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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情万种 / 2021/04/14 14:10 / 12005 / 295
妖刀记
武侠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20 14:38:07

妖刀记】卷三十 四极明府
【第百四六折 蒺藜长据,如见斯容】
  胡彦之悚然一惊,才意识到眼下正处于极危险的境地,若白额煞凶性大发,一意取他性命,以此际伤疲交迸的惨烈状况,怕是有死无生。
  肏你祖宗十八代!救人救到连命都搭进去,胡彦之啊胡彦之,世上有没有你这般蠢才?老胡微露苦笑,横竖已走到这一步,真要反脸也只能认栽了,索性耸了耸肩,哈哈笑道:「二师父神算,不知平日在哪儿摆摊?下回沾了霉运,一定请您老开光。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更姓,乃真鹄山观海天门教下,姓胡名彦之,二师父甭客气,叫我小胡就好。」见白额煞黄睛一眦、竖瞳倏紧,大有不善之意,想想还是别扯破面皮自讨苦吃,赶紧陪笑:「……不然叫『之之』也行啊,我不介意的。」
  「你,是鹤着衣鹤老儿的徒弟?」
  白额煞喉间如滚雷,声音虽不甚大,却透着一股张嘴嘶咆前的强大威压,未闻虎吼,胆已先寒。
  胡彦之心里将牛鼻子师父骂上几百遍,听白额煞的口气,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结下的老鼠冤,合着今儿结帐来了,强笑道:「跟他不是太熟,不是太熟!真鹄山忒大,人多如屎蚵蜋一般,一脚踩下卜卜响,谁认得谁呀!二师父若要寻他,还是亲往洞灵仙府一趟靠谱,好过在江湖上打听。」
  忽闻一声「噗哧」,却是符赤锦掩口道:「胡大爷没存好心,你们一山都屎蚵蜋,恶心死啦,谁人肯去?却教二师父上山。」
  胡彦之哇哇大叫。「耿夫人,都说好要合作,你不拉我一把便罢,至于这般落井下石么?快同二师父说,老胡先在念阿桥救你,又赶来救你小师父,还是你家相公的把兄,说起来大伙是一家人。」
  符赤锦抿唇笑道:「你自个儿都说全啦,还让我说什么?」见白额煞乜眼投来相询之色,微微点头,算是认了老胡之言。白额煞哼的一声,收起弯如钩镰的油黄骨甲,呼噜噜地咕哝:「你师父鹤着衣……」
  「没有很熟,没有很熟!」老胡急忙撇清。
  「……昔年是我手下败将。」白额煞不理他插科打诨,沉声道:「他虽输了一招,却是个好样儿的,我还记得他说:『你的招式极精,却攻不破我的《灵谷剑法》,只能以力压伏,足见于道理之上,算不得是真胜。待我修为大成,怕你便非我之敌手了。』如今想来,那时他的眼光便已在我之上,对武学的体悟,亦非我所能及,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是佩服。」
  胡彦之敛起嘻皮笑脸的神气,整了整破碎狼籍的袍衫,勉力起身,对白额煞抱拳一揖,肃然开口:「前辈胜而不骄,亦令晚辈万分钦佩。感谢前辈未有一辞稍辱我师,否则晚辈纵不量力,万不能视若无睹。」说着长揖到地,行了个极其慎重的大礼。
  白额煞冷哼一声,竖睛乜斜。
  「好在当年你师父说话,不是这般文诌诌的穷酸德性,直来直往,好不痛快!
如若不然,莫说共饮一坛,恐怕这架还有得打。」口气不似先前森寒,猫似的白毛裂颚微咧,隐有一丝笑意。
  胡彦之心想:「好啊,牛鼻子师父年轻时不仅同邪派中人打架,还与他们一块饮酒!谅必在青帝观众牛鼻子师祖、师叔祖心中,也不是什么好鸟。」大感欣慰之余,又不禁替鹤着衣难过起来:怎么牛鼻子师父从前与人比武过招,像是没赢过似的?
  五帝窟的「白帝神君」薛百螣赢过他,游尸门的虎尸白额煞也赢过他;他自承武功不如爹爹,两人比试的结果不言可喻,就连鬼先生也说,风伯年轻时与牛鼻子师父大战一场,以『力挫青帝高足』作结,对照日后再战的终局,不可不谓是大大的逆转……
  这人仿佛不知胜利为何物,抱着叠床架屋似的成摞败绩走过了青壮年岁月,最后居然坐上青帝观主乃至天门掌教的宝座,也算奇事一件了。紫星观的鹿别驾多年来小动作频频,背地里结党营私,颇有图谋大位的野心,抑或与此有关。
  符赤锦不知他心中计较,见二师父的态度大趋和缓,忙打蛇随棍上,将胡彦之所提说了一遍,却略去他与狐异门之间千丝万缕般的可疑纠葛,只说胡大爷一直跟踪自己和耿郎,无意间撞破金环谷的人马埋伏四周,进而发现幕后的黑手乃狐异门的鬼先生,为破奸人毒计,欲假游尸门之手潜入七玄大会云云。
  胡彦之越听越是佩服,这毒妇鬼扯的本领比起人称「扯圣」的奇才胡大爷,恐怕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不找个时间堂堂正正以谎话一决胜负,孰高孰下,尚在未定之天。她不说一句假,只隐去几个枝节关窍不提,或者变个花样换着说,听起来就是毫不相干的另一套。
  耿照只是看上去老实,心思可一点也不蠢,过去胡彦之虽有疑虑,倒不真的担心拜把兄弟被她拆吃落腹,连骨头也不剩。直到此际才不禁头皮发麻,料想耿兄弟纵使九死余生、历劫归来,家里也还有一条心机深沈的美艳母蛇等着,是福是祸,委实难料。
  那「玉尸」紫灵眼看似不通世务,心思单纯得很,「虎尸」白额煞则是崇尚武勇的江湖人,在徒儿的如簧巧舌之下,按说是风行草偃,说服起来毫无困难。岂料白额煞听完,咧开大嘴一笑,冷冷说道:「对付狐异门,偏不能与此人合作。」肌肉贲起的毛茸茸双臂环胸,一边以骨甲轻刮下颔,发出磨砂般的「喀兹」怪响,射向胡彦之的森森目光令人背脊发寒。
  符赤锦微微一怔,笑道:「二师父,是胡大爷从狐异门的手底下,救了我和小师父呀!怎地偏不能与他合作?」声音娇腻,直与小女孩儿撒娇无异。
  白额煞重哼一声,冷道:「这事你不懂,毋须多问!哼,方才说是鹤着衣的徒弟,我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对,这下可对上啦。鹤着衣这几年闭关不出,甚少见人,与他过往的为人颇有扞格处。难道是他错养了一只噬人的狼崽,反将性命搭了进去么?」
  符赤锦听出口气不对,低而混浊的咕哝声,正是暴起伤人的前兆,却不知何以至此,闪身拦在二人之间,颤道:「二师父,胡大爷是耿郎的义兄弟,多次舍身相救,决计不是什么坏人。这其中必有误会,二师父先莫动气,让宝宝锦儿问问他可好?」说到后来近乎央求,隐带一丝哭音。
  胡彦之看不见她的神情,光听声音亦觉动容,听白额煞「哼」的一声,目光越过她浑圆的香肩,仍是混杂了猜忌不忿,正欲挥开爱徒,蓑衣一角却被另一只白皙玉手拿住,身后传来紫灵眼恬脆的嗓音:「长老,他毕竟救了我。且听听他怎么说,宝宝锦儿不骗咱们的。」
  胡彦之一凛,忽明白符赤锦是演给哪个看、白额煞又最听谁人的话语,果然虎形大汉编笠一垂,不再进逼,侧首森然道:「你们要是见过『鸣火玉狐』胤丹书夫妇,便知这小子和胤野、胤丹书何其相像!他的眉目口鼻像极了胤丹书,而说话那股子挑衅的神气,与『倾天狐』胤野宛若一模刻就!我不知胤氏一门是否尚有血脉遗世,倘若有,被鹤着衣收养也非是难以想像之事。」
  符赤锦对胡彦之与狐异门的牵连早有疑心,「胡」字与「狐」其音相同,或有喻含,不想胡彦之竟是狐异门主胤丹书的后人。二师父非是信口开河的性子,其形如兽,辨人的法子也与野兽相仿,不惟外貌,连声音、气味,行走坐卧的微妙表征等,亦在他观察觉知的范畴之内;白额煞说是,可比一百个普通人的指称有说服力多了。
  同样骇异莫名的,还有胡彦之自己。
  他并不觉自己的身世堪称「污点」,但肯定是一桩必须被严密保守的大秘密,一旦曝光,不仅麻烦接踵而来,势必还要连累牛鼻子师父——不说别的,刀脉的鹿老儿恐怕要欢喜得睡不着觉了,还不藉机将天门掌教斗黑斗臭,一把掼下洞府丹墀来?
  向符赤锦提议合作之前,他多方考量过其中的利害,料想游尸门纵使生疑,总不能不管眼前的危机,一意刨挖助拳之人的来历;就算有哪个白眼狼好窥阴私,真要追究他的狐异门情报从何而来,胡彦之也准备了一套说词,一股脑儿推给牛鼻子师父。
  以鹤着衣和胤丹书相交至深,能针对狐异门的习性放出眼线,命令弟子预作准备,防患于未然,似也不无道理。待鬼先生阴谋被破,江湖免于一场腥风血雨的浩劫,谁还理会这其中的枝枝节节?
  只是他万没想到泄漏机密的,居然是自己的长相。
  他从不知道自己长得像父亲。无论是风伯或师父,鲜少向他提及父亲的形容;他和鬼先生见面时,望着那张比女人更美的白皙脸蛋,和镜中的自己找不着多少相似处——当然,以「捕圣」仇不坏的骨相术仍能找出同胞兄弟的共相——总禁不住想:「他应该……比较像母亲罢?那我呢?我这张脸……是不是爹爹的模样?」可惜明镜无言。
  连兄长鬼先生也有意无意地避谈父亲。胡彦之非是初入江湖的雏儿,人情世故多有历练,隐隐觉得狐异门的覆灭,与父亲决定同正道七大派合作一事,恐怕有直接的关系,对狐异门人来说,「胤丹书」三字既光荣亦神伤,难以相对,也许他的母亲亦然。
  (或许……这是母亲始终不想见我的原因罢?)
  胡彦之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咳嗽连连,不见歇止,鼻端、嘴角呼噜噜地冒着鲜血沫子。符赤锦为之愕然,连紫灵眼亦抬起古潭般幽冷的左眸,静静望着狂态毕露的虬髯青年,仿佛能看出其中的软弱悲伤。
  「……多谢前辈,」断断续续、夹带气声的豪笑持续了好一阵子,胡彦之倚柱咻喘,勉力朝白额煞一拱手:「为我解了多年来的一个心结。我平生的憾事之一,就是不知亡父形容,经前辈点醒,从此我日日见得清水铜镜,即如父亲来到眼前,想看之时便有得看,再毋须百转千回,引为至憾。」
  符赤锦料不到他竟直承其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听紫灵眼低道:「你想哭便哭,这般逼着自己笑,徒然伤身而已。」
  胡彦之本已收声,听她一说虎目眦圆,仰天咧嘴:「这本是天大的好事,有甚好哭?自是要笑!」鼓胸欲笑,「呕」的一声喷出血箭,连廊柱都倚之不住,肩膀一歪,整个人向后仰落!
  白额煞蓑影微晃,人已入廊,抢在他撞倒前抄住。胡彦之眼冒金星,顿觉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处,但觉腰背有托,血性涌起,双臂乱挥,咬牙笑道:「不……
不用……不必来!我……我自己能坐!走……走开!」挣扎着坐回原处,唇面淡如金纸,说话时却是对着空处,显然目力尚未全复。
  「我……我师父在真鹄山,人……人好得很,我……我决计不会害他。谁要害我师父,我绝不轻饶!」
  他咬牙切齿,惨白的面目罕见地狰狞起来,更添几分惊心。「正道邪道,不过一念;兴衰荣辱,亦是白云苍狗,从上山以来,我师父便是这般教导我,胡某虽然不才,未敢全忘。
  「若非主其事者一意为恶,狐异门与我并无关连。我念着我那老实巴交的耿兄弟,唯恐魔掌伸到他媳妇儿岳家这厢,才兴起与贵门合作、阻止狐异门混一七玄之念。
  「你信也好,不信便罢,疑来疑去,不觉累甚?滚滚浊世,已然如许惊心,就当帮自己一个忙,省省心罢。」
  他挥开扶持,颤巍巍地拄起,拖着破破烂烂的身子向外跛行,忽然想起什么,解开包袱巾将藏锋扔给了符赤锦,一瞥鞘上镶的铜件不是扭变形曲便是掉落遗失,乌檀鞘身龟裂迸碎,惨不忍睹;虽未倒出鞘内之刃,也不是能够任意携行的样态,须觅巧手匠人重配。至于握柄的部位倒是相对完整,藏锋的损伤又比昆吾厉害些,暗忖:「刺伤豺狗……不,刺伤戚凤城的,到底是哪一柄?鞘虽损裂刃却未露,又是如何自行弹出,以致破了他的护体阴功?」虽疑云重重,却不急于此刻廓清,遥对符赤锦抱拳道:「耿夫人,看来咱俩的合作就到这儿啦。此番携手甚是愉快,但愿下回再有机会,只消执行到『天』字号计画便能成功,用不着一连三套天地玄,搞得要黄不黄的,累煞人也。行啦别送,我自个儿找门。」
  符赤锦正要开口,一旁白额煞忽道:「你向咱们认了桩惊天秘密,足令观海天门易主、青帝观失势,掉头便走,似也大方了些。还是散播这等谣言,原本就是你的目的?」
  胡彦之哈哈大笑。
  「你爱向谁说向谁说去,本大爷懒管!牛鼻子师父有你这种朋友或敌人,那是他的命,谁教他自个儿不挑?这位毛茸茸的前辈,咱们话不投机,还是少讲几句为好,我总觉得耳里腻得出油。后会无期,诸位珍重。」信手一拱,便要离去。
  符赤锦惊出一背香汗,她素知二师父心高气傲,虽漂泊江湖、蓑笠掩容,却最恨无礼狂悖之徒,这胡彦之分明只剩下了半条命,谁知说翻脸便翻脸,若惹恼了二师父,动起手来,花园里那一地凄厉的人片肚肠,岂非正是他的榜样?
  果然白额煞仰天虎吼,震得雨幕迸碎,整座挂川寺仿佛动了一动,沿屋带墙地掀落一摞瓦片来。
  胡彦之伤疲交煎,哪里禁受得住?「呕」的一声乌血溢出嘴角,被震得双腿一软,似要仆倒,却仅以单膝着地,硬生生挺住了身子,转过一张桀骜不驯的苍白面孔,薄而干硬的嘴唇抿着一抹冷笑;虽未出一声,浓浓的衅蔑讥诮已塞满长廊,直欲透出雨帘。
  符赤锦暗叫不妙,打定主意,要是二师父当真出手,拼着以身受他一击,也要保住耿郎的结义兄弟。却见白额煞咆声未落,咧开的大嘴兀自合之不拢,继而吐出一串浓浊的呼噜怪响,居然笑了起来。
  「就看你这神情,肯定是胤丹书的儿子,鹤着衣的徒弟。只有这两个家伙,才能生养出如此顽强愚笨、一点儿都不识时务的蠢小子。」白额煞剔着骨甲,懒洋洋地笑道:「如你适才所言,滚滚浊世,如许惊心,若非得相信什么人不可,除我门中之人,我宁可选择胤丹书与鹤着衣。」
  老胡错愕的表情硬生生僵在脸上,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样吃惊的还有符赤锦。她还未全然会意,本能向小师父投以询问的目光,却发现她正瞧着下巴都快掉落地面的胡大爷,不由「咦」了一声。紫灵眼回过神,迳将雪白的脸庞转向一旁,仍是清清冷冷的,仿佛啥事也没发生。
  「你……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一向机灵的胡大爷兀自云山雾罩,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你不是想合作么?咱们这便来合作!」白额煞咧嘴一笑,伸出强壮修长的臂膀往他肩颈一捞,明明是勾肩搭背的亲热举动,衬与胡大爷半死不活的模样,倒像大猫攫住无毛鸡,转头便要大快朵颐一般。
  「记着,一会见到我家老大,你就照样说一遍给他听。他这人说是难打发,却也容易得紧,总之莫说一句假话便是,骗不了他的。」
    
  耿照在蚳狩云藏身的秘窟之中调复生息,转眼又过几日。
  姥姥的饮食虽然清淡,供应却十分充足,蔬果清脆结实、个头肥硕,耿照过往在流影城执敬司伺候过横疏影的膳食,能辨食材的鲜陈优劣,一尝便知是精挑细选的新采菜蔬;不仅如此,餐桌上亦罕见醢脯渍物,若非置身石室,但看盘飧置办,委实不像幽居地底的模样。
  此间说是「秘窟」,实际规模却宽敞得惊人,整个空间由前后两进所构成,居中凿出条斜斜的两折廊道连接,俯瞰便如拉长的「吕」字,两处均是方方正正的格局:前头的空间供起居之用,是个近十丈见方的挑高广间,四壁各有八间石室,一列四间、上下错叠,上层的门牖均挖在丈余高的削壁之上,须假悬空的廊道进出,呈「回」字形布局;后进则略小一些,格局似乎更加曲折,埋锅造饭的灶房与清洗涤洁的浴房均在此处,不但有经精密计算的烟道及通风口,还引来冷热泉水备用,十分方便。
  耿照在黄缨的服侍之下到过浴房,对精巧的引水排水设计啧啧称奇,就连穷奢极欲的流影城不觉云上楼,与此间古意苍苍的石造设施一比,都显寒酸落后,若教独孤天威见着,怕要捶胸顿足,呼天抢地。
  这感觉耿照似曾相识。远在三奇谷瀑布的石窟里,他便体验过这种今古倒错的异样感:明明是年代久远之物,却有着连世之大匠亦望尘莫及的惊人技术,更遑论其中的奇思妙想,远远超过现今所知,就算绘成了图纸、苦口婆心地解释,也未必能为时人所接受。
  建造这座秘窟的,也是龙皇玄鳞么?还是在世上仍有真龙、天外曾来佛使的久远年代,人人都有这鬼斧神工般的技艺?
  「这里的食物,全都由她们所供应。」蚳狩云见他满面狐疑,淡淡一笑,指着后进解释。
  「她们?」耿照益发迷惑,端着碗筷的双手就这么停在半空,一时竟忘了吃。
姥姥为他添了一匙鲜蘑菜心,调羹轻敲碗缘两下,见他如梦初醒、慌忙送入口中的模样,不由微抿,摇头道:「慢着吃,别噎着了。『她们』指的是把守禁道的那群人,她们没有名字,一辈子待在不见天日的地底,谁也不知道她们怎么过日子、活着又为了什么,都管叫『黑蜘蛛』或『黑寡妇』,仿佛早已不当是人。
  「关于她们生吃活人、施行血祭的种种恐怖事迹,从我还是女娃儿时便听姐姐嬷嬷们说过,到现在谷里的丫头们还在说;绘声绘影几十年,总是那一套,对那群人终究是一无所知,一如我做娃娃的时候。」
  耿照听黄缨说过「领路使」。在关于冷𬬻谷的诸多奇闻中,这群黑寡妇永远是最神秘诡异的一部份,即使是最糟糕的转述者,都不会错过如此耸动的题材。
  况且,禁道与领路使不单单是故事而已,与冷𬬻谷的所有人都切身相关。无论尊卑长幼、武功高低,若无门主或姥姥手谕,擅入禁道者,下场便只是化为一具冰冷的尸骸,自有冷𬬻谷半琴天宫以来,便是如此。
  耿照一直以为「领路使」云云,不过是天罗香某个秘密堂口的代称,一如赤炼堂雷大太保麾下的「指纵鹰」,于外人固是诡秘重重,终归还是上位者的爪牙,面纱不过是掩护,用来引开旁人的注意力,好让顶上之人伸出黑手,在台面下覆雨翻云。
  如今看来,竟连姥姥也对她们不甚了了。如此,天罗香的进出命脉,岂非掌握在那帮「黑寡妇」手里,只消她们不再引路,偌大的冷𬬻谷便成牢狱,进不来也出不去,纵有绝顶的武功,如之奈何?
  「我教门千百年来,尽皆如此;说是祖宗成法,亦不为过。」蚳狩云淡然道:「历代门主继位,均须于一卷羊皮古誓上以血字画押,送交禁道;无论何人接掌教门,禁道皆不拒收血誓,世代如此,从无例外。一旦门主退位,禁道便送回古誓书,卸任的掌门焚香祝祷,刺血于羊皮,则旧的画押即自行消淡,七日内将完全褪去,新掌门以鲜血重新画押,完成誓约。」
  不拒血誓,那就是不干预天罗香教内事务的意思了。然而,出入门户毕竟掌握在别人的手里,蚳狩云也好、历代天罗香的掌权者也罢,终不免有「卧榻之外俱是他人之家」的掣肘之感,如芒刺在背,常欲除之而后快。
  如非禁道繁复,外人实难理解,彻底阻绝两拨势力的接触乃至冲突,说不定早在数百年前,天罗香即对盘据禁道的黑蜘蛛们高举战旗,为永远地混一冷𬬻谷而发动殊死之战,以夺回出入总坛的绝对自由。
  「那誓约的内容……」耿照蹙眉环臂,沉吟道:「写的是什么?历代教门与禁道双方首脑可曾修改增减,对此进行磋商?」
  姥姥对他一开口便切中要点十分满意,优雅的面上浮现嘉许之色。
  「问得好。可惜羊皮古卷乃上古遗物,与冷𬬻禁道同样悠久,甚且老于半琴天宫的开基础石,乃至本门至高武典《天罗经》;其上的文字,当世不通行久矣!教门内虽有抄本,古卷译文却散见于历代门主的札记与典籍中,也都传过了几手,未必便是原本的意思。
  「既然看不懂,就没甚好磋商的了,是不是?自我代掌门户以来,持我手谕之人,禁道一律放行;若遇特殊情况,我派人往禁道口喊一声,自有领路使者出现聆听,印象中没什么是她们拒绝过的,当然这也是我一向自制,从未提出什么过份要求。」
  耿照略一思索,登时明白了姥姥的言外之意。
  「典籍」云云,指的多半便是《天罗经》了。也就是说完整的古卷全译,极可能是收录在这部珍贵的武典里,一直以来都受到天罗香内部最最严密的保护。
  明姑娘盗走经书,对武学上始终深受「形质不符」所扰的天罗香而言,不啻雪上加霜。更重要的是:失落经中古誓,让天罗香对禁道原本少得可怜的了解形同冰消,打起交道来难免尽落下风。
  姥姥之所以倾尽教门之力,处心积虑要夺回天罗经,不惟清理门户,恐怕还有更实际的目的,使她别无选择。然而,盟约是为了规范双方才得以存在,禁道的黑蜘蛛们为天罗香诸女提供指引,避免迷失,天罗香又给了什么以为交换?
  耿照想起那些送入禁道、从此只能以黑纱裹面的女郎,还有恐怖的吃人或血祭传说,不由一阵恶寒。姥姥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忍俊不住,一迳摇头。
  「真有这么容易,就好啦。」
  老妇人叹了口气,搁下食具。「禁道要靠冷𬬻谷送下的罪人叛徒来维系,几百年前就该死绝了。自有印象以来,含我亲自送入禁道里的,两人四手用不完,数目还远少于这些年误闯禁道而死的。」
  她抬起眼帘,眸里透着深沈的无力。
  「她们什么都不要,这才是最头疼处。黑蜘蛛从无要求,绝不主动发声,能不对话就不对话……无欲无求,令人疑窦丛生。我翻阅前贤留下的文书,于此可说是无人不疑,却又反复重申守誓的必要性;『不可窥探』的警语与前述的疑虑往往同列于一卷,矛盾得令人发笑。」
  耿照灵机一动,脑海中浮现一抹窈窕修长、如云如雾的苗条身影,低道:「我猜苏姑娘被送入禁道,并非犯下什么滔天大罪,是不是?」
  蚳狩云淡道:「她是我为探查禁道之秘,精心排布的一着暗棋。培养之初,便以历来出身禁道的领路使为摹本,刻意育成那种淡漠疏离、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特质。像她这么年轻,便成为领路使者的天宫之人,过去可说是从来不曾出现过。」
  耿照暗忖:「为揭禁道之秘,牺牲一名花样年华的青春女郎……相较之下,禁道的黑蜘蛛不过是无有欲求罢了,执论善恶,姥姥未必站得住脚。」想起苏合薰那与清冷外表绝不相衬、狠厉异常的搏命拳殴,似透着一股浓烈血性,绝非姥姥所说的「不食人间烟火」,沉吟之余,凄恻油生。
  总能轻易看穿少年所思所想的老妇人,这回倒像浑无所觉似的,轻拂裙膝,自顾自地续道:「可惜带回的消息,迄今仍派不上用场。她于地底的居室,据说与此间差堪仿佛,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位教她记忆各处密道及出入口的老妇,一样是黑纱裹脸,连话都很少说。薰儿只头一回喊过一声『嬷嬷』,旋被那妇人伸手制止,此后授受全凭手眼指引,不曾交谈。
  「我问她底下究竟有多少人、主事者谁,有无昔日见过的天宫旧人,她一条也答不上,仿佛山腹中便只她一人;时间一到,其余人等俱都散得干干净净,连影子也没见。想来不只我挑人,那帮黑寡妇也挑,挑中这个缺心眼儿的,也不知应了谁的算计。」
  耿照心想:「那便是地下的地下,另有居停了。苏姑娘虽被黑蜘蛛选为领路使者,怕还不是真正的一员,姥姥让苏姑娘留意盈姑娘几位的日常行止,难保不被其他黑蜘蛛窥看,用心早已暴露。」正要提醒,不知怎的却不欲姥姥向她施压,所幸苏合薰每两日便来汇报,届时再想办法示警,改口道:「此地……也是黑蜘蛛提供的避难所么?」
  蚳狩云微露苦笑,当是默认此事。
  「教门中人,一直以为门主的居室藏在天宫主殿的某处。其实此地位于环谷北侧的山腹里,有一条直通天宫的暗道,可以瞒过八部的耳目,无声无息出现在半琴天宫之内。」
  历代天罗香之主与其直传弟子多住在这里,假暗道与天宫的居室相连,坐拥既广阔又隐密的活动空间。黑蜘蛛每日均于石窟膳房的活门里放置新鲜蔬果,不管有无食用,翌日便即更新,从来不曾间断,仿佛此事亦详载于羊皮古誓一般,须得恪遵谨守。
  蚳狩云一方面对禁道无比忌惮,甘冒违背祖训之险,苦心孤诣安插暗桩,加以刺探;另一方面,却又寄身于黑蜘蛛所提供的石窟天险,享用她们经手的鲜蔬食水而不疑,看在耿照这般外人眼中,自是矛盾已极。然而,考虑到数百年来天罗香与冷𬬻禁道间微妙的依存与牵制,似又非是全然无法理解。
  思虑至此,耿照忽想:既然石窟位于环谷群山北巅,有无可能翻越棱脊,毋须经由禁道,即能出得谷去?
  「由后进出去,恰是一处断崖,其下深不见底,一旦坠落有死无生。无论你相信与否,很久以前就有人尝试过了。」
  蚳狩云泼了他一头冷水。「至于四面山谷,不是叠嶂层峦难以翻越,便是陡峭一如此间。关于这点,我们也试了好几百年,只能说不是个想头。」
  耿照又气又好笑。是谁挑了这么个死地,又布下错综复杂的禁道机关,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坑死人么?「恕晚辈直言,」他小心措辞,以免泄漏心中不忿。
「贵派难道不曾想过,举派迁出冷𬬻谷,才是真正的一了百了么?便说祖宗家法,这禁道的箝制未免太也恼人,委实不是办法。」
  这回,蚳狩云的回答倒是令他吃了一惊。
  「据说本门二祖任上,便曾经如此施为。」她淡淡一笑。「结果就是:大批的教门菁英,全成了山腹里的孤魂野鬼,连尸骨都不见,包括二祖她老人家。黑蜘蛛什么都不用做,光是隐匿地底绝不现身,教人自行走入,便足以除掉本门的众多高手;她们若要放外人入谷,于睡梦之间即能灭掉天罗香。
  「此事对教门戕害至深,乃至数代之后,元气才得渐渐恢复。五祖在编撰《天罗经》时特别写入序中,殷嘱后人引以为戒,不可重蹈覆辙。你莫以为姥姥派人刺探,是拿黑蜘蛛当敌人、想要一举消灭她们,只为知己知彼罢了,教门与禁道实互为唇齿,紧密相依;唇亡齿寒,巢倾卵破,此乃天地不易的道理。」
  这就是姥姥轻易将亲信子弟如苏姑娘等,送入地底的动机么?
  这不过是场自家人之间的斗智游戏,孰胜孰败,皆无伤大雅?
  「一旦黑蜘蛛发现了苏姑娘的目的,」耿照终是忍不住出口。「难道也不会做出处置么?」
  蚳狩云抬望他一眼,像是看着问了傻问题的孙儿,笑意既宽容又宠溺。
  「阿缨没告诉你么,那冷𬬻谷中人尽皆知的古老传说?地底的黑蜘蛛,听得见这谷里所有的耳语蜚言,无论你在哪一处发声,只要黑蜘蛛愿意见你,立时便能出现。」
  她对瞠目结舌的少年笑道:「在定字部禁道以外,薰儿得授的第一条密道,便是通往此间的路,你说黑蜘蛛是知道些什么呢,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打从一开始,苏姑娘……就只是诱饵?
  「是试探。」蚳狩云静静说道:「面对毫无反应的对手,所有的揣测推敲,都注定落空,谁也无法与看不见摸不着的对象较劲,是不是?我在她们的眼皮子底下训练薰儿,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这丫头是为了打入她们的圈子而量身定做,但她们竟还是接受了她……这个举动本身就充满意义。」
  耿照突然没了胃口,沉默地放落碗筷,甚至须极力按捺心中一股莫名躁动,才不致在言语间失却礼数,低道:「有什么意义,须冒这等奇险?若有万一,岂不是白白搭上一条宝贵性命?」
  蚳狩云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重新端起碗匙,好整以暇地盛了小半碗的笋尖火腿凤翅汤,细细呵凉油花匀浅的清澄汤面。「最重要的意义,在于我较过去的教门诸前贤们,更清楚这并非是黑蜘蛛的底线。我们决计不能对她们做的事,于清册上又多划去了一条。」
  耿照忽然明白,这或许是形同被幽禁在冷𬬻谷中的天罗香上下,数百年来所累积的种种猜忌不安,最后衍出的某种怪异扭曲的心理。
  就像身上突然长出一枚怪瘤,初时觉得丑陋恶心,不忍卒睹,避之唯恐不及;岂料经年累月下来,这种强烈的排斥最后却化成了病态的好奇心,反而更想去碰触它、观察它,从骤然涌现的恶心反胃中得到快感。
  至此,其人或有解脱之快,看在旁人眼中,却觉这人已然发疯,无可救之药。
睿智如蚳狩云、正直如雪艳青,竟也难脱窠臼,只能说当局者迷了。
  若数百年来,黑蜘蛛始终甘于引领天罗香之人往来禁道、替北山石窟补充新鲜蔬食,或许这就是羊皮古誓上记载的盟约内容,她们并没有其他想要的东西,所为不过守誓而已。
  ——如果出入禁道的规矩,从来没有例外的话。盘据冷𬬻禁道的黑蜘蛛,便是世上最理想的看门犬了。
  「据教门典籍所载,过去的确无有例外,没有誓约者的通行命令,黑蜘蛛绝不放行。」他正试图为她开解时,老妇人却明快地打断了他。「唯二的两次,却是出现在我眼下。」
  「两次?」耿照喃喃覆诵,只觉思路一下子全乱了套。
  如此一来,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仅只一次,还能推说是意外;光就姥姥亲身所历,便已有过两例,有无可能在漫长的岁月里,其实发生过无数次私纵,只是教门隐而不宣,刻意粉饰太平?这个可能性一旦确立,不仅天罗香门户洞开,甚且看门者随时都有窝里反的风险,因此姥姥急于取回宝典,唯有厘清古誓内容,方知黑蜘蛛是否别有用心。
  耿照灵光闪现,忽明白其中一例是何人所为。
  「明姑娘……我是说蘅儿姑娘,」蚳狩云没同他说过明栈雪的本名,只知其中有个「蘅」字。「她盗走了天罗经,私自反出教门,逃亡之际,决计不能持有门主或姥姥的手谕。我猜她便是那两例的其中之一,是也不是?」
  蚳狩云笑起来,将呵凉的笋尖汤放下,端起耿照的空碗为他舀汤。
  「你这般聪明,若不能为我教门所用,拼着苍生无救,姥姥都想先除掉你了,免得将来后悔莫及。」她叹了口气,盛汤的动作优雅动人,而且轻灵晓畅,丝毫不像上了年纪的模样。耿照不由想起明栈雪,惊觉外表绝无半点相类的两人,竟能予人宛若母女般一模印就的鲜明印象。
  「我一直不敢问,毕竟是贵派的家务。但明姑娘……我是说蘅儿姑娘她究竟犯了什么事,以致甘冒破门出教的大不讳,也要盗走如此紧要的典籍?」虽说明栈雪口口声声,不离「我行我素」四字,综观她协助岳宸风取七神绝等行止,也颇能呼应其自白,但耿照始终感觉她的所作所为,带着一股野火燎原般的狂怒,并非贪得无厌、一意占夺,更像被什么东西伤害了,欲寻一处出口宣泄;证诸她对天罗香展开的毁灭性报复,益发支持着耿照的直觉。
  蚳狩云停下动作。
  虽只一瞬,但她双手不自然地于半空中一僵,省起失态,忙优雅地放落汤碗,才发现桌前已有一副碗匙,这碗原是耿照的。耿照起身欲接,她却平平推过桌去,低垂眼帘,抚桌淡笑:「她杀了自己的师父,本门前代门主,离去前还试图纵火焚烧冷𬬻谷,所幸及时下了场大雨,未能得逞。欺师灭祖之人,无论在黑白两道,都只有一个下场,若非这些年她避得无影无踪,早已擒捉正法。」
  耿照无法想像杀人纵火的明姑娘是什么模样,那与他心目中优雅慧黠、风情万种的明栈雪直若天地云泥,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明姑娘虽非心慈手软的性子,却有原则、讲道理,会做出如许疯狂的行径,纵说不上「情有可原」,其中必有原因。
  「那时候,谷里的情况乱得很,她四处放火、见人就杀,就像发疯似的。」姥姥低道:「我急于抢救门主性命,无暇他顾,料她再怎么闹腾,总不能插翅飞出去,只教艳儿去追她。她武功非是艳儿的敌手,情急下钻入禁道;我听了艳儿的回报,满以为黑蜘蛛会将尸首连同天罗经送回,一如既往,怎知她们居然将人纵放出谷,更延误了咱们追回宝典的时机,教那丫头扬长而去,从此不知所踪。」
  她抬起头来,定定望着耿照。
  「从那时起,我便再也不能如过去一般,全信禁道乃教门之守护。」
  「禁道那厢,可曾给过解释?」
  「黑蜘蛛从不解释。」老妇人喃喃道:「她们没有名字,个个以黑纱裹头,过去我们送入地底的那些人,裹上黑纱后便再也辨别不出身份,是不是还活着、过着何等生活,通通一无所知。在薰儿之前,教门甚至没有过能回报消息的暗桩,但即使是她,也无法知晓如今掌管黑蜘蛛的,究竟是什么人。」
  此事之后,姥姥才真正怀疑起黑蜘蛛的用心,表面看来,是开始着手培养能渗透禁道的暗桩,实际上是借此试探黑蜘蛛的底线,看她们对此举的反应,以判断对教门有无提防、乃至出手之意——这表示两桩例外里的另一桩,却是发生在明栈雪之前。
  否则,黑蜘蛛在明姑娘之后又破一例,敌意昭然若揭,就算姥姥将手下视为弃子,牺牲得毫不痛怀,也没必要白白饶上一名苏合薰;若例外是在苏合薰跻身领路使者之后才发生,则代表黑蜘蛛不但识破姥姥的用心,且对此十分不满,苏姑娘绝不能再自由出入禁道,任意携出消息。
  因此,由姥姥的态度以及苏姑娘的安危两点推断,另一桩例外必是发生在明姑娘破门出教之前,更有甚者,就案发当时的姥姥看来,此事并没有严重到将会危及教门存续的程度,故多年来未曾积极应对,直到黑蜘蛛私纵明栈雪为止。
  蚳狩云对耿照条理分明的思路剖析,算得上是见怪不怪了,当少年说出这番推论时,她的反应明显是嘉许大过了惊奇,轻叹一声,含笑摇头。
  「我怎就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正想你什么时候会说出来呢。他也一样,老是做些教人想不透的事。」她又露出那种悠然神往的怀缅之色,出神片刻,才轻声道:「另一次例外,是独孤弋。那时我才刚当上护法不久,不能老是在外头逗留,我俩分开不过数日,一天夜里,我浴罢正擦抹湿发,忽闻有人叩窗,回头一瞧,他便从窗底冒了出来。」忽然噗哧一声,忍不住失笑,面颊微红,一副又气又好笑的神气,带着难言的缱绻与温柔。
  当时的蚳狩云可半点也笑不出来。独孤弋纵使武艺高强,一旦被人发现,莫说门主出手,但教谷中半数高手围上来,累也能生生累死了他;活拿人死见尸,哪还有第三条路可走?吓得女郎魂飞魄散,赶紧一把拽进香闺里,窗门闭得严实,不露一丝声息。
  「看你这么猴急,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啦。」说归说,手脚可没落下,娃娃脸上才刚有些害羞的模样,两层裤衩已褪至膝弯。「你一定想念得紧罢?教你尝尝老衲的棒……哎唷!」
  「『哎唷』个头!」女郎狠揍了他一脑袋瓜子,连人带拳,差点都摁进了地板里。「你怎么进来的?是谁放你进来的?你怎……你怎知我在这里?还有没有其他人看见你进了冷𬬻谷?」
  最终,那一晚是仍以她无法想像的疲累与酸疼作结。
  与独孤弋交欢,一向是体力与精力双重极限的挑战,然而在师长同门环伺、随时可能被发现的惊险环境,须极力咬着枕被亵衣,不让呻吟嘶喊迸出唇缝,意外地使如潮快感一翻数叠,远较平日来得更凶猛激烈,几欲教人发狂。
  她身子瘫软如绵,被男儿抱着四处行走,无法抗拒或阻止他在最危险的地方恣意挺动,撞得她发散汗飞、臀乳浪摇,搾出身子里的每一分精力,连同她甘美丰沛的汁液……那绝对是她平生最贴近死亡的一次,伴随着绝无仅有的快美与激昂。
  直到平明独孤弋离开为止,她都无法确定他是怎么摸进冷𬬻谷里的。
  「……一堆黑女人围着我,身材可好了,啧啧……我是说怎么都差了你一截,但也算是挺好的。哎唷,哎唷。」独孤弋讲话永远是兴之所至、漫无章法,三句不离床笫淫亵,也算表里如一了。
  「然后呢?」她狠狠拧着,不管掐哪儿,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横竖弄不死他。「身材好的黑女人怎么了?」
  「也没怎么。那些身材没有你好的黑女人跪了一地,悄静静的没人说话,我站了一会儿挺尴尬,就直接问:『不好意思啊各位,我找蚳狩云呢,一个脸蛋漂亮奶子又挺、长腿翘屁股的丫头……哎唷!』」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仍是勉力板起面孔,凶霸霸地问:「你没事儿同人家『哎唷』什么?」
  「我没同人家哎唷,是你打我才……哎唷!」
  「少废话!」她忍笑搧他一记。「接着说!」
  「我说:『我找蚳狩云呢,你们知不知道她住哪儿啊?』」
  「然后人家就带你进来了?」女郎只当他闲嗑牙,一迳冷笑。
  「然后人家就带我进来了。」他一脸无辜。
  她蚳狩云可是堂堂冷𬬻谷中最年轻的护法,教你这般呼拢!女郎灵机一动,立刻逮住漏洞,赤裸的胴体一把翻了过来,两团结实坚挺的湿濡美肉压上他宽厚的胸膛,长腿跨骑着熊腰。
  「她们跪满一地之前,你又干了什么?老实招来!」
  独孤弋微微一怔,忽然笑起来。
  「……打架呀!」
  他摆出一副「这还用说」的懒惫表情,无奈摊手。
  「我本想一路杀进来寻你,怎知这帮黑女人忒不济事,三两下便躲起来不肯打啦,我在地道里转来转去找不着路,气得运功轰向石壁,突然眼前打雷似的一阵烁亮,再看清时,那些个身材没你好的黑女人已跪了一地,口里不知念得什么,便有人引来寻你啦。」
  「那是……」耿照心念一动,会过意来。「残拳么?」
  姥姥点了点头。「其时他内功已然大成,我虽未细问,但他恼火起来全力往石壁上一轰,用的肯定是最厉害的武功,我以为是残拳无误。」
  「黑蜘蛛又为何要跪太祖?他那时明明还不是皇帝呀!」耿照百思不得其解。
冷𬬻禁道传承久远,「残拳」却是横空出世的独孤弋自创,两者之间毫无交集,世上哪来忒多的巧合?「要是知道她们口里念什么就好了。除此之外,简直是毫无头绪。」
  「这倒容易。」姥姥笑道:「他记心不好,可我手段残厉,拷问半天,总算帮他找回了失落的记忆。」
  想来过程应该不会太愉快。耿照暗暗为太祖掬一把辛酸泪,赶紧追问:「那黑蜘蛛都说了些什么?」
  「她们说:『真龙降临,冷𬬻开道。』」姥姥收起戏谑的神态,肃然道:「这也是我之所以替他保管手札的原因之一,我一直很想知道,本门与『真龙』、黑蜘蛛、残拳之间,究竟有何等因缘牵系。所以说,你体内那股残劲若不能消除,万不得已时,姥姥只好将你扔进禁道里啦!」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20 14:38:22

