又不能全见;一下见小腿纤细,一下又见大腿白皙,柔媚修长的曲线与健美紧致的肌束交错闪现,俱出自于同一具女体,更加诱惑男儿,直想扑上前去将她剥得赤裸,一窥衣下的动人景致。
  耿照服食异藻后精力充沛,色欲旺盛,担心玉人禁受不住,伤了娇嫩的玉谷,赶紧转移注意力,笑指异藻小包:「可惜了圣藻池内的疗伤圣品。连『凌云三才』这样的人物都珍而重之,却被我们如此糟蹋,当真浪费了这些灵藻。」
  染红霞嫣然一笑。「谁说浪费了?一会儿典卫大人饿了,这便是现成的食盒。」
  「也太素啦。」耿照苦着一张脸。「煮点海菜花汤可好?化痰消积,清热解毒,我小时候吃多腹胀,姐姐都煮给我喝。」
  「美得你!」染红霞娇娇地瞪他一眼,眼角眉梢秋波盈盈,无比可人,自己却忍不住抿嘴微笑,再也板不起脸儿。「我先说啦!我一不会女红,二不会炊事,现下学也晚啦,你……你以后莫要后悔。」羞意宛然,扭头欲走。
  耿照拦腰将她搂住,面颊轻摩她雪靥粉颈,低道:「我要放了你走,才真是后悔莫及,抱憾终生。不就是填饱肚子么?你不嫌我手拙,我来下厨便是。」染红霞被他逗笑了,心中感动,一时忘了羞赧,咬唇轻道:「堂堂典卫,岂能亲下庖厨?你不嫌我手拙,我……我慢慢学便是。」忽然想起什么,赶紧补一句:「一开始肯定做得不好,你可不许笑话我。」耿照忍笑道:「岂敢岂敢,红儿肯煮饭给我吃,这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怎能不知好歹?再说了,下厨至多是烧出一锅精炭,我从前在家也没少弄过,照样能吃,还待怎的?」
  「你别说。」染红霞一本正经道:「我幼年过家家,也捏些泥碗土钵,摘花草假装煮菜,与别家女孩儿并无不同。
后来进了一次厨房,我爹就决定送我去习武啦,说最坏就是伤了自己,总比一次放倒将军府上下来得强。」
  耿照笑容一僵,不禁汗流浃背。
  煮菜比刀剑能伤人,这是毒宗的手眼啊!敢情二掌院不该拜入水月门庭,要是肯入邪派七玄,成就恐将不只如此。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了宝宝锦儿——符赤锦不仅煮得一手好菜,针黹女红亦极拿手,随意往灯下一坐,也不见她怎么忙活,三两下便补好一件衫裤,简直不费什么功夫。
  想起符赤锦以及地面上的其余人等,她们以为他葬身莲台,该要多伤心!耿照面色微凝,一时无语。染红霞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轻拍他手背,柔声道:「走罢。早一刻脱困,也免得亲人朋友担心。」耿照点点头,两人举起异藻小包,钻入最近的石隙中寻路。
  由石笋及石钟乳上下交融形成的孔隙极不好走,好在二人靴履尚在,不致被崎岖尖利的地面割伤了脚,但异藻小包不比烛照,能见度毕竟有限,只能步步为营。地宫中并无沙漏钟晷计时,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探得筋疲力竭,搜索了十来个孔洞,都没找到通往外头的路。
  「探完这处,」耿照指着一个较大的孔隙,回顾染红霞。「咱们便退回池边饮食休息。地底不见日月,要是乱了睡眠作息,于身体恐有大害。」染红霞以手中尖石在甫退出的洞穴外做了个记号,一拭额汗,点头道:「……好。」
  连耿照亦感疲惫,显然实际耗费的时间较所觉更长,然而他坚持探完这处是有原因的。这面石壁十余处孔隙,就属此间最阔,毋须弯腰便能进入,两人一前一后把臂相携,见石隙越走越宽,与先前诸穴绝不相同,精神大振,心中燃起一线希望。
  通道的走势并非水平伸出,而是不住缓降,越往前苔滑越重,两壁触手湿寒,亦不似别处畸零;水气扑面,分外刺骨,竟比池上水风更难当。
  行不多时,甬道之宽,两手平伸勉强能及,而地面更湿更斜,扶壁方不致失足。
耿照心觉有异,将异藻小包高举过顶,沿壁绕了一圈,喃喃道:「……你瞧。」
  染红霞贴近他背门,身子微颤,片刻才道:「瞧……瞧什么?」
  「这通道是圆的,像管子一样。」耿照自沉吟中回神,低道:「不说啦,瞧你冻的。咱们先回头歇息,待养足精神再来。多带上几包灵藻,前头黑黝黝的什么也瞧不清,恐怕路还长着。」
  染红霞牙关上下磕碰,莫名烦躁起来,摇头道:「我们……前头……浪费了忒多时间,好……好不容易……找到了路。再往前些,说不定……说不定便能出去啦!」
见耿照面露犹豫,一咬牙将小包夺过,扶着他宽阔的肩膀挤越而过,一边往前走,边回头强笑:「再往前些,如果不行,咱们便回头——」忽迸出半声惊叫,「扑通」一声,整个人已倏然消失!
  耿照约略猜到前方有地下伏流之类,万料不到便在三两步外。
  染红霞落水瞬间,散发微弱光芒的异藻小包随之一沉,幽蓝光芒在身下三尺处散开,融融泄泄地流向远方。耿照由此判定水面高度,探身一捞,及时捉住水下一条藕臂,奋力拖将上来;摸着胸腹确定位置,双掌交叠按压,染红霞「呕」的一声吐出腹水,大声呛咳。
  耿照将她抱在怀里,双掌一贴乳间、一贴小腹,提运内力,行走于二人经脉,用的正是当日为雪艳青祛寒的法子。要不多时,两人衣发俱干,身上冒出腾腾热气,耿照才收功吐息,在她耳畔低道:「……我们先出去。」染红霞元气无法在短时间内恢复,乖顺点头,并未言语。
  此间黑得无一丝光线,无论怎么使劲睁眼,依旧难以视物。耿照将她负在背上,放低身子四肢接地,摸黑缓缓爬出;幸至中途,前方隐约窥见圣藻池辉芒,终能稍辨前路。爬出石隙,染红霞发现他裤膝早已磨破,血痕斑斑,俏脸不禁变色,耿照耸肩笑道:「皮肉伤,不碍事的。」汲取藻浆喂她,自己也吃了些,盘坐调息。
  染红霞已有倦意,再加上落水失温,过度消耗了精神体力,用功片刻,拥着外衫倒头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耿照缓缓收功,见伊人蜷成一团,恐染风寒,将她轻拥在怀里;染红霞似睡得极沉,并未惊醒。
  耿照见她浓睫微颤、鼻息轻匀,爱怜横溢,暗忖:「她必是累得紧,才得如此熟睡。」虽服过圣藻池中的异藻,仍有一丝微倦,料想此际必已入夜,身子自然而然涌出睡意,遂搂染红霞倚壁阖眼,强迫自己休息。
  半梦半醒之间,只觉越来越冷,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霍然惊觉:「连我都冻成这样,红儿怎生禁受?」
  睁开眼睛,赫见襟上挂满冰珠,怀中染红霞浑身透出淡蓝幽芒,不住窜闪萦绕。
女郎白皙的雪肌却不似被奇寒所侵、显出霜冻僵白,而是如玉一般微带剔透,睡容更是安详得无一丝异状,因为她正是奇寒霜气的来源!
  耿照运起神功御寒,将她平放地面,染红霞身子侧转,自然而然恢复成蚕蛹般的微蜷,吐纳悠绵,似无断绝;寒气如丝缕交织,渐覆于娇躯之上,形成一层极薄极透的冰壳,映着圣藻池的苍色晕芒,眼前奇景已非「瑰丽」二字所能形容,直看得他挢舌不下。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耿照欲俯身观视,然而手足未动,霜气的流动倏然一凝,变化极微,非先天真气不能感应,但耿照清楚察觉自己成了受排拒的对象——一如碧火神功与其他上乘内家心法,天覆神功亦于修习者体内形成一个衡满的「圆」,自成循环,将外力视为潜在危险。
  他撤去护体真气,忍着刺骨之寒放轻动作,慢慢自染红霞身畔退开。飘悬的苍色冰芒宛若流萤一类,随他的移动沾黏过去,如风吹燐碎,迳附衣上发间。
  耿照心中明白:即使极力抑制,对碧火神功来说,天覆霜气亦是危险之敌,护体气劲虽然受抑,仍有保护身体的本能,不能完全消除。天覆神功受碧火真气吸引,一步也不肯放松,他若生出歹念,又或无端端凝聚内力,染红霞身上的奇寒真力恐立时化作天外龙挂,怒卷而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退避三舍」的紧绷对峙直到他退至池畔,距染红霞足有七八尺远,冰片才不再如夏萤飘至,转附于她身外那层薄薄的「冰壳」。耿照松了口气,一揩额面,居然抹得满掌汗渍,劳心劳力不逊鏖战。看来天覆功虽不如碧火功雄浑,于「及远」一节却有过之,染红霞若能突破境界,感应气机之能当胜于耿照。
  他不明白蚕娘传功之目的,但她的确将这门绝学「烙」进了染红霞的身子里,能于睡梦中自行发动、周天运转,积累于无知无觉间;如此神奇的法门,可说是天下懒人梦寐以求的武学。染红霞并不知道自己每晚都在修习桑木阴的内功,以致醒时化纳异藻,用的还是水月正宗心法,其效果之不彰,连耿照都能看得出来。
  此际寒气之汹涌,说明天覆神功至少在化纳藻力一节,远胜水月门庭所授。染红霞睡前吃了不少,却未能充分吸收,俱成天覆功侵吞自壮的养分。
  天覆神功乃宵明岛镇岛绝学,圣藻则是疗伤补益的圣品,若在地宫多上待一段时日,恐怕染红霞苦练十数年的水月心法,终被天覆神功盖过,再不复存。许缁衣乃至杜妆怜出关后质问起来,怕是百口莫辩。
  蚕娘的玩笑一向颇有分寸,「私练旁门武艺」是欺师灭祖的大罪,武林中无分邪正黑白,莫不得诛,这「玩笑」是半点也开不得。此举用意,恁耿照想破脑袋,仍摸不着头绪,只能寄望脱困之后,再求蚕娘指点了。
  染红霞自己便是寒气的中心,自无伤风之虞,地宫的阴凉比之天覆神功,那是小巫见大巫了,连耿照都须运功抵御这股奇寒霜气,倒也免却了心头一桩烦恼。
  他远远避至池畔,掬了几捧大嚼,自行调息,搬运数周天后收功,四肢百骸无一不松,神完气足,暗叹「圣藻」二字实非过誉,忽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迟疑不过片刻,旋即剥去单衣,赤着上身伸臂入水,由池边浅处摸到肩头没于水下,果然没摸到半点湿泥沃土,池底竟全是岩石。
  耿照的家乡龙口村也有莲塘,采莲子莲藕的活儿没少做过,知塘底是厚厚淤泥,方能滋养茎叶。圣藻池的莲叶何其巨大,足以承托两名成年人,在上头翻云覆雨,除了茎柱壮实外,立根必深;池底无泥,却是如何能够?
  自入地宫以来,可说无事不奇,换做别人,早该见怪不怪。但耿照匠人出身,凡事总要想出个道理,才肯罢休。
  就像变戏法,虽不知怎么弄的,也知是郎中使诈,终究是人力所能及,非是什么光怪陆离的异象。但,不靠泥土便能长出巨大的莲叶,这绝不是江湖郎中的把戏,无论如何要弄清楚才行!
  染红霞兀自熟睡,周身寒气已不再如萤飞绕,而是稳稳凝成「冰壳」,耿照明白她正到化异力为己有的关头,未敢惊扰,悄悄卷高裤管扶岸涉水,深深吸了口气,一头钻入藻池。
  浆腻的池水涌入鼻腔,感觉十分怪异,所幸耿照先前曾经落水,早有准备,难却难在睁眼视物。好不容易习惯侵入眼皮的黏滑异感,克服强大的浮力往下钻,池底果然没有半点泥土,比杯口还粗的叶茎直挺挺地掼入岩隙,隐约可见巨莲的根部钻于缝隙之中,如爬山虎般紧抓岩盘,霸气逼人。
  ——这没道理。
  耿照听村中老兵说过,在南陵的蛮荒大山,有种爬藤的根是能钻入岩隙里的,哪怕岩石原本只有分许裂缝,细藤却能钻破岩石,牢牢攀附在万丈峭壁上。但它们仍旧需要泥土,哪怕一丁点儿。
  没有泥土供给养分,植物岂能生存?
  异藻悬浮于水下一尺之内,整片幽幽蓝光俱在耿照的头顶背上,按说池底光照有限,水中却不如想像黑暗,那种反射月光似的苍蓝与水面并无不同。耿照拨开叶茎往池中心游,直到叶密处仍不觉幽微,终于确定水底另有光源,便在藻池中央、那巨大无比的圆叶下!
  耿照本欲退回岸边,破水换气,但这么一来又得循原路再次钻入,一样的路程,一样消耗气力,把心一横继续往前,直到肺中再也抽不出丝毫气息、胸膛似要被不明物压挤爆裂时,丹田忽生一缕气丝,走遍全身,气窒顿时得到缓解,正是先天胎息之功。
  耿照冒险深入,眼前豁然一开,顶上一个丈余方圆的乌影大盖,垂落无数气根,影下更无其他茎枝,已至池中央的巨叶下,叶茎粗如宫椽,根部亦不遑多让,却非裂石破隙,而是如金龙五爪般,紧抓住一块发光的巨大晶体!
  那块晶石的大小,约略等于一名成年男子抱膝埋首而坐,形似鸡心,其上布满突出的六角短柱,恰似心上管窍;无论是结晶角柱或晶体自身,均与池底岩盘交融在一块儿,散发着温润而明亮的淡蓝光华。
  流影城中多搜珍奇,独孤天威藏有一块体积相若的水精原石,随意摆在厅堂一角作装饰,耿照不是没见过巨大的结晶,然而水精自身是决计不会发光的,须折射日光烛火,方能显出璀璨。
  他被晶体的光芒吸引,不觉游近,发现越靠往结晶水质越黏稠,水温亦高,虽不及温泉地热,却近于体温,泡在水里暖洋洋地十分舒适,有着难以言喻的平静与生命活力。
  耿照忽然明白过来。
  圣藻池底毋须沃土。供给养分的,自始至终都是这块结晶。
  是它将整池的死水,变成了活化生机的液肥,满池巨莲其实只得一株,主干立于池心,其余皆是同根分出的旁株,仰赖晶体才生得如此巨大,甚至能裂石钻缝,破碎岩盘。而圣藻更是汲取了晶体的生机异能,贮于藻浆之中,才能放出幽蓝微光。
  耿照本以为疗伤补益的好处来自圣藻,如今想来,除了藻浆以外,池水本身亦有疗效;两人在主叶上颠鸾倒凤,距结晶甚近,可能也是受惠的原因。
  近距离观察,结晶顶端有一处平滑断口,截断处尚留着不及两寸的基座,却非粗短晶柱,断面一样是六角形,却拉得极狭长,居中长轴将近四寸,短轴不到一寸,若未细看,还以为是拉长的扁菱形状。
  如此整齐又不在解裂面的断口,绝非天然形成。是什么人截下一段,意欲何为,这段异于其他的截晶如今又在何处,被拿去做了什么用途?
  无数疑问,冲击着怔然无语的少年。
  他忘情地将手伸向异晶,指尖传来的触感却不冰冷,反而有些温热,像是某种活体。那蕴藏着无限生机的光芒与热度,以及犹如活物一般的异感,令耿照既熟悉又困惑,他忍不住扳了扳截晶的断口,试试硬度,谁知居然丝纹不动。
  这晶石……是镔铁精钢的手感!
  须知水精一类的矿物,质地虽硬,却有天然的解裂纹理,体积越大越脆弱,顺着裂纹一折,极是易损——升上执敬司的头一天,睡房里的老人大半夜将他挖起,给他「好好上了堂课」,免得耿照弄坏城主的收藏,连累同房一干人等。这自是欺负新人的借口,但比他资深的日九也被挖起来听训,没少吃了排头。
  他本能运劲一扳,忘却胸中一口真气全靠碧火功维持,施力之际忽觉气窒,正欲调匀,谁知结晶光芒暴绽,浆腻的池水呼噜噜地沸滚起来,温度迅速攀升;几乎在同时,耿照脐内的化骊珠竟生共鸣,豪光迸射,失控的热流于体内四窜奔走!
  耿照只觉浑身血沸,真气难以维系,扭腰转向,拼命往巨叶的边缘上浮。然而缺乏空气的胸腔似将鼓爆,再也憋不了气,上游之势为之一阻,口鼻「骨碌碌」地不住灌入池水,又呛咳不出,迳由鼻咽气管灌入肺中!
  (可……可恶!)
  便是碧火神功,也无法消除这种五脏六腑被侵入占据的无助,耿照在水中痛苦扭动,却无法使身躯更快浮起,咽喉气管剧烈痉挛,强烈的闷窒感令眼前倏白……
  眼看将要灭顶,肺部忽一搐,仿佛底部破了个小洞,空气丝丝泄入,瘫痪的身体复又动起,但随时可能再停摆。耿照把握时间拼命往上游,只求在力量用尽前冲出水面。
  他并不知道:胎儿在母亲腹中时,是于水中呼吸的。及至呱呱落地、哭出第一声之后,其肺便逐渐长成为陆生的样貌,不复胎藏时,再不能于水中呼吸。
  被晶体异化的池水,性质与孕妇腹中羊水近似,本有供输营养与空气的功能;耿照命悬之际,化骊珠再度生出功用,自吸入肺中的浆水析出些许空气,助他逃生。此非常法,效用毕竟有限,耿照奋力泅近水面,离叶隙仅一肘之遥,却再也吸不到半点空气,肺部只剩灌满浆水的闷痛,身子一脱力,整个人倏往下沉。
  (我……要死在这儿了么?)
  一条藕臂倏然入水,捉住他的腕子,奋力提出水面。待耿照回过神时,不由自主剧烈呛咳,像要咳出心子似的,趴在巨叶之上呕着酸水,涕泗交下,极是痛苦,但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这还不是最难受的。咳呕略缓,只觉胸腹间热辣辣地痛着,低头一瞧,赫见几道长长的殷红血痕,皮开肉绽,似遭鞭笞。转念明白:「是了,叶盖的边缘都是倒钩尖刺,我身子沉重,硬拖将上来,岂无摩擦?」比起溺于池底,再多刮几条都嫌便宜,自无怨言。
  倒是染红霞无比心疼,帮他拍背顺气,歉然道:「我不是故意弄伤你的,我已尽量避开啦,只是……唉!是不是痛得厉害?要不……要不你骂骂我好了,我心里好受点。」耿照一迳摇头,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低声道:「多……多谢你啦,红儿。若非有你,我命……休矣。」
  染红霞俏脸微红,既欣喜又庆幸,一扫入睡前闷郁,抿嘴嫣然。「别说谢。一人一遍,两不相欠!你要有什么意外,我……该怎生才好?下回,不许半夜一人偷来玩水啦!」
  原来她于寐中发动神功,抽炼藻浆奇力,化寒气自毛孔散出,凝气成壳,再徐徐纳入经脉中,循环周天,以为己用……如此反复六度,暗合阴数,功行圆满后苏醒,赫然不见了情郎。
  最初并未想到在池底,以为他趁自己熟睡,又潜回地下水脉探查,正欲取异藻为照明,忽见池心白光冲天、自水底破浪而出,水面像是沸滚似的翻腾不休,忙跃上巨叶观视,恰见耿照奋力上游,及时抓住了他。
  耿照哭笑不得,待元气稍复,才将池底所见约略说了。染红霞睁大美眸静听,并未插口发问,听完沉默良久,轻声道:「我猜……那跟你腰间的物事,兴许有关?」
耿照想起化骊珠在水中大放光芒的模样,自都教染红霞瞧去了,再难隐瞒,反掌握她一双柔荑,正色道:「我……我有很多事没同你说,却非是故意欺瞒,有些来不及告诉你,有些却是答应了别人要保守秘密,不能违背誓言。我这样说你或许会不高兴,但我答应这些人这些事,却是在与你相约白首之前,我若轻易背弃,岂非亦将负你?便是打死了我,这也是决计不愿的。」
  染红霞想了一想,忽然展颜笑道:「我从小就不是好奇心重的孩子。奶娘经常说我:『小姐呀,你怎都不问为什么,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孩子。』你瞧,我就是这样,不是什么事都非知道不可。」两人都笑了。
  她顿了一顿,又续道:「符家姐姐同我说,每当心生怀疑时,就想想自己当初喜欢上的是怎样一个人。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相信你,到现在都是信你的,无论你做什么说什么,看起来多么吓人多么不堪……我都信你。而且会一直信下去。就算旁人笑我傻,我也不管啦。」
  「红儿!」耿照心中感动,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
  「不过,」染红霞认真道:「于你有害之事,我一定要知道,你决计不能隐瞒。
受伤了、生病了,有什么敌人,可能发生什么危险……我通通都要知道。我……我比寻常女子更强健,也觉得自己很勇敢,甚至比大部分的男子要强,对我隐瞒并不是体贴。你若做不到,我就不能再这样信任你啦。」
  耿照点点头。「我答应你,决计不隐瞒于我有害之事。」
  「那个……」染红霞红着脸咬唇,下巴朝他腰间一抬。「会不会疼?还是……对身子有什么不好的?」
  耿照摇头。「不疼,它还救过我很多次。」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染红霞取过撕碎的裙裳替他裹伤。他胸腹间的伤口虽深,但浸泡过池心之水,又敷上了嚼碎的藻浆,包裹布条时早已止血,略有收口的迹象。耿照有心试验池底结晶的异能,遂于巨叶上歇息,并不返回岸上;一觉醒来,果然伤口只余几条浅浅红痕,除了略微发痒之外,看不出受过颇深的皮肉之伤。
  池底的异晶自还藏有许多秘密,但眼下既无工具也无人手,加上化骊珠与异晶似有某种莫名的联系,一旦运起内力、刺激了骊珠,怕又生出不可预料的变化,非是耿照对异晶不敢兴趣,而是冒不起这个险。待脱出此地做好准备,甚至有蚕娘前辈这样的万事通随行照应,再来一探究竟未迟——耿照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再回到圣藻池来,彻底研究水下的那块发光晶体。
  休养充足,两人这回备妥了足够的藻浆包袱,又回到那条通往地下伏流的甬道中探险,可惜染红霞失足之处,便已是甬道的尽头。那伏流水面甚是宽阔,两人双手各举一包藻浆,仍照不到对岸,染红霞懊恼不已,咬唇跺脚:「要不你用肚子照一照?
昨儿我瞧那光芒极亮,未必逊于火把。」
  「这……也不是我想它发光,它便能发光的。」况且为了照明,任意以真气刺激骊珠也未免太过危险。耿照想像自己腹间大放光明,失控掉进水里、又缓缓飘走的模样,忍不住叹气摇头。
  此间水流异常平缓,水面上几乎静止不动,难怪前度接近时,连水声都没听见。
但耿照犹记得伸臂入水的那种汹涌之感,若非他反应及时,染红霞恐已被漩流卷走。
只能认为这条地下伏流的河道越走越宽,因此表面的流速平缓,但水底下暗潮仍在,未可小觑。
  这条路走不通,倒成了两人的现成浴房。染红霞以布巾浸水,细细洗去身上的黏滑异感,耿照也略作梳洗,将两人身上仅存的衣物洗濯干净,撑在藻池水面的巨型花苞上风干。
  往后的大段时间里,二人反复做着同样的事:钻入钟乳石隙寻路,累了便退回地宫服食异藻充饥,运功化纳奇能——只不过地点改在圣藻池心的巨叶,而非是原先的池畔石隙。
  池底的异质结晶,对恢复疲劳的效果极佳,两人的睡眠越来越短,似也更不易疲累,计算流逝的时间益发困难。
  耿照估计距二人爬入地宫,应过了三天左右,但实际可能更短或更长。到得「想像中」的第四天上,地宫四壁所有能钻人的孔隙都被搜了个遍,染红霞望着自己亲手以尖石刻下的记号,良久无语,俏脸上既非失望也无惊恐,甚至说不上懊恼悲愤,而是难以言喻的茫然。
  「我们……要死在这儿了,是不是?」她轻声喃喃道。耿照回头,本想为她加油打气、好生抚慰一番,却见玉人的神情似笑非笑,像是松了口气似的,片刻才幽幽说道:「也好。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啦。」耿照听她口吻宁静平和,说完甚至展颜含笑,不由一悚,双手紧握她香肩激励道:「别说傻话!我们能出去的。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你瞧!」指着壁角一片坍塌的碎石堆砾。当初染红霞拿来刻画记号的尖石,便是拣自此处,与四周石笋钟乳交错的地景相比,显得格外不同。「这儿原来该是一处通道,后来给人弄塌了。我猜想凌云三才出入圣藻池,走得便是这一条甬道。」
  染红霞迟疑道:「所以……我们能再挖开它么?」
  耿照摇了摇头。「便有一掌轰塌甬壁的惊人修为,也不能倚之破开坍塌的坑道。
破坏比再造简单多啦,要凿开这处坍方,不但须有尖凿利锄,恐怕还得用椽柱架起,边挖边做支撑……」沉吟之间随手比划,仿佛身旁真有一队苦力,正等他派发工作似的。
  染红霞凝着盈盈妙目瞧着,忽然「噗哧」一声,晕红双颊,面上羞意宛然,咬着嘴唇低头窃笑。耿照回过神来,也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脑袋,讷讷笑道:「我这人就这样,说到工法脑子便傻啦。你要不叫醒我,一会儿怕要算起这斗拱梁柱共需几材了。」
  「才不傻!」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染红霞小脸更红,拉着他的衣袖细声道:「我……我挺喜欢听你说这些的,好……好厉害的样子。很……很是威风。」
  耿照想不明白工头有什么威风的,却爱她的娇羞可人,笑着将她拥入怀里。「我们从原路出去。」俯望着染红霞讶然抬起的晕红脸蛋,自信满满地说:「在九品莲台下挖甬道之人,必定知晓圣藻池的存在,也知道原有的出路已然不通。既然如此,何必开挖另一头?」
  染红霞闻言一凛,立时会意。
  阴谋家堆置苦力、匠人尸首的那一侧通道,绝非毫无用处,可能是通风井,也可能是另一个预备出口。两人均是即知即行的行动派,更不犹豫,立时循来时的甬道爬了回去。
  耿照爬至中途,发现前头并非漆黑一片,隐约可见淡淡月华,一怔之下,不禁狂喜:「是上头的人,挖开了倾圮的莲台!有人……有人来救我们,我们……我们有救啦!」加紧爬出,回身将紧跟在后的染红霞也接了出来。
  月光自头顶射入,犹如一条淡淡烟柱,在地面青砖映出碗口大小的散华。借着月光映照,他取下墙上另一支浸油火炬,以工匠所遗的两柄凿子敲击火花,「轰!」一声炬焰燃起、油花四溅,两人本能瞇眼转头,好一会儿才习惯;事隔多日,终又见到了文明之光。
  密室高不过七八尺,顶上的开口再掘大些,有攀拉着力处,施展轻功便能游墙而出。生机乍现,染红霞想到身上仅着一件外袍,若是这样出去,传闻将不堪入耳,害臊之余,心中苦笑:「果然是俗事扰心。真出不去,便不用烦恼啦!」忽听耿照沉声道:「回甬道里去……快!」
  「怎么?」仍乖乖依言爬进。正欲回头,耿照将火把递入,密室重陷黑暗,只余月华一线。「拿着,」他神情警戒,侧耳倾听,低道:「有人。不大对劲。」
  (有……有人!)
  染红霞正烦恼衣衫不整,耿照见月芒一弱,孔外乌影掠过,仿佛有人窥近、一察觉身形挡住月光便即退开,却无些许声息,隐匿之意昭然若揭。
  若将军遣人连夜搜救,见密室里有火光闪动,岂能不闻不问?来人本能的反应,已于不经意间泄漏了立场,绝非善类,至少不是打着救人的主意。耿照背门贴近甬道口,以身子遮去炬焰光芒,仰头盯紧破孔;在乌影再度遮蔽月光的刹那间,他看见了一只眼睛,浑身汗毛直竖,护体的碧火真气不由得向外迸出,激得背后两三尺远的炬焰「剥喇!」一摇,连染红霞都觉气窒。
  ——是他!
  那只眼说不上特别,根本毫无特征,然而那一抹如灰翳蔽天般、逼人绝望的可怕精芒,却是耿照的梦魇。在眼睛的主人面前,他觉得自己渺小如蝼蚁,轻轻一指便即碾碎,无丝毫反抗之力。若非李寒阳出现,在廿五间园的高墙之外,这只眼睛便是他含恨弃世前的最后一瞥——(是那个武功奇高的黑衣人!)
  「快!」他回头低吼,一边推着染红霞高高撅起的浑圆翘臀,气急败坏:「快点走……回地宫去!快、快、快!」靴边「啪!」爆起一大蓬石粉,青砖陷下一枚棋子大小的凹孔,如遭铁丸飞击。
  耿照汗湿单衣,心下骇然:「这一指点落,怕没有三五寸深,好……好惊人的修为!」料想此人武功虽高,除非指劲能凭空转弯,否则盲人瞎马,倒也未必打得中自己;若要硬生生凿开被碎石断梁封住的活门门孔,恐怕也非一时三刻能办到,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思索应对之道——心跳还未平复,那人啪啪几指,将原先杯口般的破孔戳成茶碗大小,掷入一管喷着火星、木柴模样的筒子来。耿照一愣:「难道是火药?不好!」余光瞥见角落弃置着那扇扭曲变形的铸铁门片,着地滚去双手抓举,倒退缩进甬道,死死抵着入口。
  谁知管子并未炸开,火花喷尽,突然冒出滚滚黄烟。耿照嗅得一丝,顿觉天旋地转五内翻涌,知是药性猛烈的毒烟,回头恰与染红霞目光交会。伊人见他面色丕变,黄烟从铸铁门片遮不住的隙间涌入,加紧往地宫的方向爬去,一边娇唤:「快来!」开口吸入一缕烟气,玉臂倏软,几乎支撑不住,识得厉害,唯恐阻了檀郎生路,咬牙拼命向前爬。
  另一头耿照摒住呼吸,兀自头晕眼花,忽听「咕咚」一响,一物落在青石砖上,燃烧的火光穿透门片缝隙,炽芒与幽影于入口的甬壁交缠撕扯,那人竟又掷下一枚毒烟筒来。
  「可恶……赶尽杀绝!」
  他运起十成功力,门片一缩,铸铁门边「轰!」撞入甬道口,岩壁崩碎、镔铁扭曲,各有缺损。耿照使蛮连撞十余记,终将门片牢牢嵌死,手握处的空隙虽仍不住渗进烟气,总比没遮掩要强。上头那人又掷两枚毒烟筒进来,才将破孔封住。
  耿照挣扎着退回地宫,一出甬道便即跪倒,趴地大呕起来,吐得面色白惨,仍无法舒缓头晕恶心。染红霞忙将他扶至池畔,喂了几口池水。
  耿照稍稍回神,见她雪靥上渗出淡淡红渍,以为是汗,伸手去抹,染红霞却微露痛楚之色,娇呼:「好……好刺!」正欲搔抓,赫见耿照的肩臂、头脸等裸于衣外处红肿片片,指尖一触,耿照痛得蹙眉,随即奇痒难当。两人四目交会,不由得魂飞魄散。
  这黄烟不但有毒,更会侵蚀肌肤,使之溃烂!
  (好歹毒的手段!世间……竟有如此霸道残忍的毒药!)
  「别抓!」耿照忍着肌肤刺痒,见她把手伸向面颊,赶紧阻止:「一旦见红,毒素蔓延更快!」灵机一动,拉她滚入池中,扑通一声浆水没顶,浑身清凉,连难受的痛痒也大见好转。
  染红霞吸入的毒烟远少于他,浸泡片刻便即上岸,以湿布掩住口鼻脸蛋,从角落坍塌处搬来一块头颅大小的石块,扔进甬道。耿照会过意来:「那毒烟十分厉害,任其散入地宫,我等无路可退。」勉强调息,强自压下恶心之感,也起身与染红霞一同搬石填隙,要不多时便将唯一的出路堵死。
  人虽无由进出,但烟气无孔不入,也不知漏进多少。
  纵使地宫宽阔,亦甚通风,仍无法推估需要多久的时间,泄进的毒烟才能尽数消散,人却无法在烟中多待一刻。为免腐毒侵肌,耿、染二人胡乱吃了些藻粒,用藻浆抹遍头脸肌肤,又带上几包备用兼照明,赶在毒烟未变浓前,相互扶持着进了地下伏流,一路退到黝黑沈寂的静水边。
  所幸此间空气清新,没有刺鼻药气,连甬道中湿重的青苔气息,闻起来都特别舒心,两人背倚甬壁、并肩靠头,默默望着几乎感觉不出流动的漆黑水面,身心俱疲。
万一烟气继续扩散,除了纵身入水,也只能坐等腐毒入肉,烂体而亡了。
  「要是……能多待些时日,就好了。」黑暗中,染红霞轻道,口吻出奇地平静,全无面对死亡的恐惧,只觉无比遗憾。耿照握着她的手,难以言喻的挫败与自责,潮浪般一波接一波涌至,无情拍打着少年心版。
  他明白事态的发展非人智所能预料,两人充其量是运气不好,委实怪不了谁。然而面对「那人」时,那种压倒性的无力仍教少年耿耿于怀,无法原谅如此不堪一击的自己,更对不起全心信任他的心上人。
  武功、心计,甚至临事的果决狠辣……那人的手段能为,超过耿照遇过的任何一名敌手,其间差距,怕只有「天地云泥」四字堪可形容。
  越浦小院一会,此人以一指之力,几挑了风云峡仅存的菁英与色目刀侯的得意弟子,没有人能在他的手底下走完一招。即使鼎天剑主横里插手,李寒阳也无必胜的把握;如非黑衣人抽退,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这个黑衣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并不怕死,但要撇下这么多关心他的人、带着如此之多的疑问迳赴黄泉,耿照却无法甘心。而老天爷就像有意嘲讽他似的,碧火神功灵敏的知觉,使他领先身畔的染红霞一步,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异臭,之前翻腾不休的五脏六腑又被隐隐触动,胃里一阵一阵地痉挛着。
  「我不怕的。」染红霞与他心灵相通,一察觉有异,便知劫数难逃,垒石终究挡不住毒烟,握紧他的手掌,微笑道:「白头偕老,所求也不过同穴窅冥,我们已做到啦。若有他生,我一定寻你,咱们绝不走散。」
  耿照既感动又黯然,手背溅上几滴滚烫液渍,省起是她的眼泪,胸口如遭锤击:「罢了罢了!横竖是一死,坐以待毙,如何对得住她?」捧起女郎雪腮,为她吻去泪痕,正色道:「红儿,还有一条路走,却是险极;万一失败,怕比死在这里要痛苦百倍。你愿不愿意与我冒险?」
  染红霞一怔,露出灿笑。
  「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我方才说啦,若有他生,咱们绝不能走散,何况这辈子?」心意既决,疑惑又生。这条甬道已至尽头,就算越过眼前的伏流,对面也不像有路出去;况且毒烟过水,不过眨眼之间。郎君欲走,却还有哪一条活路?
  「这儿有一条路可走。」耿照一指水下,豪笑道:「咱们游出去!」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10:20:08

【第百廿四折 明珂胜雪,朱紫交竞】
  毒烟转眼即至,二人没能犹豫太久,分褪靴袜系于腰间,双双跃入水中。
  地下伏流果如耿照所料,表面平静,水下却是暗潮汹涌,再加上冰寒刺骨,远非圣藻池可比,两人「扑通!」没入深流,浑身激灵灵地一颤,随即被强大的水流推入地底河道。
  耿照这一着虽是行险,却不是盲目的豪赌。
  他幼时在龙口村听老人说过,伏流也者,乃暗河潜入地下的河段。大凡河道越近出口,河面越宽,而流速越缓,这条地下暗河表面平静而水下汹涌,代表尽头非是暗湖一类的死地;以莲觉寺之高,运气好的话,或有机会自平地涌出。
  两人载浮载沉,只觉水流快得惊人,不过眨眼工夫,已难划动手脚泅泳,身不由己被一路推送,忽见前方波光粼粼,水面映出闪烁不定的辉芒,按说是出口近了。耿照在激涌的白浪间奋力抬头,却什么也看不清,举目一片苍蓝,挂着几点明明灭灭的萤耀——他突然明白过来,发现自己忽略了另一种可能。
  伏流可能迳入地底,以泉水的形式自地面涌出,根本没什么出口,死路一条;也可能流向更深的地底空间,形成贮水的暗湖;沿山流出地表成为明河,当然也不无可能;亦有极低极低的机会,水流会冲破岩盘结构的脆弱处,自峭壁一涌而出……
  ——瀑布!
  这条伏流的尽头,是一座瀑布!
  不及回头警告,两人已被怒流冲出岩道,混着溃雪般的白沫凌空飞越,连喊叫都被轰隆水声吞没,犹如两丸乌铅,不断挥动四肢却无法稍止坠势,就这么在空中划了个大弧,跌进水雾叠涌的潭子里。
  耿照沉入潭底,潭水骨碌碌地涌进口鼻,瞬间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沟通,踝间如绑铅锤,持续将他往水底拖,似无尽处。
  拜池溺所赐,他一入水便摒住呼吸,仗胸中真气维系生机,顺势笔直下沉,不浪费丝毫力气。碧火功感应水流,耿照蓦觉那股下拖的力量略减,一拧腰自漩流侧面钻出,抬头往光照处浮去,「泼喇!」冲出水面,奋力泅至潭边,趴在石上大口大口喘气。
  (红儿……红儿!)
  好不容易缓过气,回头欲寻伊人芳踪,见瀑布水潭的模样,不由一怔。
  伏流果然是从山壁上涌出,积成一片小湖般的水潭,潭中竖着七根长短不一的雪白柱子,柱径少则四、五尺,约如两名成年人双手合抱,通体雕满古朴怪异的花纹,既像飞鸟又似鬼面,图样均由规则对称的横竖线条构成,仅在转折处形成一弯圆角。
  近水处的阴刻纹里填满浓绿苔痕,该是此地阴湿,最适苔浒生长;顶端在月下闪闪发光,柱体被飞瀑溅起的水花经年洗沐,却无一丝脏污,莹润如玉、雪白耀眼,堪称「巧夺天工」。
  耿照在执敬司待的时间虽不长,没少见了好东西,一眼便认出石柱材质乃上佳白玉。白玉非是玉,与大理石、石钟乳等是一类,经火山熔岩侵入,历时千万年方能形成,十分难得。石中含有闪亮的细碎结晶,于阳光下耀然生辉,洁白常新,故称「白玉」。
  东海自古好白玉。
  传说龙皇玄鳞统治东海时,以白玉砌建行宫,长宽各三百丈,这还只是一殿的规模。其居城名曰「接天」,整座宫城均由黄金、白玉、象牙建成,是天佛送给玄鳞的礼物。
  《玉螭本纪》记载:玄鳞为试天佛之能,指着一座宫殿,对天佛使者道:「此为新城蓝图,至少要放大三倍,堪为帝居。天佛大能,可否为我完成?」事实上,这座「望星殿」乃玄鳞命工匠采集直径四尺以上的青龙木为椽柱,费时十年才竣工。再盖一座三倍大的新殿,怕将动摇国本,纵使是君临东海的龙皇,也不能如此挥霍。
  使者却道:「九为数极。龙皇既是天下至高,不如增建九倍。」玄鳞心中骇异,面上不露声色,冷冷道:「如此甚好。不知完成此城,需时多久?」
  使者笑答:「较龙皇心中所想,再短一日。若有相违,龙皇可取我性命。」玄鳞与使者缔约,回头却命人将采集的巨木一把火烧了。休说九倍,天佛便要盖一座同等的殿宇,也得花上偌大时间心血,才能自南方采运堪用的柱木;届时随口说个时日,如「一天」之类,那口出狂言的使者必死无疑。
  满怀恶意的龙皇含笑入眠,翌日却在宫人的奔走骚动中惊醒。一座回映着朝阳的雪白宫城矗立在望星殿旁,规模岂止九倍?龙皇倾力建造的殿宇与之相比,寒碜得像是一幢小木屋。
  玄鳞的心计不能说是不成功。为避免受「一天」这种答案挤兑,天佛只得在一昼夜间竣工,且因径长四尺的檗木无法任意取得,整座宫城未用一根木柱,全由白玉砌成——虽说像萧谏纸这样大儒,莫不据此驳《玉螭本纪》、《潜翔宝典》之伪谬,连央土教团都斥为无稽,但这个不日即成的「不日城」桥段依旧广受老百姓的喜爱,千年来流传不休,衍出无数版本。
  古帝皇对白玉情有独锺,但《玉螭》本所述之「映日满城霜」奇景,始终缺乏可信的依凭。无论支持或驳斥远古东海存有一处「神人并世」的奇幻疆域、其中英杰多能移山倒海不日即城的任一方,都找不到案牍外的论据或反证。
  不止玄鳞的「接天宫城」片瓦不存,玉螭朝后的几个王朝,乃至三宗共治时期,都未遗下以白玉为主构的大型建筑。东海虽有零星矿脉,产量尚不足以支应所需,如流影城内大片大片的白玉雕栏,石料多购自央土乃至更遥远的西北边陲。这些矿区的质量在时人看来,无不远胜东海。
  要是他们看到这七根矗立池中的巨大雕柱,恐怕要改变想法了。
  耿照却无心细辨玉柱有无拼接、是否为整块原石雕就、石面肌理斑痕几何云云,啪啪啪地涉水起身,扬声大叫:「红儿——红儿————!」见潭上平波一片,除了轰隆直落的飞流激浊如浪,周围皆无动静,哪里有玉人芳踪?喊得急了,一把除去上身单衣,又跃入水中寻找,依旧杳如黄鹤。
  那七根柱子离瀑布甚远,断不致撞上,况且染红霞若误撞礁石玉柱,潭面必见血渍尸块;即使被水草缠住,以潭水之清澈,下潜时亦当望见。
  他绕着水潭游了几匝,甚至冒险钻到瀑布正下方,于骨碌激涌的大把气泡与漩流之间来回找寻,精疲力竭,差点又被卷入潭底。
  忽想起还有一处未寻,仰出水面深呼吸一口,潜入潭底水流稍弱处,一口气钻到了瀑布的后方,果然见得一处巨大的岩洞,染红霞挣脱了吃饱水的沉重外衫,如一条光裸的美人鱼,攀着岸边凸岩剧喘,湿发犹如丰茂的大把海藻,披覆在挂满水珠的莹白玉背上;两条长腿大半浸在水里,只两座雪峰似的翘臀浮出水面,隐约见得股间乌黑纤细的水草不住飘荡,说不出的诱人。
  耿照赶紧将她拉上岩洞,盘腿搂在怀里,运功为她驱除寒气。
  原来两人一前一后落水,耿照因有前事,经验十足,直到深水处坠势略缓,才趁机从漩涡中脱身;染红霞却无这等运气,一路被卷到了潭底,仗着绝佳的水性与意志力死命冲出卷流,恰恰游到了瀑布背面,脱力趴倒在水岸边。
  此地已无圣藻可食,碧火神功、鼎天剑脉虽是绝世的机遇,却非无尽神能。耿照精疲力竭,休说带着染红霞,独自一人也游不出瀑布,拥着玉人倚壁歇息,不觉沉沉睡去。
  苏醒时天已大亮,阳光映入瀑布,却无法尽透水帘,宛若无数发光的水精珠子被挡在雾墙外,光线欲穿不穿,一道淡细辉芒笔直射入洞窟,令人不觉有光,却堪能视物。
  染红霞没受什么伤,纯是气力耗竭,经过大半夜的沉眠,精神已复。瀑布后的洞窟十分宽阔,高逾三丈,两壁乃至头顶的穹窿打磨得异常光滑,若非就在峭壁之下,两人几乎以为是什么青石砖砌就的内室一类,即使是人造之物,也罕见如此光滑的石面。
  「这……这是怎么弄的?」她抚着光可鉴人的石壁喃喃道:「我房里的铜镜,只怕没这墙面照得清楚。研磨到这般境地,要累死多少石匠雕工?」
  洞窟内光照有限,仍映出她一身雪肌,曲线凹凸有致。染红霞自己都看得脸红起来,回臂环住坚挺双峰,另一手却掩住腿心,殊不知此举看在男儿眼中,更加诱人,如非要保留体力游出,怕要将她按倒在地,好生针砭一回。
  耿照别过头去,稍稍抑下粗浓的呼吸,将注意力转到洞窟壁上。
  诚如染红霞所说,这样的光滑不是做不出来,而是极为耗工。要将偌大的岩窟四壁悉数打磨,怕连皇帝陵寝都无这般闲心。况且石壁上全无雕镂,有这等研磨抛光的工夫,不如雕花漆彩,岂非更添华美?
  除非……这般平滑如镜,正是建造之人的目的——思忖之间,染红霞赤裸的长腿交错,踮着玉足往洞中行去,咬唇笑道:「走!咱们瞧瞧,里头有什么玄虚。」耿照阻之不及,略一思索,赶紧追上前去与她并肩。染红霞俏脸晕红,小手一翻,悄悄握住了他的手,柔腻滑软的掌心热烘烘的,一如她娇美动人的脸庞。
  洞窟中气息流通,没有什么兽臭。地面亦都整平,无有崎岖,打磨得恰到好处,不似青石砖滑溜冰冷,反而有着微妙的粗砾,赤脚踏行毫无刮刺,极微舒适,拿捏又比镜壁更难。
  耿照判断洞中并无野兽栖息,此间的设计是为了让人便于使用,连步道的触感都考虑周详,没有埋设机关的必要,这才由着染红霞深入探险。奇妙的是:两人走进三四丈深,壁上并无长明灯一类的设施,连放置火炬的铁架亦付之阙如,洞内却始终有光。
  他以手抚壁,发现每隔一段,壁面角度便有微妙的变化,赫然发现看似平滑的洞壁穹顶,其实是由无数的曲折平面构成,非是一贯平整到底。「阳光经瀑布照入,再由石壁交互映射,折入洞窟深处。」他比划着对染红霞说明。
  「就像铜镜那样?」她露出佩服的表情,宛若小女孩见了什么新奇玩意。
  「对。」耿照喟然道:「红儿,设计这个石窟的前辈,非是闲得发慌才精研石壁的。接引日光深入洞窟,毋须烛照,实是了不起的发明啊!」
  洞窟尽处是一座地宫,大小形状与圣藻池相若,穹顶、环壁无不精研出各种的曲面,置身其中不觉有光,却无一处不明,蔚为奇观。中央矗了座三层祭坛,全由白玉雕成,纹饰古拙,与水潭七柱相类,应是出于一时一地。
  坛上有块半人多高的巨大水精,外壳光洁,已无共生之岩脉,晶柱角面却不若寻常水精直锐,反有些圆润之感,倒像逐渐消融的冰块。会有这般联想,盖因水精内并非纯净透明,而是布满烟痕似的丝丝霜白,虽无加工痕迹,总觉不是天然之物。
  水精顶端一枚狭长的六角凹孔,长约四寸、宽约一寸,就着凹孔往里瞧,深度应在一二尺之间。怪的是水精状似透明,从外头却看不出中心有一道扁长凹孔,令人十分困惑。
  耿照见凹孔的形状大小分外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看过,忽听染红霞叫唤:「你瞧!」顺她指尖望去,赫见壁上刻着几行大字:「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过,江湖秋水多。死生纵有命,来去本无求。别日还相访,新醅且一抔。」旁边一行小字:「先饮于此,望君勿怪。僧五阴绝笔。」字迹苍劲,宛若剑痕,明明深入壁中盈寸,转折却无丝毫凝滞,仿佛刻划者非于石上,而是硬面大饼一类。
  凝目细瞧,石壁下果然覆着一只半朽的木碗,外廓依稀可辨,怕一碰便要化为飞灰。
  染红霞怔望着壁上题字,不自觉地走上前去,纤秀的食指虚提,忘情比划起来。
自非水月停轩二掌院有临帖的雅好,而是这石刻字里行间剑气纵横,一钩一捺胜似龙蛇,矫矫灵动、狂气逼人,直要破壁飞去,在她眼里实无异于剑谱,每多沉浸片刻都有不同的领会。
  耿照不敢打扰,陪她站了大半时辰,染红霞才如梦初醒,浑不知已过如许辰光,轻叹一声,指尖按进「抔」字最末一点,喃喃自语:「这字……不是剑尖刻的,他用的是指力。这般气势纵横、决绝无悔的剑法,配上刻石如泥的绝顶修为,却要如何抵挡?」
  耿照不懂「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候通其隔行」的书画布局,也看得出这幅字是一笔书就,其间毫无停顿,才能写出这般怒涛洪流般的气壮之势,不禁点头。
  「是啊,这位五阴大师的武功,简直是骇人听闻了。只可惜我见识浅薄,未曾听过佛门中有这么一位高人,不知他过往事迹,否则缅怀前贤,当有更多收获。」
  染红霞也未曾听闻过这号人物,蹙眉片刻不再伤神,继续往洞深处行去。
  谁知越往内走,越是怵目惊心。地面壁间刀剑痕迹交错,似发生过激烈打斗,处处遗有乌渍,却未留下残断的兵刃。交手双方修为惊人,造成的破坏也十分恐怖,但所有狼籍到洞底的平墙前戛然而止,墙上既未染血,也无刀斫剑刺的痕迹,与沿途的激斗景象格格不入,分外突兀。
  耿照轻叩墙面,仔细观察平墙与洞壁的交界,从墙底抽出一片腐朽的袍角,脏污腐败的布片上依稀辨得些许绣线,却是僧袍所用。「这片不是墙,该是一处巨大的石门。」他抱臂沉吟着,对染红霞说明心中的推想:「五阴大师与对手缠斗,好不容易将对手逼入这门后密室,便迫不及待将石门放落,其间不容一发,才压住这爿袍角。」以那剑僧五阴的修为,若非对手与他旗鼓相当,无论是同归于尽,抑或诱敌入瓮,断不致被机关石门压住衣袍,可见当时之危急狼狈,已顾不上绝顶高手的气度风范。
  两人将地宫前后搜了个遍,五阴大师却未再留下只字片语。耿照直觉开门的机关或与祭坛上那怪异的烟丝水精有关,然而东掀掀、西按按,忙活半天,石门仍旧动也不动,这才断念与染红霞离开圆宫,游出了瀑布。
  染红霞见潭上耸立的七根白玉石柱,于日下莹然生辉,亦赞叹不已,端详片刻,忽道:「我觉得这白玉柱顶,该是有其他物事的。玉柱不过是底托而已,非是前人建造的本意。」
  耿照昨夜匆匆一瞥,并未细思,经她一提,颇觉有几分道理。
  这七根柱子当中,三根顶端有明显的断裂,耿照潜入潭中时,似见得有大块白玉沉底,应是部分圮柱;另外三根虽未断折,其上却是光秃秃一片,柱顶有零星破损,像被硬撬下什么镶嵌的饰件。
  而最高的一根,同时也最靠近瀑布,兴许接近不易,保留最为完整;被飞瀑日以继夜泼溅,侵苔格外严重,倒有大半爬满绿痕。耿照本以为柱顶的墨渍是爬藤一类,仔细观察,才发现是锈蚀严重的铜绿。
  ——这么一来,红儿的猜测便说得通了。
  玉柱顶端本有铜座,安置雕像之类的物事。上好的白玉相当耐久,便是放上千百年,也不致自行折断,恐怕是有人觊觎柱顶珍宝,才从中破坏白玉柱。
  水潭边有幢破旧的茅顶房子,不过两丈见方,一眼便能看穿门户,夯土为墙、编蔺为牖,里外多见黄油竹横陈垂落,不知是简陋的家俱抑或篱笆窗格,总之已难辨原貌,是货真价实的「年久失修」。
  屋子前后树木生长茂盛,渐渐侵入人居,在丰沛的水气滋润下,连翠绿的爬藤都长得特别好,顺着树盖枝桠垂覆茅顶,张牙舞爪缠作一处。若非如此,茅草房顶早已烂光塌陷,远看更不易辨出屋舍形状。
  耿照以为是五阴大师修行的草庐,推开爬墙虎纠结的竹门,才发现其中并无经书一类的物事。「除非五阴大师当过打杂小厮,」染红霞指着屋墙一角,笑道:「这儿应该不是他老人家的居所。阿弥陀佛!」
  夯土墙上挂着一袭爬满蛛网霉斑的玄色短褐,看得出是仆役式样。这样的装束连青年男子穿上身都不宜,通常是侍僮所着。这屋子住的非是大师本人,而是服侍他的僮儿。
  但五阴大师已死于洞窟密室,服侍他的侍僮又到了哪里,如今安在哉?
  既见屋舍,代表附近可能有人,染红霞纵使胆大,也不愿再赤身露体,勉强披上耿照的外衫,腰间以带子束起,裹出结实紧致的蛇腰。男子袍服宽大,毕竟不能尽掩曲线,套着红靿靴的一双裸腿在衩间若隐若现,襟里雪乳都挤出一条深沟,依旧无法将整个胸口遮住,峰壑并现,更教人难以移目。
  这还不是最恼人的。
  耿照身量与她相近,但男儿肩膊较女子为宽,一合袍襟,肩上缝线都快落到她上臂间,袖管垂过指尖三寸余,布料吃水更沉,两只肥大的袍袖往地面滑坠,襟口如剥柚一般往两边开,露出大半颗雪白乳球,只差没插上「欢迎采撷」的草标,便要卖得断市。
  比之一丝不挂,这种半遮半掩的奇装异服又是另一种眼福。
  耿照得了便宜,不敢真笑出声,兀自苦苦忍耐。
  染红霞一咬银牙,撕下袍襕权充系带,把袍袖卷至肩头,用带子缚起,如此不但裸露出欺霜赛雪的莹润藕臂,胸前也被勒出清晰的乳峰形状,遑论撕去半截的下摆,长度只到膝上两寸,行动间大腿一览无疑,令人血脉贲张。
  「这下连打架也不怕了。」她满意地活动裸臂,肩膊一转,乳峰上下弹撞。由正面看来,衣中仿佛有两颗弹性绝佳的乳球彼此挤溢滑动,轮廓鲜活。幸好染红霞自己瞧不见,否则宁可换穿霉烂的短褐,也休想教她以这身野媚的打扮示人。
  两人出了茅屋,一边寻路,顺便摸清所在。此地四面都是峭壁,乃一处洼谷,大致的地形一望即知。谷中地形平缓,原有的道路都被藤蔓树丛侵占,饶是如此,由水潭走到山谷另一侧,日犹未中,推估不超过两个时辰。
  距水潭约莫盏茶的路程,留有大片白玉高台,如殿宇基座,其上空空如也,既无屋墙,也无梁柱,就是白玉砌成的宏伟础石而已。环绕高台外围则有三座房舍,石墙楹柱,甚具规模,非是潭边的夯土茅屋可比。屋舍形式古朴,虽不似石柱的雕饰洋溢着洪荒原始之感,亦知年代久远,或逾百年。
  石屋虽古,木制门扉却是明显是后造之物,腐朽的程度也不过就是几十年间,门上无环钉之设,就是削木适框、因陋就简,勉强遮挡风雨而已,与石屋的严谨坚固全不相称。
  第一间石屋前竖了根木桩,削平的一面刻着「无生道场」四字,像极洞中五阴大师的手笔,却多了股杀伐戾气。耿、染二人俱研刀剑,猛见桩上刻字,心头「突」的一跳,手不觉移向腰畔,才想起未携兵刃,额际微微渗汗,相顾无言。
  片刻耿照定了定神,推开摇摇欲坠的半朽门扉,率先跨入石屋内。
  此间果是五阴大师修行之所在。布满厚厚尘灰蛛网的屋内,随处可见蒲团、袈裟等僧侣常物,架上堆满经卷。耿照以为是佛典,拿起一本吹开积尘,信手翻阅,见书页上以熟悉的遒劲字迹写着:「……七月初五。悲田吾友忆女成狂,始信宝刀生肌活血,威能绝大,必可活死人,肉白骨。殊不知慰生侄女躯壳之不腐,容色如生,已是宝刀奇能之极;乳香没药亦不坏肉身,彼可作不死药乎?嗔痴害人,眛乎灵智,莫甚于此。」
  「这是……」染红霞凑近略读,凛然道:「五阴大师的手札!」
  耿照点点头,阖起书页,双手捧过头顶,虔诚祝祷:「我二人误入险地,望大师有灵,指点生路,非有意窥探私隐,冒犯之处,大师莫怪。札记中若有大师未竟之心愿,不违侠义道、不干天理者,待我等离开此地,必定尽力为大师完成。」染红霞闭目合什,低声道:「自当如此。」
  适才看着的那页,不知怎的一下竟找不着,耿照逐页翻去,忽见一页写道:「为引宝刀之能,悲田吾友多造杀孽,谷外十里内几无人家。端溪张姓樵子育有一女,年方十四,与慰生侄女近似。劝喻再三,令其早避,莫……」那「莫」字的最后一点忽然破开,仿佛执笔之人用力一顿,绽墨如迸血,秃笔几乎戳穿纸页。
  隔行的墨色明显不同,落笔多是干皴,字迹潦草:「……迟矣!一家五口,无一存活,悔之晚矣!莫非世有定数,吾友自阎王手下活人无算,今系还乎?若是,吾杀人盈百,满手血腥,独救不还一人耶?悠悠苍天,曷此其极!我欲放落殊境石,封闭三绝谷,唯念白骨陷坑之奇,不应绝于我辈,沉吟反复,犹不能决。」
  染红霞小声诵念,不觉皱眉。「看来五阴大师有位医术高超的好友,为救女儿走火入魔,杀害许多百姓。这里反复提到『宝刀之能』,难道谷里本有一柄救人的刀?
既要救女,又何须杀人?」
  耿照心念一动,蓦然省觉,诸般线索自行贯串起来,所有的疑惑都有了头绪;未及放下札记,急道:「糟糕!咱们快去瞧瞧!」不由分说,拉着染红霞便往外跑。
  染红霞被拖着一路狂奔,冲过毗邻的第二间石屋,瞥见门楣上悬了块大匾——说是匾额,其实是将粗木剖作两截,削去圆背并排钉起,粗略制成的一块大木排——上书「救活斋」三个大字。
  乌浓的墨色深深吃进了木纹肌理,即使表面凋朽严重,题字之出入收放、俯仰向背,依旧顾盼生姿,落笔之人竟写得一手沈着飞翥的上佳翰墨,与五阴大师那出自草莽、全不讲章法,戾气逼人的森寒剑字绝不相同。染红霞暗忖:「这该是那位忆女成狂的『悲田吾友』了。救活斋、救活斋,医术通神,又如此宝爱女儿的一副心肠,怎就成了滥杀无辜之人?」见屋门被铁炼锁死,院墙中隐约飘出一缕异臭,既似尸腐,又有几分血腥味,混合药气,令人作呕。也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同样的蓝天白云下,但觉这铁锁圈牢的「救活斋」上罩着一圈黑气,其中阴风怒嚎,似有无数冤魂交代,说不出的恐怖。
  第三间石屋相距甚远,不在耿照的必经路上,屋前无桩无匾,不知其主。两人越过了大片的荒烟蔓草,来到谷中另一侧的峭壁下,耿照喘息未定,仰头一瞧,忽然一跤坐倒,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染红霞望着眼前巨大的石门怔怔发呆,半晌伸手欲抚,又觉半点也不真实,玉指始终按之不落,虚悬在诡异的斜纹石肌上。
  那是一座高逾三丈、宽约两丈的石门,像在峭壁挖出这般尺寸的凹槽,然后再打磨平整似的。石门非如瀑布圆宫的内壁般、光滑如镜的一片,而是由宽约两尺的石条斜向交错,宛若一面巨大的竹席嵌于峭壁,石条与石条的拼接处连片薄钢都塞不进,只见其缝,却几乎摸不出它的存在。
  染红霞未见过这样的工艺风格,怪异到几乎不像存于此世之物——哪有石匠会制成这般诡物?拥有拼嵌不容一发的绝艺,何不刻龙镌凤、雕錾栩栩如生的壮阔浮雕,而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单调的斜纹线条?
  「这……这是……」
  「这便是手札里说的『殊境石』。」
  也不知过了多久,瘫坐在地上的耿照才喃喃接口。
  「发动殊境石后,三奇谷唯一的出口,以及通往白骨陷坑——就是那个瀑布里的石门密室——的密道,将齐被万斤石门阻断。这『殊境石』机关以水力发动,被设计成只能使用一次,一旦放落,再也不能开启——」忽一跃起身,虎吼着对石门连发数掌,打得掌心殷红如血、肿胀欲裂,却难撼动分毫。
  「可恶……可恶!」
  他旋腿扫飞大片草叶,失足坐倒,「碰!」一拳轰在门上,打得指节青紫迸血,满是挫败的面上滴落汗珠,不知是因疼痛抑或懊恼。
  染红霞想安慰他,却不知如何开口;踌躇片刻,说的仍是心中最大疑问。
  「你是怎么知道……」
  「我听人说过。」少年把头埋在双手环抱的膝盖间,声音十分疲惫。
  关于这里的一切,他早听蚕娘前辈说过许多,尽管她一次也没来过。
  讲给蚕娘听的,是她的一名忘年小友。即使他已离世许久,蚕娘却从来没忘记那个笑起来开朗傻气、耳垂又厚又软的笃实少年,他那总是随遇而安逢凶化吉的柔软心肠,以及既天真又平凡的伟大梦想。
  三奇谷,白骨陷坑,还有号称罕世圣器的宝刀「珂雪」……这里是三十年前一段武林传说的起点,传说的名字叫胤丹书。
  无论敌人还是朋友、喜爱或憎恨他的,都不得不承认:「鸣火玉狐」胤丹书绝对是世上最值得敬重的人,他的刀救人远比杀人要多;武功虽高,却从不说教,就像毗邻数十年的乡下好邻居,容易相处得令人伤透脑筋。
  五阴大师原本并不是和尚。至少在蚕娘的故事里不是。
  他还叫「死魔」盛五阴时,是那个时代天下间剑法最可怕的顶峰候选之一。手札自谓「杀人盈百」,约莫是五阴大师出家之后修养心性,戾气大减,虚怀若谷,只算了有名有姓的。昔年「死魔」纵横天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剑下怕未寄着上千条含恨冤魂!
  其佩剑「无生」留在为他剃度的只物寺中,白玉京被异族铁蹄踏平、残垣付之一炬,无生剑辗转流落至央土名刹雪舟寺。迄今剑上暗红未褪,每逢月夜便即鸣动,似嚎叫着欲饮人血,须高僧日夜诵经方得稍稍压镇,被认为是当今世上数一数二的寄魂凶剑,已生煞灵,绝非死物,可见其戾。
  而救活斋的主人「医怪」袁悲田,为使死去的女儿复活,不惜坠入无间,由万家生佛摇身一变,成为滥杀无辜的恶鬼。
  讽刺的是:盛五阴前半生动辄开杀,割血饲锋,淬炼剑煞;非爱杀生,而是毫不把「性命」二字放在心上,狂极狷极,一手打造出「死魔送葬,凶剑无生」的骇人传说。老来却为了阻止陷入疯狂的好友,不惜放下万斤殊境石,与袁悲田同葬白骨陷坑内,令人不胜欷嘘。
  东海七大派剿灭狐异门时,杜妆怜是力主杀尽的激进派,惨绝于「红颜冷剑」下的狐异门人不计其数,梁子结得极深。其时杜妆怜年轻貌美,锋头又健,遂有些风言风语,说她对胤丹书怀有情愫,无奈胤为人正派,与妻子胤野鹣鲽情深,并不理会,多半伤了这位少女掌门的自尊,遂惹来杀机报复。
  此说固然无稽,当年却闹得满城风雨,毕竟知情者寡,好事者众,一知半解乃至一无所知之人,往往最爱附会议论,跳出来大做「公评」,实则盲目地助长了流蜚,积非成是。杜妆怜由此益恨狐异门,将其门下杀了个清光;影响所及,水月一脉不言七玄之事,东海武林亦多避谈胤案,染红霞江湖阅历虽丰,对胤丹书却十分陌生。
  殊境石是胤丹书离开三奇谷时,盛五阴为缠住袁悲田,不让陷入癫狂的挚友伤了后生,才启动封谷机关,放落万斤石闸。胤丹书成名后数度返回谷外,试图破坏闸口石封,救出两位亦师亦友的前辈恩人,可惜以狐异门之强,仍旧无计可施;求教于马蚕娘,也无启封良策,引为毕生至憾。
  耿照在手札里读到「三奇谷」、「白骨陷坑」等字样,才将壁刻的「僧五阴」与死魔联想在一块。应是胤丹书说与蚕娘听时,并未特别提到五阴大师出家,在蚕娘的见闻印象之中,盛五阴便只是出离剑葬、吹毛片血的「死魔」,是凶剑无生的剑主,杀人无算的魔头,哪里想到他做了和尚;转述耿照,也只说盛五阴。
  而这里,却是不折不扣的绝境死地。
  是连蚕娘前辈、胤丹书、五阴大师、「医怪」袁悲田等绝顶高手,也出不去进不来的隔世之地——难以言喻的绝望与挫败攫取了少年,久久不能平复。
  幸而他禀性务实,不惯怨天尤人,闷坐之际臂侧骤暖,靠来一抹圆润香肩,女郎柔嫩的面颊轻枕着他的肩头,鼻端嗅着她襟口溢出的温香,耿照心中一凛:「我若绝了出谷的念头,红儿还能依靠谁?」奋力打起精神,强笑道:「我们先回大师屋里,再找东西填饱肚子。说不定札记中藏着线索,总有法子出去。」
  染红霞微微一笑,神色如常,比他冷静平和得多,一点儿也看不出颓丧的模样,挽着檀郎手臂柔声道:「有你陪我,出不出去都一样。你说胤丹书的故事给我听,好不?我没怎么听过这人,想多认识些。」
  耿照来了兴致,忽然一怔,不由失笑。「那我跳过你师父的部分好了。杜掌门杀了不少狐异门之人,逼得胤先生横剑自刎,蚕娘说起她来,可没什么好话。」说到这里,心中隐生不祥:「既是如此,蚕娘又为何要传授红儿天覆神功?」
  染红霞不知这许多计较,抿嘴笑道:「跳过了也好。你要是说我师父坏话,我不只不爱听,以后也不睬你啦。」心念微动,又补上一句:「也不许说本门和我师姐的坏话。」
  「我同代掌门交情可好了,干嘛说她坏话?」耿照大笑。
  染红霞知他说的是反话,不禁莞尔。两人并肩挽手,信步往无生道场行去,沿途耿照说了胤丹书崛起的传奇,以及他说服七玄捐弃成见、携手团结,与七大派共赴妖刀之难等。
  据蚕娘的说法,胤丹书得她传功未久,尚未大成,即遭奸人陷害坠入深谷,误打误撞闯进白骨陷坑,巧遇盛五阴与袁悲田于密室中对峙,解了二人的逼命之局。其后各种奇遇,自不在话下。
  其时袁悲田心智犹未全失,时好时坏,一旦发狂便出谷杀生,带回尸体炮制,欲使之活转过来——这当然是绝无可能之事。他的爱女袁慰生因故死亡,早年离开三奇谷闯荡江湖的袁悲田才重返故地,为的正是寻求复活逝者的秘法。
  「真要有,那就不是秘法,而是妖术啦。」染红霞蹙眉喟叹:「旁人倒还罢了,这位袁前辈号称『医怪』,五阴大师盛赞其术,岂不知死生有命,非人力所能强求?
这实在是太奇怪啦。」
  「那是因为三奇谷里藏有一样稀世珍宝,早已超越人识所知。以袁前辈之能,会生出如此荒诞不经的念头,正是因为亲眼目睹过这项珍宝的奇能,才紧抓着一丝希望不肯放弃,终至走火入魔。」
  染红霞与他默契十足,心念一动,挑起柳眉。「就是那柄救人的刀?」
  「嗯。我本来想像不出那是什么,不过现下已有眉目,大致能猜到。」耿照正色道:「蚕娘前辈说,胤丹书闯入白骨陷坑时,在坛上发现一名容颜绝美、全身赤裸的姑娘,被一把阔刃长刀笔直插入腹中,就这么钉在一块石头上。那姑娘面上不见一丝痛苦,被刀刃贯穿处也并未出血,像熟睡一般,总之美得不似人间之物。」
    