第百四七折 重波勿返,千年一梦
  耿照本以为姥姥在说笑,跟着笑起来,片刻才见得老妇人嘴角微勾,眸中却殊无笑意,不由得头皮发麻,倒抽一口凉气:「她……她是认真的!」若不能勘破手札秘密,只怕姥姥真会死马当活马医,将他扔进禁道里赌赌运气。
  而独孤弋的亲笔的确不是开玩笑。
  以「代天刑典」蚳狩云之识见修为,坐拥罕世珍本近三十年,天罗香迄今仍不能恃以精进、一统江湖,根本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没人看得懂太祖武皇帝到底写了什么。
  耿照读书不多,要攀上「粗通文墨」四字还有些勉强,随意扫过几眼,瞥见的错别字两只手竟数不过来,灾情之惨,可见一斑。
  若独孤弋写的是扎扎实实、正正经经的练功法门,以他威加四海的至高武名,无论这部手札落在谁手里,大概都无法抵挡一探究竟、按图索骥的绝大诱惑,纵有疑义,也只是怀疑自己多过书——质疑独孤弋的武学见解,那可真要笑掉旁人的大牙了。
凭你也配!
  然而观其通篇臭字,将「丹田」写作「母回」、「气海」误为「米每」,亦是信手拈来,再自然不过,不管谁人照书修练,大抵逃不过走火入魔、七孔流血的下场。
纯以破坏力而言,此书胜却世上无数刀兵,堪称杀器。
  还好太祖武皇帝留下的,不是这么缺德的东西。
  这些杂乱无章的纸头,更像是独孤弋回首前尘,随手写下的只字片语。书写之人,未意识到自己正留下一本半生行述,思绪飘到哪儿,便赶在臆想周转前匆匆抹下一笔残迹,与姥姥的评注意外地相契——谁要想同独孤弋较真,那是和自己过不去。
  他的心思不仅如蓬飘萍转,恐怕方寸之间还长年刮着大风,飘转的力道与幅度早已超过常人所能估计。追着他洒落的痕迹并不足以还原其貌,只会将自己逼疯。
  耿照捧着那摞陈纸,除了吃饭睡觉洗浴出恭之外,几乎手不忍释,看得津津有味那是决计没有,只盼勤能补拙,得以理出一点头绪。独孤弋少年时的经历自是一大重点,他与萧老台丞一师所授,分得文武绝传,然劄记中于这段却说得极少,对授业恩师的出身来历等付之阙如,连名字都未曾提到,仅以「他」呼之。耿照翻着翻着,忽掠过一个极荒谬的念头:「有无可能……连太祖和萧老台丞,都不知道那人的身份名讳,因此只能说是『
他』?」益觉神秘莫测,难以廓清。
  独孤弋并未留下修习武功的诀窍,却描述了自身的武学观——当然是以他独有的方式。
  「……肉功练个头就好,当暖手,练下去就要曹。你在身里练个小天地,以为了不起,马你个俊逼,外头天地这么大,要小的干舍。我同小馒头说了,哪知他太聪明,没留神把肉功练得太万告,就曹了,可借可借。」
  耿照皱眉支颐,反复看得几遍,忍住在珍本上涂抹的冲动,食指沾了沾茶水,于石桌面上把「曹」字重写作「糟」,「肉功」则改成「内功」,总算弄懂了他的意思。
  「俊逼」云云,自非夸奖他人之意,应是「傻屄」的别字同音;「干舍」的那个舍,也不是指被猥亵的草庐精舍一类,想是「啥」字少了偏口旁。「万告」比较难猜,苦思之余灵光一闪,明白是「厉害」缺了几笔所致,兴许打太祖识得这两字起,便只认了边边角。能辨不代表能写。
  至于「可借可借」——「是『可惜』。」姥姥看他脸都快贴桌上了,不由叹气。似明白读这些纸头实乃戕害身心的苦差,每回耿照埋首钻研,她总会陪在一旁,翻点卷册之类,示以同苦。
「他不确定怎么写的字,多用人字旁。别问我为什么。」
  耿照委实笑不出,苦着一张黑脸。姥姥为提振他低迷的士气,透露「小馒头」乃「帝陵祀者」独孤寂的小名,据说是太祖亲自取的。
  「他说十七爷诞下时,活像一枚沾血的大白馒头,他忍不住与身边人说笑,谁知那些仆妇稳婆什么的全笑不出,好生扫兴。」姥姥又露出那种几欲摇头的无奈神情,柳眉一挑,直问耿照:「你给姥姥评评理,谁听这话笑得出?他竟说我好没趣。」
  耿照本读得满腹郁火,听她一说不由微怔,独孤弋其人好像突然来到眼前,见那股子赖皮又天真的神气,谁还能生得起气来?哈哈一笑,耸肩道:「的确是太祖爷没理。谁拿这当笑话讲?」
  蚳狩云也笑起来,积压数十年的怨气俱都吐尽,一击裙膝,咬牙烈目:「是不是?是不是?明明就是他好没道理!」
  耿照陪她笑了会儿,喃喃摇头:「我知十七爷比太祖爷小得多,却没想到十七爷出生之时,他居然是在旁边瞧着。」蚳狩云见多识广,要说有什么是姥姥不敢称能的,便是民家日常的嫁娶迎送了。大半生都花在刀头喋血、武林争霸的大长老女豪杰,可没经历过这些;冷𬬻谷半琴天宫与世隔绝,实也无此必要。
  「这姥姥就不知啦。贵族门阀之中,有些奇怪的规矩也不一定。」
  在流影城,独孤天威妻妾所居内院,只丫鬟仆妇能进,莫说外人,连独孤峰要见母亲,也得请人通报,城主夫人允准后于偏厅问候起居,以避嫌疑。故独孤峰与父亲的宠妾云锦姬私通,须另觅地点幽会,以城中遍布横疏影的耳目,早已牢牢握着证据,隐而未揭而已。
  独孤弋说十七弟出生时「活像沾血的白馒头」,肯定是在产房中见得,否则婴儿洗去胞衣后才由乳母裹锦抱出,以示亲长,何来沾血一说?「他当时只是少年,不安分得紧。兴许是攀梁爬树,偷偷见着的罢?」姥姥并未上心,目光落于桌上摊开的纸页,暗示他以何者为重。
  耿照收摄心神,重新将注意力集中于手札。
  去除乱七八糟的别字,这段看似浅白,意思却足以颠覆当今东洲武学的础石。耿照突然明白,初见时姥姥问他「何谓内功」的用意。但凡玄门功法,无不是教人「法天顺自然」,调和五脏六腑、打通奇经八脉,在体内造就一个具体而微的六合之境,以模拟出天地造化的力量,借此克敌延生,超越庸凡。
  然而,独孤弋却断然指出:这一处小天地再怎么浑似天生,终究比不上真正的寰宇六合。因此,姥姥才以「神解」为喻,非是一味模仿自然,而是直接引寰宇六合的力量为己用,想着风,便轻如鸿毛;想着云,便变幻莫测——但这如何可能?
  关于这点独孤弋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用他那骇人听闻的文笔别字再多描述一些,如施展起来是什么模样、如何由造化之中借得大力等,让耿照得以从中稍事揣摩。
他烦躁地翻动纸页,没有……这里也没有……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直到映入眼帘的三个字令他硬生生停手,双目为之一亮。
  ——韩破凡。
  摧破无双、世之锋镝的「虎帅」韩破凡!惯以攻击粉碎一切,连妖魔般的异族大军也莫敢直撄的东洲第一名将!
  耿照记得太祖武皇帝与韩破凡之间,曾有过人所未见、灿烂非凡的一战。在灞上秘密进行的那场比武决定了天下归属,仅以一招落败的虎帅率领西军向独孤弋投降,结束了东洲大地多年来的苦难兵锋。
  这场空前绝后的决斗,必定在独孤弋的人生中占有非同小可的份量。他花了整整三页的篇幅讲述韩破凡,多半是翻来覆去地痛骂韩破凡如何欺骗了他,把皇帝这烂摊子「砰!」一声扔地上,自己却装死跑去海外逍遥,从此过着冒险刺激的快活人生…

  看到这里,耿照连杀人的心都有了,假使办得到的话。
  你不是一直担心自己死后,苍生将遭受莫可名状的恐怖大劫么?你千里迢迢,亲自送到东海来的,怎能是这般莫名其妙、全无用处的物事?耿照几乎将整束纸片翻烂,连用字的习惯都快被太祖污染,开始不自觉地「万告」、「可借」起来,然而休说残拳,连一丁点能拿出手来的东西也无,徒然浪费时间罢了。
  「……去找韩破凡。」纸上写着。「他打输我,其实也不算输。我会的,他能懂,他还很会打仗。他答应我会回来,万一不成,找生沫港庾氏船行,他打那儿出海。
」其后接着成串描述生沫港所在的混乱叙述。
  耿照凝着歪七扭八的字迹,蓦地由「去找韩破凡」几字里,读出了太祖武皇帝的焦虑。
  他并非有意东拉西扯,比起留下讯息,他毋宁更擅于面对强敌、喋血厮杀,然而由于一连串的阴错阳差,眼下竟是时不我与;他不知该如何表达、怎生记录,他有生以来从未受过这样的训练,就连早早即为苍生储材的异人,也没想过有朝一日需要阿旮做这样的事。
  因此他无能为力。
  即使身负绝世武功,太祖武皇帝写下这乱七八糟的纸束时,心中想必是满满的绝望罢?我们错得离谱,现下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去找韩破凡」——去找那个聪明绝顶、能说会写的教书先生,告诉他我们错了,浩劫其实并未过去,而是还未到来;此际盖世神功无益于苍生,须将它们流传下去,像我师父那样,为日后一战预作准备!
  耿照忽然抬头,望向胡床上翻阅书册的华服老妇。
  「所以,你们后来去生沫港找了韩破凡,是不是?」
  这推论一点也不难。蚳姥姥从未解破过手札之秘,天罗香按说并未得益于太祖遗惠,然而玉面蟏祖的武功仍突破了教门历来的框条,攀至前人难企的巅峰,用的还是外来的武功,只能认为是从手札里得了好处。思前想后,必与生沫港的线索有关。
  蚳狩云倒没怎么露出吃惊的模样,信手翻着平放在胡床上的薄册,似读得津津有味;偶一抬眸,才淡淡接口。
  「没人能找着韩破凡,他出海去啦,再没有回来过。庾氏在生沫港一带算是颇具规模的舶行,东家名唤庾长青,是当地有名望的仕绅,柜上伙计还记得有位随船出海的韩相公,一身青布棉袍、黑履白袜,用白镴长杆挑着两箧书,学问很大,为人却谦冲和悦,教小娃儿识字特别有耐心……」见耿照瞠目结舌,不禁抿嘴微笑,拂了拂裙膝。
  「跟想像中天下无敌的『虎帅』兜不起来,是不是?若非独孤弋同我说过他的模样,谁也跟不了这条线索。
  「韩破凡搭上庾氏的大海舶,先去了海外的高唐国、朝云国等,后来抵达南海的大岛苏泥渤鲁青,已是东洲通商航路的极限,这就花了两年余。再往西的伊沙陀罗国虽不是无人到过,航程却是既遥远又危险,除非绝了归乡的念头,打算埋骨异域,否则没有水手肯再西行。」
  耿照一想也是。光到苏泥渤鲁青就花了两年多,就算去伊沙陀罗的航程与之相若,这一来一回,十年光阴便这么耗费在大洋上。试问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水手登船、舶行出海,图的也就是活口养家,不回家去,一切便毫无意义了。
  但韩破凡并没有回来。
  「庾氏那艘海舶的伙长(船长)听说韩破凡打算继续西行,便问他:『相公有亲人在伊沙陀罗或韦罗犍羝么?』大抵在这些个老船头心目中,愿意不辞艰难,冒着被恶水吞噬的风险也要继续航行的,只能是万里寻亲啦。
  「岂料这位韩相公却笑答:『既来了,我想多瞧瞧西方风土,看与东洲有甚不同。便到了伊沙陀罗,我也还要再往西走,若能这样一路航行到世界的尽头,那就太好啦。』
  「伙长心想这人不仅学问大,本领更是高强,原以为只是读死书的腐儒,担心他挨不过远洋苛厉,拖累一船人,岂料途中却屡蒙他出手解危;且学习泅泳舟事之快之能,胜过他这辈子所识的水手,更别提各国土话,光在港口停留数日,便能朗朗上口,出入市井几无阻碍。明白遇上了异人,当下不再劝解,整襟下拜,就此作别。」
  韩破凡写了家书,连同途中获得的宝物,托伙长携回东洲,交与西山韩阀当主韩嵩,信中说天下既已无事,他便放怀西游,冒险以终。「这样……能算是抛妻弃子么?」耿照听得蹙眉,喃喃道:「如此壮游,虽是令人敬佩,只是留在家乡的家人,读到书信,心中该是五味杂陈罢。或许……这辈子再也见不上一面啦。」
  姥姥淡淡一笑。
  「韩嵩不是他儿子。」
  「嗄?」耿照一怔。「我听人说虎帅薨殁,其子韩嵩袭爵——」
  「可韩破凡没死呀。你这『听说』头一句便是假,其后说不定也都是假的。」
  姥姥怡然道:「韩阀早在前朝时,便由旁支把持,本家长房早已没落,此事人尽皆知。后来白玉京毁于异族,天下大乱,当此之际,没落的长房却出了一名惊才绝艳的韩破凡,挽狂澜于既倒,取回了长房旁落之权。
  「不过按独孤弋的说法,此人并不恋栈功名爵禄,性情淡泊,逢乱一肩挑、事了拂衣去,是他原本便有的打算,走了也不奇怪。在海外不知道,但于东洲时他都在统兵打仗,未曾娶妻,自也不能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那韩嵩……」
  「算起来是他的族弟罢?」蚳狩云又信手垂眸,继续翻书,显对其后的话题失去了兴趣。「应是韩阀各系商议后,推派出来袭爵的合适人选,当作交换他诈死隐遁的条件。」
  耿照并不知道,数百年来与西北外族杂居通婚的西山韩家,早已被崇尚武勇、民风剽悍的牧马民族同化,身子里流淌的非是血液,而是足以在险峻的高原卓尔独立、映日铄然的削岩黄砂。为了确保家族最大利益,传承的顺位向是「兄终弟及」先于「
父死子继」,更早以前,甚至有娶寡嫂或同姓通婚的习俗,常为央土之人取笑。
  而平望都对付韩阀的手段,大抵依循前朝「移风易俗」的方针,尤喜在继承问题上做文章。韩破凡既无子嗣,一朝撒手,这余温未褪的一等侯爵位恰好回收,名正言顺;「韩相公」若想一走了之,不生个胖大娃儿与韩家,那就得收个现成的便宜儿子。
  韩嵩与他年岁颇有差距,自小却十分亲厚,族中长老推出这人来,于韩破凡毋宁已是最好的选择,遂收韩嵩为义子,三个月内诈死退位,扬长而去,从此天宽地阔,不知所之。世皆以「虎帅」暴薨,惋惜不已,宇内同戚;想他正值英年,神功盖世,怎能轻易便死?央土买凶、族中鸩杀等流言甚嚣尘上,传得沸沸汤汤,直到这时,都还是坊间说书人最爱的秘闻题材之一。
  韩破凡托人转付家书,多半自那时起,便没打算回来了,太祖武皇帝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亦随之落空。麾下曾聚集了百万雄师与当世英杰、武功绝顶的独孤弋,最后能留予苍生应劫的,居然仅是一摞别字连篇的破烂故纸。
  他那念兹在兹、尚未到来的对头若然有知,定要笑得前仰后俯、满地打滚罢?
  雪艳青的武功于天罗香嫡传之外别树一格,必定是从韩破凡捎回的物事中得了好处。有没有可能,是韩破凡写下毕生武功的秘奥,录成图谱经卷之类?
  「韩破凡比你想的,要聪明多了。」姥姥淡道:「独孤弋死后,我派人在生沫港落脚,暗中监视几年,甚至混进庾氏,终于掌握海舶归国的线报。庾氏老东家庾长青十分干练,是个谨小慎微的精细人,早疑心起那位『韩相公』不是普通的教书先生,听了伙长的描述,再与西山之托一参照,断定这韩相公乃韩阀要人,非同小可,没敢将此事传过六耳,命其子与伙长连夜出发,护送宝物赶往西山道。」
  「那便不是武功秘笈啦。」耿照击掌道:「不知虎帅托人带回的,却是什么宝物?」
  蚳狩云抬起头。「你怎知不是武功秘笈?」
  「书信薄薄一封,纵以蝇头小楷也写不了多少字,虎帅武学博大精深,总不能以一纸载之,所以不会是那封家书。」耿照娓娓分析:「若说另录图谱,当然也不无可能,但汪洋之上难以弥封,难免惹人觊觎,徒增祸端。我料虎帅必不致如此轻率。」
  「就只这样?」姥姥柳眉微挑,眼中掠过一抹异样,似有些失望。这神情令耿照猝不及防地想起明姑娘。
  「我若是庾长青老先生,见受托之物里有武功图谱,考虑到自家不擅武艺,只是一介平凡百姓,带着如此贵重的书籍上路,未免托大;委托镖行或延家中的护院武师护送,难保不惹觊觎,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图谱秘密收藏妥适,托人将家书送抵韩阀,面呈镇西将军,再请将军引兵来取,可免节外生枝。」
  「你倒是仔细。」蚳狩云这才淡淡一笑,当是默认了。
  耿照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问:「姥姥派人于央土西山之交劫夺宝物时,可曾伤人性命?」
  「我就不能在东海央土之交动手么?」姥姥笑意益深,眼睛都微瞇了起来。见耿照双目雪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竟无罢休之意,片刻才放弃似的叹了口气,悠然道:「没伤人。如你所说,庾氏少东和伙长都不谙武艺,扮作客商掩人耳目,一路上平平安安的,没出什么岔子。若非我早在庾氏安排了眼线,决计不能轻易得手。你放心罢,没人受伤的。」
  耿照低声道:「夫妻情意,毕竟是伤到啦。不会没人受伤的。」
  蚳狩云笑容一凝,坐起身来。「你说什么?」
  耿照迟疑了一下,单掌盖住桌面手札,抬头正色道:「海舶归国的消息,也得等船到了近海,才能放出信鸽回报,与进港相差不过三两天,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线报,莫说渔工,村中怕是妇孺尽知,无甚出奇。派人在生沫港左近逛一逛,略作打听,也就是了。
  「庾老先生是精细人,伙长也非是粗鲁无文之辈,会到处宣扬宝物之事,姥姥方才说了,『此事不过六耳』,除老东家、伙长与少东外,更无其他人知悉,天罗香又是如何知道的?」
  蚳狩云嘴角微扬,喃喃覆诵:「是啊,天罗香又是怎么知道的?」眸中却无笑意,只牢牢瞅着耿照,仿佛正揭开秘密的不是他而是自己,刹那间竟有一种猎人与猎物易位的恍惚之感。
  耿照强迫自己不能转开视线,以免气势一溃,再难出口;定了定神,续道:「想来想去,能探知这桩机密的,只有少东家的夫人了。姥姥口口声声说把眼线『送进庾氏』,而非庾氏船行,想来是安排了一位温柔美貌、气质出众的教使姐姐,嫁与少东家,以便就近监视。我猜得对不对?」想像当日于两道之交,看见应该远在东海的爱妻突然出现眼前,以武力强行夺走了重逾生命的他人之托,庾家少东的心情,该是痛不欲生吧?难道……难道多年来的闺阁缱绻、轻怜密爱,都只是为了此刻,为了这般强盗行止布下的计策谎言么?
  ——你究竟……是怀抱何等心思嫁给我的啊!
  他仿佛能听见少东家撕心裂肺般的仰天咆吼,令人不忍再闻。
  而奉命嫁入庾家的女郎,以武力夺走「丈夫」赖以立身处事的根本时,心中想的,又是什么?是终于解脱,得以回归本我呢,还是忍着眼泪和心痛,咬牙冷对良人的泣血悲鸣,狠心将宝物取走?
  姥姥的手法总是这样,如在蚌心里揉入砂砾,由于贴肉无间,蚌便毫无保留地吐出珠液,将粗糙不堪的砂砾层层包裹,直至光滑无瑕,不再刮疼心房时,姥姥却强要将珠取走……你和太祖爷不也是真心相爱么?将心比心,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这种事?
  「韩破凡给韩嵩的,是一杆大枪。」姥姥仿佛听见他的质问,却无直面之意,冷不防地开口。耿照虽有不甘,但这毕竟不是光靠只字片语便能推知的珍贵线索,强抑不豫,蹙眉追问:「……大枪?」
  「嗯。」蚳狩云狡计得逞,面上依旧是一片云淡风清,怡然道:「韩阀擅使长枪,他送一杆长兵给族弟,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怪的是那枪的形制:长逾一人多高,宛若巨锥,前细后阔,占了通体七成有余;后半截则是三尺来长的枪杆,虽能双手分握,却无扭转使动的余裕,简直是莫名之至。」
  耿照铸造刀兵经验颇丰,一听描述,即自行于脑海中勾勒出图样。
  这把怪枪若于一对一的比武中攻守趋避,的确是力有未逮,光是前长后短、形如尖锥的笨拙外观,根本施展不开,便有绝顶的枪法,也只能拎着作沙囊箭靶。他沉吟了片刻,忽道:「若由骑兵掖在胁下,以身子支持冲锋,或能发挥奇效也说不定。趋避不灵、难以自守的缺陷,亦可以左手持盾弥补……看来,这该是一口战阵所用的兵器?」西山韩阀的飞虎骑威震天下,韩破凡从海外给堂弟捎来一口异邦战器,似也说得过去。
  岂料姥姥却微笑摇头,慢条斯理道:「当时我可没想这么多,见婉儿携回一口乱七八糟的鎏金兵器,只气得七窍生烟,想到数年心血付诸东流,平白在生沫港浪费如许辰光,非但等不到韩破凡,也没能取得堪用的武经图谱,益发恼怒,斥退了左右,捧起尖锥大枪便往地上摔。
  「却听『哗啦』一响,那枪似是撞到了什么机括,竟摔得四分五裂,原来连锥状的枪身都不是一体铸就,而是由零星部件拼凑而成。
  「我那时恼怒已极,胡乱踢着满地黄金甲片出气,本想叫人熔了,随手抓起一条狭长的半弯甲片欲折,才发现有些不对,仔细一瞧,居然是一片覆于小腿之上的胫甲,两侧各设有精巧的狭孔,用以穿入皮绳布条系住。」
  耿照灵光一闪,蓦地想起雪艳青身上形制殊异、裸露出大片雪肌的黄金战甲,接口道:「莫非……便是门主所披的奇形金甲?」
  「正是。」
  蚳狩云点了点头。
  「依那伙长之言,此枪乃自海外一名唤索儿莫铁的古代部族所流出。据传索儿莫铁族中全是能征惯战、剽悍绝伦的女子,毋须依靠男人即可自行繁衍,偏又出落得美艳至极,以武力纵横古海西,所经处血流成河,令人又爱又怕。
  「其时,海外诸邦中有一大国名唤提洛希,提洛希王性喜渔色,听闻索儿莫铁族长有倾国艳色,又因该族女子可自行衍出后代,毋须与男子交媾;族长芳华正茂并未有后,必是处女无疑,不由动了色心,遣使乞与索儿莫铁族长缔结合体之缘,言明无论族长有什么要求,必定尽力满足,以换取一夜良宵。
  「族长对使者说:『我平生惟好征战,若能得一攻守兼备之良器,愿至大王阶前。』提洛希王遂邀集当世之大匠,以天火流铁为材、千镒黄金为饰,打造这具能拆解成铠甲的巨矛,并以夜空中象征处子的星宿为名,呼曰『虚危之矛』。
  「提洛希王倾全国之力才造成这具宝矛,唯恐索儿莫铁族长得矛后不守信约,希望她亲自来取。族长遂率领索儿莫铁举族来到城下。提洛希王登城一看,果是国色天香,美艳不似人间应有,色授魂消,赶紧命城将送出虚危之矛。
  「族长将金甲披挂齐整,对国王道:『大王赠我以至爱,我必履行诺言,至大王宝座阶前。』
  「提洛希王听得飘飘欲仙脑子发昏,垂涎笑道:『卿爱此矛,我却爱卿。』族长笑道:『矛甲于我,不过器耳。我平生所好,唯有战争与杀戮。』遂率领麾下女杰攻城,城破后长驱直入,直至王宫宝座之前,戮提洛希王于阶下,提洛希一邦于焉消亡。」
  耿照没有她的眉飞色舞,面色凝重,片刻才摇头:「提洛希王固是无道,满城百姓却有何辜?这索儿莫铁的族长自言喜好杀戮,也非为百姓着想,才杀此昏君;要说『无道』,未必稍逊于好色失国的提洛希王。」
  蚳狩云也不生气,笑道:「是么?兴许你非女子,不懂其中的醍醐味。当时我同艳儿听完这个故事,可是鼓掌叫好,解气得紧。」耿照苦笑不已。
  虚危之矛构造极其精巧,组装成巨矛时甲片纹丝不动,谁也没瞧出还有化整为零的机关。被姥姥误触簧括、失手摔散之后,却难以拼凑复原,仅能以铠甲的外形收容保存。
  所幸雪艳青甚爱此甲,起初只于出谷征战之际披挂,后来渐渐习惯了沈重的份量,连在冷𬬻谷日常起居亦穿金甲;以她修长匀称已极、兼具诱人曲线与矫健肌束的雪白胴体,可说是这副黄金战甲的绝佳载体,穿戴在她身上,比静置盔架时更加耀眼,令人不觉涌起敬畏之感,颇有王者威仪。
  做为巨矛核心、供甲片紧密嵌合其上的,则是一杆杯口粗细的七尺金枪,形制倒与东洲惯见的没甚不同。姥姥为防哪天有人找上门来、叫破了巨矛的来历,延巧手匠人打造一只黄金蛛首,安在枪头上,易枪为杖,即为雪艳青所持的那柄「虚危之杖」

  而金甲须由雪艳青贴身穿着,以为保护,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韩破凡将他赖以成名、威震天下的绝学《玄嚣八阵字》之诀窍,镌刻在金甲内侧,只消除去贴肉的棉革内衬,便能看见。」姥姥垂眸轻道:「《玄嚣八阵字》乃是与残拳败剑齐名的绝顶武功,我偶然发现,欣喜若狂,一扫获甲时的气愤颓唐;谁知粗略看得几眼,便觉不对。这八门枪法非但不能同时习练、仅能择其一入手,练到某种境地之后,修为还会逐渐倒退,由巧而拙,终复如初,方能另挑一门重头再练。
  「如此遍历八门皆归虚无,再不受天、地、雷、风、水、火、山、泽等八极所限,随意刺出一枪,枪上所含之轻重、驰张、刚柔、动静有无等,皆能应敌势而自变,攻则必中其罅,守则无隙可循,发在意先,无往而不利,称『八极自在』。他就靠这套武功,与无有不破的残拳纠缠到千招开外,仅以些微的差距落败。
  「独孤弋说他这辈子在武学上,从没这般佩服过一个人。韩破凡几乎是每一出手便有新解,变化纷呈,妙不可言;残拳若是以奇力压胜,玄嚣八阵字便是当世武技之巅,在难抗敌力的绝对劣势下,靠着源源不绝的机巧创意打平了残拳,差一点便胜过独孤弋,只能说『枪乃绝艺,人是奇人』了。」
  耿照听得心神向往,却未漏了其中关窍。「既然如此,却有哪里不对?」
  姥姥摇了摇头,笑容之中带有一丝苦涩。
  「韩破凡钻研武道,如治经学,他刻在甲中的秘诀文辞晓畅,字字珠玑,说是『
微言大义』丝毫不过。然学问做到了深处,他觉得言简意赅处,旁人未必解得其真。
我读了『天』字诀开篇几段,毫无头绪,连换几门,终于在『水』字诀的心法上试出了反应;练得月余,新功未有寸进,本门的武功却急遽消褪,再练将下去,不日便成废人,只得停下。」
  耿照心念一动。「那门主她……」
  「那孩子特别。」姥姥叹了口气,淡道:「她自小心思单纯,差一点儿便算是傻了。我试出《玄嚣八阵字》的艰险,嘱她切莫再练,她却没听,一个人傻傻地钻研『
地』字诀,待我发现时,她一身本门内功俱已散去,我和她师父这十几年来的心血算白费啦。」
  常人至此,不免灰心丧志,自暴自弃,从此一蹶不振,但雪艳青却耐着性子继续练功,专心一意、持之以恒,竟又将消失的内力一点一滴练回来,「地」字诀终于大成,战无不胜的黑道魁首「玉面蟏祖」于焉诞生,一手开拓出天罗香教史上前所未见的巨大版图。
  「为了试验这般练法究竟靠不靠谱,我将八诀分交不同的人秘密修习,却得不到第二个成功的例子。」
  姥姥叹息。「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艳儿才是唯一的特例。《玄嚣八阵字》深奥难解,若无韩破凡亲自点拨,常人难以自行领悟,一味强练,不免止于『功力全失』的阶段;此后就算按照甲中镌刻,继续往下练,也无法练回功力,遑论大成。

  耿照只觉不可思议。
  韩破凡是拱手让国、扬帆出海的磊落英杰,心怀朗朗,莫说托付族弟的毕生武学心血不会有假,在经诀故意布置陷阱害人,怎么想都不是虎帅的作风,事实上也全无必要。
  只能说研武如治学,钻研到深处,博学鸿儒目中所见、心中所想,便是相授之意拳拳,升斗小民也未必能理解;单就「看不懂」一节论,他与独孤弋虽属两个极端,结果倒是不约而同,难怪姥姥如此无奈。
  明明握有太祖与虎帅的绝学却等于没有,这运气是何等骇人的背!都背到姥姥家了。
  耿照一方面同情天罗香的遭遇,却又觉得十分好笑,正憋得辛苦,忽然灵机一动,不禁跳了起来。「那金甲内的《玄嚣八阵字》经文,姥姥可曾拓得缮本?」
  蚳狩云放下薄册,抬起头来,表情难得地严肃起来。「我不禁你看,练武之人谁不想一睹虎帅绝学?可如今之首要,却是独孤弋遗笔,不能勘破『残拳』之秘,你连命都保不住,便看了《玄嚣八阵字》,又有什么用?」
  耿照强抑兴奋,耐着性子解释。「残拳的余劲在我身子里聚而不散,把一切内外功力吞吃殆尽。我是想:若以《玄嚣八阵字》心诀,能不能自我体内,将残拳的劲力逐步化消,终归于无?」
  蚳狩云猛然会意,几欲起身,突然神色一黯,旋复如常,又是那副云淡风清的模样,慵懒翻着胡床上的薄册。「《玄嚣八阵字》纵有缮本,知其练不得后,我已将之毁去,以免落入哪个贪心丫头手里,平白害了教门中人。世间仅存的玄嚣八阵字心诀,就只有艳儿那副金甲。」
  「我知道埋在哪儿。」耿照当机立断。「我去取——」
  「不行!」
  姥姥罕见地露出疾厉之色,斥喝甫一出口便即省觉,天罗香实质的主人于此终于显现出强大的自制力,容色稍霁,和声道:「以你现下的身子,我谷中随便哪个鲁莽丫头,一剑便能要了你的性命,你谷外的仇家对头呢?他们可是好相与的?」耿照语塞。
  她见稳住了少年,神情益发和悦,怡然续道:「你是怎么受的伤、又是何人所伤,我从没问过你,那是因为姥姥觉得,待你再多信任姥姥一些,该说时自然便会说。
防人之心不可无,混迹江湖,本该牢记这个道理。」
  耿照听得惭愧起来,急忙辩解:「我不是……姥姥自是信得过的……只是……唉!我嘴笨得很,不太会说话,总之姥姥莫生我的气,我真没有见疑的意思。」
  蚳狩云微微一笑,颔首道:「听你这么说,姥姥很欢喜。此际谷中多事,艳儿又不在身边,平日亲近的也只剩下薰儿啦,偏生她又不得擅离禁道,保护你出谷取甲。
幼玉丫头的剑法是不错的,可惜破了身子,又耗内力结丹,否则亦不失为是选择。」
  雪艳青苏合薰云云,尚且不干他的事,最末一人却是拿贼拿赃,活逮的现行,想赖都赖不掉。破了盈幼玉身子的凶手只得缩颈垂首,乖乖落坐,底气一泄千里,淡淡泛着忧伤。
  蚳狩云也没想太过挤兑他,这种手段须适可而止,才能发挥最好的效果,想了一想,又道:「你画图拿不拿手?若能简单绘下藏甲处的路观图,姥姥再着人出谷去取。以你现下的光景,出谷恐有性命之忧,姥姥不许。」
  耿照可不敢在她的面前自称能画,然而藉夺舍大法「入虚静」之能,却有一样别人没有的好处,但凡耿照所见所闻、藏于意识底层者,皆可以此法复取之;进入冥想状态之后,那些画面就像一幅幅被整理归纳好的图,只消打开正确的屉柜便可见得。
  绘制路观指引,靠的是对方位里程的概念,这方面「眼见为凭」的印象帮助不大,只是当时夜黑风高,沿河的景物甚是荒凉,也没什么明显的地标,耿照粗略地画下简图,拈着炭枝犹豫了一会儿,闭目垂首,意识沉入虚空。
  他记得埋甲处附近有个小水潭。水风吹过扶疏的林叶,伸出水岸的斜枝不住轻轻摇晃着,还有潭面上被吹皱了的半轮月……
  尽管意识深层里的画面无比清晰,但耿照一回神,纸上的涂鸦只能说「惨不忍睹」,勉强看得出水潭林树、斜月倒影的样子,只是线条歪歪扭扭,像是出自醉猫之手,所幸标示埋甲处的那枚石头描绘得甚仔细,算是不过不失。
  「你倒扶得一手好乩。」
  姥姥昂颈微眺,面露微笑,斜椅胡床的姿态仍旧是优雅从容。
  耿照只能一迳苦笑:「他日我退出江湖,不定可以改做这行。」
  蚳狩云扬扬手里的薄册,悠然道:「那束纸片你研读了几日,看来是瞧不出什么端倪啦。不如换个法子,从『你是怎么使出残拳的』这点下手,理出头绪来,再与独孤弋的疯话参照,兴许是条路。」
  耿照才发现她手里的册子甚是眼熟,一瞥封面上的「霞照刀法」四字,不由一愣:「怎么天罗香也有一部同名的武功?」再看得几眼,见字体娟秀工整,分明是染红霞的手笔,脑子一热,一张黝黑的娃娃脸红如熟柿,要抢要遮已迟了。
  姥姥前后翻了大半天,怕都能背啦,遮抢个什么劲?
  「不愧『红颜冷剑』杜妆怜的高足啊,这字写得真好看,叙述也是条理明晰,一丝不苟。单就这份录谱的手眼,当今东海武林怕没有几人。」蚳狩云啧啧称奇,明明声音口吻一如平常,语气也甚有诚意,不知怎的耿照只想掘个坑钻进石缝里,羞得无地自容。
  这部《霞照刀法》原本与其他随身之物以油布细细裹起,卷于带中系在腰间,出得三奇谷后,虽经一番恶战、湍溪漂流,身上衣衫早已破烂不堪,裤腰却是好好未曾损伤;及至天宫刷洗貂猪时,才被解了下来。取走的不是别人,正是负责洗貂猪的黄缨。
  她为耿照妥善保管贴身之物,不让落入天罗香之手,可惜仍逃不出苏合薰的法眼。两人被移至避难石窟后,苏合薰便自黄缨藏物的夹层起出油布包,呈交姥姥处置。
  蚳狩云逗他玩够了,轻咳两声阖上封面,正色道:「在我看来,这路『霞照刀法』虽有些生涩,称得是周折细腻,已具上乘刀法架势,只一式莫名其妙,使力之法简直毫无道理,我反复研究半天,就算是我,也万万达不到要求。
  「依染家丫头的录谱手段,断不致犯下自相矛盾之谬。你在溪畔受残拳劲力反噬时,使的是不是这招『落羽天式』?」
  姥姥娓娓道来,宛若亲见,耿照心中一沉:「看来……此怪劲之生成,真不是外力所致,居然是我自行造就?」以蚳狩云之识见,一眼即辨出落羽天式,恐非空穴来风。耿照纵使不愿轻信,也只能沉默点头。
  蚳狩云锦袖轻扬,将刀谱掷还了给他,低首沉吟再三。
  「……你这『落羽天式』的问题显而易见,在于无端。」
  「无端?」
  「就是全无必要的意思。」蚳狩云回过神来,见少年露出一丝受伤的神情,不由失笑。「姥姥不是笑话你。试想:你这招先是直跃而上,至力竭再反复借力,攀至极高,而后一劈落地,刀威不仅挟带下坠之势,刀上还要持续发出沾羽不落的黏劲……
一连串的动作,你要于几息间完成?」
  「……一息。」耿照出口都觉得荒谬,不禁微露苦笑。
  「也就是在一次提气间,要使完这一连串的繁复动作。」姥姥正色道:「且不论世上有无这般兼具雄浑悠长、似无止尽的内功,你能在一息内做实这些,无一丝马虎勉强,其实也用不着苦练什么刀法了,就算信手一轮砍劈,江湖上亦少有一合之敌。
  「人力有穷,内息亦有其极限。你把几度提运之间才能完成的动作,硬生生压缩在一息内完成,结果就是办不到;若当真办到了,靠的必然不是内功。东洲没有一门一派的内功,能做到这般境地。」
  这个道理其实异常简单。
  如摒息潜水,有人憋气甚长,能在水底待上盏茶工夫,也有天生惧水的,一没顶便要起身;擅与不擅,其中相差悬殊。但,若说有人能在水底待上几昼夜,便与擅不擅泳无关,该问他「还是不是人」。鲤鱼精毋宁是更合理的答案。
  「落羽天式」的招数套路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即使身负碧火功、化骊珠、鼎天剑脉等,这式刀法所要求的内息质量,仍超过内功负担的合理范畴,以「神功」二字亦难以解释,只能认为在反复借力跃上半空、达人力至极的当儿,内功——提运一息之间——的效用耗尽,若不及再运一息,该连人带刀失速坠地,如掼麻布袋般摔他个四脚朝天才是。
  然而,在继续挥刀、刃上黏鹰的耿照身上,另有一物接替了内功,源源提供驱力,使「落羽天式」一气呵成,展现惊人之威。
  耿照比对两度施展的经验,黏鹰那一回虽然成功施展了「落羽天式」,却非卯尽全力,落地之前已察觉不对,念起力散,回归原状,故未酿成更大灾害。而面对灰袍客压倒性的强大,为救染红霞的性命,再无保留,那接替内功施为的异物全力谷出,宛若毒蛇破壳,终于撕去外在伪装,显露出与已知一切内息毫无相类的狰狞面目——(那个……就是「残拳」。)
  太祖武皇帝掌握了那种东西,故无敌于东洲,除非遇上韩破凡这种罕世的武学奇才,方能凭藉惊人的创意与实力斗得旗鼓相当,否则其他惯于倚仗内力的武人,一遇这种以「吞噬」为质的异象,无不败得奇惨。
  耿照忽想起一事。
  「姥姥!」他蓦然抬头,恰迎着蚳狩云陡被惊动的眸光凝锐。
  「您曾以『神解』为喻,为我说明太祖爷的残拳是怎生练法,但我在太祖爷的遗书中并没有看到神解二字,是不是我看漏了,抑或是遗书有缺?」
  蚳狩云还以为他有什么重大发现,原来是这等末节,小心不露一丝失望之色,耐着性子和颜道:「『神解』非用于武学之中。就算是,以他不学无术的程度,恐怕也没听过,遑论写入书里。此乃修道人所用,讲的是修仙解脱的过程,如此肉身虽死,意念却可超越凡俗,存于天地之间。姥姥怕说得太玄你听不明白,才借用了修道之说。」
  这就是了。耿照在心中一击掌,强抑着跃起欢呼的冲动,急急追问:「姥姥可曾听过『思见身中』这种练功法门?」
  蚳狩云面上掠过些许诧异,点了点头。「你是听蘅儿说的罢?不错,姥姥是同她们说过这种法门,但须练至『返照空明』之境,才能以方寸间的臆想,作用于四肢百骸、经脉脏腑,这是修习内功的至高境界之一,寻常不能轻易做到。」她并不知道明姑娘得到碧火神功后,已练成了真正的「思见身中」法门,修为因此一日千里,远远超过同龄。
  明姑娘说过,内功练到了极处,与道门修真的道理是互通的,从手、眼、身练到精、气、神,乃至「思见身中」,正是以意御形、由内而外的进程。由此观之,太祖爷要人「练想像不练肉功」的说法,似也不是那般荒谬难解——若修练手眼身,是为了练至精气神,而后「思见身中」……那为何不从一开始直接修练意念就好?遍数东洲武学,亦不乏以意御形、意念伤敌的实例,除了明姑娘传授的「思见身中」外,琴魔前辈的夺舍大法、游尸门的赤血神针等,似乎都是一条路子。
  意念,是能影响身体的。
  耿照很确定自己没有学过残拳,或实际接触任何关乎残拳源流的人、事、物。这种足以吞噬一切内外功力的异种残劲来得如此突兀,毫无道理可依循,就是最好的证明。
  影响他的,也只能是无形无质、无迹可循的意念。有什么东西,曾在他毫无防备下占据心版?或是一场梦,一段似幻似真、偏又几可乱真的杂臆;他在其中接触到某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形式,震撼之至、影响之深,透过意念烙进身体,以致在清醒之后,于无意间激发潜能,身子自然而然便使了出来——三奇谷。瀑布圆宫、烟丝水精、陵女,还有那场千年之梦。
  他终于明白「残拳」来自何处。它的强大不仅无庸置疑,甚且是理所当然,再自然不过的。其主曾以此统治大地,长据王座数百年,一手建立起版图超越历朝历代疆域、国祚长逾千年的一统帝国……
  ——「龙皇」玄鳞。
  残拳,毫无疑问,只能是得自玄鳞的绝学!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20 14:38:39