  那刀身宽约四寸,厚近一寸,截面似是个拉长压扁的六角形,通体发出璀璨耀眼的苍蓝光华,光滑锐利的角边吹毛可断,质地无比坚硬。刀柄形制古朴,前所未见,拙重的雕纹犹如自地底掘出的青铜古器,表面残留着零星的金箔,衬与斑剥铜色,与发光的晶柱刀身形成强烈的对比。
  刀上蓝光一映,更显出少女的肌肤洁白光滑,无一丝斑痕,连柔肌上的纤细毫毛都能清楚望见,连带使得细小却浑圆尖翘的鸽乳、饱满隆起的雪白阴阜……等,全都美得毫不真实。胤丹书被少女纯洁无瑕、却又散发着女子魅力的胴体吸引,着魔似的走上前去,却不敢伸手触摸;回过神时,双手已握住了刀柄。
  ——是这把刀「定」住了这位姑娘。
  不知为何,他心中冒出这样的想法。
  石上少女肤光柔润,肌肤富有弹性,面色红润,小嘴无论是形状或色泽都像极了新鲜的樱桃;然而那双盈握的小巧鸽乳却未有起伏,琼鼻之下毫无气息,连身体都感觉不出一丝温热。
  「她」不可能是尸体。世上怎会有这般娇艳动人、柔软富弹性的「尸体」?一定是这刀上有妖法,是它将姑娘定住不动,落刀之处才没有皮开肉绽,鲜血成流。一定是这样!
  「姑娘放心,我来救你了!」
  性子温和近乎温吞的少年不知哪来的勇气,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咬牙运劲,施展新学不久、兀自半生不熟的玄阴功诀,猛然拔起长刀!
    
  「这『热血上涌』,听着怎么像『兽性大发』?」染红霞睨他一眼,唇菱微抿,似笑非笑。「你们这些臭男子啊,全都一样。下流!说故事给你听的前辈,有花忒多工夫描述姑娘一丝不挂的模样么?」
  耿照脸一红,叫起撞天屈来,再三保证没有添油加醋,真是胤丹书多看了姑娘几眼,不是他看的。染红霞忍笑道:「想来是医怪前辈的苦命女儿,闺名『慰生』的便是。这刀真特别,插在死者身上,竟能使容色如生,未能亲眼见得,我实是不信。」
  「我见过啦。」耿照敛起嘻笑之态,肃然接口。「或说那刀的『其他部分』,我已在藻池底见得。刀身材质的神奇作用,你我却是亲身经历过的,决计不会有假。」
  染红霞会过意来,不禁睁大了杏眸。
  「圣藻池底的结晶!」
  「正是。结晶上头,被人取走了最大最长的一截晶柱,切割痕迹尚在,应是做成了这把奇刃。」
  耿照叹了口气。
  「胤先生发现袁姑娘的地方,就是瀑布地宫中的白玉祭坛,故事里提到她身下的大石头,恐怕就是那块烟丝水精。我瞧水精上的狭槽十分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原来是与异晶被切去的那截剖面极为相似,看来那水精本就是『珂雪』宝刀的刀座。」
  染红霞心想:「原来刀的名字叫『珂雪』。」为免显得孤陋寡闻,便未接口。
  珂雪宝刀最终没能令袁慰生死而复活,但胤丹书的到来,却为三奇谷的死水注入了一泓活泉。袁悲田的病情受到刺激,虽不能因此愈可,偶一苏醒时,神智却异常清明,对胤丹书自况:「昔年我艺成出三奇谷,一心济世,在南方建立『尸毗山庄』行医。某日,本着佛家割肉饲鹰的精神,救了一名大恶人,并加以照看庇护,希望劝他苦海回头,改过向善。
  「那人奄奄一息,兀自狞笑:『佛欲度魔,魔也想度佛,且看谁人手段高。我的恶道比你的仁道高明,你唯一可恃,不过医术而已。此际罢手不救,便算你赢了,否则终是我赢。』我不以为意,仍尽心救治,岂料却种下恶因,祸延无辜。
  「那人伤愈之后远走高飞,沉潜多时,江湖上许久不闻其劣迹。我当时还沾沾自喜,以为度化了一名祸世恶魔,功德无量,时常对妻子说起。
  「谁知那厮趁我外出行医,率领徒众血洗辟支山摩诃海,杀尽山庄上下百余口,我的爱妻尤为凄惨,死前受尽凌辱,遗体……遗体四分五裂,惨不忍睹。那恶人劫走小女慰生,我存着一丝盼望,忍悲尽力追踪,沿途与恶人的手下缠斗,杀尽其党徒,始终没逮到正主儿。
  「转眼过了一个多月,那厮狡猾至极,我本领用尽,仍无法救出小女,再顾不得江湖规矩,千辛万苦觅得贼踪,暗夜偷袭,趁他熟睡无备重掌一轰,打得被甬里骨爆如炒栗,血如泉涌;掀开一看,竟是慰生。那厮……设计我亲手打死了女儿。
  「我发起狂来,只记得满眼赤红,见什么都是血汪汪一片,清醒时那厮已被我打得只余一息,口里溢着血沫子对我笑道:『袁大夫,最后是我赢啦。你这个月里杀的人,比我这辈子加起来要多得多。你的佛救不了你的妻女家人,想想是什么让你报了仇?』「往后,每当我剥夺性命时,总会想起他的话,下手便不犹豫。起初只杀些飞禽走兽,后来觉得毕竟不是人,参照有限,杀都杀了,不如找人实际。杀得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渐渐没有知觉,与宰杀禽兽并无二致。」
  蓬头垢面、风采不再的癫医叹了口气,闭目道:「我前半生自认生佛,后半生却沦为杀人狂魔,足见苍天不仁,佛魔不过反掌间耳。你的道,能在上天背弃你时,仍坚持走下去么?」
  蚕娘说这段故事时,口吻既哀伤又惋惜,却又隐有一丝骄傲。兴许在她眼里,胤丹书直到生命的尽头,都没有背弃他的善道,被翻脸无情的命运与他人的恶念击倒,较「医怪」袁悲田这样矫矫不群的人物更高。
  五阴大师的手札也提到尸毗山庄的惨事,不知是出于对挚友的悯怀,未曾细问,抑或当时袁悲田已神智不清,根本说不明白,关于此事的记载甚是简略,远不如蚕娘转述。
  耿染二人回到无生道场,翻查架上成堆札记,找寻出谷的线索。耿照手上那卷,只记到袁悲田发病越来越频,为防胤丹书独居落单,被突然发狂的袁悲田打了个措手不及,让他从潭边搬迁过来,与五阴大师同住——「原来那屋子是胤丹书在谷中的落脚处。」染红霞诧道:「墙上的短褐肯定是他的了。怎么他原本是仆役出身么?」
  「嗯,狐异门上下均是『胤』姓,仍有贵贱之分。我记得他是执役……等等!这里提到『疗伤』——」
  耿照飞快往回翻,视线上下追索,片刻才道:「是了,袁前辈的心疾,五阴大师无法以内力为其镇压,直到胤先生入谷后以天覆神功相助,才得稍抑心疾,让袁前辈清醒的时间再长些……这儿说的『朱紫交竞』是什么意思?」
  染红霞于武学的见识远胜过他,顺口解释:「所谓『朱紫交竞』,就是百家争鸣之意,指不同派别的内功相互激荡,利用先抑后扬的道理,刺激彼此增长,收效倍于独自摸索修练。」
  耿照听得懵懂,脱口道:「就像双修那样?」
  染红霞俏脸倏红,咬着嘴唇轻轻打他一下,嗔道:「双……你哪儿听来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没正经!」耿照省起差点说溜嘴,惊出一背冷汗,幸好染红霞自己也羞得厉害,小脑袋瓜子里一下热烘烘的没转过来,未加追问,让他逃过一劫。
  耿照早把什么「出谷后据实以告」全抛到了九霄云外,狠咬了舌尖一下,用疼痛来提醒自己:以后打死都不能在她面前提到「双修」二字,遑论与其他女子双修!否则依红儿一板一眼的性子,一剑劈死他还算是好的了,就怕她觉得污秽鄙夷,从此再不肯理他,那可比死了还难受。
  染红霞定了定神,终是多年代师传艺的旧习盖过了羞赧,略抑脸红心跳,变着法子解释给他听。「喏,你练剑……嗯,或是打铁,有时用力过猛了膀子酸疼,是该让它比平时多歇会儿么?」
  耿照想都没想,一迳摇头。「多歇上半日,怕那条膀子要疼三天。不如略加劳动些,虽比平时不适,待酸痛消去,臂膀益发强壮。」
  「这便是『先抑后扬』,朱紫交竞之法了。」染红霞笑道:「于内功修练一节,故意先替自己制造若干阻碍,最好是势均力敌,借由外力的抗衡加倍提升,用以突破境界。最常见的方式,便是找个出身、门派互异的同修,彼此相克相生;一旦摸对了门路,便能突飞猛进。」
  耿照恍然大悟,头一个想起的,居然是明姑娘与岳宸风。
  两人碧火功有成,明栈雪察觉岳贼颇有异心,仍不肯离开,一直到岳宸风实力大进,明栈雪饱受威胁——以她的话来说就是「想动手已迟了」——才飘然远去以图自保,其中缘由耿照始终不明:以明姑娘之精,断不致如此糊涂,要说贪恋双修好处,又有违她的性子。明栈雪可不是会被床笫欢愉冲昏头的小女子。
  以「朱紫交竞」推想,一切便说得通了。
  《虎箓七神绝》与《天罗经》俱是绝学,同样包罗万有,均收录了拳掌轻功等诸般技艺,可说是势均力敌的两套武典,然而质性相异,七神绝刚猛绝伦、天罗经阴柔刁钻,正是「朱紫交竞」的绝妙例证。明栈雪迟迟不走,就是要利用这羝羊触藩的危险张力逼迫自己提升;反过来想,也能解释岳宸风何以一日千里,进境惊人。
  「道理说得轻巧,实际却没这么简单。」
  染红霞见他若有所思,侃侃续道:「你想,若只单纯为增加修习的困难度,迳砍树木山石,抗力岂非更强?也不见有高手从深山老林中源源涌出,关键在于这个抗力拿捏不易,过了伤筋折骨,不足又白费辛苦,不如本本分份勤修苦练,好过投机取巧地钻空子。」
  果然是水月一门的剑术教席,结论自然而然便做在堂堂正论之上,指点迷津还带端正态度,里外兼修,绝无阙漏。耿照老老实实听完,不敢吱声,只差没把双手放膝上。
  染红霞老毛病犯了,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拿起另一部手札,低头翻阅。
  此卷与耿照手中的前后相接,写的是一两个月之前的事,果然有五阴大师指点胤丹书练功,合两人之力为袁悲田理气宁神、调复心脉的记载,提到盛五阴早年以「三藐三菩提大法」与袁悲田「三因极元圣功」合修,俱成高手,各自离谷闯荡,写下一页武林传奇。
  及至皈依佛门,五阴大师才发现自己练错了,把号称「无上正觉宝典」的佛门绝学,练上了杀生求道的偏邪路子,本欲自废武功,只物寺住持却淡然道:「迷途正途,俱在脚下。心向行往,便即是路。」盛五阴大彻大悟,又把一身阴狠迅辣、百变千幻的三藐三菩提大法,如击磬鸣钟一般,老老实实、毫无花巧地练回了无上正觉的路子,功力更上一层楼。若非如此,也不能稍胜袁悲田一筹,经年囿于谷中,以免伤人自伤。
  耿照被札记吸引,除寻求出谷之法,亦为染红霞着想,欲多了解天覆神功修习的情况、有无遗患等,尤其「梦中发动」一节,不知是宵明岛武学皆如此、胤丹书亦有之,还是蚕娘弄出来的新花样。
  染红霞不知体内的奇寒真气与胤丹书系出同源,读到五阴大师的评注,说天覆神功「其质玄阴而不损不益,中正平和,更胜极阳刚气。惜小子囿于修为,权以六阴之功,暂替九阳极数」云云,心念一动,掩卷沉思。
  「怎么啦?」
  耿照半天没听见动静,诧然抬头,恰恰迎着她凝眉细考的娟秀面庞。
  「有件事情很奇怪。」染红霞沉吟道:「殊境石放落之前,三奇谷中止有三人。
五阴大师为救胤丹书,同时与发狂的袁悲田做个了断,这才启动机关。如此圆宫壁上石刻,却是写给谁看?」
  耿照还以为她为何事烦心,不觉微笑。「那诗未必是同一时间写的,当时情况危急,哪有这份闲心?依我看,兴许是更早前便已写就,五阴大师本是剑试天下、快意生杀的江湖豪士,性子疏放,写完饮罢,把木碗一扔,没想过要收拾,便一直留到现在,不是真的诀别酒。」
  染红霞不与他说笑,正色道:「我也是这么想。由诗文推断,不是写给后辈如胤丹书;对朝夕相处的好友袁悲田,又显得过于矫情。我读大师手札,不觉得他是这样的人。但诗中说『君子意如何』,却是对平辈同侪的口气无疑。」
  耿照不明白她为何纠结于此,染红霞话锋一转,示以手中卷册。
  「你看这行『权以六阴之功,暂替九阳极数』。胤丹书的天覆神功虽是绝学,但当时修为不够,无法发挥所谓『九阳极数』的效果——这里的『九阳极数』,指的又是什么?」
  「说不定是某种阳刚的武功?」耿照反应极快。
  「三三得九。『九』是数极,也是三个『三』。」染红霞进一步引伸。「五阴大师用了『替』字,代表在他心中原本有一门武功,比胤丹书的天覆神功更适于压制袁悲田之患。这门心法的名目里,可能也有个『三』。」
  耿照摊手苦笑。
  「要符合阳刚、内功等条件,我只想到李寒阳李大侠家传的《三省功》。」
  「道门中亦有一部《形神三一大法》,可能是五阴大师原本所想。不过这不是重点。」染红霞睁大美眸等了半天,迟迟没等到预期中的惊奇反应,不免有些失望,急道:「你没发现么?袁悲田时疯时醒,最少也有几年的光景。一旦功力不足的胤丹书要离开三奇谷,五阴大师便不得不放落万斤石闸,以免袁悲田重入江湖,酿成巨灾。
如此在胤丹书之前,是谁与他联手镇住了袁悲田?」
  耿照猛地省觉。
  「你的意思是——」
  「三奇谷、三座石屋,九阳极数、朱紫交竞……还有石壁上对象不明的题诗,在在说明一件事。」染红霞正色道:「五阴大师的同修,不止『医怪』袁悲田一个,三奇谷之内,自始至终都是三个人。那第三人究竟是谁?如今……却在何处?」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10:20:26

【第百廿五折 玉宇巍峨,牙骨盈坑】
  为释心中疑惑,两人连袂来到第三座石屋。屋前如五阴大师之「无生道场」,原也立了根粗桩,却被拦腰削断,残桩突出地面不到一尺,上头仅余半个「电」字,左侧还拖着一撇,两头并未相连。
  染红霞抱臂托腮,灵光乍现:「莫非是个『庵』字?」耿照识字有限,伸指虚写个「庵」,越看越像,双掌一击:「有理!红儿,你真是聪明。」
  染红霞被赞得脸烘耳热,小脸晕彤彤的,嘴上却不肯让,咬唇佯嗔:「你这话听着倒像长辈夸奖,教人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耿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这年头,怎么连夸人也有事!莫非「聪明」二字别有寓意,惹她不欢喜了?
  「你先喊了红……才夸人,好占人便宜!」
  「那好,」耿照有过必改,绝不拖泥带水。「下回我要夸你,便喊你『二掌院』好了。」染红霞原本还忍着笑,一听俏脸沉落,咬牙道:「你敢!」
  耿照想起她最不喜欢他这样叫,赶紧改口:「不敢不敢,我说着玩的。下回,万一我又想夸奖你,一定不喊你『红儿』,喊……喊『红姐』好啦,听来一点不像长辈的口气,绝不占你便宜。」
  染红霞被那句「万一」逗笑了,噗哧一声,霎时如春风复来,雪靥更添丽色,看得耿照微微发怔,一脸呆相。她心中微感歉疚,暗忖:「好端端的开着玩笑,我同他呕什么气来?这下倒好,气氛弄僵不说,还平白给叫老啦,当真是咎由自取。」
  其实染红霞也想多了。在耿照眼里,红儿俏美可喜,一颦一笑无不动人,并未往心里去。虽说如此,毕竟是她起的头,尽管懊悔,却拉不下脸说软话,犹豫一下,伸手挽着他迳推门扉,细声道:「咱们瞧瞧去。」衩间伸出一条雪酥酥的结实长腿,率先跨过破败的高槛。
  第三间石屋所置,又教二人大吃一惊。
  石屋前后三进,有厢有廊,无论斗拱、屋梁乃至门扇窗牖,形制均近于今时,年代明显较无生道场、救活斋更晚,规模也大得多。中堂甚至有六扇明间,所有木造的部分都经过油浸之类的防腐处理,不仅形状完整,机能亦都健全,没有缺门烂窗的现象。
  而如此规模、堪称「宅院」的建筑里,仅有居间的大堂置着几把桌椅,连床都没见,所有房间无分大小,其中仅有一种家俱,就是书架。堆满竹简帛书的书架,堆满经籍卷册的书架,倾倒毁坏的书架,空空荡荡的书架……
  时光似乎一进入院中便悄悄静止,空气里悬浮着木竹卷纸的微腐气息,连一丝微风都感觉不到。屋外的鸟叫、远处瀑布的轰隆声响,俱都被挡在高墙之外。院墙内似乎该有几株粗老梧桐,夏日里浓荫与雷响般的蝉鸣,更能衬出此间的悠远静谧……但别说是树,院中连一片裸出石砖的泥地也无。这是为了避免植土蕴含湿气、缩短藏书寿命而做的设计。
  两人自然而然都没作声,携手行望,屋内半数房间的架上是都空的,集中在后半部,毁损的状况也格外严重,室内积尘盈三寸,连门扉都不易推开。耿照试着打开一间,涌出的灰浪活像是一场雪崩,两人灰头土脸奔回廊庑起处,掩鼻待弥漫的灰翳沉落,才得继续深入。
  自此耿照打消了开门的念头,反正镂空的窗格仍能略窥室内情景,后进里空荡荡的,书架倒得七零八落,仿佛前院尚有人活动的久远以前,此处便已废弃,衰败得特别厉害。
  流影城也有这样的书库,规模更大,耿照经常出入,并不陌生。「这儿不像有人住的模样。」他叹了口气,抬望着几乎叠到横梁下方的一捆捆竹简,喃喃道:「红儿,说不定咱们想错啦。这座大屋是库房,用来贮放经典,并没有第三位同修的前辈。」两人置身左厢头一间房,这儿距中堂最近,屋内保存的情况几乎是最好的,才特别选它一探。
  染红霞摒住呼吸,凑近书架仔细观视;绕行几匝,嫣然一笑。
  「叫『红姐』。」她眸中闪过一抹狡黠,隐有几分得意。这神情在宝宝锦儿身上司空见惯,每当恶作剧得逞,又或打着什么坏主意,总能见到这样的淘气慧黠,于稳重的染红霞却十分希罕。
  耿照先是一愣,片刻会过意来,笑道:「红儿有什么发现?」
  「是红姐!」染红霞义正辞严纠正他。「架上刻得有字,你瞧。」
  纤指之所至,比着「道门武部之七」几个小字,字迹大开大阖,宛若剑痕,较瀑布石壁的题刻略显稚拙,遒劲亦多有不如,但确是出自五阴大师的手笔。
  顺着染红霞的引导,他又在隔壁书架发现「儒门武部若干」的墨字,与救活斋题匾如出一辙。袁悲田书法造诣极佳,全无五阴大师两处字迹的生熟之别,更是好认。
  「证据」却在第三座架上。「释门武部」的记号,来自一个全然陌生的笔迹:袁悲田之字近于行草,笔势飞动、骏迈昂扬,此人却是端正工整的中楷,一丝不苟,可比雕版。
  耿照没学过书法,说不出两者的区别,但屋外木桩的半个「庵」字亦是端正的大楷,总不会是袁、盛突然转了性子,写出截然两样的笔迹。如此染红霞推论有据,在胤丹书闯入之前,谷内确有第三位不知名的高手,至少与二人平起平坐,一起整理了屋中所藏。
  这人离开后,所有形迹亦随之消失,一如被拦腰削断的木桩。是这位高人亲手抹去,还是五阴大师、甚至是袁悲田所为?三人最终是不欢而散,抑或另有隐情?
  「由石壁的绝笔诗看,至少五阴大师并无芥蒂,诗里的口气十分平和,还是颇安慰人的。」染红霞沉吟道。耿照想起「死生纵有命,来去本无求」两句,连连点头。
「说不定竹简里会有线索。」
  两人合力搬下几摞竹简,摊在地面展读。
  耿照拿的是「道门武部」,竹简的刻字面腐朽得厉害,保存的情况远比想像中更糟,以石屋之干燥通风,灾情似不应如此惨重。他连换几捆均不能读,恰迎着染红霞凝目投来,显然她拿的「释门武部」也是一样。
  两人拍去掌灰,满怀不甘地起身。耿照吸了一肺竹腐浊气,打开咿呀乱响的陈旧窗牖通风,所幸窗轴还算结实,并未应手脱落。阳光射入斗室,映出窗边几上几把烂掉的大毫、被石砚压着的几枚布包模样的物事,还有地上打破的瓷碗碎片。耿照心念一动,忽然明白过来。
  「是拓印!」指着层层蛛网披覆的布包,对染红霞解释:「这布包便是拓印用的拓包,瓷碗是拿来贮装白笈水的。在竹简的表面先涂抹白笈水,复上纸张以毛笔敲打按压,使纸张陷入阴刻凹痕之后,再以拓包蘸墨轻压,如此便能将字拓于纸上。」
  白笈是补肺止血、消肿生肌的药材,溶于水中,便如稀浆般具有黏性,用来隔离铭碑与拓片,乃拓印必备之物。竹简不比石刻,表面涂上白笈水,纵使拓完后仔细清理,仍不免有残积,将使加速木竹之腐;况且,以此地竹简之多,要悉数拓完工程浩大,更不能寄望他们回头细细清理。
  竹简被遗留在此,事主从一开始便只打算带走拓片而已。失去利用价值的大捆竹片任其自腐,说不定也在预想之内。
  假设拓印与建石屋是同一批人、在五阴大师等来到三奇谷前便已离开,那么当年袁、盛与那神秘的第三人入谷之初,面临的可能是更狼籍不堪的破败景象。能将竹简分道、儒门等开架收藏,代表他们起码看懂了内容。
  耿照与染红霞夺门而出,果然在最末一间房里找到了满架的簿册帛书。
  每一层的卷册底下都压着裁成长条的布帛,同样是三人的笔迹,详注「道门武部一至十三,其中二、六、七毁,三阙甲戊庚,四阙寅卯午亥」之类。其中盛五阴所写最是直略,用毛笔与用炭枝全无分别,狂简潦草,字迹可说是丑陋。
  袁悲田则像是觅得了发挥的舞台,率情纵意、用笔俊迈,每条帛布都写如法书一般,或长或短,即兴发挥,不拘一格。染红霞幼时随府里的西席先生临过几年帖,知此人造诣着实不凡,能写这一笔好字,怕连翰林也做得;只是分类用的压条照他这般写法,难免苦了索骥之人。
  而那神秘的第三人写得最多也最好,字迹工整端方,大小几乎一样,内容的格式统一,一眼便能明白,找起来格外省事。
  更重要的是:凡由他经手之拓片,其后多附有拓片内容的楷书誊本。竹简所刻不是篆体就是古籀,甚至金文甲骨一类,以染红霞之所学,能目者十不过一二,耿照更看似天书一般,但见满帛的蝌蚪乱爬、小人打架,如坠五里雾中。
  他俩到这时才明白,非是释门武部的竹简特别多,帛册为其余两门的一倍有余,而是这第三人勤奋,不但拓下简书,还以标楷重新缮录于后,耗用的纸张布帛,自然胜过盛袁二位。
  两人各取长帛展读,片刻不约而同抬头,四目交会,浑身一震。
  ——是武功!
  帛中满载武功心诀,约略一翻,便知是威力绝强的上乘武功!耿照那卷题为《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记载一门名为「摧破义」的重手法,教人转动体内七轮,练出无上金刚神通。帛书有云:「召一切烦恼恶业鬼神于掌中,刹那摧杀!」威能若此,堪称绝大杀器。
  然通篇所述,与耿照熟知的内功原理相差甚远,非以丹田经脉为本,而是将人体由头顶的天灵盖至脊末画出一条中轴,分出七枚脉轮,相连至「全身三亿五千万条经脉上」——耿照不禁掩卷失笑:「这么写,分明是让我们别记了。数大如此,等若无数。」
  而每一脉轮皆连到手掌的不同部位,靠结印观想、调息吐纳转动脉轮,以产生力量,这又和内力的运用有异曲同工之妙。
  卷末以朱笔批注:「此经至关重要,惜中篇有阙,不能尽窥莲宗武学堂奥。」
  「应有图式。以燕脂、紫铆等七彩绘于绢。与此间所藏俱轶,疑在五行殿。」
  「推为『寂静掌』、『六臂大轮转』、『那伽调伏圣法』三门神功之本源。前二有残篇无图。后者亡轶,其名散见诸经卷。」注明《寂静掌》、《六臂大轮转》在释门武部若干。
  三条朱批均出自第三人之手,字迹较先前更苍劲,力透帛背,显然修为益深,书写的时间远后于缮本。而三注的朱砂色泽无一相同,非干皴之别,而是分三次下笔所致。每一重研朱墨,难免有深浅上的差异,一望即知。
  耿照初读「摧破义」,便觉与薜荔鬼手的重手法颇有相通,只是以脉轮运行的道理阐释,一下难以对照娑婆阁中所学,虽有诸多环节似曾相识,但匆匆一瞥,又无法具体说出异同;及见批注中「莲宗」二字,恍然大悟:「果然释门武部所录,便是大日莲宗的武学典籍!」
  帛中所载十之八九看不懂,越看却越觉兴味盎然。那七脉轮之说似是而非,却不能迳斥无稽,总觉再往下钻研,会突然绷出什么新奇有趣之物似的,一时竟舍不得放回,仔细卷好,信手放入怀中。
  染红霞拿的却是器械图谱。
  帛上所拓非是狭长的竹简,而是雕着图样的栔板,每帧皆为如意轮观音,身流千条光明,背有宝轮,手臂以二的倍数增加,多至十二,俱握吐焰的利剑。菩萨绘作男相,顶髻庄严,圆光照摄,风格不似以往见过的佛绘。
  以佛像表记的图谱耿照甚熟,她却是初见,一时瞧不出端倪,来回翻了几遍。
  卷题《剑录六波罗密多彼岸究竟法》,水月身为东海为数不多的佛脉,弟子多涉经书,知六波罗密多又称「六度」,本意是指布施、持戒、忍辱等六种由生死苦恼之此岸,得度涅槃安乐之彼岸的法门,其实包含菩萨所修的一切行门,略则六度,广则万行,故有「六度万行」之说。
  此剑以六度万行为名,厚厚一摞几十帧图,文字却寥寥无几,仅「圆光负焰」、「马郎开棺」、「伫海宁波」等招名之下刻得一两行,或为佛偈、或为品评,皆与剑法无关,更像是佛绘的题跋。比起直白了当的《殊胜法门品》,这《彼岸究竟法》真恼煞人也。
  染红霞无欲无求,也不甚在意,见檀郎襟口小露半截帛卷,美眸滴溜溜一转,促狭似的把《彼岸究竟法》塞进了腰带褶缝,一副「你拿我也拿」的神气。两人哈哈一笑,心怀俱宽。
  儒、道两门的拓经绝大部分是古文天书,当然也有例外。二人沿柜翻找,很快在道门架上找到一部能看懂的典籍,正是手札里提过的《三因极元圣功》。缮文仅不到三分之一是盛五阴的拙字,其余皆出自袁悲田之手。
  耿照心念微动,从释门架上找出五阴大师所习之《三藐三菩提大法》,果真是那第三人所缮。卷末附有一篇长跋,满帛俱是端正如雕版的蝇头小楷,钜细靡遗交代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袁悲田乃苍梧袁氏的长房嫡系,东海柏人、苍梧、党榆、棣斤等四郡自古多士,袁氏尤为翘楚,历朝历代颇出相才,碧蟾一朝四世三公,门第极高,向是东海文儒马首。
  袁悲田为卿相之后,却无意功名,少年时游剑江湖,习得一身高强的武功,因缘际会得到一幅「岁时徙星图」,与两位中途因夺图结识、乃至惺惺相惜的好友,联手解开图藏之秘,进入传说秘境三奇谷。
  三奇谷所在,自来便是一桩武林悬案,神秘不下于凌云顶。相传此地最早是天佛五百亲传弟子的驻锡处,这些「天人」在此建立祭坛,行接天祈礼,后来亦随天佛涅槃,成了阿罗汉。
  大日莲宗几度兴衰,继起的天元道宗与沧海儒宗也都进驻过三奇谷,最早关于谷秘之说,即由道书流出。《祖洲僊记》说谷中「玉宇巍峨,洞中藏月,牙骨盈坑,是谓三奇」,认为此处便是接天宫城的原址;而《玉螭本纪》与《潜翔宝典》上卷,则以「三奇」为龙皇玄鳞于谷中替痴、癫、挛嬖三残点开天窍,成智、仁、勇三贤,为其子渊甲举才之轶事。
  三人辅佐渊甲平定四方,建立玉龙朝的第二个盛世,渊甲赐爵禄封邑,许三人之子世袭其位,三贤坚辞不受,告老还乡,布衣以终,世称「病三槐」。司徒痴、司空癫、司马挛嬖——史未载三人出身,仅以官为姓,以病为名——殁后,族中子弟仍受帝王家重用,势力遍及朝野,至玉龙朝倾覆后亦长盛不衰,遂成士族。
  有好事之徒附会,说这三支士族的源头汇成了沧海儒宗,然武儒君临东海时,却无人敢提出这等主张。便问现今四郡士族,是否自认痴癫挛嬖之后,怕也将惹来一顿白眼,不定要受群儒包围,口诛唾死方休。
  萧老台丞着书驳斥《玉螭本纪》之谬,替士族出了口恶气,广受天下文人欢迎,不能不说其来有自。
  染红霞以为「三奇谷」因三名高人避世合修得名,说明三奇谷年代久远,不及凌云顶传奇脍炙人口;死魔、医怪等纵横江湖时,也未张扬他们的三奇谷出身。若非近三十年间出了个「鸣火玉狐」胤丹书,已为世人所淡忘。
  三人连袂入谷,发现谷藏早被搜刮一空,只剩下带不走的半腐竹简。写跋之人建议由谷外携入绢帛、笔墨、白笈等,强拓残简内容,袁盛二人皆无异议。
  这工程十分浩大,三个人花了大半年才拓完,按所学分配拓片,袁悲田得儒门的部分,盛五阴坐拥道门,释门则留诸此人。但盛五阴出身草莽,读书有限,古文几不能辨,遂与袁悲田合作,由他来包办拓印,再交由袁悲田缮写,所得仍各归二人。
  一日,袁悲田在道门武部缮得梦寐以求的《三因极元圣功》全本,大喜过望,他素有行医济世的宏愿,而《三因》一卷正是道医正宗绝学,谷外诸道脉皆已失传,不想竟于三奇谷中现世。盛五阴知他心愿,慨然以此卷相赠。
  袁悲田也想找一部适合盛五阴的武典相酬酬好友,可惜儒卷多为残篇,勉强凑成的《赤心三刺功》又是内家心法,对使剑的盛五阴效用不大。
  无巧不巧,便在同一天,这人抱着能化入天下诸门兵刃的《三藐三菩提大法》来找盛五阴,见《赤心三刺功》,一拍即合,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才得这般巧法。三人相视大笑,交换了武功秘笈,皆大欢喜。此人写跋纪念,附于《三藐三菩提大法》之后。
  「可惜!」耿照对三人的高谊大度十分心折,赞叹之余,不禁扼腕。「这篇跋若是袁前辈所写,定会提到这位前辈的名号,如此便知是谁啦。红儿你见多识广……我是说『红姐』见多识广,可曾听过《赤心三刺功》?」
  染红霞咬住一声「噗哧」,娇媚地狠瞪他一眼,想了老半天,终是摇头。
  「古人说:『树棘以为位者,取其赤心而外刺。』古代以树棘象征卿位,九棘三槐代表九卿三公。这部武典以『赤心三刺』为名,若出自儒宗正传,定是相当厉害的绝学,只有上位者才能学。」
  「若是这样,这位前辈当真识货得紧。可惜不知他的来历。」
  染红霞回过神来,忽尔一笑。
  「倒也非全无头绪。这篇跋里,透露的讯息可多啦!」抿着菱儿似的圆润小嘴,瞇眼如丝,双臂环抱着饱满坚挺的诱人双峰,翻出一只白皙右掌,纤长的食指尖冲他轻勾几下,神情得意极了。
  「红姐真是聪明绝顶,还望指点小弟一二。」耿照十分乖觉,赶紧请教。
  「……满眼贼光,毫无诚意!」
  染红霞笑得花枝乱颤,一双白玉乳球上下弹动,差点撞开襟口。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拍着高耸的胸脯道:「好啦好啦,不与你说笑。袁悲田出身士族,题匾叫『救活斋』,这『斋』指的是读书之处,他的来历最清楚,分得儒门典籍是理所当然。五阴大师是后来才出的家,原先居所取名『无生道场』,整理出来的道门典籍归他,推断应是道脉出身,可能从道士习武,或所学近于道家。
  「这屋全名已不可知,但最末一字当是『庵』无误。这位前辈分得佛教典籍,应该是一名出家的比丘。」
  这下轮到耿照失笑了。
  「红儿,你这说法未免牵强。怎知不是袁、盛两位出身儒道两脉,欲得自家之所学,而这位前辈原先并无宗派,便由他处置剩下的典籍?」
  染红霞没想过这个可能性,猛被点出,尚不及佩服,不肯服输的性子又起,兀自嘴硬:「这……跋中既说『冥冥中自有天意』,必是丝丝入扣,才能说是巧合。袁悲田儒门出身,却得道门圣典;盛五阴道门出身,却得佛门秘典。这第三人须是佛门出身,却取儒门上典,才算丝缝严实,无巧不成书。」
  耿照忍着未加辩驳,但要他昧良心大声附和,亦有不能,微笑点了点头,并未接口。
  染红霞的世界里,从来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岂容对手相让?胀红小脸,正欲再争,忽想起一事,「啊」的一声,神情由怔愕、恍然乃至会心一笑,不好意思地说:「我方才说的都不是关键。我一早便认定这人是僧侣,千方百计找证据,却忘了最初生疑之处。你瞧!」摊开卷跋,指着字迹:「这样的字只在佛经见得,又称『雕楷』,是僧侣抄经惯用,我师姐便写得一手漂亮端正的雕楷。用这种字的除了雕版匠人,只剩下抄经的僧侣,俗称『写经生』的便是。我一见这人之字,便猜是写经生出身。」
  耿照家中礼佛虔诚,惯见经书,一想果然是如此。
  横疏影每日批写大量卷宗,慕容柔自己便是刀笔吏出身,流影城的帐房、西席等亦是惯写之人,这些人无不是一手好字,却与佛经雕版不同。仔细一想,那人笔迹工整、大小等若,尤其行与行之间字字齐头、几不留空的习惯,与「计白当黑」的临帖审美大相迳庭,对一名擅写书法的人来说,实在稍嫌拙劣;若是雕版工或写经生,则又再自然不过。
  耿照心悦诚服,团手揖拜。「这回我是真服啦。红姐当真目光如炬。」
  染红霞咬唇瞪他一眼,咯咯娇笑:「好哇,可见之前都是虚情假意。」
  两人打打闹闹,相偕而出,想起离开圣藻池以来还未进食,腹枵如鸣蛙。三奇谷四面峭壁,非猿攀鹰飞不能越,谷中倒是林相茂密,不缺野兔獐鹿,只是仓促间难觅工具捕猎,耿照想起水潭清澈见底,多富游鱼水草,容易入手得多。
  他本欲自告奋勇下去捉鱼,染红霞却有异议。
  「你来生火,我下水去。」女郎见他还欲开口,抢白道:「烧鱼我一窍不通,非你不可,比起来捉鱼我还拿手些。咱们一人做一样,分工合作,岂不甚好?」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大有二掌院的派头。
  耿照心想:「我先把火升起,再帮忙捉鱼。徒手捕鱼,可不容易。」点了点头。
染红霞展露欢颜,一瞥潭水澄如水精,几可见底,跃跃欲试,褪下红靴松解腰带,忽见耿照还在一旁,不由大羞:「你……你在这儿做甚?转过头去!」耿照被骂得有些懵,两人有过肌肤之亲,还有哪处没瞧过的?况且谷中无人,恐伊人在水底遇险,就近照拂,岂能轻易离开?
  染红霞一使起性子,可没忒好打发,抓起靴子劈头扔去:「不许看!」左右两只扔完,抄起一枚沙梨大小的潭石,耿照面色丕变,才知不是开玩笑,夹着尾巴一溜烟钻进草丛,连声叫道:「我不看我不看!没敢看没敢看!」
  「扑通」一声染红霞入水,潭底一抹雪酥酥的裸影扭腰摆臀,轻踢着两条修长玉腿,浓发散于碧波间,龙宫仙子不外如是。耿照瞧得两眼发直,脖子越伸越长,染红霞忽冒出头来,甩手一掷,拳头大的圆石离水飞越,凌空划出一道平弧,「碰!」砸中耿照身后的树干,不知是二掌院的暗器手法太不高明,抑或太过高明。
  耿照抱头鼠窜,差点没被弹落的圆石击中;再探头时,只来得及看见两瓣雪白浑圆的翘臀翻出潭面、旋又没入,随后两条直腿插入水中,肌束团鼓,线条修长,配上扳平的脚背、玉趾,充满煽情的野性之美。
  染红霞潜进水底的动作比他还要熟练,耿照略微放心,不敢走远,觅潭边干燥处圈石为灶,堆满柴草,以两截被烈日晒透的干树枝摩擦生热,往干草堆里吹着火星,不多时便升起了篝火。
  「泼喇」一响,一尾扭动的肥美鳞鱼被拱出水面,「啪!」落于岸边湿地,片刻又一尾破水而出,摔得更近,大片水花几乎泼着火堆。耿照以身体遮护,被溅得一头一脸,却见石边趴着一尾雪颈削肩的光裸人鱼,湿透的浓发拢成一大把,遮在高耸的胸前,吃吃笑道:「活该!贼眼溜溜,泼成一条好色的落水狗!」
  耿照盯着那两条挣扎弹动的银鳞鱼赞叹不已,顿生无限感慨:「镇北将军的千金不但马术、车术绝佳,连水性都忒好,北关军果然是天下劲旅,从山边打到水畔,怕是找不到对手。」
  染红霞差点笑得沈入水底,频频舀水泼他。「这同我爹没关系。你别忘了,我是在断肠湖边长大的,水月停轩的亭台楼阁便盖在水上,本门弟子还不会使剑就会泅泳啦。你以为只有男孩儿会入水捞鱼,调皮捣蛋?」
  耿照一想也是。黄缨的水性便好得不得了,看来红儿所言非虚,见她平日一板一眼惯了,实难想像她偷溜下水捉鱼玩耍的模样,笑道:「没想到你也有调皮捣蛋的时候。你师父只怕舍不得打你屁股。」
  染红霞趴在石上,双乳贴着岸石,满拟遮住羞处,岂料她放松言笑,漂着轻轻打水,圆翘的雪股浮出水面,白桃般耸起两团雪肉,隐见桃凹里一抹酥橘,股间飘茸纤细,煞是诱人。耿照说到「打你屁股」时,暗自吞了口馋涎,苦苦弯腰,以免被她发现支起的裤裆。
  「不,我从不调皮捣蛋的。」
  染红霞对他的「贼眼」浑无所觉,一本正经道:「我专抓调皮捣蛋的师妹。敢偷溜下水摸鱼捉蟹的,没一个游得过我;抓上岸来,自有专司责罚的嬷嬷打板子,偶尔遇到特别调皮的,师姐才发落我处置。被我打过屁股,没一个敢再作怪。」言下不无得意。
  耿照头皮发麻,满腹绮念化烟散去,乖乖折蔺草系鱼,自找潭边僻处剖洗刮鳞,串上尖枝烧烤。他从小帮忙姐姐耿萦操持家务,手艺不坏,虽无油盐调料,这数日来的头一顿肉食仍吃得染红霞赞不绝口。
  两人休息片刻,引枝回到无生道场外的空地,架柴生火,静待日落。五阴大师的居室杂物不多,以大把草束清去积尘,掬水刷洗一番,便觉干净舒适,比在池畔湿地过夜要强百倍。唯石室中诸多陈纸,又无防火的灯罩,为防火星飘上手札堆,将珍贵的记录付之一炬,不敢引火入室。
  晚餐吃过烤鱼,二人并肩坐在篝火前聊天。染红霞生性不喜逸乐,平时早晚排有日课,聊得片刻,盘膝吐纳用功起来,也不怕耿照窥看,闭目练起水月正宗的内功心法。
  耿照入屋抽了本手札,回篝火边为她护法,一边翻找有关天覆神功的记载。不知过了多久,女郎吐气收功,睁眼见他专注阅读,也悄悄入屋拿了本札记,却是从底层抽出来的。依五阴大师习性,应是最早的几本之一。
  情侣花前月下,相依于荒谷,纵未剥去束缚合而为一,尽情享受那天地间至高至美的销魂滋味,也该是并头喁喁,细诉情意才对,两人却是并肩坐在篝火前读书,各自入神。若有目证,不免要咋舌摇头,徒呼负负。
  这画面一点也说不上美。
  只有当夜风骤起时,刮得四野猎猎、焰舌劈啪作响,两人依然端坐不动,被火光映亮的面庞才与古老的石屋、废弃的白玉台格外般配。美貌惊人的女郎也好,平凡黝黑的少年也罢,不仅属于彼此,也属于被遗忘的山谷;在静默肃立逾千年的峭壁遗址前,两人丝毫不显得渺小脆弱,与回谷之风同样自得。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染红霞。
  「怎么了?」耿照听她一声轻呼,即从字里行间抽离,警醒抬头。染红霞却未应口,双手捧着陈旧的线装簿册,视线上下瞬移,片刻才道:「你记不记得在跋里看过的,何谓谷中『三奇』?」
  「是辅佐龙皇渊甲的病三槐么?」耿照幼时多听评书,尤好英雄豪杰,对于开创盛世的贤王渊甲大有好感,头一个便想起他来。
  「不,是另一个说法。」染红霞轻摇螓首,火光映出一脸凝肃。
  据《祖洲僊记》所载,「玉宇巍峨」、「洞中藏月」、「牙骨盈坑」为三奇谷的三大奇景,因而得名。但石屋环绕的那几座白玉台规模虽大,却难与天佛餽赠玄鳞的接天宫城联想在一块;白骨陷坑虽遭封闭,其中若藏有玄鳞化龙的巨大骨骸,砌建石邸、拓走竹书的那些人,岂能不公诸于世?
  ——「龙」实存于世的消息一经披露,数百年间东洲大地怕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巨变,怎由得秘境三奇谷被世人遗忘,埋没于绝岭间?
  「你信不信五阴大师?」染红霞瞇起美眸,一瞬间竟有些迷蒙之感,令人捉摸不透。这样的神情由明栈雪、横疏影乃至宝宝锦儿做来,半点儿也不奇怪,在她脸上出现,却有着难以言喻的异样与神秘。
  「我信。」耿照并未犹豫太久。
  五阴大师重然诺、讲义气,皈依后心怀苍生,绝笔诗豪气不减,虽前半生杀孽太重,说不上什么好人,至少心怀朗朗,决计不会是诡诈虚伪的骗子。况且以大师的眼界,要骗过他也不是容易之事,若说受人蒙蔽,可能性委实不高。
  「我也信。这样更令人想不通啦。」染红霞倒抽一口凉气,握紧手中陈册,低声道:「大师说三奇皆真,他亲眼见过其中一样,毕生受惠。而我们始终猜不到是谁的那位亲口告诉五阴大师:他见过另外两样。就在这个地方。」
    
  水中月,月粼粼。
  「古木鸢」放落舷窗遮帘,小心不被码头上的细作瞧见。
  莲觉寺的大乱暂告一段落,至今已是第四天。倘若能够,他猜慕容柔恨不得把与会的数千人通通关押起来,一个也不放过——他相信慕容柔并不真的喜欢刑狱。当年慕容审讯时几乎不用刑具,旁人将「读心术」传得神而明之,在老人看来不过是玩弄人心的把戏。慕容柔不信任的,是人在激昂时所吐出的话语,无论是因为痛苦、恐惧,抑或是抛头洒血的义慨之类。
  慕容相信操弄流民之人,便隐藏在现场数千人中。不得不放这些吓坏了的权贵仕绅离去,则是幕后黑手对镇东将军最轻蔑放肆的嘲弄。
  对「古木鸢」也是。
  镇北将军的独生爱女与镇东将军府的代表双双葬身于莲台下,暂时解除了慕容柔吞败的窘迫,却埋下更大的危机。慕容柔命谷城驻军连夜开挖,昨天终于在石砾堆里发现二人的兵刃,却未寻获尸体,挖掘的行动仍旧持续进行中。越浦四处布满将军的耳目,镇东将军既不能把人留置不放,便派出数目惊人的细作,一点蛛丝马迹也不肯放过。
  而迟凤钧被刺客所伤,于驿馆休养——这当然是幌子。莲台是迟凤钧征收监造,突然倒塌,交代须得着落在他身上。「古木鸢」毫不怀疑是慕容柔软禁了抚司大人,就算问不出口供,起码别让他人从迟凤钧身上拷掠出什么来。这点慕容柔经验丰富,行动快极,迟凤钧连奏折都来不及写,人就没了踪影。
  当然对古木鸢而言,潜入驿馆非是难事,但一向都是迟凤钧奉召来见,他若主动去了,迟凤钧便多知道一件不该知道的秘密。这事不能再拖,这一两日内就必须有个结果,但眼下还有一场更重要的会面。
  窗格一动,连遮帘都未掀飞多少,乌影已飘入船舱,夜行黑衣,面上依旧带着轻佻的纸糊面具,冲着老人一欠身,闷湿的声音听来永远都带着笑。「咱们差一点就赢啦。」
  古木鸢陡生不耐,暗自警惕,强又按下了火气。
  「差一点儿,就不算是赢。」
  「可也没输。」鬼先生耸耸肩,迳自落座。「染苍群的宝贝女儿死啦,慕容柔给不出交代,有得他伤脑筋。届时北关尽提大兵——」
  古木鸢终于忍不住哼一声。
  「没什么尽提大兵这种事。你不认识染苍群,他会为女儿同慕容柔拼命,但不用北关一兵一卒;连斩杀仇人的刀,都不会从将军府库中拿出,定是私人购置,决计不能是公器。你以为这人当年,是怎么从漫天谗谤中走过来的?」
  鬼先生自讨没趣,也不以为意,笑道:「至少现下流民滞留东海,再加上三乘大会出的乱子,总有机会逼反慕容的;还有机会,就不算失败。况且耿照葬身莲台,也省了一桩麻烦,七玄大会没这厮添乱,计画也能顺利些。」
  古木鸢定了定神。鬼先生向是得力臂助,布局精细,执行力强;要能改一改那轻佻好事的性子,就不能当作部下来用,得先杀掉才行——往好处想,有缺点也不算太坏。
  「三乘论法不算失败。虽未达到既定的目标,到底将流民留在了东海。」姑射的领袖为这局的结果定了调,冷冷说道:「幸而没留下什么破绽,差强人意。」
  黑衣人轻笑一声,忽然坐起身来。
  「说到破绽,当日被慕容柔扣押起来的那两百多人,皇后娘娘本有懿旨,命慕容放人,慕容不从;闹到最后娘娘莫可奈何,只得赐粥给他们果腹,聊作安慰。那两百号人吃完了御粥,没等押回谷城大营牢房,半路死个了清光,没留半个活口。」
  古木鸢一凛,双目迸出慑人精光。
  他用在流民身上的药物十分罕见,且复方混杂,施用的工序难以逆推,本不会留下形迹;待镇东将军想到用药的可能,延国手勘验,药性早已发散殆尽,查不出蛛丝马迹。他没想过灭口。
  成大事须得牺牲,但非是无谓地滥行牺牲。
  他已有一名手下倒戈投敌、一名不受控制,另一名身陷牢笼……老人花了绝大的工夫克制怒气,不欲在此际摘掉手中仅有的能子。「做得好。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我那日没见你接近殿后,不想竟能在御粥中下毒。」
  「的确是绝了后患。」鬼先生笑着,慢条斯理道:「但我也的的确确没有下毒。
如您所见,那日我分身乏术,实在没那份闲心。况且在御粥中投毒,万一毒死娘娘,我又倒一座靠山,风险未免太大。」
  「我本以为是您,听来竟连您也不知情。如此,属下心中便有一块疙瘩,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黑衣人抬起头,面具眼洞中始终含笑的桃花眼不知何时已无笑意,闪着逼人的寒光,宛若恶兽出笼,森冷竟不逊于老人。「除了我等之外,是否另有一个『姑射』,以我等姑射之手段,暗里处处针对我等?有这样的黄雀,恁是螳螂凶猛善猎,终究死路一条,赢得了谁?」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14:41:03

【妖刀记】卷廿六 于愿接天
【第百廿六折 岂不同悔,共语今朝】

老人冷冷回望着,似乎一点也不意外。鬼先生从不寄望在老人面上看见错愕惊慌,然而连一丝扬眉的凛然也无,仿佛他自认掷地有声的一击,于老人还不及那两百多条贱命上心,着实令鬼先生有些泄气,不由咬了咬牙。
  (你这是故作姿态呢,还是另有撒手锏未出?老匹夫!)
  老人迎着他的注视,不闪不避,同样还以森冷的目光。
  狐异门的武学讲究应变灵动、机巧百出,气势本非所长。鬼先生须一意凝聚杀气,才得有这般凌厉,对视片刻,颅内被老人剑一般的视线扎得隐隐生疼,不觉心惊,兽伏般的反扑之势为之一挫;心念电转间,忙不迭地觅起退路,不欲与老人硬搏。
  而此问原本便毋须回答。他试探的,不过是古木鸢的反应而已。
  姑射背后有无势力、该与何人接头,乃至这帮人所图为何……在鬼先生看来已是不言自明,他如有意,随时都能接上这条线。若无这等才智,笨到须来向古木鸢讨个说法,也不会有人向他兜售保命符了。鬼先生非常清楚自己的价值,也为日后万一须得转舵易帜之时预存注码,老人如有一丝动摇,狐立时便扯去贴心体己的假皮面,反口噬人,无论啃剥出什么,入腹终归是养分。
  鬼先生直到这时候,才惊觉自己低估了老人。
  姑射在阿兰山碰了一鼻子灰,靠着莲台的意外留得后着,勉强还有半部残局可下。全盘皆墨的狼狈姿态,使他错把古木鸢的隐忍当成末路,轻率出手,才落得眼下这般进退维谷。
  (就算是幕后黑手,也决计不愿于此际现身,亲对这双杀人的锐眼!)
  悔之晚矣,面对古木鸢这般人物,难于三言两语间扭转形势,正遍索枯肠寻隙开脱,一面暗提元功,以备老人猝然出手,偏偏又不敢做得太明,以免落他口实;且运且抑且伤神,汗浃重衫,说不出的狼狈。
  古木鸢突然笑起来。
  「你怕了么?」
  鬼先生一悚,便要抽退——心弦震动底气已虚,正是敌人出手的良机!这时若还逞强硬拼,不啻是愚者所为!
  黑衣蒙面的男子身形微动,一望老人眸如井月,忽明白他无意动手:「……是试探!此际若逃,徒授以柄!」生生摁住,袍角「泼喇」一声乍膨倏消,宛若皮球泄气。鬼先生见机极快,一霎间腾起踩落,靴尖竟未离地;此乃一等一的功夫,若有旁证,怕以为他衣下忽起龙挂,颀长身躯却只一晃,随即风息人定,就不知能逃过老人鹰一般的锐目否。
  「怕?」鬼先生定了定神,知他问的是彼时而非此时,一贯轻佻耸肩,尽力维持语调自然,唯恐老人窥破心机。「与您一道,我怕甚来?只是敌暗我明,先机尽失,不是取胜的道理。」
  「『敌暗我明』?」
  古木鸢斜乜他一眼,冷冷说道:「忒大一头黄雀,啄得我等灰头土脸,几乎一败涂地,若还看不真切,除非螳螂眼瞎了,那也当不得『凶猛善猎』四字,是也不是?