【第百四八折 旧游安在,雾雨凝峰】
  他蓦地想起魂寄于玄鳞之身时,那玄极妙极的重心变换之感。玄鳞使用身体肌肉的方式,与他所知的东洲武学大相迳庭,无法以直觉心领神会,遑论驾驭。说不定…
…这便是「残拳」的理论根据!
  耿照兴奋已极,不及向姥姥解释——三奇谷内无事不奇,真要解释几天也说不完——就地盘膝,放松四肢百骸,令神识坠入虚静,不住向下,直到心海深处……
  蚳狩云知他根基极佳,年纪轻轻,内功修为可比江湖上一流高手,见状仍不由一凛,暗忖:「能于片刻间放松至此,神游物外,不仅内功造诣极强,心境上的修为更是非同小可。以他这般年岁,却又如何能够?」益发肯定自己识人之明,他果然是最佳的人选,绝顶聪明如蘅儿、心志专一如艳儿,俱都比不上眼前这名少年。
  她悄悄自胡床上起身,猫儿般优雅地踱到石桌畔,步履轻盈,竟未发出一丝声响,全然看不出已逾耳顺,敏捷胜似少女;低头打量了路观图与那水潭的炭枝素描几眼,信手折成数折,收入怀中,抬头见一抹窈窕黑影俏立于通道口,来得亦是无声无息,正是苏合薰。
  蚳狩云以食指触唇,略摇了摇头,目光一瞥耿照,示意她暂勿行动,以免惊扰了他。苏合薰会过意来,一动也不动,似与墙边投影融为一体,若未刻意多瞧上几眼,几不能察觉有人。
  虚空中时间的流逝并不与外界相称,耿照在虚境中不知待了多久,外界却不过盏茶工夫。蚳、苏正摒息静待,突然间,耿照「啊」的一声睁开眼睛,一挣起身却没能成功,整个人仰天栽到,所幸姥姥就在一旁,堪堪伸手扶助,这才发现他满身大汗,像从水里捞起似的,面容亦有些白惨,仿佛刚刚大战一场,气虚力竭,未及复原,不禁蹙眉:「怎么了?才一会儿工夫,却弄成这样?身子有什么不适么?」
  「没有……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看不见………」耿照努力调息,灰败的面上带着挥不去的挫折沮丧。
  他找遍了意识之境,却完全没有一丁点关于水精幻境里的完整记忆,仅余表层记忆的浮光掠影,连说是「记忆」都有些勉强,至多是「印象」的程度,就仿佛在记录这件事上头,他的「入虚静」之能硬生生被移去了似的,只残留着寻常人所能记得的零星片段。
  他还记得初次感受到玄鳞使用重心之法的那股惊喜震撼,却想不起实际上是怎么运作的;他记得玄鳞使出「龙息」时的炫目骇人,却无法想起身体是如何发出那般灼人的异能……他连对陵女的倾城容貌诱人胴体,印象都相当模糊,只依稀记得她的苍白与纤细。
  就像……就像烟丝水精里有什么东西,阻挡完整的画面流进他的深层意识,以致不管怎么翻箱倒柜,也翻不出图像来。
  (见鬼了。)
  仔细一想,此事也非是毫无道理。那烟丝水精若是龙皇所遗,能将他的意识、记忆贮于水精之中,除了可以任意开启水精、阅其心识的「钥匙」外,当然还要设下其他的保护机关,以免阅听之人将龙皇心中的秘密一并带走。天佛使者若给了玄鳞保存心识的技术,要做到干预外来者的神识,谅必不会太难。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扇门,岂料门后竟是实墙一堵,也难怪耿照沮丧不已。他在意识底层待得太久,耗费大量的体力,勉强定了定神,抬眸见姥姥投来关切,心知三奇谷的际遇一时三刻也难说得清楚,挣扎坐了起来,低声道:「没……没什么,我先回房歇息啦。」便欲离开。
  蚳狩云见他面色有异,其中必有蹊跷,断不能轻易放过,举袖挽住,微笑道:「
也不忙,陪姥姥坐会儿,听听合薰丫头捎来什么新鲜事儿。」见苏合薰仍旧站立不动,略提高了音调,道:「不妨,你直说便了。照儿他也不是外人,没什么不能听的。

  苏合薰迟疑片刻,才道:「与他一同入谷的那名女子,我已知人在何处。」
  耿照一听来了精神,霍然起身。「在哪里?」
  苏合薰正要回答,却被姥姥伸手制止。她转过头来,严肃地望着耿照。「这事儿姥姥也不怕你知晓,但你若知道了,会怎生处置?」耿照想也不想便道:「自是将她救回——」想起冷𬬻谷毕竟是他人的地盘,不禁放软口气,恳切相求:「我与她同生共死,在阎王门口转了几转,好不容易挨到这里,断不能轻易见弃。请姥姥成全。」
  蚳狩云「嗯」的一声,微笑道:「你倒是有情有义。」微皱着眉思量片刻,迳问苏合薰:「人现下在何处?」苏合薰回答:「在定字部郁小娥手里。」见姥姥目光凝锐,定定地瞧着自己,心念微动,便不再继续说下去。
  「既然如此,那还有的是时间。」
  蚳狩云点点头,再望向耿照时,又恢复原先的一派从容和悦。
  「你那麻烦的残拳劲力还未解决,此际身子又虚弱,怎生救人?你再休养个三天……不,两天就好,长了料你也坐不住。这段期间,我教薰儿帮你盯着,总不致丢了你的相……姥姥是说『好朋友』。待你精神好了,再同薰儿将人救回,你瞧如何?」
  耿照再不识好歹,也知姥姥做了极大的让步,待己已非「和善」,简直是「宠溺」了,虽忧心如焚,亦不敢坚持,只得点头,一股难言的疲惫忽然涌起,低道:「多谢姥姥。我去冲冲凉,换过衣服。」迳至后进。
  蚳狩云并不待见黄缨,若非看在耿照之面,多半不会留她在石窟里。平日姥姥与他在广间钻研太祖遗书,不让黄缨随侍在旁,以免泄漏机密——当然谁都知道是借口。泄漏独孤弋的遗书,至多是毁灭他高大伟岸的英雄形象罢了,与耿照乃至天罗香何干?
  来到石窟后,耿、黄二人相处的时间反倒少了许多,小黄缨多半待在后进洗衣煮饭,要等姥姥回房歇息,或耿照不再研读太祖遗书时,才有说说话的机会;其中黄缨最喜欢的便是伺候他洗浴。
  天罗香虽不若外面那些个名门正派,有严密的男女之防,但毕竟在姥姥的眼皮子底下,不能太没规矩;若问耿照自己,如非迫不得已,像前些时日在半琴天宫重逢之时,打死他都不想在黄缨面前赤身裸体,遑论同浸一池。「侍浴」云云,不过就是两人隔着一片帘子聊聊天,往往这时才能不受外界打扰,聊得格外放松,浑如谷外时。
  黄缨见他到来,十分开心,打开温泉水喉为他注满一池热水,又收了他汗湿的旧衣浸着皂碱,打算一会儿再帮他捣洗。说实话黄缨从不爱做这些,只是为耿照而做,不知怎的却心甘情愿,这几日忙活下来,只觉自己当真做得不错,颇有天份似的。
  耿照双手攀在池缘,隔着吊帘听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少女夹杂着笑声的絮语倒比温泉更能令他放松,身子一滑,整个人没入池底,「哗啦!」再破水而出时,帘外却没了黄缨的声音,一抹窈窕衣影俏立池畔,乌纱裹头、肤白胜雪,竟是苏合薰。
  「苏……苏姑娘!你——」
  他早知领路使神出鬼没,但从没想过须在浴房里面对她,手边连条能遮挡的布巾也无,坐在池里没敢起身,一边担心帘外的黄缨怎地突然间没了声息,忍着尴尬涩声道:「有什么事,咱们出去说可好?这儿……似乎不大方便。还有,你把黄姑娘怎么了?」
  苏合薰没搭理他,俏立片刻,才冷道:「郁小娥两日之内,便会将她送出冷𬬻谷。」耿照微微一怔,忽明白她指的是染红霞,几欲起身,急道:「你同姥姥说了么?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咱们得赶紧——」苏合薰冷冷打断他:「郁小娥不是头一次送了。我同姥姥说过。」
  虽在温泉之中,耿照仍是背脊发凉。郁小娥为何送女子出谷、送去什么地方尚未可知,然而在此之前,显然她已送过了几回;当中若有什么惯性或征兆,姥姥是知道的,如同苏合薰也知道。
  ——姥姥从一开始,就没想让我救红儿。
  拖延,是蚳狩云擅长的手法,靠本能便能使出,也经常使得漂亮。耿照回想天宫相识之初,姥姥便摆布过他一回。按这形势看来,她是打算拖到染红霞出谷,反正不知郁小娥送往何处,两手一摊,这事谁也没辄。
  (可恶!)
  耿照撮拳痛搥池缘,激得水花四溅,见苏合薰转身要走,忽想起一事。
  「苏姑娘,我是谷外之人,本不该说这些。你与姥姥间千丝万缕的关连,禁道之人非是不知,难说她们不在意;为你的安全,自好——」
  「我知道。」苏合薰再度打断他,虽未转身,却也没继续走。「我听见……那天你同姥姥说。」
  耿照一怔,微露苦笑。
  「我忘了。这谷里原没什么能瞒过领路使的耳目……」
  「我不怕死。」苏合薰截断了他的话头,冷冷道:「就算死,也不干你的事。」
  耿照正色道:「若你知此事之险,我至多是劝你,你年纪尚轻芳华正茂,不应把宝贵的性命浪费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但那的确不干我事。然而,若你不知自己正处于极危险的境地,我就非告诉你不可,因为你还有得选……」
  苏合薰总不肯听他说完。
  「我选了。姥姥要的,便是我要。」
  耿照忍不住微笑。之前,怎会觉得她清冷呢?分明是个热心肠的姑娘啊!连一句冷话都不肯多听的,多妙的人啊!长叹了口气,点头道:「那你自个儿小心。谢谢你瞒着姥姥,特意告诉我这件事。」
  「你……要救她?」苏合薰忽然问。
  「这件事你尽可以向姥姥报告。」耿照笑道:「因为无论是谁,都没法阻止我这么做。说与不说,其实并无区别。」
  苏合薰冷笑。
  「你连这儿都出不去,别提越过大半座天宫,摸进定字部——」冷不防被耿照截断,抢白道:「起码现在我知道,从这里要去定字部分坛,须越过大半座半琴天宫了。按照方位推算……该是在东南边罢?」
  苏合薰霍然转身。即使隔着若隐若现的蒙面黑纱,耿照仍能感觉她的眸光清澈而冷,视线却不怎么刺人,甚至能想像她微微蹙眉,轻啐着「怎会有你这种人」的模样。
  「走对路,」她低道:「越过天宫,也不会有人看见。今夜子时……」忽以引路杖轻叩地面,「铛!」发出清脆响声,几乎掩去紧接而来的一句。
  「什么?」
  耿照不顾身无寸缕,自池中跃起,苏合薰却已穿出吊帘,如流云化散不见。耿照急急追出,恰撞上抱衣而回的黄缨,她「呀」的一声以新衣遮眼:「你干什么?色狼、变态!」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耿照没工夫分辨她是不是在偷看,连人带帘往旁边一拨,目光追着微砾的石凿地板四面投落,未见明显的湿足印,显然苏合薰连这点也考量到了,在浴房内小心避开湿滑,鞋底居然并未踏着水渍。
  「喂!你不穿衣服也罢了,还要出去乱晃么?」连黄缨都有些看不落了,单手叉着凹陷幅度惊人的小腴腰,忍不住叨念。耿照苦于运不得先天胎息猎捕踪迹,懊恼地一搥墙壁,掉头又回到浴房中,脑海里不住回荡着苏合薰撂下的最后一句:「……今夜子时,我在这里等你!」
    
  长榆夹道,羊肠弯绕,这条平坦的乡间小径,一路从阳光普照走到云遮雾罩,居然还不到半个时辰。
  也不是突然变天,更非日薄崦嵫夜幕将至,算来没正午呢!就是走着走着,雾气毫无来由厚重起来;笔直的榆树间所渗,慢慢由雾丝成雾幔,终至雾障迷离,回首不见行处。
  随手一捋,白条条的雾团都能翻搅如浪,滴墨似的轨迹居然清晰可辨。耙梳过云雾的指掌间残留着湿漉漉的痕迹,每一口吸入鼻腔的空气,仿佛都汲饱了湿濡凉意,沁人心脾。
  阴气逼人——这是谈剑笏掠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明明适才的田园风光甚是宜人,怎地短短十里,天地仿佛变了个样?
  「噫」的一声,牛车又停下来,驱车的老农回头哀告,皱巴巴的老脸上甚是白惨,仿佛强忍惊惧,已是魂不附体。
  「老大人真不能啊,再往前走,便回不去啦。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儿,老汉家世代都住在山脚下,村中走进这雾里、没再回来的,光两只手都数不来啦。真不能再走啦!往前有妖怪的啊!」
  饶是谈剑笏好脾气,也不禁蹙眉。这话打二十里前他就听了,近十里内大雾骤起,那老农胜似念经,每进一里便要饶上一段,谈大人莫可奈何,只好解囊往老汉手里添点儿;此际打开再瞧,只余三两枚制钱,碎银还有小半块,不觉有些火气,掏与老农道:「知道您哪营生不容易,我家大人亦无榨取民富之意,都尽给了。可您不能这样啊,这些钱好生斟酌,够一家老小子吃上月余了。我等为官也只靠一份薄俸,禁不起这般要。」
  岂料老农将先前收的钱,一股脑儿塞回他手里。「大人!老汉真不是为财,再往前与阴曹无异,有去无回,要老汉舍了诸位独回,又恐伤阴德。请几位回头罢,老汉载诸位一程,分文不取。」
  这下连谈大人都懵了。敢情真不是为钱!可世上,哪有什么妖怪?
  灵官殿中「幽凝」妖刀大杀四方的情景,倏地涌上心头,谈大人犹豫了一下,决定收回前言。正与他推搪着,老汉突然杀猪般一叫,颤道:「来啦!妖……妖怪来啦!你、你们听……你们听!」
  谈剑笏内功深湛,若有人掩至,绝不能毫无所觉:听得片刻,才发现是鸟鸣有异。这一路榆荫甚深,虫鸟不绝,此际鸟叫声中却有刺耳的擦刮声响,音调呆板单调,宛若蜂鸣。谈剑笏一凛,长身穿出帘幔,将辕座上的老农遮于臂后。
  不及开口,一抹乌影已自林梢掠下,直冲牛车,体型与鹰鹫一般无二;到得眼前,赫见是只周身布满铆钉合胶的木鸟!
  谈剑笏在利器署见过火器「寒鸦抄水」的试作,即于木鸟上装满火药,以弩射出,有例在先,故吃惊的程度远低于抱头念佛的老农民;待那木雀「泼喇!」在眼前昂起,俐落地拍了几下翅膀,踅半圈又没入雾中,谈剑笏才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
  (简直……跟活的一样!)
  难怪附近的百姓要说是「妖怪」了。见得这般栩栩如生的造物,谁能不信世上有神魔?
  没等谈剑笏回神,又一头木雀「泼喇!」穿出乳雾,迳朝牛车俯冲而来!谈剑笏想起「寒鸦抄水」的作用,哪敢让它飞近?饱提真元,隔空一掌,那木雀被劈得翻转弹开,落地前「轰!」燃起烈焰,哔剥作响,鸟身的铆丁与其他金具无不熔烂变形,竟还先于熊熊燃烧的木制胴体。
  老农目瞪口呆,仰望谈剑笏的目光陡地充满敬畏。
  难怪大人不怕妖怪!这是……降魔辟邪的神术啊!
  谈剑笏不敢大意,林间充斥单调呆板的鸟鸣与扑翼声,这木雀的数量还不知有多少,若藉浓雾掩来,又或腹中藏有火器毒药一类,委实教人头疼。正自凝神,忽听篷车内一人峻声道:「辅国,让我下来。主人家便要现身,咱们登门是客,不能瞎坐着。」正是埋皇剑冢的老台丞萧谏纸。
  谈剑笏头都大了。台丞双腿不便,若离牛车,必成标靶,届时群雀齐至,「熔兵手」纵有惊天之能,也没有悉数挡下的把握,赶紧劝解:「台丞,敌人的数目不明,待属下清出场来,您再下车罢?」
  萧谏纸冷道:「不如放火烧山,也好清仔细些?」
  谈剑笏不是没考虑过,只是满山生灵俱付一炬,委实不忍,心想台丞这杀性也太雷厉了些,虽说台丞总是对的,但少伤性命也没错,回禀道:「台丞,咱们快些走也就是了,山中草木禽兽甚多,一把火烧了,未免有伤清明。」萧谏纸疏眉冷哼道:「你还认真考虑啊!不准再打了,造这头木鸟的花费,你我五年的俸禄加起来都不够赔!你要想告老长居这覆笥山,我给你写奏折,犯不着这般痛下决心,断了回头之路。」
  谈剑笏讷讷收招,心想老台丞目光如炬,他的话多半是不会错的,赶紧唤随车的两名院生抬下轮椅,亲自将老台丞抱上去,给了碎银打发老农回去。「也让他们走。
」萧谏纸的目光仅在院生身上停留一霎,淡淡移开。「两个时辰之后,此地候我。」
院生们不敢违拗,俯身应和。
  谈剑笏还待相劝,老台丞却仿佛预知他的反应,冷道:「接下去的路,有你帮推轮椅便是,用不着别人。」谈大人一听,顿时心花怒放,面上却不好显露,轻咳两声,对院生挥手:「你们先陪老人家回去。两个时辰后来此候着,沿途小心。」院生四目相觑,心想:「台丞不是才说过么?莫非话中有话?」琢磨着扶老农上车。便在言谈间,木雀仍不时穿高掠低地出入白雾,谈剑笏想每一具可都是十年俸银,他为官清廉,实无闲钱,苦苦抑着出手的冲动,偏有头不长眼的——他也不知木雀有无眼睛——削过林叶,划着俐落如水的曲线,朝老台丞敛翅飙来!
  「也罢,再报效国家二十年!」
  谈剑笏咬牙提掌,轮椅上的老人却抄起手杖,抢先朝雀颈一标,仅发出鞭梢似的「嗤!」声轻响,翼展足有三尺来长、通体滑亮的木鸟陡地晃摇,先前犀利的俯冲、回翔等动作俱都消失,仿佛吃醉了酒,连自身的重量都承不住,颤巍巍地落下来。
  萧谏纸手臂暴长,稳稳将木雀摘下,快得连椅谈剑笏都来不及警示。这种玩意儿都作院从前就搞过啦,除了埋管塞药、投毒藏锐外,能有什么好用途?飞得再好再肖真,一般的是杀器,不比刀剑干净。
  「你要想说『寒鸦抄水』,那就不必了。」
  老台丞仿佛脑后生眼,毋须扭头,便知他心中所想。
  谈剑笏总安慰自己,这是他与台丞格外投契的明证。
  「眼没瞎的都能看出,这具木雀中要装纳多少机关、又须减重若何,才能宛若真雀般飞翔。你们器作监拿小孩骑的木马画上羽毛,便好意思说是鸟了,那丢人现眼的玩意儿,有成功射出去过么?」
  起码内藏的硝药挺不错——谈剑笏想起当年试射,连「寒鸦」带弩机炸得了个热火朝天的盛况,还是尽量公允地帮老同事说了几句。监造就是个烧钱的活儿,朝廷让他们研发又不肯花费公帑,能这样已经很不错啦。
  耿直如谈大人,亦知这话不过加倍招来老台丞的毒舌罢了,识趣地未曾出口,免挨一顿好骂。
  正自闲扯,一头大牯牛踏着雾丝踱出林影,背上牧童横笛就口,吹几个尖亢的滑音便即放落,虽不成调,却略窥其指法佳妙,不同一般。那牧童就着牛背欠身,权作施礼,朗道:「使君远来辛苦。本山的规矩,但凡有托,当于柜上联系,若有承惠,使君必知。来此覆笥山,乃是舍近求远,欲速则不达。在使君离山前,还请归还那只『木鸢』
,小可无那感激。」
  老人抚着膝上木鸟,峭冷的面部线条稍见和缓,喃喃道:「这叫『木鸢』么?有趣。请小哥替我向府主通传一声,说白城山萧谏纸求见,愿亲自将这只木鸢交还府主。」
  牧童浑身一震,滚下牛背,整襟长揖到地。「小可无礼,台丞见谅。烦请台丞稍候,小可去去就回。」不敢再跨骑而行,短笛往腰后一插,拉着大牯牛又钻进了雾里。
  「山野顽童,倒知教化,可见台丞大名。」谈剑笏颇感欣慰,对这白雾罩顶的覆笥山又多了几分好感。萧谏纸斜睨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得意个什么劲儿?」
  「也……也不是。」谈剑笏悚然一惊,嚅嗫道:「乡野小儿,亦知台丞名声远播,震动天下,可见世间还是敬重读书人的。我为国家前途欢喜,故有此叹。」见台丞神色虽淡,却无恚怒之色,稍松了口气。
  萧谏纸只是忧心罢了。
  他对虚名素不在意,虽知自己名动天下,倒也不曾自衿;只有今日,普天之下也只这一处,他无法仗恃武功智谋任意出入,能靠的,也只有传遍海内、五道景仰的好名声了。
  不知四极明府的主人,买不买虚名的帐?
  牧童往返的时间,短得远超过他的预期。不到盏茶光景,矮小的身影再度穿出白雾,对二人恭敬道:「府主已备好茗茶细点,以款待台丞。台丞这边请。」荡开雾丝,林中赫然露出一条遍铺青砖、弯弯绕绕的迆逦步道来,尽头不知伸往何处,如变戏法般,令人目眩神驰。
  连未在心头计其步幅与往返时间,以推定四极明府方位的谈大人,都觉牧童回得忒快,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压根没上山。否则走到视线极处,差不多就这光景了,小娃儿额上连汗都没渗一滴,是去什么地方通报府主?
  不可思议的,还不止这一处。
  那青砖道虽是依山铺设,路面却异常平整,轮椅推送其上,竟无一丝颠簸,进退如夷。监造出身的谈剑笏一眼即知这不是什么仙法,而是在筑路时,底下的奠基近乎完美;且不论匠艺,光是计算上吹毛求疵的程度,就远非常人所能想像,就连深宫内院、帝王起居处,亦无这等不厌其精的讲究。
  ——「数圣逄宫」四字,堪称当世大匠的代表。
  他受王公巨贾之托,制造形形色色的奇淫机巧之器,小至虫蚁蜗角,大至宫室船舰,没有做不出的。世人慑于逄宫超凡入圣的匠艺,经常忘了他也富可敌国。
  沿山铺设这条严丝合缝、每寸都精巧如艺品般的青石板路,最能彰显逄宫的技术与财富,胜过修筑金碧辉煌的殿宇,或陈满他设计制造的弩机石礟、战甲兵械。
  「不,这条车行铺道确有必要。」牧童解释道:「府中要运送许多精密器械,或硝药等危险材料,为防颠簸生害,才特别修了这条车行道,务求将运送途中的震动与晃摇减至最低。若只供人行走,不用这么麻烦的。」
  谈剑笏一思量,果然所有转弯都依山势尽量取直,如若不能,亦将弧度减至最缓,宁可拉长距离,也要尽力消弭弯险坡危,不由佩服起来。
  「四极明府」并非是山顶的一座宅邸,而是盘据了大半个山头的广衾建筑群,书有府名的横匾,是大门附近唯一的装饰,两侧楹柱连副门联也无,清一色的黑瓦白墙,说不上素净典雅,只觉单调。
  牧童说了声「请」,率先走入院中。所有阶梯前,都预先置好了供轮椅推上的架板,谈剑笏一路畅行,没见什么仆从护院,各门无不大敞,在他们通过后又自行闭起,宛如闹鬼;但要说气氛阴森、诡谲可怖什么的,又远远谈不上,就是间宽敞明亮、打扫干净的大院罢了。
  少年引他们入偏厅,躬身道:「台丞稍候,我请府主来。」礼数周到,行止从容,也看不出什么古怪。
  谈大人不得不承认:对方似无装神弄鬼之意,否则一路行来,能玩的花样委实不少,偏偏什么也没发生,倒显得自己紧张兮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外他还留意到一件奇事——入府之后,便再没有看到雾了。
  覆笥山并不算高,不是那种穿云而出的险峻山峰,此间与平地不过相距数里,岂能有两样光景?
  「不仅如此,」他忍不住叨念:「方才行经之处,前路也都没有雾,但身后的青石道如没雾中,影都不见,仿佛……那大雾是跟着我们走似的。」
  「那是术法。」萧谏纸淡淡回答。「逄宫号称『千机阵主』,排布奇门阵式才是他独步天下的绝活。术法设下禁制,连地气亦为之束缚,才形成我们看见的那些『雾』,雾开即阵开,阵闭则又雾封。方才那老人家说走入雾中,便再也回不去,即是受术法影响,被困于阵式中所致。」
  谈剑笏恍然,正想赞一句「台丞博闻」,却听萧谏纸低声道:「此处险极,兴许超过我之估计,乃来得去不得的地方。我自诩对术法亦有涉猎,如今才知是以管窥天,自上山来,竟无一处阵式能辨。要硬闯下山,那是万万不能了。」
  谈剑笏罕听老人如此认低,不由一怔:「这……这该如何是好?」奇门术数本非谈大人所长,不能凭一双铁掌杀出生天,一时也有些着慌。
  萧谏纸意识到下属的无措,回过神来,冷冷一哼。
  「忙什么?不能破阵,自有不破阵之法。下山难道便只一条路?」谈剑笏一听也是,只消台丞一声令下,挥掌上阵便了,跟在「龙蟠」身畔,有什么好担心的?
  等待的时间出乎意料地漫长。
  正嘀咕着,忽听一阵吵杂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放出似的,一股脑儿地涌进门廊。
  萧谏纸睁开眼睛,谈剑笏站起身来,遮护在轮椅前。谁知那人马杂沓的异响忽又消失,廊间只闻「叩叩叩」的脆击一路风风火火飙来,一名身着葛衫木屐、两胁各掖几卷图纸的男子闷着头闯进,没留神屐齿撞着高槛,「哎唷」一声差点跌跤,忽露喜色,抬头见谈剑笏要开口,单臂一立,硬生生挡下:「慢点,我先忙!灵感来了,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手一举起,掖于右胁的卷轴自是掉了满地,他却不在意,干脆连左胁的也一并扔下,翻出几张摊开,从耳后摸出炭枝飞快涂抹,时字时图,不亦乐乎;末了扔去炭枝,翻起几上的一只瑞脑销金兽,凑近嘴畔:「给我叫上方禾、李阬!还有,教『六中』、『五下』派俩听得懂人话的滚过来,快些!」砰的一声摔回金兽小炉,动作粗鲁,神情却是逸兴遄飞,黝亮的皮肤衬与一口齐整白牙,分外精神。相貌虽平凡得很,端详后甚至略嫌丑陋,不知为何却像焕发着光彩,精神奕奕,令人难生恶感。
  谈剑笏留意到他眼角满布皱纹,说不定要比自己老得多,却未蓄胡,下巴渗着疏落的青渣子,顶上更是全然不理退得老高的灰白发线,一刀削去发尾,在脑后挽成一团,束以青帕,便是现成的逍遥巾。
  但身上的葛衫宽松肥大,袒出胸膛,以及黝黑油亮、隆起如蛙的肚皮,活像山林里的道门高隐,就没点读书人的气质了。那人放下金兽,廊间又冒出杂乱熙攘的吵闹声,五六名士子模样、围着白兜皮裙,狼狈不堪的男子蜂拥而至,一名较年轻的当先作揖:「大工正……」
  「工你妈!」
  葛衫男子没好气地打断,挑起半边眉毛,面上挂着似张狂似炫耀的表情,把改过的其中一张图纸扔给青年。
  「李阬你闭上嘴听好了,轴心改连心铜,修短两分,记得要用天瑛砂研磨,务求精准。」那名唤李阬的青年立即会意,喜道:「这样……这应该能行!我怎么却没想到!」
  男子嘿嘿一笑。
  「要你想到,大工正让你做!少拍马屁,快滚!」抬起木屐作势欲踢。李阬一双眼不舍得离开图纸,游魂般飘了出去,过槛时果然也「哎唷」一声矮了半截,低头起身,仍是边走边看。
  葛衫男子继续分派,连说带比划,余人却无李阬的悟性,足足花去一刻余,谈剑笏却不觉无聊。以他匠造出身,竖耳片刻,大抵便知说得什么,顿觉男子的点拨精妙纷呈,听得谈大人有滋有味,几乎想跳下去同他聊聊铸冶一道,听听他有什么高明见解。
  好不容易送走所有人,男子长吁了口气。
  「是不是?我说了就一会儿,不很久的。」
  关于这点,谈大人与他的见解极不相同,然而胸中佩服之情未去,半点儿没想力争。男子忽一拍额头,大叫:「茶……怎没记得先点茶!」欲拿兽炉,见两人目光直勾勾投来都不作声,想起还未自介,赶紧顺过:「啊,你们……都不知道我是谁罢?我逄宫啊,两位定是久仰久仰了。我呢,也颇久仰二位,大伙儿都久仰久仰。」这才抓起销金兽大声咆哮:「茶呢?谁他妈拿点什么喝的来?」
  谈剑笏不想「数圣」说起话来同地痞没两样,然逄宫口出粗言,却无流氓那般恫吓威胁,总带着「妈的受不了你们」似的笑意,小眼里晶亮亮的,像等着什么趣事发生的孩童,实教人讨厌不起来。
  轮椅上的萧谏纸始终一言不发,锋锐的眸光若能化实,怕逄宫身上的葛衫已是千疮百孔。极少人能够抵挡萧老台丞的目光,若他确有凌人之意的话;但逄宫似不介怀,始终挂着似笑非笑、促狭般的戏谑表情,嘴角的弯弧渐渐勾起。
  料不到先开口的,竟是台丞。
  「你是……」老人疏眉一扬,脱口道:「曾功亮?管州郔台的曾错,曾功亮?」
  逄宫抚掌大笑:「萧用臣,你他妈还记得我啊!生沫港一别,咱们三十快四十几年没见啦!适才僮儿禀报『埋皇剑冢萧老台丞求见』,他妈的我都吓尿了,说什么也要见一见你啊!」
  萧谏纸一拍轮椅,手指逄宫,竟也笑起来。
  「居然真是你!」
  谈剑笏都弄糊涂了。
  他到白城山这些年,见最多的是台丞冷笑,偶尔老人心情好,也会淡淡一抿,权作欣慰、首肯,或其他未必便有,但旁人衷心希望他有的意思。他一直以为老台丞是不笑的,奇人有异相,以「萧谏纸」三字之名垂宇宙,天生有点咧不开嘴笑不出声的缺陷,怎么说也是入情入理。
  只见两人亲热把臂,连连摇晃,状若少年,差点吓脱了谈大人的下颚。萧谏纸察觉到下属骇异的眼光,干咳两声,收敛形容,若无其事迳问逄宫:「曾功亮,学府一别,不想还有再见之日。你怎么会在这儿?」
  谈剑笏这才想起:台丞少年时曾游学鲲鹏学府,曾功亮唤的,也非台丞行于世的字号;「用臣」云云,更像入塾所用的学名……这么说来,两人该是鲲鹏学府的同窗了。
  鲲鹏学府雄踞东海之滨,以沧海儒宗正统自居,声势、地位莫不远远凌驾于国学,千百年来都是天下五道间首屈一指的庠序重镇。
  历朝历代为标榜尊儒,屡加封赏,至碧蟾朝时已有百里封地,堪比王侯,庠生数千,府院不逊皇城御宇;正门外所悬之「天下明宗」四字牌匾,不仅是世间读书人神魂之所向,也是武儒诸宗脉深造子弟的首选。
  但远在谈剑笏求宦之前,东海已无鲲鹏学府。
  前朝的一场动乱,将这座千年学镇卷入风暴,教授与庠生死的死、逃的逃,偌大府院一夕风流云散,过往的繁华盛景止于口耳欷嘘。其后虽屡有试图兴复者,却始终无法成功。
  及至「制圣」萧破败献典有功,向朝廷讨了「鲲鹏学府」的赐匾,于西山另起炉灶,复得镇西将军韩嵩大力支持,无论园林擘划或学制称谓,无不极力仿效,世人只管叫「西鲲」,连「学府」二字都吝添,并不以为萧破败确实继承了道统。
  因为正统的鲲鹏学府,门上悬的只能是「天下明宗」。
  纵使萧破败野心昭昭,手段出尽,背后靠山又是硬极,也没有自称「明宗」的胆子。逾越此限,他所做的一切将得到全然相反的结果,乃至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可见鲲鹏于世的影响力。
  萧谏纸不仅是辅佐武烈帝平定天下的三杰之一,更是当今士子的仰望,逄宫亦执东洲术数机关之牛耳。能于一时一地同育两位英杰,似也非鲲鹏学府莫属了。
  「逄宫」——或说曾功亮——听萧谏纸问,笑道:「都说我逄宫了,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你在外头追随独孤弋,驱逐异族、混一五道,以『龙蟠』之名立下不世勋业时,我就把年月耗在这儿啦!从氏徒匠人、下大夫、中大夫、上大夫,一路干到司空,最后一回头,妈的!司空里就属我最老啦,咋办?只好做大工正了。」
  世人皆以逄宫乃一奇人,四极明府则是其邸,事实却正好相反。
  「四极明府」一如鲲鹏,本是学庠,鲲鹏学府研究经世济民、阴阳纵横等诸学问,四极明府则是潜心匠艺,两者可说互为表里。
  而逄宫则是头衔。
  凡接掌「大工正」一位者即为府主,舍弃原本姓字,皆称「逄宫」。曾功亮离开鲲鹏学府后,因缘际会为四极明府所网罗,如他所说,在覆笥山一待就是三十几年,以出神入化的手艺头脑坐上大工正宝座,成为当代「数圣」。
  「人力有穷,样样通那就是样样松,没点屁用。」曾功亮努努嘴,露出一丝冷蔑。「技术这玩意是一直在进步的,须集众人之力,才能于现有的基础之上再行突破。
老关起门来自己玩,那就是撸管了,反正不跟旁人比永远我最大,想着都觉可怜。」
  谈剑笏目瞪口呆。这人是台丞同窗、儒门九通圣之一,天下名人啊!说起不文之事何其自然,这教世间士子如何仰望、如何自处啊!
  曾功亮见他的神情,「噗」的一声,四指掩口:「你口里要有茶,他妈都喷我一脸了,科科……茶!妈的,他们是正摘叶子去菁么?」抄起销金兽,见门外两人各捧茶点连滚带爬而来,劈头夹脑扔过去,骂道:「我肏,骂才来!犯贱!」一瞧不对:怎么却是中大夫端茶点来?
  那两名中大夫都是一室一部的主持人,底下徒匠成群,手里往往都有复数以上的委托在研究处置,堪称四极明府的中坚,莫说端茶奉点,平日饮食也都有人服侍的。
  两人臂间各掖图纸,闪过香炉,「砰!」把托盘一放,一人摊开图纸,指着适才曾功亮批注修改之处,直脖子道:「大工正,你知我是佩服你的,但这我就万万不能同意了。这当口你要改变敷土的成分比例,咱们司金部不负这个责任——」另一人没等他说完,立马抢白,头几句是反驳那人的意见,后面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谈剑笏听了半天,终于明白他是为另一事而来,与前头司金部的中大夫本不相干。
  就这样,逄宫同时与两人争辩两件事,但俩中大夫又交错着对相干与不相干的事发表意见,有党有伐,三国混战,立场不停在句与句之间转换,居然完全没人搞混。
  天书般的连珠炮对话僵持了一刻有余,监造出身、技术靠谱的谈大人,终于从有点理解听到理解不能,三人却戛然而止,交换眼色,曾功亮忽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两位中大夫则是连连点头,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心满意足地卷起图纸,拱手道:「就按大工正的意思办,我等告退。」
  哪有什么意思啊!明明毫无交集啊!谈剑笏抱着滚水茶壶般的脑袋,忍不住在心中呐喊,初次觉得四极明府真是可怕的地方,比台丞所说要危险得多。
  「谈大人,你喝茶。我们这儿茶叶不错的,还有我最爱吃的山楂糕。」曾功亮亲切招呼,接手推过轮椅,在厅里晃悠了两圈。谈剑笏本欲制止,萧谏纸却以眼神示意,他只好放下手掌,讷讷拿了片山楂糕。
  「这椅子做得不坏。」曾功亮前后左右都试了试。
  「谁的标准?」没想萧谏纸毫不买帐,一迳冷笑。
  「当然是凡人的标准。」
  曾功亮大笑。
  「萧用臣,以你的手艺,这样已经很不坏了。走,我带你瞧瞧什么才是逄宫的标准。」说着将轮椅往外推。
  谈剑笏霍然起身。
  「不忙,你且待着。」萧谏纸淡淡挥手。「我少时便回。」
  「请台丞示下,属下该等到几时?」谈剑笏恭恭敬敬问。
  不带一丝情绪、公事公办的声音和语调,令一向予人温和之感的谈大人仿佛变了个人,不算高大的身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一霎前才日照明媚、凉风习习的偏厅里陡地暗了几分,不再流动的空气隐隐凝结。
  萧谏纸伸出两根指头。
  「两刻内必回。」
  超过两刻,我便拆了此间——谈剑笏没说出来,以他的性格,也说不出这样的话,只恭恭敬敬地一欠身,让出门道。然而,绝对不会有人怀疑:若两刻后,老台丞未毫发无伤地回到这里,明府内将会发生什么事。
  「……你有好部下啊!」
  曾功亮推着轮椅走过长廊,来到一堵灰墙前。长廊尽处居然是条死路。
  「尽职守分罢了。」萧谏纸见他伸手在楹柱上掀几下,灰墙「唰」的一声横向滑开,轻盈滑顺之至,完全看不出这堵墙厚一尺有余,起码由五层以上的复合材料构成,对隔绝声音有着难以想像的奇效。
  墙一滑开,吵杂声立时涌出,萧谏纸本以为会看到很多人在另一头忙活,岂料映入眼帘的仍是长长的廊道,仿佛整条走廊被这扇门墙拦腰铡断。噪音的源头来自走廊两边数不清的独立院落,即使院前照墙砌得老高,可能也用上隔音之术,仍无法隔绝喧嚣。
  刹那间,萧谏纸仿佛坠入了玄奥的时光甬道,无法自制地想起鲲鹏学府。
  「像罢?咱们当年那个样。」
  曾功亮的笑声由身后传来。「在走廊上、讲堂里,随时都有人在争吵激辩,要不闹上教授处求个公断,要不就地打它一架,拳头上分出个道理来。」
  「我记得你常打输。」萧谏纸忍住笑意,轻轻抚着轮椅的扶手。
  曾功亮少时肥胖,成绩平平、毫不起眼,唯于学报撰文掐架,堪称一员干将,从诗文细节到(假想中的)闺房礼节,无所不战,嘴毒笔贱,仇家遍布学府;自从投稿笔名被心怀怨恨的学报社友揭露,走在路上经常被几人冲过来一阵毒打,故得了「曾沙包」的浑名。
  曾功亮不以为意,尽管被揍得鼻青脸肿,却甚是自豪,索性以本名撰文,署曰「
郔台曾错」,骂得更毒更贱,闻腥即至、逢人便咬,已至无我无敌的境界。直到此人离开学府前,无一期学报不是腥风血雨,堪称鲲鹏开府之最。
  「你来找『逄宫』,定有紧要之事。你那位谈大人耿直得很,我猜谈开未必妥适。」曾功亮罕见地未吹嘘昔日的丰功伟业,笑道:「有屁快放,没事的话我还想继续瞎聊。」
  「大跋难陀寺,九转莲台。」
  「难陀……那案子我记得。」
  曾功亮努努嘴,挑眉坏笑:「怎么,你想买一座玩玩?」
  「毗卢遮那院的首座湛光和尚,以三千两银同四极明府买的蓝图,花费十年才将近完成,却被东海臬台司衙门强征到了莲觉寺,以供三乘论法使用。」萧谏纸并无笑意,淡然道:「之后的事,想必你也略有耳闻。有人启动了莲台机关,镇东将军府一名典卫与镇北将军的独生爱女双双掩于台底,该是有死无生。」
  「那是个好设计。」
  曾功亮耸了耸肩。「只消抽起一根不到一尺的石梁,就能让整座石台于极短的时间内崩毁,连崩塌时的震动都经精密计算,台顶绝难逃生——这部分我个人也贡献了相当程度的创意。
  「不仅如此,还设有严密的防破解机制,只消抽掉核心部位的蓝图,修筑石台的匠人,决计看不出有这个致毁的秘密机关。」
  「你的意思是说,即使是修筑莲台的工匠,也无法得知莲台可能崩毁,或如何操作这个崩毁的机关?」
  曾功亮笑了起来。
  「做不到这一节,四极明府就亏大了,咱们不做蠢生意的。核心部位的蓝图,一直保存在覆笥山,除我之外,只有经手此案的上大夫看过核心蓝图并负责制造,他几年前过世啦,是个老好人。」他单手比划着:「核心包含石梁,差不多一尊石狮那么大,像个石楔砌起的长方箱子,五面各伸出长长短短的铁轴。我们直接将那玩意,连同石台的蓝图给了湛光和尚,说只消破坏那只石箱子,他的三千两算打了水漂。从之后台子塌得如此顺利来看,我料他是乖乖听进了的。」
  「湛光和尚的说法与你相合,应非作伪。」萧谏纸的眉头皱起,看起来并不高兴。
  「那倒也未必。」曾功亮笑得不怀好意。「我们接了委托不久,大跋难陀寺的濂光长老也往三江号打了银子,显然不知从哪儿探得消息,知道湛光和尚要害他。四极明府接了案子没有反悔的,所以濂光长老的四千两银,只能买湛光和尚害他不成。」
  萧谏纸眉头一轩。
  「你们改了设计?」
  「抽横的没用,得抽直的那条。但普通人只会看见显眼处的,哪想得到还有另一条?」曾功亮的口气听来满不在乎。「我本来打算等湛光和尚抗议时,再派人抽石梁,当场塌给那死秃驴看,光想那个画面我就好开心,『哎呀!谁教你抽错啦』之类。
你想,我们最后总算救了濂光长老一命,也堪称功德一件。」
  「……所以,九转莲台的秘密,决计不能是湛光和尚所泄漏?」
  「没坑到他实在可惜。」曾功亮笑得可欢了:「妈的,我整整期待了十年耶!」
  萧谏纸冷不防握住轮侧,轮椅再也不动,孤伶伶地伫立于廊间。
  他回过头来,目光宛如实剑,就这么贯穿了曾功亮得意的笑脸。
  「如此说来,世上唯一能让莲台崩塌的,就只有你了。是不是?」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20 14:38:55

【第百四九折 倾墨入海,歧生孤龙】
  曾功亮搔搔青髭刮人的腮帮骨,俯视萧谏纸的眸里晶亮亮的,说是夷然无惧,更像在打量什么异物。「我本想说你变了,后来想想,才觉问题恰恰在你没变,萧用臣。你花了多少年,才终于能面对鲲鹏学府的惨剧?仲夫子舍身殉道,你已释怀了么?