  鬼先生头皮发麻,本欲干笑几声,张嘴才觉苦涩,「骨碌!」咽了口唾沫,夜舟里听来分外响亮。老人一抬眸,比平常更慢的语调令人不寒而栗,一如远方天水交界处乌霾波涌,骤雨欲来。
  「不如你来说一说,敌人该是什么模样?」
  轻描淡写两句话,便将阿兰山上的不速之客放到了敌对侧。这不仅是立场的宣示,更是眼力与忠诚的双重考较。对老人来说,无能或背叛者都没有存在的价值,鬼先生不敢托大,黑白分明的眼瞳转得几转,从容道:「敌人有一事欲公诸于世,另一件却万不欲人知,由此可知其真貌。」
  「喔?」古木鸢眉梢微扬,硬岩般的坚冷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鬼先生强抑心中得意,续道:「佩戴『空林夜鬼』面具现身,是为教世人知晓『姑射』的存在。在场几千只眼睛,都见得面具怪客领流民杀上莲觉寺,以慕容之精明,眼线遍布东海,不知有姑射便罢,一旦明白有人暗中捣鬼,纵不能将我等刨出,难保不会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老人冷哼一声。
  「按你这么说,我们该将脖颈洗净,等慕容来提了。」
  「那也未必。」戴着纸糊面具的黑衣男子轻笑,倚着椅背伸了伸腿,随手撢撢裤膝。「因为有一件事,对方万万不欲他人知晓,不得不帮了咱们一把,以免伤人自伤。」
  鬼先生本想略作停顿,吊吊古木鸢胃口——他深谙言语之妙,总能说得信众掏心挖肺,如痴如醉——但老人的面容峭若风岩,似已千年不移,他意识到此人不比凡夫愚妇,极力抑住卖弄的念头,飞快接口:「关键就在那两百多条人命。慕容手里现成的活证据,召来高明的大夫一瞧,就算不明我等之手法,也知其中必有蹊跷。而敌人不欲人知者,恰恰便是姑射在流民身上动了手脚,方有灭口之举。」
  老人目光略见缓和,眉头却蹙得更深。
  「说下去。」
  「敌人看似与姑射为敌,却非冲姑射来,否则留流民与慕容,顺藤摸瓜,对姑射的杀伤力更强。敌人针对乃是我等,精确地说,是此刻领导姑射的您。」鬼先生收起轻佻的口吻,正色道:「能透析姑射的计画至此,决计不是姑射以外的人,此人必在姑射之中。」
  「听你的口气,似已知道是谁了?」
  「不过揣测而已。」鬼先生正色道:「首先是空林夜鬼。骷髅岩烛照幽微,姑射召集至今,密会不过十余度,无真品在手,要凭空仿制一张如此肖似的面具,实非易事。
  「虽不排除内贼有心,藉集会观察,默下面具细节,积沙成塔而得,但我以为此说稍不实际,施行颇有困难,故持有空林夜鬼面具,又或知晓空林夜鬼身分,进而能接近、复制面具者,嫌疑仍大过其他人,应优先列为调查的对象。」
  鬼先生顿了一顿,似在斟酌用语,片刻才道:「其次,对流民下药之人,嫌疑亦大。流民既死,用药一事烟消云散,慕容纵然生疑,却苦无着手之处;便是姑射事泄,也牵连不到这厢。」
  老人抬眸。
  「我没记错的话,药是你藉青锋照布施之际,投入流民的食水当中。对照那厮偷袭邵咸尊之举,似也能解释成消灭线索关连,避免查到投药之人身上?」
  鬼先生哈哈一笑。
  「或是挑拨离间、一石二鸟之计。可惜他们低估了您,换作旁人,不定便要怀疑我啦。籸盆岭线索一断,不只保护了投药之人,亦对制药者有利;负责配制『失魂引』、『阴阳交』、『击鼓其镗』等秘药的巫峡猿,才是您该怀疑的对象。」
  「还有呢?」
  老人不置可否,全然无法判断这番话他究竟信了几成。
  鬼先生按捺心中忐忑,对答如流:「若有第三名疑犯,应是负责东海地面诸事宜的下鸿鹄。您将联系布置的任务交给了他,按说莲觉寺乃三乘论法要地,本应精细掌握,不容有失;偌大的莲台里藏有一霎崩塌的机关,下鸿鹄岂能不知?隐匿不报,居心叵测,其中必有诡诈。」
  他说得头头是道,差点连自己都信了。
  然而同样的线索,却可以有另一番全然不同的解读:对方拥有空林夜鬼的面具,是因为面具原本就是他们的;扑杀两百多名流民灭口,非为保护配药的巫峡猿或投药的深溪虎,而是避免用药一事曝光——显然失魂引、阴阳交、击鼓其镗等药方与面具一样,一开始便是古木鸢自他处所「借」来。
  就算姑射背后的支持者想放弃古木鸢这枚棋子,也不愿损及宝贵的药方资源,于是两百多条人命眨眼间烟消雾散,线索就此中断。
  而下鸿鹄若非和自己一样,也遇上了兜售「保命符」的,便是真正的幕后黑手瞒着他在莲台之中安排了机关——做为「秘密组织背后的秘密组织」,鬼先生丝毫不怀疑「他们」有这样的能力。
  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古木鸢于三乘论法的种种布置,可说是被这群隐于幕后的神秘黑手破坏殆尽,最终却因莲台崩塌、耿染二人葬身石下,暂使流民滞于东海;以结果论,仍合于姑射最初之谋划,损失的不过是古木鸢一行的隐密掩护,令姑射不得不浮上台面。
  ——「他们」针对的不是姑射,而是古木鸢!
  回想十方圆明殿中聂冥途之言,鬼先生更确信这一点。
  召集七玄结成同盟、为组织所用,本是古木鸢交付他的两大任务之一,其重要性与三乘论法可说不相上下,鬼先生身兼姑射明暗两条线的操盘者,一跃成为古木鸢的臂膀,得以参赞中枢,于组织的地位仅次于高柳蝉。七玄除了横里杀出的桑木阴之外,俱在鬼先生的掌握之中,「他们」派聂冥途来向他传话,示威的意味不言可喻。
  古木鸢所图甚大,然而失去暗行的庇护,摊到光天化日之下,老人也只是个失势左迁的旧廷臣罢了。
  鬼先生长年于平望都活动,对朝廷动向了如指掌,古木鸢或在士人百姓间享有高望,却缺乏有力的政治后盾,休说慕容、韩嵩、任逐流等,便与越浦城尹梁子同相比,实力亦多有不如;要拉下镇东将军,甚至将天下卷入乱世漩流,老人由人不知处借来一支幽冥大军,是为「姑射」。
  而姑射……究竟是什么?
  骷髅岩的秘道四通八达,构造巧妙,看得出年代久远,绝非新造。鬼先生初次到临,便知姑射背后必有强援,如非势力庞大,便是潜伏多时,底蕴深厚,才得坐拥这般规模惊人的地底巢城;及至妖刀、刀尸等陆续炮制而出,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想。
  「古木鸢与三十年前的妖刀之乱必有关连!」
  姑射集结之初,鬼先生将所见所闻一一回报,言谈间忍不住心中激动,罕有地露出疾厉之色:「他握有制造妖刀和刀尸的秘法,就是他一手毁灭狐异门,害死了父——」
  那人举手阻止他。缎袖滑落肘间,露出一只欺霜赛雪、白得令人眩目的皓腕,姣好的线条宛若鹤颈。
  「本门之仇,乃是东海六大门派。杀人毁家的是六大派,污蔑构陷的也是六大派,不是旁的。来,且背一遍仇人姓字与我听。」
  「背诵仇人姓字」之于过目不忘的鬼先生,自来便是惩罚,是对他出类拔萃的记忆力最大的污辱,「那人」在处罚前总会叫他跪着背一遍,从小到大皆是如此。这样的折辱于他,怕比荆条藤鞭更难受。
  「我没错!」他试图辩解:「古木鸢与妖刀必有……」
  「啪!」面上热辣辣一痛,已被那只白皙玉手搧得连转几圈,几乎立足不稳,眼前金星直冒。狐异门不讲什么长幼伦理,一切由实力说话,只消逃得过避得开,没有「恭领责罚」这码事。然那人出手如电,鬼先生竟未能闪开,怎么打怎么挨,自幼时起便如是。
  「跪下。」那人脸上不见一丝火气,似笑非笑,眼波盈盈,喉音依旧悦耳,十分动人。「背一遍仇人的姓字给我听听。」
  鬼先生抚面屈膝,跪地时两腿微颤,摇头甩去一丝晕眩,喉中如抑雷滚,咬着牙低道:「第一该杀,埋皇剑冢『天笔点谶』顾挽松。第二该杀,水月停轩『红颜冷剑』杜妆怜。第三……」一路诵去,直将两百七十四条名号一字不漏背完。
  「这些人里,还有几个活着?」那人问。
  「四十二人。」
  「所以,你亲手杀了其中两百三十二个?」
  「不……」鬼先生锐气一挫,嚅嗫道:「不是。不全是我杀的。」
  「你杀了十二个,我替你算着。我杀得比你多些,一共八十六,其他都教老天爷收走啦。」那人笑道:「同老天比快,咱们胜少败多,再添几条无关紧要的名儿,一辈子没完。古木鸢怎么找上你的?对妖刀他知道多少,又是如何知晓?所图为何,背后还有其他人否?
这些,你都弄明白了?」鬼先生被一阵抢白,半个字也辩驳不了,眉宇间的躁悍却大见平息,渐渐恢复理智。
  「既然找上门了,躲也躲不掉,你且看他弄什么玄虚。」那人含颦微抿,怡然道:。「复仇这道菜,放凉了更美味;急于成事,便有通天的本领,迟早也要露出破绽,授人以柄。咱们就等那个时候。」
  鬼先生遂成古木鸢的得力臂助,为姑射的复仇大计尽心尽力,静待老人「急于成事、露出破绽」的一天。现在终于等到了。
  鬼先生也想过另一组平行的「姑射」存在的可能,但不旋踵即加以推翻:若真有两组人马,则古木鸢的秘而不宣未免无智。情报的不对称,将成为己方的致命要害,无论两边是竞是合,无疑是置同志于难以预料的危险当中——就像现在这样。
  古木鸢不会容许这样的情况发生,他肯定是中了暗算。出手暗算姑射的,并非是竞逐相同资源的平行组织,而是隐身幕后提供协助、使姑射行动得以可能的大东家。
  若未在十方圆明殿遭遇聂冥途,这不过是可能性之一罢了,但此刻鬼先生几乎断定自己已经找到答案。幕后黑手狠狠搧了古木鸢一记,既是处罚也是警告:若姑射就此一蹶不振,东家再出手时,便是古木鸢、乃至整个姑射灰飞烟灭之日——除了拥有「保命符」的人之外。这是聂冥途捎来的讯息,代表东家向鬼先生释出的善意。
  鬼先生在此又赌了一把,并未将十方圆明殿之事和盘托出,若聂冥途是古木鸢所派的暗桩,则鬼先生必死无疑。所幸他运气一向很好。相较于赌技,赌运毋宁才是赌徒真正的才能。
  「按你的算法,我倒有一半的手下成了敌人。」
  老人似是接受了「窝里反」一说,口气虽冷,却不复先前森严;微略垂眸,利剑般的杀人视线一收,屈指轻叩桌面,周身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场,仿佛「轰」的一声流湍輣轧,可以清楚感觉思绪飞转之际、那迫人的高速与沉重。
  「您还有我。」比起锐目,鬼先生宁可面对这股思考机器般的威压。他暗自松了口气,耸肩道:「亡羊补牢,时犹未晚。若需属下出手收拾这些叛徒——」
  古木鸢回过神来,拂袖道:「……不必,你还有更重要的工作。咱们铺设这许久的暗线,重重布局、机关算尽,临到收割时,岂有拱手让人之理?莫效昔日安陇旧事,因小失大,担误了正机。」
  「什么?」素来反应机敏的鬼先生难得一愣。
  「什么什么?」老人不耐烦起来,蹙眉疾色。
  「您方才说『安陇旧事』……」鬼先生陪笑:「属下愚鲁,未能明白尊意,尚祈开解一二。」
  「那是先……」
  老人才发现自己一时失神,无意间泄漏心绪,硬生生将后面的「帝」字吞了回去,面色微沉,并未接口。
  他从未在下属面前谈论自己。「安陇旧事」有很长一段时间是老人的口头禅,至少先帝还在时,这四个字就像是藤条鞭子,教训他那武功当世无敌的主君,总是出人意表地管用。
  昔日独孤弋挥兵西进,欲角逐央土王座,头一个遇上的便是世袭安原郡公、为碧蟾朝末帝提拔为郡王,人称「并山王」的军头罗鋹。
  罗鋹向来看不起独孤弋,抗击异族期间,常派兵奇袭独孤阀的辎重,或占领驻军新撤的城邑,没少干了趁火打劫的勾当,两边梁子不小。异族北归后,独孤弋挥兵央土,意在天下,罗鋹无意归附,既不放行,也没有堂堂一决的打算,东军遂设大营于黄泥沟,隔着郡内的大片田野遥遥盯着陇头、并山两城,双方装腔作势地打了几场不痛不痒的小架,死样活气的,骨子里等的是夏至麦熟。
  「成大事不可无兵,拥大兵不可无粮。」
  老人——当时他还不算太老,尚称壮年——对毛躁飞扬的青年主公如是说。
  独孤弋读书不多,指望他精研韬略,只能等下辈子投胎了。老人遂提取书中精华,用最简单的话解释给他听,同教庄稼汉没两样。
  「我懂我懂。」
  独孤弋连连挥手,咧嘴道:「老龟公同咱们绕圈子,咱们随便陪他玩两手,等麦子熟了割他娘个清光,老龟公气得杀出来,咱们再连本带利狠狠干他娘一把!」帅帐里静默片刻,旋即爆出一阵哄笑,大伙全懂了,不用军师多费唇舌。
  其时独孤阀军势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犹如汲饱水的木棉。
  便在对峙当下,仍不断有生力军加入,里头有听说镇东将军善待下属、拎着锄头木棍想讨碗饭吃的农民,也有风闻白玉京焚毁、欲投新主的正规部队。独孤阀固然仓廪殷实,却未必付得起逐鹿天下的代价,罗鋹以拖代变,也是掐准了这一点。
  陇头城外的麦田,决定在这场长近三个月的对峙僵局里,谁才是最后的赢家。双方表面上毫无动静,暗里却进行着激烈的谋略交锋,谣言、死间、煽动……在连绵不绝的春雨中相互冲击,旋又湮没于阴郁湿冷之间,血肉骨糜一地蜿蜒,尽皆流去,没留下一丁点儿痕迹。
  罗鋹城府之深脸皮之厚,天下皆知,但东军拥有龙蟠、凤翥两大军师,岂是好相与的?谁都料不到老人制订的破敌良策,最后竟未成功。
  「『陇陌雪,灰茫茫;陇头天,暗苍苍。』」虎皮交椅前,总挂着笑容的主帅难得拉下脸,双手抱胸,逼人的虎目扫过两列文参武僚,瞪得众人一一低头:「这支歌儿城里百姓都在唱,谁给我说说是什么意思?」
  没人敢答腔。
  老人身为首席智囊,责无旁贷,正欲开口,素与他意见相左的另一名军师却抢先出列,冲主公一揖,清了清嗓子。平心而论,柏人陶五他虽不待见,倒也算是杆铁脊梁,临事果决、绝不手软,有股四郡士族罕见的狠厉,心计城府便不消说了,若非眼高量狭不肯下人,未必不能结交。
  讨厌柏人郡陶家的,可不止老人一个。
  「你别!你开口就是一大套一大套的,净绕圈子骗人!你敢出声我就揍你!」青年转过目光,冲他一抬下巴,咬牙切齿:「神棍你说!我就听你的。说!」
  (失算。看来,罗鋹老匹夫比我们想的更了解他!)
  老人心中苦笑,犹豫片刻,终于放弃了言语矫饰,木然道:「罗鋹不会眼巴巴看着咱们割麦,他又不是死人。咱们得分兵几处抢割,教他顾头难顾尾;来不及割的,便一把火烧了,不能留给安原。」
  安原郡的百姓久经战乱,都知道会出什么事。城外大兵带不走的,从来不会留给他们;异族如此,东军亦若。
  「我干!你们全是一伙的!」
  独孤弋忍无可忍,分不清是因为火烧麦田的暴行,抑或老人在这事上也站到了自己的对面。「割快点不行么?一回不够,分几回割不就结了?真割不完,且留与百姓吃,犯得着这般糟蹋粮食?咱们举兵,不是要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
  军议最后在咆哮声中结束。主帅踢翻几案,揍了几名还想说事的幕僚,只差没动手拆大帐……但什么也没能改变。他麾下并没有以此为乐的谋士与将领,无论制订或执行之人,都不觉得心安理得毫无负疚。但这是必要的,一切全是为了大局,为了打开西进的第一道关隘。
  独孤弋身经百战,是出色的指挥,对抗异族每役必与,永远在兵锋的最前端;然而其战场历练过于单一,并不适合担任大军统帅。与速度奇快、力量绝强的异族交战,没有太过细腻的谋略空间,拼的是韧性果敢。他习惯了抵挡掠夺,从没想过有一天居然要扮演掠夺者的角色。
  众将在主帅的铁拳下伏首噤声,沉默却不代表屈从。
  独孤弋觉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就算天地间只剩下他的嚎啕,大人的世界也不会有一丁半点改变。这回连神棍都与他对着干了,妈的!
  割麦之事就此成为定局——要不是他们小看了孩子的无理取闹的话。
  愤怒的统帅离开大帐,当夜率轻骑迂回,欲袭取并山大营以打破僵局,不幸中罗鋹之计,兵困博罗山的古要塞蟠龙关。并山、陇头乘势开城,以犄角之势钳击黄泥沟,东军败退,赖诸将奋勇才免于全溃。
  这场被后世称为「蟠龙关大捷」的会战,堪称东军初期损失最惨、最令人尴尬的重大挫败。是役,指挥中枢分崩离析,将令不行,大军分裂成数股,暴露了全军意志系于独孤弋一身的缺陷。
  对目光始终于东海一隅的独孤阀臣而言,「西征」本就是家主说不尽的荒唐之一,是好高骛远,不知人臣本分、侈言逐鹿的妄念,博罗山之败恰是当头棒喝,该及时退回领地,明哲保身,以免丢了独孤阀的累世基业;如非独孤寂独排众议,募五百死士杀进博罗山接应,及时抢出兄长,东胜洲的历史怕于这一夜便即改写,白马王朝无由诞生。
  这场被后世称为「安原之战」的战役可说是峰回路转,大军压境的独孤阀在漫长的对峙后,因主帅的轻率吞下首败;而旗开得胜、几乎击溃对手的并山王也没能笑到最后,以令人意外的形式挥别了央土大战的舞台。虽说东军最终仍成功西进,开启了白马王朝的勋业,安原之战却改变许多事。
  老人永远忘不了在危急之际,他的政敌非但阻挠营救主公,还打算拥立独孤容接替兄长,率全军退回东海;而定王一侧则坚信老人必在独孤弋面前大肆抹黑了他们不得不然的危机处理手段,绷紧了神经等待秋后算帐的到来。
  过去,老人与陶元峥至多是互不顺眼,「龙蟠」与「凤翥」间的心结总还是有的,但安陇战后却彻底成为彼此的眼中钉。老人多次劝主公疏远定王,独孤弋总不听,陶元峥遂躲在「独孤容」这面大纛下厚植羽翼,引四郡士族任新朝要职,明着拉帮结党,终成气候;乾坤一掷,令老人含恨至今。
  而独孤弋从那时起,就不再坚持亲任先锋,终其一生,也未再做过那样鲁莽的战场决策——至少当老人吐出「安陇」二字时,便恍若一根看不见的鞭子,连武功睥睨当世的太祖武皇帝亦抵受不住,满腹冲动如云烟化散,点滴不存。
  战场不曾给过独孤弋什么阴影,他心中过不去的,是博罗山一夜覆灭的两千多名弟兄。
  他们失去性命只因为相信他,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深信无疑的,仅仅是个冲动的决定,以及「他妈的!老子给你们点颜色瞧瞧」之类的愚蠢念头。是他辜负了他们,辜负了这些舍生忘死的血性汉子,他们年轻的血肉在漆黑的林道间化作流星消逝,再也迎接不了下一次灿烂的旭升。
  起初老人对挥动这根棘条颇感罪恶,但独孤弋自来便非驯马,博罗山一役令他毕生悔恨,却无法使他变成另一个人;若非「动武」二字之于独孤弋毫无意义,老人好几次想揍他个半死。他渐渐习惯抽打主君的良心与负疚,以节省无谓的争端,甚至成了口头禅,回神才发现省下的原来是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然那人却已经不在了。
  安原之战还教会了老人另一件事。
  独孤弋名义上是独孤阀主,带领家臣撑过了艰辛的异族战争,然而一夜兵噪,阀臣们拥立的仍旧是嫡配所出、根正苗红的世子独孤容,宁可回到他们熟悉的家园故土,轻易地抛弃了那个领导他们度过难关的渔埠少年。
  ——成大事不可无兵。
  阿旮原本便不姓独孤。尽管十多年过去,连独孤执明老儿都已不在,但独孤阀上下仍不当阿旮是自己人。
  安原战后,老人以救援行动生还的死士为主心骨,招募质朴健壮、心思单纯的农家子弟,授以独孤阀代代传承的精锐「血云都」之名,编成一支直属阀主的生力军,由独孤弋亲自操练,量材授以武艺。
  在拓跋十翼和他的「云都赤」投入东军前,这支由独孤寂统领的亲军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由护卫班直、指挥使司,一路扩编成两个军的独立部队。独孤寂像极了他最敬爱的长兄,无论武功、鲁莽,乃至亲任先锋杀敌无算的豪勇皆然,还有那股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满不在乎。
  然而央土初定,新朝百废待兴,偏又是独孤寂数举反旗,儿戏似地将矛尖指向兄长,两次叛乱虽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弭平,称不上动摇国本,却使得十七爷麾下的亲军遭到毁灭性的大清洗,统领以上的中高级军官十不存一,独孤寂遭软禁思过,「血云都」遂落入被视为定王一系的染苍群手里。
  直到独孤弋暴毙之前,这位开国之君实际能掌握的军队几近于零,羽林禁卫也好、皇城缇骑也罢,全是定王的人,就连定王北伐之时,留守平望的两个大营亦交慕容柔指挥,放眼朝堂内外,已无一人能说是皇帝陛下的心腹。
  成大事不可无兵。看来,这番苦口婆心竟都教独孤容听了去,比该要牢记的那个人还上心。老人早在数年前便已预见,无奈他那满不在乎的主子听不入耳。
  「神棍,仗打完啦。」独孤弋耸肩,嘻皮笑脸的样子格外叫人光火:「天下太平,大伙儿歇歇不好么?你还想打,过几年休养够了,咱们打出北关去,寻异族那帮狗熊的晦气!现下,老百姓累啦,弟兄们刀口舔血,没睡过几日好觉,愿意回家乡种庄稼奶娃子的,老子欢天喜地、敲锣打鼓送他们!你不爱肏屄,替别人想想行不?」
  「陛下如是想,旁人却未必。」他铁青着脸,努力维持君臣的体面。自从朝仪颁布之后,最不配合的便是皇帝陛下自己,新朝的臣工们只好自我约束,希望群马围骥,能对天子产生些许影响。这点老人倒是罕有地与其政敌立场一致。
  独孤弋撩起龙袍,蹲踞在铁刑架锤成的王座上,单手托腮直瞅着他,突然噗哧笑了出来。
  「妈的,你根本想揍我啊!神棍,瞧瞧你,都快马上风啦。来来来,我陪你打一场,让你一手一脚……不行,你这人太狡猾不能大意,让手脚打起来也不过瘾。不然咱们比剑?我让你五条命。」
  「陛下!」
  「你到底怕什么?」独孤弋搓着下巴呵呵笑:「哪个想做皇帝,让他做便是,苗头不对时,老子脚底一抹油跑他娘,谁奈我何?再说了,打架我他妈输过谁!成天怕东怕西,养甲士仔细自己的狗命,老把人往刀锯鼎镬上推……这同从前白玉京那杀千刀的老疯狗,有甚两样?」
  老人差点气得中风。
  「你拿自己同那昏君比!」
  独孤弋仍是耸肩嘻笑,神情却较先前沉落,轻轻摩挲着扭曲狞恶的乌沉扶手。
  「要不时时与那昏君相比,我才不做捞什子皇帝。神棍,现在我还常梦见她,梦见那天铁刑架烧得通红透亮,比血、比晚霞都刺眼,她整个人化成一团彤艳艳的光,从哔剥作响的乌炭中迸裂出来,身子像蛇一样拼命扭,张嘴像是在尖叫,我却听不见她的声音……到这儿我就醒啦。每次都这样。」
  他举兵的理由本就如此天真渺小,说开来不值几个钱。时疯时醒的碧蟾末帝大概作梦也想不到:取澹台氏而代之、彻底断送碧蟾一朝的反乱火苗,最初仅仅是因为一个女人而已。
  老人恨透了他这已不能说是天真、多少年来毫无长进,近乎不可思议的愚蠢。
  当年觉得可爱的真性情,此刻只想痛打他一顿来泄愤而已。你可知江山易手,将有多少无辜之人粉身碎骨?你们兄弟俩过家家似的小打小闹,「血云都」折损多少辛苦培植出来的将材骨干?历证斑斑,你竟什么教训都没学到!
  ——你这……你这辜负天下人期待的庸才!
  江山俱在你手,黎民盼你拯救,本该是兴百代之衰的盖世英主,不料竟是意气用事、妇人之仁的蠢汉!目光如豆、不知进退,永远长不大的弄潮小儿!
  他捏紧拳头,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自唇间迸出了今生最后悔的话语。
  「死于安陇的两千名弟兄,有无出现在陛下梦中?」
  独孤弋动也不动,仍旧以街角无赖之姿踞于乌铁王座,只差没叼根草或咬枝剔牙用的竹篾子之类,周身却突然黯淡下来,仿佛射入正殿的每道骄阳悉数由这一角弹开,再也照不进它坑坑疤疤的翳影之中。
  老人意识到自己铸下大错。
  他在主君真诚袒露、毫不设防的柔软心上扎入最无情的一枪,捅穿了隐痛多年的创口,心中不无歉意;然而鲜烈的怒气却掩盖了片刻间的清明,最终他只是伫在原地眦目昂视,如被逼入角落的斗鸡。
  良久,刚挥别中年的初老皇帝歙了歙干裂的唇,混着气声的语音稀薄软弱,像是内里有什么被人淘去了,潺潺地漏着残剩的衰朽与疲惫。「出去,神棍。」垂散的额发遮住了五官轮廓,这是老人头一次看不清皇帝的脸。
  「我不想再看到你。」
  最后一位立于君侧的忠臣,就此离开了平望。
  直到辞世的那一刻,独孤弋都是孤伶伶一个,虽有嫔娥簇拥,终日美酒不断,心思却总在远方飘荡着,似乎再也回不来。纵与他平生最恨、终以白玉京殉葬的碧蟾末帝相比,亦是古往今来君王中最寂寞。
  「……成大事不可无兵。」
  老人骤尔回神,棱峭的面上一片清冷,不见一丝往事的刺疼。「我意即此。慕容柔既知有姑射,此后必将盯紧流民动向,想要驱役流民引起动乱,难上加难。」
  幕后黑手的干预,于此再度体现其「两面皆刃」的特色,虽是死地亦有生机,端看如何运用。
  此举将慕容的注意力引向流民,看似破坏姑射计画,却也造成了声东击西的效果。古木鸢若执意于流民处做文章,无异飞蛾扑火;若乘势转往他处,则慕容似明实盲,不过盯着反向的一片烟幕罢了。
  而古木鸢原本就预备了两支伏兵,一明一暗。
  「七玄大会。」鬼先生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权作附和。
  老人冷哼。「这一次,不许再出错了。按原订计画聚集七玄,召开盟会,夺下盟主之位!这一支生力军,将于慕容绝难想像之处,刺下最致命的一刀!你若是办不到,现下说还来得及,我不听事后的辩解。」
  鬼先生吃了一惊。以古木鸢的处境,他以为老人宁可将筹码握在手里,而非迳付新尝败绩、差点通不过忠诚考核的部属。他抓不准古木鸢真正的意图,却知良机可一不可再,绝不有失。
  「属下誓效犬马,以竟全功!」
  「很好。」
  老人挥展袍袖,一团暗金色乌影呼啸而出,走势蜿蜒,偏又快绝,恍若游龙一般!
  鬼先生心念甫动,手已遮面,堪堪接住;入掌既轻又软,竟是一只锦囊。
  他心中暗凛:「这……好奇诡的手法!」自问运劲一掷,亦能化片缕为卵石,然而那浑似水蛇游空、既迂回又迅捷的暗器轨迹,恁见多识广的鬼先生想破了头,依旧摸不清来路,深庆适才未曾动手,否则光这一记神出鬼没、毫无道理的暗招,自己便讨不了好。
  老人淡道:「会上若生变故,这锦囊能为你除去最难缠的敌人。好生判断使用的时机,去罢!」鬼先生敛起轻佻之色,将锦囊收藏妥适,恭敬一揖,反身掠出舷窗,如轻烟般消失无踪,谁也不曾惊动。
  「哼。」老人冷冷一笑,蔑意勾上硬薄的嘴角。琉璃佛子自是奇才,否则也不能年纪轻轻便跻身国师之位,任意将小皇帝玩弄于股掌间。可惜自恃聪明之人,往往有连常人亦觉其谬的盲点——这厮一旦见猎心喜、便一反常态正经起来的毛病,怕他自己亦未察觉。谅必在鬼先生心里,该觉得那番说词奏效了罢?
  哼。鹰犬逐猎,乃出于竞逐血肉的本能,期待猎犬输诚的猎人,也真个是笨拙到家了。
  而驱策猎犬之良法,就是永远将它置于猎物前,以为能趁主人不备,将猎物据为己有。当然这绝不可能发生。猎犬与猎物的不同,仅仅在于猎人弓箭之所向;箭镞所指,即成俎豆。
  可惜猎犬并不知道。
    
  「你闭着眼睛从一数到一千,只许多不许少,当中不许睁眼,不许回头。你要敢——」她俏脸一红,旋又板起,努力装出一副凶霸霸的模样,可惜颈窝颊畔透出的烘暖温香出卖了她。这般故作正经的别扭模样,只教人觉得可爱透了,简直连一丁点威吓的效果也无。
  偏耿照吓得半死,除了对眼前玉人着实敬爱,自也与他不由自主便想像起女郎在水底下一丝不挂的裸裎娇躯有关。人总是这样,越不让他想什么,心思就往那儿去。
  「不敢不敢,打死也不敢!」他双手乱摇,胀红了黝黑的面庞,整一个作贼心虚。「我……我一定背向水潭,数足了一千……不!数到两千好啦。若敢回头,教我天打雷——」
  染红霞面色微变,伸手按去,纤白的指尖摁在他唇上,肤触柔腻,血温似比男儿滚烫,又有珍珠磨粉似的凉滑,滋味莫可名状。女孩子真奇怪,怎能这样又暖又凉?
耿照怔怔瞧着她,不禁迷惑起来,只余胸膛内击鼓般的怦然。
  「别乱说话!」染红霞蹙眉,责怪似的乜了他一眼,面上彤红未褪,突然咬了咬嘴唇,忍笑道:「我最讨厌等人啦,也不许你数到两千。」迳自往潭边行去。
  耿照信守承诺,直挺挺地背对她,只听身后一阵窸窣,脑海中立时浮现外袍从她身上褪下的画面,滑如敷粉的雪肌竟挂不住织糸,如泼水般发出「唰——」的利响,波粼映上她起伏有致的玲珑胴体,逆着光勾勒出一双高高贲耸的傲人雪峰,直到「扑通」的入水声将他唤回了现实,才想起要数数儿。
  他与染红霞在石屋广场的篝火前,依偎着过了一夜,天亮后胡乱找些了野果充饥,待日正当中,再连袂回水潭一探究竟。这一切都是为了揭开谷中三奇的秘密。
  「我不记得在这儿见过巨龙骨骼一类的物事。」昨儿夜里,尽管染红霞语出惊人,耿照仍谨慎提出质疑,并未全信。「会不会是大师记错了,抑或另有所指?」
  染红霞翻动书页,反复细读,任由火光映亮脸庞,片刻才摇了摇头。
  「五阴大师用字简练,文句也都是平铺直叙,不像有什么隐喻。况且『接天宫城』一项,这儿已有清楚记载,其后才提到『牙骨盈坑』与『洞中藏月』的。喏,你瞧。」将书页捧至耿照鼻下。
  按札中所载,谷中那片残剩的白玉基台,便是昔日接天宫城的遗址。与世传不同的是:所谓「接天宫城」,并非传说里天佛为玄鳞一夜建成的巍峨宫阙,而是龙皇准许天佛及其使者入境传教、成立教团,做为互惠之条件,天佛教团为鳞族皇室兴建的各式建筑。
  鳞族是东海……不,该说是东洲最古老的帝王宗室,久远以前便是这片土地的主人,甚至早于信史所载;「天佛降临」的传说与玄鳞同样悠旷古老,若当时天佛的使者便能发掘、切割,乃至堆砌起这般庞大的白玉石材,其技术的确是远远胜过只能以青龙巨木营造「望星殿」的鳞族工匠。
  五阴大师于此所知,多来自袁悲田转述。
  袁悲田出身四郡士族,与沧海儒宗颇有渊源,读过大批珍贵的儒宗典籍,知晓儒门千年以来,一直在发掘这样的古建筑——「接天宫城」不过是统称罢了,实际上,如这般奇特的白玉建筑在鳞族鼎盛之时,曾遍布其势力范围内,做为宫室、祭庙,乃至库贮仓廪;鳞族帝室的秘密珍藏,天佛教团的奇淫机巧,俱在其中,堪称是最有价值的宝藏。
  儒宗势力君临东海之际,已将这批珍贵的古迹搜刮一空,不止拿走其中储藏,连建筑本身也不放过;至于儒宗将这些宝藏移去何处、做了什么用途,远超出袁悲田能触及的典籍记录,但线索已足够三人破解「岁时徙星图」的秘密,最终找到了传说中三奇谷的所在。
  谷中的石屋残卷,证明了儒宗之人不仅来过这里,更带走绝大部分的珍藏——包括白玉基台上的一砖一瓦——留下的与其说无有价值,更可能是因为带不走。
  沧海儒宗统治东海的时间不长,更多时候是以江湖门派之姿活跃于东洲武林,一如其他江湖势力的兴衰,在消亡前也经历过倾轧内斗、分崩离析的混沌阶段,对宗门内的大小事渐渐失去宰制;若非如此,三奇谷怕是沧海儒宗之禁脔,内外布有重兵把守,不容外人染指窥探。
  耿照在心中默数到一千,才快手快脚除去衣服鞋袜,以一块在石屋中觅得的油布仔细包好,再用布条搓成的长索捆扎严实,避免进水;将布索系于左腕,凌空一跃,「扑通!」没入水中。
  地宫甬道前有瀑布阻挡,无法携入柴薪火石,建造甬道之人恐怕也是想到这一点,才用了磨镜引光的妙构。耿染二人虽有内功,穿着湿衣在阴凉的地宫里四处走动,也难保不会染上风寒,况且瀑布下水象难测,衣布吃饱了水,不啻负着一只沈重土囊,更添凶险;裸身泅泳,毋宁是通过瀑布阻碍的上佳之策。
  谁知染红霞无论如何不肯在他面前赤身露体,遑论一起游将过去,迫不得已,两人才想出了这一前一后、心中数数的法子。染红霞水性绝佳,默数一千的时间,足够她游过水潭爬进甬道,取出油布中的衣物着好,迳入地宫中等待。这样一来,耿照上岸着衣时,也不用担心须在她面前裸裎相见,以免尴尬。
  耿照固然五味杂陈,却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收拾绮念,奋力钻过头顶轰隆隆的瀑布激流,「哗啦」一声抬出水面,上岸着衣。
  平滑如镜的甬道中,穿透水濂的光线一路曲折,一直延伸到甬道尽头;虽说不上光亮如烛照,但也绝非阴森幽暗之处。但耿照的心却不由一沉,敏锐的五感铺天盖地延伸出去,如临大敌——若五阴大师所言非虚,「牙骨盈坑」以及「洞中藏月」二奇,便藏在这瀑布背后的地宫里!

史上最强炼气期
李道然
修炼了将近五千年的方羽,还是没有突破炼气期……“我真的只有炼气期,但你们别惹我!”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14:41:27

【第百廿七折 鳞翮之化,室迩人遥】
  染红霞自水中爬起,胴体各处无不挂着水珠,外袍一合,水痕透出衣布,胸前浑圆挺凸的峰峦、腰下贲如险丘的翘臀等,凭空自男子宽大的衣式底下浮现;襟口虽被高高撑起,然而一抬腿迈步,袍面贴上湿漉漉的腹下腿根,又印出一抹蜂腰凹陷、小腹削平的魅惑曲线,比裸体更加撩人。
  湿衣密裹分外难受,她索性不系带子,松松罩着外袍,赤脚踏上洞窟细匀舒适的地面,任由半湿的肌肤与衣布时分时黏,曲线若隐若现,一路往深处行去。
  耿照转入地宫时,恰见她俏立在五阴大师的题刻前,指尖抚着那气势纵横的嚣狂字迹,仰头出神,直听到他刻意踏沉的脚步声才转头,慌乱一现而隐,如做错事的孩子般咬了咬唇,晕红雪靥道:「好啊,你肯定没乖乖数到一千,来得这样快。」
  「我数五百就下水啦,不想你穿衣裳这般俐落。」
  染红霞「噗哧」一声,咬唇瞪他一眼:「嘴贫!吃我一剑!」食中二指递出,迳取他两眼间的鼻根筋。
  她这下只是玩笑,无招无式不含内劲,谁知出手迅捷,宽大的袍袖乍膨倏凝,如受了定身法;偏只袍袖不动,当中「嗤!」逸出一道白华,原来藕臂挥出,指尖风压撑开袖管,衣布却跟不上臂膀的动作,竟被留于半空。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不及撤招,粉脸煞白,惊呼亦不能出。
  鼻根筋的「印堂穴」乃人身要害,虽不致稍触即死,一旦被戳实了,难免要损伤脑识。偏偏她是无心出手,碧火神功未能感应杀气,总算鼎天剑脉发挥奇能,于不容一发的间隙中别出新力,耿照看似未动,却在眉心中招的前一霎挪退分许,及时抬臂,将她温软的小手握在掌里,笑道:「不是说『嘴贫』么,怎地戳人眼睛?」
  染红霞见他说得轻巧,略略放下心来,红着脸啐道:「呸!我师父说啦,徒手不打狗嘴。这手若是铁铸,原本是要戳嘴的。」耿照连连点头:「杜掌门说话,就是这么有道理。这手送到狗嘴边,的确大大不妙。」捧起掌中柔荑,作势欲咬。
  染红霞惊叫起来,又不禁咯咯直笑,浑身绵软如半融糖膏,提不起一丝实劲,既挣不开又逃不掉,与他一阵纠缠打闹,忽被男儿自身后抱起,两条长腿掀翻衣摆胡乱踢蹬,雪酥酥的趾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虚点着地,浑似垂首的风铃草,又像半悬的舞秋千,欲死欲飞,娇慵得直要化了开去。
  耿照与她闹出一背汗浃,胸中燥热难当,隔着湿衣搂她修长健美的胴体,只觉娇躯如火,诱人的香泽自敞开的襟领间溢出,双手所环,是坚挺的玉乳以及极富弹性的蛇腰,一时情动,张口咬她光裸的颈根。
  染红霞「嘤」的一声挺直背,躲避似地伸颈,如虎爪下无力挣扎的兔儿。男儿却不肯饶,双臂收紧,将女郎小羊似的钳在臂间,手掌贴着平坦的小腹溜下,一路抚过饱满沃腴的小丘,没入温软的圆弧尽处——「红儿……」粗糙的指尖揉着衣布上湿润的凹陷,触感像极了浸在热酒中的蜂巢蜜,温滑细腻。染红霞紧并大腿,双手死死抓他腕子,却无法稍阻那灵活如钩的食指,隔着袍面剥开蜜裂,滑入花唇。
  她伸长颈子俯低腰背,不由自主地翘高美臀,欲逃离魔指侵入,不料男儿细而不断的揉捻勾挑犹如蛇鳝,在她最最敏感的荳儿与花唇间恣意肆虐,弄得她双膝发软,臀股脱力一沉,唇缝里迸出「呜」一声短促哀鸣。若非隔着湿如涂浆的袍布,这下便要将爱郎的指头悉数吞入。
  「……你好湿啊。怎地……湿成这样?」
  耿照咬着她酥红细嫩的耳蜗子喃喃道,充满磁震的低语声让她半边身子酥软如泥,背脊一阵一阵地麻搐着。
  「不是……才不是……我没有……」女郎咬着樱唇艰难甩头,兀自不认。
  「是……是瀑布……游……游水……弄湿了……呜呜呜……不要、不要……」
  呻吟般的呢语,衬与欲盖弥彰的抗辩,益发燎起男儿欲火,耿照右手食指依旧在她全身上下最娇嫩处搔刮,左手却自她腰后撩起了衣袍,露出浑圆挺翘的雪股;支起裤裆的巨物不及除去包覆,就这么直挺挺地往前一送,蒙着杵尖的裤布转眼被黏滑的透明浆液浸透,滚烫的蜜肉被硬硕的巨物硬挤开来,窄小的入口撑成了浑圆欲裂的一圈薄薄肉膜,宛若𫠒嘴。
  染红霞紧张起来,揪住魔爪身子前倾,不让再进,苦苦维系着一丝清明,喘息道:「不行……这儿不行!慰生姑娘……」耿照猛然省觉:「是了,这石壁后的密室,便是袁姑娘长眠之地,若与红儿……不免亵渎了人家。这可不成。」忙收拾欲焰,不敢再有逾矩的念头。
  染红霞本以为爱郎会一迳用强,再以那骇人的滚烫粗长填满她,料不到他说停就停,虽是松了口气,心底却隐有一丝失望。两人靠着石壁剧喘,染红霞见他指尖晶光油亮,不由大羞,心知瀑布游水一说太过牵强,连自己都交代不过,气急败坏解释:「是……是汗!天热……流汗……我……」越说声音越小。两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忽然「噗哧」一声,一齐笑了出来。
  「笑什么呀你!」
  她鼓着腮帮子单手叉腰,可惜笑得直不起身来,娇媚有余狠厉不足,兴师问罪的效果难免大打折扣。「还不都是你!坏……坏蛋!」
  耿照耷着食拇两指一分,拉开一条剔莹莹的腻润液丝,理直气壮道:「有这么黏稠的汗?汗水又刺又咸的,哪有这般香!」染红霞羞不可抑,恐他还要胡说,情急下抓住爱郎手掌,张口咬落!
  她上下两排贝齿莹白巧致,犹如精雕细琢的玉颗,咬上耿照布满硬茧、粗糙黝黑的指节,牙床隐隐生疼;回神对自己孩子气的举动亦觉意外,又羞又恼,悻悻放手,杏眸一乜:「傻瓜!不疼么?也不知要躲!」
  耿照笑道:「我皮粗肉厚的,不怕疼。你的牙这般小巧齐整,好看得紧,我还怕给咬崩了,一动也不敢动。」染红霞芳心可可,羞喜悄染眉梢,只是端惯了代师传艺的师姐架子,不好一下放软,娇娇瞪他一眼,咬唇轻斥道:「瞧你得意!教我师父撞见,定说你轻薄无行,行止不端!」耿照知她不是真恼,笑嘻嘻道:「杜掌门教训得是。我悔不听她老人家的佳言,才教咬了手。」染红霞会过意来,大发娇嗔:「好啊,你绕弯儿骂我是狗。」
  耿照笑道:「人家说『夫唱妇随』,也就是这样了。」
  言笑之间,绮念次第散去,两人想起此行目的,仔细勘查起地宫各处来。
  据五阴大师的手札所载,石壁后那间密室——袁悲田爱女慰生姑娘的长眠处、被称作「白骨陷坑」的——贮满各种飞禽走兽的尸骨,非是血肉烂去、胡乱堆成白森森的骨山,而是一具具完整的骨骼嵌入整块水精中,再置于独立的白玉座台上。
  水精中的禽兽骨架头尾完整,或伏或踞,栩栩如生,仿佛于瞬息间被夺去了整身皮肉,只留下一具剔空的骨架子,连生前的姿态都完整地被保留。
  像这样的骨骼,白骨陷坑计有数千具,齐列在长隧般的洞室内,禽归禽、兽归兽,乃至鱼蛇龟鼋,分门别类,一丝不苟。怪的是:赤水下游近海处盛产的江豚分明是鱼,却与兽类归作一处,在一片四足骨架当中格外显眼。五阴大师提及此事,写道:「殊类杂错,疑有蹊跷。吾友细查其座,未见机关,不亦怪哉!余百思不得其解。」
  而在白骨之中,数量最多的,是人。
  如同兽类骨架,白骨陷坑内收藏的人骨亦是封于等身高的整块水精之中,男女老幼、行走坐卧等,一应俱全;初看不免觉得诡秘恐怖,时间一长,又生出置身陵寝的肃穆庄严之感,人的生、老、病、死,俱在其中。佛典所谓「红颜白骨」者,不外如是。
  五阴大师颇受启发,日夜观察水精中栩栩如生的人骨,悟出了独步天下的「出离剑葬」,其剑过留骨、血肉俱失的奇异特征,可说是生生地复现了白骨陷坑内的离奇景况。
  「难怪五阴大师的剑……我是说他的字,看来总是这样奇异,这样引人注目。里头好像……好像藏着什么,但越想望进去,便越是看不清。」染红霞抬头望着石刻,喃喃道:「我本以为是一意取命的杀心,还是问道决绝之类。说不定我全想错啦,都不是那样的东西。」
  「……那会是什么?」
  「我猜什么也没有。」
  见爱郎满面狐疑,她紧蹙的蛾眉略微舒展,笑道:「我读了札里描述的白骨陷坑,忽生出一个念头,说不定五阴大师之所以纵横天下,便在于他的剑里什么也没有,无爱无憎,无有杀心……什么都没有。大师追求的,是更简单、更纯粹,一如水精中的白骨。」
  耿照恍然道:「适才你随手一剑,却凌厉快绝,原来是自大师石刻所悟。好红儿,你真能干,要换了我,便在石壁前烂上几辈子,也决计瞧不出什么凌厉的剑法来。