  萧谏纸冷冷迎视。
  「顾左右而言他,是心虚的表现。」
  「你也太急躁了,萧用臣。」曾功亮怡然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我没看着学府付之一炬,但仲夫子死在我眼前……那段迄今仍影响我,所以我把四极明府变成了这样。
  「我们从氏徒起就拿高饷,多到让你一辈子不用回家,也毋须担忧父母家人的生活。我当上大工正后说服所有司空,将数字往上再涨一倍,府里所有器材、工具都用最好的;只消说得出名堂,不管什么试验我一律批准,一切的花费,拿份详实的结案报告来没有不能核销的。」
  他一瞥左右,压低声音道:「我还设立了一份『磨枪奋进奖助基金』,凡匠人三级以上,每年三节皆可申请,由府中负责安排越浦风月场中最美、最骚、最厉害的红牌,让大伙好生抒发精力!
破童子身的我们还发红包。自我上任之后,本府童身的比例屡创新低,被仙人跳、什么回乡相亲骗走身家的案例已连续七年维持在零,不连续的话都超过十二年了,这才叫德政!
  「这儿根本没人想成亲。工作时专心工作,玩的时候尽兴玩,晚年的生计不用愁。所有想做的事我们鼓励你做到尽、做到透,做到再没有遗憾,就算失败也心甘情愿为止!这是匠艺的天堂,唯一不容许的就是『不可能』三字——」
  萧谏纸不耐挥手,曾功亮接下来的话却令他瞠目无言。
  「……我把这儿,变成了我理想中的鲲鹏学府的模样。若非如此,我的人生无法继续,我将一直被困在恚怒、懊悔、无力,以及愤世嫉俗中,无论做着多么杰出的事,不过是对这去他妈该死的人世间发泄怒气罢了,就像你一样。」
  「你老了,曾功亮。」半晌,老台丞才微露一丝冷笑,淡然道:「开始无法克制地想教训人,以突显自己超然的高度。是覆笥山的雾凉坏了你的脑子,竟害你以为此间如凌云顶一般高么?」
  曾功亮哈哈大笑。
  「教训『千里仗剑』萧谏纸?我哪敢啊,『数圣』逄宫也不敢。只是你这人、你做的每件事,都不停散发怒气;若非如此,你要能比现在更伟大。」敲了敲轮椅如墨斗般的乌漆覆壳,耸肩笑道:「就说这个。」
  萧谏纸外出时所乘轮椅,是由他亲自设计,特聘巧匠打造而成。与日常起居的竹制轮椅不同,这乘乌漆轮椅更是像一辆小车,除两侧大轮外,前后均设有单足小轮,动静十分平稳。
  他坐入轮椅时,下身乃隐于墨斗状的车身内,自是为了遮掩瘫痪后,日渐萎缩的双腿肌肉,以免对外人显露出尴尬的「肢残」之相——以老台丞一贯的高傲,这是他决计不能忍受的。
  「你还没取笑够?」萧谏纸冷哼。
  「我是指『八表游龙剑』。」
  曾功亮收起嘻笑的神气,正色道:「仲夫子交代过,这套武学是明宗的代表,过犹不及、心重于艺,让你练到『时御六龙』的境界就要罢手,否则再练将下去,不免孤龙歧出,经脉逆行,重则暴毙,至轻也要你个半身不遂,两腿俱废——若仲夫子今日在此,看他抽不抽你耳刮子!」
  「八表游龙剑」从来就是一套充满缺陷的强大武学。要发挥其威能,需要绝大的心性修持,只有智性立于人世之巅的至上明宗,才能完美驾驭;招式的不完美,正是为了要寻找完美的人,与之匹配。
  也因此,萧谏纸婉拒了异人增益修补「八表游龙剑」的好意,他需要这个关隘来提醒自己,要成为更完美的人,方不负仲夫子临死之前,将学府明宗的道统传给了他。
  而那一夜曾功亮也在。他没挨过仲夫子之死,更无法眼看着锺爱的鲲鹏学府继续沈沦隳坏,天未大亮他便离开了生沫港,从此与萧谏纸分道扬镳,独个儿踏上了寻道的旅途。
  当他一见老同学的模样,便知萧谏纸最终还是违逆了仲骧玉的殷嘱,强练八表游龙剑至「孤龙歧生」之境,下身经脉堵塞,乃至瘫痈;嬉笑怒骂之下,藏的其实是疾首痛心。
  萧谏纸却比他看得淡。「瘫就瘫了,毋须再言。你说的话我并不同意,我这人一向都往后瞧,不拘泥于前尘旧事——」
  「我以前也不承认自己是胖子啊!」曾功亮坏坏一笑,眸中掠过一抹光。「你喜欢往后瞧,就该亲眼看看我的工作室。那儿的工艺水准,领先此世最少五十年以上。

  曾功亮并未夸大其词。长廊的尽头,过了一片精致的人工湖泊与跨湖飞桥后,两人来到一座独立的四合大院,光是四周布置的遁甲奇阵就超过六座以上,萧谏纸注意到连飞鸟不由自主地都让过这片小小的天空,仿佛硬生生从它们眼底被移了开去。
  「数圣」逄宫专用的工作间里,放置着各式各样只能说是「光怪陆离」的奇妙器械,有跟萧谏纸膝上的「木鸢」外型相若、体积却大上十数倍的巨型木鸟,据曾功亮说它已成功试飞过几次,能出数里之遥,下一步除了增加续航力,也考虑要进行载人的试验。
  会自行迈步、遇墙转弯的木制走兽,于此间是毫不稀奇,奇的是一具半人高的木制童子像,它不但能执壶沏茶,还会端过来分送二人,丝毫无错,饶是萧谏纸见多识广,亦想不通如何能够。
  工作室最里面的台子上,放置着一头灰粉色的奇异动物——之所以一眼就能看出是死去的动物,而非曾功亮巧手所制,是因为尸体上已经传出淡淡的异味,非是筋肉腐坏的恶臭,而是经过精细的防腐工序,混合了药气香料与肉身衰败的独特气味。
  ——死气。
  萧谏纸心想,辨出兽尸乃一头剔了毛的獐子。獐身未与台面相接的右半边前后腿上,插着粗细、大小皆不尽相同的金针,有的径逾四分,已不能说是「针」了,说是金锥还差不多;针与针之间,连着形形色色的铁片丝线之类,像是极其复杂的皮影戏偶。
  「我研究这个十年了,是我最喜欢的项目。」
  曾功亮说这话时,双目烁亮前所未见,甚至忍不住搓起手来,兴奋溢于言表。
  「我管它叫『还神甲』——别被骗了,这与歧黄无关,我不同阎王抢生意,只捡祂不要的玩。」取一水精棒与小块毛皮摩擦,往獐上某根金针一触,那死獐右边的前后脚突然动起来,且非是痉挛似的一搐便罢,而是奔跑一般两足交错,宛若苏生!
  这画面简直怪异之至:獐子左半身动也不动,右半却迳于台上「奔跑」,牵动颈尾肌肉,分明死去多时、靠香料维持不腐的獐尸踢腿摆头,直到曾功亮收手,才「砰!」倒落不动,激烈伸缩拉扯后的肌肉发出淡淡衰腐气,十分难闻。
  「这是我从『金针度气』上得到的灵感。」曾功亮不以为意,可能早已习惯这种气味,兴奋地解释。「以导气的材质为媒——就是这些金针——于体外另行构筑一副经脉的代用品……喏,就是这些连接的铜铁延索,导入内气,就能使肢体动起来。
  「理论上来说,透过适当的延索框架,我能让这头獐子使套完整的『游龙步』给你看,它生前甚至不用学过。」与身为明宗的萧谏纸不同,曾功亮并未得授完整的「
八表游龙剑」,仲骧玉仲夫子只教了他游龙剑的身法,以为逃命避险之用。
  萧谏纸不禁陷入沈思。此法若可行,刀尸的炮制就不用像现在这么麻烦了,任何人只消安上合于刀尸之用的一组、乃至若干「还神甲」,便能发挥妖刀之能……至此,澎湃如潮的思绪与先前的质疑,终于又合到了一处。
  ——曾功亮为何研制「还神甲」?何人授意他做研究?
  这奇械与妖刀刀尸之间如此相契,难道只是巧合而已?
  旧日的友朋似不知他心中所想,兀自沈溺于怀缅之间,一时难以自拔。
  「我一直在想,若那晚之前,我便做出了这样的东西,仲夫子是不是就不会死了?」曾功亮惨然一笑,抚着工作台低声喃喃道:「就算他为救我们一命,强鼓内力使出超越『时御六龙』的一剑,以致半身瘫痪,『还神甲』也能再给他一搏之力,起码能使『游龙步』逃命……才这么想着,回神已研究二十几年啦。」说着霍然抬头,露出爽朗的笑容,正色道:「若我们终不能挣脱回忆,不能不受那些痛苦经历影响,至少要将它用于有益之处。你可以继续责怪自己四十年,但那只是为难自己罢了,仲骧玉不会因此活转过来,你我也不能再有一回青春年少。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你也该试试。」
  萧谏纸望着昔日同窗的眼眸,里头清澈得不带一丝阴霾,容不下诡计滋生,甚至比他当年在那个执拗孤僻、好发议论的肥胖少年眼中所见,还要洞彻得多。岁月会毁坏一些东西,也可能使之磨砺发光。也许曾功亮是后者。
  他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能再见到你,今儿就不算白来啦。我相信九转莲台之崩毁,非是你所为。然覆笥山奇门阵图如此严密,外人绝难出入,除非……此间有内贼?」
  曾功亮又笑起来。
  「你看看你,又来了。太聪明又太愤怒,以致往往忽略了显而易见的事实。没有人可以从覆笥山带走蓝图,不代表没有人能来四极明府看。你今儿问我难陀寺的事,我不就说了么?要是你要求看一看蓝图,虽于规定不合,但我他妈怎么说也是大工正,便给你看了,谁又敢说什么?」
  萧谏纸眸光一凛。
  「有人来看过九转莲台的蓝图么?」
  「有。」曾功亮装出一张苦瓜脸。「还不能不给看,这才麻烦。他跟我师傅那一辈的有交情,讲辈份、讲情份都无法拒绝;况且以他的身份地位,强要看我也不能说不,你知道……上头的人嘛!很麻烦的。」
  「数圣」逄宫贵为诸圣之一,沧海儒宗内,只三槐六艺儒门之主的地位高过了九通圣。然此三者绝迹江湖多年,思来想去,也只一人符合「上头的人」一说。
  萧谏纸又恢复了从容宁定,低垂眼帘,淡淡一笑。
  「你跟萧破败、南宫损,怎么说也是平辈罢?」
  「平辈?我呸他们两条街!」
  曾功亮一直都笑笑咧咧的,难得见他发火。「我们搞原创的,最看不起的就是抄袭!萧破败抄鲲鹏学府,南宫损抄《秋水名鉴》,忒有本事不会自己搞一个来瞧瞧么?你妈让你抄!败类!」
  「你这样就太愤怒了。」萧谏纸安慰他。「幸好不是太聪明。」
  「信不信我呸你一脸?」这会儿曾功亮倒是笑瞇瞇的。
  「说来说去,便只剩下一个人了。」萧谏纸忍着笑意,不经意地说:「莫非是儒门九通圣之首,人称『隐圣』的『地隐』殷横野?」
  「正是。」曾功亮点点头。「你说他干嘛要搞垮九转莲台呢?吃饱了撑着?」
  「好问题。我也想知道。」萧谏纸淡然抬眸:「不若,我去见见他罢?」
    
  石窟内无有计时用的晷仪等器具——至少耿照手边没有——他估不准子时到底是什么时候,唯恐错过与苏合薰之约,用过晚膳后借口身疲,躲回房间,拉长耳朵留心广间里的动静;待黄缨次第掩熄灯烛、姥姥也回房安歇,才悄悄溜下了石阶,钻过长长的甬道,返回后进的浴房里等候。
  偌大的石造浴房内静谧无声,接通温冷泉的水喉不知有着什么奇妙构造,稍用力些便能旋开扭紧,连黄缨那样身娇力弱的少女也能轻易操作,居然还不漏水,如非不欲揽上「毁人祖产」的罪名,每回洗浴耿照都想拆开研究一番,长长见识。
  (七叔若见这般妙构,不知有多欢喜!)
  说也奇怪,在不见日升月落、时间流逝仿佛失去意义的地底,反而经常想起谷外的人。七叔、木鸡叔叔,横疏影、霁儿,寄居流影城的父亲姐姐……还有目睹莲台塌陷、不知自己仍活在世上的宝宝锦儿。他们都还好吗?是不是伤心欲绝?虽然不是真的,但对她们来说,「耿照」这人已不在世上了,她们有没有好好地继续过日子,是否仍能开心欢笑?
  想到这些,令他无法自抑地焦躁起来。
  然而此刻什么也不能做。若欲与重要的亲人爱侣重逢,眼下还有更紧要的事,需要他集中心神,戮力以专。
  为应付不知伊于胡底的漫长等待,也为把杂臆驱出脑海,耿照挑了个壁夹坚实的角落盘膝坐下,凝神坠入虚空之境,提运碧火功搬运周天,心无旁骛地练起内功来。
  自得授碧火功以来,耿照无一日将功课撇下,身兼「入虚静」与「思见身中」两门奇术,使他得以不受时空之限,在心识内尽情练功,而耿照也不负这些奇遇,将一个「勤」字做到极处,方于短期内突飞猛进。
  换成是别人,纵有碧火功、化骊珠加身,缺乏这份日日勤勉、宽紧不辍的死工夫,断无法在数月间精进如斯,在莲觉寺遭遇李寒阳时,便无足以重铸剑脉的扎实根底;在邵咸尊的「道器离合剑」之前,也决计不能熟练地耙梳招式,去芜存菁。
  「奇遇」之所以成就非凡,令他百尺竿头,盖因耿照付出了超乎常人的努力,当异变猝然降临时,方能突破逆境,转危为安,实非幸致。
  他在虚空完成周天搬运,练得几路「薜荔鬼手」热身,一动念间场景变换,又回到朱城山后的长生园,木鸡叔叔瘫在檐下的竹制胡床里,怔怔望着蔓草丛生的庭院。
耿照同他闲聊几句——当然木鸡叔叔从没应答过——便擎起木桩上的柴刀,玩起削柴如筷的游戏来。
  差不多劈完千刀,过往到了这儿,即于虚境里幻出老胡的身影,两人对拆几轮「
无双快斩」,再叫出岳宸风,重现鬼子镇的搏命死斗。三乘论法之后,他明白高手对战不只是比内外功,亦注重精神境界、心性修持,那怕只稍逊一筹,便是生与死的差别,对手又换成李寒阳,以期能够重现贯穿鼎天钧剑的会心一击。
  而现在,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落羽天式」。
  在虚境中练功与现实并无不同,现实里无法做到的,于虚境一般的办不到。耿照数百次的练习,莫不止于提气上跃、直至巅顶的一霎,随着时间流逝,适才周天搬运而生的内力,又渐渐被体内的深渊所吞噬,到后来,连跃起都颇有些吃力,一身功力复归于无,成了丹田空空如也的普通人。
  深渊「吃」掉碧火功的内力之后,便由化骊珠接上供应,若非骊珠奇力源源不绝,照这般吸法,耿照早已枯竭而亡。按他所想:这无底深渊既因「落羽天式」而开,或能以同样的方式闭起,如今看来,兴许是一厢情愿了。
  但有件事,耿照始终无法释怀。
  ——被「吞噬」的内力与骊珠奇力,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力量不会凭空消失。信手一劈,无论用的是内功或蛮劲,力量就是力量,这一记定然留下痕迹,要拮抗还须多费气力,或赖巧劲腾挪,才能化于无形。
  以耿照被吞噬的内力,指不定都能再造出另一名耿照来了,更遑论源源而出的骊珠奇力……这些力量不能凭空消失,耿照能清楚感觉它们自体内飞快逸去,却无法解释去了哪里。若能解开这个谜,距揭露「残拳」之真貌,便仅一步之遥。
  耿照「笃!」一刀劈在树墩上,余震隐隐,自刀柄反餽而回,无论手感劲道,皆来自深层意识的精细模拟,真实一如先前无数次落刀墩上;就连拔起刀来,留在墩上的刀痕、透出斫裂处的鲜烈木气等,俱与现实一模一样。
  他心头一凛,旋腕舞了个刀花,蓦地反手一掠刀头斜出,乌沉沉的柴刀于极小的范围内突然加速,直欲剖开空气,竟自锋缘逼出一抹锐光,灿亮如灼,正是《霞照刀法》中的一式「分辉照雪崖」。
  这刀乍出倏停,位移幅度小得出奇,光芒消失后,才听「飒!」一声低咆,风压现于三尺外,压着地面青草笔直扫去,七步后方没,竟是一记隔空劲。
  耿照望着刀痕尽处,忽然会过意来。
  内功并未消失,而是散入天地之后,再无法感觉其存在罢了!
  「力量不会凭空消失」既对,也不对。
  作用于有形之物上的内劲蛮力,固会留下相应的痕迹,但隔空掌力便「消失」了么?自非如此。只是相较于无尽宽广的寰宇六合,便是开山碎石的掌力、分金削玉的剑劲,也显得微不足道,微小的力量散于宽广的天地间,如倾墨入海,难以尽污,由是不觉。
  太祖遗书上说,「残拳」是从天地间借来力量,耿照本以为是比拟形容,如今想来,或许太祖只是直白说出自身的武功原理罢了。他在施展「落羽天式」、力有未逮的刹那间,身体自行启动了某种得自龙皇水精的借力法,得以一气呵成,破开灰袍客的护身气劲——若遗书上说「向天地借力」为真,那么,「以想像御之」极有可能也是一句平铺直叙的白描,毋须比附什么道家修真的「神解」,就是要你将这股力量想像成某种具体的物事,贯通其质,便能驾驭操控,任意使之。
  耿照渐渐抓住独孤弋的思考模式。太祖本是个简单已极的人,是所有人把他想复杂了——残拳该怎么练?一直挨打、往死里打,当冲击超过肉体所能承受,连结天地外力的「门」就开了。对姥姥他始终据实已告,是闻听之人忽视事实,无法接受而已。
  在龙皇玄鳞的想像里,这股力量是什么?是风,是云,还是星辰日月?能够破解此一关窍,或许……或许便能掌握这不知名的力量,停止它的疯狂吞噬。
  一股玄妙的异样感掠过耿照的心版,他立时从虚境中层层浮起,回到现实。睁开眼缝,已惯黑暗的视线里多了条窈窕身影,苏合薰一言不发,轻轻转动尖细巧致的下颔,示意他「跟我来」。
  离开石窟的通道远比耿照想像中更短,他们在仅容一人低头的石凿甬道走没多久,苏合薰便领他钻出地面,冷𬬻谷中夜风沁凉,令人心旷神怡,耿照贪婪地深呼吸几口,精神大振。
  此间似是谷地边缘,没见屋宇,举目皆是茂林;若非有着细心整理过的蜿蜒林径,几与荒郊无异。两人顶着皎洁的月色穿过树林,来到飞檐凌空、雕梁画栋的章字部分坛。
  黑蜘蛛的密道四通八达,自有无声无息穿过地表的法子,但耿照身为外人,苏合薰肯带他去定字部已是天大的人情,岂有泄漏机密的道理?耿照心中感激不尽,毫无怨怼,跟着苏合薰贴墙行走,时不时停下脚步匿于影中,以避开各坛的巡守夜值。
  郁小娥虽言行放荡,御下却似乎颇有手腕,定字部未如想像中灯火通明、笙歌达旦,黑暗中一片静谧,巡逻的频次与动线却较章字部、乃至半琴天宫都要严密,苏合薰带着他兜转片刻,由一处暗门钻入地底。
  「走这儿,才不会被发现。」苏合薰淡道。
  以她那流云化雾般的身法、几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奇异气质,就算大摇大摆穿门过院,料想也未必能惊动夜值,耿照清楚是因为自己内力不济、呼吸浓重,只怕再深入些个,不免要露出形迹,不禁又是惭愧,又复感激。
  此间密道较石窟联外的更宽广,可容两人并行,甬道中十分干燥通风,虽无灯烛,壁上却有石英矿脉似的晶亮殊质,能反射光线。耿照不由得想起三奇谷瀑布圆宫的设置,两地似有什么隐而未现的牵连,若非成于一时,便出自相同体系的能匠之手,方能予人「似曾相识」的感觉。
  苏合薰忽停下脚步,指了指头顶。
  耿照凝神细辨,这才听见一缕如泣如诉、荡人心魄的断续呜咽,发出声音的人似乎咬着枕被一类,未敢放怀喊叫出来;也可能是被布巾塞住檀口,把哭声和哀鸣都堵在喉间,难以尽吐。
  他心念电转,明白这是什么声音,不由得寒毛直竖,捏紧拳头,指甲差点戳进掌心里——(红……红儿!)
  苏合薰以指抵唇,示意他噤声,随手转开壁上一块圆铸铁片,顿时一缕昏黄的烛光射入甬道,原来铁片下所覆,却是一枚觇孔。
  耿照心急如焚,凑近瞧去,见觇孔中映出一扇镂空花棂,应是拨步床的花围;两条白生生的美腿伸出床架,脚掌用力压平,不住轻搐着,其中一只还套着罗袜,另一只却是光裸细腻的赤脚,足趾平敛、蹠骨浑圆,说不出的晶莹可爱,细小如玛瑙般的趾甲上涂着红艳艳的蔻丹,踝上还有一条细小的掐金炼子,将原本清纯可人的小脚衬出一丝淫冶气息,令人想入非非,难以遏抑。
  耿照一见美足,都悬到了喉间的一颗心重又落地,一抹额汗涔涔,背衫竟已湿透。
  这双腿虽然胫长趾敛,美不胜收,却非是染红霞所有。染红霞的腿更加修长健美,肌肉线条结实而滑顺,兼具美丽与力道不说,恐怕身量远非床上的女郎可比,足趾的形状出入亦大;染红霞五趾收拢,尖如玉笋,呼应她修长的身形,而女郎的却是浑圆小巧,莹润如珠,透着一股难言的娇柔斯文,直令人想捧在掌里,细细呵护。
  这样温文巧致的小脚儿,与彤艳的蔻丹、耀目的金炼并不相称,却加倍地凸显出肌肤的白皙水嫩。
  而大大分开女郎双腿,捧着她柔嫩雪股悍然进出的,则是一名衣衫不整的黑衣人,解开鱼皮密扣的夜行衣敞开,裤衩褪至腿间,隐约露出的一身雪肉竟不逊于女郎,堪称「清瘦」的身子结实有力。
  不住进出女郎腿心的那话儿虽不甚粗,却是又弯又长,每回往前一送,女郎总不由自主地弓腰抬臀,颤如轻波,发出闷湿黏糯的呜呜哀鸣,仿佛再无法承受。而黑衣人留在她体外的,还足有三寸来长,通体光滑,毫无难看的瘢痕绉褶,色如渍缨,沾着晶晶亮亮的淫水,明明尺寸甚是昂藏,炮制得女郎挣扎欲死,不知为何竟有些秾艳之感,只觉阴柔。
  黑衣人自知长度异于常人,仿佛刻意示威似的,刨刮女郎的动作既慢且实,每一下都徐徐刺入,直抵最深处,不容女郎闪躲逃避。耿照透过觇孔望去,只觉深入女郎下体的不是什么血肉之躯,而是一柄樱红色的狰狞弯刀,那种穿肠剖腹的激烈痛楚毋须过人的想像,端看女郎的绷紧呜咽便足以感同身受,不忍卒睹。
  「你这么喜欢么?」
  黑衣人一边动作,一边抓紧女郎纤细的足踝,令她的奋力挣扎化作徒劳,剧颤的雪股像是被串上弯镰也似,钩爪似的刀锋仍持续剜入,直至腹肠。「主人的肉棒大不大,是不是弄得你欲死欲仙?你这头下贱的小母狗!」
  也不知是不堪受辱,抑或黑衣人又刺得更深,女郎纤细的楚腰弯如蛇弓,连呜咽都再发不出,紧绷着剧颤一阵,被镂空花围与帘幔遮去的上半身才颓然摔下,透出垂死般的浓重吐息。耿照看着她雪白的肌肤上一瞬间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可以想像那绝非温濡烘热,而是痛苦已极的冷汗。
  (可恶……可恶!)
  他涌起一股进房救人的冲动,还未贸然行事,另一股异样蓦地袭上心头。
  他认得这个声音。那宛若耳畔呢喃、催人欲眠似的动听嗓音,还有那轻佻可憎的语气……狭隘的觇孔视界之内,黑衣人一抹颈颔间的溢汗,松了松交襟衣领;他的燠热并非全无理由,戴着一张闷湿的糊纸面具与女子交媾,本就不是轻松活儿。
  ——鬼先生!
  耿照的心一霎沉落,然而那股难言的异样仍旧盘绕不去,似提醒着他蹊跷不仅于此。他与鬼先生两度会面,对鬼先生的喉音语气甚是熟悉,但近距离听他说话,这还是头一遭,心版上似有什么浮光掠影隐隐祟动,「鬼先生」这个答案并不能满足那异样的熟悉感……不仅如此,还不只是这样……这个声音……这声音……我在哪里听过……
  耿照闭上眼睛,刹那间沈入心识的最底层。在那里,所有经历过的感官印象如一帧帧图画般,被妥善分类保存,只消打开正确的屉柜,便能原原本本取出,于虚境中重历。
  那种温柔的、抚慰人心似的呢喃语气,去除轻佻与冷酷之后——耿照倏地睁眼,额际青筋暴凸,心头「轰」的一声巨响,才又陷入一片死寂。
  他知道这个声音是谁了。除了「鬼先生」这个身份,他还在阿兰山听过这人说话。难怪这般耳熟。
  ——原来是你,琉璃佛子!
  虽未表现出来,但苏合薰的骇异,怕不在身畔少年之下。
  她从未见过这名黑衣人。按理说,只要苏合薰没见过的,决计不能出现在定字部。没有她负责领路,连郁小娥都无法自由进出,怎么可能有一个素昧平生的臭男子,能将冷𬬻谷当作自家内院,任意侵门踏户,在天罗香的地盘上狎戏天罗香的门人?
  她试图辨出床上女子身份,然而女郎若非死死颤抖绝不出声,便是发出扭曲苦闷的哀鸣,看不见头脸相貌,光凭赤裸的下身实是毫无头绪。
  姥姥说得没错,八部教使中确有叛徒。苏合薰并未为黑衣人领路,等于间接洗刷了郁小娥的嫌疑——无论这人是怎么进来的,决计不能是郁小娥提供的协助。还有另七名织罗代使,可以利用她们手里的领路使者达成此一目的。
  床上的女郎肯定是重要的线索之一,若此姝非是郁小娥用来「款待」黑衣人的礼物,必与放他入谷的叛徒脱不了干系;跟踪她,便能循线逮着那个不忠于姥姥的代使!
  「郁小娥不是我要找的人。」最初,她将郁小娥的所作所为回报姥姥时,姥姥如是说。「她的一举一动看似背离教门,然而,只消稍稍刺激她一下,即能为教门所用。有野心的人看的是利益,背叛天罗香于她毫无益处。」
  苏合薰垂手静听。她并非总是赞同姥姥,只是没有反驳的习惯。
  姥姥定定望着她。「我要找的,是一个极蠢笨的人。此人目光短浅,却自以为聪明;胸无定见,却渴望受人瞩目;不思进取,却妄想依靠强援,浑不知在外敌眼中,自己不过是块腴肉罢了。
  「你再继续观察郁小娥,看看她是不是这样,同时别忘了留心其他人。咱们趁这个机会,把这根腐肉里的毒刺一举拔出,永绝后患!」
  苏合薰从杂臆中回神,听耿照喃喃道:「是他……居然是他!我怎么到现在才发现?糟糕……栖凤馆!」见他起身欲动,伸手拦住,低声道:「你做什么?」耿照心念一动,指着觇孔:「苏姑娘,你有没办法,将此人留在谷中?」
  苏合薰摇了摇头。
  「不是我带他来的。」
  耿照心思飞快,早已想过这个可能,顿时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八部中,除掌管定字部的郁小娥外,至少还有一名代使私通外敌,而且不同于郁小娥把绿林好汉带进谷里当貂猪使用,此人引入的是鬼先生这般级数的阴谋家,稍有不慎,天罗香便是全谷覆灭的下场。
  既有其他的入谷门道,寄望苏合薰以领路使者之能,困鬼先生于禁道中,未免不切实际。以鬼先生之智,若无十足的把握,决计不会孤身犯险,闯进冷𬬻谷这样的死地来。看来他对掌握另一名叛徒甚有信心,不但能全身而退,于谷内现状亦有充分了解,深知此际正是天罗香最脆弱的时候。
  「我去引开那人。」耿照想了想,沉声道:「你把握时间,将那名姑娘救出。这儿的地形通道你熟,能越快带得人走,我越不容易被他缠上。」
  「不行。」苏合薰料不到他身无内力,竟还想逞这个英雄,咬牙道:「我须同姥姥交代。」耿照并不生气,只是定定望着她的眼睛,似乎就这么望穿了她,直至眸底心内。「苏姑娘,这事你比谁都看不过眼,是不是?你我早一刻伸出援手,那位姑娘也少受些委屈。」
  苏合薰动也不动。
  「你的染姑娘呢?」
  耿照浑身一震,却未停步,迳往甬道出口行去。「救完这位,我们就去救她。红儿……染姑娘若知我没有这样做,她会恼我一辈子的。」
  「要没带上你,我现在就去救。」苏合薰淡道:「你要记住,坏事只须热血一冲,要把事情办好,却得耗费偌大心神。你要乱来,我便带你回石窟去。」
  耿照正欲辩驳,忽听叩叩几声,从觇孔中传来。两人交换眼色,心念一同,齐齐凑近,见鬼先生也已到了紧要处,低吼一声,从女郎股间拔出怒龙,那弯翘滑润的樱红肉柱长逾七寸,相较于惊人的长度,杵径稍嫌细了些,却丝毫不影响视觉上的震撼。
  只见那沾满薄浆的弯翘红镰跳动几下,喷出大把大把的浓精,一注接一注地喷在女郎雪白平坦的小腹之上,混着她丰沛的汗汨滑下起伏有致的胴体,状极淫靡,令人眼酣耳热。
  房外再度响起叩门声,鬼先生哈哈一笑,「啪!」一掴女郎沾满精秽的雪股,连声啧啧:「喂,小母狗!人家催得急啦,还不快来把鸡巴舔干净!」拨步床间一阵窸窣,女郎似起身跪坐,以一条莲红缎面的肚兜掩胸,握着一跳一跳的弯长玉柱啾啾吸吮,汗湿的长发散出床榻。
  可惜鬼先生的物事太过颀长,站在床沿往里头一伸七寸,连女郎的鼻尖都瞧不见,遑论相貌。她小心吸着含着,黏腻的浆濡声在厢房内回荡着,连叩门之人都停下了手,鬼先生却不肯安分享受,忽伸手一揪,似抓她脑后浓发,胯下弯镰向前一顶,但听「呕呕」几声,女郎微露青筋的白皙小手死死揪着他,浑身颤抖,鬼先生却极享受这般逼人近死的快感,终于肯拔出时,已呛得女郎剧咳不止,几欲晕厥。
  房门「砰」的一声猛被撞开,进门之人身形娇小,步履间却带着一股火气,正是定字部的当家郁小娥。床上女郎见有人来,抱着衣物从床的另一头翻了开去,身形没入屏风,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
  这座独院厢房本是定字部迎宾之用,房里摆置的金丝楠拨步床极是奢华,镂空的花围扇架层层叠叠,再加上帘幔掩映,直与小屋无异。那女郎虽一丝不挂,手脚却甚俐落,藉掩护遁至屏风后,连郁小娥也没能瞧清。
  正欲探首,鬼先生却大喇喇坐起,双臂一揽,「唰!」一声降下垂幔,敞开的两片衣襟散于体侧,还未消软的绯红弯镰冲天昂起,与娇小如女童的郁小娥一衬,更显狰狞,尽占上风。
  「代使好大火气!」他怡然笑道:「要不吃点甜的,宽宽心?这串糖葫芦滋味不坏,代使品过必不后悔。」
  郁小娥心知他有意示威,今日是断然找不出携他入谷之人了,眉眼一挑,烈目笑道:「您要入谷,怎不通知小娥一声?我好派人去接您。」眸底殊无笑意,毫无掩饰不忿的意思。鬼先生饶富兴致地乜着她,耸肩笑道:「知道代使日理万机,未敢打扰,便自来了。怎么,代使不欢迎么?」低头望着箕张的左手五指,似瞧什么有趣的新鲜玩意儿。
  郁小娥玲珑心窍,明白他是在提醒自己:「你恃以宰制一部的武功,是谁传授给你的?」想起这厮武功深不可测,此际还不到翻脸时,不敢太过无礼,唰地换过一副媚人甜笑,瞇眼道:「主人说得哪里话来?小娥欢迎都来不及。只是谷中忒多闲人,却不知哪个与小娥一般,愿受主人驱策,要是不小心误伤了,岂非自家人难看?主人如信得过小娥,小娥也好与姐姐相认,共效犬马。」
  她心思极快,一见鬼先生在此,便知冷𬬻谷已非密不透风,如非苏合薰早与金环谷那厢挂勾,私自带人入谷,即是其他七位代使之中,另有金环谷安插的细作。唯今之计,须得尽快弄清这名奸细的身份,否则天罗香失去最大的屏障,与谁都没有谈判的筹码。
  鬼先生哈哈大笑。
  「代使这话忒不由衷。我垂涎代使艳色已久,代使若有依乔之意,何不褪了衣衫,与我共度良宵?到得那时,也才好与她姐妹相称。」屏风后的着衣细响顿止,随即「咿呀」一声,显是女郎推窗而出,无论想再追赶或窥探,此际亦都不能了。
  郁小娥心中顿足不止,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噗哧掩口:「您真爱说笑。莫说小娥姿色平庸,又是残花败柳之身,难入主人法眼;便数金环谷中佳丽无数,个个都是国色天香,怎么也轮不到我呀。小娥于主人,只有一样好处,却是旁人万万不能及。」
  「哦?」
  「小娥办事,」她低垂眼帘,福了半幅,周身再无一丝轻佻假媚,正色道:「主人大可放心。为人下属,这是唯一、也是最紧要的事。」
  鬼先生戏耍够了,掩起衣襟,点头道:「你是明白人。一直以来,你能从金环谷拿到『益功丹』以及四式爪谱,只因我对你的办事能力相当满意,别无其他。既然如此,你我废话少说,你同十九娘说有急事见我,这回又要什么?」
  「本门《玉露截蝉指》。」郁小娥道:「若无全本,缺得一式,可以一枚益功丹相补。」
  「你倒会喊价。」鬼先生淡淡一笑。「拿什么交换?若非有价之物,我可要生气啦。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委实可恼。」
  「小娥岂敢?」郁小娥心头一凛,硬着头皮恭恭敬敬道:「我近日得一女子,千金难易,或可入得主人法眼。」说了染红霞的身长、体重,胸腰臀的尺码,以及双腿之长。鬼先生于数字极是精细,闭着眼睛一思量,女子的胴体于脑海中自然浮现,果是迄今未见之美材,无论健美结实,抑或浮凸诱人处,均不逊正牌的玉面蟏祖,睁眼笑道:「人在何处?」
  「尚未送至。」郁小娥撒了个小谎。「小娥欲与主人约期,便在我定字部禁道之外,一手交人,一手交谱。主人以为如何?」
  鬼先生眉头一挑。「为何不像过去那样,直接送到金环谷来?」
  「我听说金环谷近日来了对头,武功厉害,过去送入谷中的女子,已有泰半被劫。小娥武功低微,恐押送有失,令主人失望;本部禁道内外,小娥有十二万分把握,纵使主人的对头寻来,也决计抢人不走。」
  她这份盘算,在今夜之后自须大打折扣,但只要确定苏合薰不是细作,则定字部禁道仍是铜墙铁壁,主人便能由他部出入,难不成以他一人之力,能挑了天罗香不成?郁小娥在金环谷亦有秘密的消息来源,算准他非要这名女子不可,藉机狠咬一口,便是自此再无合作,也是稳赚不赔。
  鬼先生呵呵笑道:「代使,做买卖没有『非要不可』这种事,你开得这般臭价钱,是成心不想做了,是不是?」
  郁小娥不为所动,悠然道:「我只能说她是第二个雪艳青,主人便走遍天下,再寻不到比她更像的。」
  鬼先生眸光一锐,倏然沉默。这条「李代桃僵」的计策,说穿了不值几文,但以郁小娥涉入之浅,竟一眼看穿,不能不令他对这名不见经传的小花娘另眼相看。他在谷中的另一条内线,并没有如此亮眼的表现,鬼先生决定冒险一回,赌一赌自己的运气。
  「就算是雪艳青本人,也换不到全本的《玉露截蝉指》,更别提西贝货啦。」他信手从锦幄之下摸出一只金灿灿的物事,递到郁小娥鼻下。「但是这个可以。代使曾于谷中,见过其他的部分么?」
  觇孔之后的耿照悚然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郁小娥已代他将满腹的错愕一股脑儿吐出,惊呼道:「这是……这是门主的金甲!怎会……怎会在你手中?」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20 14:39:11