  「真心佩服的话要喊『红姐』,才不是好红儿!」
  染红霞淘气一笑,难得露出少女般的促狭神情,旋又叹了口气,敛容道:「这些话咱们私下说笑便罢,若教旁人听去,我可要找地洞钻啦!任一门剑法,无不是创制者苦心孤诣、再经无数人千锤百炼,由实战中淬得,哪这么容易学会?
  「方才那剑,要我依样画葫芦再使一次,怕亦不能,说什么『自大师字刻中所悟』,羞死人啦。唉,要能亲眼一见白骨陷坑就好了。」并起剑指比划,果不复那异样的凌厉迅疾。
  耿照抚壁叹道:「是啊,要能亲眼看一看,不知有多好。按手札说,陷坑里藏了副巨大的龙形骸骨哩。」他自小多听龙皇鳞族的故事,便即长大成人,内心深处仍是希望世上有龙的。
  依札中所述,那巨兽骨骸长逾十丈,吻部尖长如水鸟,腹有双鳍,长长的脊骨末端接了条鱼尾,模样与民间传说的龙颇有出入。大师认为是龙,袁悲田却颇有异议,以为是古籍所载的北溟巨鱼「鲲」,而非龙皇真身。
  两人相持多年,甚至为此订了赌约,后来五阴大师欲放落殊境石封闭三奇谷,便以此约将挚友诱入坑中。
  耿、染仗有手札指引,二度深入地宫,可惜摸索了半天,仍拿紧闭的石门没点办法。眼见「接天宫城」、「牙骨盈坑」二奇皆不能指望,只好将寻路出谷的希望寄托于「洞中藏月」一项。
  两人站上白玉祭坛,一前一后围着大如磨盘的烟丝水精,不住上下打量。「这便是大师所说的第三奇?」耿照将双掌轻按在水精光滑的表面上,只觉触感寒凉,宛若融冰。「奇在何处?」
  染红霞多识经书,记心又好,两人既无法将手札携入瀑布,最关键的几本内容便由她反复看熟,充作二探地宫的依据。听耿照相询,她却不禁微露迟疑,轻摇螓首。
  「大师说得很玄,我读了一夜,实难领会其中奥妙。」看着耿照满面错愕,染红霞苦笑道:「按字面之意,是说这块水精有时会莫名放出异光,被异光一照,人便突生变化。」
  「突生变……是什么样的变化?」
  耿照心中浮现鳞族化龙、飞卷入云的壮阔场景,不由得有些怔傻。
  染红霞自不知他浮想翩联,一本正经道:「大师说是外表看不出、却与原先差异极大的变化,有时得到一些,使残缺变圆满;有时则会失去一些,又使圆满变残缺,如月盈亏,故称『藏月』。至于各人所遇,不一而同,但看缘法。
  「此外,异光对人的效用,似乎仅限一度,推测是因为这变化极端剧烈,血肉之躯无法反复承受;只要受过异光好处、因而产生变化者,其后无论如何照射,都不会再有改变。袁前辈罹病之初,五阴大师想过用异光治疗他的失心症,却不见效果,方有此论。」
  染红霞素来实事求是,札中匪夷所思的记载自她口中说出,平添飘渺虚无,可见其无所适从,万分苦恼。
  「这么说来,医怪前辈也受过异光的好处,以致再照无用,癫症难愈。」耿照灵机一动:「那么……大师自己呢?他可曾被异光照过,又得到或失去了什么?」
  玉人的笑容益发苦涩。
  「大师说他的眼睛得到了『空』,也可能是失去了『有』,他无法确定是哪一个,总之结果是一样的。」星眸半闭,喃喃低诵:「『自此,余见飞鸟奔泉,如如不动;风过林薄,能见丝缕。恃以片血吹毛,不问锋快,出剑益专,渐至刃过留骨之境。
』」说完轻叹了口气。
  「这几句我都能背啦,词意无不能解,然而大师通篇所论,我竟不知说的是什么。人的眼睛……怎能看得见风?足以吹毛片血的剑,又何以『不问锋快』?」
  耿照抱胸沉吟半晌,双目一亮,冷不防低喝道:「我明白啦!红儿留神!」右手五指一并,倏忽即至,迳斩女郎颈侧,使的正是新悟的十二式之一!
  染红霞临敌经验丰富,未及回神,左掌本能转出,轻巧巧地一勾一揽,以水月嫡传「小阁藏春手」化去刀势,忽抢进半步,温融融的怀香逆风袭至,一式「萧萧枫叶飞」运出,剑指连戳他臂内胸口。
  刀弧走长而剑刺取短,此消彼长,耿照若不想胸膛、腋窝等先她的雪颈遭殃,非回刀自守不可。染红霞满拟一招将他迫退,谁知耿照左掌又出,「无双快斩」一经施展,连他自己都停不住,漫天掌刀挥落,如潮浪般卷向女郎!
  (好啊,你来真的!)
  染红霞被激起了好胜心,撮起粉拳扭转蜂腰,香肩旋如摇鼓,两条粉光致致的藕臂不住自「泼喇」激响的袍袖中穿出,将斩落的手刀一一击回,仿佛两人于此对练过千百回,竟无一刀遗漏。
  她所使看似拳法,其实还是那一式「萧萧枫叶飞」,恐剑指的反击力道不及手刀,故以拳代之。染红霞身量不逊男子,短去近三寸的食指指距,臂围仍与耿照势均力敌,丝毫不落下风。
  两人一轮竞快,谁也不放松,但无双快斩毕竟比不上由「青枫十三」七言变五言、抛去枷锁精炼而成的「十三枫字剑」,雪酥酥的拳影穿破刀网,打得耿照重心溃散身子后仰,染红霞易拳为指,在他厚实的胸膛上戳了两记,秀眉一扬,心中得意:「……我赢啦!」正要跃开取笑,蓦地颈背微悚,一股异样掠过心版,余光见耿照脚跟踏地,力量瞬间爆发如热浪,撑挤着靴靿裤管向上冲,沿脊间喀喇喇地一滚,男儿背门拱起,右手掌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贯中而出!
  而她的筋骨肌肉四肢百骸,到这时才跟上了眼睛——女郎左臂一格,堪堪架住手刀,但松懈的体势重又绷紧,对抗性略有不足,男儿指尖距眉心尚不盈寸,虽未吐劲,风压仍吹分她汗湿的蓬松浏海。
  这招她从未见过,然而精炼处绝非「无双快斩」可比。耿郎与她之间的招式差距,或许未如想像中那般大——女郎想起莲台上爱郎所使的路数,那如璞玉一般、不住自裂隙间迸出光华的质朴刚健,使人无法视而不见。
  此际撼动她的却非耿照的刀招,而是在这轮交手当中,她忽然明白五阴大师那些玄之又玄的话语,所指究竟为何。
  「我部队里有位同僚,他修为不及我,但每回切磋武艺我纵使能胜,却赢得不多,他总能及时闪过最难抵挡的攻击,或在挨拳的时候让我打偏一些些,避开要命的地方。」耿照收招笑道:「一开始,我甚至怀疑他也练了碧火神功。两个都懂碧火功的人,那是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
  他很快发现罗烨没有一丁点《火碧丹绝》的根基,靠的全是眼力。三乘论法大会上,耿照不知蚕娘利用罗烨练有「千里秋毫爪」玩的小把戏,但私下切磋之际,他便察觉罗烨借以躲过致命攻击、仅稍逊碧火真气感知一筹者,乃是视奔马如静石的惊人目力。
  「千里秋毫爪」不仅能视远如近,视虱蚤如车轮,更重要的是那超乎想像的、能敏锐捕捉高速之物的动态追视。罗烨的身体虽然跟不上眼睛,但相差不过毫厘,说到避重就轻、破招寻隙,目力的好处可大了。
  「五阴大师的剑招动辄削肉剔骨,绝非是残忍好杀。我猜想,大师可能从水精异光中得到了好处,双眼能捕捉极快、极细微之物,再加上长久观察坑里的各式白骨,对人体于行走坐卧间的骨隙脆弱之处了如指掌,出手必击之,这才练出了名满江湖的『出离剑葬』。」耿照沉吟道:「大师说他的眼睛失去了『有』,指的是物失其形、只余骨隙,要解释成得到了『无』也未尝不可。会干扰出剑取命的皮相、残影等,在大师眼中自此不存,自是得到了真正的空无。」
  染红霞听得出神,片刻才露出既恍然又佩服的神情,美眸流眄,晕红双颊。
  「你是怎么想出来的?这乍听委实觉得不可思议,然而再一想,偏又有道理极啦。我怎么就想不出?」
  「真佩服的话不能说『你』,要喊好夫郎。」
  「……美得你!作梦!」
  染红霞又气又好笑,轻咬樱唇,狠狠瞪了他一眼。
  时光于说说笑笑间流逝,两人面对冰冷的烟丝水精仍旧一筹莫展,耿照索性放弃无谓的摸索踱下祭坛,绕着地宫兜起圈子来,一边抱臂喃喃:「水精不会自行放光,莫非该用烛火炬焰等照射,提供光源,才能折射出异光来?」
  染红霞远远听见,蹙眉道:「休说火折子,便有火刀火石火绒,也带不过瀑布来,如何有烛火炬焰?」
  耿照抬望折射进地宫的蒙蒙微光,叹道:「你说得对极啦。水精若需光源,凿建地宫的前辈大可把光引至祭坛,以他们技艺之巧,不过是举手之劳。既无设置,代表不是这个想头。」旋又陷入苦思。
  染红霞非是匠艺出身,不懂这些计较,按着冰凉的烟丝水精,童心忽起,淘气笑道:「要我说啊,也不用什么凿壁引光,就这么运功一送,力强于金石之坚者,自能逼出水精里的精粹,方显武者的手段!否则,当年五阴大师等也未必懂机关,怎地便能迫出异光?」
  耿照冲她竖起拇指。
  「好威风、好煞气!这是武林至尊的口吻啊,听得我双膝有些软,直想趴下来磕几个响头,万剑朝宗一番。」染红霞香肩发颤,忍俊抿唇:「怎么你这个『万剑朝宗』听来,总觉十分不雅?」
  耿照笑道:「多半是底下的剑座不甚雅观,连累了朝宗之剑……」忽然闭口不语。
  「怎么?」染红霞微凛。
  「座子!」耿照击掌道:「五阴大师那时,珂雪宝刀还插在水精上!水精原是宝刀的刀座。现下虽然没有刀,当时却是有的。」
  「刀座……」她心头似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却难以抓实。
  「珂雪宝刀本是圣藻池晶的一部分,二者系出同源,池晶能于岩窟凭空孕育圣藻巨莲,而珂雪宝刀则源源供应尸体生机,使之不腐不坏,温软如生。两者皆能维生续命,可见宝刀还在水精之上时,正是水精能放异光的关键!」耿照双眼发亮,越说越是兴奋,一边快步奔回祭坛:「眼下虽无珂雪,却有一样也能维生续命的替代之物——」
  「……内力!」
  染红霞省悟过来,不意自己随口的一句玩笑竟尔成真,想起又是耿照独力破解谜团,想出了如此惊人的推论,自己却无片羽之助,不待爱郎奔回,抢道:「我来试试!」圈转藕臂,运起水月正宗内功,送入水精。
  水精石英之属,本利于导行内气,染红霞内功有成,唯恐一掌打坏了它,虽是抢先动手,却非一味莽撞,而是以柔劲徐徐图之。果然内息一经灌入,不似施于死物,水精内颇有腹笥,灌进去的内力转了一圈,竟未损耗,又增强了小半成反餽回来,借着按在表面的双掌,隐隐与体内百脉诸息形成循环。
  「有意思!」染红霞听人说过水精于练气一道的辅益,然而水月停轩毕竟是佛脉,等闲不涉道秘的练气士法门,今日初试,不觉勾起好奇心,倍力加催,欲尽其妙。
  岂料运行几周后,渐有些施展不开,丹田中未觉空荡,只是以水月心诀无法再提运更多内力,水精送回的内息团块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如滚雪球一般;待染红霞发觉不对,在她与水精间飞转的内息已硬生生膨胀数倍,贴掌出入如风,连匀出一丝撤手的裕度也无。
  不下于当日雷奋开铁掌的宏大内力,如挣脱牢笼、无缰无辔的野兽,撑挤着经脉自右掌掌心冲出,经水精增幅之后又自左掌心闯入,撞得女郎身子一搐,嘴角溢出乌红。
  「红儿!」耿照点足扑至,然而水精异力运行的轨迹止在染红霞双臂间,再快的身法也比不上它一度回旋;增幅的内息让整块水精都透出淡淡白光,转眼便要噬人!
  他手指才触及伊人肩头,蓦被一股熟悉的寒劲震开,震得足底踉跄,退下三阶才站稳,赫见坛上染红霞浑身焕发青芒,宽松的罩袍根本掩不住幽幽放光的胴体:坚挺的双峰、差堪盈握的蛇腰,乃至紧致结实的翘臀与大腿等,俱透布而出,如裹辉月;袍布转眼又复上一层薄霜,霜底青芒折射,遮去纤毫毕现的娇躯,只余冰下起伏惊人的朦胧剪影,然而诱人的程度丝毫不减,令人血脉贲张。
  定睛一瞧,染红霞双目紧闭,两手仍按在水精上,内部的白光却未如前度窜进玉人体内,反随她掌中扩散的青芒不住缩减,威力被寒气所抑,无由逞凶,不多时即完全消失,只余青辉独秀。
  (这是……天覆神功!)
  染红霞每夜入睡后,蚕娘刻写在她身子里的天覆功诀便自行发动,除修练、增强功力,也将她原本修习的水月内功一点一滴磨去,故染红霞运使水月心诀才会有力不从心之感;明明丹田中积聚厚实,却调不出一丁半点。殊不知体内诸元早已易帜,前朝的虎符印剑,自无法调动新朝的大军,纵有雄师百万,也难以抵挡外敌入侵。
  天覆神功的自保之能不下于碧火功,染红霞神智一失,寒劲自行发动,转眼便压制住水精内不断增幅的异种真气,片刻后水精青芒大盛,染红霞的身上却不再放光,秀目紧闭的白皙瓜子脸上神完气足,比呕血之前还要精神,显是天覆功威力发动,不仅护住心脉活化气血,连先前受异种真气冲击的损害亦消弭于无形。
  而天覆功仿佛为这枚顽石重新注入生命,烟丝水精发出碧粼粼的清幽水华,宛若湖中之月,水精中心如凝冰般的丝丝烟气不住旋绕纠缠,像是突然活了过来。
  耿照挢舌不下,心头浮上「洞中藏月」四字,汲饱生命元气的水精皎如玉盘,波光映亮四壁,犹如置身龙宫,似乎能在壁隙的光影间瞥见游鱼窜闪,方觉前贤形容之贴切,实难增减一二。
  更惊人的情景还在后头。
  随着青芒越发鲜烈,水精忽射出一条笔直的亮红丝线,直贯入染红霞眉心!耿照魂飞魄散,抢上两步,才发现不是什么贯脑丝线,而是一道细细的红光,刺亮如烧炽的烙铁。
  他出自铸炼房,多见炉火烈焰,平生却从未见过这般光源,如此纤细而凝聚,仿佛其中浓缩了绝大的力量,尽管忧心如焚,不敢也不知从何插手。所幸染红霞未露出痛苦之色,高高撑起袍面的浑圆酥胸起伏自然,呼吸一如平常——非是睡着一般,而是与日常行走说话时相差无几,随时都能动将起来。
  染红霞果然就动了起来。
  她盈盈起身,走下祭坛,微触着耿照的肩膀擦身而过,一路走到石壁前,脚步轻盈平稳;除了双目紧闭,一切均与醒时无异。而那道笔直的亮红异光始终连着她的眉心,直到背转身去,红光依旧指着她脑后秀发某处,差不多就是与眉心平齐的位置;无论相隔的远近、高低如何变化,红光的落点始终不变,宛若一根奇细奇坚决不弯折的长竹篾,稳稳推着她往前走。
  闭着眼睛的染红霞走到壁前约尺许,突然驻足,抬起左臂,像是要拨着一扇看不见的门扉似的,玉趾微踮雪颈探出,眺进那虚构的门洞深处,紧蹙着浓细姣好的眉黛,喃喃道:「怎地……怎地不能再往前些?这样……看不清啊!」似是十分苦恼,片刻后竟又伸手迈步,梦游般往石壁挨去。
  这画面委实太过匪夷所思,耿照看得目瞪口呆,到这时才忽然省觉:「不好!红儿要撞伤自己啦。」忙飞身上前,拦腰将她抱住。染红霞被他掉了个头,侧身对着石壁,依旧维持探臂向前的姿势,悬空的一双修长玉腿不住迈出,异光连着她的脑侧太阳穴,位置仍与眉心处相齐。
  耿照灵机一动,本欲伸手遮断异光,忽又犹豫起来:「万一对红儿造成了什么损害,该如何是好?」正自为难,那一束鲜红炽亮的异光突然消失,染红霞「嘤」的一声睁开眼睛,软软瘫倒在他怀里,胸脯剧烈起伏,体力精神之损耗,还在适才短暂的交手之上。耿照这才发现她袍下既温软又结实的胴体竟已湿濡一片,仿佛刚自水中捞起似的,将玉人扶坐于地,急问道:「你……觉得怎样?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染红霞摇了摇头。「没事。就是……就是有些乏。」
  耿照按着她的腕脉度入些许内息,并未察觉异样;天覆神功受到外力刺激,寒劲自生,染红霞盘起右脚随意趺坐,左手捏了个莲诀,轻轻搁在膝上,却未运起水月心法,而是半闭星眸,放任寒气遍走诸脉,衬与湿濡的浓发与晶莹白皙的肌肤,宛若一尊半跏的玉观音,美得令人摒息。
  她自己该已发觉了吧?耿照想。事到如今,断难再隐瞒天覆神功于她的种种异行了。染红霞倚墙闭目片刻,衣上结了层薄霜,旋又如烟散化,原本一身淋漓香汗俱都不见,空气中充满她馥郁幽甜的肌肤香泽。
  她睁眼吐息,微露一丝惨笑。「我发誓我从未习练过这样的功诀,但它就像我前生所知,自然而然便能使出;反倒是本门的内功,我所能发挥的,已不足往昔的三成之力。要说没有偷偷修习外道功法、欺师灭祖,莫说是我师姐,连我自个儿都快不信啦。」
  耿照无比心疼,安慰道:「红儿,若我猜测无差,你身上的这门异种功法,乃是宵明岛桑木阴的嫡传绝学『天覆神功』。我与桑木阴的蚕娘前辈有旧,待出得谷去,我带你去寻她老人家,求她给你解去了身上禁制,代掌门自不会怪罪于你。蚕娘前辈虽喜欢恶作剧了些,却不是为非作歹之人,尤其喜爱貌美善良的女孩子,定不会害你才是。」
  染红霞似是没听见,跏坐着呆呆出神,并未接口。
  耿照确定她身心无碍,为移转佳人愁思,起身走回祭坛上,单掌按着烟丝水精一用劲,却觉石中隐约有股抗力,不惟无法输送内息,水精内如凝冰般的雪白烟丝旋绕越发急促,似正激烈抵抗着外力介入,浑若有生。
  耿照眉目一动,正迎着阶下染红霞的凛然目光,显然两人想到了同一处。「红儿,它不受我的内力……驱动这块水精的,是你的天覆神功!」染红霞一跃而起,飞快掠至水精畔,正欲伸手时却不禁蹙眉,扭头诧道:「你说我身上的奇寒真气,是胤丹书的天覆神功?」
  耿照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传授胤丹书天覆神功的蚕娘前辈,与我有数面之缘,我见她施展天覆神功时,所发寒气与你身上的颇为相似,猜是蚕娘前辈做了手脚,倒没有什么确切的实据。」桑木阴份属七玄,亦是鳞族末裔之一,这三奇谷若是天佛使者为龙皇玄鳞所建,天覆神功与这特异的烟丝水精之间有所牵连,似也非绝难想像之事。
  染红霞正自沉吟,耿照又想起一事,追问道:「是了,你方才被异光照射,身子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见染红霞满头雾水,将方才的情形扼要说了。
  「没什么不寻常的。」染红霞刻意运功内视,又活动了四肢,仍是摇头。「除了那或为天覆功的阴寒内劲之外,一切都跟原本一样,无有不同。」
  耿照道:「又或是照射的时间不够长?」
  染红霞道:「我足足瞧了一个多时辰……啊!便是这儿。」一手按着水精,另一手指向石壁。「我……我刚才做了个梦,梦到那面石壁是打开的,里头有个瘦削的黑衣人在使剑,周围都是白森森的人骨,凝在冰块或水精一类的物事中,庭石似的到处都是。
  「我想再想看清楚些,但无论如何迈步,身子仍是一动也不动……当时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现下一想,差不多就是在这儿,视界还要再低一些。」心念微动,单膝跪了下来,视线约与烟丝水精相齐,才长吁一口气,满意点头:「便是这儿了。在梦里,我该是蹲在这里看的,那人的剑法好极啦,简直是我平生从未见过的好,我反复看了几次,心里想:『如此凌厉的气势,我得赶紧练一练,免得印象消淡,难及他百分之一。』便突然醒过来。我是什么时候下的祭坛?是你抱……抱我到石壁前的么?」雪靥微红,有些不好意思,没再继续说下去。
  耿照摇头。「不是我。是你自己走过去的。」染红霞不禁愕然。
  「红儿,我有个异想天开的荒诞念头,你姑且一听,别笑话我。」他正色道:「我觉得你非是白日发梦,而是看见了贮存于水精里的某段影像,一身黑衣、剑法凌厉,又在白骨陷坑内练剑……我猜你看见的那人,正是五阴大师。你且回想一下,将那人的模样说与我听。」
  染红霞强忍着质疑的冲动,微侧螓首,喃喃道:「那人没有蓄胡,肤色极白,看不太出年纪,神情极是严峻,很瘦……不过个头不高,远远看来有些羸弱之感。我只记得这么多啦。还有,他眼睛很怪,放着红光似的,有些怕人。」回过神来,懊恼地微一跺脚,赧然道:「都是你!让我说出这么丢人的话。这谁来听都知道是梦呓啊,怎做得数?」
  耿照一本正经地摇头。
  「红儿,你的话只是再三佐证了我那荒谬的想头而已,绝非梦中呓语。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看了五阴大师的手札,在梦中会出现石壁解封、坑中白骨,这是合情合理之事,但手札中无一字提及五阴大师的容貌,你却要如何凭空幻想?
」他沉声道:「五阴大师乃是绝世剑者,我们后辈遥想先人风采,总不免加以美化,就像孤儿想像中的母亲最美、父亲最是强壮可依,此人情之常。但蚕娘前辈对我说过死魔盛五阴的形貌,那是胤丹书前辈与她说的,是自两人闲话家常中撷取,多涉细节。
  「五阴大师极瘦,身量却不高,与素有美男子之称、高大俊朗的袁悲田前辈站在一块儿,硬生生矮了半个头。此外,五阴大师有一双『血眼』,即眼白处血丝密布,我刚刚之所以想到大师的眼力或许异于常人,亦根源于此。这些讯息你从未听闻,如何空想而得?」
  染红霞无法反驳,片刻才道:「那么……影像又是如何贮于水精之中?这般伎俩,我也从未听闻过。」
  「这我就不明白啦。」耿照老实道:「不过开凿出这座瀑布地宫的工艺,在来此之前我也不曾想像过,不明所以,不代表不存在,只是我们还不知道罢了。我听说在海边拾捡的螺贝里,经常留有涛浪的声响;玉石水精,亦能贮存练气士的些许真气。
能贮影像的手段,说不定也是有的。」
  「你说的这些,只有一个法子能证明。」
  染红霞一咬牙,提起散在经脉里的阴劲——她藉适才真气自行之便,已摸清了天覆功的运行之法。这门功法就像烙进了她的身子深处,上手毫无困难——玉掌青芒缭绕、肌莹欲透,二度印上烟丝水精!
  耿照被她周身迸出的奇寒之气迫退了小半步,足底冰冷刺骨,霜气竟以染红霞双脚所踏为中心扩散,冻得地面发出轻微的「哔剥」声响,同时水精也发出刺目青华,红亮异光自中心射出,笔直贯入染红霞眉心!
  这次持续的时间远比前度更加短暂。片刻异光消失,水精内的青芒略微收敛,染红霞的双掌仍按在水精上,缓缓睁开眼睛。「你说得没错,五阴大师真有一双血丝密布的奇异眼瞳。」她轻叹了口气,却非遗憾或惊惧之意,而是又欣赏了一次死魔之剑的欢喜满足。
  「你能自由进出水精了么?」耿照实想不出更恰当的说法,姑且将水精当成谷中那座贮藏残简拓片的院舍,读取其中的影像,就像入屋取物。染红霞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毋须多费唇舌,颔首道:「只消心中生出『不看』的念头,便能退出;若想看得快些,想着『加快』即可,我适才又看了一遍大师之剑。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奇妙之物。」扶着祭坛边上的白玉雕栏坐下,仍是玉腿半跏轻捏莲诀,运起天覆功调复真气。
  耿照注意到她额际汗珠点点,显是消耗甚钜,看来运使这块烟丝水精的代价与时间长短无关,关键在于看了多少东西。水精与女郎的玉手分离后,便不再焕发耀眼青芒,但中心的烟丝雾团仍不住旋绕,生机满蕴,并未回复成先前冰冷死物的模样。
  耿照不敢离开伊人,待在探臂可及的范围内为她护法,一面打量着这枚可贮影像的特异水精,暗忖道:「若我也能看见影像,那就好了。我的内力较红儿浑厚,说不定看得到石壁封闭的景象,又或其他出谷的线索。」
  自习得碧火神功,这是头一回在内力的计较上使不上力,过往对手中,纵是修为远胜于他如岳宸风、李寒阳等,也不得不对他深厚的根基刮目相看。偏生这水精只对天覆神功有反应,耿照无奈之余,亦颇不是滋味,直到一个大胆绝伦、却又入情入理的念头掠过脑海——论与鳞族之渊源,什么比得上他脐中的化骊珠!
  宝宝锦儿当日在阿兰山道所言,重又涌上心头;耿照只犹豫了短短一霎,咬牙运起骊珠奇力,徐徐送入水精,蓦地水精大放光明,却非是见过的苍色青芒,而是水波般的绿光!
  与适才的满室粼波相比,此际的水精简直就是一团绿色烈日,耿照完全无法直视,两眼被刺得泪水直流,痛苦闭目,隔着眼帘仍觉光炽,慌忙后退,背脊冷不防撞上硬物,随即摸到一团温香绵软、却又极富弹性的玲珑娇躯,原来是退到了雕栏边。
  耳边依稀听到染红霞「怎么了」的殷殷娇呼,脑子里热烘烘地全然无法思考,勉力想睁开被烈光刺伤的眼睛,朦胧的视界骤尔一亮,满目鲜绿倏然转红。那熟悉的炽亮剥夺了他的平衡,耿照足下倏空,原本踏着的白玉铺板消失不见,身子急遽坠落;仿佛过了许久,又似于顷刻之间,「砰!」双脚才又踏着了实地。
  耿照本以为自己摔出了个大坑,才得这般轰然;低头瞧去,见一双白皙的赤脚踏在地上,两端略扁、中间鼓起的视野看什么都很怪,花了好些时间才恢复,耿照却只有惊骇更甚而已。
  那不是他的脚。
  耿照迄今十八年的人生里,不知洗了几回脚,从小姐姐耿萦就非常留心弟弟的起居习性,无论玩得多脏多野,总要在院前水缸洗了脚才准进屋。他对自己的双脚非常熟悉。
  踏在地上的这双脚虽亦是男子所有,却比他见过的都要白而修长,小腿肌肉结实虬劲,细长的足趾不带一丝阴柔气息,只觉雍容高贵。他平生所识,指剑奇宫的聂二、沐四皆是肤色白皙的美男子,亦有王孙贵胄之气,然而与这双赤脚的主人相比,不知怎地竟有些失色。
  这决计不是耿照的脚,虽然长到了他的身上。
  随着视线里的物件形状恢复正常,五感知觉也逐一复苏:风,空气很湿很润,水气覆在肌肤上……白玉石板有着生苔似的黏滑,远处传来瀑布的轰隆声响,火炬的焦油与烧烟气息……
  他穿了件茧绸似的厚袍子,触感却比他所知的绸缎都要粗砺,轻刮着肌肤的感觉有种出人意表的熨贴与舒适,一如走入地宫的那条路。耿照想低头检查身上的衣物,才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并非四肢百骸瘫软无力,相反的在身体深处,差不多就是自脐间直直贯入的位置,有股潮浪般的巨力潜伏,光察其气息,就不敢再想像释放时该有多么惊人——耿照开始明白,方才为何会有「撞破地面」的错觉了。
  与这具蓄满力量的躯体相比,大地脆弱如一张薄纸,仅仅是站立吐息,都有使之崩解的危险!自得鼎天剑脉以来,耿照对自己肉体的强韧极具信心,然而和这个身体比起来,他弱小得宛若婴孩,连跪伏在这双赤脚边的资格都没有,遑论与之并立于大地上。
  (力量……绝对无敌的盖世之力,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想仰天大吼,或动一动臂膀、运劲跃起——只要能明白这身体运用力量的法门,哪怕一下也好,将窥得一处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想像的崭新天地!
  像在城北小院遭遇的,打得奇宫二奇、刀侯弟子等一干高手倒地不起的黑衣怪客,并非什么精怪化身非人恶魔,那人不过是突破了武学上的某个槛,进而掌握力量的真谛,一如这具躯壳的主人。
  ——若是这样……总有一天,我也能办得到!
  (要是能动上一动、亲自运使一下这个身体,胜得三十年……不,至少是六十年以上的苦功!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却又难以想像的境界啊!)
  他不知染红霞透过水精看到了什么,但他完全无法控制这幻境里的身躯,连转动眼球亦不能,只能随原主的动作见其所见,闻其所闻。
  打着赤脚、身穿异服的男子视线落在半空中,自始至终都昂着头,只能从余光瞥见星垂四野,两侧一支接一支的焰顶燃向远方。那正是瀑布水声的方向。
  这里是三奇谷么?耿照心想,忽生出一股强烈的感觉,明明白白告诉他:此间便是你所想的三奇谷。是的,就是这里。就是你想的地方。
  还来不及深究,男子双臂一振,身后披风猎响,向前迈开了步伐。
  耿照被他使用每块肌肉的方式,以及举手投足间重心的巧妙移转所迷,仿佛有人正为他试演一套极其高明的武功,以最直觉的形式,就连最幽微的疑问都能立刻被完美解答,再无一处不明,那种痛快的感觉简直难以言说。
  若非周围爆出轰天价响的山呼,耿照可能就此沈醉,迷失在这绝妙的奇境中。他被此起彼落的呼声唤回神,才发现听不懂呼喊的内容;语调似曾相识,像是从小听惯的本地方言,却无法辨出意思,像故意将土话转了调子,以更快的频率说出,怕连土生土长的东海人都无法听懂。
  强横无匹的内力修为,使五感提升到耿照无法想像的境地,几可一层一层听见人们的欢呼、心跳、气息,乃至低声交谈时牙齿磕碰、舌尖翻搅的声响,当然也包括刻意压低、自以为安全无虞的蔑哼及吐唾。
  如若有意,甚至能在耳鼓深处拉起筛子,将这些混乱交错又钜细靡遗的声响一层一层地筛开,想听见左后方约三丈远、那匿于山呼不息的人墙背后窃窃私语的任两人,不过是转念间事。
  然而连筛选的权力,亦操纵在原主手中,耿照只能被动聆听。听不懂,耿照泄气地想。要是能明白就好了——念头方生,𫛞舌般的异地言语忽然显出了意义,自夹道之人口中吐出的话语全然没变,发音、语调、抑扬顿挫……等等,都与印象中的一模一样——至少在耿照听来是这样——只是他霎时就明白了它们的意思,仿佛这些人说的是朝廷官话、东海方言,或耿老铁远方家乡的土腔。
  原来如此。耿照心念一动,想起了染红霞自述脱离水精幻境的那些话。
  她在幻境中亦无自由,视线始终定于一处,无论现实中她走出了多远,所见的影像永远是固定的那一点。假设这些不是幻象,而是往昔之事的真实记录,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心识被吸入水精之人,无论他或红儿,不过是检阅记录而已,不能任意改变内容;记录中没有的,自也无法凭空捏造。红儿想走近陷坑再看清楚些,又或他想操纵这个身体任意行走,都是办不到的事。但与检阅之人切身相关的事、而不涉及更改记录者,如任意进出幻境等,则可依个人的意愿而为。
  当他心中萌生疑问时,水精便就记录的内容回应了他。「这里是不是三奇谷」如是,翻译众人的异邦土语亦若是。
  此人是谁?耿照心想。
  幻境中的景象持续进行着,并未中断,也未如前度一般,突然自心头浮现某个强烈而突兀的念想。耿照略一思索,很快便猜到问题的症结:水精若是某人用来记录过往的器物,当中唯一毋须解释、甚至连提都不会提的,即「我是谁」一问。
  因为手札是写给自己看的,关于自己的部分何须说明?
  耿照遂绝了直问的心思,开始就眼前所见迳行推断:夹道两旁黑压压地俯满了人,披散着浓发的头颅趴得极低,可见男子的身份高贵,很可能是公侯乃至帝王。人人似都穿着甬状的及膝宽袍子,赤足系带,状似蛮夷;露出衣外的颈项、手脚多有藏青色的黥刺图样,又像获罪流放的犯人。
  而他们呼喊的内容只有两字,耿照听了半天,终于听出是「万岁」。
  「难道这人……竟是一名君王!」
  古往今来以武艺闻名的帝王,翻遍史册也只一个独孤弋。但太祖武皇帝的朝廷可不是由披发跣足的野蛮人组成,他本人到死连南陵都未曾履足,遑论亲临番邦蛮族的部落,接受夹道的欢呼簇拥。
  一股异样的悚栗掠过心版,耿照知男子不会刚好也练过碧火功,然以其武功造诣,自有敏锐的感应,能预见杀气一点也不奇怪。果然人群中接连飞出乌影,数名口啣匕首、面刺黥印的汉子扑过来,可惜两旁披着重甲的卫士抢先收拢阵形,将男子团团围住,但距离主子始终有七八尺远,莫敢再近。
  「昏君!我取你狗……啊!」卫士们长戈戟出,仗兵器之利人数之多,将刺客戳了个洞穿。原本道旁迎驾的人们四散惊逃,露出伫在原地不动的数十人,显然是第二批刺客。
  他们起出预藏的木棍石块,结阵上前,打算趁其余卫士还未聚集过来,将皇帝身边的十几名护卫队冲出缺口。比起第一批的猝不及防,这第二批全是魁梧结实的力士,也不管对着自己的戈尖锋锐狰狞,毫不犹豫地以肉身撞上去;第一人甫被长戈洞穿,后面第二个、第三个已抢着叠撞上去。
  护卫们纵有戈楯,却料不到有这等舍生忘死的人肉战术,被一连几波撞得踉跄后退,前排大楯脱手,而距离皇帝最近的那人则一下顿止不住,退至皇帝身前五尺处。
  「停步。」耿照听见自己如是说,声音威严低沈,宛若狮咆。
  那卫士悚然一惊,未及扶盔,回头一瞧果然没错,自己竟踏入了陛下严令不逾的禁圈里,面色灰败,急急俯首:「是臣之过!请陛下赦免臣的家人。」男子道:「念你尽忠多年,准!」那卫士大喜道:「谢陛下!」回剑戮颈,溅血倒地。
  耿照心下骇然:「哪有这样的皇帝!卫士拼死替他挡下刺客,不过多退几步而已,竟要叩谢他不杀家中妻儿!」忽觉刺客痛骂的「昏君」二字,绝非无的放矢。
  第二波刺客前仆后继,仍冲不破皇帝身边的护卫,反使十余名卫士拢聚更紧,挨着「不得逾进九尺」的禁圈将皇帝围得铁桶也似。没拿身子当冲车、串死在长戈阵前的刺客们,很快便死于来自四面八方的长戈下。
  其中最悍猛的一人身上交错插了四、五柄长戈,被卫士们高高架着,鲜血淋漓地撑举起来,凌空不住抽搐,肚破肠流,兀自圆瞠双目,不肯咽气。那皇帝忽然一笑,怡然道:「带上前来!朕倒要瞧瞧,是怎么个铁脊梁的好汉!」
  卫士们长戈一甩,将那人掼进包围圈,「砰!」重重摔在地上,鲜血和着泥沙尘土四处溅洒,极是惨烈。耿照直想移目,男子却是铁石心肠,眼睛都不眨一下,蓦地一点乌芒穿出尘沙,直标他肩头!
  男子以披风挥开沙尘,手捂左肩,嘴角微扬:「你忍着腹肠洞穿的剧痛不肯便死,就是为了吐出这枚毒针暗算我么?」刺客面黑如墨,已无声息,应是喷出毒针之际擦破油皮,当场暴毙,可见其剧。
  「用毒若杀得死你,你最少也得死过一百遍、一千遍了。」尘沙散去,耿照只觉不可思议:原本团团围着男子的十几名卫士全都掉转过头,狞光闪闪的乌戈指着孤独的君王。这一回,在刺客与目标之间,终于没有了阻碍。
  ——第三批刺客!
  一直保护着男子的贴身卫士,才是这个计画的真正杀着!
  「我们处心积虑,含污忍垢地为你卖命,为的就是突破九尺禁圈,接近你这杀千刀的昏君!这位万俟恶会义士,乃天下有数的『口里针』高手,他忍着长戈穿腹的剧痛与针毒,终近你身前六尺,射出毒针,这是天要收你,为世人讨还公道!乖乖受死罢——」
  为首的卫士执戈怒目,慷慨激昂:「……暴君玄鳞!」

乡村如此多娇
伙夫
周平本是一个平凡小村医,可是村里的俊寡妇,总喜欢上门找他治病…… 水兰溪:“周平,今晚上来嫂子家给嫂子治一治吧?” 周平:“兰溪嫂子,快让我歇一歇吧,这个星期都八回了!” ...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14:41:44

【第百廿八折 真龙一怒,上彻云表】
  (这躯体的主人……是玄鳞?)
  ——龙皇玄鳞!
  耿照心头剧震,浑没来由地浮露出一丝突兀的苦涩,这情致与他的思虑甚是扞格,无一丝相契处,仿佛硬生生插进来似的;不及细想,低沈浑厚的嗓音已自颅内透出,听来竟有些沈郁。
  「公道?朕为人君,一言一行,便是世间公道!如非朕之恩典,尔等能离开瘴气弥漫的深山老林,不同诸苗奴戮,免去世代为朕伐青龙木的苦役,来此人间天堂么?
  「朕之宫城,与尔同享;朕饮的美酒吃的美馔,亦都分赐尔等……忌飏,你说行刺朕是公道,朕心不能平。朕便再给赐你一个无上的恩典,准你将心头话语留诸天地,毋须与尔等同赴黄泉。」
  耿照忽然省悟。身为东洲众王之王、世间诸上之上的玄鳞,是真心觉得被背叛了,因而无比心痛……看来这水精不止封存了玄鳞的知觉,连心绪波动亦都完整保留。
  他清楚感觉胸中块垒般的积郁,以及鼓动的心脏撞击胸腔时,那难以言喻的痛楚;左肩还残留着一抹锐利的麻痒,宛若挣脱牢笼的恶兽,欲四向奔窜——那死士万俟恶会吐出的毒针,毕竟命中了玄鳞。因知觉全来自水精所贮,在幻境中两人便如一人,耿照知道毒针逼面的瞬息间玄鳞略略一挪,避开了脸面,只让射中肩颈交界。
  龙皇的心绪起伏忠实投映在耿照心上,面对突如其来的刺杀,玄鳞内心既无惶怖,也没有懊恼,足见游刃有余,应能躲开偷袭才是,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敢于拿性命开玩笑?水精没有答案。耿照只能依着玄鳞的记忆,定定注视那名唤「忌飏」的卫士统领,等他开口回答。
  「我等生于南乡,对你们鳞族那是瘴疠之地,百秽丛生,于我风陵一脉,却是先祖所遗、神灵所赐,孕育我风陵国上下数千年,乃是举族命脉之所系!」披甲执戈的英伟男子沉声道:「你砍伐的建木,本是我族圣树,是与天地同寿、千百年来护祐我族的神物,你却擅自改了名字,拿来建筑宫殿,于其上髹漆饰金,妆点增色!若有人将你父祖遗骸悬庭示人以为新奇,这是恩还是仇?
  「我族贵女,充汝嬖妾;我族勇士,守汝门庭!我父祖神灵,做汝栋梁!世间奇耻,莫此为甚!你的征服,不只带来杀戮和毁灭,更是永无止尽的羞辱!我们等这一天,已足足等了十二年!反抗暴政,便以汝首级揭开序幕!」
  龙皇随行队伍中,只有贴身的数十名风陵族勇士参与刺杀,此时队列首尾惊觉生变,纷纷排开阻道的人群聚拢过来,在叛变者外围形成一个更大的包围网,戈矛与血肉的激烈撞击自接邻的边缘爆发开来,怒吼、惨嚎及兵锋铿击此起彼落,飞快向中心推挤压缩。
  忌飏身经百战,人称「风陵第一勇士」,心知良机稍纵即逝,万不能中了玄鳞的拖延之计,一卷披风冲天拔起,手中长戈直标龙皇:「……杀!」内圈七八名卫士与他心意相通,亦猱身扑前,身影仿佛融进乌沉沉的黝黑戈杆里,人与戈俱化一线,齐齐射向玄鳞!
  ——高手!
  (这些人……都是顶尖的高手!)
  耿照的阅历已不同下山时,但这几名风陵卫士的造诣仍令他瞠目挢舌,便放到现今东海武林,仍是长兵里的拔尖角色;任一人于一丈内猝然出手,耿照皆无正面接下的把握,须动念即避,争取在第一刺落空的瞬间欺入臂围,方有生机,况乎四面八方齐至!
  耿照身历其境,既有的战斗经验却应付不了如此迅辣、几乎锁住周身退路的八杆大枪,头皮发麻,正欲咬牙挺受利刃贯体的剧痛,忽觉玄鳞浑身上下「动」了起来——(又来了……又是这种感觉!)
  玄鳞的感知在碧火功之上,出手的瞬间,涌入心海的各种知觉与送往四肢百骸的支配命令超过耿照所能负荷,眼前一白,所有官能倏然消失;再恢复时,只听得几声黏腻的血肉擦响,前方视界里的三名卫士各自被对向的长戈贯穿,睁着血丝密布的眼睛踉跄后退,双手紧握腹部的铁杆,扭曲的神情很难说是不甘心还是不可思议。
  耿照无法控制身体扭头,不过由颈后传来的浓重吐息与血腥气判断,其余几人应也是同样的情况,只能认为是八杆长戈及体的瞬间,玄鳞竟一一闪过,八人俱是全力施为毫无保留,岂能收得了手?一愕之间,分别贯穿了对面的同伴、亦遭到同伴的长兵贯穿身体。
  玄鳞所施展的招数,耿照因意识遭巨量感知遮断,无法知道他做了什么,然而目击八人顷刻落败的震慑消淡之后,却丝毫不觉意外。原因无他,只在「重心」二字。
  先前行走之时,耿照便深深迷醉于玄鳞那独特的重心运使之法。
  在玄鳞躯体中,似乎较耿照自己的身体更能感觉「重心」存在。
  须知重心乃是武学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力生于双足,靠的便是重心的抛、移、弹、放;乃至与人过招,所争亦是重心的主导权,谁能维持平衡且破坏对手平衡,便能取胜。常人行走站立,重心多于臀股脚掌,高手却置之于丹田。盖因丹田为内气之源,重心虚提于此间,才能随时拔身落地,不受地形或双腿支撑所限。
  如同「感应内息的存在」,是修习高深武学最基础、却也是最困难的一步,要将运使重心从本能的、容易感觉变化的肌肉骨骼,移转到不易感知的体内丹田,是由具象而抽象的过程,原本就是一道关卡。
  无数练武之人终其一生,只能靠臀股双腿平衡,以筋骨肌肉发劲;虽有内劲,却无法透彻重心奥妙,待年迈体衰、筋骨老化,力量以惊人的速度消退,便于决斗中败给年轻力壮的对手,称不上高。
  反之,能掌握己身乃至对手重心者,纵使气血已衰体力不济,一指亦能破去千钧,令年轻的高塔于瞬间崩塌,毋须称斤论两地与之较劲。是故,察觉掌握敌我之重心变化,乃武者一生不缀的课题,世间无有例外。
  以玄鳞修为之高,早该明白「置重心于丹田」的道理。耿照却发现龙皇行走之际,重心竟是在肌肉之间移转变化,而非是已成现今东洲各派武学通论的丹田内!
  不仅如此,在这副「玄鳞之躯」里,重心的存在异常清晰:若耿照的重心是丹田里一只朦胧氤氲、微微蒸腾的热气团,玄鳞的便是一枚玉球,可硬可软、可大可小,任意移置,更能一分为多,自行分配于每一条微小偏僻的肌束——那很多是耿照未曾使用过、甚至不知其存在的部位。
  常人——即使身负「火碧丹绝」这等高明内功——的重心是一团蒙昧不明,移向须顺着相连的轨迹;轨迹消失,即意味失去重心,哪怕是有意为之,又或时间短暂,仍能构成武学上的「破绽」。
  玄鳞却没有这样的问题。
  他的重心清晰而具体,已到了能任意分割配置的境地,在最简单的行走动作当中,即不断将那枚「重力球」分割移位,分配在腰臀,乃至膝腿脚掌等各处,熟练得不经思量。对他来说,「失去平衡」是不存在的事;换言之,玄鳞是绝不可能被击倒的对手。
  ——知道这点的话,世上……还有人敢挑战玄鳞么?
  耿照不由得头皮发麻。光是随玄鳞走过这一小段路,所获得的益处已巨大到难以言说,便是「三才五峰」的高手亲至,亦当欢喜不置。没看到龙皇是如何避开八柄绝枪、同时令八名顶尖高手互戮毙命,一点也不可惜。
  即使拥有这样的招式,耿照也不认为自己能够施展,毕竟连玄鳞战斗时全开的极限感知他都无法消受了,更遑论杀着。他只为八人的壮志未酬感到遗憾,一如脖颈被玄鳞单手扼住、离地提起的风陵国勇士忌飏。
  「暴……暴君……伏……诛……」
  忌飏两眼暴凸,面色胀成了可怕的紫酱色,双手扳着颈间丝纹不动的铁掌,脆弱得宛若一名啼哭不止的婴儿;两腿与其说是软弱地微微踢动着,更像失去自律能力的肌肉不住抽搐。「你……杀……」
  「朕一向喜欢你,忌飏。而你太令朕失望。」
  他说的不是假话,耿照心想。一股淡淡的惆怅突兀地在心头萦绕不去,莫名令人感到哀戚。「朕留你在接天宫城十二年,你的武功却无一丝长进,这像是满怀深仇大恨、一心想为父祖神灵复仇的勇士么?是什么,让你变得如此软弱,却又胆大妄为地想要打倒朕?」
  忌飏无法回答,雄躯颤抖,搔刮着龙皇铁掌的指尖益发无力。耿照嗅到一股粪便或尿水似的秽气,风陵国第一勇士自不会因恐惧而失禁,怕是忌飏的生命已到尽头,肠腹肌肉失去自制力所致。
  唯一未屈服的,是他逐渐黯淡的眸中始终不熄的恨火,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炽芒。
  「征服之本意,在于给予尔等更美更善,乃上位者对卑下之人的无上恩德。非居至上,不可轻言征服。」玄鳞直直望进忌飏眼底,仿佛想捏熄炽芒一般,淡漠的口吻令人不寒而栗:「尔父祖神灵,于我不过宫室椽梁。这是朕赐的恩泽,如天降雨雪,由得尔等不要!」尾音骤扬,耿照顿觉血气激涌,眼前又是一白,回神时赫不见了忌飏,只余掌中一段血肉模糊的残颈,以及喷溅一地的碎骨肉糜;乌黑的残渣上飘着缕缕烟焦,血浆滚着骨碌碌的沸泡,骨肉烂熟的气味中人欲呕。
  玄鳞站立不动,视线扫过一片死寂的现场,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喃喃低语道:「『真龙燃息』!这是……这是活生生的龙,活生生的我族真龙啊!天祐我玉龙神国千秋百代,昌盛不绝!」突然五体投地,嘶声高叫:「龙……龙皇万岁!龙皇万岁!」左右纷纷仿效,转眼趴成了一片。
  「……保护龙皇!」人群里爆出一声低咆,发声之人嗓音瘖弱,似是长年耽于酒色、养尊处优所致,但此际听来却如雷贯耳。
  众人如梦初醒,人潮忽自四面八方涌现,伴随着震天价响的呼喊,悬殊的数量差距压垮了残剩的叛变者,须臾间,风陵国最后的勇士们接连没于推挤而至的人堆里,连块可供辨认的尸骸都没留下。
  「……龙皇万岁!龙皇万岁!龙皇万岁!龙皇……」
  骇人的欢呼声盖过了远方的瀑布,甚至要龙皇的亲卫执戈驱赶,才能将他们重新推回道路的两旁。耿照心念一动,想起变乱初生时夹道的人群四散逃跑,除了刺客之外,还有几团人退到远处便即不动,似在观望;见龙皇随手消灭了刺客,率先冲上来高喊「护驾」的也是这帮人。他们是……
  ——贵族。
  心绪微动,答案便自行浮露。看来玄鳞也想到了这一处,水精中方有解答。
  玄鳞一扔残颈,在披风上抹净了手掌,迎风举起,山呼万岁之声立时顿止。
  王者重又得到了他喜爱的孤高与宁静,再不理众人,一振披风,大步迈进,其之所向也随着王者跨出的巨大步幅,逐渐在摇曳的炬焰下现出形影。
  耿照被那片光洁的莹白所慑,极力想在受限的视界里窥得全貌,直到玄鳞在两扇闪耀着铣亮铜色的巨型门扉前停步,仰头一瞥,他才望见那细如竹篾、直直插进天际黑霾的建物顶端。
  从身后传来的水声,他约略明白此刻身处的位置。
  三奇谷里,那片距砖屋不远的白玉基台,确是传说中的接天宫城;之所以连耿照都觉它稍嫌器狭,纵以千年前的匠艺水准,仍不称龙皇的盖世勋业,是因为包括历代无数皓首穷经的史家在内,所有人都搞错了方向。
  「接天宫城」本就不是城池,亦非殿宇。众人囿于「宫城」二字,汲汲营营于鳞族的各处遗址发掘城郭或宫室,殊不知这座建筑物的伟大之处非在宫城,而是接天。
  ——所谓「接天宫城」,竟是高塔!
  是一座外墙全由最上等的白玉砌成、通体无一丝杂料斑污,高耸入云的雪白尖塔!
  耿照在流影城见惯园林,独孤天威亲自发想设计、着巧匠绘图建造的「不觉云上楼」更是高阁中的杰作,其名声远播,连平望都的皇帝都想要亲临参观。多年来如非群臣软硬兼施地劝下,指不定今上履足东海,还要赶在皇后娘娘之前。
  以钜万银钱堆砌的不觉云上楼与这座塔相比,无论规模或华美,都寒酸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如泥捏木削的童玩般可怜。耿照不及细数塔高,但十几二十层总是有的,便以现今东洲最拔尖的技术,也无法在这么小的基台上盖出这样的高塔……不,就算地基扩大数倍也毫无可能。
  能造出这等非人之物的,大概只有神了——耿照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随即明白这是自己心中的意念,而非玄鳞所遗。
  塔外的九阶梯台下,伏着一片玲珑婀娜的雪白衣影。
  纵使朝代更替,人们对女子审美的标准却相差不多:这些贵女身上的衣料不同于旁人的厚硬,似乎轻软又极富弹性,如非在炬焰下闪着缎面般的丝亮光泽,猛一看还以为一个个都裸着梨型美臀,才得有这般浑圆贴肉的曲线。
  贵女们的雪颈额间,乃至手腕上都挂满金饰,当中却无珠贝玉石,清一色的黄金;说是珠宝,更像某种祭器。白袍的形制也与耿照所知大相迳庭,因玄鳞照例不多瞧旁人一眼,耿照只瞥见贵女们的上衣裁作及肘短袖的款式,也可能是臂间绕了条薄罗纱披帛,再外罩一袭金绿色的圆形织锦云肩;以现今平望之风尚,这简直是胡拣云裳醉穿衣了,横疏影见了怕要当场气晕过去。
  「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把娇细的声响自身前响起,伴随而来的,则是一股难以形容的肌肤香气。
  头一个钻进耿照脑海里的字,是「冷」。
  她身上的香泽似非体温所蒸,不带肌肤温息,更近于行走在不见天日的深山林道间,那沁入鼻端的清冷与甘洌,令人不由得机伶伶一颤,宛若吸进了满腹云丝,说不出的爽净。
  耿照平生多识佳人,如横、明等俱都有倾城之姿,也不算少见多怪了,然而这贵女未现全貌,光是嗓音香泽便有这等慑人之力,令耿照不由得好奇起来,直想一睹芳容,瞧瞧究竟是怎样一个稀世美女。
  「起来罢,陵女。」
  玄鳞低道,透着一丝旁人难觉的压抑,缓缓垂落视线。
  「谢陛下。」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奇异的雪色长发,随着女郎娉娉婷婷起身,尖细的发稍「唰!」一声滑落,在臀后轻轻摇晃,宛若披在头上的一挽纱。她的长发细直而薄,十分服贴地覆着小小的头颅,衬与巴掌大小的脸蛋儿,只能说是浑然天成,更无一丝扞格。
  女郎的鼻梁细而挺,小巧的颧骨浑圆高耸,颧骨下的面颊呈现出一片斜削的三角平面,脸型极为立体;原本俐落的线条被柔嫩白皙、几能掐出水来的乳色肌肤一衬,更平添几许柔媚,丝毫不觉刚硬。
  配上尖尖的下颔、同样线条分明的腮帮骨,说是瓜子脸蛋儿,更像一只上圆下尖、成熟欲滴的水蜜桃,又有几分猫儿昂首瞇眼似的野性。不但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人,还美得相当有个性,令人一见难忘。
  女郎的肤色白得异乎寻常。耿照识得的女子当中,媚儿因有海外异邦的血统,肌肤虽不如弦子、横疏影等土生土长的东洲女子细腻通透,单论肤色却最为白皙,非霜非玉亦非百合素绢,而是像新挤的生乳般浓白馥郁,几不透光。
  比之媚儿,女郎的皮肤又更白些,但也更薄更脆弱,休说透光,就连底下的肌理血肉都快包覆不住,从乳色的细润肌肤映出成片粉红;衬与银白色的薄贴长发,更加深女郎纤弱的形象。
  耿照忍不住多看几眼,隐隐觉得不对,片刻才恍然:「……是眉毛!她的眉毛和发色相同,都是不带一丝杂色、光泽动人的银白色。便只这一处不同,感觉便不像真人,简直像只瓷娃娃。」想起蚕娘前辈也是这般的眉发。只是蚕娘爱美,巧手绘了精细的眉黛,胭脂水粉更是一样也没落下;若未施黛青,看来亦是这般仙灵似的异相,半点也不似人。
  女郎身量不矮,只是在异常魁伟的龙皇身前,任谁都不能算高。异于常人的苍白与纤细使她看起来格外娇小,站姿却挺拔优雅,自然透出一股高贵气息,其中又有一丝与她的纤细格格不入的、出自险岫云间似的难驯野性。
  随着玄鳞刻意俯低的视线,耿照终于看清她身上的服色,才发觉之前完全想错了:那条裹出曼妙曲线的直筒紧身裙,下摆及踝,满布流苏的裙底露出绑着细金带的凉鞋,白腻的足背玉趾等一览无遗,与雪艳青那双船型怪鞋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而紧身裙只裹至乳下,以绣金带扎紧,于乳间打了个结子,长长的余带任其垂落,直至膝腿间。
  自乳房下缘以上,完全没有裙布遮掩的部分,贵女们即以一条长方形的宽大薄罗,由身后往前交叉包覆,有的会绕着胸腰缠转几圈,再将剩下的部分塞进绣金带里,有的则迳在胸前打结,人人花样不同,各有巧思,最后再披上缀有流苏的金绿云肩。
  而半圆形的云肩底部,仅至胸口「膻中穴」的高度,便算上垂落的流苏,也不能尽掩胸脯。众贵女随那为首的「陵女」嬝嬝娜娜起身,几十对或圆或尖、或翘或沉的青春美乳昂然挺起,被抛得不住上下轻颤,乳尖的酥红有深有浅,于薄罗与流苏间若隐若现,在迎风跳动的焰火下宛若活物,既奇又美,看得耿照血脉贲张;若非意识与原本的身体分离,该是硬得无比难受。
  被称为「陵女」的银发女郎,依旧是群芳中最耀眼的一个。
  她身板纤薄,却拥有一对全不相称的饱满玉乳,腹圆尖翘,将薄罗白纱高高撑起,连云肩的流苏都随之分成了三股,自两腋与双乳之间垂落,全攀不上那鼓胀胀的险峰;就算这两只雪乳不是贵女中最圆最大的,然而被她纤细的香肩、藕臂及薄腰一衬,视觉上却是大得出奇,谁都不及她惹眼。
  她一起身,阶下的贵族即爆起一阵低叹,显然为陵女所倾倒的,决计不只龙皇一个。但不知怎地,耿照总觉得刻意压低的嗡响里带着恶意,似等着什么事发生,颇有几分幸灾乐祸。
  玄鳞轻哼一声,现场又陷入一片死寂,谁也不敢作声,只余远处轰隆的瀑布、送来阵阵水气的谷中流风,以及风里劈啪作响的炬焰燃烧,在湿凉沁人的空气中萦绕不去。
  「陵女,朕杀了忌飏,你没意见罢?」
  「陛下是尘世的主人,尘世的一切,无不是绕着陛下运转,星辰日月,尽皆如此,况乎是人?」陵女低垂眼眸,娇细的语声里没有一丝起伏,仿佛说的是日升月落一般的常事,没什么好讶异的。
  「说得好。」玄鳞点了点头:「风陵国中,虽然绝大部分的人都愿做朕之臣民,只恐将来又生反苗,朕决定将他们都杀了,以绝后患。你身为接天司祭,从使者学习寰宇秘奥,以为天佛与尘世的桥梁,多识天机。依陵女看,朕颁下的这道旨意……合不合适?」
  「陛下定夺,不必征询旁人,尘世中也无人有资格指点陛下,陵女亦然。陛下明察。」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贵族们,这时又骚动起来,连耿照都听得出,若非碍于龙皇之威,现场只怕要炸锅。但……这究竟是为什么?
  玄鳞却未喝止,听得连连点头,似乎颇为受用。
  「你每回说话,总能让朕获益匪浅,龙心大悦。只是朕觉得奇怪,前岁大旱,虺夷颗粒无收,你劝朕开仓放粮,救了无数人;蜃夷有无知妄人寇边,你劝朕诛杀主谋即可,毋须举族连坐……你既是风陵国的公主,虺、蜃二夷过往与风陵国颇有过节,它们的族人你且不吝伸出援手,朕要屠灭你的族人,陵女何以不救?」此话一出,贵族们再按捺不住,尽皆大哗。
  (原来……陵女亦是风陵国之人!)
  耿照瞠目结舌,终于明白贵族何以骚动。
  由玄鳞的自况,他对出身风陵国的陵女可说备极宠爱,将族中勇士忌飏等收作贴身近卫、把风陵国从南方大山千里迢迢迁至王都……等,族人虽未必领情,在玄鳞看来也是天大的恩宠了,却不知何者为因,何者为果。
  但无论如何,忌飏行刺龙皇,陵女有无牵连,这是头一桩难题;龙皇是否还愿意继续给予司祭陵女同样的荣宠,则又是另一桩。而姿容冠于群艳,因龙皇的垂爱才免于鳞族显贵蹂躏的亡国公主,又将如何看待她最有力的保护者?
  全场目光都集中到陵女身上。她似乎习惯了这么多人的企盼与注视,丝毫不为所动,纤细修长的身子站得笔直。能站着与龙皇回话,是玄鳞特别赐给接天司祭之首的恩典,在整个玉龙国当中,只有她一人有这样的无上荣赐,连御前首宰都没有这般殊遇。
  但直视龙皇是不可以的,连司祭首席也不能。陵女低垂眼帘——她的睫毛其实又弯又浓,只是与眉发一样,都是淡得近乎透明的金白色,如非回映焰火,等闲难辨——轻启薄唇,娇声细道:「榖腐于仓,有害新田;逾秋多戮,不利迎春。陵女向陛下进言之际,并未想过是虺夷或蜃夷,只想到天地万物的平衡。此乃接天司祭的职守,其余种种,自有陛下为尘世做主。」
  「现在杀人便不妨?」若非碍于人前,耿照觉得玄鳞可能嘴角微动,不小心便笑了出来。陵女依旧低垂雪颈,波纹不惊:「黑霾蔽日已逾三岁,近日金乌转玄,隐有蚀兆;以刑杀祭天,不失为一个法子。」
  玄鳞伸手捏住她小巧的下颔,轻轻抬起。
  透过龙皇的指触,耿照只觉她的肌肤细、柔、凉、滑到了极处,不仅身上的香泽像是深山里的云丝,她整个人都像是云做的,仿佛再多用一丁点儿气力,就会使她化为朝雾晨露,只余指尖一抹湿濡。
  陵女仰着细颈,身子微颤。居高临下一望,陵女的两只椒乳高高撑出白丝罗,尖端是匀细的粉色,小巧浑圆的乳晕周围,没有一丁点儿不规则的破碎或积淀,像是调淡了胭脂绘上去似的,美得十分妖异。
  耿照并不知道陵女生来便是「月子」,通体不带一丝暗色,肌肤较寻常女子更白,近于乳脂;而嘴唇、乳蒂等较润红处,则在红上又覆一层奶白,如烫得半熟的鲜嫩肉片,呈现出在常人身上不易见的淡细粉红。
  薄罗不比绸缎裁制的抹胸,对于双丸几无束缚,但陵女酥胸依旧坚挺,由上往下看,形如两枚并置的尖桃,近肋的乳基处甚是腴沃,坠成了沉甸饱满的圆,乳质绵软,却无甚外扩,应与昂翘的粉色乳蒂一般,得益于极富弹性的青春胴体。
  玄鳞粉碎风陵国的最后一支武装抵抗力量时,陵女还不满三岁。
  她的母亲在受龙皇幸后,便于鳞族王公之间如玩物般辗转易主,最后在某个疏于看管的下半夜里悄悄悬梁,寻死的原因非是失贞或惨遭蹂躏痛不欲生——以风陵之后的美貌,到死一直都是贵族眼里的珍宝,只拿来交换等闲不易到手之物——而是深悔诞下不祥之兆,传说中带来灾祸的纯白月子,使她英雄了得的夫君惨绝于龙皇之手。
  月子虽是灾星,好在生命极短。陵女之所以平安长成,全靠天佛使者的手段,让易夭的月子活过十五岁的成年礼,甚至成为接天塔的司祭首席。
  耿照感到一丝淡淡的怀缅,想必龙皇在凝视陵女俏丽的面庞时,也想起了十二年的岁月流逝。陵女柔顺昂颈,任他托着雪腮,双眼依旧紧闭,不肯睁开。
  「睁开眼睛。」玄鳞下令。
  「据陛下所定律令,谁也不许直视您。就算是接天塔的司祭,也没有逾犯的权力,望陛下明察。」
  「律中亦有载:蒙朕临幸的女子,不受此法节制。」
  「接天司祭,须由纯洁无垢的贞女担任。」陵女由他抬着姣好的下颔,细声应答:「陛下身受毒患,纵有不死之躯无双之力,却不应放任剧毒戕害。请陛下准许陵女为陛下疗伤……」
  玄鳞猛然低头,光是风压便足以令女郎摒息,纤细的胴体不住轻颤,片刻仍无法自制。唯一未动摇的,只有她始终闭紧的眼眸。
  「只消你应一声,朕便饶了风陵举族的性命。」
  玄鳞忍着切齿之怒,用仅有彼此能听见的音量道:「你要做嫔做妃,甚至想要皇后娘娘的宝座,朕都可以给你。你若想回故乡看看,朕可以让人把整座天回山……不!整个南乡都搬到帝都附近,你爱搁哪儿便搁哪儿。身为女子,没有比让朕拥有更幸福快活的;只要你答应了,朕便让风陵一族好好活着,谁都不用送命。」说完轻轻松手,站直了身子。
  耿照不知道风陵国还有多少遗民,料想亡国之奴在帝都的生活并不会太好过,如横疏影说过的碧蟾皇族遭遇,其中血泪斑斑,令人不忍。但活着毕竟就有希望,陵女一念之间,便能决定这许多无辜的风陵遗民是否会在寒夜里被破门而入的皇城缇骑拖将出来,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
  「陛下乃尘世之主,尘世里的一切本就是陛下所有,陛下要什么便得什么、要怎样便得怎样,不必问过任何人。陵女亦然。」她幽幽说完,抬眸直勾勾地望向垂首企盼的君王,一直望进他眸底的最深处。
  那是双晶莹剔透、眸光盈盈的大眼睛,眸色竟是比她那两瓣薄薄的樱唇更淡更细的粉红色,宛若质地最纯净的玫瑰碧玺。耿照被她看得浑身一震,那种异样的悸动太过强烈,分不清是自己还是玄鳞所生;片刻后心弦微颤,一股狂喜倏然涌起,他终于确定是来自玄鳞的记忆,而非自己。
  陵女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况且,她还抬眸直视了龙皇。
  除了恩获临幸的女子,任何人这样做都是不赦的死罪。
  玄鳞毕竟是大地主宰,心绪的波动霎眼间便重得压抑,他静静回望着身前小小的人儿,正寻思如何宣布陵女将卸下司祭身分,成为龙妃。
  帝都那厢,绝对不会老老实实接受这个「好消息」的,贵族里且不说为一亲陵女芳泽、不惜反抗自己的蠢物,正等一个借口兴风作浪的,这会儿该开心得满地打滚了。瞧刺客出现之时,那些率先退开自保的家伙就知道——「只消陛下……」那把脆如风铃、带点怯生生似的悦耳女声又将他唤回现实。陵女重又垂首,除了饱满坚挺的双乳,从玄鳞的眼皮底下只能看见她轻轻颤动的弯翘银睫。「……征得佛使的允准,让陵女重回尘世,陛下让陵女怎么做,陵女便怎么做。
至于尘世诸务,陛下毋须问任何人,也毋须问陵女。」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从天而降,几乎撕裂耿照的胸膛。
  玄鳞的怒意并非难以理解:天佛使者为他建造接天塔、烟丝水精等奇物,在龙皇跟前的地位不言自明。以玄鳞之觊觎陵女,能让她保有贞节直过了成人礼,可见「天佛使者」这面盾牌难攻不破,连堂堂龙皇也不得不谨慎持守,未敢擅逾。
  陵女搬出天佛使者,玄鳞难再寸进,满腔怒气遂转到了别处。
  「风陵国受朕恩典,不思报答,心存叛意,实令朕恼怒。着令秋官搜捕国都内之风陵国人,无分长幼,一律处死,以儆效尤。」两名身穿彩绣厚袍的男子滚出人群,伏地道:「臣遵旨!」
  「都散了罢。」
  玄鳞挥转衣袍,大步走向白玉塔。
  众人领命退去,连接天塔的一干女司祭都不敢挡了龙皇之路,俯身退至两旁。玄鳞对左右两排罗列齐整、似吊钟如娇笋,一双双裹着轻纱的沉甸雪乳视而不见,双臂一振,足有两人多高的铜门「轰!」隔空撞开,仿佛是两扇竹篾编成的破落门牖,毫不禁风。
  只有陵女依旧垂颈,安静恭顺地跟在后头。
  耿照一路闻嗅着她身上所散发的独特气息,不由得捏了把冷汗。且不说那硬生生将人「吼」成焦灰的极招「真龙燃息」,塔底两扇铜门厚逾六寸,怕没有千斤之沉,玄鳞能以隔空劲震开,已非人力或武功的范畴,说是「神通」绝无一丁半点勉强。
  最有力的佐证,就是每当玄鳞一动武,耿照的意识便空白一片,撤招后方能恢复。以耿照如今之造诣,纵使称不上绝顶,在东海也足以匹敌一流好手了,如李寒阳、邵咸尊等逼近峰级境界的高手,耿照尚且能在他们手底下走上十数合,却受不住玄鳞出手时涌入脑海的钜量感知,可见邵、李与玄鳞间的差距,怕不只一二筹而已。
  而伪作恭顺的挑衅,最是令人难以忍受。
  陵女的亦步亦趋,不断提醒玄鳞:这名女子即使举族遭戮,也不愿让他稍稍染指。玄鳞是不是真的残忍好杀耿照无从知悉,但他确信玄鳞宁可陵女接受胁迫——也许在龙皇看来那只是婉转些的「提议」而已——而非是让帝都城郊染满风陵遗民之血。
  仗有天佛使者撑腰,十五岁的司祭首席在众多贵族的面前断然拒绝了龙皇,这是充满政治意义的举动,代表接天塔的地位在某些事务上足以超越龙皇的权威,便以玄鳞最擅长也最令人害怕的「夷族」要胁,他也无法事事如愿。
  耿照担心玄鳞随时会举臂一抡,将身后的弱女扫成肉酱泄愤。幸而这可怕的一幕始终没有发生。
  接天塔内部十分宽阔,完全不用梁柱支撑,也无家俱摆设,触目所见皆是霜霭霭的白玉墙,连地上所铺亦是三尺见方的玉板。塔底有个祭坛模样的三级梯台,大小、形制均与瀑布地宫中放置烟丝水精处相类,不同者在于坛上有个白玉雕成的王座,玄鳞大步行至,披风一撩,转身坐了下来。
  「陵女为陛下疗伤。」陵女低垂眼帘,细声细气道。
  玄鳞嘴角微微一动,却未哼出声来,显然十分自制。
  陵女没等龙皇允准,屈膝于玉座左侧的扶手畔蹲下,凉滑的小手解开玄鳞的披风金扣,审视毒针射中的伤口。耿照这才注意到那条材质奇异、长及脚踝的缎面紧身裙,在左侧单边开了条缝,从裙摆一直裂到大腿上,难怪女司祭们能行走自如,不被束成了曲线玲珑的布棍。
  陵女一蹲下,滑亮的布面绷出修长的左大腿形状,不同于常人屈膝时腿肌自然而然的鼓起,她修长的大腿竟不见有肌束撑鼓的感觉,与同等身量之女子的小腿一般细,而长度更长;通体直细,说不出的好看。攫人目光之甚,不亚于半裸的玲珑酥胸。
  倒是玄鳞要比血脉贲张的耿照冷静得多,仅仅转头一瞥,旋又昂起视线投入虚空,无意盯着座畔的美女饱览眼福,也可能是余怒未消,耿照能感觉心头一阵阵隐动,只是无法解读。
  一抹幽蓝冷光自陵女掌间亮起,挟丝丝寒气贴熨玄鳞的左肩,麻痒之感渐渐消褪;片刻后「叮!」一声轻响,低头赫见衣布外约莫分许的针尾不知何时冻成了霜色,应声迸碎成无数细小冰晶,化散在潮湿的空气中。
  (这是……天覆神功!)
  虽与红儿的寒气有异,也没听说过天覆功有袪毒收口的神效,耿照确信她使的是宵明岛的不传绝学。难道这位司祭陵女……竟是桑木阴的祖师?
  「多事。」玄鳞淡淡一笑。「世间若有能杀得死朕的物事,你家佛使丢人可丢大了。走罢,朕急着见他。」
  「是。」陵女柔顺地应和,伸出乳色的细小柔荑,冷光晖映,寒气流转,于王座后方掀了几掀。倏忽之间,轰隆隆的水声越来越近,仿佛有人将瀑布移到塔底似的,连地面都微微震动起来,玄鳞却是习以为常,好整以暇地翘起腿,随手撢着袍膝。
  而整座祭坛便突如其来地「升」了起来。
  耿照不及反应,偌大的祭坛已托着玉座,轰隆隆地贴着塔底墙面升起,飞快向上移动!比起入谷后的种种异闻,这机关倒是耿照最不感到意外的,小至井口打水的辘轳,大至立轮水磨、铸炼房用的「水排」等,无不是应用水力来升降或推动的机具;接天塔刻意建筑在瀑布水潭的附近,想来也是为了运用至大至强、取之不竭的自然之力。
  只是塔高入云,如何引水力将升台推到这么高的地方,耿照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过须臾里,祭坛上升的速度趋缓,「轰」一声静止于一处小得多的圆形房间,祭坛与房内的地板嵌接得严丝合缝,如非亲身走上一遭,怕看不出祭坛与地板原是分属两处。
  圆形房间的正中央,有座桌床也似的长祭台,材质毫无意外的也是白玉,四面雕满繁复图样,以此为中心蔓延到房间的每一处,除了长祭台的光滑顶面,屋里所有角落都被图样占满了,未留一丝空隙。耿照看得眼熟,想起是莲觉寺娑婆阁见过的「天佛图字」,暗忖:「看来这种铺天盖地的习性,是从天佛时代流传下来,非是后人自行发明。娑婆阁若非建于久远以前,便是建造它的人握有天佛的直传,故尔因袭。」
  隔着长台遥遥相对,房间另一头亦有祭坛,与玄鳞乘来的这一座相仿佛,形状尺寸无不如镜中对照,差别仅在于雕满天佛图字而已。
  雕花祭坛的玉座里,坐了个奇怪的人,全身罩于一袭尖塔似的白色连帽斗篷,无袖无襟,不露手足,就是一只锥型布袋;约莫在整个「布锥」不到三分之一的地方,挖开一道细细的横条,似是眼洞一类。以此为基准大概能辨出脖颈、肩膀等部位,但也就是这样了,休说相貌,连是男是女都无从分辨。
  「佛使,陛下来看您啦。」陵女福了半幅,毕恭毕敬。
  与对玄鳞的「恭敬」相比,看得出她是真心景仰着雕花玉座里的尖袍怪人,俏丽的青春面庞洋溢着孺慕之情,与先前故作柔弱、幽幽婉婉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直到步入这房间里,她才又突然变回了风陵国的女儿。塔外弱不禁风的尤物司祭原来不过是伪装而已,纤细的四肢与身板绝非稍触即折的柔枝,而是初初长成,还来不及被猎物丰饶多汁的血肉拱开体魄的小母豹。
  陵女非是能征贯战的武者,但若将她当作楚楚可怜的病美人,不啻愚夫瞽者之行。
  玄鳞微微一哼,心中闪过一抹冰冷的恶意。但耿照无法得知是什么。
  他一振披风而起,跟在如小鸟般欢快奔出的陵女身后,怡怡然走下阶台,迳往中央的长方台行去。陵女将龙皇抛诸脑后,奔至雕花坛下匆匆施礼,便急着登坛扶佛使起身。
  「佛使大人,我来扶您!」
  她上了祭坛,才凸显出玉座上天佛使者的高大。陵女须踮起脚尖,发顶才能勉强与覆面罩上的眼洞相齐,还差了帽锥顶老大一截,怕举手也搆不着;也因为有了敏捷灵动、会笑会说话的陵女在一旁相对照,益发显出佛使死气沈沈,说是竹架子蒙皮、底下其实什么也没有,似也过得。
  高矮悬殊,陵女自不能将佛使搀起,「扶」字云云,不过是捏住佛使宽大空洞的白色斗篷,颇有几分小鸟依人、菟丝攀乔木的意味在。玄鳞冷眼瞧着,指尖抚过光滑如镜的祭台表面,冰冷的触感令耿照不由悚栗,忽听龙皇笑了起来。「佛使,在完成朕的托付之前,你可千万别死了啊!身子骨还行不行?」
  「佛使通晓天机,鉴往知来,尘世外诸事,难出他老人家指掌,」扶住了玉座上的偌大靠山,陵女更无所惧,咬牙直视玄鳞。「鬼神若是,生死亦然!陛下毋须挂怀。」
  「喔,听起来挺厉害嘛!啧啧。」
  玄鳞耸了耸肩,这副懒惫的模样也是陵女从未见过的,不禁微怔,原本汹汹的气势为之一挫,檀口微启,一时竟忘了合拢。
  「这么做,值得么?他们虽不与你亲,好歹也是一族血脉,你知不知道这么搞将下去,城郊三日内就要悬起近万枚头颅,冲天的血味儿风吹不散,大半年都消不掉?

  统治大地超过一百五十年、杀人盈野的玄鳞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休说陵女不敢置信,就连白日发梦胡思乱想,都没想过有一天会从龙皇嘴里听见,亟欲分辩,偏生脑子里一片空白,差点咬了丁香颗儿似的细小舌尖。
  「榖……榖腐于仓,有害……有害新……」
  「这套省了罢?我又不是外头那些笨蛋。」
  玄鳞「嗤!」嚏笑出声,摇头道:「你不惜弄死这么多人也要保住贞节,是不想步你母亲的后尘,还是另有打算?是了,虺、蜃二夷,还有许多贵族都私下找过你,你觉得接天塔威信可恃,若能藉机将这些异见团结于佛使之下,大事可为,就算赔上了族人,也还算值得?」
  陵女揪紧了佛使的斗篷。连「朕」都不用了,这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龙皇?眼前的变化委实太过怪异,虽在佛使身边,她有绝对不受侵害的信心,然而事态发展仍令少女生出一丝警觉,索性闭口不语。
  玄鳞满不在乎地笑着。
  「可知你那勇猛的父亲,缘何败于我九渊大军?风陵国十二年前便已有了忌飏这等勇士,那时他年轻力壮,正值巅峰,一对一单打独斗,我手下没个比得过!据有天险又出勇士的风陵国,怎就败给了我?」
  「陛下拥有不死的躯体、无双的力量,尘世中岂有陛下的敌手?」陵女听出他话里的衅意,若不接招,岂非教人给小瞧了?细薄的粉色樱唇一勾,连讥诮都寒凉得令人心颤,舍不得移开目光。
  「真正的原因是你阿爹太舍得。」
  玄鳞尽情欣赏了她扣匕藏锋般的冷锐之美,耸肩道:「我都搞不清楚是他弄死的风陵国人多,还是我杀得多。你同他一个样,认为人死掉是能有其他意义的,譬如『牺牲』,譬如『忠义』;殊不知死便死了,什么意义也不会有。
  「到头来,尚存的八千风陵遗民是我所杀,但你曾经有个救下他们的机会,是你稳稳地将这些无辜的老弱妇孺推上了刑法场,一个都没能逃过。」
  陵女浑身剧震。尽管心里预习了无数遍,真正面对时,八千条人命的浓重血腥仍压得她喘不过气,耳畔仿佛回荡着城郊野地里的呼喊哀告……
  不行!所有牺牲都有其意义。不能……绝不能输给这种人!
  「陛下只消说服佛使,」她猛然抬头,又回复那种娇细幽弱的语调,照本宣科似的,只有粉色眸里焕发的炽芒一迳刺出,一点也不退让。「使陵女重回尘世,自归陛下照管,您想怎么便怎么。如若不然,无论死多少人,陵女此生已献与天佛,自当守节以终。」
  玄鳞大笑。
  「你就是不信,对罢?好,今日我便教你明白,你拿这八千条人命,什么都换不到!」龙皇抬头,笑意从眸里倏然褪去,视线越过了纤白俏丽的银发少女,直盯着玉座上的白袍客。
  「佛使,我同你要这个女人!」
  过了许久,白袍客才开口道:「要来……干什么?」语调模糊断续,像是牙牙学语的娃儿,抑扬顿挫甚不通顺,听来分外刺耳。
  玄鳞不由失笑。
  「要来给我干!最好是干大了肚子,给我生几个白胖娃儿!」
  陵女又羞又怒,血色在月子乳脂似的肌肤上特别鲜明,雪靥如抹胭脂,瞬间飞上两朵彤艳艳的嫣红。但玄鳞的言语羞辱还远远不止于此,他一拍冰镜般的祭台台面,淫笑道:「你最好现在就给我。不介意的话,我想在这儿干她。」
  「你————!」
  渎神之人,不能原谅!难道他忘了,他据以征服四方、统治大地,抵达世人已知之疆域极限,一手建立起自应烛以降、十数代玉龙族王均难望项背,甚至连做梦都不敢想像的盖世勋业,还有他最最自豪的不死之躯与无双之力……全是眼前这位白袍神人的慷慨赠与么?
  有了祂,谁都能成为下一位霸主玄鳞,有甚了不起?容你这般放肆!她正欲请佛使发动神威,将这狂妄的俗子逐出神塔,岂料佛使的回答却令她魂飞魄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
  「佛使大人!」
  玄鳞肆无忌惮的得意笑声震动塔顶,响彻天际黑霾。陵女尚不及开口,见龙皇单掌举起,喝道:「过来!」身子蓦轻,一股无形巨力直扯得她扑落祭坛,纤细的身子就这么飞入玄鳞怀中!

我有九千万亿舔狗金
番茄第一帅哥
舔一个女神,你就是舔苟。舔一百个女神,一百个女神就是你的舔苟。陈远,觉醒终极舔苟系统,获得舔苟金九千万亿。一条终极舔王的故事,由此展开·····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14:42:00

【第百廿九折 玉骨冰肌,谁从赭汗】
  她遭龙皇的隔空劲所攫,头上脚下倒飞出去,被强大的吸力扯得失重飘转,黄金凉鞋受不住旋扭之力,断裂飞出;紧身窄裙自左侧开缝「剥啦!」逆翻而起,露出两条匀细笔直、白得不可思议的长腿,大腿只比小腿略腴,小巧浑圆的膝盖骨与脚踝处皮肤较薄,透着渍樱般的酥淡粉红,无论是形状或纤细的程度都有着强烈的骨感,却无一丝不美。人说「骨肉匀停」,约莫如是。
  陵女双手抱在怀里,失去裙履遮蔽的光裸小脚随着短促的惊叫声,在半空中翻转如羽根,衬与猎猎作响的银薄长发,犹如在狂风中飞舞的蒲公英籽,说不出的好看。
  玄鳞本拟将她抱个满怀,瞧瞧这薄如玉板儿的身子究竟是软是硬,合臂时忽一阵剧痛,低头见陵女转得唇面青白,仍使劲将手里的青钢短匕搠入他胸膛里,直没至柄锷。
  钢在当世乃稀有之物,连龙皇的大军都还不能尽数配有,这匕首自然又是她从佛使手里软磨硬泡求来的。接天塔司祭虽未受过武技的训练,陵女却懂得以全身重量配合坠势,务将全匕捅入他身躯内。
  她确实做到了,只是匕首末端迟迟等不到想像中黏腻的鲜血手感。
  「身为女子,我必须嘉勉你的勇气与意志;然而以接天司祭来看,就未免太令人失望。」玄鳞凝立不动,铁甲蒙皮似的胸膈肌肉一阵拧绞,霜亮的无棱平匕宛若镜条,一点一点从创口退将出来,似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操弄。匕上无血,甚至没一丝黏濡,仿佛刺中的不过是层层败革。
  「你口口声声说的『不死之躯』,并非夸饰比喻。没从佛使口中打探清楚,委实太过大意。」
  陵女忍着晕眩松手后跃,「啪!」光裸的赤足落在冰冷的镜台上,动作活像一头优雅的猫,紧绷的薄麻裙裹出扁窄的腰臀曲线,上头的每条绉折仿佛都在强调青春胴体的紧实,连突出的骨盆与微凹的脐眼都散发着野性与挑逗。在远古洪荒时,「厮搏」与「交媾」本就是一件事,雄兽须将雌兽咬得奄奄一息,彻底压制在地,使其全无反抗之力,才能尽情满足兽欲。
  玄鳞的欲焰为少女的顽抗所燃,一发不可收拾,「铿!」随手将拔出的青匕掷远,身子前倾,魔爪伸向台上少女!陵女失声惊叫,翻身朝祭台的另一侧滚落。那祭台宽约一丈,陵女连滚几匝,细小的身影才自台缘没下,于玄鳞却不过是撑臂一跃便能翻越的距离。
  玄鳞纵声长笑,起了猫捉老鼠之心,点足站上祭台,狞笑道:「风陵族要是如你这般不屈,十二年前便已死绝啦!该说你勇气可嘉呢,还是不自量力?」蓦地陵女娇细的嗓音自台底响起,冷冷道:「就说我命不该绝罢!」
  寒气骤起,幽蓝的冷光一瞬间走遍祭台四面的雕纹,玄鳞立足的台顶镜面突然沉落,以祭台为中心,四周地面突然翻起十数根大小不一、通体异刻的白玉蛛足,宛若有灵有识的活物,精准地扣住了玄鳞的四肢颈腰等,蓦地四向撑开!
  玄鳞咬牙「呜」的一声,似正抵抗着车裂般的痛楚,魁梧的身躯被扯得悬空支起,不住剧震,全身筋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嚓嚓细响,仿佛一霎眼就要四分五裂。
  这房间里的所有机关,须以佛使亲授之「神术」才能发动。陵女年方十五而居司祭之首,在神术的修练上拥有过人的天分,十年来日夜不辍,苦练勤修,这座平时需三名紫绶司祭合力才能发动的白玉蛛台,她竟能独立唤出,于一息之间完成形变,可说是自有接天塔司祭一职以来,一百五十年间的第一人。
  这绝地反攻的一击几乎耗尽她浑身气力,平时极不易汗、肤质总是干爽细滑的司祭首席扶着蛛爪基部颤巍巍起身,极富立体感的小脸上几无一丝残红,只青白的薄唇开歙间,口内还有些许血润。
  「佛……佛使大人!这是……这是您给我的考验么?」
  陵女再不看蛛爪上五体持续伸展的玄鳞一眼,勉力以一双细直长腿支起身子,两眼放光,以狂热的口吻对坛上玉座的白袍人道:「如果是的话,陵女……通过您的考验了!请您……请佛使停止扶助这个男人,别让他狂妄无知的愿望,毁了整个东洲大地!」
  天佛使者一动也不动,过了许久,才含混不清道:「什么……什么考验?」
  陵女正欲接口,想起适才玄鳞那粗鄙不堪的言语,实不愿覆诵,雪靥浮露一抹淡红。「您……不是真心要把我送给他的,是不是?这不过是佛使大人您对陵女的考验,是不是?」
  佛使微微侧首,似是不解其意。自二人进入塔顶空间以来,这是他头一次出现像人一样带有情思的动作。
  「没有……没有考验。」
  这下轮到陵女愕然了。
  那么,佛使吐出的那个「好」字,也是祂老人家对玄鳞的餽赠之一么?陵女似被结论所震慑,扶柱怔然,一时无语。
  玄鳞突然笑起来。陵女回神,憎恶地撇过娇颜,冷冷说道:「陛下若嫌死得太慢,陵女愿助一二。」按着蛛爪的掌隙间再度透出寒芒,白玉表面爬开一抹细密雕纹,便即消失不见。扯动肢体的力道似乎又持续增强,玄鳞的笑声瞬间变为嚎叫痛哼,片刻才喘息道:「你……你同他相处了十几年,不知道这厮不晓人事,无有喜怒哀乐、怨憎嗔痴,根本就是一截木头么?考验?笑死人了!说不定,它连『考验』二字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却来考验你什么?」
  「住口!」
  陵女连瞧他都觉眼污,忿忿扭头,原本娇细的嗓音一沉,带着切齿的恨意,意外地有种活生生的气息,仿佛高不可攀的仙灵终于踏上凡尘,变成一具温热湿润、可亵玩可蹂躏,实实在在的女体,令人欲念勃兴,不可遏抑。
  「玄鳞,就算你有佛使赐予的不死之身,这世界终究会抵抗你的愚妄,不会让你如愿的。就算一百五十年还不够,两百年、三百年……等时间够长,长得足以凝聚起天空大地、飞禽走兽等万物万生的意志,打倒你的力量就会出现。」
  「是么?」玄鳞的声音颤抖着,分不清是笑还是咬牙忍受苦楚。
  「那么……我便准许你两百年、三百年的活下去,活到你说的那一天到来,如何?」
  陵女纤薄的背脊一悚,赫然惊觉:原来震颤的并非玄鳞,而是束缚他的白玉蛛爪!「看来你不止对『不死之躯』大意轻忽,连『无双之力』也只当是一句臣下逢迎拍马的狗屁,真是令人伤透脑筋啊!」
  扣住玄鳞四肢的蛛爪,突然发出绞盘锯牙似的巨大喀喇声响,旋即「砰砰」几声,基座冒出大蓬的白烟,机簧转动的声音立时静止,生机尽失。玄鳞踝腕一蹬一扭,锁扣着他的蛛爪尖钩顿如泥塑般转了开来,末端扭曲歪斜,看不出一丁点玉石坚沉的模样,更像是扭烂了的薄铁。
  陵女魂飞天外。身为接天司祭,她清楚佛使之所以好用白玉,是为了掩盖「神铁」一物的存在。这种非金非玉、比铜铁坚硬,却比黄金柔韧易展的神物,是神使携来的珍贵异材,外表与白玉极似,所有佛使制造的神器,都必须添入若干方能大成。
  司祭只消运用佛使所授之「神术」,将奇寒真气注入神铁,便能使神铁发挥功能,或变得极其坚硬,或斩之不断绵延不绝;像祭台蛛爪这类一经灌入便能自行动作,几乎是最高级的神器,刻画于其上的驱动符纹异常繁复,连身为首席的她亦不能全解,但同时兼有质硬、体轻、其力无穷,以及运动自如等多重功能,总是不错的。
  初时玄鳞未被扯碎,陵女以为是自己未对蛛爪下达「车裂其体」之故,如今看来,神铁铸的蛛爪根本奈何不了他。这是何等骇人的气力!
  陵女一颤回神,手脚并用,奋力往祭坛上逃,孰料身子一轻,转瞬便被拖回了玄鳞手中。「佛使救我!」她两条细腿胡乱踢蹬,顾此失彼,皓腕已被拿住。玄鳞拎小鸡似的将她提起,随手扭了条变形的蛛爪尖儿缚住,陵女身子略沉,并着高举的腕子被吊在半空中。
  玄鳞嘿嘿淫笑,捏起她的左踝,由左侧向上提,直到膝盖几与胸乳相触才肯罢手,如摆弄一只精细的傀儡娃娃。
  陵女虽筋骨柔软,毕竟未受过武者的训练,腿筋至此已开到极限,打横的小腿与胸平齐,膝弯与大腿内侧绷出醒目的粗筋,臀腰抬如蜂尾;垂吊在半空里的另一条右腿无助地偏晃着,白皙的耻丘像是引人采撷般向前挺凸,隔着虚掩的裙布看不清其上的淡金色细绒,还以为正值少艾的司祭首席是天生的白虎,腿间一团敷乳似的匀细粉红。
  「好痛!」陵女疼得迸泪,拉绷了的腰腿细臀不住发颤,腿筋的痛楚却使她不敢再胡乱扭动,咬牙道:「放……放开我!」玄鳞哪里肯听?随手拉下一截蛛爪缚住她的左脚踝,又握着右脚提起,如法炮制。
  陵女双腕被吊起,两脚大开,被缚成了个倒写的「儿」字,「嗤」的一声娇躯骤凉,身上唯一一条薄麻紧身裙,连同上身的白纱罗、绿云肩等俱被扯裂,除了颈项腕间的金饰,竟已是一丝不挂。
  玄鳞单掌托着她的腰臀,箕张的五指几将两瓣柔嫩的雪股包覆,忽「咦」的一声凑近,恍然道:「原来你是有毛的啊!我还以为是白虎哩。」陵女怒道:「我本来就有!才不是——」忽想起这话既粗鄙又羞耻,岂可与这厮应和?胀红了粉脸,尖声道:「放开我!你这……可恶!放开我!」羞怒交迸下,身子莫名敏感起来,闭如合贝的肉缝间掠过一抹油润晶亮,沁出一小颗珍珠似的液珠。
  「喔,这么快就有感觉啦?嗯嗯,我记得你娘也是这样,净喊着『不要』,倒是又湿又紧的,浪起来能硬生生要了人的命。」粗糙的指腹轻于花唇上揉开液珠,光是食指,就几乎与她小巧的外阴一般大,一揉之下,整个私处都被捻得一跳一跳的,纤薄的腰板抖得厉害,弹撞似的不停拱着男子的指尖。
  陵女浑身战栗,却也逐渐适应了腿筋大开的酸疼,又开始挣扎,直嚷着「放开我」。岂料这回玄鳞忒好说话,点头笑道:「想我放么?那我放啦。」把手一松,小退了半步。
  陵女失去依托,身子坠落,踝腕箍在坚逾金石的「神铁」里往下拉,痛得她眼前发白,叫都叫不出。如非身子轻盈,实在没什么份量,这下便能扯得肩髋关节齐齐脱臼。
  好不容易恢复意识,只觉腕间一阵锐利的痛楚,似是擦破了皮肉,黏濡的液感胶着了整个麻木的部位。
  睁眼赫见身前的玄鳞已褪去衣袍,露出一身虬结肌肉,两腿间昂起的巨物直比她的手臂还粗,看得她瞠目结舌,神情由错愕、不敢置信,乃至魂飞魄散,失贞的恐惧头一次被更原始也更直觉的本能掩盖过去,少女甚至没想生死的问题,光是稍稍想像那样的巨硕捅入身子里的疼痛,就足以令少女崩溃——「佛使大人!救……救我!救我!」她猛烈挣扎起来,甩飞一头银薄长发,奋力扭过雪颈,对着身后祭坛上的白袍人尖叫,带着惊慌的哭音:「求求你,佛使大人!
救救我!我不要……我不要!救我……救救我!」
  佛使无视于她的呼喊,就这么居高临下、安静端详着,一动也不动。
  龙皇进入的瞬间,陵女只觉脑中轰然一响,时间的流动仿佛变得极缓,她能清楚感觉异物撑开洞口,无论什么都被它撑挤扩延到难以想像的境地。她不是用花径吞纳了它,而是整副身子被捣得四分五裂,倏地向外炸开……而后,难以言喻的疼痛才攫取了她。
  「痛……痛……」陵女使尽力气迸出两声,无法吐出任何完整的单词,连声音也无法发出。她觉得那东西如椽柱般捣烂了她,但不知为何还能持续进出着,在理当没有任何形体的地方。
  巨物每一进出她都必须揪紧四肢,原本擦伤踝腕的扭曲蛛牙,现在却成了唯一的依托,陵女反扣着缚手的刑枷痉挛似的扭动,但无论怎么用力,撑挤着撞入花径的巨物总能令她更激烈地拧腰摆臀,哭喊着乱摇螓首,像被钳在烈火上炙烤,「疼痛」已不足以形容那样的痛苦。
  由于双方身形的悬殊差距,陵女的破瓜落红只能说是极其惨烈。
  玄鳞不理会她的挣扎哭喊,狰狞的龙首挤溢着微润的蛤嘴排闼而入,任何前戏调情都无有必要,就算爱液泛滥如潮,他巨硕的阳根一旦进入,没有女子不痛得晕死过去的。窄小的洞门遭遇轰城巨柱,下场就是灰飞湮灭而已——尺寸惊人的龙杵几乎是贴着陵女两侧大腿内的凸筋一贯而入,将她纤细的腹腔猛然撑开,象征纯洁的无瑕之证就连一霎眼的时间都没能支撑住,如同破裂的花唇一般,遭入侵者粉碎后旋又被挤溢撑圆,完全无法使其稍稍凝滞。
  乌红的浓血从变形的花唇间汩汩而出,淌至少女尖瘦雪白的屁股蛋儿,拉长了的黏腻液珠微透着光,又变成极其鲜艳的红,一如少女新鲜动人的肉体,一点一滴落于两人身下的镜台。
  光滑如镜的祭台面上,清楚映出两人交合处:像一圈薄薄肉膜般箍束着怒胀的龙杵的,是少女原本黏闭如蛤的娇嫩花唇,因被巨物撑圆而改变了原有的形状,唯一可供辨认的线索,即是如新切的鲤鱼脍般酥嫩的粉红色;衬与乳色肌肤上沾染的大量艳红,美得十分妖异。
  不知是极度的疼痛所致,抑或在对抗这般疼痛的过程中,全身肌肉用力到了极处,陵女股间的小巧肉褶怒张开来,无一丝杂毛或暗色沈淀,同样是酥红的粉色,随着团鼓抽搐的肌肉张歙着,模样无比淫靡。
  玄鳞极少在女子身上得到快乐,这是拥有不死之躯的代价。
  身为君临大地的至上者,在漫长的统治期间,玄鳞也曾极力搜寻身量出挑、体魄强健的美女,能受得他过人的粗长,又或在攀上欲望巅峰时,不被偶尔失控的巨力所害,终使鱼水之欢成为一件麻烦事,渐渐淡出了龙皇的关注。
  但陵女不同。除了重又激起他猎艳兴致的美貌,陵女的胴体更是超越了玄鳞的期待。
  纤细骨感的陵女,出乎意料地具有某种强韧特质,玄鳞满怀恶意占有了她,却未能让娇小的玉人会阴爆裂,被捅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她窄小的骨盆在遭受巨物入侵时竟能自行开展,尽管幅度微小奥妙,已足够她躲过裂阴而死的灾厄;而极富弹性的膣肌亦随之贲张,满满地包覆巨阳,其扩延之强、收缩之剧,更胜于长年锻炼的女性武者,浑如一口量身定做的剑鞘,无论宝剑如何锋锐,俱能紧密收容,无有间隙。
  大量的破瓜血滋润了膣管,玄鳞轻合着少女小腰,进出越见顺畅。陵女的身子被插得一跳一跳,每当插入时便攒紧指掌,掐白了指甲,颤着迎接那仿佛不见尽头的深入,直到退出才骤然一松,然后又为了下一度的进出而痉挛扭动……
  她睁着茫然的眼睛,放大至极的粉色瞳孔颜色似乎变得更稀更淡,宛若全白;从微张的嘴角淌下香唾,流满了浑圆绵软的雪白胸脯,只凭山乡之女的本能扭动身体,仿佛被玩坏了的傀儡娃娃。
  陵女有着绝美的细致锁骨,因为纤瘦的缘故,两排细小的胸肋在举手吊起时格外明显,益显出绵软的乳房份量十足,双乳间有道深深的凹陷,一路延伸至肚脐。明明是这样单薄的身板,腰坎儿依然是两弯深陷的圆凹,曲线无比玲珑,并不因为纤细而显得瘦硬平板。
  玄鳞一手握着她的纤腰,另一手揉得满掌细乳绵柔,持续不断地向上挺耸。贴合紧密的膣管当中,温润的液感越来越强烈,交合处不住挤出「唧唧」水声,自非有源源不绝的破瓜血,而是陵女在不知不觉中泌润渐丰,抽插越发顺畅,快感亦随之增强。
  也算不清是第几度的撑开深入,陵女「啊」的一声,忽被插得回神,随意识复苏,强烈的快感与疼痛亦纷至沓来,少女「哈」、「哈」、「哈」地大口吐气,被男人不间断的强悍鼓捣插得呜咽摇头,纤细欲折的腰枝如活虾般剧烈弹动,一夹一夹的腿根像是要把巨物挤出,反拧得男子「嘶」一声昂起头,忍不住赞叹:「陵女,你比你妈强多啦。她那只香喷喷的无毛鲍又肥又润,却不及你这小小的身子紧凑……唔……真是夹得紧……这般爽人,好爽人……嘶……」掐着她的小屁股猛顶几下,原本陵女梦呓似的「不要」、「不要」突然变成了放声尖叫,仰着长颈一通哀鸣:「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别……不要碰我!你放开……好痛……好痛!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一用力呼喊,膣内更是柔肠百回,与拼命抬起放落、试图挣扎的腰臀形成同轴异向的双重掐挤,内外分采不同的方向扭转,加上少女悲惨的哭叫,更激起男人的兽欲,若非是真龙亲炙,若换了旁人,这下怕是要丢盔弃甲,一泄如注。
  玄鳞稍停了一下,缓过逼近临界的汹涌射意,边感受着一胀一胀的巨阳之上,那既紧凑又湿润的包覆感,像是欣赏什么新鲜的玩意。这副不死之躯没有常人的肉体反应,是优点也是缺憾:只要他愿意,胯下的龙杵随时都能一柱擎天,要多硬就有多硬,甚至远胜过镔铁;但同样的,无论再怎么激烈的擦刮吸啜,亦无法使他喷薄而出。
  全由意念支配的身体,只能从意念上得到快感。
  陵女却与他不同。突然停下的抽插,使得原本渐渐麻木的痛楚又鲜活起来,她薄薄的胸肋剧烈起伏着,像承载不住惊人的份量似的,那对腹坠尖昂的细软巨乳不住摇晃,粉色的蒂头微微颤动着。
  玄鳞托着她脊骨嶙峋的细滑玉背,俯至昂翘的雪乳前,张口啣住了粉红色的细小乳尖,「啾啾啾」地吮得津津有味。
  还在勉力喘息、颤抖着与疼痛相抗的陵女,左胸上如遭雷殛,蓓蕾似的蒂儿于坚硬的牙槽间轻轻嗫滚,既疼又痒,身子深处隐隐有股难以言喻的酥麻感涌出,更别提混着唾沫不住翻搅的灵活舌尖,以及整个乳晕被吸入口中向上夹扁拉长的异样快美…

  乳上的小小肉豆蔻不知何时已充血发硬,昂然勃起,不只是失陷恶魔口中的那只,连被他握在掌里肆意揉捏的另一边也是。她忍不住扭腰,欲摆脱这怪异逼人的苦闷,唇缝无意间迸出一丝娇腻呻吟,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要……身子……好……好奇怪,放……放开……放开我……」
  玄鳞松开她的乳尖,抬头淫笑道:「我才觉得奇怪。怎么嘴里嚷着『不要』的人,腰动得忒厉害?」陵女猛被点醒,又窘又羞,正欲止住,不料玄鳞乘势上顶,她紧实的臀肌一束,不由打起浪来,身子贯在腿间巨大的阳根上一弹一跳,竟无法消停。
  「啊……不是……才不是!」她咬着苍白的薄唇呜呜哀鸣,兀自倔强地不肯承认:「是你……是你弄……呜呜呜……我才没有……才没有……放开……放开……呜呜呜呜呜……」
  「又要放开?」玄鳞笑道:「那好罢,我总是听你的。」双手一松,娇小的陵女失去撑持,受到逐渐丰沛的分泌所影响,膣管套着巨阳缓缓滑落,如手扶油壁,竟无法顿止。
  以她二人体形悬殊,玄鳞若当真全插进去,怕要直入腹中,一直以来只进得一半,光是与她手臂相若的骇人杵径,便叫少女吃足了苦头。此际失去玄鳞扶持,油润的膣壁挨不住身子的重量,自然而然往下滑。
  陵女「呜」的一声仰头颤吟,惊觉鹅蛋大小的杵尖挤过了鹅颈似的嫩管,滑进腿心更深处,却没有停止的迹象。持续不断的深入既疼又美,却也令她极度不安,一瞥两腿间,那狰狞巨物竟还有树杈也似的大半截露在外头,若一屁股坐到了底,何止捅破玉宫?吓得她魂飞九霄,纤细的臂腿使劲往上吊,奈何气力不继,只得拼命抬臀拧腰以阻坠势。
  却听玄鳞笑道:「还说不会摇?我后宫数千佳丽……不,算上帝都华巷里有字号的婊子,没一个有你这么会摇的。嗯嗯,就是这样……真舒服、真舒服!」
  陵女苍白的雪靥浮露两朵极不自然的娇艳彤云,不知是因受辱羞愤,还是过度消耗所致,已无余力反口,骨感的小屁股回光返照似的猛挺几下,终于脱力,绝望地任身子下滑,玉宫口被撑满膣户的硬物一顶,疼痛中竟有一丝迷蒙的快感。
  「啊————要被刺穿了、要被刺穿了!不要……啊啊啊啊啊————!」
  千钧一发之际,玄鳞及时箍住她的小腰,身子一挺,如狂风暴雨般抽插起来!陵女被满满地贯穿,巨大的阳物「唧唧唧」地刨刮着她,不住从撑满的花径挤出带血的淫水。巨量的分泌晕开腿间的缤纷落红,樱色的汁水如泉涌出,从尖尖的臀末淅沥直下。
  玄鳞松开了她血痕殷然的足踝,陵女垂落双脚,跨坐在勃挺的阳物上,总算摆脱被贯穿的梦魇。然而正面交合的姿势虽不利深入,却夹得更紧,玄鳞将她抱个满怀,让绵软的大酥胸在厚实的胸膛上挤溢压平,尽情享受细软丰盈的乳质。
  陵女双目迷茫,小巧的下颔靠在他的颈窝里无力晃摇,泪水、口水失控地蜿蜒而下,似乎逐渐在痛美交杂的巨大快感中迷失。
  玄鳞退出她的身体,随手将箍着少女双腕的苍色金属一拧,陵女娇小的胴体便掉了个头,他拨开她沾满鲜血的两瓣雪股,又重重地塞满了她。陵女对腿间的疼痛似已麻木,细腰半握在玄鳞的左手虎口里,翘着尖尖的臀股,一下一下地挨着,两条细直的美腿随着男子的动作前后摆动着。
  仿佛在嘲笑她崩溃的意志,少女的胴体尽管虚脱无力,绝佳的身体素质仍如实反映于不自觉的抽搐与痉挛中,男子强壮的下腹撞上扁窄的屁股尖儿,只觉弹性奇佳,毫无骨梗。陵女低垂粉颈,汗湿的银发一绺绺地黏在口唇畔,合不拢的小嘴断续发出快美的呻吟,偶一睁眼,见腿间彤艳艳的一片狼籍,意识似有些恢复,迷茫道:「你……你弄伤我了。好多……好多血……啊、啊……好多血……一直流……呀、呀……好多……血……呜呜呜呜呜……住手……啊……」
  玄鳞抱着她雪白的小屁股恣意耸弄,信口调侃:「不是血,是淫水。是你被干得飞上了天,身子里流出的淫水。你瞧!流这么多,若非淫水,只能是尿啦!原来你爽尿了么?」
  陵女死命摇头呜咽,却甩不掉体内爽利的刨刮感,脑子里只余一丝清明,依稀知道失禁是羞耻的,自己决计不能做出这等耻辱之事,哭叫道:「没有尿……啊啊啊……不是……不是尿!没有……没有尿……啊、啊、啊、啊……」股间淅淅沥沥地漏着汁水,淌过臀底沾染的残红,在镜台上积了洼淡樱色的水渍,涟波晃荡的水面映出个翘臀晃腿的雪影,股心里一根臂儿粗的沾血巨物进进出出,不住发出淫靡的浆腻声响。
  玄鳞解开她的束缚,将少女放倒在由她自己的初红与淫水所汇成的小水洼上,四散的银发浮于饱满的液面,片刻才从末端慢慢包覆浸透,将发丝拉进了液面底;原本就近乎透明的银白细发,为融于淫水的片片落红所染,淡淡的粉红由外围一路向中心蔓延,要不多时,满头苍发俱化樱色。
  微温的浆水缓和了镜台的冰冷,陵女躺上去时身子仅一搐,小脚旋被男人扛上肩,再度迎入他的粗长滚烫。
  「真的……真的不是尿……」她星眸朦胧,微带腥麝的淫水气味刺激着鼻腔,好不容易自由的手掌软软一掬,余光见掌中淌过一抹水光盈润的粉红,喃喃轻道:「好漂亮……好漂亮……」娇细的鼻音一紧,身子紧绷,玄鳞放开她修长的美腿,俯身专心针砭,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猛。
  「啊啊啊啊啊啊————!」陵女与他身子相贴,在几乎不存的一丝空隙间剧烈地扳动腰臀,无比修长的细腿蛇一般交缠在他腰后,藕臂紧紧攀着他结实虬健的雄背,指甲深深陷在男子的背肌之中,本能地迎合着他。
  疯狂蹂躏着嫩膣的那根巨物,似乎仍在不停扩大,变得更坚硬却也更柔韧,捣得更深,仿佛下一霎眼便要爆开。陵女忘情地呻吟着,感觉像是有什么即将发生,忽听身上的男人咬牙低吼道:「陵女,要来了……我要来了!」
  她忽然惊恐起来,使劲去推男人的胸膛,似想从这可怕的情境中逃开;终究山乡之女的野性本能战胜了理智,不断累积的快感使她的双腿紧缠如蛇,雪臀疯狂迎凑。
身不由己的陵女只能绝望地放声浪叫,断续夹杂着最后一丝哀求:「不要……不要!我不要……我不要生你的孩子!啊啊啊————!」
  玄鳞低吼着向前一顶,巨大的阳根几乎捅进大半,肿胀到要撕裂她小小的骨盆的程度。陵女被撞得手脚大开,弹性绝佳的小屁股满受了雄躯巨力,整个人痉挛着向上一瘫,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再苏醒时已不知过了多久,玄鳞仍伏在她身上,双手攫住她略略摊平的大酥胸,像揉着发饱的黏糯雪面,让白皙的乳肉不住在大掌里改变形状。
  硬烫的龙杵依旧紧紧嵌在身子里,规律地挺动着。悲哀的是:尽管腿心仍痛如刀割,她却开始领略交媾的快感,就连疼痛都不由令心尖儿一吊,渴望被男人深深填满,不希望他拔将出去……
  滚烫的泪水自眼角滑落,少女耻辱地闭着眼,试图用呜咽饮泣来掩盖不受控制的呻吟。「呜呜……我不要生你的孩子,我不要……呜呜呜……」
  玄鳞难得未出言折辱,甚至为她抹去珠泪,连雄根进出都刮抹细腻,无一丝暴虐,体贴得令人心碎。
  「……所以你打的主意,是孩子。对吧?」
  陵女闻言一震,旋又被插得颤抖呻吟,本要推搪的小手一迳揪紧,苦闷地扭着腰。「什么……呀、呀……好大……好胀!不要……不要……啊……啊……」
  「有件事我一直奇怪。」玄鳞持续身下的动作,一边笑道:「忌飏十二年前同我交过手,败得极惨,谁都可以不知龙皇能耐,独独忌飏不该。他急于这时行刺朕,像是专程来送死的,更有甚者,他老早便打算把风陵族遗民拖下水。用你的话说,这叫『牺牲』。
  「忌飏牺牲,风陵遗民牺牲,自是为了你。但行刺失败于你有什么好处?非但杀不了朕,还平白给朕一个机会。以八千风陵遗民之命,要胁司祭陵女乖乖就范的大好机会。」
  「我……我拒绝了你!」
  陵女悲愤地哭叫着,撮拳软弱地搥打他的胸膛,不仅毫无威胁,反让人想更加激烈地蹂躏她、欺侮她。玄鳞的阳物忠实地反映了这样的渴望,陵女立时便尝到厉害,「呜」的一声昂颈躬腰,簌簌颤抖:「呜呜呜……你……奸污我……可恶……啊……无耻……啊啊……」
  玄鳞不紧不慢地动着,欣赏她蹙眉扭动、纤指乱攀的媚态,怡然道:「你当众拒绝朕,是为博取朕的信任,不让朕有机会发现你真正的意图。要不是你露出了破绽,朕差点儿就让你瞒过去。」
  「没有……呜呜呜……好大……好胀!呜呜呜……」
  「你故意给朕机会收你入后宫,然后再故意激怒朕、挑衅朕,装出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为的就是让朕对你用强,在你腹中留下胎儿。」玄鳞抓着她的膝弯往上推,绷得她腿筋大开,好顶得更深。
  「呜——不要、不要!太……太里面……要裂开了!呜呜呜呜……」
  「你最大的破绽,就是它。」
  他瞟了一眼祭坛上的白袍异人,笑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十二年的光阴,不够让你明白这个家伙根本就没有人的感情,这世上所有的人情义理,于他不过又是个新奇有趣的观察对象么?仗有佛使撑腰对抗朕,是你演得太过啦。会生出这等傻念头的人,做不了接天塔司祭。」
  陵女被干得粉面潮红,闭目剧喘,再睁开时忽淌出一片盈盈眼波,似羞似怨,无比诱人,却像是不肯轻易就范似的,咬唇道:「淫……淫贼!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我……呜呜……」
  玄鳞似对她的反应有些失望,静静抽插片刻,听少女的娇喘越来越酥麻,越来越淫冶放荡,才摇头笑道:「你买通望星殿侍女,研究近二十年来朕所临幸的对象,得出『越不顺朕之意者越能得到宠幸』的结论,以风陵族八千遗民的头颅为嫁妆,就是想让朕干你;不但给朕干,还要干到怀上。待朕将你从接天塔接回望星殿时,最好是大腹便便,准备给朕生条小龙啦。」随手将她翻转过来,从背后插了进去。
  陵女双腿并拢,温顺小猫似的趴跪在镜台上,翘起了尖尖的雪嫩屁股,颤抖着吞纳了龙皇的恩宠;呻吟之余,盘于臂间的湿发中逸出一丝银铃般的轻笑,竟是无比娇腻,动人心魄。
  玄鳞弯翘的龙杵硬得隐隐弹动,与趴俯的阴道角度形成强烈的扞格。陵女被他掐着雪股一轮抽添,单薄的背脊上下震颤,片刻便再也趴不住,甩动银发撑起上半身,蓦地藕臂一软,差点跌趴回去;玄鳞及时捉住,另一手环着她的左臂连同奶脯一并抱进怀里,陵女勾着他铸铁般的臂膀,背脊贴紧他的胸膛,回头以唇相就。两人吻得火热,交合处唧唧有声,直到陵女受不住了,才将全身重量挂在他臂间,闭目享受着男人粗硬有力的撞击。
  玄鳞撩开她覆在玉背上的长发,一边维持着强力的抽插,一边吻着少女光裸白皙的颈背,吻得陵女呜咽颤抖、腿心大搐。
  他凑近了她耳畔,咬着柔嫩的耳蜗道:「你腹中的胎儿,是忌飏留下的种罢?」
  陵女大吃一惊,嫩膣里猛然收缩,令男子几乎产生被夹断了的错觉,美得难以言喻。她藉阳具撞击向前一扑,欲逃离男子掌控,玄鳞不费什么力气便将她抓了回来,怒龙破关,全根尽没。陵女狼狈趴倒的身子一僵,发出凄厉的叫声:「啊——————!」纤指猛在光滑的台面撕抓,可惜什么也攀不住,只抓得满指缝的红渍。
  至此他再不留力,重重的,片刻不停地贯穿她,塔顶回荡着陵女悲惨的哭叫,非是原先那种娇娇细细、如泣如诉的小女儿姿态,而是发自肺腑,仿佛将满腔的绝望与苦痛捏成一团、迸裂而出的凄绝叫声。
  「你知道佛使不会拒绝朕的要求,一定会把你给朕,也知朕的不死之躯天下无敌,只有在更换身体时才有可乘之机,因而订出这个计画,是不是?」玄鳞啧啧摇头,笑道:「朕猜你和忌飏,便是在这张祭台上留的种。反正天佛使者对这种事一向是视而不见,你也乐得利用此地掩人耳目,行淫借胎。
  「朕要没记错,忌飏是你同父异母的庶兄罢?嗯,这也是为了确实将风陵王族的血脉混入我玉龙正统,真难为你啦!只是血浓于水,兄妹相奸,如此畜生般的行径,不知干起来有没特别爽?」
  陵女全盘皆输,忍着破瓜创口重又被捅开、嫩膣中血肉模糊的巨大痛苦,咬牙恨道:「比之你夺取至亲血肉延生,世上还有什么可称是畜生之行!你这副躯壳由佛使施以种种秘术改造,将原主折磨至痛不欲生,完成后才以『龙息之术』夺取,卑鄙…
…卑鄙至极!
  「风陵勇士的意志,胜你百倍千倍!我与忌飏的骨肉,与卑鄙的鳞族小人争夺躯体,轻易便能得胜;瓦解你之暴政,唯此路而已!你莫得意,迟早有一天……啊啊啊啊————!」
  她的悲愤激昂玄鳞全当作马耳东风,捧起雪股一挺,恣意蹂躏,随手蘸了蘸镜台散落的红丝,淫笑道:「以神术修补贞操,实不能说是坏,只怪你的身子太棒了。我不会说天生淫荡什么的,为了确保受孕,以你这滴水不漏的性格,一定痛干了许多回;便补起那薄薄一圈肉膜,也没点处子青涩。这般傻念头,只合骗骗那些个蠢男人,却骗不得你们自己。」忽想到什么,皱眉扬声:「喂!我是不死之身,我的司祭要愈体之能做甚?你把神术改改,省得这些女子偷鸡摸狗,专干欺蒙男子的勾当。」
  「好。」天佛使者平道。
  陵女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嘶声道:「玄鳞!你想做的那件事,将毁灭东洲大地,使一切化为虚无;日夜不散已达三年的黑霾,不过是灾祸的前兆。那个人……那个人不会规劝你,它……它给你的一切都是毒,只会带来天地万物的毁灭!它……根本不是人!」粉眸中射出怨毒的恨火,竟是对着祭坛上的天佛使者。
  「在你看来,我同样也不是人,岂非破锅破盖儿,一双两好?」
  玄鳞加重力道,陵女已无法出声,翘着雪股,半趴半瘫在冰冷的镜台上,蜷翘的玉趾因挣扎过猛而呈现诡异的扭曲,可见痛苦之甚。
  而那狰狞的巨物仍持续不断胀大,兴奋的程度远超过先前任何时候。
  「陵女,『敌人害怕的,当极力给予;敌人想要的,则半点不留』,一向是朕的主张。你腹中胎儿,朕会让佛使施以种种秘术,改造成最忠贞的战士,在改造的过程中,他将尝尽世间最可怕的痛楚,远超过你现下所承受;而完成之后,他将全无自我,只能做朕的刀剑,为我斩杀敌人。
  「你所做的一切,全是徒劳;那些因你而死的人,死得毫无价值;你与忌飏的孩子,不过另一个被造来受苦的无辜者;而朕想做的事,最后一定会付诸实现。要是它当真毁了东洲大地,此劫亦是注定,谁也不能阻止。
  「做为惩罚,在明白上述我说的这一切之后,你将死于此间,再无逆转求胜的机会,也无法将讯息传递给任何人,以改变我所向你展示的终局。你将带着无尽的悔恨与不甘阖眼。
  「除了肉体上的痛苦,朕就另外再附赠你一件小礼物好了,当是嘉许你这么样的娱乐了朕。」他凑近少女因剧烈疼痛而发青的耳蜗,低声道:「关于西方极乐或六道轮回什么的,全是朕与那人编出来的鬼话;天佛教团云云,最初不过是个打发时间的游戏。天外只有星河,地底则是沸滚的熔浆,没有天仙地只,也没有等待转世、重头再来的魂灵。你死了便是死了,什么都不会有。」
  「啊啊啊啊啊啊——————!」
  身心的痛苦双管齐下,绷紧了陵女全身上下每条肌束,流失的鲜血已足以抹去月子身上所有余色,只剩一片白惨。在意识消失前的一霎,那恐怖的巨阳突然暴胀起来,滚热的浆液如同沸油般汹涌灌入,龙杵尚不及拔出,强大的液压已撑开扩延至极的阴道,和着鲜血肉屑喷溅出来!
  意念得到了满足,龙皇的欲望结晶终于释放。
  他把沾满红白之物的龙杵拔出来,拇食二指圈着细颈一箝,陵女就像蒸融了的雪面兔子般倏然瘫倒,浓浆挟着缕缕丝红,从红肿破裂、沾满鲜血的阴户骨碌碌泄出,不多时便溢满镜台,沿边缘流淌下地,宛若稀乳。
  「不该太快杀她。」天佛使者站起来,以奇怪而僵硬的动作跨下祭坛,仿佛袍底有人踩着高跷似的,动作既生硬又不自然。然而一到平坦的白玉地板上,又一路「滑」到祭台前,想是那副高跷下还装了轮子。「你的诺言,难度提高了。」
  「你还来得及剖开肚子,把胎儿取出来。以你的能耐,不会养不活罢?」玄鳞没好气道,轻轻摩挲肚脐,指缝间透出一片豪烈白光,似有什么活生生的东西在其中旋绕游转,洋溢生机无限。「我对无双之力很满意,无论换过几回身体,力量始终有增无减。不过这不死之躯就烂得可以。」
  他嫌恶地一瞥台面上赤裸横陈的玉体,咂嘴道:「最近这种意念的游戏我玩腻啦,偶尔正常地干干女人还是比较有益的。下回我要换个普通一点的身体,『不死之躯』的传说也快宣扬了一百年,尽够了。」
  「那你要有……更好的战士。战士保护你。代替不死的身体。」
  佛使的斗蓬眼洞里蓝光一闪,十几根白玉蛛爪的表面立时掠过一片雕花蓝芒,又再度动起来,喀喇喀喇的刺耳声响此起彼落,最粗壮的那几根已扭得不成形状,基座冒出难闻的白烟,明显已不堪使用。
  完好的几条弱枝分别勾住陵女四肢,将她吊起来。佛使滑到少女苍白的胴体前端详片刻,眼洞青芒掠过,身后另一枚蛛爪越肩而出,刺入陵女雪白平坦的小腹,笔直一划,皮肉应声分开。
  「说到战士。我十二年来善待风陵族,最终还是换不到忌飏的忠诚,他纵有绝顶的武功,于我始终是威胁,而非屏障。人是最不可靠的,你……」正边穿衣服边说话,眉头忽皱,随手点出,无匹的指劲「嗤!」射穿了陵女的额头,射得她螓首后仰,眉心只留下豆粒般的小洞,连血都不怎么流,圆睁着粉色的空洞眼瞳,一动也不再动。
  适才他瞥见佛使剖腹取胎时,陵女手足不住抽搐,总觉不太舒服,凌空一指破坏了尸身中枢,果然就没了痉挛的现象。佛使转过头,似是十分不解。
  「我知道她死透啦,不是怕她又活过来……算了,同你也说不通。」
  玄鳞烦躁挥手,忽又一笑。
  「为观察尘世,才给你搞了捞什子教团,结果百五十年光阴过去,你也没多懂些。倒是咱们弄出来的把戏,如今在台面下搞风搞雨,把矛头指向我啦。陵女这半年来和教团那帮人频繁接触,说不定是他们怂恿的……你们那儿的人,都不搞事的么?不争女人不争地盘,不争着做老大?」
  佛使静静地面对他。
  「好吧,当我没问。刚说到哪儿啦?」
  「战士。」
  「对!」玄鳞沉吟良久,抱胸抚颔。「我不相信人。你能不能让刀剑成为我的战士,让它们能役使持有者,为我征战;持有者的肉身败坏了、残破了,就像我的身体一样能任意抛弃,再换过更合适的。
  「我拥有无限的生命,护卫我的战士也该是。永不腐朽的镔铁,比会生死老病的凡人更适合服侍我,它们可以长立于王座之侧,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的陪我等下去,直到你承诺我的那件事完成。这样,就不用再为了一名背叛的战士,杀八千个无辜百姓来修补世人对我的敬畏和恐惧。如何,能办得到么?」
  勾爪从陵女的腹中取出指甲大小的晕黄光团,当中包着血滴似的艳丽红点,犹如一枚焕发异采的蛙卵。佛使的眼洞中蓝光再闪,光团没入镜台,连同周围的白玉蛛爪通通收拢堆叠起来,又恢复成长方台的形状,除了四面略有膨胀凸起、几处雕花破损,几与原先一模一样。
  然后,他才又转过身来。
  「好。」

好色小姨
孤寂之狼
“小姨,我要……”“乖乖,我来了……”当你有一个漂亮的不像话,而且寂寞难耐的小姨时,你会怎么做?当这个爱你到骨子里的小姨不断的为你勾搭各种美女的时候,你会怎么做?从萝莉,到御姐,到少妇,小姨的命令统统拿下……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14:42:34