【第百五十折 弥恨洗冤,孰轻孰重】
  那是片鎏金胫甲,甲侧微凹的曲线滑润如水,教人想起雪艳青那双浑圆结实的长腿来。
  耿照对这套形制殊异的异邦战甲印象深刻,只是不曾留意过细节。若成套披在女子身上,或可略辨真伪;孤伶伶拿出一只部件,反令人沉吟未决,不敢确定是否为雪艳青所持。
  若然是真,便只两种可能:其一,逃离血河荡当夜,鬼先生始终尾随在两人之后,是以知晓埋甲的地点。但这解释也产生另一个疑点——无论耿照或雪艳青,皆是鬼先生亟欲取之的对象,岂容他俩逃离?既取金甲,后又纵虎归山,未免说不过去。
  第二种可能,即是雪艳青伤愈离开栖凤馆,沿河回到埋甲处,取甲后为鬼先生所执。这么一来,鬼先生能自由出入冷𬬻禁道,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天罗香之主是与禁道黑蜘蛛交换血誓的人,或知出入之法,或有促使黑蜘蛛履约的权力,连姥姥的一纸手书都能当作通行证,由雪艳青签署的谱牒,效力或还在姥姥之上。
  「雪艳青落入鬼先生手里」的假设令他寒毛直竖,寻思之间,见鬼先生持甲询问郁小娥,胫甲反转过来,内里并无革垫棉衬,光滑一片,莫说是镌刻,连污渍都没见一块,蓦地省觉:「这甲……是赝品!」
  按姥姥所说,雪艳青的金甲内侧刻着虎帅绝学《玄嚣八阵字》,内置的棉革衬垫除了保护身体、避免摩擦,亦有掩去镌刻之意。鬼先生出示的胫甲虽仿制得维妙维肖,内侧却无虎帅之刻文,绝非由货真价实的「虚危之矛」所出。
  退一万步想,鬼先生要找人冒充雪艳青,自须准备一套几可乱真的金甲,否则冷𬬻谷中众目睽睽,断不能轻易过关。耿照并不知道鬼先生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任何东西只消看过一眼,便能深深印在心识深处,分门别类贮存起来,与他的虚境异能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连看过的武功都能模仿个六七成,靠印象重新绘制、打造出雪艳青所披挂的金甲,不过反掌间耳。
  却听鬼先生怡然道:「你家门主若于谷内,还有备用的甲衣,拿来与我交换截蝉指,一块甲片换一招。至于那名女子,我愿意以三招交换,便是现下传了给你也无妨,当是前订。」
  「六招。」郁小娥弯弯的柳眉一挑,笑得又腻又甜:「您先传我三招,连剩下的三招共六式图谱,咱们届时在禁道外,一手交人,一手交谱。」
  「代使做买卖的习惯,我实不喜。」鬼先生哼笑。「不考虑直接用抢的么?意思也差不多了。喊价若无根据、爱喊多少喊多少,结果就是浪费时间。你当抒发心情,我可气闷得紧。」
  郁小娥道:「您先传我三招,小娥立时奉上一个极有价值的线报,包管主人满意。主人听了若觉不值,尽可以取小娥性命。」
  「喔?」鬼先生来了兴趣。「什么线报?」
  「主人手中的金甲虽是维妙维肖,与门主所持几无区别,但仍是赝品。」娇小冶丽的女郎眼波盈盈,瞬着弯睫轻道:「此间关窍,于主人可说价值连城。」
  「有意思!」鬼先生抚掌大笑,蓦地右手拇指屈起,余四指张如箕爪,翻腕急旋,似挥排扇,既非爪功也不像指力,却是变幻莫测,影若摇花。
  他并未运使内力,接连变过几式,漫天爪影中忽穿出一指,指劲倏凝,贴着郁小娥的鬓边削过,带下一绺柔丝,「嗤!」一声锐响,桌上瓷灯已遭洞穿,圆鼓鼓的青花腹间留下前后两枚钱眼大的圆孔,不住汩溢着灯油,室里盈满豆香。
  穿瓷不碎,可见指力精纯;而在瓷胎上穿出两枚圆孔的力道,竟未使瓷灯稍稍位移,亦足以显示力量之集中。郁小娥目眩神驰,忍不住也屈起拇指,依样画葫芦起来,尽管不能说是毫厘不差,但凭一眼的印象,竟能使了个七八成,悟性不可谓不高。
  只见她袖底幻出连片残影,正欲戟出,才发现劲力俱扣在拇指上,决计不能如鬼先生所使,凝力洞穿瓷盅。「『玉露截蝉指』共分五层,」鬼先生悠然道:「每层屈起一指,真正的劲力扣于屈指间,欲出不出,难以捉摸。我演给你看的招式不过是第一层,以食指发劲却是第四层的功夫;据说练到第五层时,劲不由指出,屈伸自如,能伤敌于无形间,堪称是一等一的绝学。」
  郁小娥明白他的意思。略去了当中二、三层的招式心诀,便无隔空破瓷的惊人威力。她若想一窥教门无上绝艺,须得拿出够份量的情报来。
  「门主之甲,其后镌得有字。」她老老实实交代,模样无比乖巧。「据说每片都有,须除去甲衬方可见得。」
  觇孔后的耿照闻言一凛:「她怎么知道?莫非《玄嚣八阵字》的秘密,天罗香的教使俱都知晓?」心想以姥姥之谨慎,不致如此轻率,转头望向苏合薰。苏合薰低声道:「她有个同期入门的姐妹,叫连云静,被选入天宫伺候门主。」
  耿照想起姥姥说过,曾秘密选拔若干女子,让她们一人习练八阵字中的一门,却无人成功,心念微动:「那位连姑娘……现在何处?」苏合薰没应声,专注望向觇孔,恍若未闻。
  耿照开始痛恨起这种随意翻阅天罗香的日常、都能不经意掉出一地牺牲者的情况。可以确定的是:连云静此际人已不在,她修习过某片金甲上的八阵字武学,郁小娥知道甲后镌刻,多半也是她漏的口风。
  鬼先生不关心她如何得知,他更想知道那是什么。
  「你见过上头的刻文?」
  郁小娥摇头。
  「没亲见过。是一……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那便是连云静了。
  耿照看不清郁小娥的神情,只觉她口气木然,无悲无喜,不禁为那位素未谋面的连姑娘感到悲凉。郁小娥是为枉死的同期姐妹,才下定决心背叛教门,与鬼先生暗通款曲——这么想的话,似也能稍稍谅解她了,耿照却知郁小娥不是这种人。她的所作所为只为了她自己。
  鬼先生对这个情报异常满意。透过秘阁的乌衣学士,他对天罗香做过极深入的研究,甚至溯及百年前的古老文献,从武功到教门源流,了解之透彻,自觉就算向「代天刑典」蚳狩云登门叫板,也有绝不会输的把握,才敢伸出黑手,在冷𬬻谷中搅风搅雨。而雪艳青和她那出类拔萃的武功,仿佛是天外飞来,与他熟知的天罗香格格不入,对照古木鸢与郁小娥之言,答案已呼之欲出。
  (那副甲上所刻的,便是《玄嚣八阵字》!)
  自血河荡的联心会后,雪艳青便不知所踪,重伤的蚳狩云也隐匿起来,使他的暗桩一直苦无下手的机会。鬼先生确信直到雪艳青离开冷𬬻谷,蚳狩云该是未能视事的,否则以这位大长老的城府,非但不会教她做出伏击将军、自招死路的莽撞之举,怕也不让前往血河荡,以免雪艳青又中他人算计。
  天罗香的武力与头脑,由此被隔绝在人力难越的禁道两头。实力号称「七玄第一」的天罗香,从那时起便埋下了灭亡的种子,只消把握机会,击杀两人中的任一个,天罗香即为囊中物,再无可忌惮处。
  鬼先生思考着雪艳青潜回冷𬬻谷的可能性。她是一名武痴,不通世务,从小在半琴天宫内长成,身边没了蚳狩云,说不定连吃饭穿衣也不会,绝不能在谷外孤身盘桓,而不露丝毫形迹。
  与她一同坠河的耿照好端端现身三乘论法,鬼先生第一个念头便是耿照将她藏了起来;然而莲台崩塌后,监视符赤锦、横疏影,乃至镇东将军那厢的报告无不显示,并没有如雪艳青这般女子,在耿照的生活里隐匿休养的痕迹,这人似乎就此消失,仿佛不曾存在过似的。
  而鬼先生安插于谷中的细作,始终未能提出有力的证据或反证,厘清雪艳青的行踪。现在他则有了另一个选择。
  「代使此说,确值六招《玉露截蝉指》。」鬼先生又恢复了敬称,当然是刻意为之。他知道在受制于人的前提下,「代使」二字对郁小娥来说异常刺耳,但她若太过得意,就轮到他心里不舒坦了。「我们的约定依然有效,一片甲,一招谱。你若能为我找出整副金甲,我便让你练成这一招。」指指了桌上的瓷灯。
  「金甲不在谷内。」郁小娥面无喜色,波澜不惊,垂眸道:「此甲仅只一副,门主从不离身,谷内亦无备品。您开出这般条件,是成心不教小娥啦。」
  练成《玉露截蝉指》第四层固是绝大诱惑,但吃不到嘴的糕,不比一片树叶来得香甜。郁小娥尽量委婉地表达不满,点出这份提议的不切实际。
  「你家门主是真不在呢,还是假装不在?」鬼先生耸耸肩,一派满不在乎的模样。「莫忘了她能出入禁道,或已悄悄回谷也未可知。你只能说,若她真回了冷𬬻谷,必不是走定字部这条路。」
  「对您来说,有嫌疑的就只剩六条禁道,六名代使了。谅必不难猜罢?」
  鬼先生不理会她露骨的讽刺,取出一张数折陈纸,纸质粗劣,像是泡过水再晒干似的皱巴巴,边缘起毛,仿佛稍一搓便要碎裂开来。「你家门主失踪之前,与这人走在一块儿。你见过么?」
  郁小娥摊开粗纸,眉目一动,半晌才低垂眼帘,轻道:「没见过。」
  「他现在的头发,应比图上短得多。数月前此人曾扮作僧侣,匿于莲觉寺。」
  鬼先生笑道:「他与镇北将军的千金在三乘论法上比武,双双埋在莲台下,如今想见,也已迟了。你持此图在冷𬬻谷周围打听,你家门主若曾悄悄潜回谷中,多半是这厮打的掩护。」
  「小娥明儿便着人去办,您尽管放心。」她嬝嬝娜娜施礼,模样乖巧极了。
  鬼先生可没忒容易打发。
  「你需多久的时间,才能确认金甲在不在谷里?」
  郁小娥本想说「三天」,樱唇一歙,见糊纸面具的眼洞中迸出狞光,那是如野兽般饥渴的目光,全无道理可讲,若不能满足嗜血的欲望,它会毫不犹豫把同行者当作饵食。少女定了定神,从容道:「后日寅时一刻,小娥在本部禁道外恭候大驾,除了将那名女子交付主人,亦将报告寻甲的结果。」
  鬼先生笑起来。「那便是明儿夜里了,我很期待。」着好衣裤,从锦幄下摸出一只三尺来长的包袱,缚在背上,看似兵器一类。郁小娥暗忖:「原来他是使刀剑的。
」依宽度推断,该是刀而不是剑,心思飞转,福了半幅道:「小娥送您出去罢。」
  鬼先生啧啧两声,挥手道:「代使,咱们都不是小孩儿啦,省了高来高去,岂不甚好?」身影一晃,消失在拨步床幔后,想来是与先前的女郎同循一径而出,速度却快上了几倍不止。
  郁小娥面色倏沉,小手探入腰间,再扬起时迸出「叮铃铃铃」的脆响,取了枚小巧晶莹的水精铃铛。
  那水精纯净透明,在灯晕下闪着黄金般的光华,耿照目力未失,拜她掌心白腻所赐,清楚看见铃铛的水精肌理内,夹着缕缕金丝,印象中无一种矿物符合这样的特征,仔细一想,又觉与三奇谷瀑布圆宫内的烟丝水精有几分神似,暗暗纳罕。
  奇的是:铃声一动,地道里的石英矿脉也跟着发出共鸣,「叮铃铃铃」一路传响,自头顶掠过,刮向甬道彼方。耿照注意到随着铃声递嬗,石英矿脉隐隐发出淡金光华,兴许铃铛也是以相同的材质制作,才有一样的振频。
  「她叫我了。染姑娘若不在此间,即在她房内。」一指耿照背后。他想起来时路上有扇暗门,再回头苏合薰已不见,霎眼之间,觇孔内多了条窈窕匀称的漆黑衣影,但听苏合薰躬身道:「代使,我见外头有人——」
  郁小娥一跺脚:「怎么才来?快追,瞧他走得哪条禁道!」苏合薰微一欠身,倏又无踪。郁小娥绕着拨步床连转几圈,俯首移足,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耿照会过意来:「她是在找那名女子有无遗落的首饰或衣物,以查明身份。」心知良机稍纵即逝,循密门回到地面,果有座独院还亮着灯。
  院里左右两厢加前后进,少说有七八间房,耿照不知郁小娥的闺房在哪儿,本想挟持一名天罗香弟子逼问,谁知堂堂定字部代使院内,竟无使女于廊间走动,右厢三房内断续传出销魂的女子呻吟。
  耿照戳破窗纸,见房内一具汗湿的赤裸女体跨于男子腰上,由起伏的背影动作推断,所施展的「天罗采心诀」正到紧要关头,摊在床榻上的精壮大汉无不是青筋浮露、瞠目流涎,离死也不过就三两步的距离。
  不明就里之人,眼见为凭,此间活脱脱一淫窟,养的全是些不知廉耻的下贱女子;看在耿照眼中,这座小院却是郁小娥的练兵场,是她提升定字部诸女的武功根底,以期能赶上内四部的依凭。耿照丝毫不觉场面香艳,只看到定字部上下秣马厉兵,满满地透着郁小娥的野心。
  左厢则全是演武场地,陈列各式长短器械,推开门缝,就着月光见墙上地上布满斫痕,处处是打斗痕迹。天罗香的武功多于拳脚之上,罕使兵器,遑论鞭锏铜锤等重兵,此地必是郁小娥着下属与绿林各寨好手比武切磋,以偷师精进,补本部武艺之疏。
  在鬼先生闯入前,郁小娥便于此间亲自押阵,督促底下人提升内功罢?姥姥若见得,说不定要感动得流泪。比之腐败糜烂的内四部,这才是天罗香真正的中兴基地啊!
  耿照无有赞叹的余裕,急忙掠至后进,见一间宽敞舒适的大房还亮着烛照,悄悄掩入。房里略有些凌乱,几上摊着簿册,研好的墨尚未全干;换下的外衫披在屏风顶上,由尺码看应是郁小娥的闺房无误,却没有肚兜罗袜之类的贴身衣物,显然主人并非不爱精洁,仓促间还是有分寸的,只是过于忙碌,或起居无人照应,难以面面俱到。
  这般光景耿照甚是熟稔,横疏影的书斋、卧室长年都是这样,忙于政务的女子同时还要维持外表光鲜亮丽,个中辛苦外人实难想像。况且比起夏星陈的闺房,这儿非常好了,她那才真个叫惨不忍睹,谁看了都不好意思说郁小娥。
  房里什么都有,就是不见染红霞。耿照强抑焦躁,翻着屉柜几凳找暗门,可惜从外观看来,这宅院本无设置密室的裕度,至多布置些镜觇之类,将房内动静传回黑蜘蛛的密道中。
  他不肯放弃,正要掀开床板,心头忽生异样。随着内力枯竭,碧火功凌驾寻常内功的五感优势,只剩以内息改变眼瞳构造、日积月累而得的目力未失,听觉受的影响则最为严重,不能运使功力之时,双耳所能觉察的范围、程度等,几与过去未练碧火功时无异。
  而先天胎息的感应却是若有似无——并未完全消失,也无法如过往般,将感应的触突铺天盖地撒出去,纤毫毕现,滴水不漏。他在半琴天宫能察觉到苏合薰的存在,却无法确切指出「藏在何处」,即为一例。
  但即使如此,耿照的耳力目力本就远超常人,往断肠湖送剑之时,于雨中察觉妖刀万劫的存在,甚至还在武功远胜过他的染红霞之先。此际佐以一丝淡淡灵觉,仍是抢在来人前头,感觉到对方已至;由极细极微的跫音衣响、呼吸温泽推断,他甚至知道来的是谁。
  (糟糕!)
  耿照不及逃跑,心念微动,抢在来人之前起身,一撢袍襟,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推门而入的郁小娥。
  郁小娥正低头寻思,岂料抬眸便见思虑里的那人,还以为眼花了,眨着一眸盈盈秋水,居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看来人走运时,当真挡也挡不住。我正可惜着,怎就走脱了你这么个宝贝,没想又送上门来啦。」
  这话有戏谑有揶揄,既轻佻又隐带一丝威吓,似是游刃有余,耿照却留意到她本要跨过高槛的绣鞋闪电一缩,将娇小的身子留在门牖外,明显是有几分忌惮的。
  当日在莲觉寺,耿照接连斩杀冥浑尸老、大头鬼与五名鬼卒,从集恶道的刑台上将她救出的画面,郁小娥迄今未忘,说不上感恩戴德,而是余威犹烈,牢牢印在心版上。在她看来,内功惊人、手持异刀大杀四方的「恩公」,不啻是鬼先生级数的人物,她早绝了报吸功之仇的念头,在瓠子溪畔见他身受重伤不省人事,才会喜出望外,以为是天意使然。
  依郁小娥原本的盘算,挑了他的手脚筋,再慢慢研究怎么吸干他一身浑厚的内力、拷掠出刀法武功的秘诀来,固是妙绝;诱使盈幼玉那蠢丫将人提进天宫,不管最终是谁撂倒谁,于她只有好处,没什么坏处,指不定还能逼出姥姥,亦是一着好棋。
  但她并不想在四面无援的情况下,独对神智清醒、行动自如的这个人,尤其是她刚刚才知晓他最近干下的丰功伟迹。郁小娥捏紧掌心里的水精召铃,若有什么万一,还能唤苏合薰代挡一刀,争取时间逃出小院,叫醒定字部众人齐上。
  只有「恩公」心里清楚,此际莫说郁小娥,随便哪个毛孩拿根筷子,不定都能将自己摆平,所幸郁小娥一来不知,二来似还留有莲觉寺之余悸,能否安然脱身,就看唬不唬得住她了,面色一沉,虎声质问:「人呢?你藏到哪儿去了?」
  郁小娥忍俊不住。「你这样会害我以为,是我闯进了你的地盘,周围全是你的人,只消你发一声喊,我便跑不掉了呀。」耿照从没这么恨过她不是漱琼飞之流的脑残,只好更加卖力演出,眉心揪如包子一般,吊起两眼,冷哼道:「……不知你的人比起集恶道众鬼来,哪个要厉害些?」
  今日不比昏迷间被抬入谷,郁小娥忌惮他的刀法内功,没想过硬碰硬,咯咯几声,故作娇态:「可惜你武功再厉害,总不能将冷𬬻谷掀翻过来。找不着二掌院不打紧,要惊动了八部分坛,天罗香倾巢而出,便是蚁群也能咬死狮象,何况是蜘蛛?你说是不是,典卫大人?」
  耿照陡被叫破身份,面色丕变,这下倒不是作伪。却见郁小娥从袖里摸出那张陈纸,小心翼翼打开,怡然道:「我说呢,区区莲觉寺的小和尚,怎有这般武艺!典卫大人既能接连杀败鼎天剑主和文武钧天,怕对集恶道还留了一手,未显实力。」纸上绘着耿照的图像,却是赤炼堂大太保雷奋开当日传遍水陆各大码头的悬红。
  那图虽是仓促印就,却描得维妙维肖,未知是出自何方能工大匠手笔。只是耿照在流影城时并未削发,图中仍是挽髻束巾的模样;下山数月间屡经风波,心性早已不同既往,此际面相也无画里的那股子朴拙稚气。
  郁小娥蜗居冷𬬻谷,对谷外事漠不关心,瓠子溪初遇耿、染时,未将二人与轰传武林的论法擂台想作一处,只道老天有眼,将吸走大半内力的仇家送了回来,教她清清这笔烂帐。
  直到鬼先生出示悬红,又提及三乘论法一事,郁小娥才惊觉自己拾获的这双男女简直奇货可居,把染红霞当作门主的替身送出,等若以金代铜,完全抹煞了染二掌院自身的价值。
  她并不打算这么做。交易的条件须得重议,非是一记《玉露截蝉指》第四层便能揭过。但比起染红霞,被她兜入内四部欲害盈幼玉的耿照,毋宁是此际更为紧要的关键。
  鬼先生仿制的金甲尽善尽美,若非云静曾偷偷告诉过她镌刻一事,再给郁小娥十只眼睛,也看不出胫甲的真伪。况且着甲不能不加里衬,塞入棉革,谁还看得出有无字刻?
  鬼先生自以为从她口里得到线报,殊不知真正套了话的,是郁小娥。
  伪甲已臻完美,破绽有等于无,鬼先生的目的非是除弊,而是真甲——或说甲内的镌刻——自身。这也能解释何以门主甲不离身,平日绝少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字刻。
  云静没告诉她那些字代表什么意义,直到她莫名走入禁道、自此消失踪影前,她们都没再谈论过这事;为她点出一条明路的,仍旧是鬼先生。鬼先生总以糊纸面具示人,代表其身份广为世人所知,不得不以假面示人;通常这样的人,都很有权势,虽然追求至高的权位永无极限,但郁小娥不以为金甲所藏与权势有关。
  其次是财富。金环谷金碧辉煌,坐拥银钱钜万,同样求利无有餍足之日,然而押富贵于一副铠甲,就算甲中有宝藏图,未免舍近求远。以利滚利,更有效、更保险的门道比比皆是,鬼先生绝非是这种幼稚无聊的浑人。
  更何况,坐拥金甲十数年的天罗香,从没在这两件事上得过益处,教门的财富与版图,是靠蟏祖率众护法教使一刀一枪打回来的。金甲中若有权势财宝的秘密,何须如此艰辛?
  剩下的,也只有武功了。
  鬼先生武功高绝,连他都觊觎的,必是足以纵横天下、绝无敌手的盖世武功!
  郁小娥几乎能想像自己披挂金甲、手持蛛杖,立于阶上接受群姝俯首欢呼的模样,连一向高高在上的盈幼玉孟庭殊,乃至姥姥,都必须恭恭敬敬跪在她的脚下,受她郁小娥的驱策——眼前这名男子,正是梦想的开端。
  「你想要你的染二掌院,有比杀进杀出更好的法子。」她露出一抹谄笑,眼角眉梢俱是春情,说不出的诱人。耿照知道她要说什么,决定进一步施加压力,将她逼至绝境,猛然踏前一步,恶狠狠道:「口胡————拖延时间,也救不了你!说出二掌院的下落,我留你全尸!不然我就杀爆你呀!」
  郁小娥面色丕变,「唰!」翻出指爪,摆出接敌态势,却见耿照动也不动,一张黑脸绷得眼歪嘴斜,果然就是一副杀人太多、杀坏了脑子的模样,当日在莲觉寺的恐怖记忆浮上心版,心尖儿一吊,紧张竟不逊于直面鬼先生,强自收束心神,慢慢松开爪势,和声道:「典卫大人,你若要用强,小娥兴许奈何不了你。但我派在二掌院身边看守之人,却会在第一时间内切断她的喉管,大伙儿一翻两瞪眼,谁也得不了好处。」
  耿照心底失笑:「除非你早料到我会来,否则谁下这种既危险又毫无意义的命令?吹牛不打草稿!」使劲撑大鼻孔气虎虎道:「翻你娘亲!」
  怒极则心乱,果然郁小娥一见他挤眉瞪眼,又多几分把握,怡然笑道:「我是不愿,非是不敢。但比起二掌院,有一样东西我更想要,典卫大人若为我取来,美人自当双手奉上。」
  「你要什么?」他凶霸霸地问,忍着面部肌肉的酸疼,只盼郁小娥莫看穿是虚张声势。那些成天喊打喊杀的人也不容易,若无扎实训练,怎能维持这种凶神恶煞的表情?
  「门主的金甲。」郁小娥见他双眼瞪如铜铃,只道自己一针见血,戳中他不可告人处,惊骇太甚,才露出这般夸张的扭曲表情,赶紧乘胜追击。
  「我不问你是如何取得,要换你的二掌院,拿这套甲来便能如愿。典卫大人要快,明儿月至中天时,你的美人儿便不在此间,便拿十套金甲来,也再没半点用处啦。

  耿照扩张至极的面团脸忽然一缩,皱眉扁嘴,深深绷出老猴儿般的法令纹,极慢、极慢地挑起一边眉毛,阴恻恻道:「你说得倒是轻巧。我听说姥姥门主皆不在,冷𬬻谷难以进出,你不过是想变个法子将我送走,我有这么蠢么?口桀口桀,我还要再听多十句鬼扯呀!」末两句瞠目低咆,鼻孔大张,宛若踩了捕兽夹、疯犬伤症发作的松狮犬,只差没摇头吐舌,甩出几十两白沫子。
  「……这人到底说什么?」郁小娥都听懵了,心头一凛:「看来他不当和尚之后,性子越发暴戾,不仅面目狰狞,连话都不大会说了,肯定是逢人便踩、踩完便杀,杀了太多人,脑子都坏啦。我得赶快安抚,免得他杀性暴起,反而难办。」劝道:「典卫大人多心啦,我不要你的美人,只要金甲。我请人送大人出谷,明儿子时,我带美人在禁道出口处恭候大驾,咱们一手交人,一手交甲。你看这样……好是不好?」摇了摇水精铃铛,要不多时苏合薰即至,郁小娥端起架子吩咐道:「你带这位大人出禁道,不得有误。典卫大人,明儿子时,切莫耽误时辰。晚了,小娥也帮不了你。」耿照歪着脸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大踏步随苏合薰离去。郁小娥望着他的背影,不由松了口气,一抹额汗,喃喃道:「果然是换得位子,便换了脑袋。他以前说话做事还挺正常的,成名之后,居然成了这副德性……那牛皮脸也太厉害了!」心想为官果然大不易,要她牺牲美貌钻研这功夫,那是万万不能了,日后执掌大权,恐怕得挑几个有天分的丫头练上一练,用以应付官场,打成一片。
  耿照偕苏合薰重回密道,忙不迭以手揉脸,活络血路,连嘴都歪了。「……再不离开,怕要中风了。这坏人怎么这么难当啊?」重掴几掌,好不容易才把嘴巴眼睛复位。
  苏合薰停下脚步。耿照注意到密道再往前便岔成了两路,明白她的意思,正色道:「苏姑娘,我心意已决,姥姥那厢烦你代我说一声。我取了金甲便回来,绝不逗留。」
  苏合薰犹豫了一下,低道:「我能找出染姑娘藏在哪儿。」
  耿照摇头。「明天子时以前么?太难了,我不冒这个险。记不记得我劝你别卧底时,你是怎么说的?我现下想的,与你一般无二。我需要你帮我安排一条退路,把人换回来之后能安然退走的,这事只有你能帮忙。先谢谢你了,苏姑娘。」忽想起一事,凛然道:「是了,你有瞧见鬼先生是从哪个方向离开的么?」
  苏合薰沉默以对。耿照略感失望,却不意外:鬼先生身法超卓,苏合薰便是紧接着追上去,都未必能跟牢;先后出发,断无后发先至的道理。正这么想,低头却对上她透出面纱的清冷眸光,苏合薰接下来所说,直令他不敢置信。
  「……但我知道她是谁。」女郎轻声道:「我认出脚上的炼子了。」
    
  江湖人常说,「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因此,当翠十九娘率领大队人马赶到挂川寺后、隔着几条老旧巷弄的大杂院之时,距擒捉紫灵眼的任务惨遭失败已整整过了五天。
  经此一役,咸信符赤锦已将游尸门的根据地,转移到朱雀航的大宅子里,五日来她连一步也未踏出大门,之前耗费心血搜集的路线情报算是打了水漂。饶是乌衣学士数算极精,眼下已派不上用场。
  朱雀大宅里有支帝窟黑岛的密哨「潜行都」驻扎,论武力这些少女兴许比不上豺狗,但匿踪、监视、潜行追索的本领却远远凌驾金环谷的探子,十九娘的人只能在外围不痛不痒地瞎混赖着,逾越某条界线后的则通通失去下落,连尸体都没再出现过。
  不仅如此,第二天将军夫人来了不打紧,要命的是她不走了。当天傍晚越浦衙差、谷城铁骑接连进驻朱雀航,慕容柔身边高手三不五时来晃晃,喝茶吃糕饼什么的。
  符赤锦做得这般绝,十九娘想死的心都有了,少主对此雷霆震怒,狠狠地折腾了她一晚,到现在她身子里都还隐隐痛着,半点都不开玩笑。
  胡彦之亲手擂响了对金环谷……不,是对狐异门的战鼓,不管他是什么身份,都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少主并没有真的说出口,但十九娘懂他的意思。他答应了主人绝对不会伤害弟弟,这条命令无论如何都不能由他来下达。
  二公子总要受点教训的。今晚,便是施行家法的时候了。
  金环谷的探子天没大亮,便于大杂院四周布下耳目,严密监控进出人等;入夜后,第一拨数十人悄悄掩入,迅速压制了院里各户,并未掀起什么骚动。而后翠十九娘领着亲信来到还掩着门的一户前,左右「砰!」踹飞门板一拥而入,四条大汉七手八脚,将炕上之人拖下来,只见那人须发蓬乱,赤着双脚,浑身包满的绷带透着清冽药气,不是胡彦之是谁?
  「胡大爷怎如此屈就?这儿不是养伤的好地方呀。」
  大局底定,十九娘好整以暇地迈着莲步,嬝娜进门,勾过屋里唯一的一张木墩落座,慢条斯理地将匀长的左小腿叠上右膝,层层叠叠的纱裙上浮露出丰腴水润的紧致曲线,无论是腰臀踝胫,俱都美不胜收。
  胡彦之双臂被两名豺狗反折,狼狈跪地,身上仅着单衣,光这样按着不动,就疼得他脸色苍白,额际汗汩如豆,而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都不知道金环谷服务忒好,居然还能外送到府。」胡大爷连声赞叹,却不免有一丝惋惜。「就是不该送只老母鸡来。下回直接来盅鸡汤罢?不然还得洗剥下锅,熬他妈几个时辰,心意都打折扣了。」
  十九娘不欲与他斗口,怡然道:「二公子与妾身回谷中静养,要吃什么山珍海味没有?胜过在这等肮脏地方窝着。」胡彦之咂嘴道:「你考虑清楚啊,胡大爷说出的话,一百头紫龙宝驹都拉不回。待老子养好了伤,照样闹你个天翻地覆,连门都甭出,你当心气出一只鸡屁股啊!」
  十九娘面色沉落,把手一挥,除那两名刺聋耳朵的豺狗之外,余人通通退了出去,掩上门扉。胡彦之正要开口,冷不防十九娘「啪!」反手一掴,搧他一记扎实清亮,胡彦之「呸」的唾去血沫,嘿嘿笑道:「这才像话嘛!带了忒多打手,难不成是来看老子插屄的?你别这么敬业啊,人太多我不举的。」翠十九娘俏脸倏寒,素手拽起他单衣交襟,悬空提起,咬牙切齿:「你兄长哪对不起你了?教你这般撒泼!你知不知道是他让着你、护着你,每件事情都是这样!你爱倒向鹤老杂毛,他也由得你了不是?莫非你们所谓正道,眼里没有母亲兄长,不讲血脉亲疏的么?咱们狐异门到底是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胡大爷!

  「狐异门没有对不起我。」胡彦之出奇冷静,目光炯炯,丝毫不让。「是你们对不起狐异门。你、豺狗、我哥,乃至我娘……你们没个对得住狐异门,更别提对得住我爹。」
  十九娘瞠目结舌,一股狂怒涌上心头,眦目道:「你敢……你这没当过一天狐异门人、没为你冤死的父亲报过一桩血仇,连麻孝都不曾戴过的不肖子,居然敢说这种话!」
  「我爹死的时候……」胡彦之冷冷接口:「你不过是个女娃罢?我爹是何等样人,你亲眼见过,亲身相处过么?如若不然,同人讲什么报仇雪恨!」
  翠十九娘怒极反笑,用力将他往地上一掼,眦目道:「若非先主,我一家早已不存,就算化成飞灰,今生都不会忘记他的恩惠!你若非这般冷血,愿意坐下来听少主、听主人说你父亲当年的事,你就会知道他是多么伟大、多么善良的人,七大派那帮狗贼加诸在他身上的罪名,是何等不公不义,泯灭天良!」忽觉脸庞上有异物滑落,信手一抹,才发现是泪。
  胡彦之冷冷望着她。
  「而你们,不断在坐实那些莫须有的罪名,让沉冤永无昭雪之日,只会越来越肮脏,越来越黑暗……到最后,知情的人死去,你们所犯下的罪恶被人有意无意地加诸在我父亲身上,『胤丹书』三字终有一日会成为魔头、恶棍,甚至更为不堪的同义词,再无一人能为他辩驳——」
  「你……满口胡言!」
  「我说的句句属实!」胡彦之咬牙沉声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含冤自尽,以一己之死,换取本门上下周全!」十九娘美眸中燃起悲愤的怒火:「可恨七大派的狗贼,没有一个遵守信诺、堪称为『人』的东西,不仅不守誓约,更变本加厉追剿门人,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你认之为父为师的,便是这般货色!」
  胡彦之不理会她的愤怒,抬眸道:「以我父亲的武功,大可杀出重围,扬长而去,没人留得住他。他却选择横刀自尽……你不觉得这其中充满了蹊跷么?我哥哥说及此事时,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们所谓的『报仇雪恨』,就是把名字编成簿册逐页杀去,却让真正的罪人逍遥法外,真相永沦,再无人知?」
  十九娘为之一愕,激昂的情绪忽冷却下来。
  「真……真正的罪人?」
  「七大门派即使到现在,里头还是一堆混蛋,坏的比好的多。」胡彦之续道:「但在三十多年前,事发之际,我父亲早已获得天下人认同,不仅跻身名流,亦能参赞武林事务,甚且为『六合名剑』候选,地位不在今日的『文武钧天』邵咸尊之下,犹有过之。
  「试问你今日如何消灭青锋照?要罗织什么样的罪名、打通什么样的关系,才能教花石津邵家庄一夕间由白转黑,大家好杀得心安理得,毫不犹豫?这背后若无阴谋,没有手段厉害的阴谋家步步为营,精细操作,却又如何能够!
  「你连在挂川寺绑走个紫灵眼都做不好,逼死胤丹书、消灭狐异门的,难道就只是七大门派那帮无能的东西?是怎么样的仇恨蒙蔽了你的眼,才能让你接受这般愚蠢薄弱的说辞,拒绝查清真相,只能靠血腥来麻痺自己!」
  「你……托辞狡辩!我们……没有……不是……」
  「这还没完。」
  胡彦之锐利的眼神牢牢盯着她的慌乱吞吐,咬牙沉声:「你们拿报仇当借口,干出如许肮脏龌龊的事来,还有脸提先父?孙自贞关狐异门之仇什么事?天罗香、游尸门,关狐异门什么事?死在阿兰山的那些个无辜流民,又关狐异门的清白名声什么事?」
  翠十九娘神为之夺,兀自不肯示弱,矫词强辩:「一统七玄,正为昭雪冤情,不得不取得力量!我等——」
  「你们不但没有报仇雪恨的资格,连提『狐异门』三字,都算辱没了我父亲,更别提还他清白。」
  胡彦之平静地打断她。「只要你们继续打着狐异门的招牌干这些下作,永远过不了我这关。你给我记住了。」
  十九娘忽想起此行目的,被他一阵抢白,胸中的气馁未散,打是不能打了,又不甘就此放过,咬牙对豺狗打了个手势:「带他回去!」正欲起身,却见胡彦之一转右臂抽回手掌,迅捷无伦地封了那名豺狗的胁下穴道,反足将人踹得穿壁而出;左首另一名豺狗低吼一声,双掌齐出,胡彦之回臂一扫,抡得那人踉跄几步,嘴角溢红,明显不敌。
  「你——」十九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胡彦之随手解开绷带,无论双手瘀肿或身上金创,竟好了七八成,只余淡淡痕痂;从垫褥中抽出一对新铸的长剑,摇头叹道:「十九娘,你连五帝窟『蛇蓝封冻霜』的药气都嗅不出,怎么在江湖上混哪!你胡大爷就算四肢俱废,真要想躲起来的话,你手下这些灰孙子八百年也找不着,花五天便拿出手的报告,你也敢信?」
  翠十九娘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这明显是个局。然而,就像胡彦之了解他哥哥、并总是倚仗这点一样,她第一眼见到这位二公子,便知他狠不下心辣不了手,一辈子都做不了狐异门人。他把江湖当作是一场游戏,要被逼到绝境才知旁人未必如此;至于做为他的对手,则完全没好什么担心的。
  一如他在挂川寺,未对任一个金环谷的人下重手。
  况且,她在人数上还占了优势。十九娘定了定神,尽量不显出狼狈的模样,慢条斯理道:「二公子专程诱我来此,就为了说这番话么?我会为你转达少主,但不保证他会听。」这很符合他一贯的天真幼稚,像个哭闹不休脆弱易感的孩子,令人厌烦。
  胡彦之笑起来。
  「那倒不是。」他摸着胡髭刮人的方正下巴,一本正经道:「你可能觉得自己在他面前说得上话,但在我哥眼里你就是个暖床的。有话我会自个儿同他说,就不麻烦你啦。」
  「你————!」十九娘胀红粉脸,眸中却无羞意,满满的迸出受辱的愤怒与挫折。但胡彦之并非有意耍嘴皮子,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此际也不忙廓清,续道:「我思前想后,要阻止你们搞风搞雨,又要尽量少伤人命,唯一的办法,就是拔掉你们的摇钱术。男人没钱就安分啦,想来女人也一样。」
  十九娘闻言一凛,不由得头皮发麻。
  ——金环谷!
  (这是……调虎离山!)
  「在我们叙旧的同时,镇东将军已派出大批铁骑,去抄你的销金窝啦!当然,靠的是孙自贞的证词。你等若不去干那拐子的勾当,今日也不致引火上身,要学到教训啊。」胡彦之悠然道:「你呢,也别太操心,我在谷外埋伏有人,铁骑到了三里开外,就会想法子通知你的人跑路。练武之人,这点时间够疏散了,只是带不走金银财宝,还有劫来的少女……我是不是很贴心?」
  明端还在谷里。她的宝贝女儿,即将要面对镇东将军的精锐铁骑!
  翠十九娘脸色丕变,门外手下被破墙摔出的豺狗惊动,纷纷聚拢。正要扬声喊「
撤」,蓦地两声锵啷龙吟,胡彦之双剑已分擎在手。「你别弄错啦,大爷在这儿就是搞牵制,你要肯安安分份陪我,咱们就喝茶闲聊;要不,你那些倒楣的手下又要伤筋折骨,岂不是很可怜?」
  十九娘心急如焚,美眸一烈,厉声斥道:「胡彦之!我虽是女流,你也未免太小瞧人啦。拼着主人怪罪——」
  哗啦一响,两名金环谷门人跌入房中,双双晕死过去。门外惊呼吆喝声此起彼落,似有一大群不速之客自院外包围上来,炬焰照亮了杂院,人数怕还在金环谷之上。
  一条矮小佝偻的身影自邻室推门而出,慢慢踱来,怪眼一翻,嘶哑的嗓音透着一股烈火气,冷道:「方才有人说什么『一统七玄』的鬼话,老夫听得刺耳,这觉是睡不了啦。你个妇人口气甚大,不怕闪了舌头?」
  十九娘布置在门外的两名亲随,武功在谷内仅比南浦云稍逊,她担心制不住胡彦之,专程带在身边以防万一。岂料被这名貌不惊人的小老头一手一个,捏得死活不知,一时想不起三川武林有这么一号人物,喝道:「尊驾是哪条道上的,也好插手别派的家务事?」
  老人仰头哈哈几声,眸中殊无笑意,身姿嚣戾,两条深黝如铁、鹰爪般的瘦臂「
唰!」自葛衫袖底翻出,十指箕张,怵目生疼,沈重的威压扑面而来,直是迫人欲窒。
  「老夫白岛薛百螣!你连我都不识,谈什么『一统七玄』!」

史上最强炼气期
李道然
修炼了将近五千年的方羽,还是没有突破炼气期……“我真的只有炼气期,但你们别惹我!”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20 14:39:44

【妖刀记】卷卅一 冷炉开道
【第百五一折 一命待贾,此身难容】
  翠十九娘闻言一悚,扭头眦目:「你居然与外人勾结!你……你……」胀红粉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胡彦之长剑一指,正色道:「我说过我无意伤人,你与外头诸位安生待着,大伙儿就当交朋友,喝茶闲嗑牙;时辰一到,我送各位出院门,明儿一觉醒来,又是光明灿烂的一日。十九娘,你莫逼我动手。」
  院里,兵刃脱鞘的激响此起彼落,却未传出交击,呼喝三三两两,发声的多是熟悉口音,几可辨人;十九娘毋须亲见,也知己方已陷入重围。
  薛百螣是七玄中有名的孤狼,自恃武功,到哪儿都是独来独往,要围得整座杂院铁桶也似、令金环谷众人绝了突围的念头,没来个三两倍的人手,此际早已你来我往,杀成了一片。莫非他与黄黑二岛联手,来寻狐异门的晦气?
  眼前所见,与早先掌握的五帝窟线报可说是南辕北辙,十九娘心知有异,定了定神,含笑道:「哎唷,原来是薛老神君。贱妾阅历浅薄,无缘识荆,今日一见,方知传闻有失,神君风采,更胜江湖云云。」
  薛百螣可不吃这套,哼道:「阅历浅薄,就别来现眼!我一贯不喜胤丹书,却见不得宵小打着他的名号,净干些卑鄙下流、肮脏龌龊的勾当!你自好是别听这小子的,我趁今天这个机会,替胤丹书教训你们这些个不肖子弟!」
  十九娘没敢顶嘴,浓睫垂敛,委屈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说不出的明媚。
  「老神君明鉴,七大派是怎生待见咱们,神君目光如炬,洞见昭昭,三十年来所闻所见,毋须贱妾多言。父兄之仇,不共戴天,报仇雪恨,难道不是后人的责任么?」
  「圣人说:『俗人昭昭,我独昏昏。』老夫年迈昏聩,离死不远了,可没有你这般『昭昭』,别把我与你们扯一块儿。」老人挑起半边稀疏灰眉,冷笑:「再说了,要报仇你找七大门派去,干五帝窟底事?教你们这般挖空心思!」
  十九娘垂眸道:「七玄本一家,『混一七玄』的意思,非是兼并六派,自大自尊,而是将千百年来四分五裂的手足弟兄,重新团结起来,免受外人欺侮。至于日后由谁当家,关起门来好商量,狐异门也不是非领头不可;不定合论之后,以神君您马首是瞻呢。
  「况且,老神君莫忘了,岳宸风肆虐五岛时,是我家主上提供了『紫度雷绝』
的解药,义助了五岛一把手。七玄大会尚未召开,五帝窟便主动来为难我等,于情于理,似也说不过去。」
  薛百螣重哼一声,斜乜道:「先撩者贱,打死无怨!你们打我红岛符神君的主意前,没想明白后果,把混江湖当过家家么?东窗事发了,由得你悔棋易子,推秤混赖?简直荒唐!」
  「老神君误会啦。」面对老人的疾厉,十九娘不卑不亢,和颜道:「我等针对的,是游尸门的玉尸;念阿桥那厢,却是这位胡大爷与符姑娘先动的手。贱妾手底下人化装鱼贩,在桥上打探消息,若符姑娘买了鱼便走、我的人还欲尾随,便算金环谷的不是。但符姑娘掀了我的摊,按江湖上的规矩,这是谁找谁的岔子?」
  薛百螣没想到她劣行被揭,还能如此厚颜巧辩,瞇着锐眸冷笑:「老夫听到的可不是这样。」
  翠十九娘不慌不忙,怡然笑道:「有心之人歪曲事实,难免多生误会。无论这位胡爷同诸位神君说了什么,毕竟是观海天门教下,数典忘祖、卖父求荣的勾当,兴许做惯了,说话不尽不实,也不知什么用心……」忽觉劲风袭面,大惊下正欲抽退,左腕热辣辣地如陷铁钳,已被薛百螣拿住。
  「老神君你────!」
  「祸从口出啊,女娃。」薛百螣玄色的嶙峋臂膀宛若铁铸,与她雪腻的皓腕一衬,益发显得粗硬干冷,光瞧便觉疼痛。
  十九娘轻轻挣扎,擦刮得微皱柳眉,心知他劲力一吐,腕子难免完蛋大吉,不敢妄动。老人冷冷道:「老夫与鹤老杂毛说不上交情,年轻时却扎扎实实交过几次手的。自来饮酒打架,最见人品,七派纵使混帐多多,只这厮我信得过。鹤着衣的徒弟说话,你们原该多忌惮着些,比起你家那个藏头露尾的捞什子主人,这浑小子看起来要可靠得多了。」
  胡彦之咧嘴一笑,倒持剑柄拱手。「老神君如此给脸,不枉当日在渡头承惠一只石磨,压得晚辈乌龟也似,值啊!都说打架饮酒,最见人品,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
  「我怎记得当日压的就不是你?」薛百螣怪眼一翻,上下打量他几遍:「鹤着衣口舌迟钝,一句话想半天才出口,怎会教出你这般油嘴滑舌、轻浮懒惫的东西来?你最好莫再开口,老夫昨儿对你只有三成疑心,现下是越看越假,快到七成了。」
  胡彦之笑容凝结,「骨碌」咽了口唾沫,都快冤出整盆六月霜来。
  「牛鼻子师父『口舌迟钝』?妈的,本大爷从小拌嘴吵架、撒谎骗人,从没赢过他!他是大巧若拙,大奸似忠,剖开来整个都是黑的啊!」这当口他还需要帝窟五岛的同盟,不能贸贸然揭开牛鼻子师父的假面具,在心底呼天抢地痛诉不公,仍是乖乖闭上了嘴。
  薛百螣自衿身份,不好抓着一名艳妇之手,见她酥胸浑圆,高高耸起,纱裈细裹的腰腿腴润丰盈,点穴亦无落手处,仗着内外修为远胜于她,冷哼着一送,顺势松手。十九娘被制的左半身倏地过血,酸麻难当,踉跄几步跌坐回墩,另一手紧握着红肿的左腕,狼狈不堪。
  薛百螣反足踢开房门,一手负后,单掌做了个「请」的手势,斜睨着委顿的宫装丽人。
  「让你的人放下兵器,老夫保证不伤他们一根毫毛,白岛薛百螣说到做到。」
  门外炬焰摇曳,划出错落人影,光亮的程度较她印象所及,硬生生多出数倍不止,可见帝窟亦是精锐尽出,竟动员忒多人马。翠十九娘将鬓边垂落的几绺柔丝勾过耳后,赌气似的坐了会儿,才起身挪挪位置,让门外众人皆可见得,清清喉咙,涩声道:「金环谷的听了──」语声蓦沉,休说外头两拨人马,连在她身后三两步之遥的胡彦之也听不清。
  他直觉要上前,忽生出一丝警惕,江湖上使阴招坑人之前,多半要这般引而诱之,上至高手、下至无赖,起手式无不相同;能被轻易得手者,那可是猪一般的脑袋。连胡大爷都能识破,况乎江湖混老的薛神君?
  果然十九娘身形甫动,门边的薛百螣已露一丝冷笑,见她闷着头往胸口撞来,老人指爪翻出,于衣香鬟影之间攫她左腕!
  而出人意表的奇事,便于这一霎发生。
  十九娘左臂连转几匝,几乎以一模一样的轨迹,逆着薛百螣的爪势倒旋而出,于千钧一发之际避开擒捉;于此同时,右手大袖泼喇喇一振,从中穿出一条白皙藕臂,五尖纤长,迳拿老人咽喉,竟与「蛇虺百足」如出一辙!
  这一进一退的拿捏妙到毫巅,薛百螣固然老辣,也不及格挡喉上柔荑,侧身一让,两人便这么交错而过。
  胡彦之点足跃前,欲补空门,岂料十九娘足不沾地,掠过薛百螣身畔时挺腰一标,速度加快一倍不止。胡彦之连裙摆都摸不到,除非一剑戟出,堪可刺个背心窟窿,而他终不愿伤害狐异门旧部;犹豫之间,十九娘已翩然越过重重人墙,回头叫道:「今日死战,幸者同诛!」语声方落,兵器铿击接连响起,炬焰倒落、鲜血泼洒,呼喝困斗之声不绝于耳。十九娘婀娜腴润的身影倏然消失,只余现场的一片混乱。
  「……婊子!可恶!」
  胡彦之架住一柄斜里斫来的鬼头刀,一拳将来人殴翻在地,足下连环,踢飞两名抡使短兵的金环谷豪士,原本立于墙头的帝窟人马纷纷加入战局,以双边人数之悬殊,胜负毫无悬念,但他计画无血宰制局面,至此已然无望。
  以薛百螣的身分,自毋须蹚浑水,与底下人争打这等群殴混战。然他冷眼旁观片刻,一个箭步窜出房门,一手一个,捏得两名豪士倒地哀嚎,转瞬间便失去行动能力。
  胡彦之既惊又诧,振眉道:「神君──」
  薛百螣冷哼一声。「少废话,麻利些!多撂倒一个,便少个膏锋填壑的衰鬼!
莫以为我帝窟五岛好杀人!」两人并肩而斗,所经处未取一命,摧毁金环谷防御圈的速度却大过余处,对峙的天平向优势的一方迅速倾斜。
  战斗约莫持续一刻,被压制在院中的几十名金环谷豪士,不足十人能站立,却是此行最为悍猛的团伙,当中一刀一剑尤其出色。两人本只是吆喝着做做样子,经十九娘这么一喊,突然发起狂来,刀守剑攻,接连放倒周围的敌人,一时难近。帝窟众人不欲犯险,遂结成一重又一重的兵器圈子,缓缓缩小包围,欲以逸待劳,以车轮之势生生累死二人。
  「好俊身手!」
  无论在念阿桥或挂川寺,现场只消有三两好手如是,不带混水摸鱼,胡彦之今日断无这般光景,不由得起了惜才之心,与薛百螣交换眼色,正欲劝降,使剑的劲装汉子视线越过人墙,与他浅浅一会,忽露出一丝空茫诡笑,举剑高喊:「……今日死战,幸者同诛!」发狂似的往外冲,一头撞进重重包围,五、六柄长短兵器交错而来,顿时将他扎了个洞穿,但他手中之剑也刺入一名黄岛异士的腰腹间。这忝不畏死的一击,毕竟还是带走了一条人命。
  其余几人发一声喊,各转兵刃,迳往颈间抹去!蓦听「嗡」的一声异响,一团乌影曳着怪异的圆弧轨迹飞来,撞掉了其中之一的兵器;另两名却阻之不及,「锵啷」一声撒手坠刃,已然不活。
  使刀的那名汉子修为最高,右手背被钢铊擦过,乌青迸血,犹能持握钢刀,可惜伤重难运,七八条大汉接连涌上,被他肘腿并用打倒了几人,终究脱力仆倒,一见大势已去,便不再挣扎,被牢牢压制在地,宛若一滩烂泥。
  乌影绕院半匝,飕的一声闪电缩回,发出「铛!」的清脆响声,竟是一枚连索钢铊,握着飞铊的,却是一只指掌宛然、犹如真肢的铁手。
  院中诸人纷纷让道,铁手的主人身量不高,头戴毡帽,满面于思、双颊凹陷,似有伤病在身,还裹着大氅防风,眉目却十分眼熟。胡彦之心念一动,立时认出,脱口道:「是你……曹无断!」
  来人正是土神岛四大敕使之一的「钩蛇」曹无断。
  他在赤水渡偕符赤锦等伏击老胡一行,因一时大意,被耿照初现江湖的「无双快斩」斩去左手五指,再使不得赖以成名的飞铊甩手刃。
  曹无断与杜平川、冷北海等多年来辅佐少主,维护黄岛基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君盼不忍他因残疾而损及武功,延请巧匠打造了这只铁手,以机括控制五指开阖,更将甩手刃的钢铊装在铁手上,按曹无断的习惯,精密调校铁手钢铊的重量配比,务求还原威力;金叶子如流水般花将下去,几经易改,买命榜上声威赫赫的「钩蛇」遂得以重生,毋须自武林中除名。
  岳宸风一死,威胁尽去,五岛没了手段残毒、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大对头,形势也发生微妙转变。拔岳斩风的行动圆满达成后,漱玉节欲以「乌夫人」的身份参与三乘论法,将随身主力都留在越浦,却让漱琼飞带了一小撮人连夜离开,据信是赶回水神岛。
  这下不只黄岛炸了锅,连事前未被告知的薛老神君也甚不快。
  琼飞一向不是靠谱的主儿,要说漱玉节让宝贝女儿回去干什么大事,那是谁也不信。但既然一块儿来了越浦,理应也一道离开,光是「抢先返回水神岛」一事,便足以令黄岛、白岛心生怀疑,动摇彼此间日渐薄弱的互信基础。
  原本何君盼便不赞成参加七玄大会,雷丹既除,更没有随鬼先生起舞的必要,于是大队开拔,也返回土神岛预作准备,以因应即将到来的宗主之争──论规模、论实力,土神岛何家丝毫不逊于漱家。漱玉节功过相抵,也只两清而已,凭什么窃据大位?
  薛百螣清楚琼飞是块什么料,唯恐孙女吃亏,紧追着黄岛离开,料想一人快过大队迆逦,定能超前黄岛一行,抢先与琼飞会合。
  至此,五帝窟便说不上「分崩离析」,也离掀牌的时候不远了。即使琼飞在水神岛安安分份没闹出什么事来,待漱玉节返回,发现政令不出黑岛、支应不比往日时,这场争位大戏便即开锣,一如十几年前岳宸风尚未现时。
  唯一能打破眼前的僵局、教诸岛首脑平心静气,坐下一谈的,便只宝宝锦儿一人。
  帝窟上下皆知:斩杀岳宸风、救五岛于水火,靠的是耿照出谋划策,联系将军夫人、游尸门等齐心协力,才得成功,更别提是役他力抗岳贼,奋战至最后一刻,令五岛伤亡减至最低;算上祓除雷丹,说是「恩同再造」,谅必五岛内无有异议。
战后符赤锦跟了他,原是上佳归宿,以宝宝锦儿灵心巧慧,终生尽心服侍,也算替帝门中人略报恩德。
  岂料阿兰山上三连战,耿照固是扬名天下,却也不幸埋骨乱石堆中,符赤锦的幸福如昙花一现,又做了一回未亡人。
  游尸门与胡彦之结盟后,符赤锦将鬼先生阴谋一五一十说与漱玉节知晓,并让潜行都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函,去追薛、何两位神君,以图齐心抗敌,方有今日新槐里大杂院事。
  薛百螣是漂泊江湖、独来独往的单丁,随身无手下可供驱使,包围大院的百余名好手,俱是何君盼麾下,由曹无断领军,偕薛胡二位一起行动。
  这些个江湖异士都是黄岛何家的家臣,单凭胡大爷一面之词,何君盼便慷慨借将,没有别的话,给足了符赤锦面子。虽说江湖喋血,人人早有命丧刀下的觉悟,真有个什么差池,对黄岛也颇难交代。
  胡彦之实说不出「手下留情」四字,更料不到在紧要关头,十九娘全不把手下的性命当一回事,竟以人命当作盾牌,只为掩护她独个儿脱身;现下懊悔,却已迟了。
  「狐异门的『玉壶冰心』绝迹江湖三十年,不想今日复现于此……看来我是老啦,没用啦,为这等欺眼瞒目的宵小手法所乘,哼!」薛百螣转着掌腕踱至老胡身畔,冷砾嘶哑的语声掩不住满心懊恼,铁铸般的苍枯指尖在炬焰下隐隐泛着暗金狞光,似想信手扯碎点什么物事来泄愤。
  胡彦之悄悄往旁边站了一步,想起十九娘拧转腴腰、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忽明白老神君气恼何来。他是真受骗了,若直着脖颈硬接一爪,此际乖乖束手的,怕是那诡计多端的婆娘。
  武学中有所谓「听劲」,以内息感应敌手气机,抢在对方完成动作、甚至行动之前加以箝制,倚之克敌。十九娘这门「玉壶冰心」乍看模拟对手路数,乃至后发先至,但不过是表象而已,说穿了,是将内息全押在「感应」上,敌进我退、敌退我补,犹如拨水生出涟漪,渐拨渐生,岂有尽时?一意追赶,反而落入圈套。
  她逆行甩脱「蛇虺百足」的手法,正是「玉壶冰心」的展现;抓向薛百螣的一爪,则是不折不扣的欺诈,赌的是老人乍见绝技轻易被挣,必不冒险以要害硬接杀着,此消彼长,竟因此教她逃出生天。
  胡彦之连忙安慰道:「神君勿恼。此女狡诈,非同一般,正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以神君之磊落,不防鬼蜮宵小之伎俩,也是理所当──」
  薛百螣怪眼一翻,冷冷射来两道锋锐视线。
  「废话。难不成你有脸来怪老夫?自是怪你!」
  老人哼道:「你若及时补上一剑,能救八条命,要是你真在乎的话。老夫平生杀人爽利,于此从不婆妈!只是教个臭花娘给骗了,着实气闷。你呢,你却是败给了谁?」胡彦之一怔,登时无语。
  曹无断整理战场,清点伤亡,黄岛仅十余人挂彩,多是皮肉伤,只有一人不幸身亡,正是末了那记舍身剑所致。金环谷这厢七人惨死,其余则是伤筋折骨,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胡大爷,这些人……你打算怎生处置?若欲拷掠机密,我黄岛亦可代劳。」
  曹无断以右手脱下毡帽,露出头顶招牌的濯濯童山。那只连着乌钢飞铊的铁手早已取下,如兵器般插入鞣革皮鞘,斜斜挂于大腿右侧;本应缺了手指的左掌则套了只柔软的羊皮手套,其上五指宛然,除了一动也不动、略嫌僵直外,看不出丝毫异状。
  胡彦之摇了摇头。
  「这些是金环谷以厚利募来,非狐异门人,素质参差,料想不知什么机密。」
他淡然道:「曹先生若携有伤药,烦请贵属为他们料理金创,以免失血过多,平白饶上性命。少时越浦公人或谷城铁骑闻讯而至,且让他们解了人去,于拐带少女一案,或可做为人证。」
  曹无断是江湖人,大半辈子在刀光剑影下讨生活,心中从无衙门,遑论案证,只觉这人脑子坏了,黄岛弟兄赔上一条命,为的竟是替镇东将军取供,简直莫名其妙。
  他肢残后仍得神君重用,复经冷北海之牺牲,方知何家恩遇,历劫更见其厚,非觅一绝佳死地,无以报之;养伤期间思前想后,性子较往昔沉稳得多。念及自己统军大将的身份,忍着没敢发作,只轻描淡写道:「护院武师,也都用钱买得,临危之际,可不会自抹脖颈。这要说是不相干之人,未免太牵强。」
  胡彦之知他恼金环谷门下拼死一击,令黄岛不能全军返还,暗叹一口气,命人提了那两名未死的来,沉声道:「你们不知十九娘跑了么?那婊子弃手下于不顾,也值得你们这般卖命?」连问几回,两人只闭口不答。
  曹无断揪着一人衣襟提起,喝道:「挺硬气,是不是?待老子将你全身的肉一块块片下来,再将个血淋淋的人棍扔进蛇蚁坑里,瞧你做不做好汉!给老子开口!
慢说的那个,我用烧热的铁叉黏他舌头!」
  那人忽然睁眼,白着一张凹颊瘦脸,嘶声厉叫:「你杀我吧!杀了我!我不活了……我不想活了!求求你,杀了我罢!」语声凄厉,隐带哭音,衬与血丝密布的双眼,简直像是从炼狱中爬出的恶鬼,既恐怖又悲惨,令人不忍卒听。
  曹无断顿生不耐,举臂一抡,左手假掌「砰!」重重砸在那人的脸侧,其声闷钝,听得人脚底心发痒。那金环谷豪士被砸飞出去,仆地不住抽搐,头颈间鲜血长流。
  「……曹先生!」
  胡彦之扬声抗议,飞也似的掠至那人身畔,见伤口几可见骨,一搭颈脉鼓跳,大把大把地汩出汁血,赶紧撕下衣摆压紧创口,回头大声道:「谁有金创药?快些拿来!」黄岛诸人一动不动,神色漠然,直到曹无断点点头,才有人上前与胡彦之接手,动作熟练,毫不马虎。
  胡彦之心中暗忖:「看来姓曹的手套里非是空枵,兴许是硬木刻就的义肢,要不五根假手指装在肉掌上,就算创口新皮都长了回去,也不能凭空变成铁砂掌。使这么大气力打人,难道自个儿不痛么?」却听一人道:「你们省省力气,别救他了罢,也算帮咱们一个忙。」却是那使刀的俘虏。来到近处,见他左额一串黥痕,为乱发遮去大半,青迹延至颊畔,蓦地省觉:「……
金印!这人坐过牢的。」心想此人若早些较真,放开手脚舍命一搏,黄岛死伤绝非现在这样,脱口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若一五一十说了,能否请胡爷给个痛快?」
  那人眼皮浮肿,满面胡渣,神情与其说惊恐,倒不如说是疲惫绝望,苦笑道:「求死但凭一股气,一旦受阻,要再来一回却是千难万难。这位曹爷误会咱们啦,小人们不是充好汉,而是不敢再死,却又非死不可。
  「我等入伙时,十九娘便说了:凡为金环谷牺牲者,一家老小终生能得照拂,毋须担心挨饿受冻。叛徒、临阵脱逃、任务失败而不死,必杀其亲族,女眷收入谷中为奴,荼毒凌虐,不如一死。听得『今日死战,幸者同诛』八字,便是卖命收钱的时候。
  「小人家中尚有母亲妹妹,地上那位甘兄则有妻子及一双儿女,事后谷中清点尸首,若见我等,便是举家富贵,后半生不愁衣食;若然不见我等,以那帮人行事之残毒,她们连逃跑的机会也无。」整整衣襟双膝跪地,朝胡彦之、曹无断等叩了几个响头,直至额间渗血,兀自不觉,笑道:「我是个没出息的男人,糊涂入得江湖,连累妹妹老母,这条烂命能换她们一世安稳,此生愿足。谷中诸事,我等只知皮毛,胡爷有问,我必答之,怕是没甚用处。胡爷若感我诚,小人所求无他,今日痛快一刀,来生当效犬马。」还欲磕头,却被胡彦之一把搀住。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苦涩一笑,耸了耸肩。「将死之人,没敢扰胡爷清听。区区匪号,也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胡爷就别问了罢?」说话时下意识地转开左脸,显对脸上金印十分介怀。他在人堆里始终缩肩低头、畏首畏尾,约莫也与此有关。
  「名字很紧要。」胡彦之正色道:「将来你携母归隐,我才知上哪儿寻你。你家妹子许人的时候,可别赖了我的媒人酒。」
  那人一愣,分不清他到底是说笑或有别指,本能生出戒心,蹙眉道:「胡爷这话,请恕小人不能明白。」见胡彦之嘴角含笑,凝锐的视线更不稍动,料非无端,定了定神,低声道:「小人陈三五,有个浑名叫『地水天刀』。」
  黄岛中有人诧道:「是郸州龙妻观的『三元刀』?无怪乎这般身手。」另一人粗声粗气道:「三元刀!你不是号称『三刀无敌』么?他娘的有两把忘在家里,这才失手了罢?」众人尽皆大笑。
  郸州偏远,饶以胡大爷见多识广,也没听过什么龙妻观三元刀,见一旁薛百螣微蹙眉头,亦无头绪,只行迹遍布天下的黄岛异士略知根柢,以为谈资,似乎这人在郸州还颇有名似的,不觉摇头:「陈三五,就你一身好功夫,金环谷开的价码,值得一死么?」
  陈三五被叫破来历,想自己背井离乡、沦作妓院打手不说,受人言语奚落,竟无一句可驳,也只能低首垂肩,一迳苦笑;听得胡彦之此问,忽然抬头。「胡大爷该不知道,一身功夫值多少罢?」
  胡彦之微怔,摸不清他意指为何,并不答话,静静回望。
  「一身本事也没用,遇不到好价钱,不如去当厨子捆工。」陈三五笑道:「我这些年走南闯北,没觉这身武艺有什么用处,动手打杀,只是多惹麻烦而已。金环谷开的价码够好了,买的也不是武功,是我这一条烂命。」
  胡彦之听他话语中透着无比心灰,非三言两语间开解,眼下无暇旁顾,淡淡一笑,拍他肩膀。「一会儿镇东将军的人来,你且安心就缚,人家问什么,你便答什么,毋须隐瞒。慕容柔做人不咋地,却还算是个公正的官,不坑你的。」
  陈三五摇摇头。
  「胡爷的好意,小人心领了。牢我坐过,官也见多了,没个好的。今生已入歧途,没敢连累老母,小人先走一步。」真气鼓荡,内力之至,被粗绳捆住的双手一霎坚逾金铁,就这么反手脑门撞去!
  胡彦之料不到他说自戕便自戕,急按他肘内软凹,满拟按得他单臂脱力,谁知陈三五身子一晃,竟没能拉下。胡彦之暗惊:「好强横的劲力!」欲救已迟。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枯掌伸来,掐住陈三五肩颈之交,掐得他双臂垂落,再生不出一丝气力,自是薛老神君出手。
  「放手──!」
  陈三五猛一抬头,眼中惊怒交迸,打碎了那股衰败颓堂自怨自艾,狂躁与不甘透似烈火,宛如睡狮乍醒,明锋脱鞘,与先前的消极直若两人!周围黄岛异士齐齐后退,若非此人分压于神君与胡大爷之手,怕兵器早已擎出,以图自保。
  而胡彦之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母亲与妹子安全得很,毋须挂怀。过了今夜,世上再无金环谷,十九娘自顾无暇,岂能再伤害你家眷属?」
    
  荒山,野谷,夜幕。
  隔着层层树影望去,金环谷中璀璨的灯火明明灭灭,虚实掩映,雾蒙蒙的光晕似乎浮在整座山谷之上,却又被骤起的大风与凄厉的鸟鸣撕成片片,刹那间竟如秋燐点点,说不出的寒凛。
  夜已降临,通道上的车马却稀稀落落,也许今日天暗得早,寻欢的贵客们还未起身梳洗,遑论入谷销金。驰道东南侧的一座小丘上,两条裹着黑衣的娇娜身影正伏在长草树丛间,居高临下俯视谷内动静,从这里能一一望见入谷的行人车马,就着谷内的明如白昼,甚至看得见建筑物上的飞檐画栋。
  以监视而言,此间堪称绝佳之所在,纵使金环谷三面是山,也未必能再找到一处如这般四面照拂、纤毫俱收的好地方。
  埋伏窥视的两名女子,皆是丰臀盛乳、腰腴腿直的傲人身段,被鱼皮密扣的紧身夜行衣一衬,更是窈窕紧致,美不胜收。
  身量较高的一位双腿极长,臀股圆而紧俏,充满弹性,行动间裤布不住鼓出紧绷的肌束线条,既有妇人之腴,又透着少女风情,若非其年韶稚、芳华正茂,便是长年守贞,少经人事,留住了最后一抹骄人青春。
  另一位却是腴润更甚,饱满的酥胸几欲鼓爆黑衣,溢出襟口。兴许是不堪胸前负荷,她趴上土垒向下眺望时,竟把一双雪兔般的浑圆玉乳搁在垒垣边上,绵软的乳肉压成两团腴面,似乎陷于土中,又像被垒缘压挤变形,令人不忍移目,直想一探究竟。
  长腿女郎看不过眼,和声道:「你若累了,先歇会儿不妨,这儿有我呢!」出口才觉不妥,以她俩的关系,并无说这等体己话的余裕,听在对方耳里怕是别扭得紧,又补一句:「我潜行都的丫头们精明得很,有她们帮忙盯着,不会有什么错漏的。」
  臀乳丰腴的女子一拧葫腰,回头嗤笑。「你有这份闲心,多管管你的宝贝女儿罢。本神君从小到大,几时须你黑岛之人,来管姑奶奶怎么吃怎么睡,怎么趴怎么躺了?忒多事!」
  长腿女郎也不生气,点了点头。「也是。你一向比我们明白,我经常想:兴许连薛老神君也没你透彻,实轮不到我来操这个心。」
  葫腰女郎没想到她姿态忒软,知是有意相让,无论动机为何,毕竟大不容易,抿嘴道:「你再让我,便是看不起我啦。漱玉节,吵架斗口,你几时赢过我了?要你这般假大方!」
  这名身段傲人的夜行衣女子,自是符赤锦了。身畔与之相偕的,则是帝窟宗主漱玉节。
  在胡彦之的计画里,帝窟四岛兵分两路:白、黄二岛与他前往大杂院埋伏,以牵制翠十九娘一干人等;红、黑二岛负责监视金环谷,须赶在谷城铁骑入谷拿人之前放出声息,教狐异门的主心骨及时撤出──摧毁狐异门,自来非是胡彦之的目的,剥夺他们兴风作浪的能力才是。
  尽管「豺狗」、秘阁等主要战力均未受损,失却金环谷的金流与掩护,于鬼先生不啻迎头痛击,影响之甚,足以让狐异门安分好一阵子,甚且令那捞什子七玄大会胎死腹中,断去鬼先生一条阴谋布计,损失不可谓不大。
  须知鬼先生所图,不是杀掉名单上几个江湖人物这么简单;真要如此,倒也好办。鬼先生想干的是大事,是统一派门、整合势力,不管他真正想对付的是什么,过程中都必须疏通关节,应付各种需索,比起五帝窟游尸门的好手,鬼先生更需要钱。
  雄厚的财富实力,才是他恃以投入争霸游戏的资本。
  十九娘不是空着双手、于荒山野岭间造出这片堂皇富丽,在此之前,狐异门暗中攒足资本,教她钱滚钱、利滚利,加速计画的推行──自有金环谷后,狐异门的活动明显活络了起来,即为铁证。
  老胡的目标非人,自始至终,针对的都是金环谷的物业。铲掉这头下金蛋的母鸡,比清光狐异门余众更令鬼先生头疼,如此一来,又可免于与父亲的旧部直面冲突,减少流血伤亡,算得上是面面俱到,两尽其妙。
  但他不敢小觑鬼先生的能耐,金环谷若能连根拔起,狐异门的财库捉襟见肘,七玄大会胎死腹中,自然是最好;如若不能,须尽力劝服五帝窟、天罗香等七玄势力,切莫随之起舞;要是劝不下,则应抢在鬼先生之前,结成反狐异门之盟,令他在会中施展不开,所图尽皆落空。
  要将五帝窟纳入这三阶段的连环布局中,今夜可说至关重要。符赤锦的面子再大,也只能教薛、何二岛神君折返越浦,胡彦之须向五帝窟众人证明鬼先生野心昭昭,图谋不轨,才能进一步促使他们考虑同盟,以完成对狐异门的防堵包围。
  漱玉节在谷外布下潜行都的监视网,甚至亲莅前线,正为一睹「证据」够不够份量,是否足以为此改变立场,坚拒鬼先生抛出的香饵──离山的三位帝门首脑当中,只她于血河荡当夜见识过妖刀离垢之威,那般骇人的破坏力若被用来对付五帝窟,该要如何抵挡?用于五岛之内,就算黄、白、青、赤四家联手,亦如蚍蜉撼大树,帝座谁属,从此再无悬念……
  「你每回露出那样的眼神,」回过神来,才见符赤锦瞇着一双水汪汪的娇媚杏眼,似笑非笑的神情格外勾人。「便是心里正打着坏主意。我老觉得奇怪,怎地精明狡猾如你,却留着偌大软肋,教人一眼就瞧明白了?」
  漱玉节心中微凛,好在覆面黑巾遮去大半张脸孔,料她不致生了双穿墙天眼,好整以暇,怡然笑道:「人要真这么容易看穿,倒也省事多了。我便转着坏心思,也不会教你知晓的。」
  「那就是真有其事了。」宝宝锦儿轻叹着,摇头苦笑。「我真不明白,谁做宗主还不是一样?难道坐上大位,日子便不用过了么?岳宸风那狗贼尚在时,忒苦的日子大伙也一块儿挨过啦,这当口自家人争斗,不嫌太早了么?」
  漱玉节淡淡一笑。「我不欲争斗,可旁人未必便放过了我。」
  「这回可是你先找的事。」符赤锦提醒她。「你那宝贝女儿活脱脱一闯祸精,楚啸舟给她害得还不够惨么?你不把她带在身边看紧便罢,连夜派她赶回水神岛,是打算乘虚抄家呢,还是布置杀局?」
  「你们都是这样看的么?」漱玉节的声音闷闷的,居然有一抹难言的苦涩。
  符赤锦耸了耸浑圆腴润的香肩。「要不你告诉我,该怎么看才能明白,你这么做的意义何在。」
  「我没让她回去。」沉默片刻,漱玉节才低声道:「是她带人连夜离开,我派了潜行都里脚程最快的去追,才知她是要回家。绮鸳的手下劝她不回,无计可施,只得赶回来向我禀报。为防老神君与君盼见疑,我不敢轻举妄动,没想终是走到了这一步。」
  符赤锦睁大美眸,若非系着覆面黑巾,月华下便见得玉人启檀口、结香舌,只差没「喀登」一声倒头晕死过去。这个答案委实荒谬得令人直想发笑,然而符赤锦却半点也笑不出──漱琼飞啊漱琼飞,你自个儿脑子被驴踢了不打紧,这个莫名其妙的莽撞举动,是要害死五岛无数菁英、于萧墙之内酿出大祸来的呀!
  「还是怪你。」符赤锦愣了片刻终于回神,轻哼一声,没好气道:「你到底是怎么教的?她小时候啼哭吵闹,你都一把拎起了当九节鞭使么?好好一颗脑袋瓜能撞成这样!」见漱玉节没答腔,心想孩子挨骂,做母亲的心里也不好受,却拉不下脸说软话;定了定神,抱胸道:「我同何君盼说去,黑岛这厢你也消停些,终不能这般继续闹下去。待胡大爷的布置生出效果,你们立时回转环跳山,捞什子七玄大会就别再掺和了。记得天天烧香请你的佛祖菩萨保佑,你女儿别在他人家中惹出什么事端;要真闯了祸,你也得好好收拾,诚心赔罪,五岛方能久安。」
  据潜行都的线报,何君盼与杜平川的本队已至越浦,只比曹无断晚了一天,落脚处几经周折,一变再变,显是为了防止潜行都的刺探,何君盼本人亦未出现在金环谷外会合处。这是备战防敌的态势,黄岛立场不言自明。
  漱玉节听她说得郑重,断不能一笑置之,只摇了摇头,眸光沉凝。
  「就算我肯,君盼呢?她未必也是这么想。退万步言,便是她肯,杜平川呢?
黄岛之下忒多谷主、洞主、河山异士,他们愿意受我黑岛节制,由得漱家盘据大位么?宝宝锦儿,没这么简单的。」
  「是你放不下,还是何君盼放不下?要我这半只脚跨出门槛的『外人』看,何君盼比你淡薄多啦。能以道理说服了她,还怕她底下那些个鲁汉子?」符赤锦可不买那一声「宝宝锦儿」的帐,抱胸冷笑:「要不我大胆猜上一猜,你不仅不打算回环跳山,还铁了心要参加鬼先生的七玄大会,是也不是?莫忘啦,当晚在风火连环坞的,可不止你漱宗主一个。你怎么会觉得那柄喷火的杀人鬼刀,是可用可恃之器?」
  漱玉节淡淡一笑,举起一只莹玉般的淡细柔荑轻拍腰际,符赤锦这才注意到她那水蛇般的腰肢之上,所悬竟非「玄母」,而是一柄普通的青钢剑。
  「自血河荡那夜,我便将食尘、玄母双双封藏,贮于数层密匣中,不仅自己不碰,也不许他人触及。食尘、玄母,与那五柄妖刀同属『道宗圣器』,谁知道会不会也和妖刀一样,透过号刀令操纵,将持兵之人化为刀尸?万不幸生出变乱,该如何抵挡因应?我思前想后,至今无计。」兴许是想起当夜焰光滔天、血河染赤的炼狱景况,一贯温和娴雅的语调中泛起一丝微妙的变化,宛若波颤。
  符赤锦倒没想过这一节,闻言微怔,不禁有些迟疑,蹙眉道:「食尘、玄母乃帝门圣器,历由宗主与掌刀使分持,不知过了多少年,亦都相安无事,岂有转化刀尸之理──」忆起在风火连环坞时,耿郎也曾受号刀令影响,短暂失去神智,顿生踌躇,再也说不下去。
  漱玉节正色道:「你说我有野心,我不否认,但更多的是想一探究竟。道宗圣器,是为迎接真龙回归所设;帝门传承数百年的祖宗成法,亦是异曲同工,此间关窍,难道你不想弄个明白?」
  「不是这种明白。」
  符赤锦收起犹豫,一双清澄明媚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肃然道:「你比我聪明,轮不到我教训你,有句话叫『与虎谋皮』,希望你牢记在心。
岳贼合该千刀万剐,却做了件大大的好事:他让几百年来明争暗斗、彼此间绝不信任的帝窟五岛捐弃成见,紧紧团结在一起。每当想起,我便觉他带来的或许不只是灾劫。
  「你若有意修补关系,该如何取信于何君盼,你比我清楚。何君盼反对七玄大会,于你、于帝门,都算是苍天眷顾,给了你这么个正直无争的主儿,还是你宁可她野心昭昭、踊跃进取,同你抢着去参加?别当她是对手,何君盼是自家人,她讲道理的。你支持她,她才能说服手底下人。」
  漱玉节默然良久,虽未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淡笑道:「你这番话,我会放在心里。但愿君盼如你所说,能听得进旁人言语。」
  符赤锦柳眉微皱,还待发话,旁边草丛里一阵窸窣,钻出一条窈窕结实的娇小身影,合身的夜行衣绷出一身曼妙的肌束线条,将「肉感」与「紧致」调和得恰到好处,当真秾处见秾、当纤极纤,浑身是景,无一抹曲线不惹遐思,连符赤锦都忍不住多瞧了两眼,暗赞这屁股又圆又翘,天工精塑、巧匀细揉,不外如是。
  「启禀宗主,谷城铁骑已至五里外。」女郎语声明快,毫不拖泥带水。符赤锦辨别嗓音,笑道:「是绮鸳呀,好久不见啦。」
  绮鸳指挥的潜行都小队,基地便设于朱雀大宅后进,虽与符赤锦同在一个屋檐下,符赤锦却从没到后进去,仿佛当她们不存在。这非宝宝锦儿冷漠,潜行都的姑娘们也是血肉之躯,会疲惫、要休息,迫不得已驻于黑岛据点之外,须给一处全然不受打扰的区域。
  身为主母,符赤锦除严禁下人接近,更以身作则,日常作息都远远避开绮鸳她们栖身的院落,这点在潜行都的姑娘间广受好评,都说红岛符神君通情达理,心思细腻,特别替人着想;至于膳食供应、濯衣沐浴等,更是打点得无微不至。
  「神君。」事有先后,绮鸳禀报完毕,才朝她一欠身,权作行礼。
  短短五里,于马蹄下不过几霎眼工夫,漱玉节点了点头,挥手道:「放!」绮鸳取出号筒一拽,一抹青流星如弯虹喷出,不甚光亮,亦无异声,金环谷口却掠过几点细小豆影,旋即清亮的锣响此起彼落,在谷中远远近近地扩散开来,不时夹杂「官兵来啦」、「捉拿狐异门反贼」的吆喝声,有粗有细,竟不全是女子喉音;若非亲见入谷之人寥寥,还以为谷内人马杂沓,变乱将起,宛若兵营夜惊。
  符赤锦佩服不已,漱、绮主仆却是目不转睛,盯着入谷的通道。这任务看似简单,执行起来不仅需要扎实的细作训练,且极其危险,一不小心失手为谷中护卫所执,反而要糟。
  惊锣不过片刻,余音遭山风流卷,扬长而去,预想中大批江湖豪客混在龟奴、伶人里夺路而逃的景象,始终没有发生。「看来,狐异门的余孽也不简单。」漱玉节淡然道,连头也没回,声音十分平静:「……先撤。」
  照原订计画,只消有一名潜行都卫陷于敌窟,黑岛基地须于第一时间内移转,以防机密为狐异门拷掠,反成对手的猎物。执行「夜惊」行动的,都是绮鸳手底下人,堪称潜行都最优秀的一群;若非宗主指定由她在外策应,绮鸳该亲自领她们入谷才是。
  一贯沉默的少女握紧拳头,牙齿格格作响。但她非常了解宗主无情的裁断,才是此际最聪明、最正确的选择,换作是她自己,放下私人情感之后,也必以本部多数人的安全为最优先。
  (可恶……可恶!)
  蓦地,一抹刺亮的火流星冲天而起,旋即隐没,几条豆粒也似的人影奔出金环谷,却未撤离,只在风中挥手。「……宗主!」绮鸳奔至崖边,大半截身子探出垒缘,两瓣圆股绷得硬实,看清出来的都是自己人,才猛然回头。
  漱玉节也觉有异,点头道:「去瞧瞧,小心点。」绮鸳解下斜揹在后的乌布长囊,取出数截部件,组成一张七尺来长、比她身子还高的「朱崖弓」,弓尾拄地,以全身的力量拽开双股牛筋铁弦,「飕」的一声劲响破空,射出一杆比三尺青钢剑更长、形似铁叉的黝黑异刃!
  弓弦振动的力量,连一丈开外的符赤锦都能清楚感觉,咻咻声不绝于耳,原来铁叉箭尾连着烛径粗细的长索,为箭所引,「笃!」牢牢插上一株双手堪堪合围的老树。
  绮鸳拉紧引索,取出随身的飞燕双拐之一,搭着引索助跑几步,倏地跃出了土垣,「唰」的一声缘索滑下,娇小的身子凌空随风摆荡,眨眼间便下到了金环谷之外。
  「谷里怎么了?」计画生变,符赤锦也不禁紧张起来。莫非胡大爷错算了鬼先生,金环谷还藏着什么厉害的撒手锏?
  「……不知道。别忙,再看会儿。」漱玉节身未动目未移,凝眸远眺,淡淡回答。绮鸳落地之后,偕同僚二度入谷,符赤锦站至高处,视线跟了一小段,旋被屋影所遮,再不复见。
  岗上之风大得异乎寻常,如此距离,便是谷中发生打斗也未必能听见,符赤锦枯等片刻,不见有人出来,心中的焦虑急遽膨胀,一拽漱玉节之袖,急道:「不若咱们下去看──」语声未落,驰道另一头炬焰闪动,甲衣鲜亮的谷城铁骑已掀尘奔至,密密麻麻的一片,敢情慕容柔竟派了千骑队来。
  「绮鸳她们还在谷里!」符赤锦逆风叫道,把心一横,拾了根结实的松枝搭上引索,便要滑下。「……我去叫她们!」
  漱玉节眼明手快,拦腰一把将她抱住,两人齐齐坐倒。「这你不会,是要摔死人的!」漱玉节尖锐的嗓音陡地扬起,难得没挂上那张温文娴雅的假面。「绮鸳她们受过严格训练,没你想的这么简单!」
  「谷城大营的人──」
  「所以更不能下去!」
  漱玉节拔出腰剑,「唰!」斩断引索,断索咻咻地一路拖下土岗,宛若断尾逃生的大蟒,约莫铁叉上有什么收卷的机括,必要时一断去索系,人便不知铁叉是自何处射来。
  符赤锦目瞪口呆,手脚并用冲到垒边,大队铁骑恰好由岗下驰过,她赶紧一缩螓首,以免泄漏形迹。回见系着半截断索的大树下,漱玉节坐倒在地,拄剑娇喘,覆面巾不知何时扯下,露出一张苍白微汗的绝美瓜子脸蛋,口唇边黏着几绺湿发,狼狈中更显凄艳,忍不住摇头。
  「你就这么……这么舍得牺牲么?」
  漱玉节冷哼道:「绮鸳能处理的。」
  「万一她逃不出呢?」符赤锦心有不甘:「万一……她被狐异门人所擒,又或落入谷城铁骑手里──」
  「那下回训练潜行都时,要再严格些。」漱玉节美眸一烈,咬牙切齿的模样更添一抹危险的诡艳。
  符赤锦一直认为她人前人后,各有几张不同的假面具,料不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与印象中截然不同的漱玉节:危险、粗野,充满荒岭自生般的强悍与生命力,细致优雅的美貌与撕咬血肉般的狂嚣竟无扞格,仿佛本该如此,艳者更艳,狂处益狂。
  漱玉节见她难得瞠目结舌,露出一副娇憨的傻样,粉面之上还沾着尘土,不由「噗哧」一声,撢了撢膝腿,起身笑道:「身居高位,不是你想得这么简单,宝宝锦儿。」又恢复成雍容温婉、其淡如菊的贵妇模样,与方才判若两人。
  回到土垒边上,谷中人喝马鸣,好不热闹,全是谷城大营的人。正觉奇怪,绮鸳已循岗后的羊肠小径攀上,漱玉节瞥了符赤锦一眼,怡然道:「其他人呢?」绮鸳抹汗俯身:「回宗主的话,都撤了,无有损伤。」符赤锦轻哼一声,暗自松了口气。
  「谷里怎么回事?为何放出警号?」漱玉节问。
  「因为姐妹们不知该怎么办。」绮鸳面色凝重,一句一句慢慢说:「金环谷内,除了四处点起的牛油燃烛,一个人也没有。所有屋里都是空的,没有人、没有桌椅几凳,没有胡大爷说的江湖人或受拐女子……什么都没有。在我们之前,此谷便已空了。」

乡村如此多娇
伙夫
周平本是一个平凡小村医,可是村里的俊寡妇,总喜欢上门找他治病…… 水兰溪:“周平,今晚上来嫂子家给嫂子治一治吧?” 周平:“兰溪嫂子,快让我歇一歇吧,这个星期都八回了!” ...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20 14:39:55

【第百五二折 其气周流,香卷云收】
  耿照在苏合薰的引领下出了冷𬬻谷,星夜兼程,赶到血河荡附近时已近平明,东方微露鱼肚白。他在附近一间野郊铺子用茶用汤,就着晨曦沿河寻路,过程却比想像中耗时,待找到那块肖似石狮的记号石,已是日正当中。
  所幸水潭左近十分荒僻,莫说行人,连猫狗都没见一只,不过才十数天光景,树顶藤蔓已垂至石上,耿照用向苏合薰借来的短匕挥斩藤荆,清出一小块空地来,挪开石头,以匕作铲,将包着肮脏外衣的金甲掘了出来。
  当夜匆匆掩埋,没能仔细清点,但由包裹的布疋看来,该是原封未动,显然雪艳青一直没能重返此地,起出她珍逾性命的金甲。耿照按甲片大小、形状,依序叠将起来,以降低搬运时的累赘,同时剥除了甲片内的棉革衬里,减少层层相垒之后的体积;饶是如此,重新收拢的金甲仍是偌大一包,无论揹到什么地方,很难不引人侧目。
  冷𬬻谷外颇有几处聚落,最大的镇子里有千余户,种菜养鸡,足以支应天罗香的日常用度,更遑论往血河荡的路上,已切过越浦城郊的最外围,道上不止多见百姓,甚至有赤炼堂的堂口据点、明桩暗哨,伪装成茶棚店铺一类。负着忒大包金灿灿的物事,光天化日招摇过市,只怕永远回不了冷𬬻谷。
  耿照细估往返路程,虽知时间紧迫,仍不欲冒险招摇,忍着心焦,隐于藤蔓垂挂的密林深处,静待日影西移。枯等之间百无聊赖,随手取出一块甲片观视,无巧不巧,抽出的恰是一片胫甲,当日于窥孔中见鬼先生所示,正是此部的赝品。
  甲内密密麻麻镌着蝇头小楷,以刃尖之类的锐物所刻,一撇一捺圆润有致,全然不似镌工,仿佛雕者用的是杆紫毫,轻松挥洒,毫毛尖儿本身就是不世神兵,足以在如此坚硬沉重的甲衣内留下阴字。
  耿照对「虎帅」韩破凡的惊天修为益发憧憬,细读才知胫甲上刻的是《玄嚣八阵字》的「水」字一章,恰是姥姥当年所练,倍感亲切。
  韩破凡满腹经纶,行文自非逼人以死的太祖遗书可比,开篇说人体之内有气,从生而降、由降而生,肾水生肝木,肝木生心火,心火生肺金,肺金生脾土,脾土又生肾水,五行相生,由内而外,由下而上,由阴出阳,周流不息;动态盈缩,乃循环变化的历程。
  人体之外,但凡四季变化、日升月落、潮来潮往等,亦同此理。只不过形征于外,须以土为中心,金、水、木、火等四象之气受土气调节,方有循环升降。如木气发散,即生火气;火气升到了顶端,无以为继,则受中控的土气调节宰制,而后缓缓下沉,形成金气──燃木生烟固可得解,心疾肺痨之治,也能由此找到依凭。韩破凡一介书生,由易理入手,而后学医;读破万卷、临床无数后,忽而悟通武学大道,摇身一变,横空出世成为绝顶高手,毕生于招式上的颖悟无穷无尽、变幻莫测,盖源于「一气周流」这个至简的道理。
  耿照突然明白,姥姥何以对这篇「水」字诀最有感觉。
  撇开「一气周流」的理论,这种以心肝脾肺肾、对应火金土木水的内外五行之说,堪称东洲武道练气一门的正宗,各家只在修练法门上有所不同,根本的立足点几乎一模一样。蚳狩云看到镌刻时,内外修为已臻高手之境,套句独孤弋的说法,那是「
定见已成」,水字诀于她熟知的内功心诀最近,自然不生排斥;其后练得本门功力遽消,怕是不明就里,邯郸学步所致。
  韩破凡的立论,不仅仅将体内五行,比作天地间的五行生克,他是真心认为只要立于中土,以此为枢,便能调动四象,由内而外,由中焦而向外周。脏腑内气等固是运使自如,雷、风、山、泽等四象之兆,又岂不能耶?
  ──这与太祖爷的说法,是何其惊人的相似!
  难怪太祖爷说:「我会的,他能懂。」当年在灞上一战,无敌半生的独孤弋赫然发现世间居然有这么一个人,非出同师、未受一传,却能得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见解,还能以文字言语描述……如此知心投契,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意气,是失散于茫茫红尘间的前世兄弟啊!
  甲上镌刻钜细靡遗,将耿照原本混沌一片的概念逐一厘清。
  依韩破凡之说,五行的相生相克非是生成坏灭,而是气的升降变化,生克不过是调节之后的结果。他认为天地间的元气纵有生灭,相对宇(空间)宙(时间)之辽阔,增减其实微乎其微,甚可忽略不计;整个世间的各种变化,就只是元气的转换而已。
  若然如此,残拳就不是把其他的异种劲力吞噬殆尽,因为「吞噬」只是表象,那些消失无踪的内息外劲并非被一头噬元异兽吞吃一空,而是被耿照体内自行运作的异劲不停调节化消,移转至他处──耿照突然抬头,怔望着虚空处发呆;下一霎,他几要一跃而起,仰天大叫大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姥姥说过,太祖自谓其武功是「想像风便轻如鸿毛,想像云则变化无常」,结合他少年时的成长经历,耿照蓦地明白,太祖爷运使残拳之际,心中比拟的究竟是何物──所有力量到此,俱要低头……无论是源源不绝的骊珠奇力,或是坚实沛然的鼎天剑脉,都禁不起这般如潮澎湃、汹涌起伏,在一波接着一波的化散、消弭、吸卷及拍打之下,世间一切劲力皆无法再坚持强固,失其形、散其质,渗隙裂结,最终只能随波流去……
  ──是「海」!残拳模拟的意象,只能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那些劲力并没有消失,而是为潮浪卷去,化散入海,任你劲力再强横、内息再凝练百倍千倍,人力时穷,岂能与汪洋相抗?
  一直以来无法理解、甚至感觉不到的体内噬坑,忽于耿照之前现出轮廓,再也不是看不见、摸不着,毫无头绪的恐怖异物。
  汪洋即水,且是巨水,须以土气加以克制。耿照更不犹疑,一边参照甲镌,佐以自身对经脉内气之所知,就地盘腿趺坐,将一缕微弱的真气运于双腿,遍走足太阴脾经与足阳明胃经两脉。
  须知中土枢于脾胃,脾土即己土,胃土为戊土,按韩破凡的论述,体内的中土之气于中焦这么一升降斡旋,气血便沿四肢百骸周流开来;己土上升,则心火、肾木随之上升;戊土下降,则肺金、肾水为之收藏……
  耿照于三奇谷外施展「落羽天式」,无意之间触发了潜藏于意识深层的身体记忆,模拟而成「残拳」,不住调节入体的各种劲力,以致连原本的功力都被化散一空。
此际以己土填巨水,自不能一次成功,只是好不容易才拨云见日,终得一丝曙光,练起功来格外起劲,并不觉辛苦。
  也不知练了多久,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但觉五内污浊尽去,通体舒畅,睁眼见夕阳西沉,林中已是幽暗一片,不禁咋舌,忙一跃而起,将裹了金甲的布包负在背上。
  「糟糕……莫要误了时辰!」
  他施展轻功奔行于林径间,所幸目力未失,勉强辨得地景起伏,速度并未较白日慢多少。而耿照对形势判断的敏锐直觉,于此时发挥了绝大作用,回程这一路十分顺畅,未遇枝节阻碍,竟比来时还要快些。
  只是他万万料不到,会在禁道入口前遇上鬼先生。
  月光下,戴着糊纸面具、斜揹长布包袱,身形颀长的黑衣男子单手负后,悄静静地立于满壁爬藤之前──于山壁缠出厚厚一层的粗茎垂藤上,开满风铃大小的紫白花,有的几乎垂到了地面,最短的离地也不到两尺。
  这片紫藤并不全是立根在斜削的山壁上,耿照出禁道时,足足在密密麻麻的紫花垂藤间走了几丈远,像是头顶架着一只巨大的软毛刷也似;按理藤蔓不能无端自生,亦须日照充足,才能如此巨硕,决计不是从隧道里生出。
  想来想去,也只能认为是禁道的出口之外,矗了块巨大的独立峰壁,让人误以为是山体的一部份。
  而开凿冷𬬻谷的前贤们,在峰壁上凿了个假入口,于峰壁与真正的入口之间搭起镂空攀架,遍植紫藤,待藤蔓爬满,这四五丈长的通道便成了垂满紫白细蕊、隐透日光月华的「花道」。漫步其间,想来亦是如梦似幻,甚投女子当家的天罗香所好。
  然而,千百年的光阴逝去,冷𬬻谷早已物是人非,只余生命力无比强韧的藤蔓犹在。主茎粗如拇指的紫藤不仅覆满攀架,甚至爬上峰壁,一路牵缘纠葛,满满地生到了外头,花道的假入口与禁道的真入口之间,几被垂至地面的紫藤连成一体,也没甚真假之分了。
  鬼先生抬望紫藤悬覆的峰壁,并未冒险走入深黝层叠的垂蕊间,似被月光下呈现靛紫异色、又隐泛银华的紫花吸引,饶富兴致地欣赏着满壁幽艳。
  耿照远远停步,闪身匿于林树后,未敢再近。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深深庆幸目力并未随功力而有所消损,否则以此刻的状况,撞在鬼先生手里,非但保不住雪艳青的金甲,怕连逃生亦有不能。
  他非常肯定此际未至子时,为何鬼先生提早到来?难不成……他与郁小娥改变了约定,将交易的时间提早了?改变的只有交易时间,抑或还有其他?
  耿照难抑心焦,便是鬼先生无故早来、郁小娥并未违约,若无法如约将金甲携入,子时一到,郁小娥仍会将红儿交出,情况之糟,与背约实无二致。
  (不行!一定得将他引开……而且要快!)
  耿照苦思良策,还未有头绪,蓦听「泼喇」一声,紫藤花幕应声两分,由层层细蕊间钻出一抹熟悉的娇小身影,瞧得他眦目欲裂,几欲起身。
  ──郁小娥!
    