【第百三十折 子夜飞遁,鸿鹄鸣高】
  耿照一时还无法从剧烈的喷发快感中回复。
  在玄鳞的记忆中,并没有杵茎被柔嫩的膣肌箍束、钝尖如遭雷殛之类的快感,正如他自己所说,不死之躯对性器的媾和没什么感觉。目击陵女绝美的赤裸媚态、耳闻她魂飞天外的酥麻叫声,更能激发耿照心中欲火,插入时却意外地觉得平淡。
  非是陵女不够紧凑,相反的,玄鳞对她的褒扬绝非信口讽辱,在耿照所经历过的女子之中,也只有弦子的细窄,与红儿的强韧差堪比拟。而陵女兼二者之长,纤细的身子里有着与决心相匹配的强大爆发力,换作其他男子怕已泄得死去活来,难以遏抑。
  这完全是玄鳞——或说「不死之躯」——一侧的问题所致,被陵女这般罕世的尤物套弄着的巨物,就像是凭空长出的另一条手臂,伸缩自如、触抚历历,独不会产生「亢奋」这种东西。
  玄鳞的兴奋与其说由凌虐陵女而来,倒不如说是从一步一步揭发少女的苦心布置开始,至彻底摧毁她的信念与希望时,终于攀上了高峰。耿照无法理解这样的快感,但不可否认,玄鳞的粗暴蹂躏与陵女的悲惨挣扎,确实有着某种黑暗的异样凄艳。
  他渐觉是自己掐着陵女纤窄雪白的屁股尖儿,用粗大的阳具刨刮穿刺着哭嚎的少女,身心都陷溺于黏腻的色欲当中。
  在「一切都只是幻境」的前提下,少年安心地放任心底滋生的一丝黑暗驰骋,而本该十分迟钝的下腹知觉,却因玄鳞高涨的兴奋而得到了补足;淫辱陵女的整个过程都异常真实,堆叠的快感与进出女体的动作近乎同调,在玄鳞喷发的瞬间,少年眼前再度转白,感官被汹涌而至的快美阻断,毫不亚于玄鳞动武或杀人时。
  遮断的空白异常地长,长到耿照足以在虚空中重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突然恢复了时间的概念,开始觉得不妙。虽不明水精的运作方式,但按理路推断,一旦玄鳞的记忆被遮断,耿照该重新回到现实才是,如同一扇门必然能分出里外,不是跨出门去,就是留在门里;就算短暂踩在槛上,终究要走进或退出的。
  耿照与玄鳞、现实与幻境,即为水精这扇「门」所分隔的两边。
  幻境——玄鳞的记忆——被阻断时,耿照并未随之返回现实,因前两次发生的时间极其短暂,他还没来得及察觉有异,旋又续上了幻境里的种种,竟致忽略这个关键的现象。若门里门外,隔着的不是门牖,而是一条触不着头尾、向两边无尽伸展的长廊呢?
  耿照赫然惊觉,这样的「空白」有多要命。
  在虚空里,意念无法传达至水精,无论心中如何发问,都不会得到解答,也无法返回现实,就连夺舍大法的「入虚静」之术都不起作用,什么事也做不了。意识漂流于虚空,会不会对身体有害?这般无边无际似的等待,现实里过了多久?红儿她……
知道我怎么了吗?她不知会有多担心——寂静的世界里,思绪纷至沓来,乱如落英。就在这个时候,感知又突然其来地流回了脑海,眼中所见、耳中所听,口中所言、鼻中所嗅,连拧断陵女雪颈那瞬间的凉滑指触都像隔着一层薄薄雨幕,混入了某种驳杂异质,没法直接接触,抽离的感觉分外强烈。
  耿照忽然明白过来:像适才那样的「空白」,对他的心识并非全无伤害。
  前两次的阻断之所以影响甚微,只因为玄鳞用了微不足道的气力,一旦感知提升到精关溃决这样的程度,意识便无法承受来自不死之躯的强大反餽,使现实与幻境之间的「门」被拱成了无尽的长廊,无法继续与水精保持沟通。
  这样下去,若玄鳞全力施展武功,又或与其他女子更激烈地交媾,乃至狂喜狂怒,都有可能损及耿照的心识,使他永远漂流于虚识之海,再也不回去现实。
  (不行,得赶快离开这里!)
  顾不得玄鳞与佛使正说到紧要处,耿照没等知觉全复,不断在心中重复着「让我离开」的念头;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一阵天旋地转,耿照感觉自己回到了原本熟悉的身体,那种力量满溢、源源不绝的感觉倏然消失,连清晰存在的重心也恢复成朦胧一团;唯一不变的,是尽情喷发之后,那舒爽的余韵与空虚。
  他强忍晕眩的不适,想揉揉视线模糊的眼睛,谁知心念甫动,指掌间的感觉渐次复苏,触手极富弹性,如凝脂般的肌肤上匀着一层细细的薄汗,非但不显黏糯,反而更衬出肌肤之滑,玲珑的曲线光以掌心便能读出,竟是一瓣浑圆挺翘的结实美臀。
  「难道……我还在幻境之中!」
  大惊之下耳目迅速恢复知觉,定睛一瞧,白玉祭坛上趴着一具起伏动人的光裸女体,同样是白皙修长的大腿,眼前交并微屈的这一双却是健美结实,长长的小腿胫无比诱人,握在掌里的绝妙滋味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绝非纤细的陵女可比。
  ——红儿!
  染红霞似是暂时失去了意识,浑身瘫软,披满细汗,半压在地板与臂间的乳峰起伏急促,倦态妩然,依稀看得出是以俯背翘臀、手足接地的姿态晕厥过去。红肿的外阴宛若熟桃,夹着两片不住开歙的酥嫩花唇;向来闭如一线的阴户不但门户大开,肉褶里的小洞儿更留着外物撑开的痕迹,卜卜地吐着稀薄的乳色浆水。以染红霞那过人的紧凑与强劲肌力都无法迅速复合,可见插入的巨物肿胀之甚,又是如何风狂雨骤般施加蹂躏,丝毫不加怜惜。
  耿照茫然不解,本能地伸指一勾,从剧烈充血的嫩脂上刮了些浆,染红霞娇躯微颤,静静伏地的胴体似又鲜活起来,臀股本能一缩,在爱郎的指尖与玉蛤狼籍间拉开一条莹润的液丝。
  不只外阴,她雪白的股沟与大腿内侧都溅满了精渍,身下的地板、曲线宛然的腰背……连汗湿的乌浓发梢都沾着大量精水。这气味耿照十分熟悉,也许要连射几次才得有这般份量。而腹底隐隐作痛的虚乏,则证明了他极不愿面对的荒谬设想。
  他在幻境重历玄鳞记忆时,现实里的身躯也做出同样的事——只不过玄鳞奸淫的是司祭陵女,他却对红儿做出了这等禽兽之行。她身上的衣布从中两分,耿照自己的则褪在一旁,这点也与幻境有着惊人的相似。
  想起玄鳞那骇人的力量,耿照不禁一背冷汗。所幸染红霞的阴户虽被蹂躏得红肿充血,宛如盛开的牡丹,却不若陵女那般凄惨。
  他既惊又愧,又是怜惜,不由伸手轻抚玉背。染红霞忽被惊醒,本能地双手抱胸,蜷缩了起来;余光见得是他,瞇着迷蒙的星眸,仿佛想要望进他眼底,片刻苍白的俏脸勉强挤出一丝倦笑,似是放下心来,低道:「你……没事,真是太好啦。我……
我先歇会儿,再……再陪你说话。」欲挪身子,谁知一动腿心里便大疼,皱着细眉霜白了小脸,闭目再不稍动。
  耿照不知该说什么,垂头微颤,指甲几乎要刺进掌心里。他轻手轻脚躺下,始终保持着声息可闻的动静,唯恐吓着了她,从身后抱住染红霞,仿佛不这样做她便要腾空飞去似的。
  「是我不好。」他咬牙低道,忍住鼻腔里的温热酸楚,强迫自己不去想她受的委屈和苦痛,专心用体温呵暖她。「我……再不会这样了。你别怕我,好不好?」
  怀里凉凉的身子动了动。红儿的胴体一向很热,曾令他禁不住想:女孩子是不是总染着风寒,要不怎抱起来这般烫?究竟要流多少冷汗,才能让她火热的玉体变得这般温凉?
  耿照搂住她的颤抖,不让刀割般的心绪泄漏一丝一毫,然而怀里的微动并未停止。她挪着酸乏的身子,缓缓转了过来,已没有昂颈的力气,只把头偎在他颈间。「你是我男人,我永远不怕你。」她闭着眼睛,像在抵抗渐浓的沉沉睡意一般,轻道:「所以……你也别再生自己的气了,好不好?」
  耿照睁大眼睛,定定望向前方曲折的地宫石壁,眼角的温热不受控制地汩出,淌过鼻梁,朝另一侧面颊滑落。他小心将她拥紧,下巴靠着伊人温温香香的发顶,染红霞放松了似的偎在他怀里,不多时便发出匀细的轻酣。
  「好。」
  这一觉他们睡得很长。之后又过了两天,染红霞才慢慢能起身,步子跨得稍大些,腹中便隐隐作痛,闷得像癸水将至之时、偶尔会有的不适。她月事在论法大会前才过不久,断不能于此时复临;追根究柢,自是爱郎鼓捣太甚。
  这样的身子无法游过瀑布激流,染红霞遂留在地宫休养。耿照呵护备至,日日采果捕鱼,携入地宫处置,将她喂得饱饱的。
  地宫中无法生火,耿照唯恐伊人元气未复,不宜生食,特意采了野果搾汁,以尖利石片剖鱼刮鳞,从鱼骨上剔下无刺的净肉,分割成长条状的鱼脍,反复以果液浇淋浸泡。要不多时,鱼肉便由剔莹的粉红逐渐转色,呈氽烫后的乳脂白。
  染红霞用嫩紫苏叶包着鱼脍,佐以不知名的熟甜浆果,只觉清香扑鼻,入口酸酸甜甜的,不禁胃口大开,整整吃了两条鱼,才心满意足抚着肚皮,笑道:「我知道你弄吃的很厉害,没想到竟厉害如斯,连柴火也不用。」突然轻轻一嗝,赶紧坐直掩口,心虚地睁大美眸,想装傻又对自己交代不过去,两个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默然片刻,才齐齐大笑。
  「不许……不许笑话我!」染红霞晕红双颊,摆起了姐姐的派头,伸手轻轻打他,只是自己也觉不好意思,赶紧转移话题。「是你做得太好吃啦,不小心吃了许多。
这鱼……是怎么弄的?」
  耿照倒也不敢一意取笑,见好就收,拿起一枚巴掌大小、椭圆长型的黄皮野果道:「这叫枸橼,与柑橘相似,但味道更酸,有股独特的香气,又叫香橼。枸橼原本只生长在南方的野地里,据说是人把野生枸橼移植到果园里,反复培育,才有了如今的柑橘橙柚。
  「枸橼的汁液能使鱼虾自行熟化,就像水煮过一般,但对猪牛羊等兽肉则无此效果。我小时同村里人戏水,捞得河鱼虾蟹,我姐姐便如此调制,再洒点粗盐、酸浆、芫茜之类,辟腥醒脾,盛夏里最是开胃。」顿了一顿,又道:「只不过在我们村里,用的是金柑。金柑小而酸,味道很够,野生的枸橼同金柑差不多大,但果皮粗厚,还有股刺人的涩味,搾不出什么汁液,还是金柑好。」
  染红霞一嗅,果然柚皮般厚实的油皮上沁出强烈的香味,与鱼脍所渍极似,却多了股鲜烈的刺激感,与枳橘等果品相类。「我只吃过橙子,没见过这种香橼,不想东海亦有出产。」
  耿照正色道:「我没到过东海其他地方,但朱城山上、越浦城郊偶尔能见,结实跟金柑差不多,不如谷中硕大,味道更是拍马也赶不上。这里的枸橼只怕比金柑更美味,生食亦不妨。」剖开黄澄澄的厚皮,剥了瓣汁液淋漓的饱满果肉给她。
  染红霞立时会意,低声道:「接天之塔,龙皇行宫。」
  耿照点了点头。
  休养期间百无聊赖,他将幻境所历,择要说给了染红霞听。陵女一事自是草草带过,只说了头尾因由。染红霞冰雪聪明,对照爱郎突然发狂施暴的行径,猜也猜得到玄鳞做出了什么事,她对耿照本无责怪之意,两人心照不宣,细节也就毋须深究了。
  同样是接触水精,二人所见却大不相同:依染红霞的自述,她于水精中只得影像,连声音也未听见,视界的范围、高低及位置都未曾改变,完全没有耿照说的那种「仿佛跑到另一人身体里」之感;对他说的不死之躯、无双之力,呵体成灰的真龙燃息、穿入黑霾的无梁白塔,还有佛法乃玄鳞随口编造,以及外表言行充斥着「非人」气息的天佛使者……等,都只是蹙眉静听,既没有发问,也未置一词。
  耿照说着说着突然停住,面露苦笑。
  「……我知道这听来像是胡言乱语。」
  染红霞凝神蹙眉,并未接口,片刻才警省过来,柔声道:「你说什么我都信。这话我只再说这一次,下回还来,我可要生气啦!」不觉摇了摇头,正色道:「正因匪夷所思,能信口编出这些的人,肯定是疯了;要说是白日发梦,条理却又过于清晰分明。你既没发疯也不是作梦,只能说是真看见、听见了什么,那些都是曾经存在过的,至于所论是真是假、是否捏造,还须进一步寻找线索,不宜骤下定论。」
  (她相信我,但无法相信幻境中所见为真。)
  耿照这才发现自己有多粗心。水月停轩亦属佛脉,染红霞自幼多读经书、耳濡目染,现在突然告诉她:佛家之说皆属虚妄,是幻境里那个狂妄自大、行止无赖的恶徒胡乱编造,本就令人难以接受。
  耿照故乡龙口村的居民多出中兴军,这些来自东洲各地的异乡客,对天佛的信仰更甚于混杂了龙神崇拜的东海本地人,耿照能深切体会她的抗拒与失落。
  「我一直在想……」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对染红霞说出心里话。「无论佛法的起源为何,经过百年千年的演变,无数有智慧的高僧大德投入其中,欲戡破尘世里的种种蕴魔烦恼,这里头的无上智慧,早非当初成立教团之人所能概括的。是谁、为了什么而建立教团,其实并不重要。」
  染红霞一怔,感激似的回望了他一眼,微笑点头。「自当如此。」她二人皆是实事求是的性子,至此心念一同,再无芥蒂,遂敞开襟怀无有顾忌,这两日里稍有闲暇,聊的都是幻境里的事。
  三奇谷既是接天塔所在,亦是龙皇的行宫,玄鳞征服风陵国后,徙其遗民于帝都,连风陵圣树建木都能强行改名「青龙木」,令南方各部族伐木以供鳞族兴筑宫室;移南方特有的香橼来点缀行宫,又有何难?
  龙皇所用,自是最顶级的贡品。移植三奇谷的香橼千年前就是南方的奇种,才能结出如此硕大多汁的果实,与他处不同。
  由古至今,南陵从未被中原皇权征服过。若是身处神话时代的龙皇玄鳞,说不定曾率幽穷九渊的大军越过青丘国的天险九尾山,将南疆纳入版图也未可知。染红霞手里那瓣不住滴着汁液的橙黄果肉说不上证据,却隐隐支持着「三奇谷曾为太古某征服全境之帝王——除了龙皇玄鳞,耿照想不出还能有谁——的行宫」的大胆推论。
  而他稍加提点,染红霞亦即想到了一处。
  「玄鳞想做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她单手环抱酥胸,另一手则轻捏着下颔,微微蹙起了眉。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照陵女之说,那是严重到『足以毁灭东洲大地』的可怕事态,说是战争,传说中玄鳞连年兴战,征服四方,兵祸他自个儿造得够多了,用得着他人协助么?或者…
…是天灾或疫病之类?」
  耿照摇了摇头,一下子却很难说清不赞同的理由。
  曾经短暂地成为玄鳞,让他直觉玄鳞并不是一个以看他人受苦为乐的人。他施加于陵女的苦痛十分残酷,那是因为陵女欺骗了他;虽是他下达了诛夷风陵族的敕命,但期间曾不只一次给予机会,就算陵女不愿荐身龙床,只要开口求恳,给他一个台阶下,玄鳞未必真想杀人。
  按玄鳞的说法,他借佛使之助,得有「不死之躯」及「无双之力」,倚之无敌天下已逾百五十年。假设玄鳞是在耿照这年纪上便与天佛使者合作,那也将近一百七十岁了,这仍是一个超越常识的数字。耿照不知活了近两百年是什么样的感觉,但要从玄鳞的心绪上找线索,他最先想到的是「意兴阑珊」。
  玄鳞的心中充满萧索。不是自怨自艾、自怜自伤的那种,而是对大部分事反应冷漠,觉得眼前的一切无聊透顶。
  而忌飏背叛的失望、揭破陵女设谋的兴奋……等,都是在这片无边静海中投下的小石子,哪怕死水微澜亦弥足珍贵。玄鳞的情绪要么丝纹不动,一有起伏,便是狂悲狂喜大破大立,耿照甚至猜想这是玄鳞用来维持内心活力的方式,一如他面对佛使时的轻佻泼皮。
  但这些因应之道,仍不足以维系一个衰老疲惫的灵魂。
  ——所以玄鳞需要「那件事」。
  他需要那样强烈的期待与渴望,才能继续他不老不死的帝王路。
  陵女提到他以「龙息术」更换躯体维持长生,耿照记得那是夺舍大法的别名,而玄鳞的无双之力,很可能来自脐间镶嵌的异物,无法不令人想起化骊珠——只是比起耿照脐间这一枚,玄鳞持有的更强大也更稳定,的确不负「无双」之名。
  但耿照最关心的并非这些,而是急于脱离之际,来不及听完的那一段。玄鳞向天佛使者要求无敌的战士:不相信人的龙皇,欲把护卫王座的神圣任务交给刀剑,让具有智识的兵器役使人,而非由人来操纵刀剑——「妖刀。」染红霞喃喃道:「听来……真是像极啦!从结果看,天佛使者终究是做了出来,为玄鳞完成愿望,拥有最强最忠心的战士,再也不用笼络人心。但,世上真有这样的事么?赋予钢铁铸成的兵器灵魂,使它们能控制持有的人……这种志异怪谈一般的事儿,真能办得到么?」
  耿照神情严肃,抱臂不语。染红霞原也只是捺不住心头的迷惘,自然而然地喟叹起来,并不真的期待从他口里得到答案,岂料耿照却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办不办得到不好说,毕竟这谷里的一切若非咱们亲身经历,旁人恐怕也难以言语说服。但我看那佛使回应龙皇请求的样子,其中却有些蹊跷。」
  「蹊跷?」
  「嗯。」耿照正色道:「譬如我们说『不死之躯』,实际一点,便是练得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横练功夫,至多是内外兼修、已臻化境,拳掌刀剑等闲难伤;说得玄乎些,便是服食金丹飞升羽化,从此不老不死,脱离六道轮回,身如琉璃内外明澈之类。」
  「这位大师不知在何处修行,听起来好高明。」染红霞抿嘴笑道。
  耿照微微一笑,怕思虑中断不敢岔开,续道:「但佛使回应这个愿望的方式,是给他弄了个强韧的身体,让他『换』过去;万一这副躯体坏了,那便再换一副。我若向神许愿不死之身,却得到这样的结果,只怕笑不出来。」
  染红霞心念一动,收起嘻笑的神情,细细咀嚼他的话意。
  「『无双之力』也是。佛使给玄鳞的,非是自身能力的提升,而是在脐中嵌入一枚像化骊珠一样的物事,借此提供源源不绝的力量。佛使的技艺虽神奇,思考理路却很实际,是变着法子从字面上满足玄鳞的要求,同预想总有一丝微妙的差异。这样的结果,显示了有两种可能。」
  「……他对玄鳞有所忌惮,故而保留了一手?」染红霞的口气,连她自己也不甚信服。
  「还有更简单的答案。」耿照笑道:「佛使也不是无所不能,他的匠艺水准虽优于同时代的其他人,仍不能满足一个狂妄之人的任性要求。他不是神,只是一名超乎想像的出色工匠。
  「如『数圣』逄宫之作,在我看来简直神乎其技,但那也只是我的技术比不上他罢了,而非是逄宫具有什么神力。一旦将机关拆开,其中的理路但凡工匠必能析辨,稍点即通。那位天佛使者处理玄鳞祈愿的方式,处处透着这种匠人思路,老实说不怕你笑话,我还真有几分亲切之感。」
  染红霞噗哧道:「他要是遇上你而非玄鳞,不知要有多欢喜。起码你听得懂人话,比玄鳞好应付多啦。」
  耿照也笑了,一会儿才道:「拜佛使所赐,虽然现在还是不明所以,不过我多少有点儿眉目了。」染红霞本不知他所指为何,想起二人开始说笑之前,话题最后中断的地方,不由一凛:「妖刀?」
  「嗯。」耿照伸出左手食指,以右掌握住,双手合而为一,示意道:「妖刀之变,是妖刀自身与刀尸结合而成,无论是水月停轩的万劫,抑或是风火连环坞的离垢,皆是人刀相合才造成的死伤;在流影城的不觉云上楼,天裂虽说自行铡死了两人,但那是在搬动刀座时所发生,若纯以机关解释,亦在情理之中。
  「一直以来,人们都被三十年前的妖刀传说影响,认为是妖邪作祟宿于刀中,持刀者被妖刀操控,使不懂武艺的樵夫突然身负武功,文弱的崔公子杀进东海第一大帮会总坛,如入无人之境。此说本是荒谬绝伦,却有琴魔前辈、萧老台丞以及你师父杜掌门等耆宿支持,或亲身经历,或望重武林,一一为传说浇铜铸铁,使其深植人心,益发不可动摇。」说着两手一分,各摊在染红霞面前。
  「我们且将两者分开来看。若刀没问题,只是锋利些、坚硬些,就是一口顶尖的刃器,至多是喂了毒,又或藏有什么机簧,能藉反弹之力斫死前后两名抬起刀座的公人。以此观之,真正肆虐水月停轩、风火连环坞的,却又是谁?」
  染红霞猛然省觉,扬声道:「是刀尸!」一想不对:「那何阿三是断肠湖畔土生土长,自我入门学艺他便在了,身家背景俱无可疑处。我见过他许多回,确实是不懂武功……」
  「你若早两年识我,怕也是另一个何阿三。」耿照指了指自己的肚脐。「崔滟月公子也不懂武功,一嵌入火元之精,情况就不一样了。你不觉得我和崔公子的情况,听起来很耳熟?」
  染红霞想起玄鳞的「无双之力」。这种靠植入物予人力量的异术若从玄鳞的时代便有,流传至今也不是难想像之事。「你说你师妹碧湖姑娘武功不高,轻功却十分出色,被妖刀『附体』时能追上马车,应是被什么增幅了她原有的能力,而非凭空所得。我猜何阿三平时也以力气大着称,是不是?在人身上动手脚,要比『刀控人心』容易多了。」
  何阿三生得高头大马,人又勤快朴实,在惯常往轩里支应柴火、帮忙杂役的几家当中,的是以膂力闻名。染红霞被他的推论所慑,一时无语。
  若爱郎的分析属实,东海武林近日面临的一连串变故,显非鬼神作祟,而是精心设计的阴谋。策划之人隐身幕后,故布疑阵,将魔掌伸向东海七大门派,所图必定惊人。
  依目前已知的线索,欲制造妖刀肆虐的假象,刀尸须具备两项要件:一是倏忽而来的压倒性力量,另一个则是自身无法察觉、却能被阴谋家操纵的丧心之狂——碧湖、沐云色、崔滟月,乃至耿照自己都曾被妖刀「附体」,事后全无记忆,也想不起是何时遭人做了手脚……这究竟是如何办到?拥有此等骇人异术的恶魔,世上还有什么是它们做不到的?
  一股恶寒爬上染红霞的背脊。「我身上的天覆真气,也不知是怎么来的。这等无知无觉的变异手法,与刀尸如此相似,会不会……会不会是受操控的征兆?」虽端坐不动,俏脸却是一凝,肃然道:「万一我也发起狂来,你可别让我伤着了你。该怎么做,便怎么做,我绝不怨你。」
  耿照握着她的手安慰道:「蚕娘前辈只是爱开玩笑,不会害你的。桑木阴的天覆神功,与接天塔司祭的『神术』似是一脉相承,都能发动佛使制造的神器,关系非同一般;陵女的气质形貌,甚至与蚕娘有几分神似。若能将幻境所见告知前辈,串起宵明岛的传承脉络,说不定,阴谋家便要泄底啦!」
  染红霞一想也是。越是高深的武功技艺,越倚赖缜密有效的传承系统,方能延续。
  玄鳞那宰制大地的玉龙神国,与信史上的玉龙朝之间,尚隔着鳞族五皇兴替、东海三宗共治等部分,时序上模糊难考,记载更是语焉不详。由最后将东海诸部混于一尊、推进央土建立皇权的少腾帝起算,迄今也超过一千八百多年了。
  耿照读书不多,对史书的了解全来自街谈巷议、耆老闲话,对他来说,玄鳞所活跃的神话时代以「千年」二字便足以含括。染红霞出身将门,好读战史兵书,却知其间的跨距远不止于此,若能控制佛使神器的天覆神功、操纵人心意识的刀尸秘术,都是自玄鳞那时传落,这其中必定有极端精密的脉络系统,才能在近两千年后的今世复现。
  耿照见她沉默多时,以为伊人心结未解,故意涎着脸逗她:「……况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排布妖刀之人机关算尽,也算是缜密了,偏偏漏了个活证据;若能出得谷去,这便是揭破妖刀阴谋的一着。」
  「证据也有分死活的么?」
  染红霞回过神来,被他逗得展颜,心情略略放松,忍不住伸手轻轻推他。「不许装神弄鬼!快说,到底是什么证据?」
  「也不能说证据,该说是破绽……不对,世上哪有这般好看的破绽?这『破』字未免太过失礼,但要说『美绽』,又似乎有些不伦不类……」耿照自顾自地叨絮半天,染红霞又气又好笑,想要板起脸偏又忍俊不住:什么「美绽」?哪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不知跟谁学坏了。她叹了口气,迳伸手去扭他耳朵。
  「我先帮你保管一下。几时说了,几时还你。」她在门里对付不专心听讲的师妹时常用这招,每回都很有效。
  「就……就是你啊,红儿。」耿照没敢闪躲,歪着头呲牙咧嘴道。
  「红儿?」染红霞笑瞇瞇问:「谁呀?不认识啊!」
  「红……红姐。」耿照觉得整个视界都快打横了,看什么都有点晕,赶紧转移她的注意力,好拿回耳朵。「排设阴谋之人犯了错,留下一个盲点,足以指出妖魂寄体不过是幌子,手脚该是动在刀尸身上……那就是你,『红姐』。
  「你是这整件看似天衣无缝的阴谋里,最大的破绽!」
    
  朱雀航边永安巷,暂充镇东将军行馆的越浦城驿静静矗立在夜色中。
  距离阿兰山上的那场变故结束,倏忽又过几日,但事情还远远谈不上「落幕」二字。于莲觉寺扣押的两百多名暴民,在吃过皇后娘娘赐下的御粥之后,竟悉数暴毙,经仵工查验,确定是遭人下毒鸩杀,舆情大哗。
  此事让娘娘与镇东将军之间原本就说不上好的关系,变得更加险恶。粥虽然是皇后娘娘所赐,实际负责张罗的却是东海经略使迟凤钧;出了这等大事,便说不上「唯君是问」,少不得也是要问一问的。岂料下得阿兰山,迟凤钧便消失不见,宛如随风化散,市井间盛传是扣在将军手里,栖凤馆那厢三番四次来讨人,却只讨了没趣。众人都在等皇后娘娘何时凤冠一怒、翻脸用强,慕容又该如何应付,好事之徒无不跃跃,有识之士尽皆忡忡。
  麻烦事还不只这一桩。
  莲台轰坍,镇东将军的爱将与镇北将军的千金埋身其下,这几日慕容柔征用民伕,又调来谷城大营的兵马支援,连夜开挖,将不忍卒睹的狼籍现场清运了六七成之多,好消息是尚不见二人残躯,仅寻获随身刀剑各一副;坏消息是剩下三四成的断垣残壁里,仍埋得下两具支离破碎的尸骸,最少还得再挖两日,才能确定二人生死。
  据说耿典卫之亲眷,以及水月停轩许代掌门以下一干女侠均食不下咽,睡不安枕,坚持在莲觉寺不走,怕要等挖掘告一段落方能死心。此事尚不知慕容将如何上报,但没等他写好奏折飞马入京,消息已沿水陆二路传向央土北关。
  镇北将军染苍群之前以「边防多事,不宜擅离」为由,婉拒出席论法大会,既未派遣使者,也没有以添香油为名致赠金银,托他绝不拍马逢迎之福,噩耗要晚几天才到射平府。要是镇北将军的使者携贺礼在此,变故当日放出信鸽,此际北关道的问罪之师多半已整装待发,来寻慕容柔讨个说法。
  有人在莲觉寺不肯走,也有走了仍不得自由的。论法大会的贵客们下了阿兰山回到越浦暂歇,还没缓过一口气来,谷城大营的军爷们便找上了驿馆旅店、古刹名园,美其名是将军有令,唯恐城外暴民作乱,危害贵客的安全,说白了就是限制出入,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人人有嫌疑、个个没法走,给将军大人老实待着;哪个白眼狼想偷渡硬闯,十之八九作贼心虚,先拿将下来,再好生查办。
  慕容柔自己便是东州大地之上名声最响亮的酷吏,麾下唯一不缺的就是审讯刺探的人才。大批受过严格训练的提点、宪台、检法等寅夜登门,客客气气地求见贵人,无论身份如何尊贵、封爵如何显赫,在这帮鹰犬告辞之后,没有不汗流浃背,面色发白的。列名簿册之上的宾客,保守估计有七成以上滞留于越浦城中,哪儿都没敢去。
  先假意放人下山,随即又扣留于城内,要避的自然是皇后娘娘的干预。这事慕容柔也没想一手遮天,就是表面应付一下而已,消息由各种管道传回栖凤馆,娘娘还没怎么说,据传金吾卫任大人倒是冷笑不绝,颇欲兴师问罪。
  总之,这几日越浦内外平静得令人心慌,宛若暴雨将至。
  「报!」自驿馆正门伊始,一路上的大小门扉砰砰连开,一名衙门公人打扮的带翎骑手滚落马鞍,从大门外直喊进了几重院里。慕容柔也只是和衣倒头,稍事休息而已,得到通报便即起身,几与来人同时登堂。
  「莫慌。」慕容柔打量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城尹衙门怎么了?」
  自从梁子同父子下狱,越浦的城尹大衙便由慕容柔接管,大小事均往报驿馆,由将军定夺。那衙差正是今日的值夜官,一路策马狂奔而来,原本脑中一片空白,被将军这么淡淡地一应,突然冷静下来,咽了口唾沫伏地道:「是……是,将军容禀。今夜戌时刚过不久,衙门后进忽然起火,小人……小人出来时水龙已至,正在抢救。」
  「火头可是起在大牢附近?」
  那官差一愣。人说镇东将军有读心术,敢情竟不是假!他吓得赶紧把咒骂过将军的话语通通忘掉,满心赞颂将军大人英明神武明镜高悬,磕头如捣蒜。「那就不妨了。」慕容冷道:「真要劫囚,不会在牢外放火的,风一吹出不来也进不去,左右是个死。回去罢!」
  「是……小人遵命、小人遵命!」
  随侍将军的适君喻还是放心不下,低声道:「您若是不放心,我再派一队兵士过去瞧瞧。」慕容摇头:「不必,派人过去,就不像了。我们就守在这里。」适君喻闻言一凛,忽见堂外红光一片、院里人马杂沓,乱成一团,扬声道:「停步!外头是怎么回事?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被唤住的管事慌忙回报:「启禀公子、启禀将军……似是隔壁的李员外郎府上起火,风正往西边吹,烧到咱们这儿来啦!」驿馆隔壁乃是以吏部员外郎致仕的本地仕绅府邸,朱雀航附近多是名园大宅,坊里有水龙常驻,要不多时警钟大作,打火弟兄旋即赶至。
  「你瞧,这不是来了么?」慕容柔淡淡一笑,神情毫不意外。
  适君喻神情凝肃,与一旁的何患子交换眼色,一步也不敢离开将军,回头沉声道:「后进交给你们了,保护夫人!」垂帘一动,隐于其后的李远之与漆雕利仁便即不见。
  院中树盖深处,一名黑衣蒙面的夜行客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直把李员外郎家里的这把火夸上了天,藉居高临下之便俯瞰整片驿馆,除了慕容所在的大堂,就只有一处无人夺门而出、赶去救火,暗忖:「……就是那儿了!」趁空档掠下,一身黑衣直如鬼魅,贴着墙影树荫一路钻滑,眨眼来到屋前,擎出背后裹着黑布的剑鞘,「啪、啪」拍倒了看守的兵卒,无声无息推门窜入,反手掩上门扉,仿佛对暗夜潜行、穿门踏户等行径十分熟稔,一切均出自本能,不假思索。
  漆黑一片的屋里没有其他人,仅榻上的被筒隆起一团,差不多就是一名成年男子卧于其中的模样。「藏你妈的慕容柔,最后还不是教老子摸了个穿?」夜行客忍不住哼笑,剑鞘挥出,随手勾了八角桌下一只圆墩坐落,揭下覆面巾往怀理一揣,笑道:「抚司大人,我来接你啦!你是乖乖跟我走呢,还是烧猪一样让我扛出去?」
  蓦地火光烛天,正面的六扇明间「砰砰砰」一齐撞开,何患子领着大批甲士跃入,随后是由适君喻贴身保护的慕容柔;外边三面高墙上,连片的锋锐箭镞回映火光,齐齐对正屋里,指挥巡检营的罗烨正以鹰目照定来人,就算左右尽皆落空,他的箭矢也必能射穿其胫骨,活捉此人到案。
  「中计!」夜行客脱身无门,灵机一动以臂掩面,返身扑向隆起的被窝,沉声道:「挡我路者,便是害死迟凤钧之人!」
  突然间棉被飞卷而起,一道匹练似的刀光连风划破,迳斫夜行客的面门!他避无可避,连剑带鞘一挡,「铿!」被强横刀劲震退落地,被中之人肤色黝亮,硬发如狮鬃,一身浪人打扮,手里提了把原石般的粗砺刀板,笑道:「可惜我不是迟大人……
咦?」正是色目刀侯的第二弟子风篁。
  他话没说完,忽像见了鬼似的瞪大眼睛,一个「你」反复几次,始终凑不成完整的一句。
  诧异的可不只他而已。在场众人无不错愕,连慕容亦不禁蹙眉。适君喻看出将军的心思,手中折扇「唰!」一声急急收拢,一指来人,大声质问:「金吾郎!你不好好在栖凤馆保护娘娘,却潜入此间放火掳人!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风助火势,一发不可收拾,纵有水龙灌救,终究还是烧过了高墙,隐隐有往后进延烧的势子。原本倚着水火棍指指点点、事不关己似净看热闹的衙差们,这会儿也有些待不住了,一张张被火光映亮的脸上阴晴不定,突然都安静下来。
  蓦地一名老官长从洞门走了出来,脚步声急促,一见众人都杵在原地,破口大骂:「还待在这儿做甚?快去救火啊!」几名衙差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不是我们不肯去,实是上头交代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一步也不许离开……」
  老人冷道:「也好,都别离开,一会儿烧死了也有个伴,黄泉路上不无聊。」见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分明已是动摇,将手里两个空木桶劈头扔了过去,怒道:「快救火去!屋里头的人走得走不得?这儿谁能作主!一把火烧死了他,剐你们全家都没得抵!一帮杀才!」
  众衙差才惊觉事态严重。自从将军接管城尹衙门以来,规矩不是一般的大,不同往日轻巧。万一火势失控,烧到此间,谁能肩负起移囚的责任?移或不移,左右是个死!赶紧抢了木桶争先恐后往火场去,沿途见人就拉,唯恐少几人出力,火便要烧进院里。
  人转眼走得干干净净。老人看清左右,突然挺直背脊,取下头顶的翎帽,戴上一幅包住脑后发顶的黑巾。
  慕容柔最擅防守。防守之人,要面对数倍于己的军势,没有迂回转进、讨价还价的空间,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守住」而已,没有可以机动调换的目标。善守之人,都有非常旺盛的战斗意志,往往比擅攻之人更顽强更好战、更勇于面对挑战,绝不甘于寂寞,与「防守」二字予人的消极感简直是背道而驰,分属两个全无交集的境域。
  消极的人,什么都守不住。擅守之人本质上必定异常积极。
  老人从慕容还是个少年时,便留意起他积极的指挥风格,在这个世界还未发现其光芒前,已看出他与众不同的出色潜质;注视他、剖析他,甚至是期许着他的时间,长到远超过镇东将军本人能想像。慕容爱用的战术、常玩的把戏,以及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坏习惯,在老人看来,清楚一如当年他呈上来的阵图记录或粮秣报告,条理分明,强弱优劣皆无所遁形。
  慕容柔若在驿馆埋伏重兵,迟凤钧必被他藏在城尹衙门里。这点从衙门起火、而慕容按兵不动之后,老人就确信自己的判断无误。
  他推开门扉,跨过高槛,从怀里取出鸟形刻面,在没有烛火的幽暗房间里复上自己的脸,如幽魂般静立于床前。迟凤钧闭目沈睡,苍白的脸庞比论法大会前更加瘦削凹陷,宛若蜡纸,一看便知内伤沈重,连呼吸都若有若无,分外飘渺。
  唯一未恶化的,恐怕只有敏锐的直觉。
  迟凤钧眉目一动,缓缓睁眼,错愕只停留在他眼底短短一霎,从熟睡中惊醒的茫然转瞬即逝,他定定躺着不动,以眼神向老人行注目礼,直到老人示意他开口为止。
这代表此间是安全的,没有泄漏机密之虞。
  「……下鸿鹄叩见姑射之主,请主人责罚。」

凡人修仙传
忘语
修仙觅长生,热血任逍遥,踏莲曳波涤剑骨,凭虚御风塑圣魂! ...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8 04:52:54

【妖刀记】卷廿七 换巢鸾凤
【第百卅一折 翻羽难去,丹心作灰】

  老人俯视着榻上苍白憔悴的男子。
  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说,迟凤钧都该是他的传人。老人犹得当年秉烛伏案、在贡院成摞的试卷里读到其策论时,那股子铣利烁人的诧艳──抨击四镇开府的论据是稍嫌稚拙了些,那是欠缺边政实务所致,兼且不懂公门里诸多稽核抚赏的猫腻;然而由朝廷财政着手,说明这年轻人脑筋清楚,非是被黄旧古书熏坏了的腐儒。更难得的是不畏权贵、不苟全冬烘的勇气,一如试卷上瘦硬遒劲,偏又大开大阖的酣畅墨迹。
  可惜不自量力。西山韩阀、北关染公不消说,就连新到东海的慕容柔,谁都知道是天子心腹,是你个应试举子惹得起的?还想「革其旌节,复归朝堂」!
  「兀那狂生!」
  主持科考的老台丞冷哼,嘴角抿着一抹笑意,反复阅读至天明。为迟凤钧前程着想,他本该将这份卷子夹在五甲之末,给他个「同进士出身」就好,保住这根生机勃勃的青苗,以免羽翼未成先树大敌,惹上不该惹的麻烦。
  此番大考取士,五甲合计百卅二名,皇帝能看完主考官的呈本,翻翻一甲、二甲的卷子,就算有心了。「殿试」云云,不过是叫来问问身家,考察谈吐品貌,顺便显显天子威风,末了凭印象重定名次。便中状元,也得从基层的州县官做起,日后仕途顺逆,且看个人机遇手腕,是「进士及第」抑或「同进士出身」,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
  只是老人有块心病,日积月累,几成心魔。
  阿旮死了,柏人陶五死了,这会儿,连独孤容那野心竖子都不在了,且不论苟窃龙椅的黄口小儿,放眼朝廷内外,只余染苍群、慕容柔之流的后生小辈。他没想过拿这些人当对手。
  陶元峥掌权时,没敢动手拔除他这根眼中钉;独孤容连宗室也不放过,却未曾染指白城山,只求将老人困于幽寂的古皇陵就好。独孤家的老二自非善类,阿旮武功卓绝,说一句「宇内无敌」也就是白描而已,他于壮年猝崩,将不及坐热的龙床铁刑架拱手让给弟弟,这等天大的便宜,却不是谁都受得起的。
  独孤容少年时在东海,即以「忧谗畏讥」的做派闻名,论起惺惺作态的功夫,亦是宇内无敌,然而终孝明一朝,「得位不正」的耳语却未有一刻自独孤容的想像中绝迹,连他那出类拔萃的皮面功夫,都无法尽掩心中焦灼。如非心虚使然,身为帝王,独孤容应可留下更干净的名声,更符合他心目中希望成就的模样。
  毋须直面,光从登位九龙诏的字里行间,便能读出新帝如坐针毡,与以定王身分摄政时的从容简直判若两人。
  老人犹记得当时读罢诏书,摒退了左右,独个儿拎着酒坛踏月行深,直至山后荒谷,倚松饮罢瓦酲一飞,应着满山回荡的匡铛声长笑不绝。那是自他离京以来,头一次如此开怀,胸中浊郁尽吐,仿佛又回到与阿旮在东海长滨练武、镇日胡闹的日子。
  ──独孤容,你这等样人,也有冤的时候!
  如独孤家老十七这般没心眼,终也疑心是他的好二哥觊觎大位,可见独孤容的忧畏并非无稽。普天之下,怕只有老人知道独孤容确实是揹了黑锅。这世上,没人能杀得死阿旮;能害死他的,始终只有他自己而已。
  「我教你的,是天下无敌的道理。要不要练下去,你须考虑清楚,这路走了便不能回头。」传授他俩本领的异人难得敛起平日的轻佻,说这话时双目炯炯,逆光的面孔透着一股望不进的深,连滨岸岩洞外的骄阳白浪都像突然失去了温度,变成幽影般触摸不着的怪异存在。
  他不由打了个寒噤,阿旮却笑起来。
  「你傻啦?打架,就是要赢!老输有什么意思?」浓眉轩起,叼着草杆一迳抖脚:「不过天下无敌什么……你吹的吧!这么厉害打擂都来不及了,在这儿同我们瞎搅和?骗老子没读书啊,我肏!」
  「昨天我教你的法子不管用?」异人冷笑。
  「妈的,管用!」阿旮眉花眼笑,精神都来了。「老子连宰七个,一个都没走脱,痛快,真痛快!哈哈哈哈哈!」
  「象山七鳄」可不是什么市井混混。他们是东海赫赫有名的黑道巨寇,名列官府悬红,在其鱼肉横行的象山郡地界,官绅争相走避,白道划地自清,任由郡内喋血哀鸿、荒烟缕缕,宛若为世所遗的一处小小炼狱。
  除掉象山七鳄的计画出于他的精心排布。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观察布置,分别制造七鳄落单的时机,让阿旮在一日内一个接一个挑了七名剧寇,衔接之精、脱身之巧,可谓见缝插针,滴水不漏。
  而这三个月里,阿旮每天除了出海捕鱼,就只和异人打架。他在鲲鹏学府和玉霄派都学过武功,知上乘内功莫不是寓大道于行走坐卧、呼吸吐纳之间,于冥冥中修成境界,然而异人对阿旮做的,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拳对拳、眼还眼,溅血卧沙,负隅顽抗……如两头野兽相互撕咬,每回冲撞都是性命相搏,差别仅在于彼此间悬殊的力量;阿旮求的往往非是胜利,而是生存。异人痛打阿旮的程度堪比凌迟,不仅折磨少年的身体,更不断打击其意志。起初他觉得这一老一少都疯了:学艺而已,至于往死里打么?后来渐渐看出端倪,从阿旮越发惊人的伤愈速度,以及那兽一般的炽亮眼眸。
  说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武学,未免太小看了异人的能为。
  他隐约察觉那是和自己所知……不,该说是与世人所知全然两样的系谱,而博大精深处犹有过之,足以在三个月内,令一名不懂武艺的渔埠少年脱胎换骨,徒手粉碎了「铁爪攫池」沙无脸的穿石指力,以一柄短刀斩杀精通各式奇械的「牙眼怖杀」恶如侬;连称霸一方、坐拥血食山三千徒众的鳄首「蟠屈愁凌」常峻骨亦于单挑中落败,落得身死收场。
  鳄首常峻骨惨绝,血食山髐然寨一干恶徒魂飞魄散,逃的逃、斗的斗,这会儿东海道臬台司衙门倒是省起父母官的职责,点齐大队杀上山,一把火烧了城砦,衙差四处搜捕余寇,与过往缩首遮眼的简直不是一帮人。
  他从市井带回消息,连同给阿旮买的伤药食水。阿旮浑身是伤,呼吸、说笑还不时吐出少许鲜血沫子,瘀肿的头脸四肢绷得紫亮,犹如灌水猪腰,看来不比一具浮尸好上多少。但说起昨儿的惊险刺激,完全不像去掉半条命的人,眉飞色舞,十分精神。
  异人陪着瞎扯一阵,突然转头,锐利的眼神直望向他。
  「你呢?老隐于幕后,想不想也无敌一下?」
  「『八表游龙剑』……算不算无敌的武功?」
  「经我修补就算。」异人笑道:「不过仲骧玉那娃娃留给你的,你这一生都不想放弃,对吧?」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异人续道:「你倒是有情有义。念旧是好,只是凭鲲鹏学府的玩意儿,便教你有幸练成,日后要同这浑小子一争雄长,怕差了不只一截。骨子里缺的,没法靠皮毛血肉来补强,天下无敌的手眼筋骨,不是凡夫俗子想像的那样。

  「听听人家说话,怎就是这么有道理!」阿旮啧啧赞叹,肿得像猪头的脸上居然还能辨出陶醉之色,只差没生出翅膀飞上天去。他却被异人带笑的锐眼盯得头皮发麻,强自收敛,以嗤笑来掩饰心旌动摇。
  「像这种无敌就不必了,我好怕痛的。」
  异人凝了他半晌,才点点头,垂落视线。他不由松了口气,眼底像是还插着什么冷锐硬物似的隐隐作痛着,暗自下定决心,将来也要练出这般宛如实剑、足以隔空杀人的目光,光凭气势便能威慑对手。
  「也好。不要命的,有一个尽够了,总得有人留得命来,做点聊益苍生之事。我并不以智谋自负,幸好活得够久,看过许多,多少有些东西可与你交换下心得,待得闲时咱们聊聊。」
  「你惨了,神棍。」阿旮露出猥亵的笑容,岂料一动便呲牙雪呼,忍痛伸手勾他肩膊,低道:「那些老不羞在搞小花娘之前,也都骗她们要讲心事的……」
  「讲你妈的心事!」
  「……我也要听!」阿旮欢呼。
  异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所知广极,远胜过他在鲲鹏学府跟过的任一位经师,怕连仲夫子亦多有不如。听异人颇有相授之意,直令他欢喜不置,但先前那几句话却不能不问个清楚。
  「听前辈之意,阿旮这门功夫……莫不是有什么缺陷?」
  「寰宇无敌,本身就是最大的缺陷。」异人耸肩一笑,淡然道:「天地运行,讲究的是『平衡』二字,密云而雨,积洪成涝,循环不休;过于阳刚的终将磨损,过于阴柔的亦必遭填固,五行生克,阴阳损益,无有独雄。你若是那不受生克节制的第六行,是天地终将为你所制呢,还是遭万物齐噬,而后又复归五行?」
  他闻言一怔。阿旮却举手打岔。
  「老头,你说的话好难懂,可以给你钱再说一遍吗?」
  没理阿旮,他定定回望异人。「可有……可有解法?以前辈如此神通,定能救得……」本想极力求肯,谁知才动念,身前仿佛生出一堵无形气墙,既柔且韧,竟难逾分毫;一怔之间,双膝再跪不落地。
  异人淡淡一笑。「何必救呢?到了天下无人堪做你对手时,老天便来做你的对手了,此为『天劫』,是无情天地用以消弭干常的手段。能招来天劫的只有自己,不逾天地之限,那也只有人能找你的麻烦,死活轮不到贼老天。」
  阿旮忽然击掌。「这么说我懂啦。你的意思是等我成为天下第一、再没人打得过,老天爷就来收我了,是不是?」
  「真有这一天的话,你怕么?」异人笑问。
  「不知道。」阿旮思索半天。「现下没什么感觉,说不上怕或不怕,有点好奇倒是真的。管他呢,遇上再说罢,世上有哪个不死的?」却轮到异人纵声大笑了。他听见那句「世上哪个不死」,不由一震,混乱的臆思仿佛打开缺口,迎入明光。聪明如自己,还不如一名渔村顽童透彻!摇头之余,忍不住也笑起来。
  阿旮摸不着脑袋,浮肿的眼皮一转,嘿嘿笑道:「娘的,原来你们俩合起来玩我!编了忒大一套来诓老子,说得云山雾罩的,我干!你无敌,你无敌,那天劫怎么不降他妈一道闷雷劈死你?玩你老子!」
  他在一旁笑得前仰后俯,却听异人大笑道:「怎么没有?我都遇着几次啦,一回比一回紧迫,真他妈的!上回天劫,我还引雷坏了一帮混蛋的好事,他们才叫冤哪!
哈哈哈哈……」
  「是吗?你好缺德啊,哈哈哈哈……」
  只有他和阿旮知道,「无敌」的代价就是招来天劫──到了世间无人堪为对手时,老天便来做你的对手。即使超越三界五行、六欲七情,人终究是斗不过天的。这不过是天地持衡,道法自然罢了。
  他一直希望阿旮罢手,不要走上异人的武道,无奈从镇东将军府打到白玉京、从抗击异族打到央土大战,在每个希望灭绝的当口,都赖有阿旮那浑无止尽的惊人突破打通关隘,领着众人看见希望,从断垣残壁中重建家园──白马王朝是阿旮用性命换来的,无论别人知不知道。而他们俩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为那一天做准备,虽然谁也没说出口。
  在白城山接获噩耗时,他明白分别的时刻终于来临,却料不到是这般天隔一方的景况,没能在阿旮身边,陪着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还有那句欠他的,放在心里许久许久的「对不住」。
  独孤容主政多时,早已是国家的实质主人,阿旮的猝逝于政令推行,影响可说微乎其微。老人在谪居之地静待昔日政敌的肃清报复,等来的却是新皇帝不曾间断的试探与示好,若非他知道阿旮真正的死因,几乎也要怀疑是独孤容害死了他的兄长。
  而霎眼间,竟连独孤容也不在了,他忽生出一股寂寥之感。
  白马王朝的天下,已大到非是朝堂上区区几名权臣所能把持,陶元峥引入的四郡集团在文官体系内生根抽芽、成长茁壮,陶五倚之排除勋旧,于立国之初的权力角逐发挥莫大作用。枪棒虽不比笔锋犀利,但舞文弄墨之人也非全无弱点,同斗兽棋一样,一物降一物;他们惧怕的,是钱。
  意识到此一缺陷的陶元峥,于执政后期着手抑制当初极力提拔的老乡,可惜为时已晚。平望日益活络的银钱流向,加速了文官集团的分割重组,孝明帝的各项内外措施亦须强大的经济力为后盾,权力在不知不觉间,落入以央土任家为首的乘羡派之手。
  ──「乘羡」者,逐利耳。
  与其说乘羡派的手段温和,倒不如说这个「和」字才是它们的本质──商人追逐的是利益,针锋相对或能激发若干火花,长远来看,却有百害而无一利。
  而这场游戏,比的也只是谁更腐败而已。功臣虽腐败,其腐败之快之深却不如文官,所以文官赶走了功臣,得以窃占朝廷;而商人富贾对于腐败的体悟犹在文官之上,最终文官亦非其对手,拱手交出大权,自甘为腐败集团的一环,共同追求更平稳安定的腐败。
  死若有知,陶元峥该要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罢?每每想像陶五连肠子都要悔青了的模样,总能令老人嘴角微扬,连幽冷寂静的谪居地竟都变得有些可爱起来。
  老人与其毕生的政敌一样,都对贪腐的官僚深恶痛绝,却不得不承认,由乘羡派领导的腐败之「和」,是王朝自来未有的文明安稳,起码权力嬗递时已不怎么死人了。在任逐桑入主前,几位中书令的更迭都平和宁静,台面上下未染血腥。
  考虑眼下政治气氛的微妙变化,老人决定任性一回,将迟凤钧的卷子放入第三甲──起码给个「同进士出身」罢,他心想。相较于跃然纸上的才华与热情,也不算太委屈了。
  孰料初登大宝的小皇帝吃错了药,无端端发起鸡瘟,竟将五甲试卷看了遍,在崇安殿上,当着文武百官之面点了迟凤钧,对他那篇《础汗风壮策》赞不绝口,信捻来,居然分毫无错,也不知反复读了几回,能牢记如斯。
  出身寒门的迟凤钧,当年远比此际更清瘦苍白,却不见一丝退缩,抑着兴奋雀跃,对皇帝的垂询应答如流,君臣二人甚是相得,满朝文武不禁变了脸色,满背汗浃。
  一瞬间,老人意识到自己铸下大错。
  独孤容的儿子毫无乃父之风,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竟把老子拖命留下的江山栋梁,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未及亲政,已动了烹犬折弓的心思。迟凤钧的文章好坏他未必真看得出,怕是一字一句都说到了心坎儿里,恨不得文武百官都作如是想,为他独孤皇室一表忠忱,拔了天下四镇,宇内归一,成就伯父、父皇都没能完成的伟业。
  他早该在小皇帝传抄《东海太平记》时发现的。
  独孤容驾崩未久,连「顺庆」正朔都未更换,大学士们议定了新帝的年号「承宣」以及独孤容的太宗庙号,科考、税役等亦按遗旨如期举行,除皇室须守孝三月,谁也不许放下手边工作,以免误了国家大政。
  小皇帝即位后不得大赦,因他已死的皇帝老子不许;为防谗佞,这道禁令白纸黑字写进了遗诏,连同限制登位大典的花用,以及新帝须何时立后、立何人为后等事宜,录了满满几大卷;说是遗书,都快追上一部法典了,也难怪小皇帝心里不舒坦。
  孝期一过,独孤英便迫不及待,大张旗鼓传抄他老子前半生头号政敌的史作,仿佛预告一般,起用谪居既久的老人主考,很难不认为是报复心使然,借此一吐怨气。
那是权柄止于皇城御宇、号令只行宫娥内侍,国政机要无以预闻,有志难伸蠢蠢欲动的躁郁与激进。
  可惜这毛孩连该拉拢谁都不明白,就像他完全不懂这样拔擢一名寒门举子非但无益于理想,只徒然置其于刀锯鼎镬,用不着韩阀慕容出手,光是追逐腐肉的豺狼闻风而至,就能活生生撕了这头初犊。
  「朕喜欢这篇文章!说得好极啦。」唇上汗毛犹未褪去的少年皇帝环视金殿,朗朗说道,怪的是底下官员无一附和,连脑袋都没抬几颗。
  独孤英心底纳闷,转念便嗅着了其中满满的消极抵制,面色倏沉,只不想砸了平生头一回金銮殿试的场面──虽然名义上还不是他的科考。这场介于「顺庆」与「承宣」两个年号之间、在记录上仍属于太宗朝的国家大典,就像他父皇那挥之不去的阴魂,死后仍不肯放过他,无论怎么挣扎,总能压得他难以喘息。小皇帝强抑怒气,咬着牙一字、一字对老人道:「卿望重士林,言行皆为天下法,且与朕说一说这篇文章的好坏,看做得状元否。」
  老人心念电转,出列道:「回陛下的话,这篇文章自是极好的,陛下慧眼。」
  独孤英大喜过望。「台丞与朕所想不谋而合,果是本朝的股肱,天赐的相材!来人啊,看座!」
  ──你老子要听见你这么说,不抽你耳刮子才怪!
  且不论老人屡屡粉碎定王一系的僭位阴谋,彼此间苦大仇深,独孤容绝不会以「
股肱」二字目之,便说他老子不惜开罪整个四郡集团、也要在陶元峥死后拔掉相位的一番苦心,到这儿就算白费了。
  生子如羊啊,独孤容。九泉之下,谅必你也难瞑目罢?
  「谢陛下。」他老实不客气坐定,慢条斯理道:「依臣之见,这篇《础汗风壮策》虽好,惜有若干不是处,点作状元,恐寒了天下读书人之心。」不急不徐,由章句训诂的「小学」一路说到经世致用的大道,将文章驳了个通体洞穿。
  小皇帝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只恨话说太满,叫他闭嘴已来不及了,切齿咬牙地听了大半个时辰,绷得浑身力竭,悻悻道:「既然如此,依台丞之意,谁可做得状元?

  「一甲文章,臣以为陈弘范最高。迟生可列于二甲首席,望陛下明察。」
  那个叫陈弘范的非是四郡出身,文章骈四骊六,洋洋洒洒一大篇,华丽处倒比一干四郡举子更像他们的父兄爷祖。独孤英本以为此说将引来四郡出身的大学士不满,谁知这帮装模作样的文蠹连番出列,居然附和不绝,仿佛全收了陈弘范的份子钱。
  小皇帝被弄得晕头转向,其中来龙去脉远超过他所知所想,匆匆结束闹剧,从此对由新科进士中发掘「中兴」的班底兴趣缺缺。不过他并没忘记在这回的惨痛教训里,谁扮演的角色最可恶。
  独孤英再没召过老人进京,老人呈上的折子,看也不看便让人扔掉;有鉴于皇帝不能收回成命,他无法叫各级衙署将正传抄着的《东海太平记》烧毁,只让烧了皇宫及国子监里的那两套──但真正烧掉的只有一套。国子监祭酒向任逐桑报告此事,在中书大人的授意下随意烧了套半腐待销的库藏交差,打发了传旨监毁的老太监。
  因老人未举四郡子弟为状元,小皇帝没把气出在四郡的新科进士头上,而莫名其妙做了状元的文章高手陈弘范,则根本没有可被迁怒的后台,很快就被气消了的皇帝视为「班底」,在东海历练几年县郡丞即被召回,从此青云直上,再没有出过京城;不论品秩的话,官运比迟凤钧甚至比老人更加亨通,是极有为官天赋的一号人物。
  迟凤钧就没这种运气了。
  殿试后的数年间,他成为独孤英对抗整个国家体制的功曹录簿,不断受少年天子破格提升,然后在新职位上遭到文官集团毫不留情的挟制与打击。他的政敌日新月异,跨越一切朋党地域的藩篱,端看皇帝这阵子又想找谁的麻烦,但冲撞的结果无一例外以「帝党」的失败收场。
  独孤英不乏支持者,且个个十分有力:号称半个央土的钱囊上都绣有他的名字的任逐桑,精明干练的大太监惠安禛,掌握央土教团人称「髡相」的果天大和尚,遑论对独孤皇室十分忠忱的北、东二镇将军等。但这些人都不会被称作「帝党」。除了每天打理皇帝起居的小太监,帝国里唯一被赋予这个戏谑称号的,就只有迟凤钧。
  在皇帝彻底对政事失去兴趣以前,迟凤钧的官场资历简直是一场噩梦,历练过的职位、被赋予的任务充满不切实际的想像,更多时候则是被当成对「敌人」的惩罚──小皇帝同谁闹意气,就把该他的拿走,无论官职、预算或资源,御笔一划,全将原主儿改成「迟凤钧」三字。只要不到动摇国本的程度,任逐桑多半会顺着皇帝的意思,而台面下的挪移乾坤,自来是中书大人的拿手好戏,总能将派系间的利益纠葛一一摆平,弄得人人欢喜,没出过什么乱子。
  只苦了迟凤钧迟大人。
  风行平望都的滑稽表演「参军戏」里,总有个身穿官服的角色「参军」,专责被另一名唤作「苍鹘」的艺人调侃戏弄,以娱乐观众。迟凤钧留京的那几年,无论哪家的参军戏,剧里「参军」的服色总随着迟大人的升迁更换,一出场便引得哄堂大笑,连开口都不必,效果好得令人无话可说。
  以迟凤钧的才智,很快就发现自己陷入可怕的泥淖,但造成这个局面的独孤英却缺乏相同的自觉,随着年纪增长,他渐渐察觉针对体制的反动往往收效甚微,转而将目标转移到特定的某人身上。
  ──慕容柔。
  孤高难近、奏折里的措辞经常令皇帝下不了台的镇东将军,成为提炼升华后的「
中兴」标的。由此迟凤钧迈向他宦途的最高点,成为无兵无权、孤身赴任的一品封疆大员,将这台滑稽剧由京城推向天下的舞台。
  多年来老人忍着心痛,冷眼旁观迟凤钧浮沉宦海,一旦下定决心,几乎不费什么思量,便决定吸收他加入「姑射」的行动。只消翻看那一纸蛀黄斑斑的《础汗风壮策》,看着上头被无端端消磨的济民之忱、被彻底辜负了的青春血热,就能明白何以迟凤钧是他最忠诚的信徒,愿为摧毁平望都小朝廷的滑稽戏台,奉献仅有的一切。
  所以他始终信任迟凤钧,直到现在。
  慕容柔是刑讯的一把手,昔日就靠这行混饭吃,老人须知他从迟凤钧口里撬出了多少「姑射」的事。「慕容……问过你了?」
  榻上的男子摇摇头。
  「他来见了你,却什么也没问?」老人眸光一寒,自木刻鸟面的眼洞中迸射而出,恍若实剑。迟凤钧仿佛被那奇锐的视线硬生生戳穿了肺,忍着胸腔里的痉挛抽搐,艰难地点点头。
  事实上慕容柔每天都来。推门而入,拂膝落座,双手交叠在腰腹间,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全然猜不出心思,就这么定定坐在榻前与他对望着,一句话也不说;倏忽而来,又倏忽离开,连日来皆如是。
  头两天迟凤钧多少松了口气,他伤势沉重,精神委靡,久闻镇东将军的拷掠手段非同一般,以他现下的身子,实无坚不吐真的把握,见慕容无用强之意,心头大石稍稍落地。
  持续数日后,他才发现情况不妙。
  慕容到底在想什么?有没有把我当成疑犯?外头情况如何?「姑射」究竟有无暴露……杂识随着渐复的体力纷至沓来,令他难以成眠。
  有时一睁眼,赫见慕容静静坐在对面,仍带着那副讳莫如深的表情盯着自己,分不清是恶梦抑或现实,悚栗到令人发笑;有时忽在深宵被摇醒,刀甲鲜明的武装卫士蜂拥而入,一言不发架着他起身更衣,像要提他应讯,更像要秘密处决似的,然后又莫名其妙退去……一连串难以预料的非常之举,让他慢慢失去正确的时序,无法想起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今夕又是何夕。
  再加上那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好几次他忍不住想开口,才惊觉一旦打破禁制,他没把握自己会吐露到何种程度──悚栗与身体的孱弱痛苦合而为一,持续折磨着抚司大人的意志。
  更骇人的是,迟凤钧突然发现:就算「姑射」冒险将他劫了出去,面对众多同志及古木鸢,「慕容柔什么都没问」会让他听来更像个泄密的背叛者,荒谬到连自己都无法取信。连这点……都早在他的算计之中么?
  (好可怕的慕容柔!)
  他的刑讯房里没有鞭锯血腥,却能有效瓦解俘虏的意志,断去他们的归属与互信,使之孤立,最后只有投降一途。
  「从现在开始,」老人告诉他。「当你望着慕容的眼睛,要不断告诉自己:这人什么都不知道。他所知的一切,都是你让他知道的,不只言语文字,还包括面色形容、进退反应……对付他最好的方法,就是什么都别想。不要想骗他,不要想圆谎,不要想细节;抓住的东西越简单越好,但要抓紧不放。」
  「是……是,属下明白。」他挣扎起身:「属……属下有一事……咳咳!阿……阿兰山……咳咳……莲台……不是……
属下不知……咳咳……罪……罪该万死……咳咳咳……」
  一只枯瘦的手掌按上背心,绵和内力透体而入,缓解了迟凤钧的剧咳。老人瞥了瞥窗棂隙间,确定这小小意外没引来什么人,才接口道:「莲台之事与你无涉,我已查清。」取出几张纸头递去。
  迟凤钧好不容易缓过气,抹去眼角呛泪,定睛一瞧,见是从帐簿撕下的几页,纸质笔迹乃至格式张张不同,显是来源各异,唯一的共通点只有「黄旧半腐」一节。
  陈纸中夹了张新笺,老人龙飞凤舞地列了几项条陈,干墨皲如飞白,其中两行以炭枝书就,应是部分簿册无法撕下带走,故誊于笺上。
  综合纸上讯息,显示出一笔钜款的流向,总数近三千两白银。款项的终点,是到越浦票号「三江号」一位「江水盛」名下;而最初交付这笔钱的,却是大跋难陀寺的毗卢遮那院首座湛光和尚。
  「……是他!」
  此人迟凤钧非常熟悉。当初征用九品莲台时,便是这厮极力阻挡,连难陀寺的住持濂光长老都点头应可,湛光仍不依不饶,逼得迟凤钧向镇东将军府借兵,硬把尚未完工的莲台拆了,原汤原食运至阿兰山,重新砌建起来。
  由这堆故纸新笺看来,湛光在九年前花费钜款,以层层转汇的方式掩人耳目,买了一样见不得人的东西,问题是他究竟买了什么,与阿兰山九品莲台的意外又有甚牵连?
  仿佛听见他心里的疑问,老人枯瘦的手指落于「江水盛」三字之上。
  「这号里都是单笔六百两以上的钜款流入,只提不汇,十数年来皆然。」
  迟凤钧毕竟是东海道的父母官,与越浦豪商打惯交道,于行商的了解不比寻常文僚,登时会意:「是了,这『江水盛』是挂名的人头号,专收那些个见不得光的黑钱。」翻看那几页帐簿,沉吟道:「要说帮会黑帐,数目是尽够了,频次却太不活络。
帮派的钱都是鱼肉横行得来,进出细琐,没工夫将一笔大钱拆也不拆,到处转汇。这不是道理。」
  老人淡然道:「你若在江湖上打听打听,便知这三江号『江水盛』,是有求于四极明府时,供你打银子的去处。湛光买的,乃是『数圣』逄宫的设计,打算在莲台启用之际,教濂光长老葬身崩石,将住持宝座让了给他。」
  「我征用的……」迟凤钧为之愕然:「竟是一座凶器?」
  「这个杀人的法子极有耐性,几乎万无一失,若非九年后凤驾突然东行,以致莲台被东海臬台司衙门强征,濂光和尚就死定了。」老人冷笑:「不知是他运气太好,还是湛光贼秃运气太坏,白饶了银钱不算,还有九年的好等。」
  迟凤钧像是想起了什么,挣扎着滚下床来,伏地道:「学生无能,却要恩师耗费心力,为学生证明清白……我……学生万死也不足……」说到后来声音哽咽,只能一迳叩首,泪沾青衿。
  老人静静将他搀起,注视着他的眼神淡却宁定。
  「我头一个怀疑的便是你。」无视于迟凤钧的错愕,老人续道:「你和湛光一样,不能在九年前便预知此事,按理并无嫌疑;但若在征用莲台前便知其中另有玄机,那么此事你也脱不了干系。」
  「学生……属下确实不知。」
  「我的调查证实了这一点。」老人扬了扬纸片。
  事实上,当莲台机关的线索指向四极明府时,老人便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运作的。以「幕后之人」的实力与关系,当可查出逄宫承接过大跋难陀寺湛光和尚的秘托,甚至连如何使莲台崩塌的方法亦了如指掌;接下来,只要暗示「姑射」征用莲台即可。
  而征用莲台是老人自己的主意。当时迟凤钧列了几个能支援论法大会的寺院建筑,是他从中选了大跋难陀寺,无论谁来,结果恐怕都是一样。迟凤钧暗示过他,或者在他决断之际有过什么推波助澜的举动么?老人仔细回想,并未找到足以支持怀疑的印象。
  这不足以洗清迟凤钧的嫌疑。但,说不定这便是「幕后之人」的盘算,让老人开始怀疑起身边的每一个人,认为自己已穷途末路,然后被逼着赌上一切,豁命一击…

  那你就错了,「权舆」。
  在做为「古木鸢」之前,我先是武烈帝的股肱、鲲鹏学府的最后明宗、威震东洲的两大军师之一,异人此世唯一的智谋之传、被称作「龙蟠」的男子,不是能用炽焰惊响任意驱策的伤兽!拿出你的敬意来,然后,我会给你一个屈膝俯首的机会,让你明白自己惹上了什么样的对手!
  「接下来,你的任务就是留在这里,等待机会。」
  「等待机会……做什么?」迟凤钧有些茫然。
  老人没有回答,从怀里取出一只锦囊。「慕容柔会持续扰乱你的意志,一点一滴瓦解你之醒睡、饥饱、寒暖、张驰等感知,使你无法思考;到最后,无论他问什么,你都将如实回答,等惊觉时话已出口,无可挽回。」
  迟凤钧「骨碌」地吞了口唾沫,背脊发凉。老人的话幽如鬼魅,然而经过连日光景,他毫不怀疑慕容有此能耐。囊中所贮,想是鹤顶红一类的剧毒罢?走到这一步,这是唯一能守住秘密的办法,老人没趁今夜会面亲自灭口,已足见情份。
  「属下已有觉悟。」他定了定神,正欲拿取,老人手腕一收,复将锦囊握入掌中。「这囊里装的,足以使你开脱一切罪责,从你加入『姑射』起,我便为你备好了这条脱身计,你看一眼就能明白。」
  「脱……脱身之计?」
  「你该不会以为,我从没想过『姑射』失败时,要如何善后吧?」
  迟凤钧一直认为那个答案应该是「一死而已」。谁会为一群抱着死志的既死之人预留后路?「倘若我愿意,随时能让你们任一个人全身而退。即使是现在依然如此。
」老人轻描淡写,却比教千军万马齐列眼前,更令迟凤钧震撼。
  (一切……仍在他的算计中!)
  ──这便是东洲首智、武烈帝麾下第一军师的能为!
  他不由得挺直了背脊,忍着头皮阵阵发麻,肃然道:「请主人交付任务。」
  老人微瞇的锐目里迸出一丝激赏。
  「我已教过你应付慕容柔的手段,你要持续抵抗他那些无聊细琐的小花巧,直到被一举突破,再无法坚持。这个过程不会太舒服,你要做好准备。」
  好不容易恢复的信心须臾间又被动摇。「无法坚持……那之后呢?属下该当如何?」迟凤钧瞠目结舌。
  老人一笑。
  「把一切都告诉他。」
    
  耿照终究没告诉染红霞,何以她会是整件妖刀阴谋中,已知的最大破绽;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在于染红霞并没有打破沙锅璺到底。
  那夜谈话至此,饱餐后的浓重睡意袭上了女郎娇倦的身子,她捏着耿照的衣角枕着肩,应答随着慢慢阖上的弯睫益发含糊,散乱的单词逐渐变成毫无意义的咕哝,被情郎轻放在腿上,蜷着娇躯沉沉睡去,睡到翌日午后方才起身,似忘了前夜谈话的后半段。耿照不欲打扰她休养,自未再提。
  染红霞长年练武,本就十分壮健,复有蚕娘秘授的天覆神功,在地宫中待得两日,元气已大见起色。
  地宫中无柴薪可生火,自非疗养之地。耿照见她恢复些许气力,手掌按住玉人背门,以碧火真气刺激天覆功运转,在沉入水瀑前臂围一紧,将她玲珑浮凸的胴体拥入怀中,低头堵住柔软的唇瓣,不住度入气息,搂着她潜过千钧瀑帘,一口气泅至潭边。染红霞双目紧闭,挂着水珠的面庞彤胜栖霞,一向刚健婀娜、紧绷如百炼的薄钢,柔韧而富弹性的身子,此际却温软如绵,小鸟般偎在他怀里,仿佛全身都没了力气。
  耿照松开她的樱唇,心底隐有几分不舍,只觉怀中玉人浑身火烫,非比寻常,直觉她并非身子不适,强抑着胸膛里的鼓动,抄着她的膝弯横抱而起。染红霞「嘤」的细声娇呼,却未睁眼,依旧卧于他肌肉贲起的赤裸胸前,将滚烫的小脸埋入颈窝。
  耿照行至水潭附近的小屋,起脚「砰!」踢开蓬门,屋外鲜浓的草青水气随风卷入,阳光被两人身形所遮,只余满室深幽,刹那间竟生出合卺交杯后、拥美入洞房之感。如非挂念她创伤未复,直想分开那双修长笔直的玉腿,再痛尝她诱人的娇躯几回。
  总算他一力把持,未做出什么冲动之举,将女郎湿衣除去,细细擦干身子,小心放在干草铺就的榻垫上,调整她螓首枕处的叠衣,复上外袍保暖。「红儿,」他踞于草垫旁,伸手理她湿濡的发鬓,叹息道:「将来咱们洞房花烛时,我还想这般抱你。

  染红霞玉颊酡红,兀自闭目,不欲与他相对;姣好的唇抿忽地一勾,露出促狭似的狡黠神气,佯嗔道:「你才不想抱我。你想对我做很无礼的事,而且很……很下流。」忍俊不住,依旧紧闭美眸,仿佛这样就能自外于他「无礼下流」的想像,负气似的模样益发可人,成熟的胴体洋溢着怀春少女般的诱人风情。
  耿照口干舌燥,腹下仿佛烧着熊熊烈火。他浑身上下仅余一条贴身的犊鼻裤,胯间怒龙昂起,似将挤裂而出;回过神时,一只手已探入充作被褥的外袍底下,滚烫的掌心熨上女郎光裸的腰肢。
  染红霞浑身剧颤,似被烧红的烙铁所灼,身子一弹,本能往榻里瑟缩,唇间迸出一短声惊叫,又像连自己也吓一跳似的抿住,一双翦水瞳眸睁得晶亮,透着不假思索的惊恐。
  这就是他留在红儿身上的痕迹,耿照想。
  他们都以为、或由衷希望那已经过去了,其实并没有这么容易。染红霞回过神来,一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向后缩退的动作硬生生止住,似想开口安慰或解释什么,但也只动了动,环着外袍的双手紧掩着胸,裸背依旧靠着夯土墙,泫然欲泣的表情一现而隐,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异的紧绷。
  耿照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必定非常可怕,就像被猎矛贯穿的野兽,迸出的嘶吼最是吓人。他松开拳头,却想不起自己何时攒紧五指,将动作放轻,慢慢自草垫边起身,退向门口。
  「我不是……」开口才发现喉音瘖哑。染红霞却抢先截住话头,尽管仍带一丝难抑的惊颤。
  「我知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她勉强挤出一抹微笑,苍白得令他想落泪。
  「等我好了……就给你。我是你的……从头到脚都是,你想怎么要都行。只是现在我受伤了,有点儿疲累,你让我歇会儿,好不好?」耿照一迳点头,沉默地退出了小屋。
  而永远都是染红霞先恢复过来。
  第二天清晨,谷中薄雾初散,他在满山遍野的莺啾燕啭中苏醒,映入眼帘的,除了金黄灿烂的晨曦,还有一张比晨曦更加耀眼的笑靥。隔着半开的破落柴扉,他倚着屋外的夯土墙,与拥着外袍坐在屋内一侧的半裸玉人四目相对,染红霞一边从袍肩隙里伸出玉一般的皓腕,尖细纤长的五指几能透光,努力理了理紊乱的浏海,既害羞又正经地冲他笑了笑,才刚刚摆脱睡意的喉声带着些许鼻音,黏腻得惹人怜爱。「早。

  他忍不住失笑,心头既感宽慰,复觉痛楚。他究竟何德何能,能拥有这般美好的女子?她的美好远胜他所知所有,而如此不美好的自己,又该如何抚慰她、包容她,一如她为他所做?
  耿照没有答案。所以只能尽力做他做得到的。
  「鱼生吃腻了罢?二掌院今儿,想换什么口味?」
  「嗯,让我想想。」染红霞一本正经地抱臂支颐,居然认真考虑起来。「龙肝凤髓子虚乌有,就不为难你啦;豹胎鲤尾倒不算罕见,怕是小瞧了你;猩唇熊掌的模样太可怕了,我不想吃。鸮炙听人说就是烤猫头鹰,光想到就没什么胃口。」
  耿照苦着一张脸道:「奇馐八珍里二掌院就嫌了七样,想来是要吃『酥酪蝉』了。」
  染红霞双掌在袍里一合,发出「啪!」的清脆响声,不意动作稍大,环裹的外袍滑落些个,裸出一双浑圆剔透的雪玉香肩。
  「是啦,就是酥酪蝉,我想了半天老想不起来。无论这道菜多美味,我是万不敢将虫子吃进肚里的。小时候生病,我见了药方里的蝉蜕,死活不肯吃,据说后来是奶妈给我做了蝉蜕猴儿,我一欢喜才吃了药。」似是怀念起儿时情境,不觉露出微笑:「连蝉蜕都不成,别说是整只蝉啦。」
  「蝉蜕猴儿」乃是一种童玩,以辛夷与蝉蜕两种药材制成。「辛夷」即是木兰花的花蕾,通体裹满了银色细绒,恰可当作毛猴儿的躯干;「蝉蜕」则是蚱蝉羽化后蜕下的外壳,剪下两对腹足充当猴儿的四肢,吻部即为猴头。
  耿照见她微瞇着杏眸,笑容温柔中透着一丝淘气,不由看痴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笑道:「客倌有所不知,『酥酪蝉』却不是虫子,而是种精制的酥酪,颇类乳饴,香甜温润,入口即化。只是外表制成蝉腹的模样,才唤作『酥酪蝉』。」
  染红霞抿嘴笑道:「掌柜的如数家珍,贵宝号肯定有卖。且来一盘尝尝,看是不是真的香甜温润,入口即化。」耿照忙不迭讨饶:「二掌院青天在上,这八珍的名目、材料录于本城执敬司的簿册中,人人背得滚瓜烂熟。小的连侍席传膳的资格也无,真没见过这等珍馐。」
  染红霞憋着笑,死撑一副客倌作派,点头道:「瞧你说得可怜。既然如此,也只好就地取材,勉强来一道鲤尾凑合罢。就算那水潭里没有鲤鱼,随便捕条白鳞鱼也成。」
  岂料耿照的脸垮得一塌糊涂,都快哭出来了。
  「客倌又有不知,奇馐八珍里的『鲤尾』指的非是鲤鱼,而是穿山甲,古书中唤作『鲮鲤』的便是。这穿山甲掘地成穴,全靠尾部清扫泥土,故肌肉异常结实,裹于厚厚的油脂之下,柔韧弹牙,且富有浓厚脂香。以酱反复浸涂使之入味,再缚上香草,裹以调了膏油酥脂的泥灰,用炭火烧炙,待酱、脂交融,渗入肉中,滋味更是……

  「喂,再说我要翻脸啦。」染红霞俏脸一沉,悻悻道:「明知这儿没得吃,净说来馋人做甚?」
  「是、是。」耿照忍笑道:「合着二掌院是吃腻了河鲜,这好办,小的给您弄些山珍野味来。」染红霞噗哧一笑,娇娇瞪他一眼:「这话还算中听。」
  话虽如此,捕兽却没那么容易。谷中无有弓箭猎网,就算要布置陷阱,且不说材料难觅,便是兽夹绳弓俱都齐备,也须花费时间观察野兽出没的痕迹,才能在正确的兽径撒下天罗地网。要是捕猎如此轻巧,还要猎户何用?
  耿照先采了些果子给她充饥,四下寻找獐兔之类的小兽,可惜这日三奇谷中的走兽仿佛预闻风声,不见一只半头出来晃荡,直至日渐西斜,仍是一无所获。耿照随手拾了根拇指粗细的长枝,折去枝蔓杂芜,充作打草之用,心中不无感叹:要是藏锋未遗落在莲台底下就好了。有利器在手,哪怕剖刮去毛,也比潭边捡拾的尖石片好使。
  可惜他连「剖刮去毛」的机会也无。
  回到小屋时,染红霞正披着外袍,俏立在门扉边迎接,远远见他空着手胡乱打草,也不失望,双手圈在口边甜笑道:「辛苦啦。一会儿我给你捏捏胳膊。」耿照苦笑:「红儿,看来猎户也不甚好做,我还是比较适合下水捕鱼。」
  染红霞笑道:「最多我们不吃山珍。待月头升起,猫头鹰出来了,不定能弄头『
鸮炙』尝尝。」耿照本就是无争的性子,得失心淡,见她毫不在意,心头歉咎略消,正欲笑话几句,忽见草丛里掠过一抹灰影,还未动念,身体已抢先反应──左肩骤斜,指尖贴地抄起一枚鸽蛋大小的圆石,扭腰旋臂而出!脱手的石卵劲如响箭,笔直射入草丛,可惜灰影抢先一蹬,一双柔软的长耳逆风飘扬,瞬间又没入树影。
  「兔子!」染红霞失声惊呼,而耿照的第二枚飞石已然脱手,动作一气呵成如相邻的两人以极小的时间差接连掷出,毫无停顿。
  可惜暗器求的不是快,而是准。
  耿照拥有超人的五感,目力不逊尽得「翼爪无敌门」真传的罗烨,身负碧火功绝学,复得鼎天剑主之助重铸筋脉,这两枚石头掷实了,能打死一流好手。无奈于捕兔一节,未必及得上经验丰富的老猎户。
  眼看兔子要逸出视界,他几无停顿地抄起第三枚,耳畔「飕」的一声风快,灰白色的残影与兔子跳跃的轨迹差一毫便要相叠,竟是染红霞出了手。
  她身子尚未复原,手劲与耿照天差地远,准头却强得多,水月停轩虽不以暗器闻名,毕竟也是玄门正宗,非是耿照这等半路出家的门外汉可比。
  耿照担心她劳累伤身,岂料转念间染红霞已连掷两石,粉颊酡红,美眸放光,显是好胜心起,不觉失笑;见她一手比一手更近,心念微动,索性不与兔奔较准,双手往地上一抓,大蓬碎石含沙如龙卷风般轰去,当中一缕灰芒穿过,半空里脱兔忽地滚落,已然中招。
  「我的!」染红霞兴奋回头,红扑扑的玉靥分外可人,不待耿照答腔,便要穿出竹篱捡拾;奔出两步,双腿骤软,被赶上的耿照及时搀住。
  「是我打到的。」
  她咬牙露出一丝不甘,止不住意气昂扬,自顾自地吃吃笑着。
  耿照笑道:「也只能是你了。我那『满天花雨下馄饨』,从来只能溅得一脸热汤。」染红霞噗哧一声,一扯他臂膀:「走,瞧兔子去──」语声未落,天上一团黑影直扑而落,攫兔复起,却是一头翼展如臂张的苍鹰!
  「……扁毛畜生!」
  耿照弯腰欲寻尖石,才发现苍鹰拔起太快,不旋踵即越过树冠,即将消失天际,忙踏树而起,如平地奔跑,三两步「唰!」穿过茂密枝叶,跃入半空,宛若踩着肉眼难见的天梯,硬生生拔至三丈高!在无奔跑助势之下,这已是轻功的极限。
  人毕竟不是苍鹰。
  耿照胸中真气虽丰盈,却无法在虚空中不坠,身形一滞,就在将跌落的刹那间,右臂长枝挥出,末端掠过苍鹰尾羽下方分许,那攫着灰兔的大鹰忽像被卷入一团黏腻的气旋般,身躯一沉,纵使极力挥动翅膀,仍无法如先前那样乘风直上。
  一人一鹰在空中停留一霎,在地面的染红霞看来又仿佛极漫长,然而不动之物,决计无法长留虚空──下一瞬间,耿照如失去依托的铅锤急速坠落,离奇的是:即使苍鹰舍了钩爪间的猎物,拼命拍击翅膀,依旧无法摆脱虚黏尾羽的长枝。耿照仿佛举着一只鹰形花灯,直到双脚踏着树冠一借力,稳稳倒翻落地,随手一甩,将沾着的大鹰「啪!」抖落地面,像拔了翅膀的苍蝇。
  那鹰已是精疲力竭,毋须缚绳樊笼,连翻身亦有不能。
  「兔子还你。」耿照笑道:「这扁毛畜生是我的。」
  染红霞抚掌酣笑。「好俊的功夫!你在莲台上使过这招的,是不是?只是那时还未有这般厉害的黏缠劲儿……要是去掉招式不用,寻隙施劲,说不定我便输啦。」
  耿照笑道:「你这般说法,别人会以为莲台上是你打赢了我。」
  染红霞扬眉。「等我身子好了,再来打过!定教你输得心服口服。」耿照连连讨饶,益激起她的好胜心。
  这顿晚餐自是丰盛。春寒未褪,野兔尚未掉膘,洗剥干净后串在长枝上烘烤,烤化的油脂滴落篝火,窜起丝丝烟焦,野味四溢。两人吃了几日鱼生酸果,撕下油烫鲜香的兔肉就口时,差点没把舌头给吞了。
  至于那头大鹰皮粗肉韧,放了血肉色隐隐泛黑,不似鸡鸭浅淡,倒比野兔要更像兽肉些,腥味亦浓。料想烤熟了亦难入口,索性剔下净肉浸水,待日出后再晒成肉脯保存。
  两人着实饱餐了一顿,心满意足,围着篝火随兴闲聊。染红霞问起那十二式刀法,耿照对她并无保留,直说是由「无双快斩」中悟得,连蚕娘的天狐刀推论亦和盘托出,却顾及老胡的私隐,并未说是从他那儿学来的。
  「这么说来,」染红霞眉目一动。「这刀法也算是你的创制啦,毕竟无论是教你『无双快斩』的那人,抑或天狐刀的原主儿,都使不出这十二式来。我水月停轩的武学出自佛门,脉络相因,却不能便说功夫不是我们的,是也不是?」
  耿照有些难为情,搔了搔头道:「要我自个儿想的话,是决计想不出这等武功来的,怎么说也是得了别人的好处,不好占为己有。」
  「录了图谱,题了姓字,便是你的刀法了。」染红霞正色道:「是仿作劣作,还是不世出的精彩之作,会过这套刀法的人自有评说,也不是我们自个儿说了算。重要的是把它整理妥适,流传下去,也才能得到实实在在的评价。
  「况且整理谱写,有助于厘清、反省与改进,这才是写谱的真正目的。毕竟世人评价与我无甚干系,重要的是自我精进。本门鼓励弟子创招录谱,着眼便在于这一层。」
  耿照一向钦佩读书做学问的人,笑道:「红儿,你真了不起,懂得这许多。我连字都写不好,别说录谱了,让我照抄一遍都费神。」染红霞抿嘴笑道:「真佩服的话要叫『红姐』。」随手拨着炭枝,出了会儿神,才支颐笑道:「不然这样,我替你录谱,咱们一块来替刀法想名字、定格局,等完成了,就有一套自己的刀法啦,谁也抢不走。你说好不好?」

你都1000级了,外面最高30级
易枫洛兰雪
易枫穿越到修炼世界,可惜只能当个凡人,无奈只能开个小武馆维持生活,偶尔打打铁,当个“一代宗师”混日子。直到有一天,小武馆变得热闹。几个仙风道骨的老头为易枫厨房里的菜刀争的面红耳赤……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8 04:53:15

【第百卅二折 停舟何羡,珠圆玉瑰】
  耿照不确定说动他的到底是「有一套自己的刀法」,还是「我们一块儿」,瞧伊人兴致勃勃、美眸放光的模样,刀山火海似也去得,这事便这么定了。
  染红霞可不是说着玩儿。她向是即知即行的性子,翌日便让耿照从五阴大师的草庐里搬了几摞白纸,挑出光洁堪用的,又拿昨夜留下的野兔毫毛扎了杆克难的小楷笔,在屋前的泥地沾水试写几回,左右端详,平生头一次对自己的手艺感到满意,一扫幼时学做女红的阴霾。
  「医怪」袁悲田乃儒宗出身,于文房四宝十分讲究,为求拓片久藏不腐,由谷外携入大批青檀净皮纸,此际更显独到。青檀纸历经数十年光阴仍坚韧结实,好的倒比坏的多;裁与竹简同高,写成一幅长卷正合适,也省却修剪的工序。
  耿照还找到一块以厚棉纸六面缠裹、隙间填蜡的墨条,取水就着石砚磨开,墨色竟十分灿亮。墨碇受潮则易腐,太干却会迸碎开来,质性娇贵,不易保存;这块墨能历久弥新,不惟保存手法佳妙,怕也是大匠所制,非同凡俗。
  诸事备便,耿照在觅食以外的时间里,遂成了水月门下诸少女的小师弟,与她们一般,按门中规范接受「红姐」的指导,摆开功架、讲述心诀,将苦心孤诣创制出来的武功形诸文字图形──通常二掌院只为师妹们示范一次,如何将一式平日拆得烂熟的「雁落平沙」或「
芳满华林」记成门中惯用的丁儿谱,然而典卫大人识字有限,又没上过水月停轩的记谱课,笔录的工作只得全交给她,耿照负责一遍又一遍地重演拆解,好让染红霞用炭枝在草稿上写写涂涂。
  「这个『儿』字念作『人』,其实就是人字的古写。」染红霞以草稿相示,细细说明上头的标线图样。「拳经剑谱中将一撇一捺拆开,记录下盘动作;『丁』则代表躯干与双肩,记的是上三路。」
  耿照一抹额汗,拎着权充刀器的粗枝凑过来,本以为会瞧见满纸的持刀小人,兴许能依稀辨出自己的眉目,岂料净是一堆涂鸦似的乱线,经她一说,果然像极了「丁」、「儿」两字的变形组合,构成一个个的略笔人形。
  染红霞瞧出他的失望,也不着恼,抿嘴一笑,耐着性子继续讲解。
  「除了丁儿谱外,也有专记兵器落点的『乱雨谱』,用以标示长剑、大枪等击刺轨迹的『飞虹谱』,讲解经脉行气的『套环谱』等等,这还是武林中较为通用的谱式;饶是如此,光是谱上加注的种种暗号、辅线,即非外人所能知悉。便是同用丁儿谱,别派未必能懂本门的秘笈。」
  耿照忍不住笑起来。「要遇着我这种大外行,还请方家绘了满篇栩栩如生的打拳小人,捡到秘笈的人可要高兴死啦。」
  「你可别以为是先人们小家子气。」染红霞笑了一会儿,正色道:「拳经剑谱用暗号书写,除了保护自家心诀,也是为了告诫门人:『习武不可无师。』刀剑争胜,稍有差池便要饶上一条性命,此间之重,岂容儿戏?图样绘得再精细,心诀写得再详尽,都可能因为一念之差,练上了错误的道路。能按图索骥练成武艺者,如非运气绝佳,怕自身便有超凡的资赋,拳经剑谱于他,不过攻错罢了;此生而知之者,非常人可比。」
  这话语重心长,耿照却未必服气。远的不说,光是染红霞本人,便曾由死魔留下的剑痕得到启发,使出那绝无仅有的一剑来。若五阴大师留于壁上的是详尽的图谱心诀,料想绝不仅于此。武经若不可恃,她从院里拿走那卷《六波罗密多彼岸究竟法》
,岂非无谓?足见书中仍有可观处,才引起染红霞的兴趣。
  只是耿照回顾习武的历程,要不是有明姑娘毫无保留,手把手的领他入门,真丢给他一部《火碧丹绝》参悟,怕打死也练不了碧火神功,遑论大成。思虑至此,忍不住点了点头。
  染红霞一向喜欢受教的学生,见爱郎顺服,笑靥益发动人。他俩正录着的,乃是昨日耿照捕鹰时所用,包括毋须助跑、即能缘树直上的身法,以及如何在旧力将尽之际,再行踏步凌虚的心诀等。
  这些均自「无双快斩」耙梳而来,即使施展时林摇树震、气势烜赫,骨子里讲的仍是巧劲而非肌力,此诚青丘国九尾山天狐刀一系的精要所在。否则无双快斩须于顷刻间出千百十刀,全凭内息膂力,敌人还未毙于刀下,先把自个儿给累死了。
  而以化劲化去苍鹰振翼的浮空之力,亦是这门巧劲的变化。
  耿照将石子往上抛,手中粗枝一振,尖端「啪啪啪」地颤击坠石,绝不落地,用以说明劲力的运用法门。「你这招里包含了轻功、内息、巧劲及运刀化力之法,也真是繁复得紧啦!」染红霞以套环谱式记下发劲之法,又问了使腕的诸般关窍,在新纸上草草勾勒几幅手腕指掌的速写,不觉轻叹。
  耿照抓了抓脑袋。「这原本是四招,我情急下贯串使出,威力却比独使更强,合着也是天意,便作一招罢。」凑近一瞧,惊奇道:「红儿,你画得挺好啊!」染红霞俏脸微红,咬唇瞪他一眼,佯嗔道:「拍马屁也不能少使几回!诀窍记得差不多啦,晚些我再修饰文辞。你且演一遍给我看,我给你顺顺心诀。」
  耿照活动肩臂,提着粗枝走到树下,脚底板「登!」踏上树干,身形微凝,紧接着用力一蹬,啪啪啪地向上飞窜,每下都踩得枝叶一晃,「泼喇」一声自树冠穿出,人如箭矢离弦,射向半空!
  与适才示演时全然不同,即非初见,然而再次目睹时那种惊人魄力,仍令染红霞心魂欲醉,见耿照凌空虚踏几步,一个后空翻轻巧落地,才回过神来,面颊热烘烘的有些晕陶,赶紧低头,装作认真查核笔记的模样,不敢与他目光相触。
  「要不要我再演一回?」耿照不明伊人心中周折,一抹额汗,随手挽了几个刀花。「这招使来格外费劲,也不知是不是四式合一的缘故。」
  染红霞心念一动,唰唰唰地翻着前几招的草稿,蛾眉微颦,半晌不语。
  「怎么了?」耿照在她身畔一屁股坐下,伸长脖子望着纸上秀丽的字迹。
  「你这一招的心诀不对。」染红霞喃喃道,忽意识到这话若未解释清楚,听来颇有指摘之意,又道:「按你说的法子,内息到拔空之际便已用尽,纵能提气再踩几阶,如何能使出黏住苍鹰的至柔化劲?你的碧火神功虽是浑厚绵长,总不能无穷无尽。

  「我再试一回。」耿照起身行远,依样画葫芦,砰砰砰踏树直上,穿出树顶,长枝迳指苍天,正欲施展化劲时,果如染红霞所言,难与「踏天梯」的步法并用。他咬牙提劲,硬生生拔起两尺余,手中招式再难以兼顾,只得虚劈几下倒翻落地。
  「怪了,真个不成。」他尴尬地挠挠发顶,转着腕子回忆适才挑石滞空的手感,正欲再试,却被染红霞喊住。
  「依我看,你昨儿贯串这四式的心法,不像是碧火神功。凌虚排空的身法虽不常见,然而轻功练到极处,本是殊途同归,便说我水月门中,也不是没有相类的武艺。
」染红霞沉吟道:「现下想来,当时你的身法不似提气拔起的模样,倒像半空中真个有什么看不见的物事,让你踩着借力一蹬,才又上升了三尺有余,还留有余力施展化劲,将鹰黏了下来。」
  耿照自己也有相同的感受。纵以碧火神功之奇,穿树而出提气再跃,佐以腰腿腹筋的肌力,至多也就是两尺,其后气空力尽,唯有坠下一途。红儿说他昨日一跃三尺有余,尚有余力出手黏鹰,于急速坠落的同时化去苍鹰振翼之力,便合碧火神功与鼎天剑脉,怕也难以解释。
  捕鹰时因心急使然,没多想便将四式刀法串接而出,也不觉有异;此际以三易九诀心法审视分析,才发现这招对内息的要求太过极端,新旧两股力量甚至不容相衔,无论连接如何紧密,都不足以同时应付「凌虚排空」与「刃尖停羽」的输出,除非新旧二力相互叠合,才有可能做到。
  是什么物事──或说什么武功──给了他额外的力量,得以在半空之中一蹬三尺,如踏云踩雾?
  「先记下来,之后再慢慢推敲。录谱就有这般好处。」染红霞拍拍他的手背,温言抚慰。「四式合成一招,你的刀法便剩下九招啦。咱们替这九招取好听的名儿,算是定了初稿,接着缮写装订,题上『耿家刀谱』四字,你便开宗立派,只等散叶开枝啦。」忽意识到「散叶开枝」一词另有所指,不觉大羞;瞥见耿照愣愣提着木柴毫无反应,不知是真呆抑或故作不解,暗忖道:「这话太也羞人,我可不能自先认了。」忍着粉颊雪颈间的烘热,轻咳两声,端起架子一本正经道:「先从这招开始罢。是你合四式于一炉同冶的,你觉得叫什么好?」
  耿照被唤回神来,闻言抬头,见玉人俏脸绯红,眼角眉梢水汪汪地直要淌出蜜来,胸臆间一阵怦然;偏偏命名一节他极不擅长,如被浇了盆冰水,满腹绮念烟消雾散,不禁皱眉苦思。
  「你使这一招时,有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意象?」染红霞循循善诱:「或是对手之类。敌人往往能激发武者的斗志,发挥出倍于寻常的力量。」
  想来只有那头苍鹰了。「叫『黏鹰式』好了,反正老鹰是被我给黏下来的。」
  「……你希望它死不瞑目么?」染红霞笑容有些僵,差点冲口而出。考虑到耿郎与门里那些个少女情怀的师妹毕竟不同,本不该期待他安个诗情画意的名儿,耐着性子继续提点。「『黏』字过于直白啦,不如改成『落』罢?」
  「好,那便叫『落鹰式』!」耿照双掌交击,见她面色微沉,猜想非是伊人属意的名字,赶紧将欢呼吞回肚里,改为征询的口气。「……你看好不好?」
  染红霞勉强一笑。「『鹰』字常见于拳经剑谱,尤其练指爪功夫的,十家里倒有十一家以此为名,不怎么好听。同样是苍鹰的意象,或许可以换个字。」
  耿照欲哭无泪,却不好教玉人失望,只得抱头苦思。
  「譬如……老鹰有什么特征?」染红霞热切地暗示。
  「爪子……」一看她脸色不对,耿照赶紧改口:「鹰嘴……啊,是鹰翅!」
  染红霞露出宽慰的笑容,频频颔首,直到耿照兴奋地宣布答案。
  「……那就叫『落翅式』好了!」
  或许征询他本身就是错误,她忍不住想。
  人总有擅长与不擅长的,显然她的耿郎于此较常人更加笨拙。
  「叫『落羽天式』罢。」她叹了口气,带着姐姐般的宽容与谅解。「你昨儿施展这招时,颇有天神下凡的气势,以这个『天』字为名,也期许你早日记起贯串四式的心法,真正将天赐的奇招变成自己的。」
  耿照松了口气,一抹额汗,喃喃道:「落羽天式、落羽天式……这名儿真好。红儿,我一定将心法钻研透彻,不负你为这招取的名字。」染红霞雪靥酡红,咬唇轻笑:「我从来不担这个心的。」
  耿照自无双快斩析出一十七式,阿兰山两战去芜存菁,并成十二;及至「落羽天式」弃绝原形,合四式于一招,总数只余九式。「九为数极,兆头甚好。」染红霞随手翻阅密密麻麻的草稿,明眸忽灿,笑指一页道:「这招最是讨厌,我还记得。一经施展便如铁桶也似,泼水难进,与创招之人一般模样,赖皮得紧。」
  「怎么我做人很赖皮么?」耿照哭笑不得。
  染红霞美眸滴溜溜一转,合掌笑道:「我知道啦,这一招呢,便叫『惊鹜式』罢。正所谓『鹭下惊涛骛』,意象最是适合不过。」炭枝唰唰几下,于纸页余白处补上「惊鹜」二字。
  耿照看到那个「鹜」字,肠子都快打结了,不细瞧还以为是并连的两个「惊」字;不知是不是出于对读书人的敬畏,反复念得几回,越发觉得有气势,只不解其意,难免美中不足。
  「『鹜』就是野鸭。你这招刀随身走,仿佛一群被惊起的野鸭绕着池塘飞,再厉害的招数也刺不着你,剑剑都中野鸭。」染红霞说着,忍不住「噗哧」一声,水汪汪的杏眸斜乜着爱郎,七分明媚中夹着两分促狭、一分挑衅,说不出的可人。
  耿照为之绝倒。说也奇怪,一想到是野鸭,那难写难读的「鹜」字居然变得可亲起来,他信手在空中写了两遍便牢记不忘,当是长了见识,心中亦极欢喜。
  比起尚不完整的「落羽天式」,余招争议不多,在女郎的强势主导下,一一有了符合水月精神的、如诗画般的动听名目。耿照秉着虚心向学的态度,将这些招名生吞活剥地背下,反复写上了几百遍,连字体都端正起来,好不容易才博得美人一灿。
  草稿底定,接下来便是分节整理、誊录缮写的精细活儿了。
  染红霞拿出当年谱写《青枫十三》的专注考究,足足耗费十个白日,将九式刀法抄成厚厚一摞,以丁儿谱记录身形、套环谱阐述运气,手腕指掌的动作则以炭枝精细描绘,加上优美详尽的文字说明,穿针引线以包背式装帧,寻较厚的蚕茧纸作封面封底。谷中无黏胶剪刀、包角用的丝绸等,无法尽善尽美,但耿照捧着这部完成的谱册,除了满满的感动与感激外,还有几分如置身梦中似的不真切。
  「原来……有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是这样的感觉。」他抬望着染红霞,低声道:「谢谢你,红儿。没有你,兴许我这辈子都不晓得,自己亲手创制一样物事,竟是如此美好。」
  染红霞见他说得真诚,芳心羞喜,红着俏脸摇头道:「就算没有我,你一样会有属于自己的刀法、属于自己的武功,此事无关其他,因为你原本就是这样的人。我不过是替你润笔罢了,实不能居功。
  「我指导许多师妹练武,有些人,你就是能感觉她剑上有话要说,像要吼叫、要辩驳,直欲鼓破胸臆,不吐不快……端看何时积累至极,等到述说的时机。有些人明明十分勤恳,她的剑却是天生瘖哑,一招一式都像谱载般死气沉沉,没有那种亟欲发声的冲动。」
  耿照闻言,不禁莞尔。
  「原来我的刀吵得很,都教你给听见啦。不知都吵些什么?」
  「你的刀充满疑问。」染红霞无意说笑,正经道:「非是犹豫徬徨,而是不断质疑,不断勘误,仿佛永不满足,定要寻出个至真至善的答案。刀与剑不同,要更霸气、更强悍无伦才是,但你的刀一点儿也不。便是『无双快斩』这般狂烈挥洒的路数,你使来仍不住抽丝剥茧、反躬自问。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刀。」
  耿照若有所思,收起了嘻皮笑脸的神气,喃喃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好不好不敢说,但肯定是独一无二的。」染红霞嫣然道:「独一无二的典卫大人,请你替这部独一无二的刀谱定名儿罢。」耿照苦于命名的模样她记忆犹新,这下不无捉弄的意味,好替那头苍鹰一报「落翅式」之仇。
  岂料这回耿照脸不红气不喘,正色道:「我早想好啦,这部便叫《霞照刀法》。
红儿,没有你,就没有它。没有你,也没有我。」
  染红霞一怔,眸中水波潋滟,一霎盈满,微颤的樱唇却抿出一道好看的月弧,静静投入爱郎怀中。「耿郎……」他胸膛上温温湿湿的,贴熨着她灼热的吐息,熟悉的语声像是从水底透出来,不知怎的却觉得十分亲近,一点也不遥远。
  「就算一辈子都待在这里,我也不怕。永远都待在这儿好了,只有你跟我。」
  耿照拥着她,轻抚她细薄又不显骨感的美背,隔着丝糸仍能充分感受肌肤的滑腻,似比绸缎还要光滑柔软,刹那间仿佛时光停滞,忘乎所以。「永远都待在这儿好了」在他听来,直比奶蜜更加香甜,这似乎不是绝望或危机,而是他毕生梦想的归属…

  倘若没有谷外那些他惦记着的,以及惦记他的人或事的话。
  飞升成仙,不过是把俗世中的烦恼悲伤,留给其他人罢了。狠不下这份心的,便在世外仙境,也做不了神仙罢?
  耿照毕竟是凡人。他闭着眼睛,贪恋地多享受片刻温存,才握着女郎的香肩将她抱起,凝着那双浓睫眨泪的绝美瞳眸,唯恐她漏听了只字片语。「我们不会一直待在这里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找到了出去的方法。」
    
  兰膏明烛,兽香锦幄,层层叠叠的碧宇朱楼矗立在漆黑的山谷中,悠扬的丝竹与鼎沸的人声掩去风咆林响,原本盘据荒林的飞禽走兽早已遁逃一空,将栖身之地让给了喧嚣昂扬的不速之客。
  辚辚的车马声流水价来,不住自谷外的码头畔驶入,下车的无不是衣裘带锦的富贾显贵,楼外候着的众堂倌不敢怠慢,没等马车停下,大老远便迎上前去,隔着车窗亲热招呼。
  「何老板!今儿是宴饮还是发财呢?是是是,没问题,好酒好菜都给您备着,还有平望来的教坊名手李大家!萧公子,您来的正是时候,院里新来了几个雏儿,嫩得能掐出水来……要销魂索伺候么?没问题、没问题!只是公子这般龙精虎猛,千万得怜香惜玉,莫坏了新来的姑娘,十九娘要责骂小人哩!」
  这处庄园名唤「羡舟停」,本是越浦某富商所有,约莫半年前易主,出手的是个自称「翠十九娘」的外地人。
  翠十九娘生得杏眼桃腮,一看便知是风月行里的大家。买下越浦西郊金环谷的这处物业后大兴土木,拆墙填壑,改成酒楼、妓院和赌坊,所用都是最高价的顶级品,美酒、美馔、美女不要钱似的源源供应,显露出抢占越浦豪商销金处的勃勃野心。
  越浦各大行商泾渭分明,俱有森严规矩,外地商人没先拜过码头,求得首肯,莫说铜钱银两,连根毛也休想携出三川之地。饮食男女虽是人之大欲,经营秦楼楚馆却最看人面,人和不通,酒池肉林也没生意可做。城中风月场的同业无不存了看好戏的心,等着这名不懂规矩的外地女子蚀光老本,凭她的容貌身段,到哪家都是顶尖儿的粉头;想风光一时的「羡舟停」翠大家,如今只能在身下婉转娇啼、任君蹂躏,可比什么艳妓红牌都要诱人,谁不想尝她一尝?
  岂料后续的发展,居然教所有人无一例外地栽了跟头。
  「羡舟停」从开张起就没少了客人。越浦城尹梁子同着人浚通一条废弃已久的小渠,恰接到金环谷外,翠十九娘买了几艘吃水浅的大沙船,并着甲板以铁钉铺木相接,成了能让马车驶上的连环船,「羡舟停」的美酒美食美女常备于舟中,贵客登船即享,权作热身。
  据说翠十九娘训练出来的粉头,还有一项绝活,叫做「挠耳风」。一上了羡舟停的接驳船,便与登楼揭牌没两样,在楼子里能对姑娘做的,船上俱都不禁;有些爱占小便宜、不讲斯文体面的恶客,在车里一把剥光前来招呼的粉头,胡天胡地了几回,打定主意死赖在甲板上不走,反正船中有吃有喝有姑娘,届时原船返航,一个铜子儿没花,坑死这故作大方的外地婊子──可惜打这主意的,没有一个成功过。
  「依我看,你们『羡舟停』里肯定养了百八十个打手。」听龟奴如是说,男子哈哈大笑。「哪个敢上船白吃白嫖,打断腿子扔下船,正好顺着水渠漂到后山去,堆成一个人池。」
  龟奴勉力一笑。「大爷您说笑啦,越浦城里有王法的,莫说咱们『羡舟停』,别个儿也不敢。十九娘教姑娘们一项绝活儿叫『挠耳风』,只消在贵客耳畔说说话,便是铁打的心肠也禁受不住,想到楼子里来瞧瞧。」
  「早知道我也在车里耍耍赖,见识见识这厉害的挠耳风。」
  男子露出惋惜的表情,拍打着浸过胸膛的温水,信手拨散满室蒸腾的雾气;露于水面的肩臂肌肉虬劲,十分修长,说不清是瘦或壮,只觉结实有力,不定何时便要爆发,使他在悠闲懒惫中,透着兽一般的危险气息。
  男子的脸被晒得黝亮,颇经风霜,再加上满面于思,说是三少四壮也不奇怪。偏生明亮的眼睛狡黠灵动,时时带笑,褪去衣衫后露出修长结实的体态,年纪似又不大。那龟奴虽多见世面,「羡舟停」却罕有江湖客,又被水雾蒸得晕陶陶的,判断力大为消减,陪笑道:「大爷您是体面人,做不惯这种事的。出来玩图个开心,上了楼子揭了牌,姑娘们也好尽心尽力服侍,可比船上玩得欢。」
  「说得也是。」男子笑道:「是了,方才我听后头似有些骚动,出得什么事来?」
  龟奴赶紧摇手。「没什么没什么,马厩那厢不太平静,说是来了大虫,布下绳网肉饵什么的要抓。我是越浦本地土生土长的,这儿的山林里人比鸟兽多,没听过有大虫,十之八九是胡说。」
  男子哈哈一笑,低道:「比起肉来,那条大虫更爱喝酒。若有好酒,肯定能引它上钩。」龟奴听不清他喃喃自语,凑近道:「什么?」膝弯一软,险险栽进浴桶中,发现不对,赶紧找理由脱身:「大爷您饿了罢?小人……小人再给您拿些瓜果吃食。
」忙不迭后退,脚步却有些踉跄。
  「欸,别走别走。」男子随手拉住,冲他挑眉:「那你听过『挠耳风』没有?她们都跟客人说什么?」龟奴急了,双手乱摇:「没……没听过!我……我们这些个低三下四的……姑娘不同俺们说。」连舌头也大起来,靠着木桶直摇晃,奋力撑开眼皮,末一句操的却是本地土腔。
  男子挽着他不放,怡然枕着桶缘,似极享受,片刻忽放声道:「喂,这个也不成啦,你们不唤人来替,莫非要等看他的屁股摔成四片?」声音回荡在水雾里久久不绝,伴随不时传出的燃炭「哔剥」烈响,更显空间广衾。
  此间乃是羡舟停「春日凝妆上翠楼」七个等级里最上等的「春」字号房,整幢五层楼宇之中,建有绕行各个房间、通行无阻的引水渠道,甚至连楼梯间都设有逆行而上的龙骨水车,缓步拾级,可见右侧水道里溯流如龙跃,与阶上之人一同向上行去;而左侧水道则顺势下淌,于楼宇中自成循环,源源不绝。
  最顶层的春字号上房,整层楼便只一间,占地最广。房中没有桌椅,而是仿效近来平望风行的南陵风格,将地板垫高,上铺厚厚的蔺草织垫,入室即褪去鞋袜,赤足踏于草垫之上。隔间亦不用墙板,而是在地面的滑轨上装置糊纸门扉,可自由滑动变化陈设格局。
  这股风靡平望都的南陵风尚,越浦豪商们原本不屑一顾,只是爱好羡舟停的美酒美人,加上翠十九娘精心布置了引水渠道,可摆布最豪华的流水筵席,也就不挑剔这样的品味了。
  及至镇东将军驾临,越浦直如戒严,城中上得了台面的名园名寺等,多半被谕令不得离城的王侯显贵所据。风月场子不敢在将军眼皮子底下妖魔乱舞,索性转做客栈生意,倒也杀出一条血路。本地豪商夜里无聊,只得往城外寻欢,渐渐习惯了羡舟停的布置。
  男子包下「春」字号的五层屋宇,将渠里的水全换成美酒,兀自不足,唤抬来径逾一丈的桧木浴桶,垫高丈半有余,注满上等酒浆,又命人在一旁起碳炉炙肉烧石,一边往桶里放入烧热的石头,说是要试试「酒池肉林」的滋味。
  龟奴站在一丈多高的台子上侍浴,早被满楼子奔流的酒香薰得飘然,浴桶里的酒浆遇着烧热的石头,「滋」的一声蒸成丝丝酒雾,不仅窜入口鼻,连周身的肌肤毛孔都不住沁入醇厚的陈年美酒,饶是他酒量甚豪,撑不过一刻间;如非男子及时拉住,怕要头上脚下摔个倒栽葱。
  男子连喊几声,纸门「唰!」一声打开,两名青衣小帽的龟奴掩鼻而入,七手八脚地将人抬了出去,其中一个正要留下,男子挥手笑道:「去去!带把的都不许留,给我换香香的丫头来!」龟奴如获大赦,赶紧告退,紧掩纸门,心想:七岁时要有幸遇上这么一回,老子这世人死也不碰酒!下楼同老鸨说了,老鸨没口子地埋天怨地。
  「哪来的瘟爷爷啊这是!」
  支应这幢「春」字号的几十名侍女,倒有一半醉死倒在顶楼上,之所以没派人拖将出来,是怕剩下的一半也折在里头。
  「羡舟停」的规矩,凡事都有价钱,只消出得起,在这里没有不能做的事;但如此妄为又舍得的,却是开业以来头一遭。男子每项要求,都遇着骇人的价码以为拦阻,银票却仿佛用不完似的如流水价来。
  老鸨没奈何,她手上还有几间大院的贵客要照拂,哪个不是身价钜万?偏你个江湖客有钱!带着两柄剑想吓唬谁啊?灵机一动,低声吩咐龟奴:「后院几个醒了没?
要还没起,浇盆冷水醒醒神,换件衣裳随意打扮,赶紧送上去。」
  「大姐,这不好罢?」龟奴有些迟疑。「要让十九娘知道了……」
  老鸨往他脑门上狠敲个爆栗,乜眼道:「你说给十九娘知道的?」
  「哎唷!我哪敢呐大姐!」龟奴连连讨饶,赶紧逃往后进。「去去去!」老鸨不再理他,转头把气出到旁人身上。「再往渠里添两坛『醉死仙乡』,让他浸死在澡盆里!天杀的灾星瘟爷爷,教你撞着老娘!」
  男子赶跑了龟奴,舒舒服服将双臂跨在浴桶边缘,仰头昂颈,挺直腰脊,鼻中不住发出满足的「唔唔」声;不出片刻,挺腰的动作越来越大,轻哼的鼻音也成了呼烫般的「啊────嘶────」呻吟,仿佛被甲鱼咬住了甩也甩不掉,拽得木桶一阵嘎吱怪响。
  「等……等等……喂!别………啊嘶……」他奋力欲将下身抬出水面,本来还算英俊的脸孔此际有些扭曲,混杂了酸麻、痛楚和快感的表情异常狰狞,对着水面大叫:「你待在水底下忒久,不觉气闷么?先上来……嘶……呜呜呜呜……这也太……等等!该不会咽气了吧?人一死喉头肌肉抽搐,才吸得这般𫠒壶也似……」
  越想越觉得是道理,松开掐紧桶缘的右手往水里一捞,直到摸到一团温软如玉才稍稍放下心来。不对!人要是刚断气,摸起来也还是一团热呼呼的,何况在炙热的酒水里──「你再不起来,」他面孔微沉,浑厚的声音透过背脊,连着偌大的木桶带上整片酒水,震得一片余波荡漾。「爷要扔你下楼啦。起来!」
  泼喇一声,酒浆上最先冒出的是两瓣小小白桃,色白如玉脂,滑似水珠都停不住,扑簌簌地连滚带弹,蹦落水面。
  那两团小白馒头似的股丘有着饱满的外廓,肉呼呼的曲线直溢至腿根,股下暗部的肌肤被温酒煨得彤艳,直如熟透的水蜜桃;丘顶就着水光,折射满室烛映,光泽如对剖的两爿玉球,轻颤着不住弹落酒珠,又无玉球之冷硬。
  小屁股抬出水面,股间的蜜裂延伸到腿心,谷壑间夹着小半颗蓓蕾般的艳红突起,似是肛菊,紧接着才是贲起的玉蛤,白皙光滑直追幼女,耻丘上的刚毛却是又浓又密,拉着酒汁离水,淅淅沥沥地垂坠成一束,毛根粗亮结实,说不出的淫冶,与婴儿般幼嫩的股肉形成强烈对比。
  雪臀离水,再来是腰后那片平坦的三角浮出酒液,圆凹的小腰亦现出全貌。由身形看,腰臀的主人至多二八年华,兴许要更小些,才得这般肉感,又在腰际等易于积赘处,拥有紧致绝伦的线条。
  这一点从她拥有纤细的臂肩、胸背却极丰盈上亦可得证。
  此际男子却无心欣赏,下身的吸吮之强,像是要生生将那物事拔起也似,他脚底板「砰!」踏着桶底,少女重没入水,依旧如蚂蝗般啜紧不放。
  男子下身一昂,将一具雪酥酥的裸裎娇躯拱出水面,只见少女抱着他的臀股,被撑大撑圆的樱唇埋在男子粗浓不逊虬髯的乌茸间,俏丽的短发湿漉漉地覆着小脑袋瓜,居然不见半点肉棒的踪影。
  一股奇异的箍束攫取了他。阳物仿佛突进一处又湿又紧、既柔软又没什么弹性的夹层里,微妙的吞咽感与抽搐痉挛似乎以完全相反的方向交互作用着,有什么坏事将要发生似的不安令人倍感悚栗──老实说自来「羡舟停」,这还是头一回如此爽利。不过男子开始担心若将少女顶得失神,两排贝齿「喀!」一声咬上,龙杵未免断得冤枉──什么纯阳气功练得坚硬如铁,那都是骗人的。拿来插水滋滋的嫩穴自是够硬,比之利牙却差上一截不止。
  牛鼻子师父说得好,天地万物原本便是相对的,是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无有绝对。无量寿福,无量寿福。
  就算没有「喀擦!」咬落,也不代表少女意识清醒,说不定越浦青楼的培训十分全面,连晕死都能继续吸啜,越含越深。为防触动她咬合的本能,男子不敢伸手将那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拔」起来,一方面也是担心一端起脑袋,发现底下空空如也,打击太大,花了点时间做心理准备。
  直到他发现少女浓密的弯睫眨巴眨巴,眼神可怜兮兮的,穿透湿濡的浏海抬眸仰睇,小嘴里呜呜有声。
  「吃东西不要讲话!」他端起架子,打算给她来记杀威棒,岂料少女的理解与预期完全是两个方向,选择了不要讲话。男子急着将棒子讨回,赶紧放低姿态。
  「呃,这个……你要不要先把东西吐出来,咱们聊聊天?」见少女眼神幽怨,颇有几分不舍,施展腿筋腰力一折,凑近她耳边:「你这样我很尴尬的。旁人见了,还以为我很短。」
  少女一听那还了得,呜呜有声,颇见义愤,爽快吐出两寸来长的酱紫肉柱,杵径浑圆、青筋纠结,直有杯口粗细,衬与她小巧的鼻尖,更显狰狞。
  肉棒上裹满香唾,被含得晶亮湿濡,而少女的动作还未顿止。她继续有滋有味地抬肩昂颈,舍了男儿的臀股,两条细细的手臂向上撑持,一点、一点将肉棒滑出檀口,让人忍不住猜想这样小巧的嘴巴,如何能容纳忒粗的巨物,而比少女小脸还要长的杵身,究竟被她吞到了哪里去。
  男子啧啧称奇:「这翠十九娘的『羡舟停』怎能不红?包吃包嫖还带杂技,吞剑都有,没准一会儿干完还要跳火圈。」
  少女继续抬起上身,依依不舍地吐出最后两寸余,两只沃腴雪乳亦自酒浆中拔出,过人的乳量沉甸甸地往下一坠,却被结实富弹性的胸腋肌束拉住,成了浑圆饱满的蜂腹形状,不住交互弹撞,溅得水面上圈圈涟漪。
  她的乳蒂如嵌于肉中的半枚樱核,勃挺得又圆又硬,因乳房垂坠而扩大的乳晕只比杯口略小,称不上幼细,胜在形状浑圆,并无细疣,色泽是匀称的带红琥珀。较之引人揉捏的雪乳,富含情欲的艳丽乳首毋宁更教人想以口相就,齿尖轻啮,欣赏女子哀婉中难掩爽利的呼痛娇吟。
  少女吐出龙首,兀自以香舌钝在尖上细细打圈,勾得马眼一张一歙,沁出的液珠越见黏稠。
  她一卷丁香,勾出一条细长的液丝,饱含水分的弧底经不住拉长,从中断绝,「
啪!」半条蚰蜒似的透明黏液打上她的下颔裸胸,蜿蜒晶亮,宛若残精。少女吃吃笑起来,眼勾极媚,如浓密的阴毛、红艳的乳首一般,与稚嫩的容貌身形绝不相称。
  「大爷,您顶死我啦。」她咬唇埋怨着,模样却无一丝不欢喜,小手反捋着他的滚烫粗长,熟练的动作带来极强烈的快感,令人不由得焦躁难耐。「……它好大呢!