  苏合薰深受姥姥信任,只因她一板一眼、近乎机括的性子,不问好恶,总按姥姥的吩咐行事,从未出过什么差错。因此,当她认出脚炼子的主人时,理当第一时间向姥姥禀报,毕竟兹事体大,对天罗香而言,没有比禁道更紧要的屏障,一旦出入有失,便是全谷覆灭的下场。
  然而,她却无法这么做。
  现在叫醒姥姥,私纵耿照出谷一事,便不能不对姥姥说──虽然她一向清楚,没打算长久瞒下去,在她决定出手帮助耿照时,连会遭受什么样的处罚,心里都已想得透彻。
  她知道姥姥并不会降责。苏合薰不笨,她明白自己存在的价值,失去她,在姥姥有生之年,可能都无法再送第二个暗桩到地底去。别要惊动姥姥,她明快地下了决断。但必须先处置叛徒。
  即使玄字部分坛的管理一向比郁小娥的定字部松散许多,夜深若此,还亮着灯烛的房间也不多。主屋后进的浴房中,氤氲蒸腾的水气透帘逸出,负责烧水的丫鬟坐在隔邻的灶房里打着盹。
  苏合薰一掌切晕了她,正欲闪入,蓦听浴房淅沥沥的舀水声之间,夹着一缕轻鼾,戳破窗纸,赫见垂帘屏风前,一名丫鬟倚墙垂首,正与周公聊得欢,主人换下的衣裳兀自抱在怀里,不住点头,差点把小脑袋撞在几顶叠好的新衣上。
  无论引入外敌,抑或与谷外男子通奸,都不是能大剌剌摊在阳光下接受公评之事,这可是通敌啊!是细作的行止,不是该做得悄无声息么?欢好后要洗浴也就罢了,还要唤起两名丫鬟,是怕起疑的人不够多?
  苏合薰莫名烦躁起来,闪身窜入浴房,丫鬟还未睁眼,颈间便挨一记,软软倒卧。她从搁在几上的首饰堆里挑出那条细金炼,掀帘而入,浴盆里的林采茵正哼着歌儿,把玩着垂于胸前一侧的蓬松鱼骨辫,白皙雪靥红扑扑的,不知是热水烘就,抑或心情舒畅所致。
  苏合薰长杖一指,抵着她锁骨之间往后推,林采茵猝不及防,「泼喇」一声撞在木盆边上,腰肢一滑,骨碌碌地喝了几口水,忍着不敢咳出,鼓胀胀的雪白奶脯急遽起伏着。「合……咳咳……合薰!你……咳咳……」小手抓着杖头,无奈推之不去。
  「叛徒。」苏合薰淡道,一见她要分辩,杖头用劲,又将她按入水中。
  「骨碌……不……骨碌碌……」林采茵双脚胡乱踢水,无奈胸口受制,怎么都挣不开;热水涌入口鼻、将欲断息,杖上劲力一松,她赶紧冒出水面,咳得涕泗横流,模样狼狈,再无平日优雅从容。
  「我只问一次,你仔细着答。」
  苏合薰神色清冷,仿佛说的是再平淡不过的事。
  「……那人是谁?」
  「我不知……骨碌碌……呜呜呜……」
  林采茵不是能忍受痛苦的类型,苏合薰按得久些,让她真觉得自己死过几回之后,大抵全招了。她只知那人自称「鬼先生」,没见过他的真面目,她们在濮嵧分舵时搭的线,算算已有许多年。
  林采茵虽是内四部的教使,但始终升不上去,横竖无事,随护法左晴婉待过一阵濮嵧分舵;她能补上代使,靠的也是这段经历。濮阴与嵧城浦是京师左近最大的河运枢纽,双城隔江相望,繁华堪比都城,林采茵巴望着亲眼见识平望都的冠盖之盛,没怎么抵抗就跟去了。
  左晴婉出镇央土最大的分舵据说是为了散心,毕竟众人都说京师好,华服美园饮食精致,几乎夜夜有节目,不仅日子精彩,积攒银钱的速度更是飞快,在天罗香诸分舵中可是肥得流油的缺。
  除了林采茵,左护法还带了另一名教使柳繁霜──该说原先欲带的正主儿本就是她,林采茵不过是乘了个便,随行打打下手罢了。
  柳繁霜比林采茵大上七岁,与方兰轻是同一辈,在教门中的地位绝非庸碌的林采茵可比,差不多就是后来的盈幼玉,一贯是众人捧在掌心里的天之骄女。柳、方二姝都是姥姥精心栽培的菁英,在掌控谷外绿林的试验之上,两人均立下了不可抹灭的功绩。
  林采茵刚到濮嵧分舵的头一个月,便知上了当。
  左护法不是来「散心」的,柳繁霜也非如谷中耳语盛传,来嵧城补补资历,回谷便要晋升织罗使,掌理一部势力。她是有孕不能见人,又不肯喝斑蝥汤打胎,姥姥让左护法将她送到央土,一来避人耳目,二来则是想以豪奢的生活略加安抚,哄得柳繁霜乖乖饮下斑蝥汤,绝了生子之念,多半也许她回谷高升、继承衣钵之类,只等柳繁霜答应下来。
  濮嵧分舵是铁打的营盘,占得肥缺,终身不入冷𬬻谷的准备还是有的,里边的人自不会到处乱说,总比送去乡下分舵,一帮庸妇少见多怪,反而坏事。但林采茵是从东海跟着来的,将来回转半琴天宫,莫说姥姥瞧着扎眼,要担保不泄漏半句,一刀捅死了最省事。
  那两个多月里,林采茵每日求神拜佛,祈祷柳繁霜千万别喝斑蝥汤,生出重返总坛的雄心,这样一来起码拖到骨肉诞下,总坛下令灭口之时,自己再跟着一块儿上路──她也想过姥姥极可能会叫她动手,为此练习杀过小猫小兔之类,可惜没能成功。
  当「鬼先生」找上门,她几乎没怎么抵抗便交出了身子。在倒数着还有几日好活的阴影下,肉体的欢愉可说是唯一的慰藉;释放压力之外,她也需要一个能说心里话的对象。
  但柳繁霜最后还是死了,死前甚至没能决定是否留下孩子。
  柳繁霜死在戒备森严的濮嵧分舵,供她「静养」的独院中,一刀断喉,干净俐落。凶手划断脖颈的瞬间取绣枕一按,阻住了激射而出的鲜血,一滴都没落榻下,遑论溅上衣衫头脸。
  血被枕被里的棉絮汲得饱饱的,渗入床架肌理,那股味儿大半年都没能散去,在不祥的空房里回荡着铁锈水似的阴郁气息。
  一起死的还有左护法。
  林采茵发现她时,左晴婉在邻房倚床而坐,下裳全是血。
  凶手挑断她大腿内侧两股腿筋,鲜血离体的速度快到令她不及呼救,片刻便失去了意识和行动能力,空洞的眼眸随着身子抽搐于虚空中晃颤着,直到林采茵大着胆子接近,她才突然翻掌握她的手,蜡一样的唇瓣艰难开歙。
  「我……不后悔……带……带你出了……莫……莫回去……」
  林采茵的理解是:一向冷淡的左护法临死吐善言,不后悔带她离开冷𬬻谷,并且忠告她别再回去了,只是没能说完,便再也不动。也不知怔了多久,她才从目睹死亡的震惊中回复,颤着拉开女郎冰凉的手掌,默然片刻,终于「噗哧」一声笑出来。
  ──得救了!
  那人果然遵守诺言,救她于濒死的绝境之中。
  濮嵧分舵没捅过这样的大娄子,立刻进入最高层级戒备,最后是雪艳青亲来央土,将她接回了冷𬬻谷,以免唯一的活口又遭无名凶人毒手。姥姥面色凝重,问过诸般细节后便让她回房休息──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玄字部分坛居然有了厢房,从此不用再与其他姐妹同挤一室。
  一切都和那人说的一样,简直就像他一手安排妥适,左护法、门主、姥姥等不过照本子搬演一遍,神奇到近乎荒谬的程度。尽管林采茵并未因此得到重用,却也没受什么责罚牵连,日子要比过去舒心得多。
  「他是怎么联络你的?」苏合薰只关心冷𬬻谷被渗透的程度。
  「鸽……鸽子。」林采茵怕了呛水之苦,不敢不答,嚅嗫道:「是……是我们的鸽子。」
  冷𬬻谷与遍布东海、央土,乃至南北两道一小部分的诸分舵之间,向以鸽信联系。林采茵离开嵧城浦后就没再与那人联系过,甚至来不及说声「谢谢」──那时她并不真的相信那人所说,不觉得有人能无声无息潜入号称「天罗香第一大分舵」的嵧浦别院,杀了即使在八大护法中,本领都是数一数二高的左晴婉,再如幽影般悄然离去。
  重新与她联系上的,仍旧是神通广大的「那个人」。
  要说林采茵有什么优点,那就是无论内外四部之中,几乎所有人都和她相善,内四部的教使与她说心里话,外四部的出谷采买,也经常叫上林姑娘一道。当她在邻近镇集里看到那张熟悉面庞时,心子都差点吓停了,那人与她擦肩而过,塞了张纸条在她手里,写着某日某月濮嵧鸽到,要她在鸽脚的信筒里放入写了「知道了」三字的小笺。
  林采茵半信半疑,仍是提前了大半天,夜里专程到鸽舍里等,果然濮嵧分舵的信鸽到来,打开信筒一瞧,赫然发现一张写着「左晴婉」的笺信,吓得她魂儿都要飞了,不敢再违拗那人的意思,赶在鸽子放飞之前,把「知道了」的笺条放入信筒中,从此成为受人操控的傀儡。
  但有一节苏合薰百思不解,只能认为以上种种,不过是林采茵的遁词。
  「入谷不出,谁奈你何?是他杀人,与你何干?」
  林采茵明眸圆瞠,娴雅的脸上露出无比惊恐的表情,揪着桶缘颤道:「不……不是这样!你不明白!信鸽放出后不到一旬,有天夜里我觉得有些不对劲,睁开眼睛,赫见他站在床边,脸上挂着那张糊纸面具,边柔声说;『茵儿乖!听话。』边解我衣裳──」
  泼喇一声,她半身仰出水面,抓紧苏合薰的臂鞲袖管,尖声道:「我没带他进来过!一直都是他……一直都是他自个儿进来的!真的,我没骗你……我说的全是真的!」
  苏合薰一怔,林采茵的惊恐与绝望似感染了她,回神甩开握持,冷道:「既如此,便无留你的价值了,是不?」啷的一声锐响,从杖中拔出一柄极细极薄、中有凸棱的蛇脊杖剑。林采茵脸都青了,呜呜地瘫在浴桶边上,簌簌发抖。「不要……不要…
…不要杀我……呜……」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蛇脊薄刃搭上她纤长白皙的裸颈,偎着下颔,将她从水中「抬」了起来,凹凸有致的丰满身材不住抖下晶莹的水珠。「得问一个人。」
  费了半天工夫才穿上衣裳的林采茵,被押到了定字部分坛。考量到「不能惊动姥姥」,以及「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两点,苏合薰认为此际最适合处置她的,是郁小娥。
  郁小娥听完她的说法,罕见地并没有乘机奚落,或毒舌嘲弄她的狼狈不堪,而是面色凝重,目光越过苍白颤抖的玄字部代使,与苏合薰交会的刹那间,苏合薰忽明白了她的想法。
  她们想的是同一件事。
  ──还有另一名叛徒。
  此人是早在林采茵、郁小娥等新人上位之前,即能命领路使带人入谷,起码是各部织罗使以上的身份。问题是:这些人多半死于莲觉寺之一战,硕果仅存的方兰轻也于数日前溘然长逝,若林采茵供述如实、从未偷渡他人入谷,则鬼先生的接头人除了姥姥,实不作第二人想。
  「我若将你交给『主人』,」沉默不过一霎,郁小娥斜乜着林采茵:「你猜他会怎样?是好生谢我呢,还是责你个办事不力,自曝身份?」
  林采茵惊恐莫名。「小……小娥!不要……他……他会要我性命的!当我求你了,好不?你把我关起来,要不随便怎样都好……别让他知道这事,求求你……呜呜呜……」
  郁小娥端详了一会儿,淡淡一笑。「对不住了,林姐,小娥实信不过你。你那番『他自个进来』的鬼话,我一个字也不信,这谎扯过头啦。」对苏合薰道:「一会儿带上她。交换完了,咱们将她扔出禁道口试试,若她说的一字不假,主人为保这条暗桩,明儿林代使仍会光鲜亮丽地现身玄字部,像个没事人儿似的;若是她扯谎,于主人即无效用,自有人处置她。」林采茵面色丕变。
  领玄字部禁道的是不折不扣的黑蜘蛛,除了名叫「荆陌」,其余苏合薰俱不知晓;莫说核实林采茵的说辞,连要上哪儿找这人都无头绪,略一思索,终究是郁小娥的法子省事,只点了点头。
  郁小娥扭动机括,地板「喀喇喀喇」地平移开来,露出其中的秘密夹层。
  苏合薰监视定字部已久,竟不知她房里有这暗格,听机括转动的刺耳声响,显非新造,而是年代久远之物,猜测应同北山石窟的供水装置,皆是建造冷𬬻谷的前贤所遗。这类尚未发现的遗迹,谷中所在多有,便是历代传落、如今握在姥姥手里的清册,也未必明载了每一处,兴许是郁小娥无意之间发现,却隐匿不报,留为己用。
  夹层中卧着一抹雪腻身影,纵使娇躯微蜷,仍见得峰壑起伏,直是诱人以死。尤其那双浑圆结实、美得几无一丝微瑕的玉腿,屈起时益显其长,连一向冷淡自处的苏合薰,都不禁多看了两眼,胸中隐觉怦然。林采茵美眸眦圆,难掩喜猎,显是认出了女郎;连日来遍寻不着,料不到竟藏在这样的地方。
  郁小娥一一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嫣然道:「这便出发了罢?这场交易,我可是期待了一整天哪!」苏合薰闻言微凛,不好教她看出端倪,心底疑云倏涌,不住翻搅。
  (她到底……打算同谁交易?被撇下的……会不会是他?)
    
  一阵窸窣轻响,郁小娥钻出如瀑垂落的紫花丛蔓,乍见前方负手而立的鬼先生时,娇俏的小脸上浮露讶色,举袖掩口,失声惊呼道:「主……主人!您怎么……怎来得忒早?时辰还没到哩。」
  鬼先生却知在垂幔似的厚厚紫花间,能藉藤隙洒落的月光,见得峰壁洞外的景况;郁小娥这副吃惊的模样,怕是装过头了。当下也不揭破,怡然笑道:「山岚清冽,月色甚佳,这幅繁花成锦紫瀑挂壁的风光,普天之下唯冷𬬻谷有之,乘此豪兴藉月赏翫,亦乐事耳。却不知代使早至,为的又是什么?」
  郁小娥掩嘴笑道:「主人这般吊书袋,小娥听不懂。」
  鬼先生哈哈一笑,伸出右掌。「那咱们就别废话了。金甲。」
  「不在谷中。」郁小娥笑道:「如先前小娥禀报,此甲门主绝不离身。门主此际不在谷内,金甲无由回转,望主人明察。」
  鬼先生「哦」了一声,似不怎么失望,点了点头。「不怪你,起码是个准信。雪艳青爱回来不回来,总不能问你要交代,是不?」轻笑几声,伸出的右掌却未稍动。
「你要给我的惊喜,准备好了?」
  「准备好啦。」郁小娥瞇弯了双眼,笑吟吟道:「就在我院里。不想主人早来了,没能一块儿带出。要不,主人且随小娥走一趟,亲眼瞧瞧可好?保证是奇货可居,决计不白费主人的指谱。」
  鬼先生维持左拳负后、右掌平摊的姿势,在郁小娥几以为要化成石像之际,才无预警地开口,冷哼一声。「我怎么记得,是代使说要在冷𬬻谷外,一手交人、一手交谱的?这般拳拳相邀,感觉其中有诈啊!」
  郁小娥「噗哧」一声,娇娇地瞥他一眼,咬唇道:「主人好坏!怎地说这样的话欺负人?是您来得太早了呀。要不主人在此稍候,小娥去去就来。」说着便要转身。
  (他发现了。)
  内应暴露之事,鬼先生于沉默的片刻已然察觉。
  他若敢随郁小娥入谷,证明林采茵所言无虚,鬼先生确有一套出入冷𬬻谷的法门;若犹豫了,代表林采茵那小贱人满口胡言。断了这条门道,冷𬬻谷从此固若金汤,才有继续与鬼先生交易的本钱。
  郁小娥深知自己的斤两与对方之能为,与虎谋皮,若无决杀的手段,待虎玩倦了,自己便由「玩伴」沦为饵食,性命转眼即失,甚至能一死都算轻的了。俎上之肉,岂有余幸?
  只有这事,无论如何得先弄清楚。她没想过忒快就得同鬼先生摊牌,然而林采茵的曝光、金甲与染红霞的去留等,如鬼使神差般接连爆发,在短短一日内,将双方都逼到了风尖浪头;这局赢家全拿,而败者必将损失惨重。
  ──你怎么选呢,「主人」?
  良久,鬼先生一拍手掌,耸肩道:「如此甚好,我便静候代使佳音。」拾了几块粗柴堆起,以筒中火绒对着柴上枯叶吹出火星,一阵「哔剥」乱响,居然就这么生起了篝火,好整以暇地盘膝坐下,伸掌取暖,只差没变出一只串枝抹盐的净兔腔子烘烤起来。
  (赢了!)
  郁小娥几欲欢叫起来,但她已非数月前外四部一龙套路人,不会在这当口露出马脚,从容地福了半幅,嬝娜转身,葱尖似的剔莹玉指拨开花幔,摇着小翘臀款摆而入。
  一重又一重的紫花深处,苏合薰背倚禁道入口,蛇脊剑架着林采茵的粉颈,目不转睛盯着紫花帘外的景况;见郁小娥使了个眼色,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稍稍放落,忽觉来找郁小娥是明智之举。在浴房那当口,她差点便信了林采茵。
  姥姥眼光奇准。与外敌周旋的郁小娥并非叛徒,无论是为自己,或为教门的存续着想,她不会拿冷𬬻禁道独有的封闭特质开玩笑。只有像林采茵那样愚蠢的人,才想不通「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
  一摆脱鬼先生的视线,连郁小娥都难得露出一抹放松的笑容,虽未开口,却冲她点了点头。苏合薰没有封住林采茵的穴道──虽说拖着几乎吓瘫的林采茵走出禁道,也跟抬着她差不了多少,但应付未可知的情况需要足够的精神体力,她不想浪费在叛徒身上。眼看大局已定,冰凉的蛇脊细剑贴着林采茵的脖颈一转,正要还押谷中,忽听花幔之外鬼先生笑道:「哎呀代使,我改变主意啦。冷𬬻谷中多丽人,连空气都特别好闻,我看我还是随你走一趟罢?」语还未说完,窸窣声已至。郁小娥未闻跫音,顿觉颈后寒毛直竖,若有似无的躯体温泽已来到背门处,吓得差点跳将起来,「唰!」裙裾翻如花浪,转身强笑道:「主人!您这又是为──」
  凉风擦肩,声音与呵出的湿热温息再度喷上颈背,但听那把黏腻的闷钝喉音笑道:「代使你也太调皮啦。人,不是已经在这儿了么?」郁小娥毛骨悚然,不敢妄动,这人的身法如鬼如魅,她竟连糊纸面具都瞧不上一眼,防线已遭突破。
  苏合薰的反应却比她的惊骇更加迅闪俐落,想也不想,一把将林采茵掷向鬼先生!手劲之沉,哪里是把她当成肉盾?分明是当暗器来使,自己却挟着另一名长腿女郎退入禁道,赌的是对手未敢冒险轻进。
  岂料鬼先生身形一晃,竟闪过林采茵,苏合薰的形尚未没入洞中幽影,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已欺近面门,快得她不及思考,本能向后一仰,臂间女郎却被留在原处,落入对方之手。
  (好……好快!)
  失却染红霞,如何向耿照交代?黑纱裹面的窈窕女郎一咬银牙,藕臂暴长,左手五指宛若附骨之针,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与速度扫过染红霞腰背,仿佛沾住腰带似的,贴着染红霞的背门撞进鬼先生怀里,巧致的右拳胜似玉碾,水车般抡向对手之面!
  鬼先生斜肩让过,把手一勾,拉起染红霞以肩顶背,苏合薰顿觉满眼映红,视界忽被一双浑圆坚挺、饱满耸翘的蜂腹豪乳填满,却是染红霞的胸口迎面撞来,忙身形一矮,拱背接住,易拳为爪,穿过染红霞交错的修长双腿,迳攻鬼先生下盘;其滚、摔、扑跌的身法看似与地趟拳一路,刁钻处却犹有过之,但见一团乌云满地翻腾,招招都往黑衣男子腿间招呼。
  「喂喂,打架归打架,你别老拆人祠堂啊!好缺德。」糊纸面具下流泄出闷湿的轻佻言语,闭上眼睛还以为两人正信口调笑,绕着染红霞周身而动的拳脚指掌却是越打越快。
  苏合薰出手的角度极其怪异,无论体势多不自然,都能生出难以想像的攻击手段,令人眼花撩乱,应接无暇。
  她生就一副薄薄的身板儿,肩削腰细,臂纤腿长,使开这等扑跃绞剪的地趟拳路,非但不觉丑陋,尽显腰身柔灵直若无骨,一蹬腿、一拧腰皆是流水般的润滑线条,却又饱含力道,胜似鱼翻羚跃,说不出的好看。
  尤其双峰虽不甚大,乳质却异常细绵,软得像贮乳待熟的酪浆袋子,虽身着黑衣,动作间却见细乳跌宕,抛甩出精致的乳型轮廓。若非她招招进逼,一手紧过一手,不容敌人喘息,一名长腿纤腰的劲装丽人满地挺腰弹臀、腿绞臂剪,胸前乳浪娇绵、尽展胴体曲线与柔软度之极的画面,可说是诱人至极。
  鬼先生以染红霞的胴体为盾,本是炫技,在对手之前故示轻巧,此际终于尝到苦头,被一轮拳爪攻得左支右绌,连郁小娥都能看出是苏合薰掌握了节奏,横亘在两人当中的染红霞非但未阻攻势,反成闪避时的累赘,一来一往之间渐渐出现了微妙的时间差。
  斗至酣处,苏合薰纤腰倏拧,侧身一爪,鬼先生贴着染红霞的背门转开,仍被「
唰!」勾下几绺衣布;苏合薰身形微晃,竟又转回了原处,这一霎间的腰腿身板运用简直毫无道理,鬼先生避无可避,以胸膛肩膊硬受她一轮快拳,「啪啪啪」的贴肉劲响不绝于耳。
  郁小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身子的反应却比思绪更快,自背后出手制住了刚起身的林采茵,正欲开口,赫见苏合薰凌空倒纵,落地时微一踉跄,竟有些站立不稳,挂在白皙唇面上的一缕溢红分外鲜明,似是受了内伤。
  鬼先生瞬间逆转战局,却未乘胜追击,只因一直被拿在身前的染红霞忽于此际出手──换上干净红衫、未束长发的长腿丽人一声清叱,并起食中二指,回身迳刺鬼先生胸口膻中穴!她这一下用上了「出离剑葬」的无匹剑意,起码也该戳他个闭血断经、仰天栽倒,无奈穴道初解,再加上清醒之后元气未复,所聚内力不及平日之一成,杀招软弱无力,徒具其形。
  总算鬼先生应变伶俐,堪于指劲着体的瞬间挪开寸许,被戳得气血翻涌,猛地踩住脚跟,手刀斩在染红霞颈侧,唯恐有失,短褐下飞起一脚,正中玉人腰侧,踢得染红霞身子腾空,「砰!」落在一丈开外的入口边上,伏地不省人事。
  正扶墙调息的苏合薰没能犹豫太久,见鬼先生大步行来,未及拉上蜷伏在地的红衫女郎,闪身没入禁道,再无声息。鬼先生揉开胸口郁气,于染红霞身畔止步,果然没敢贸贸然追入,弯腰轻抚她披缎般的浓发,一把拽起,见染红霞俏脸煞白、双目紧闭,皱起的眉心不住轻搐,便在昏迷中亦觉疼痛,可见受伤不轻。
  郁小娥远远望见,唯恐他不明所以,杀了这价值连城的奇货,急得绷紧尖细的嗓音:「主人……手下留情!她是染红霞!」鬼先生哼的一声松手,挟女郎转身而回,冷笑:「我知她是谁。只奇怪你这个染红霞怎地如此活蹦乱跳,穴道未封也就罢了,连条捆手的绳索也无?」
  这也是郁小娥心中疑问。
  她趁染红霞昏迷不醒,撬开牙关灌入外四部的「溶螅散」,此药能使人神智昏沉,常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是非常厉害的迷魂药。染红霞自来冷𬬻谷,每日灌食的粥汤里都掺了一定的份量,确保她不吵不闹;若无解药,便是停得几日,其效也不能全解。要如染红霞这般施展武功,必是服过解药无疑。
  问题在于:谁给了她「溶螅散」的解药?
  在此之前,除郁小娥指派的贴身侍女,负责喂食除秽等琐务,没人能接近染红霞;知道她的身份价值后,郁小娥索性亲自处理,监禁处也从偏院移至闺房地底的暗格。唯一能施以解药的机会,只有在进入禁道之后,由苏合薰背出的这一段了。
  (但……苏合薰为什么要这么做?)
  郁小娥自不知苏耿二人的密约──解了迷药,不过是苏合薰替耿照准备的「退路」之一──见鬼先生于禁道前止步,足证林采茵的供述只为自保,不过是鬼扯一通,断了她这条过墙梯,冷𬬻谷从此无虑,急中生智,笑道:「小娥担心『溶螅散』用得久了,这贱婢不免手足俱废,纵有如此身容,岂合主人之用?是以这几日减低份量,免得药坏了她。不想七大派之人善于作伪,差点教她瞒过啦!幸而主人神功盖世,水月停轩的婊子欲走无路,终究逃不出主人的手掌心。
」一提林采茵的后领:「此人诈称是主人手下,小娥特将她带出,交与主人发落。」她身材娇小,拎着比她高了快一个头的林采茵,颇有「人小鬼大」之感,衬与一本正经的表情,说不出的有趣。
  林采茵呜呜摇头,无奈穴道受制,无法言语。鬼先生看都不看她一眼,耸了耸肩。「你把她的嘴堵住了,怎生对质?若非我手脚快,接连料理了这两人,代使只怕已下手灭口了罢?」
  郁小娥悚然一惊,笑容几乎凝在面上,低头道:「小……小娥不敢。」信手拍开了林采茵的穴道。
  林采茵挣开扶持,揉揉发麻的手臂大腿,朝鬼先生飞奔而去,叫道:「主……主人!我用了『狐魂香』,那婊……那婊子跑不远的!」她说话一贯轻婉,无比做作,郁小娥从未听过「林姐」吐出这等恶毒言语,不禁微怔。
  鬼先生扶住娇喘絮絮的林采茵,轻抚她面颊,爱怜横溢,不知怎的郁小娥却想起染红霞的头发,面色微变,果然他冷不防一耳光,抽得林采茵旋身栽倒,趴在地上抽搐着,半晌都起不了身。
  有那么一霎,郁小娥以为她的颈骨给打折了,只是断得太过突然,林采茵还不知自己已然咽气,歪着颈子哼哼唧唧,抽噎吞泣……
  「蠢货。」鬼先生的声音冰冷。「冷𬬻禁道若能用这些手段留下记号,千年前早被人攻破了,岂能是如今的模样?由得你耍小聪明!」
  郁小娥装出骇异的模样,「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颤道:「主人恕罪!小娥不知林代使是自己人,一时糊涂,才将她抓了起来……求主人饶恕小娥!」
  鬼先生笑道:「你依约给了我染红霞,有功无过,何须『恕罪』?我知你等对禁道黑蜘蛛所知有限,她们行事颇异常情,就连方才那名领路使我也并不怪罪。她拳腿犀利刁钻,万不得已以内力震伤了她,实非我所愿。起来罢。」
  郁小娥暗忖:「你须我带你……不,至少是带林采茵入谷,自是不敢怪罪。」又多了几分把握,笑得格外谄媚。「主人慨然授以绝学,小娥自当效犬马之劳。我料苏合薰少见外人,骤然见得主人,这才不分青红皂白,抢先动手。待小娥与她说明白道理,那犀利刁钻的拳腿功夫,亦能为主人所用。」
  鬼先生何等精明,听懂她言外之意,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喏,你为我办事以来,几曾短了你的?鬼灵精!」郁小娥嘻嘻一笑,眼波流转,说不出的可人,提裙走上前去,双手接过,福了半幅:「多谢主人赏赐。小娥且为主人唤出那苏合薰来,领我等入谷。」鬼先生只嗯了一声,似是十分满意。
  郁小娥强抑住剧烈鼓动的心跳,心知每离开鬼先生一步,距安全又更近一尺,此际决计不能露出一丝马脚,否则将功亏一篑,从容来到禁道入口,探头道:「苏合薰,你出来!都是自家人,不会害你的。你若还听我的话,便快快现身,与主人相见!

  毋须提高音调,她一探头便见苏合薰的身影,苏合薰自始至终都倚在洞内的阴影里,从未稍离。两人借着她胡乱喊话的片刻间,交换了几个眼神,郁小娥不确定她能否了解自己的意思,她俩从未有过这般默契,此刻却别无选择。
  苏合薰刻意让洞外的鬼先生等了会儿,才从阴影中走出来,贴着洞门露出一张苍白雪靥,低垂目光,绝不与任何人相对;不肯卸下心房的冷漠神色,似乎替「颇异常情的黑蜘蛛」形象增加了几分说服力。
  郁小娥得意回头,嬝嬝娜娜代她施礼。
  「这位是本部领路使苏合薰,见过主人。」
  鬼先生不置可否。「她愿意带我等入谷么?」
  「但凭主人吩咐。」不管你或林采茵,进来就是个死而已,郁小娥心想。赶快将他打发离开,待耿照送回金甲,再想法子应付。
  「那好,你等且将林代使送回谷中,这份厚礼我便笑纳啦!」掖着染红霞的臂膀提将起来,忽听花幔之外一人朗声道:「鬼先生,我来与你做个交易可好?」
  郁小娥与苏合薰面面相觑,鬼先生却似乎并不意外,一把将染红霞扛上肩头,拨花而出,赫见一人立于篝火前,背负布囊、目露精光,却不是耿照是谁?
  「哎呀呀,这不是耿典卫么?咱们好久没见啦。」
  鬼先生将染红霞放落,活动活动肩臂,竟是在热身,准备好好打上一架。
  耿照面无表情,淡然道:「你记错了罢?阿兰山一别,似乎并没有太久。」鬼先生停下动作,缓缓抬头,瞬间他便明白少年的话中之意,似已开始在回想,究竟是怎生泄露的。
  「耿典卫想做的,肯定是大买卖。」他以靴尖踢了踢染红霞结实弹手的臀股,声音里带着笑意。「但我这可是行货,典卫大人若无好价,就难办了呀。」
  耿照解下背后的布囊,从中抽出一片金灿灿的金甲。「这个值不值?」
  鬼先生微瞇着眼,打量他背后的布囊,似想从轮廓、大小辨别真伪,耿照却不给他沉淀思虑的时间,手一扬,那片胫甲划过了低平的弧线,「铿」的一声落在鬼先生脚边。
  「典卫大人好气魄!如此豪气,看来是要做大买卖了呀。」
  耿照忽然一笑。
  「你要应付的,并不是我。」迎着面具孔洞里那双精光暴绽的锐眼,少年猛将布囊往火堆里砸落,被砸坍的篝火「轰」的一响,爆出大蓬的刺亮火星!「着紧着啊!
要是慢了,连灰都没得剩!」

我有九千万亿舔狗金
番茄第一帅哥
舔一个女神,你就是舔苟。舔一百个女神,一百个女神就是你的舔苟。陈远,觉醒终极舔苟系统,获得舔苟金九千万亿。一条终极舔王的故事,由此展开·····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20 14:40:08