  男子甫脱断阳之厄,踌躇满志,双臂一舒,懒洋洋枕在脑后,边享受少女厉害的手上功夫,瞇眼上下打量。「你一进房便脱衣下水,大爷还没问你的名字哩!今年几岁啦?」
  「回大爷的话,奴奴姓玉,叫斛珠。」少女眼波盈盈,握住巨物的五只玉笋尖儿灵巧无比,挑、撚、掐、挤纷至沓来,还擅用滑腻掌心轻轻滑动,虎口尤其厉害,擦刮肉菇边缘时,竟不逊挑中花心之感。
  「是『一斛珠』的那个斛珠么?」男子忍着杵茎上传来的强烈刺激,呲牙咧嘴地继续搭话。「我瞧你像十六……不,根本就只有十五岁啊!嘶……唔唔……好厉害…
…」
  「是那个斛珠。大爷说十五,奴奴便十五。」玉斛珠咯咯笑道:「斛珠若是伺候大爷好了,大爷赏奴奴一斛珠。」
  「瞧你这张小嘴,多会说话!」
  男子哈哈大笑,随手挥去蒸缭的酒雾,赫见高台之下,七八具横陈交卧的赤裸女体,个个汗珠密布、飞红片片,被干得魂飞天外,娇躯压着七零八落的裙裳亵衣动也不动;玉背起伏,香息乏弱,俱都是这春字号院里挂牌的名花。
  楼层另一端的密室里,隔着崎岖弯绕、层层叠叠的糊纸门扇,两名女子一站一坐,轮流就着特制的觇孔镜筒,监视春字号上房的香艳景况。
  站着的是一名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女,身板儿纤薄,生得肩宽臀窄,双腿匀长,肤色极是白腻,仿佛经年未近日光,连俏丽的面孔都是冷冰冰的无甚表情;说是高傲,倒有几分睥睨尘俗的离世之感。
  她穿着与秦楼楚馆绝不相称的蓝花长褙子,内衬白绸窄袖上衣,下身则是一袭成套的白纱裙。这身打扮若出现在「羡舟停」中,不仅将引人侧目,简直是到了格格不入的程度;放到书斋里研墨润笔,展卷侍读,恐怕合适得多。
  坐着的则是名艳丽已极的中年美妇,梳着跋扈张扬的三鬟飞仙髻,饰于发鬟上的牡丹珠花、凤钗步摇等,无一不是光灿灿的紫薇金;乌浓泽亮的云鬓倒钩如月,束成一绺密贴粉颊,贵气中带有一丝骄悍难驯的野性。
  较之那冷漠清丽的少女,这美妇身量虽略有不及,丰腴处犹有过之,蔷薇色的艳丽抹胸紧兜着饱满的双峰,纵使缠腰紧裹,连说话呼吸都止不住跌宕,衬与抹胸上裸露的那一小片白皙奶脯,光致致地别有余韵,诱人处绝不下于二八年华的鲜嫩处子。
  在妇人进房以前,这居间的大位一直都为少女所据。左右没敢多话,任她指挥一阵,暗里赶紧将女主人请来,才能镇得住这位大小姐。
  「母亲。」果然美妇人一进密室,少女也只能乖乖起身行礼。
  「是谁叫斛珠儿去的?」妇人板起粉面,明知故问。
  少女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却没有回答,恍若未闻。
  「明端?」
  美妇杏眸一乜,加重口气。
  被唤作「明端」的少女温顺地垂颈俏立,似无开口的打算。身旁一名侍女身子忽颤,痉挛似的吐着粗息,眼瞳飞快地上下翻动,颤声道:「是……是我。我让她去的。」
  美妇头也不回,仍是紧盯着女儿,微怒道:「明端,同为娘说话,不许用『超诣真功』!自己说,谁让斛珠儿去的?」
  明端盈盈而立,玉一般精致的小手交叠在裙腿之前,俏脸上无丝毫桀骜反抗之色,乖巧得令人心疼;片刻浓睫一颤,轻启朱唇,细声道:「是我。我让斛珠儿去的。
」那侍女「嘤」的一声踉跄倒退,倚墙抽搐,大口大口吐气,额间沁出冷汗。美妇使个眼色,左右赶紧将人带下去,密室中便只剩下了娘俩。
  美妇人叹了口气,态度较人前明显宠溺许多。
  「这人身负观海天门的玄门正宗功法,不是斛珠儿应付得了的。鹤老杂毛虽是本门大仇,手底着实有几下真功夫,斛珠儿她们练的采阴补阳功法,奈何不了鹤老杂毛之徒。」
  「那厮……是鹤着衣鹤老杂毛的徒弟?」
  「嗯,鼎鼎大名的『策马狂歌』胡彦之,你可不能不识。鹤老杂毛多行不义,注定无后,也就剩下这根衣钵独苗。看样子,这胡彦之已尽得观海天门剑脉一系之真传。」
  这名虬髯男子,便是观海天门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的关门弟子,人称「策马狂歌」的豪侠胡彦之了。
  他自摆脱鬼先生监视,便极力寻找耿照的行踪,岂料耿照际遇太奇,每每循迹赶至,耿照又辗转去了他处。老胡往返于朱城山、断肠湖,乃至越浦城五绝庄,才知拜把兄弟居然从东海第一大笨蛋独孤天威麾下,换跟了东海第一王八蛋慕容,而东海第一大混蛋岳宸风又下落不明,恁是老胡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透其中关窍。
  既知耿照无碍,也不急着相见。他曾混在人群当中,远远瞧过几回身穿典卫袍服、策马跨刀众人簇拥的耿照,虽放下了久悬的一颗心,胸中亦生出一股难言的滋味,就怕此际再会,两人不知要说什么。更别提那天杀的「耿夫人」──乖乖隆个咚!他是几时搞上那索命的红衣泼妇符赤锦?胡彦之想得脑袋都快烧掉了,原本担心符赤锦搞鬼,暗中监视了一阵,直到朱雀大宅里驻进五帝窟漱宗主的贴身亲卫「潜行都」,胡彦之才不得不承认他这位把子兄弟生意做得够大,一别数旬脱胎换骨,已非昔日流影城的执敬弟子了。
  趁着独孤天威不在的空档,胡彦之又去了趟朱城山,回来时阿兰山的惨剧已然发生,他留滞越浦至今,其性不改,闲事闲管,来到这金环谷的「羡舟停」,正为插手一桩闲事,存心踢馆的。
  眼看春字号院就要被他大棒门清,当玉斛珠只裹了件不合身的织锦大袖、底下空空如也,如偷穿姐姐漂亮衣裳的小女孩般赤足踏入时,他几乎以为这便摘了「羡舟停」的招牌。
  时人均以发长为美,这玉斛珠似未及笄,又剪得一头薄而俏丽的贴颅短发,怎么看都是小侍女的模样,孰料竟是最难缠的一个,还未真刀真枪干上,就被她口手并用,差点儿丢盔弃甲。
  胡彦之省起此行之目的,无意在她身上多费工夫,冷不防将她拦腰抱起,猛然翻身,婴孩似的把少女放倒在浴桶边缘,大大分开她白嫩的腿子,不由分说,龙杵一挺,「唧」的一声挤溢着大把花浆,长驱直入!
  「呀────!」玉斛珠圆腰拱起,身子绷紧了似的猛向后仰,两座乳峰向上一弹,晃荡不休,映得人满眼酥白乳浪。
  纵使她胸乳丰盈,屁股更是肉呼呼的绵软陷爪,这一仰却将胸肋以下直至骨盆间,拉得平滑无比,除肚脐周围有微微的美肌贲起,竟无一丝余赘,肌束线条其润如水,凹凸有致,尽显少女韶年芳华。
  但花径到底不比喉咙,容纳有限,胡大爷逾七寸的巨阳一贯到底,玉斛珠窄小的膣管仿佛被撕裂一般,绝佳的弹性还慢着巨物的排闼蹂躏一步,先被极大地撑挤开来,疼得她眼前霎白,几欲晕死过去。
  然而玉斛珠的紧凑,绝非仅仅是天生娇小所致。自懂事起,她便长坐于一口瓮上,每日坐足两个时辰,将外阴坐成尖桃般的形状,口狭肉紧、唇厚珠肥,内里更是一圈一圈如𫠒壶一般,倚之掐握龙阳,灵巧、力道绝不逊于指掌。
  她一受巨物侵入,身子本能地湿润起来,双臂跨着桶缘撑起身,白嫩的腴腿一勾,牢牢扣住男儿股后,腰肢如活虾般上下绞扭弹动,套着婴臂儿似的龙杵大耸大弄起来,小嘴仿佛再也合不拢似的,大声浪叫起来:「啊啊啊啊……大爷好厉害……好爽人……干死奴奴啦……啊啊啊啊……」胡彦之一下一下的针砭,并未横冲直撞,居然被少女夺去了主动,挺耸不如套弄来得凌厉。
  玉斛珠星眸迷离,眼缝直要滴出水来,索性攀住胡彦之的脖颈,腿箝熊腰,将全副身子「挂」上男儿,奋力扭腰:「啊啊……大爷好粗……好硬!珠儿要掉下去啦,珠儿要掉下去啦!救……救命……啊啊……救救珠儿!大爷……呀、呀……啊啊啊啊────!」
  她轻得仿佛能作掌上舞,然而飞快地挺腰落下之间,剧烈的动作却对承重的一方造成极大负担,甚至数倍于她娇小的身量,胡彦之不知不觉将双手移至她丰盈的雪股,又沿着汗湿的大腿根部滑到膝弯,抄着两条匀润玉腿挺腰而立,任凭玉人股心不住吞吐怒龙,将肉棒磨得浆腻湿滑,溅出大把大把液珠。
  「大爷你好硬……好烫喔!斛珠儿不成啦……啊啊啊啊……不要!不要!别再欺侮奴奴了,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她使出浑身解数,咬着胡彦之的耳垂如泣如诉。分明是她将滚烫的阳物当成了升降竿子爬,若闭上眼睛一听,还以为是汉子将幼弱的少女缚在床上,翻过身猛干小屁股一般,浑如两出戏台子,各本各唱。
  十九娘秘传的风月心法「挠耳风」,关窍即在于此。
  此法极为简单,说穿了半点不值钱,就是观察男人的需求喜好,然后画个大饼给他。贪小便宜的,便教他以为此间有更大的便宜;刚愎自负的,教他以为是自己想来,并无旁人劝进……用于床笫之间,更有难以想像的效果。
  男子太过劳累,则难出精,此为四肢百骸宸拱自救之本能。
  翠十九娘门下,能于欢好间极力搾取男子的体力,远超其所能负荷,却藉快感及女子的迷人媚态,使之浑无所觉。一旦出精,必尽情释放、点滴不留,快美胜于与寻常女子交媾,虽虚耗更甚,仍乐此不疲,久而久之对他处的女子兴趣渐淡,非金环谷「羡舟停」不欢。
  此法须精密掌控双方的肉体反应,在媾合的快感间仍保有一丝清明,不断加重男子的体力负担,同时亦须提供足以掩盖其心识内省的快感,过犹不及,不容片刻轻忽。
  玉斛珠乃个中好手,便在名花齐聚的金环谷中,也算得是数一数二,忍着膣里被撑得满满的强烈舒爽,以强劲的臀股旋扭、抛甩放落消耗男儿的体力;外厚内窄的花唇既软又韧,再加上蛤口内一小段布满绉折的紧致肉膜,直如反转的羊眼圈,沾着黏稠的淫水不住套刷着敏感的龟头底部,果然肉棒不住撑挤胀大,已至喷发的边缘。
  「好……好胀……」她其实也已近临界,胡彦之的壮硕非银样蜡枪头的富商可比,看着瘫了满地的姐妹,玉斛珠不敢与他比力长,一来便使出杀着,务求在最短时间内搾干胡彦之的精力。
  然而,那股心里热滚浇淋的喷发之感却迟迟未至。
  她打起精神大声浪叫,小屁股奋力抬放,膣管内的龙阳依旧维持在似将喷发的状态,极硬、极粗中带有一丝微妙的柔韧──那是杵茎扩张,即将迎接浓精通过的前兆──却无出精的迹象。
  要命的是:这种硬中带韧、偏又胀大至极的状态,最易捣中女子花心,无论花径深处如何曲折,却不能抵挡这般随形易质,一旦深入又卡紧不放的凶器。雌雄交媾本为延续宗嗣,射精的瞬间为求万无一失,造化早有妙着安排。
  「怎、怎会……啊!」玉斛珠有些着慌,坐落时没抓好分寸,短浅的花心猛被顶了一下,腰脊酸软如泥,再也提不起身来,一连在杵尖上顿了几下,连叫都叫不出,缩着粉颈一阵哆嗦,居然淅淅沥沥的尿了出来。
  「欸,别!你……哎呀,糟蹋了美酒啊!」
  本该气息奄奄、虚耗殆尽的胡彦之大嚷,单臂一箍她的圆腰,便跨出了浴桶,精力充沛的声音令玉斛珠面色丕变,惊觉事态不妙,却没能多想。那巨物还牢牢嵌在她的蜜壶里,光是抬腿跨步便顶得她浑身抽搐,十指指甲揪着他宽厚的胸膛,几乎刺出血来。
  「你这头不乖的猫儿,先尿了酒桶,又抓疼你大爷,打你屁股!」
  他「剥」的一声拔出阳物,少女还来不及从又麻又爽的擦刮感中回过神,已被掉了个头,头手连着坚挺浑圆的乳房,被压上一扇异常结实的髹金紫檀屏风,圆腰被铁钳般的大手牢牢箍住,仅有趾尖勉强触地,雪股被高高拎起,腿心里热辣辣一痛,肉棒一贯到底,插得又满又深。
  此际不比先前,这牝犬似的后背位正是玉斛珠的罩门,如她这般身材娇小、花心短浅,采女下男上的「龙翻」一式,尚有沃腴的腿根相阻,翘起屁股却无此阻碍,每下都直抵花心。
  玉斛珠好不容易从快美中回神,吓得魂飞魄散,偏生两人身高差距太大,她踩不到实地,便要挣扎也不能够,左手勉强扶着屏风,回过右臂去拨他。
  胡彦之哈哈大笑,「啪啪」地搧了她雪臀两记,白皙的股肉上迅速浮起大片樱红,玉斛珠只觉脑中「唰!」一白,仿佛时光为之一凝,继而臀上热辣辣地大痛起来,疼得她身子绷紧,痉挛的蜜膣「唧」的一声,挤出一注其味如麝的清澈泉水。
  「痛……啊!」哀鸣只出得半截,胡彦之已抱着她的小屁股恣意进出,刨得她咬唇呜咽,不住摇散着轻薄俏丽的湿濡短发。
  硕大浑圆的乳房随着股后的剧烈撞击,如吊钟般交错晃荡。
  她匀称的双腿向内夹紧,却只是毫无意义的可怜宣示罢了,丝毫不能稍阻巨物入侵,翘着屁股频频跺脚,连脚趾尖儿也无法踏实,淫冶放荡的呻吟再不复闻,玉斛珠闭目摇头剧烈喘息,偶尔迸出一两声短促低鸣。
  她不明白男人何以越来越兴奋,但持续膨大的肉茎忽不安定起来,她灵敏的胴体捕捉到这微妙的变化,仿佛其中贮满沸滚的岩浆,不住交融堆叠,似将爆发……
  「为……为什么……」朦胧间冲口而出,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问。
  「因为像你这样的好女人……」胡彦之环着她沃腴的双乳,雪白绵软的乳肉溢出铸铁般的黝黑臂围。他俯身前倾,边以扞格的角度戳着顶着,挑起她无法自制的呜咽与酥颤,一边咬着她的耳朵:「……爽极的时候是不叫的。」
  「呀────!」
  玉斛珠大颤起来,敏感的身体早已无法忍耐,屁股一僵,自两人交合之处喷出大蓬如稀蜜般的阴精,一注接着一注,喷着玉趾蜷起、雪背如弓,两条白生生的腿子绷直轻颤,连股间花苞似的菊蕾都不住张歙着,仿佛整副身子都被打开,再无保留。
  而她的高潮却不仅仅于此。下一瞬间,牢牢嵌在蜜膣里的巨物像炸开了似的,强大的热流挟着惊人的压力刹时贯穿了她。「呜呜……啊────!」炸裂的熔岩沸浆似吞没了失神的少女,将她冲向茫然不可知的漆黑彼端……
  那少女翠明端平静无波的表情,初次掀起了一丝波澜。
  她直勾勾地盯着镜筒里的影像──镜筒里的棱镜透过极其繁复的折射,将远在楼子另一侧的景象接映过来,与逆行的水渠同为购自四极明府的贵重设计,却无法同时传递声音──撮紧粉拳,很难分辨是恚怒、轻蔑或其他情绪。
  「斛珠儿不成啦,没用的东西。」片刻,明端才淡然道:「让我去罢。不出半刻,定教他精元尽出,知我『羡舟停』非是无人,任他耍泼撒野。」她以文静的口吻说出充满绿林气息的声口,只能说是格格不入,衬与神色淡漠的俏丽脸蛋,说不出的荒谬诡异。
  「慢!」美妇好整以暇地凝着镜筒,像在欣赏什么杂技表演似的,半晌微微一笑,曼声道:「玉斛珠十岁起潜伏敌阵,迄今已逾十二年,尽得其媚术之要,无论坚忍或资赋,决计当不得『没用的东西』这五字。明端,将来你要领导她们,这样的言语,人前人后均不可再说。」
  「是,母亲。」少女恭顺应答。
  「算上功力最深的斛珠儿,练有秘术的『如意女』已在他手底下折了六名。如意女培植不易,十分珍贵,犯不着做无谓的消耗,看来今日,咱们『羡舟停』的招牌保不住啦。」少妇叹息,声音里却听不出遗憾,姣美的唇际仍带一抹笑意,仿佛说的是他人瓦上霜积,未有丝缕萦怀。
  「明端,你是我翠十九娘的女儿,要成为少主中兴之臂助,不能为虚象所眛,比起『羡舟停』这块假招牌,更紧要的是探得敌人虚实。今日纵一败涂地,只消记取教训,他日未必便不能胜。知道么?」
  「是,母亲。」
  毋须监看上房里的景况,翠十九娘亦知玉斛珠已是强弩之末。
  在天门嫡传的玄功之前,窃自左道的采补术毫无胜算,能支撑如此之久,已不枉她栽培斛珠儿的一番心血。果然要不多时,纸门外响起五短三长的叩击暗号,传信的侍女低道:「启禀主子,玉姑娘不成啦。那厮说要换过粉头。」
  翠十九娘长叹一声。
  「罢了,随便找个人进去应付,我一会儿就来。余人通通到楼外候着,上房里莫留闲人。」侍女领命而去。翠十九娘听脚步声既远,转头吩咐:「你去潜院请少主前来,就说鹤老杂毛之徒胡彦之在此,请少主定夺。」翠明端微微颔首,碎步疾行而出。
  玉斛珠的采补邪术撞着观海天门的玄门正宗内功,恰是强盗遇到兵,讨不了半点好。她被射得昏厥过去,不卖弄风骚后,双目紧闭、檀口微张的模样倒比原本装的清纯,但也非十三四岁的幼女。该有二十出头了罢?
  老胡阅女无数,尝过的屄比你的毛还多!就你这点道行?玩杂技去罢!
  想是这么想,但胡彦之将尚未消软的阳物拔出,见那烂红牡丹般的花唇吐出一缕污浓白浆,仍信手为她抹去,横抱着置于一旁的胡床,扯开嗓门喊:「你们家的玉斛珠姑娘睡好啦,还有别的姑娘没有?」瞎喊一阵,纸门磕磕碰碰拉开,涌入几名粗壮仆妇,将玉斛珠并着其他姑娘抬将出去,回头塞进一名青衣小婢,单手覆额,碎步蹒跚,连路都走不了一直线;踱至台下,索性蹲坐在架梯下歇息。
  「娘的,自暴自弃了都。投降也不是不行,好歹叫十九娘来嘛!」
  胡彦之笑骂,抓了件不知是啥花花绿绿总之是女人用的长衣之类围腰,趿着皱兮兮的长靿靴「啪答啪答」踅下梯,一屁股坐在小婢身旁。那婢子似有不适,蜷着身子斜倚梯架,闭目垂首,更不稍动。
  她的服色,可说是胡彦之在整座金环谷所见第一寒酸,连单披一袭织锦大袖、光屁股跑进来的玉斛珠都比她有型有款。胡乱拢着的发束,原本该有条包头巾之类的罢?此际却连荆钗也未见。
  或许……这身衣裳根本就不是金环谷里的。
  胡彦之心念一动,以眼角余光打量着姑娘:散发披面,苍白的面庞却颇秀气,比之浓妆艳抹的「羡舟停」群花自是不如,胜在素净;与高大的胡彦之并坐,发顶却几乎相齐,身量在女子中系属罕见。下身裙裳裹得严实,不露肌肤,不过从鼓起的大腿曲线判断,该有双结实匀称的腿子……
  他勒住行将失控的玫瑰色想像,把注意力放回现实。难道……这就是她们被拐子带走的共通点?
  「喝点。」他随手拎过一把金壶。姑娘摇摇头。
  「我……我头有点疼。」
  「浓茶醒酒,对蒙汗药也有点效。」
  姑娘似醒了醒神,空洞的眼眸里亮起一缕细芒。
  「我……我在哪儿?」
  「这不重要。」胡彦之笑道,压低声音凑近:「重点是:你,想不想回家?」
  姑娘茫然点头,泪水忽溢满眼眶,捂着脸又更用力点头,肩背轻颤。
  「你是孙自贞、于媺,还是吴阿蕊?」他忽然问。
  姑娘愣了一愣,片刻才想起自己的名字,呜咽道:「我……我叫孙自贞。」
  「那便是了。你爹越浦长定街坊的老孙头让我来寻你。」胡彦之持金壶轻碰她的肩膀一下,权作抚慰,怡然笑道:「别怕,我带你回家。就回家啦。」
  「砰」的一声纸门撞开,一条杀气凛凛的娇小丽影俏立于灯华逆影处,白皙的裸裎娇躯裹了件素雅的蓝花褙子,衣料为光所透,其下更无片缕;衣底一双赤足交错并立,虽无华服女史,自有一股高傲出尘的感觉。
  胡彦之目光如炬,浓眉微挑,翘着兰花指撚须淫笑。
  「一斛珠,你放工了不是?来找你胡大爷吃夜宵么?」
  玉斛珠美腿交错,一步步走进上房来,仿佛正试着新纳的绣鞋帮子,每一下都踩得很稳、很小心,慢慢越走越是顺畅,步幅也逐渐恢复正常──但这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正常。
  玉斛珠其人至少有三张面目:无辜的稚弱少女、搾干男人的淫冶女魔,还有一个是二十出头的妙龄女郎,身负高明媚术,于床笫间却有着过度的自尊心,喜欢将快美的呻吟死死咬在嘴里……胡彦之一度以为这是她的真面目。如今看来,玉斛珠竟有第四副截然不同的面貌。
  她看上去……像是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人。这般走路模样,会让人误以为她一双极其修长的腿子,习惯自高处俯视他人,明明玉斛珠是个娇小的姑娘。
  胡彦之心头没来由地掠过「借尸还魂」四字,背脊微悚,暗提真气,将那小婢孙自贞扯到身后。
  玉斛珠踮着赤足踏前,眉目霜凛,熟悉的五官上有着全然相异的表情,偏又无比鲜活,绝非人皮面具等易容术。
  胡彦之估量着她该从蓝花褙子底下抽出一把剑,没想到揪着交襟的白皙小手一松,她甩开唯一的一件衣裳,玉足轻点,飞也似地朝二人扑至!
  真是麻烦,翠十九娘想。
  胡彦之是个不能摸不能动的主儿,毋须主人三令五申,翠十九娘也明白其中轻重。这么个瘟神般的人物,避开总行了罢?偏生又找上门来,「羡舟停」偌大基业,却不能扛着掖着,跑给一个人追。请神容易送神难,便将胡大爷请出门,回头少主少不得要起疑,是不是自己行事有什么不周,泄漏了这处据点……
  她滑进铺着白狐毡子的长背椅中,轻捏眉心,抢在主人驾临前少憩片刻。那只自天花板上垂落的镜筒对正椅座,不管她愿不愿意,抬眸便能望见春字号上房里的动静。
  龟奴们抬走了玉体横陈衣衫不整、醉得不省人事的众侍女,精疲力竭、瘫如一堆烂泥的七八名春字院红牌亦被搀出,只一名脂粉未施的青衣少女怯生生地蜷在架梯边……翠十九娘眸光一锐,坐直身子凑近镜筒,果然认出了少女的面孔。
  该死!是谁敢自作主张,将囚于后进的女子带来此间?
  她多看了几眼,才发现熟悉的不只是少女的容貌而已。
  在胡彦之身上扭动的、背对觇孔的娇躯分明是斛珠儿,但她已命人将玉斛珠抬出上房歇息调养,况且以适才虚耗之甚,没元阴泄尽已是对方手下留情,岂能在转眼间复起交欢?
  她一把凑近镜筒,赫见斛珠儿那短发遮不住的左肩胛上,慢慢浮起一团彤晕,就像是激烈的交媾时,易感的胴体上会出现的片片飞红一样,但那团红斑却比她身上各处的酥红更深更浓,凝而不散,渐渐形成一枚吐蕊盛开的牡丹痣,衬与周身雪肌,益发耀眼……
  翠十九娘颈背一悚,魂飞魄散。
  ──是明端!
  那不是别人,而是她的宝贝女儿翠明端!

总统夫人,晚上见!
吕涵芷
她被亲人出卖,沦为陌生男人的生子工具。五年后,她褪去青涩,成为名不见经传的插画师。一次漫展,她遇到傲娇萌宝。 “女人,乖乖跟我回家,我就让你抱大腿。一送你绝世好老公,二让你画画技能爆棚。”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8 04:53:35

【第百卅三折 往而不害,远引临非】
  翠十九娘云袖拂去,数尺外的纸门「唰!」应声滑开,蛇腰一拧,牡丹裙旋若金鲫散尾,掠出门的瞬间迳取直角,玉颈一俯,大敞的后领灌风曳开,几能直望至腰,连绯色的肚兜系绳亦清晰可见。
  堂堂金环谷翠大家顾不得体面,身形微凝,下一霎已如电蛇惊窜,仅着罗袜的玉足几不沾地,唰唰掠过曲折廊道,过弯时竟不稍停,犹如贴地滑行,至上房的对开门扇方顿止。
  门前,少女趴卧于铣亮的乌木地板,雪裳裹了双修长玉腿,裙下露出两只新笋尖儿似的着袜小脚,一望便知是翠明端,但外罩的蓝花褙子已不知所踪,只余内里的白绫纹对领上衣;周身穿着无不妥适,连头发都没乱一根,那长褙衣显是自行褪下,非受外力所致。
  翠十九娘蹲在女儿身畔,却不敢伸手触碰。
  她适才展现的轻功,在东海黑白两道绝对能排进前十名,照理原不该惊动任何人,然而廊上不知何时多了几条劲装裹身、如鬼如魅的人影,手持奇形兵刃,忽自影子里浮上来也似,弓身猫步,作势欲来。
  十九娘及时摆手,影子们随即不动,十几只异常烁亮的眼瞳带着残忍安静的杀意,转眼又没入廊井梁间的幽暗部,仿佛不曾来过。
  此际的翠明端决计不能被惊动。
  这是「超诣真功」最大的弱点,却不能说是缺陷;要怪,只能怪她没把明端教好。十九娘不知告诫过她多少次了,此法断不能于仓促间施展,须得在安全的密室里、众辰拱月层层戒护下,才能不受惊扰,以免走火入魔。
  「《远引临非篇》得自游尸门上尸部的一位要人,珍贵异常。」主人赐下秘笈时曾道:「我读了几遍,推断应是劄记一类,其中记叙难免驳杂,故撕去几页无关武学的部分,虽不完整,仍有可观之处。你好生钻研,切莫负我。」
  主人永远是对的。就算所赐武功不够完美,也必在主人完美的计画之中。主人便叫翠十九娘去死,她也绝无二话,况乎练武?对历任秘阁椽曹的翠氏一脉来说,脱胎自《远引临非篇》的「超诣真功」,是意外契合、堪称量身打造的武功也说不定。主人心思缜密,由此可见一斑。
  偏偏游尸门的武功极重资赋,不是想练就能练得来。被操纵的「如意身」不难培养,但能以一缕魂识寄于他人、如臂使指般操纵其身,这么多年来也只出了明端一个。
  这孩子一向很听话的。自小让她深居静室,断绝一切外界接触以养其神,她也无不顺从;想到这份难,尽管明端跟同龄的女孩不太一样,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却会执拗地做些令人摸不着头绪的细琐事,幸而无伤大雅,也就由她了……怎偏在这时发作,还挑了这个主儿?
  十九娘肠子都快悔青了,定了定神,嘴唇微动几下,梁柱边灰影闪动,一人如鹞鹰般扑往后进的潜院报信。房中呻吟益响,显到了紧要关头,她心尖儿一吊,不由得竖起耳朵──胡彦之本以为玉斛珠恼羞成怒去而复返,冲上来是要拼命的,岂料她把裹着的长褙子一扔,纵体入怀,毛手毛脚往他腰际一阵乱摸,痒得老胡差点怪笑而起,蓦地省觉:「蛤?原来她还想……再来一炮!」
  顾客回头店家也光彩,这就叫口碑!心中得意,仰天哈哈两声,正想扯下遮羞布来场盘肠大战,瞥见一旁吓呆的孙自贞,稀薄的羞耻心几从马眼喷出,赶紧夹起卵蛋,捧着身上乱啃乱吻的玉斛珠三两步跨上高台,「扑通!」扔进浴桶里,回头对孙自贞笑道:「大爷带你回家之前,呃……先洗洗澡!你坐底下休息会儿啊,洗完我们就回家,啊?」孙自贞吓傻了,讷讷地点头,就地抱膝坐下,果真一动也不动。
  玉斛珠跌入桶中,骨碌骨碌连吞了几口,才「哗啦」一声冒出水面,剧烈呛咳一阵,忽地两眼发直,恍若灵魂离体,身子一歪,堪堪被老胡接住。「这是……这是酒!」她咳了半天突然「呃啊────」一搐,倏忽回神,没头没脑地迸出这一句来。
  老胡啼笑皆非,趁着玉人在抱,信手把玩起那只又绵又润的浑圆右乳,揉得满掌酒香。「喂,你别不认帐啊,这上好的西山白酒里掺了一丝骚味儿,还是你适才尿的……」
  玉斛珠一听「尿」字脸都变了,攀着桶缘便要起身,胡彦之笑骂:「你个小浪蹄子,点了火头还想跑!」抓牢小屁股一顶,肉棒「噗滋」挤开玉壶口,熟门熟路直抵花心。
  「玉斛珠」──该说是翠明端──惨叫一声,小手死抓着桶缘大口喘气,纵使玉斛珠的身子本能地湿润起来,股心里被塞满的异物感仍教她酸到腰脊深处,仿佛浸着满缸陈醋。
  她施展「超诣真功」的寄体秘法遥控玉斛珠,就像盖了件密不透风的厚重棉袄窥视外界,而织成袄子的正是玉斛珠混乱的杂识。
  相较常人,修习初层心法「泯心诀」的如意女,更易受同源武学操纵,故翠明端得以穿透杂识,控制其四肢百骸,接收感官知觉。若强行侵入未习心诀之人的识海,将被纷至沓来的紊乱思忆所缠,无法迳行穿透,反难控制其躯。
  即使在如意女中,玉斛珠的承受力亦是数一数二,娘说这是因为斛珠儿天生敏感,能察觉身子里各种细微变化,特别适合修习媚功。面对「超诣真功」的与干预,这种易感的特质也将身体本能的防御降至最低。
  透过她,翠明端能接收到更多、也更贴近现实的知觉,就像穿着一件名为「玉斛珠」的衣裳出门,而非如梦游般,须努力穿透身主的杂识才得与外界接触,其感知介于醒寐之间,仿佛要从某个恶梦里挣扎着醒来,回魂时总累出一身香汗。
  翠明端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么一天,自己竟会受斛珠儿的「敏感」所害。
  嫩膣里被撑挤胀满的程度简直难以想像,与过去所做的练习全然不同。
  难道这厮阳物特别巨大?镜筒里也没瞧出来。瞧他那副猥琐形容,定是入了珠,说不定练有专门炮制女人的恶心功夫,把那话弄得像木头一般硬……啊啊,好……好酸……怎……啊、啊……怎能胀成这样?一、一定是……啊、啊、啊……都是斛珠儿没用!生得这般窄,才会被他……呀、呀……被塞得这样满……
  「一斛珠,你怎叫得这么清纯?」
  身后的猥崽男子啧啧有声,轻佻的口气令翠明端面颊发烧,直想回头一剑刺死他──现实里,却是斛珠儿过份短浅的花心被一轮挑刺,股心深处似有个松软软的物事被捅破了,腰眼一僵,喷出大把浆水。那温黏的液感绝非失禁,倒像失血似的,刺激之强胜过排尿百倍,弄得她死命想逃出浴桶,欲摆脱这引人发狂的可怕异样。
  岂料斛珠儿饱满的乳房卡得严实,连想探出一寸亦不能,翠明端自己精致绝伦的鸽乳几时有过这种困扰?往前一挣,非但没能扑跌出桶外,反撞得胸腋红肿,仍被一下一下插得严实,揪着木桶细细哀叫,动听的喉音回荡于广间,说不出的淫冶诱人。
  「大家都这么熟了,你叫成这样我怪难受的。」胡彦之蹙眉道:「一斛珠,你装一回嫩算是敬业,装不停就看不起人啦。你刚不是这样叫的,给我好好叫!」台底下呜的一声,却是孙自贞捂起耳朵,把脸埋进裙膝。
  话虽如此,一斛珠的叫法还不是普通的纯,实不像有假。
  比起前度高潮时的压抑呜咽,现在更像浑无防备,肉棒每捅一下都超过她的预期与承载力,叫得既意外又无助,自然得不行。
  老胡虽觉自尊心受到挑衅,身体倒相当诚实,肉棒益发滚烫坚硬,再加上玉斛珠的膣里紧凑依旧,湿润依旧,却没有施展邪道采补时那种绞拧吸啜、抽气一般的霸道劲儿,细细的痉挛得无比自然。
  女子的欢悦自来是最棒的催情剂,胡彦之捧着她的小屁股扎扎实实抽添,忽觉御处女也不过如此,莫名地有些感动,不觉放慢动作,品着进出时那紧裹熨贴、湿濡含颤的爽利快美,打算再射满一膣与她,当作告别。
  翠明端缓过一口气来,本想回臂去拨他的大手,但那可恼的巨物吹气似的不消反胀,硬中带软,次次都突入花心,如狗鞭般又钩又挠,弄得她半身酸软,双手禁不住地掐紧放开、又掐紧放开,竟不得闲,恨恨回头道:「你……啊……你莫得意!你以为……呀、呀……好……好酸!呼、呼……呜呜呜……你以为道门锁阳功是……啊啊……是无敌的么?『乐与饵,过客止。』你们拿……拿圣人的道理钻研这……这等小道,必遭……必遭……啊、啊、啊……」
  胡彦之正抄她两股间的酒水就口,想尝点花蜜的滋味,「噗」的一声全喷了,恍惚间以为干的是真鹄山上蛞蝓脸的讲经长老,差点不举,「啪!」狠打她白花花的美臀一记,抹去口畔的酒渍骂道:「一斛珠,你怎一进一出就读了这么多书?要是里里外外走一遭,娘的都能考状元啦!你知道『乐与饵,过客止』是啥意思?乱掉书袋!」
  「才……才没有!道门至真,非是用来寻求声色之娱!」
  巨阳略消,翠明端压力大减,扶着桶缘翘起肉呼呼的雪股细辨滋味,拜玉斛珠易感所赐,那可恨的大肉棒上似有几处特征,与道门典籍所载若合符节,咬牙道:「你练的是玉柱华盖功、盘龙逍遥式,还是太昊云宗旁系的『金顶横磨』?我敢说决计不出这三家之范畴!」
  ──干,原来不是讲经坛的老蛞蝓,合着是藏书阁「云笈贮」的马凝光马师叔上身!
  一想起那白皙丰满、包得严实却老遮不去屁股曲线的轻熟道姑,还有她面对视线骚扰时有些着恼,又莫可奈何的神气,老胡便硬得发疼。想当年,马师叔可是总山所有道俗弟子自渎时的幻想对象,哪个不想把撸出的浓精射在她那浑圆如桃的大屁股上?
  实说她没有鱼映眉那婆娘标致,可大家就是喜欢她。
  在天门厉行「新生活运动」前,真鹄山附近的妓院里最受欢迎的就是这种类型的姑娘,每回光顾还得先领号码牌。还有师兄弟间风行的那句「凝光凝光,屁股光光」
顺口溜──翠明端还未歇够,那物事竟又大起来,塞得她又胀又满,形势再度陷入反击无门的不利窘境。却听身后那杀千刀的可恼男子嘻笑道:「一斛珠,你是当过小道姑呢,还是干过小道士?对道门的双修术忒有研究,不简单不简单。是玉柱华盖功如何?是盘龙逍遥式又如何?」
  翠明端苦苦挨着针砭,踮起玉趾,踩得酒汁哗啦哗啦响,勉力维系清明,不让呻吟喘息解裂了字句,辛苦道:「你……敢不敢停……一停?教……教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这还真没点说服力。」老胡笑瞇瞇。「但我就是人太好。你悠着点儿啊一斛珠,一会儿听到什么动静,那是我在打呼。」翠明端恨声道:「狂徒!一会儿……一会儿……定教你后悔莫及!」
  胡彦之果然依言停住,翠明端吐了口气,回忆书中记载「玉柱华盖功」的罩门所在,小手往股间探去,勉力握住男儿的阴囊。因交合姿势使然,差一点便搆不着,须将手尽力后伸,腕臂恰恰卡在耻丘与蜜缝的位置,只觉温濡软腻,湿得一塌糊涂,又羞又窘:「没用的斛珠儿!天生放荡,丢尽咱们金环谷的脸面!」忍着膣中异物的肿胀烫热,另一只手却越过屁股,去按那无耻男人腹股沟附近的「中极穴」,两头双管齐下,以温热的掌心交相抚摩。
  书里说这样能使玉柱华盖功的如铁肉柱更加坚硬,在极短的时间内一泄如注,乃先扬后抑之法。果然一经施展,那丑物非但热度丝毫不减,反而隐隐有变粗变硬的趋势,翠明端心中一喜,暗忖:「休要张狂,一会儿有你好看!」加紧动作。
  她双手放开浴桶,改采如此怪异不自然的动作,本来就不易站稳;支撑她不摔跟头的,反倒是那根深深插在穴儿里、她一心想把它弄软的擎天肉柱。老胡见她窸窸窣窣毛手毛脚的,小屁股像转盘子似的摇晃不稳,伸手欲扶,少女却回头叫道:「不许乱动!」一副他犯规诈赌似的轻鄙眼神。胡彦之好心没好报,摸摸鼻子道:「一斛珠,你小心脚滑碰了脑袋。你忒聪明也不怕撞笨些,我是替国家可惜,这么浪的女状元多来劲儿啊啧啧!」
  翠明端按摩了老半天,始终不见消软,不免有些心急,大声道:「你……你一定是练盘龙逍遥式!敢不敢换个姿势……哎唷!」足底一滑,手拦膝又不及放,果然碰了额头。
  老胡见她都快气哭了,颇感冤枉:「不是我啊,我什么都没做。」
  翠明端含泪揉着脑门,杀气凛凛:「少废话,换姿势!用『鹤交颈』!」胡彦之瞪大眼睛:「哇,你连这个都知道!咱们风月册该不会是买同一家的罢?我在绘春堂的贵宾卡号是甲鱼九五二七──」
  翠明端气得忘了疼,红着小脸回头辩驳:「谁……谁看那种低三下四的东西!你才……啊,你干什么?」被他抄着玉腿捧起,抱在身前如把尿。胡彦之以肉棒为轴,双手玩杂技似的灵活一转,便将玉斛珠娇小的身子调了个头,后退两步,屈膝跪坐在酒水中,让她大腿分跨两髋,变成女子骑坐在男子腿胯间的「鹤交颈」势。
  这起身、掉头、旋转、坐顶的动作一气呵成,阳具始终插在小穴里,翠明端操纵玉斛珠等练习「天罗采心诀」时,从未受过如此强烈的刺激,美得浑身痉挛,抱着他的颈子簌簌发抖。
  胡彦之双手捧着雪臀摇晃,肉棒上下穿插,笑问:「这鹤也交颈啦一斛珠,你待怎的?」
  翠明端被插得小脑袋瓜晕陶陶的,全身燥热如焚,身子深处似有一团热烘烘的物事不住被那狰狞的肉棒顶着、戳着,仿佛随时都会炸裂开来,不知为何却一点儿也不希望他停下……
  她抑下沉沦欲海的冲动,软绵绵的小手一松,由他颈间滑至腰后,以掌心抚摩两侧腰肾,促其精出。
  胡彦之不由收起轻视之心。她所用手法、挑选位置等无不对症,均是锁阳功一类的弱点,然而道门持固精关的法子乃透过练气修行而得,没有足以相抗的阴功内劲,或借助破脉金针之流,岂能以徒手摧破?这便是小丫头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之谬。
  然而,玉柱华盖功、盘龙逍遥式皆非寻常的锁阳功法,《金顶横磨》更是太昊云宗一系的秘藏道籍,休说「羡舟停」的妓女,便到真鹄山洞灵仙府随便拉上一名道士,也不是人人都讲得出。
  看来金环谷大有文章,今儿算来对了。
  「怎么……啊、啊……怎么会没用的?」
  怀里的翠明端早被插得吁吁娇喘,星眸迷蒙,意识渐有些涣散,执拗地不肯罢休,但按摩腰肾的小手已无力施为,软软环着男儿熊腰,骑马似的颠着小屁股,颤抖着让肉棒抵得更深,告诉自己这样便能教他一泄如注,其实心底是想再尝几回这前所未有的销魂滋味,只不肯承认而已。
  「因为你书读错了,一斛珠。」
  胡彦之十指掐进她沃腴的绵股里,捧着轻如风柳的娇躯上下套弄,像串着一只香汗淋漓、精致绝伦的小玉葫芦,肉棒上的擦刮既清晰又强烈,连黏糯浆滑的淫蜜都掩不去膣里那细小绉折的触感。翠明端被他贯得昂颈酥颤,一口娇息悠悠断断,像要晕过去似的,却仍倔强还口:「哪……哪里错了?我决……啊啊啊啊……决计不会错的……啊啊啊啊……」
  「『乐与饵,过客止。』你从上一段便解错了,自是弦错谱错嘈嘈错,一路错到了底。」见她美得圆腰乱弹,一双圆滚滚的白皙乳峰死命往他胸膛上拱,挤得硬撅的殷红乳蒂于波间滚揉隐现,果有几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态势,伸手往她平坦如削的腰脊下倒三角处一摁,免得她像活虾般扭脱了去。
  翠明端臀股被制,只觉腿心那条大肉棒进出更加爽利,竟连躲都没处躲,叫得益发销魂,咬牙呜咽道:「才……呜呜呜呜……才没有错!明明……啊啊……明明是执……执大象……呜呜呜……天、天下往……啊啊啊啊……」
  也难为她执拗已极,才能在迫近高潮的临界边缘,将「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几句背得丝毫无错。
  胡彦之感受到嫩膣里正一搐一搐地收紧,不禁放慢动作,顶得更重更扎实,欲品尝肉褶如小嘴吸含般细细箍束的曼妙滋味。岂料交合处「唧唧」作响的啜浆声并未随抽插稍停而歇止,原来是膣管太湿太滑、少女股心里的痉挛又太过激烈所致,淫念大兴,遂改变主意一轮猛挑,口中调笑:「你不知道什么叫『执大象,天下往』!要如大爷胯下有只大象,天下哪间妓院不可去?『往而不害,安平太』的意思是:我进来的时候你别害怕,安心等着被摆平吧太太!」
  翠明端再听不清他胡说八道,搂着男儿脖颈不住摇头,却甩不去周身蚁啮蛇走般的逼人快感,玉壶里被刨得又疼又美,像要被撞碎似的,口中的激昂呻吟早已支离破碎,毫无意义。
  「坏了……啊啊……好胀……啊啊……大……弄坏……啊啊啊……要破了……
不、不要……啊……娘!救我……救我……啊……裂开了、裂开了……啊啊啊啊啊啊啊────!」放声尖叫的刹那间,股底「噗」的一声喷出大蓬清洌的花浆来,喷射之强劲更甚放尿,其量却比尿水更多,一蓬接着一蓬地喷个没完,比玉斛珠泄身时还要厉害。
  老胡只觉肉棒根部一紧,玉壶口的小肉圈圈忽然缩起,难以言喻的强劲吸啜感由底部一路贯通上来,整条膣管的口径仿佛突然小了一半,剥壳鸡蛋般的钝尖整个滑入一团黏糯中才又被卡住,似比头一回交媾时入得更深。那妙物夹得他忍不住仰头「嘶────」的一长声,却还继续一提一缩,才突然挟着汩热劲流刮肠而出,而后又继续啜紧喷发,啜紧、再喷发──胡彦之再也无意忍耐,抱着她的小屁股二度缴械,射了个点滴不留。翠明端僵着小腰尖叫不止,直到力尽才瘫软在他强壮的怀臂间。
  「所以说修道即人生哪一斛珠。」老胡射得爽极,不忘捏捏她汗湿的小屁股,「
啪」的一记打得腴肌酥红,浑圆的臀丘光润润一片,似乎肿胀得更饱满丰盈了,令人爱不释手,嘿嘿淫笑道:「你瞧瞧,你这不就升天了么?」
  房里交媾的非是女儿的本体,但说话的那个确是明端无误。虽然不用别人的身体时,往往几天也说不了这么多。
  翠十九娘隔着纸门听她被胡彦之调戏,不禁面红耳热,生出一股莫名的羞怒困恼。能解除这个状态的,也只有明端自己,然而她偏执于无意义之事的毛病一旦发作,下场便是无休无止的鬼挡墙。
  但「超诣真功」绝非毫无限制的武功。
  与游尸门传说中的绝学「青鸟伏形大法」不同,上尸部一系的武功,对心识的控制仅止于浅层。明端形容过寄魂于他人之体的感觉像是「蒙着棉被」看和听,须极力廓清,方能贴近寄魂之身所感所知,并不会发生「如意身受伤,魂主心识亦随之受损」的情形。
  《远引临非篇》内揭橥的弱点全然不在心识,而在魂主本身。
  寄魂时,若魂主的身体突受惊扰,将发生身魂中绝的惨剧,甚者长眠不醒,形同死亡。还有就是寄体的时限,端看相隔的距离,以及寄体所为何事而定。
  「像泅水一样。」
  要从不寄体时话就很少的明端口里问出究竟,着实费了十九娘一番工夫。这是她好说歹说软磨硬泡,好不容易从女儿那里得到的答案。
  明明从小到大也没游过几次水的,却老爱举这种闹着别扭似的例子。
  秘阁硕果仅存的最后一批乌衣学士,可说余生都用于这部《远引临非篇》上,其中大半带着未解的遗憾入土,能帮助、甚至保护明端的人已越来越少。有关「超诣真功」的一切本应不厌涓滴,无论有用没用,总要再多掏些出来才好。
  「不能一直待在水里?」十九娘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问。
  就算是亲生母亲,不通寄体术的人就是很难理解附在他人身体里的感觉。明端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便是这群瞽者中唯一的明眼人,大人们总是要她听话,偏偏又什么事都得要问她。
  「……换气就好。」这样的口吻就表示她无意再说了。
  以泅泳比喻,越耗体力的泳姿,换气则须越频。操纵如意女打斗是最难的,即使明端做得够好了,始终撑不过一刻。交媾之剧烈,毫不逊于动手过招,明端操纵斛珠儿的时间已逼近临界,再不脱体回魂,后果不堪设想。
  (这丫头……到底在想什么?为何不快些回到身子里?)
  ──真真急死人了!
  做为母亲,熟知男女情事的十九娘全没想过女儿是贪恋交媾的快美所致,而房里斛珠儿快断气似的剧烈娇喘忽转成了尖叫,那声响彻屋梁的「娘!救我」,更一把扯断她紧绷的理智。
  玉手一挥,匿于廊庑间的「豺狗」们倏忽现身,却非冲入上房,而是如乌霾般层层环住小主。翠十九娘快绝无声地拂开纸门,一晃影便掠上高台。
  桶里胡彦之正射至中途,浑身精力俱凝于此,虽未漏了门外的声息,身体反应却慢了十八拍不止;暗叫一声「惭愧」,及时抱着少女退至桶边,反手按住压于叠衣顶上的对剑剑柄。
  却见来的是一名如花美妇,额间压着三瓣樱痕,梳着夸张的飞仙鬟髻,酥胸半露、秾艳袭人,娇贵中带着跋扈,最适合在闺房里好生调教;若非精心描绘的眉黛间无一丝挑逗,只余烈烈霜凛,几乎要涎着脸主动上前搭讪。
  况且她那一晃即至的轻功浑如鬼魅,显示来人绝不好斗。
  老胡抑住色心,一瞥台下孙自贞仍抱膝不动,心怀略宽,正欲转移美妇的注意力,岂料竟是她先开了口。「明端!」美妇低喝,怀里的玉斛珠一颤醒神,倦极的星眸还有些睁不开,半闭着眼侧首,本能应道:「……娘。」
  这下轮到老胡尴尬了。「这……虽然我经常梦到自己吃母女丼,不过性幻想还是别跟现实太过接近为好。」想起肉棒还插在人家女儿嫩穴里,胡彦之颇不自在,极力挽救形象:「呃,这个……玉伯母您好,小生姓胡,绝对不是什么坏人,当然现在看起来不像……可不可以麻烦您先回避一下,让我先穿好衣服?我不太习惯在长辈面前露屌。
呃,我说的『长辈』不是指奶奶,就真的是长辈……我是说现在不是,但平常我讲『
长辈』都是指奶奶,您知道的,奶奶跟长辈一样,也是越大越好。当然令嫒是够大的了,她那两个奶奶……啧啧。啊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抱头直磕浴桶。
  翠十九娘面色丕变,伸指按唇,示意他噤声。老胡赶紧闭嘴,却不知是为什么,正自莫名,见她裙膝微动,左臂一收,右手食中二指虚引长剑,两寸青锋离鞘映着水光烛照,令人不寒而栗。
  「玉伯母,我这人口拙不太会表达自己,做事却很实在。」
  胡彦之低笑道,眼神比青钢剑刃更冷锐,任谁见了都笑不出来。
  「您循原路出门,房里死的活的都别沾一下,待我穿好衣鞋,自放令嫒出去。这样是不是你我都省事?」他自是为台下的孙自贞着想,却不欲勾勒太甚,避重就经,以免为对方所觉。
  而翠十九娘冲动过后稍一冷静,便知此举不当,只想抢在少主之前救出明端,低喝:「你快回去!」却是对明端说。谁知翠明端高潮未歇,心识恍惚,忘了正寄于他人之身,攀着男儿的颈子,闭眸软弱地摇头,微翘的嘴角带着几分得意、几分倔强:「娘,他出精啦。我……我再弄他几回,掏空他的精元……」
  胡彦之啼笑皆非:「有你这么说话的么?这种事要小声讲!」翠十九娘急怒交迸,拂袖击水,倒没忘了压低语声:「胡闹!快回去!」哗啦一声,渐冷的酒汁溅上少女的裸背,泼得她激灵灵一颤,「嘤」的一声,似有些返神。
  胡彦之以为她要翻脸,「铿」的一声擎出长剑,裸身直起,笑指十九娘:「玉伯母没商没量的,是逼小生硬闯啦。你房外虽伏着十几号人,怕还留我不住。」眼神一瞟,恰射往门外翠明端的方向。
  翠十九娘就是不欲惊动女儿,灵光闪现,水袖无声无息往桶里一搅,再攫起时已沉甸甸的不逊土囊;藕臂轻挥,吃饱酒浆的大袖猛撞向玉斛珠的背心!
  像斛珠这样的「如意女」虽难得,明端却只有一个。能打醒她最好,至不济也要打伤斛珠儿──宿体一旦受到重创,「超诣真功」护体之能自行发动,强行抽回魂主的心识。只要不伤及本体,超诣真功可说是最万无一失的心识之术。
  胡彦之不明所以,万料不到她一出手便针对自己的女儿,圈转长剑,「砰」的一声砸开水袖。蓦地眼角一花浓香袭来,翠十九娘已至身侧,柔荑穿出纱袖,轰向玉斛珠的肩头!
  「……好毒辣的婊子!」
  胡彦之未及出口,应变又迟,只能在心中斥骂。
  这一掌非是什么高明路数,但那美妇位移太快,进招角度又奇刁,莫说回剑,连举臂亦有不能。眼看玉斛珠无幸,老胡把心一横,背转身子生受她一掌,被打得五内翻涌,长剑脱手飞出,借力翻出浴桶,落在对向另一侧。
  胡彦之并不白挨这掌,着地时一踉跄,迳掠往梯架,欲跃下将怀里的玉斛珠换成孙自贞……好吧,说不定俩都带走。这玉伯母肯定是后妈,逼旧妇女儿接客还不罢休,找到机会便要弄死她。绘春堂的绣本钜作《淫贱古道热新肠》里就有类似的剧情,老胡细细珍藏爱不释手,每回重翻除了马眼流泪,亦不免为世间冷暖留下男儿泪。
  谁知方一动念,染樱映紫的绣金牡丹裙翻转,翠十九娘已俏立于梯前,轻盈的裙角这才缓缓飘落,遮住了梯架两侧突出的扶枝。
  (妈的,这什么见鬼的身法!)
  她须逆向绕过长弧才到梯边,却较占着短弧的胡彦之更快。
  他所习「律仪幻化」已是轻功里的一绝,然而行于在廊庑栏陌之间、于难以腾挪处游窜,这妇人实已练成了精,不只快,还快得悄无声息。胡彦之自愧弗如,却不能束手赞叹,运功一蹴,浴桶「轰」的一声向妇人横移尺许,桶中残酒如海啸,哗啦啦掀起数尺高的浪头,「唰!」碎得高台上一片湿泞狼籍。
  他本意欲将美妇逼开,以他的轻功,再高三五倍的台子亦能迳跃直下,然而妇人若离孙自贞太近,以她那快如电闪的脚程,就算胡彦之拽了人走,她也来得及随后一袖一个双双了帐,让他拖两具死尸出门,非先将她骗开不可。这在兵法上就叫「提篮假烧金」,所幸老胡一向拿手。
  哪里晓得翠十九娘固是避开酒水,台下孙自贞陡被浇了一头,吓得失声惊叫,连忙从梯边跑开,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另一边,竟与翠十九娘同侧。如此一来她离老胡更远,两人之间还隔着一名快逾疾电的十九娘,情况益发棘手。
  胡彦之欲哭无泪,却发现十九娘的脸色比自己的还难看,灵光一闪:「……声音!她自进房以来,无不是压低声音说话。娘的,原来你怕这个!」正所谓「敌退我进,敌避我与」,怕什么我来什么!老胡二度抬脚,见十九娘伸手抵住木桶,露出险恶的狞笑:「还不玩儿死你!」喀喇一声往下跺,劈哩啪啦的裂木脆响一路向下,紧接着咿呀一阵晃摇,毁去一脚的高台眼看便要坍倒!
  老胡抱着玉斛珠跃下,一沾地便即飙出,拉着瞠目结舌的孙自贞往外冲;顾不得身无片缕,起脚踢飞糊纸门扇,赫见房外十数名一身劲装的黑衣人并排不动,木刻人偶也似,碎裂的门棂撞在身上,刺得头脸肌肤都是血,这帮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麻烦!
  胡彦之也没指望有人让道,起脚横扫,但听「喀喇」一响,当先的那人身子微晃,腿骨已折,却仍站立不倒。老胡连踢旁边几人的胸膛腰腿,却连一道能侧身挤过的缝隙也打不开,仿佛踢的是整排缝皮填布的不倒寿翁,这些人被踢口鼻溢血、受伤不轻,依旧撮拳交臂低头不动,似乎死也要种死在房门前。
  老胡一向不打不还手之人,借力一蹬,退回房里,想起另一侧还有成片的糊纸门,一放孙自贞,抄起一张短腿的红梅小几掷去,砰的一声撞开个大洞,洞后深黝黝的似是另一条乌木长廊,这回可没有打死不退的劲装汉了,精神大振,拉着孙自贞道:「走!」反足将碰得到的箱箧几凳、立瓶屏风等踢了个漫天飞雨,以阻追兵。
  便在这时,摇晃的高台终于撑不住浴桶,承重的一侧「喀喇」爽快折断,连着浴桶酒水轰砸于房间正中央,弹起的破片如石炮飞散,水流卷着满地的碎瓷裂木堆上纸门,自浸穿糊纸的门棂中流将出去。
  原本金碧辉煌的春字号院顶层上房,此刻如遭狂风席卷,胡彦之正欲趁乱携走二姝,怀里的玉斛珠突然剧烈抽搐起来,恍若扶乩,挣扎到单臂环抱不住的地步,「砰」的一声,失手将少女摔落地面。
  这下想走也走不得,胡彦之一把掐住玉斛珠的下巴关节,唯恐她咬了舌头,扯过一件不知是被单或大袖的脏污织锦,对半撕开,以干净的一面将她裹起,暗忖:「难道是中了毒?」运气行遍全身,却无一丝异状,只恨解毒丹收在衣带褶缝里,此际不知流于何处,没能给不懂内功的孙自贞留一枚护身。
  玉斛珠的痉挛虽剧烈,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在他怀里悠悠醒转,睁眼见得是他,神情茫然不解:「胡……胡大爷?怎……怎地是你?我……怎么了?这儿……是哪里?」忽觉鼻下温黏,竟是淌出一缕鲜血来。
  老胡替她裹好了织锦,笑着安慰:「别担心,你那恶毒的后妈再害不了你啦,胡大爷带你离开,咱们以后都不回来。」抹去血渍,见她眼瞳里血丝密布,隐见溢红,小巧的耳鼓里亦有渗血,分明是被狮吼功一类所震、伤及颅内的征兆,却不知是谁人所发,何以他和孙自贞皆无异样。
  忽听一人奔过满屋狼籍,尖声哀唤:「……明端!」正是翠十九娘。
  胡彦之以另一爿织锦围腰,二女一抱一拦护得严实,脚跟将身后一根椅脚踢过了肩,右手握住戟出,逼得十九娘身形顿住,鼻尖离破碎的椅柱尖儿仅只一寸,满眼都是他的懒惫笑容。
  「玉伯母,一斛珠我带走啦。她这么会含,一定替你赚了不少钱,你就当积积阴德,让她落了籍罢。多造浮屠免当鸡啊伯母。」
  翠十九娘大他不过十来岁,姐姐原也叫得,被他一口一个「伯母」喊得窝火,只是关心女儿,轮不到这层计较;视线越过了他的肩膀,扬声道:「明端?」胡彦之心想:「明你妈的!声东击西你胡大爷六岁就不玩啦,无聊,幼稚!」却听廊间一把清丽的少女喉音应道:「娘,我回来啦。」声音从没听过,口吻却极熟悉。这分明是──他微一侧首,瞥见劲装汉子们让开一道缝,露出一名身穿白䌷上衣白纱裙的苗条少女。少女拍拍一名黑衣汉子的肩头,淡道:「那是我最欢喜的衣裳。」那人身子微佝,应是被胡彦之一脚踢断了几根肋骨,回头盯着她歙动的红嫩樱唇片刻,微一颔首,一跛一跛地走入房里,从污水破烂中拾起了那件蓝花长褙衫子。
  胡彦之不觉蹙眉,而放下心来的十九娘眉黛倏凛,便于此际发难──她轻叱一声影随身动,迳扑向老胡身后的孙自贞!
  「不好!」胡彦之惊觉回神,一抖椅脚刺她背心。岂料她这下只是虚招,牡丹裙翩转翻绕,看不清裙下罗袜是如何变换,身影已转回原处。胡彦之变招不及,左侧空门大开,十九娘并指在他「天溪」、「期门」、「腹哀」三穴上各戳一记,戳得他左臂垂落,玉斛珠已连着裹锦换到十九娘手中。
  翠十九娘身形轻晃,横抱着玉斛珠退至门外,冷笑道:「斛珠儿是我金环谷的人,谁也带不走。公子要真心欢喜她,不妨常来走走,『羡舟停』上下倒履相迎,未敢慢怠。」将玉斛珠交给身边人,和声道:「辛苦你啦,斛珠儿。你且安心休养,晚些我再去瞧你。」
  玉斛珠顺从地点头。「多谢十九娘。」竟无一丝惊恐不悦。
  忽听一人抚掌大笑,春字号顶层上房唯一的一排琉璃窗外,一名锦衫华服、头带毡帽,外披白裘的男子斜椅于深山老梅的粗桠之间,一条腿轻佻地晃呀晃的,看得人无名火起。
  老胡知道这人最大的嗜好之一,就是教他人不舒服,真要生气便遂了他的心。就像他尽管穿上这么好看的衣服精心打扮,却仍要带着一副廉价粗劣的糊纸面具一样。
  他在江湖上总是自称「鬼先生」──当然这只是他诸多身分之一──胡彦之满以为翠十九娘也是受「鬼先生」操弄的一股江湖势力,如同七玄。但接下来的一幕却令他目瞪口呆。
  这顶层的广间里除了他和孙自贞外,所有人均不约而同单膝跪地,向着窗外的鬼面男子恭敬俯首,由翠十九娘做代表,以甜脆动听的喉音朗道:「属下等参见少主!

  「起来罢。」鬼先生扬了扬手里的残梅长枝,面具底下透出的闷湿笑声带着难言的恶意。「这位胡爷也非外人,你们该喊他『二公子』。」
  胡彦之面色丕变,连点穴的余裕也无,堪堪一掌轻切在孙自贞颈后,总算抢在鬼先生之前将她打晕。「住口!」他抬起头来,咬牙切齿:「我早同你说过,我们没有这种关系。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鬼先生哈哈大笑,仿佛觉得此说既荒谬又可怜。
  「这可由不得你。人说『打虎捉贼亲兄弟』,血脉相连是天注定的,你既换不了全身之血,自也舍不了父母兄弟。」鬼先生怡然笑道:「你说是不是,我的好二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