【第百五三折 毫厘之差,满盘尽墨】
  那胫甲鬼先生一瞥便知绝非仿作,此间崇山峻岭,耿照忽从密林钻出,岂能预先备下如此肖真的赝品?他背上所负,定是雪艳青的衣甲无疑。
  见包袱往火里一掼,纵使甲材无惧火炼,难保镌刻不会受损──那可是独一无二、录有虎帅绝学《玄嚣八阵字》的孤本啊!鬼先生想也不想便撇下了染红霞,点足掠前,飞也似的扑向篝火!
  而耿照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以不逊鬼先生的速度向前冲,两人抵肩交错,鬼先生甚至不及回臂,或腾出手玩些暗箭伤人的把戏,直抵篝火之前,伸手欲抄;耿照则抢过染红霞着地一滚,三步并两步窜入花幔──「轰」的一声巨响,火堆突然炸开,冲击的力道之强,顿将鬼先生整个人逆向弹飞!
  滚滚灰烟如浪,热流炙得最外层的紫花垂幔焦萎蜷起,不住有冒着烟条火星的碎柴飞入悬花长隧。本要冲出的郁小娥惊叫折回,抱头闪躲,模样十分狼狈;林采茵怔然跪坐,瞠目结舌,飞击的火炮木碎却都避开了她,居然毫发无损,连鬓毛都未炙卷一绺。
  苏合薰抢出禁道,堪堪接住耿照,以及从他怀里跌出的染红霞,没忘了追问:「
……你把金甲怎么了?」
  耿照笑道:「多亏前头林子里有大把腐土、干松针,还有你们不吃的黄豆渣,混合起来遇火即炸,居家须得谨慎,以免酿灾。」
  定字部日常余弃,多由仆妇挑出,于林间觅地堆置;天罗香这十几年来颇有积攒,门人浪费成性,竟连豆渣也不吃。耿照见左近垒着几畚箕的豆渣,灵机一动,就地将金甲匆匆掩埋,只留胫甲做饵,在包袱里装满了废料柴枝。
  当然,光靠豆渣与腐植沃土混合,并不能有如许威力,须以尿液混合,方能成事。考虑到女子好洁,这点就不打算告诉苏合薰了。
  铸炼房中两大活,淬火、敷土,玩的是各式各样的混合材料。
  尿液、唾液乃至血液,千年前的大匠便已试过,毫不稀奇,直到此际,打铁师傅们仍不停尝试各种敷裹剑胎、淬火成利的新配方。「什么混什么会炸开来」的清单,可说是耿照最初开始学习识字背诵的小人儿书,以免不小心丢了性命。
  合是鬼先生倒楣,几种常见的材料竟垂手可得,再加上一管从野郊铺里要来的灯油,教他吃了个热火朝天的炙面亏。
  郁小娥见得二人攀谈,心头倏凛:「原来她们早有勾结!」溶螅散一事不言自明,若非鬼先生上门搅局,只怕谷外交甲换人之时,自己便现吃一堑,不由一背汗浃,眸光倏冷,碍于「典卫大人」武功高强,威胁绝不在鬼先生之下,未敢造次而已。
  耿照轻搭染红霞脉门,只觉脉象微紊,却非重伤之兆,略略安心;人未放下,「
泼喇!」一声繁花飞散,背后劲风又至──来人逸着满身烟焦,厉笑:「典卫大人,你这手帅得很哪!」却不是鬼先生是谁?
  耿照没想靠一包腐土便炸死了他,不料来得如此飞快,未及放落玉人,掌风已然袭体。正欲硬接,蓦地一人抢上,拳刺如风、宛若剑点,全然不理掌势,藕臂一切一转,以奇诡的角度穿透对手臂围,正中鬼先生面门!
  「……苏姑娘!」耿照回头目睹,喜动颜色。
  「进去!」苏合薰蹙起柳眉,口吻依旧带着不耐,毫无得手之欣喜。耿照如梦初醒,抱起染红霞拔腿就跑,一溜烟窜进禁道,未敢深入,焦急地倚壁探颈,关注洞外战局。
  适才爆炸时,鬼先生的糊纸面具首当其冲,被弹出的碎柴火苗直击,本该化为灰烬。然而临危潜能激发,护体真气自生反应,一阵哔剥细响,脆弱的纸面爬满冰霜,火星遇之即灭,全成了灰白炭粒;直到苏合薰正面一拳,面具才应声碎裂,散落一地冰华。
  鬼先生吃痛捂脸,惊觉面上空空,「啪!」靴底陷地,硬生生顿住身形,回臂掩脸,另一手俐落地撕下了短褐衣摆,伸入臂间夹缠圈转,勉强遮住了半张面孔,只露出细眉如画,还有一双堪称「明媚」的澄澈眼眸。
  苏合薰微怔:「是……女人?」想起他奸淫林采茵的情景,心底一丝困惑随之冰消,却已误了抽身良机,蓦见鬼先生形影微动,那秀气姣美的额头鼻梁倏地迫近眼前!
  这不是能够周旋的敌手──苏合薰总结前度交手的心得,奋力疾退,无奈鬼先生的身法内力胜她岂止一筹,不容她轻易脱逃,挥掌拍落,苏合薰握拳并肘,勉强一格,被轰得倒飞出去,落地连滚几匝,一口鲜血溅满雪靥黄沙,还未起身,鬼先生已至身前!
  苏合薰单膝撑起,一抹乌影忽自腰后戟出,绝难想像的角度与速度,赫然是她先前掉落的长杖。她情急下拾起出手,竟与翻滚起身的动作连成一气,全无停顿,仿佛这奇诡的招数乃精心安排,中掌、跌落、拾杖,全是为了这一刺。
  耿照只觉此招甚熟,才想起盈幼玉使过,相较之下,苏合薰对兵器运使不及她精熟,但那股毫无犹豫的决绝却压胜优柔寡断的盈幼玉,两相对照,高下立判。
  这一刺所蕴「败中求胜」的决心超越形、力之限,如流水行云,间不容一发,连鬼先生这等高手亦不能撄,猛地侧身一顿,无奈前冲之势过猛,着地的膝盖与脚跟不改其向,一路前滑,在地上犁出了两道浅轨,却无停住的迹象。
  眼看将撞上杖剑,蓦地扭腰拱背,以背负的狭长布囊接敌,「铿」的一声激越清响,杖尖撞上布囊,竟未洞穿,而是连着杖内的蛇骨剑断成数截,巨大的反激之力才传到苏合薰手里残剩的半截,震得她虎口迸裂,凌空摔入禁道,口喷鲜血,黑纱松脱,露出一张苍白俏丽的瓜子脸。
  「……苏姑娘!」耿照上前欲扶,苏合薰一把挣开,咬牙道:「走!」双手扶墙,往禁道深处奔去。耿照抱起昏迷的染红霞紧紧跟随,唯恐下个转角便不见了她窈窕修长的纤丽背影。
  苏合薰步履蹒跚,速度却不慢,奔得片刻,忽然停步,窸窣一阵解下腰索,将一头扔给耿照。「系在腰上。」她低声道:「再往前去,眼睛便派不上用场了。」
  耿照依言将绳索系于腰上,背着染红霞手扶石壁,随她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冷𬬻禁道与他所知的地窟岩洞全然不同,如此幽沉弯绕、深入地底的长隧,却没有阴冷湿滑之感,通风良好,干爽舒适,自也无苔浓藓绿、钟乳涓流。
  苏合薰一融入黑暗,便再也听不见她的呼吸心跳,遑论跫音。耿照只能凭着腰索上张驰不定的拉扯感,判定女郎仍走在前方,不知怎的竟有一丝安心之感,平生怕只有此时此刻,并不觉无边无际的黑暗噬人,反倒沉静下来,步履宁定。
  也不知走了多久,苏合薰忽道:「等一下。」耿照依言停步,扶壁之手不由自主往前摸索,想知前头是什么地方,料不到一掌扑空,差点跌跤,才知长隧已尽,不知为何仍不见光。
  「嘶」的一声焰华骤亮,耿照反手掩目,双眼几欲流泪,片刻好不容易适应了光,见身前竟是一间石室,尚不及两丈见方,居中一座小小的长方石台铺着垫褥,便算是睡觉的床榻,四面凿出的石墙齐列着柜箧衣架等,所用虽简单,仍能瞧出是女子闺房。
  「先歇会儿。晚点,我再带你们上去。」
  苏合薰点亮壁灯,微瞇美眸闪避灯焰,习惯似地蹙起柳眉。
  铜架上嵌着细磨水精的灯罩形制古朴,作工却精,与北山石窟的水喉、瀑布圆宫的祭坛有着相类的风格,似是一时之物;唯水精灯罩上的熏痕淡薄,显非经常使用。
「我只有刚来的时候才点。」苏合薰似是读出他心底的疑问,淡然道:「日子久了,就不再这么依赖眼睛,觉得黑一点似乎也不坏。」
  耿照会过意来,原来此间便是她日常所居,余光环视,心头一紧:「她芳华正茂,一个人孤伶伶待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岂非屈死了她?」唯恐怜悯之意刺伤了她,笑道:「你这读心术是跟姥姥学的罢?我还没开口哩。」
  苏合薰没搭理,从柜箧里取了只瓷瓶,倾药入口,将瓶子扔给耿照,闭目调息片刻,起身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端着一碗清水,还有两只包着月桃叶的菰米团子,见耿照还拿着瓷瓶,微一蹙眉:「愣着做甚?吃呀。」将水碗搁上石台,尖细巧致的下颔一比卧于台上的染红霞。「你自吃了,再喂她吃。那水给你对药,一枚对一碗。」耿照拔开瓶口布塞,但觉药气清冽,料是活血化瘀之用,也没问是什么,依言吃了,又化一枚入水中,撬开染红霞的牙关徐徐灌入。
  然而昏迷之人无法吞咽,耿照喂了小半碗,泰半顺着嘴角颈颔流到襟上。苏合薰看不过眼,皱眉道:「这样不行。」耿照愕然抬头:「什么?」
  「用嘴。」见少年瞠目结舌、黝黑的脸蛋「唰!」胀得通红,女郎倒是一派泰然。「用嘴喂她。她不是你心上人么,有什么关系?」苏合薰等闲不开口,一说话就让他难以招架。耿照与染红霞关系亲密,以口相就,本就没什么不可以,只是碍于有外人在一旁,尽管外人毫无自觉,耿照不免期期艾艾,反倒扭捏起来。
  「你不肯么?」苏合薰不耐烦了,一把将染红霞抢过,冷道:「我来。」举碗饮了一口,低头俯颈,将柔软湿凉的唇瓣摁在染红霞的小嘴上,以灵巧的舌尖撬开唇齿,微微一吮,吸得两人檀口相连,再无间隙,才徐徐哺入染红霞喉中。
  耿照脸红心跳,但见两张绝美的容颜相叠,染红霞浓睫轻颤、眉角低垂,眉心似纠结似苦闷,又像无法抵挡香舌津唾的侵入,只能婉转承受;苏合薰却是专心一意,侧面见她鼻梁挺直,微噘的上唇又尖又翘,腮帮骨削细匀薄,下颔线条美不胜收,衬与唇畔的血渍,竟有股无心的出尘之美。
  苏合薰动作极快,对嘴不过三两度,已将剩下的大半碗药液喂完,一抹嘴角水渍,将两片薄雪似的娇嫩唇瓣濡得湿亮,原本苍白的唇色如覆膏脂,像上了层雪色梅妆,分外精神。「你给她推血过宫,」一手抵着染红霞背心,另一手作势在高耸的乳峰之间摩挲。「她昏迷不醒,无法自行化散药力。」
  此举未必较对口喂药更不尴尬,然事已至此,再推给她实也说不过去,耿照忙将玉人接过,对苏合薰点头道:「多谢你了,苏姑娘。」苏合薰冷冷起身,淡道:「你别再瞧我,也别和我说话。此药甚灵验,她醒来会听见。」
  耿照本无轻亵之意,至此才得细看她本来面目,有些惊奇罢了,心想:「红儿知我,不会无端见怪的。」仍是感激她的心细体贴,别开视线,专心替染红霞推血过宫。
  苏合薰在角落坐下,随意倚墙、盘起一腿,手捏莲诀运气。看来她所学的这一派内功并不讲究「三花聚顶」、「五心朝天」之类的玄门功法,闭目如眠,便能搬运周天化散药力,调愈所受的内伤。
  他三人遁入禁道后,鬼先生即未再追,因为还有一个法子,能使他抢在耿照一行的前头,在冷𬬻谷中等他们,毋须涉险。
  若过去是林采茵借玄字部代使的身份,携鬼先生入谷,那么现在,她只须走到玄字部禁道的出口之外,唤来领路使即可──身为现任玄字部之首,她仍能命令领路使者带路,将郁小娥及鬼先生带回谷中。
  但即使是郁小娥,没有苏合薰带路,亦无法于定字部禁道中来去自如。若说此际冷𬬻谷中,有什么地方比姥姥藏身的北山石窟更安全隐密,大概也只有苏合薰的地底闺房了。
  苏合薰熟知禁道出入的规则,立时便想到这一处,才未贸然回到定字部分坛;耿照心思机敏,静下心来一思索,亦明白她此举用心。两人隔着石台,分据石室两头,各自调息,忽听闻一阵清脆铃响,耿照睁眼抬头,见石室顶上掠过一抹五色迷离的淡细光晕,与前夜在密道所见相类,蓦地想起了郁小娥的那只水精铃铛,不由一凛。
  苏合薰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扶墙起身。
  这种利用石英矿脉共鸣来传递讯息的手法,乃黑蜘蛛的独门秘术,以长杖抵住共鸣处,或轻轻敲击,由声音的变化便能推知来源所在,乃至何物所生之共鸣、代表何义,皆可判读。黑蜘蛛彼此间绝少交谈,往往两人于漆黑的甬道中相遇,便以杖叩壁,权作交流,意思无不通达,久而久之已无人语的必要,渐渐忘弃旧习。
  而苏合薰的听音杖已于战斗中毁去,无法叩墙谛听──为不泄漏己方所在,原也不该这么做──但召唤之源来自适才逃入的定字部入口,总是没错的。她示意耿照不可妄动,吹灭两盏壁灯,安静走了出去,片刻后回转,神色漠然。
  「……她们俩还在外头。」
  「郁小娥和林采茵?」这就怪了。「在做什么?」
  「吵架。」苏合薰蹙着眉耸了耸肩,似觉无聊。耿照心头一宽,不好当着她的面嗤笑出声,忍着笑意道:「看来鬼先生是离开啦。我们这会儿怎么办?」其实鬼先生也可能正在附近搜寻金甲。以他的才智,既吃了腐土包袱的亏,知胫甲非是赝品,当能推出是耿照偷龙转凤,藏起其他甲片;将这些线索连起来,藏甲处呼之欲出。
  无论如何,只消鬼先生不在冷𬬻谷,眼下便是脱出禁道,返回北山石窟的大好时机。两人更无二话,由耿照背起染红霞,一前一后、扶墙而行,快步出了幽长的甬道。
  出口望台的汉白玉栏杆前,一人背负长囊,负手而立,闻跫音从容回头,怡然道:「二位怎么才来?我等好久啦。莫不是……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罢?哎呀呀,典卫大人你真坏。」瞧得耿照倒抽一口凉气,伸手揉揉眼睛。
  ──鬼先生!
  非只耿照错愕,连苏合薰亦不敢置信。林采茵还在外头,这是她亲眼所见,决计不能有假,没有织罗使带领,黑蜘蛛怎会放这个威胁进来?「快……快进去!」她猛然回神,一扯耿照衣袖,推他回转禁道。
  两人发足急奔,至漆黑无以视物处才停下,苏合薰娇喘细细,正欲解下腰绳,回见一抹碧光荡漾而来,非烛非炬,倏地转出鬼先生颀长的身形,手里一束三尺来长的妖异青芒,似水精非水精,如凝波荧,映得甬道里水光粼粼,一股寒凉湿润的水气扑面而至。
  鬼先生半脸泛绿,双眸极大地回映着青芒的刺亮,竟似无瞳,眼洞中仿佛有两团异火在燃烧;身后人影隐动,如乌霾翻搅。苏合薰望之不清,全凭直觉:「……是黑蜘蛛!」然而,宰制禁道千年的黑蜘蛛,连教门都摸不清她们的底细,怎能无端为一名外人引路?
  耿照的震骇绝不在女郎之下,方向却是南辕北辙。那波粼粼的青荧光源,来自鬼先生手里的一柄宽扁奇刃:光是刃身便足有三尺长,通体透明,宛如水精,但寻常水精仅能折射光线,自身却无法放光。
  那奇刃宽约三寸,剖面似是拉长的六角形,双边锋浅而中央平薄,怎么看都是一柄无棱的阔剑,偏生剑首却被斜斜裁去一截,无有剑尖,成了斩马刀的模样。至于刀柄则是鎏金饰玉,气派非凡,颇有王者之器的架势,可惜金银珠宝的光华与碧荧荧的水精刀身一衬,相形黯弱,不过死物罢了,无法与刀上的灵动生机并论。
  此刀耿照原是初见,但形成刀刃的板状水精、生机盎然的奇异寒凉,乃至特殊的狭长六角断面、宽阔的刀身等,不仅印象熟悉,各处细节更无比契合,不觉脱口道:「这是……珂雪宝刀!你果然是狐异门的人!」
  鬼先生哈哈一笑,眸光倏狞,难得不多废话,将珂雪刀往地上一掼,大步朝两人行来。苏合薰一咬银牙,撮拳迎上,纤白秀气的拳头在珂雪刀芒的青映之中,散发出玉一般的莹然光晕,说不出的巧致可爱;然而震脚一踏,拳风却由两侧分三路并至,分不清哪个才是幻象,奇诡刁钻之至。
  岂料鬼先生亦是一步踏落,左掌回胸,右拳忽自掌底穿出,一切一转,无声无息地穿过三路拳劲,苏合薰美眸一瞠,及时别过头脸,仍被一拳击中面颊,仰头摔飞出去!
  (他……他怎么也会姥姥的武功?)
  女郎背脊重重撞在嶙峋凹凸的甬壁上,撞得她两眼发白,万斤铁闸落下,不过便是这样,一股脑儿将肺中空气俱都吐尽,脊骨、肩胛疼痛欲裂,仿佛连脏腑都被挤压而出。
  常人受此重击,便未碰死在石壁上,也已撞晕过去,但苏合薰忍受痛楚的能力远超寻常,在撞上甬壁的瞬间避开头颈,要害并未受创,落地时「呜」的一声,撑地疾起,恰见耿照被一掌打飞,背上的染红霞跌落在地,依旧不省人事。
  「红……红儿……」少年口吐朱红,奋力起身。鬼先生仍是不疾不徐,缓步前行,从容的步伐却予人极大的绝望之感,周围的黑暗不再是弱者的庇护,而是强者逞凶撕剐的残酷舞台。
  「走……」苏合薰忍痛起身,一揪耿照:「快……快走!」
  耿照咬牙挣开,回首不见玉人起伏有致的身影,视界里只余越来越大、越来越满的黑衣凶人,那绽露精光的得意眼眸宛若野兽,姣好的形状无法令人产生美感,只觉逼人,说不出的残忍妖异。
  「走!」苏合薰拖他往出口的方向逃,鬼先生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跟着,两人一路跌跌撞撞出了洞口,穿越紫花幔时气空力尽,双双仆倒,等待她们的却不只是篝火前一高一矮的两抹窈窕身形。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合薰搀着频频回头的耿照勉力跪起,见林地周围黑压压地一片,数不清有多少人,手里俱都提着兵刃,绝非善男信女。篝火边,郁小娥双手抱胸,紧闭着线条姣好的小嘴不发一语,面色阴沉;林采茵一见她俩出来,忙不迭地迎上去,泪眼汪汪:「合薰!我……我没骗你,是不是?不是我带他入谷……自始至终,都是他自个儿进去的!」苏合薰一抹唇血,深呼吸两口,待眼前花雨般的金星渐息,压低声音道:「你去玄字部的禁道口唤荆陌来,就说……说黑蜘蛛里有叛徒。我适才亲眼见得,有她们的人替他引路,错不了的。」
  林采茵头摇如波浪鼓般,泫然欲泣。「四边……四边都是他的人,已将此地重重包围,我……我去不了的。」抬眼一瞥远处的郁小娥,又怯生生地垂落,欲语还休。
  苏合薰本欲说服她与郁小娥联手,料想玄字部禁道出口距此不远,两人熟悉地形,多少有些优势;但郁小娥见风转舵,原本就是不吃一点亏的性子,要她拼死突围,怕也无端。略一思索,取出两枚鸽蛋大小的红壳药烟塞入她手中,低道:「此物掷地即炸,切莫近身。含着这个,出手前记得闭气。」又悄悄塞给她一颗比樱桃核大不了多少的水精珠。
  林采茵如见浮草,紧紧攒在手里,颤声道:「还有……还有没有?他们人多,我武功又不好……」苏合薰艰难摇头,低声道:「快……快去!」
  林采茵起身退开,直至一丈外才停步,伸出纤长的食指,含进小嘴里濡湿,竖直测了测风向,纳水精珠入口,笑道:「这样应该够远啦。合薰,我一直都听你的话。
」甩手将两枚药烟掷在二人身前,砰砰两声,大股大股的乌浓烟柱顺风扬起,眨眼将耿苏两人吞没。
  那药壳内所贮,乃黑蜘蛛的独门迷烟,连苏合薰都不知叫什么,遑论天罗香教下,但威力却绝不在「七鳞麻筋散」之下。两人伤疲交加,根本不及反应,苏合薰连忙摒住呼吸,便欲挣起,无奈两腿发软、眼冒金星,连上半身都抬不起来,勉力以手肘撑持不倒,咬牙道:「你……为何……」目光渐渐涣散,软软趴倒。
  林采茵笑道:「你别睡呀,我还要唤荆陌来呢,你睡了,我让她找哪个?」周围响起一阵轰笑。有人喊道:「林姑娘好手段!三两句话便撂倒了这雌儿,连刀都不用!」旁边一人道:「也不瞧瞧是谁的眼光!能得主人宠爱,哪能没有本事?林姑娘小试牛刀,本该手到擒来。」
  林采茵晕红双颊,啐了一口,把玩胸前乌亮柔润的鱼骨辫,笑得眼如月弯,颊畔露出一抹浅浅梨涡。
  「严老二,你嘴忒甜,是看上她了罢?这位苏姑娘可是天罗香内四部的教使出身,千金万贵,甚得宠爱,更难得的是守身如玉,还是冰清玉洁的身子。你用心办差,我请主人赏了给你罢?」
  那被唤作「严老二」的江湖客闻言大喜,见苏合薰娇躯玲珑、双腿修长,相貌更是美若天仙,尤其那咬牙蹙眉、清冷自持的高贵模样,若能将她四肢缚起,恣意奸淫,干得她嘶声哭喊,尊严扫地,不知该有多么痛快!想着裤裆都胀起来,嘿嘿笑道:「那老严就先谢过林姑娘啦。某不是空口白话之人,远的不说,先将这雌儿抓回来,交由姑娘发落。」不远处一名手持狼牙战锤、身材奇伟的丑汉笑道:「不是吧严人峒,逮个被药倒的小花娘,你好意思说功劳?」众人尽笑。
  那「严老二」严人峒呸的一声:「邓一轰,关你屁事!老子先拿前订行不?」不理四周鼓噪,将剉子斧往肩后一揹,大步走下场中,长满粗卷硬毛的熊臂迳往苏合薰肩头伸去。
  苏合薰奋力欲起,却连半分气力也挤不出,远方的林采茵早已望不清,如溶水般渐次模糊的视界里,只剩刺亮的篝火依稀能见……还有郁小娥那还胸僵立的朦胧轮廓。她终于明白,自己犯下了致命的错误,一切皆因先入为主的定见──(这一回,并非郁小娥压制林采茵,而是她挟制了郁小娥!)
  眼看那毛茸茸的大手将至,温湿腥浓的男子臭气窜入鼻腔,蓦地一只手掌横里伸来,拿住严人峒的腕子,严人峒一挣之下居然难以甩脱,热辣辣地如陷火钳,本能伸手取斧,一只拳头已轰上他的面门!
  这一拳并未用上内劲,然而气力奇大,正中唇齿,严人峒顿觉满口腥咸,痛得迸泪,不由激起兽性,脚跟一踏,后仰的胖大身躯猛然折回,正要以铁额撞对手个出其不意,第二拳、第三拳连至,打得他涕泗横流晕头转向,忍不住吐气开声,吸入一缕药烟,「轰」的一声仰天栽倒,满面是血。
  耿照挥散浓烟,将半昏半醒的苏合薰抱起来,霍然转身、旁若无人,大步向前行去。
  地上严人峒挣扎伸手,还欲攫他足踝,耿照看也不看一脚踏落,「啪!」将他右掌骨轮连指根一起踩碎,起脚时留下个靴印大的陷坑,形状宛然,难想像坑里还有只肉掌,或者它已变成何种形状──骨碎声落,静默不过一霎,严人峒骇人的嚎叫声回荡于山风野林间,惊起林鸟无数,栖栖遑遑,说不尽的凄惨恐怖。
  刹那间,抱着黑衣女郎眦目前行的少年,在众人眼里不知怎的瞧着就不像人,劈啪劲响的篝火将他长长的影子投在花幔上,仿佛有无数妖魔鬼怪挣扎欲出,不住变形扭曲、剧烈晃摇,在场数百人无一敢撄,眼睁睁看少年走近,却没有一丁点杂音,似连呼吸都忘了。
  林采茵簌簌颤抖,得意的表情凝在脸上,吓得几乎失禁。蓦听一把熟悉的声音笑道:「典卫大人好气魄!我就是欣赏这点,才教你活到现在。」只见鬼先生拨开花幔,悠然而出,被耿照慑住的满场子人像突然回魂,齐声欢叫道:「主人!」林采茵身子一颤,破涕为笑,若非当中还隔着一个耿照,早已飞扑过去,纵入主人怀中。
  鬼先生一向享受这种戏剧性的场面,此际却无意细品,举起手掌,止住了满林喧嚷,环顾众人道:「诸位出身三教九流,从未受过大门大派之庇护,在入我金环谷前,可说漂泊江湖,受尽衙门道上白眼。我承诺过各位,这样的日子将会结束,今夜便是一个开端。
  「眼前这位耿典卫,乃白日流影城一脉、镇东将军跟前的红人,不久前才在三乘论法大会上,连败鼎天剑主、文舞钧天等豪杰,威震天下;说是将军左膀右臂,只怕不算夸大。诸位若还在武林道上行走,日后想必要多多见识这位典卫大人的手段。」
  全场寂然,只余风咆鸟惊,不知何处忽有人骂道:「……走狗!」砰的一声,扔来一块干泥。耿照未曾转头,微一侧首,任其飞落,周围才涌起一阵嗡嗡低响,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虽未能尽听,料想没有什么好话。
  慕容柔恃法行政,手段雷厉,江湖人以武犯禁,一向是镇东将军整肃的对象。
  黑白两道各大势力也还罢了,仗着几代、乃至几十代经营地方的人脉与实力,尚能与官府周旋一二,谕令子弟收敛少惹事端便是,寻常武人哪有这份能耐?
  一不小心犯了事,轻则缴银罚役,重则刺金系狱,说是「法不容情」,已不足以形容慕容柔的苛厉。再愚鲁的江湖粗汉,也知将军是刻意消弭武林份子,只留下家大业大、目标显着,不敢将脑袋往裤腰一掖,与官府朝廷拚命的庄园大户,以便要胁宰制。
  金环谷所招募的这些江湖豪客,泰半吃过官府的亏,身带金印的便达三四成之多,悬榜缉拿、亡命江湖的亦非寥寥,当中确有十恶不赦之徒,更多却是如郸州的「地水天刀」陈三五之类,因细故被官府拿住了小辫子,不问情由,便往死里逼迫的可怜人,连家乡都回不去,徘徊在越浦等城镇之暗处,苦苦挣扎求生,活得比乞丐还不如。
  一听是镇东将军的手下,十之八九数得出恩怨,现场气氛倏然一变,射向场中的几百道目光突然险恶起来,连瞎子也感觉得出那股子悚栗;若非「连败『鼎天剑主』
、『文舞钧天』」的名头太过骇人,来的怕不仅仅是干泥而已。
  「耿典卫,」鬼先生转过头来,怡然道:「在场的弟兄都是苦命人,饱受镇东将军府的欺凌,实在想讨个公道。你若是肯替将军大人陪个不是,承认过去对不起大家,你和那位苏姑娘自可离去,我也不为难你。」
  金环谷众人料不到他竟开出如此宽厚的条件,原本没火的这下也不依了,纷纷鼓噪:「主人万万不可!」「鹰犬豺性,畜生不如!」「放他回去,明日谷城铁骑即至,左右是个死!」
  耿照当然不信他会如此爽快,想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闭口不答,忽见他身后花幔拨开,走出三名黑纱蒙脸的女子,服色与苏合薰如出一辙,后面两人一左一右,分扛红衫女郎的两条臂膀,耿照不用细看覆于垂发下的面孔,也知是染红霞无疑,咬牙握拳,不敢轻举妄动。
  忽听怀里一声咕哝,苏合薰挣扎欲起,只可惜气力弱极,不过就是轻轻一搐的程度,含混道:「那是……那是荆陌!不是……不是她……背叛了黑蜘蛛,是……黑蜘蛛……背……背叛……天……罗……」雪颈一斜,终于昏死过去。
  耿照并没有震惊的余裕。红儿落在对方手里,是以鬼先生知道他绝不会逃,无论提出多么荒谬的要求,耿照也只能陪他演完这一出。「典卫大人,你也听见啦,要放你二人离开,何其伤众人之心!」鬼先生瞇眼道:「然而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话已出口,便无收回的道理。我也不折辱你,让你磕头认错,只要你同大伙陪个不是,骂慕容柔两声『混帐』,给众家弟兄解解气,咱们便山水有相逢了。你看怎么样?」
  (卑鄙!)
  耿照嘴唇微歙,正欲开口,蓦地染红霞呜咽一声,身子颤抖,不知被下了什么隐密手段,正承受极大的痛苦。他铁青着脸紧闭双唇,伊人才又垂颈不动,鬼先生竟连一句话也不让他说。
  周围之人不明所以,只见耿照居然毫不领情,想起官府种种欺压刁难,不禁激愤起来,交头接耳成了开声唾骂,几百人鼓噪成一片,若非碍于主人之面,便要各持兵刃围将上来,将这不识好歹的朝廷鹰犬剁成肉酱。
  鬼先生双手一立,止住汹涌群情,肃然道:「典卫大人自恃武功,是没把我等放在眼里了。也罢!今日我便亲手为大伙儿讨还公道,你若能战胜我,依旧任你等自去;若不能胜,便是天理昭昭,借此明表!」
  「好!」众人欢呼起来,吼声震动山谷:「天理昭昭,借此明表!天理昭昭,借此明表!」
  耿照别无选择,只得将苏合薰放落,忽地点足俯首,猛然冲向鬼先生!
  「……卑鄙小人!」金环谷众人破口大骂,再憋不住草莽习性,不住朝场中丢掷树枝石块,一连串污言秽语未曾中绝。耿照自忖并无一斗的本钱,先发制人,奔至鬼先生身前时一扬手,打出大蓬粉灰!
  鬼先生本欲以逸待劳,见灰翳兜头,想起那只包袱的厉害,岂会笨得再中第二次招?身形微晃,侧向滚了开来;这俄顷间的一个旋身,竟教他翻出两丈开外,身法之快距离之长,堪称「缩地」,迅敏处直若鬼神。
  场边众人眨眼间便见主人立于远处,如鬼如魅,正想喝采,忽觉奇怪:一蓬草灰泥沙,犯得着躲这么远?施展这般绝顶轻功,未免小题大作。耿照骗得他远远避开,瞬间加速疾冲,直扑黑蜘蛛手中的染红霞!
  挡在前头的玄字部领路使荆陌身段丰润,凹凸有致,显非少艾,而是发育成熟的妇人。
  耿照估不准她的武功造诣,不冒一丝风险,照面劈落,见荆陌不闪不避,挥掌迳格,连人带掌绕着她肉呼呼的腴臂一缠一转,两人腰腹相贴、胸胁交错,如同两条松开的交股牛筋索,就这么「飕!」一声分了开来,耿照直扑身后二姝,目标仍是她们手里的染红霞。
  他这下所使,乍看是天罗香嫡传的「悬网游墙」,其实连身法都说不上,四肢乃至肩胸腰脊的缠转运用,全自「白拂手」变化而来,精熟处虽远远不及「玉匠」刁研空,胜在创意大胆,便是刁研空亲来也未必能防,遑论先入为主、一口咬定是「悬网游墙」的黑蜘蛛。
  荆陌冷哼一声,依旧不动,回掌扫去,本想以隔空劲带得他身形一滞,接着五六着擒拿手段齐出,不容丝毫喘息,就连飞出的陀螺都能攫回,何况是人?没想到耿照跑得不够远,这一掌「砰!」结结实实打在背心大椎穴上。
  荆陌猝然不备,还怕便打死了他,岂料劲力宛若泥牛入海,非但没轰得他口吐鲜血,反倒借了一臂之力,耿照奔前的速度凭空提升一倍不止,快到那两名黑衣女郎反应不及,连着搀扶的染红霞一齐被他撞倒。
  耿照皮粗肉厚,兼之早有准备,比她俩都起身得早,一指一个,点得两人咕咚栽倒;正欲抱起倒卧地上的染红霞,赫见禁道之中密密麻麻,站满了与荆陌、苏合薰同样装束的身影,环肥燕瘦各擅胜场,清一色都是黑纱裹面、手持长杖,未发出一丝声响,简直不似活物。
  ──黑蜘蛛!
  苏姑娘卧底以来鲜少见过,连姥姥都没瞧过几回的禁道一脉,居然站满了整个甬道,漆黑之中难以尽数,但最起码也有几十人之谱,总之非是咬牙便能闯过去的程度。况且荆陌的武功实非泛泛,掌力之沉,可比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这样的对手只要当中再有一两个,便是内功未失时的耿照也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耿照心有不甘,咬牙抬头,忽听荆陌的覆面黑纱轻轻颤动,似是开口说话,只是她许久未与人语,声音咬字皆含混不清,难以悉听,本能道:「什么?」再想去抱染红霞,禁道里的黑影便聚拢而来;他松手起身,她们便不再逼近,连荆陌都让了开来,不欲涉入他与鬼先生的决斗。
  禁道之外,意识到受骗了的鬼先生怒极反笑,拗了拗双手指节,扬声道:「典卫大人空有无敌之名,却使这般下三滥的手段,是瞧不起咱们江湖人么?」金环谷众人益发激愤,诟骂不绝于耳。
  耿照死了心似的走出花隧,站立片刻,既不动手也不还口,不理会旁人粗言辱骂,鬼先生心想:「这小子弄什么玄虚?」以耿照的武功脾性,纵无必胜的把握,也不致玩心机花样到这般田地,除非──山风扑面,蓦地一阵甜香窜入鼻腔,鬼先生微一踉跄,居然立足不稳,内息隐隐涣散,不由心惊:「……有人放毒!」赶紧摒息运气,冷不防耿照冲至身前,膝顶肘击,照面便是一阵不要命的狠打!
  原来黑蜘蛛的药烟含有独门配方,聚而不散,先前耿照匿于林间时观察谷中回风,一阵刮向山壁后不久,另一阵便由峰顶反刮谷中。他等的就是这阵落山风,好将残余的药烟吹向不知此事的鬼先生,乘机发动攻击。
  金环谷那厢,都见林采茵以药烟放倒苏合薰,纷纷鼓噪:「好卑鄙!」「兀那鹰犬,使得这般阴谋诡计!」只林采茵一人暗暗心惊,忖道:「主人若知那药烟是我投的……这该如何是好?」
  场中耿照以拳腿施展「无双快斩」,一招紧似一招,一息之间绝无停顿,心知内息衰弱难以克敌,只能把握鬼先生吸入药烟的一霎,以指节、膝肘等坚硬处攻他头脸要害,如两额、咽喉等,纵无内力,一旦被手肘击实了,照样能重创对手。
  他明白鬼先生决计不会遵守约定,唯一的脱身之法便是将其制服,以要胁众人让道;以鬼先生的武功智计,此一盘算自是千难万难,但人在占尽上风之际,难免轻疏,果然鬼先生一时失察,没想到落山风会将药烟刮回头,给攻了个措手不及。
  耿照内力未复,全凭过人的勇力耐力闭气施展,本不可久,眼见气力已衰,忙照定额咽眼耳等柔软处狂击,打得鬼先生不住踉跄,防御渐失章法,忽一踏鬼先生的膝腿跃起,右拳中指指节突出,认准对方双肘一开的瞬间狠命一勾,「啪!」一声贴肉劲响,骨节入肉近半寸,这是连脑壳都能敲开的程度──(得手了!)
  耿照几乎脱力跪倒,全凭意志撑持,但见鬼先生左肘放落,赫见这致胜的一指竟打在他竖于睛畔的右掌中。
  「你连对付我的法子……都和他一模一样啊!」他依稀听得鬼先生喃喃道,语声里带着一丝自嘲般的苦涩,几欲摇头。
  「什么?」耿照心知失败立时撤招,鬼先生五指一合,已将他右拳牢牢攫住。
  「我一直在想,以典卫大人之磊落,这回的花样委实也太多了些……」他呢喃不过一霎,眨眼回神,言笑之间,将耿照试图脱困的腿扫膝顶一一击回,右腕忽一旋,竟将他整个人凌空转了一匝,重重摔落地面。「正因不能力敌,只好智取了,是也不是?」
  耿照咬牙跃起,右拳却被鬼先生一拖,身子「碰!」仆倒在地,刹那间还以为压爆了肺,口鼻中撞出血沫来。「你是阿兰山三战中受的内伤,还是被倒塌的莲台给压坏了,内功修为倒退如斯,我便不问啦。对比典卫大人的收场……」猛将耿照甩高,箝制一松,掌轰他胸口:「……这些可算不了什么。破你膻中,废任督二脉之气!」
  耿照口中鲜血狂喷,身躯犹如断线的纸鸢,乱旋着倒飞出去,鬼先生却仍不放过,身形一晃,竟抢在他抛飞的路径之前,抬脚一砸,踵如斧落,凌空将人重轰落地!
  「断你龙骨,此生绝难自立!」
  耿照连声音都发不出,如礟石坠下,在地面砸出偌大圆坑;撞击的力道之猛,又将他高高弹起,一旁鬼先生飘然落地,双掌好整以暇,划圆运劲,侧向并出,重重轰在他腹脐间──「毁你气海,世间再无你可练之功!」
  耿照飞出数丈,破布袋般的身子撞坍篝火柴堆,挟着无数火星焦碎摔至场边,余势不停,滚到一株大树底下才撞停,沿路留下一道迆逦粗浓的血线,宛若扫帚刷就,令人怵目惊心。
  不只郁小娥惊呆了,全场亦一片静默,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爆出一声喝采,如点烟硝燃油,眨眼间轰响一片,震动山岗,连呼啸不止的山风都被压了下去,拱手让出了场子。
  「主人!」林采茵喜不自胜,提裙奔去,纵体入怀。
  鬼先生一手拥着她,一手高高举起,向山呼者致意。
  「诸位!」众人听他开口,吵闹声暂息,纷纷转头,专心聆听。「公道自来不是老天给的。世无公道,唯以刀剑问之!今日之事,便是现成榜样!」闻者无不叫好。
便有些老成持重、或纯看在衣食银钱的供应上才入伙的,此际也颇觉得跟对了人,前途不再茫然一片,除了吃饱穿暖、有余钱供应家人外,似还有更大更美的前景。
  鬼先生再次举起手。
  「金环谷『羡舟停』金碧辉煌、美女如云,十九娘耗费偌大心力经营,诸位以为,我何以轻易弃之?」没有人答话。鬼先生环顾四周,满意地点了点头,回身一指覆满紫花垂藤的山壁。
  「因为在这片山壁之后,有更富丽堂皇的屋宇,更标致的美女供我等享用,但山壁里的迷宫机关错综复杂,千百年来试图应闯者,从来没有成功的。这冷𬬻谷可说是世上最牢不可破的堡垒,便是镇东将军的铁骑,也奈它无何。」从背后裹着青布的黄金鞘中擎出珂雪宝刀,迎着众人的惊奇赞叹,以手中的碧荧青芒,指着立于禁道口的荆陌,扬声道:「我要入谷。不只是我,还有我手下的弟兄们,也要随我进入谷中。汝等听清了没?」荆陌直挺挺的站着,片刻才以略嫌沙哑的低沉喉音回答:「铁卫律令,自当遵从。」说着微微侧身,让出了进入禁道的通路。
  金环谷众人又惊又喜,天罗香总坛冷𬬻谷的传说,江湖上多有流传,「世上最牢不可破的堡垒」云云,的确不是鬼先生随口胡吹的,一直都有这说法。在他们眼中,挥手即能教天罗香的婊子们敞开大腿,迎接众人长驱直入,这本事简直比镇东将军还要大了,世间真有这等奇人!鬼先生一一将投来的敬畏眼神看在眼里,益发踌躇满志,抖擞精神,振臂高呼:「众人随我入谷!由今而后,由此而兴,干它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众人轰然响应。气息奄奄的耿照勉力倚树坐起,浑身痛到再也没有其他的感觉,连哪里受伤、伤重若何,通通感觉不到,鬼先生的豪言他只依稀听到了下半截,呼噜呼噜地吐着鲜血沫子,艰难开口:「你……不会成功的……我……会……阻止……」
  远处被众人簇拥着的鬼先生自听不见,耿照睁开浮肿的眼皮,见苏合薰与染红霞被人扛起,鱼贯跟在队伍之后,眼看离自己越来越远,忍痛想要站起,又想随便喊住谁都好,定要阻止眼前的情况继续恶化──附近终于有人注意到噪音的来源。一人走到耿照跟前,耿照视线逐渐模糊,摸索着碰到那人的靴腿,挣扎欲攀,口中含混道:「叫……鬼先生……我有话……」冷不防被一块硬石殴中颅侧,整个人重击倒地,不住抽搐着。
  逞凶者正是那使狼牙战锤的魁梧丑汉,与严人峒斗口之人,名唤邓一轰的。他随手扔掉沾满血迹的石块,吐出口中草枝,连着一口浓痰吐在少年头顶上,与墨一般的浓稠血污混作一块儿。
  「主人说了不能杀你,算你运气背。这世上,比死还难受的事可多了。」
  邓一轰嘿嘿一笑,活动肩颈四肢,回头叫道:「喂!有哪个闲得发慌的,我想到个新的玩法儿──」众人闻言大笑,纷纷围了上来,如踢毬赌戏一般,你一勾我一踹的较起真来,把地上蜷成一团的少年当球踢……

好色小姨
孤寂之狼
“小姨,我要……”“乖乖,我来了……”当你有一个漂亮的不像话,而且寂寞难耐的小姨时,你会怎么做?当这个爱你到骨子里的小姨不断的为你勾搭各种美女的时候,你会怎么做?从萝莉,到御姐,到少妇,小姨的命令统统拿下……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20 14:40:22

【第百五四折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这一夜于郁小娥,堪称恶梦重现。
  突破禁道的防护之后,鬼先生以大队迅速制压了八部分坛。
  明火执杖的数百名彪形大汉破门而入,将天罗香弟子从被窝里拖将出来,于各坛觅广间集中囚禁,迎香副使以上,则押往居中的半琴天宫;如此,只须留下少数的金环谷人马看守,用不着分散大队,至众人浩浩荡荡开入天宫时,金环谷一方仍保有七成以上的兵力,对付驻守天宫内的教使及仆妇等足矣。
  来得及察觉并出手抵抗的,不过寥寥,持续的时间也相当短暂,纵有顽抗者,很快也在悬殊的人数差距之下,不得不弃兵投降。雄踞一方、威镇东海的黑道魁首天罗香,便于星垂四野的夜幕下寂然沦陷,莫说血流成河玉石俱焚,就连掀倒的灯苗烛焰都没烧起一盏,说是「束手就擒」,似乎并不为过。
  郁小娥非常了解林采茵──虽说唯一不解处便教她重重摔了一跤──当耿苏逃入禁道、鬼先生唤出埋伏兵马,她便知大势已去,眼下重要的是先活下来,才能说得上「以后」。
  鬼先生似无杀己之意,只恐耳畔有贱人挠风。郁小娥盱衡形势,完美演绎出令林采茵满心舒畅的顺服姿态──对林采茵下跪磕头、甚至哀声求饶,不过徒然令其生疑罢了,内四部与外四部的不合就像刻进了身子里,是胎里带的,心不甘、情不愿,又不得不然的无声俯首,毋宁才是此刻应有的表情。
  郁小娥做来一点都不难。她为自己没在禁道里,甚至是在定字部分坛时一刀捅死林采茵,心底不知自骂了多少遍。那样的悔恨浓如烟膏,想拌还黏箸子,轻轻一搅便涌出扑鼻的恶臭,中人欲呕……但这些林采茵不会懂,所以看不穿。
  果然那婊子带着征服者一侧的高傲姿态,冷笑着糟蹋她几句,注意力便转到他处去了。
  郁小娥随大队穿过甬道,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在鬼先生眼皮子底下集合定字部上下人等,命其迳入偏厅,取铁炼牢牢锁起窗门,另四位身带教职的手下则携与同行。她自掌坛以来恩威并施,定字部诸女深夜见大批外人入谷,固然惊疑,在她井井有条的指挥下,仍是依言就位,即被囚于偏厅内亦无人兴乱。
  鬼先生叹道:「代使御下,令人大开眼界!给你一支兵马,怕能上阵打仗啦,未必便输慕容柔。」左右皆笑。郁小娥没忘了自己此际的身份,离阶下之囚不过一线,未露丝毫不忿,敛目垂首。
  「主人不弃,当效犬马。」
  鬼先生点点头。
  「你这等人才,须得天罗香死光了整批的护法教使,才有上位的机会,冷𬬻谷落得今夜这般下场,实不意外。
  「从今天起,你便是正式的织罗使啦,毋须代理。这两天你给我提份清单来,看外四部的教使职缺,有哪些合适的人选。这些人以后都得要在你手下当差,莫选拍马逢迎的无能之辈。」周围本有些还在笑的,这时才收了笑声。林采茵抿着一抹甜丝丝的笑瞇眼瞅她,眸中却无一丝温润之意。
  「……多谢主人。」郁小娥福了半幅,想起无论鬼先生是认真抑或试探,这时若不露喜色,难免受疑,身子微微发颤;再抬头时,已是一副喜不自胜、又苦苦按捺的模样,待与林采茵目光一触,复又低下头去。
  鬼先生正欲迈步,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道:「我听说你养了批绿林豪杰,明儿都让他们移驻谷中。当中有身手好的,一样造册呈上,我用得着。」
  「是,小娥遵命。」她垂手轻应,无比乖巧。四周的金环谷豪士至此才明白这名娇小丽人并非俘虏,任人狎玩轻戏;她不仅是主人的股肱,眼下还升了职,地位比他们之中绝大多数都要高得多,不禁收起了垂涎睥睨之色,不约而同地让出道路来。郁小娥仍是一派俯颈敛眸的乖巧模样,并未有什么改变。
  大队出得定字部,要不多时,余七部亦一一弭平,连刀剑呼喝声都不多,郁小娥猜想是黑蜘蛛暗中援手,出其不意地拿下了教使以上的领导阶级,推进得格外顺利。
  众人簇拥鬼先生与林采茵进得天宫,占据了议事大厅;趁着豪士们四出拾夺,鬼先生摒退左右,迳入内堂,解髻梳发、重新结起,戴一顶饰有明珠凤翅、做工精细的金冠,换上了预先备好的乌绸开氅,两肩饰有布甲模样的织锦披膊,左胸以金线绣出蛛网图样,腰跨掐金长鞘的珂雪宝刀,既有武将之威风,又不失精致讲究。
  鬼先生打点妥当,掀帘而出,不一会儿工夫,内四部的教使接连被押入大堂,大多披着睡褛,衣衫单薄,模样既惊惶又狼狈,白日里的高傲骄横全被打回原形,尽是二八年华的无助少女。
  金环谷众豪士见状,怪叫声、口哨声不绝于耳,淫邪目光不住在少女们玲珑浮凸、几近半裸的青春胴体上巡梭,偌大的厅堂里顿有些闷燥起来,「骨碌」、「骨碌」
的吞涎声此起彼落,空气中浮挹数百名鲁男子的汗臭与腥臊,为次第升高的体温一蒸腾,竟连夜风都吹之不散。
  林采茵捏着手绢,巧妙地以薰了香的纱袖掩鼻,没敢说什么,倒是鬼先生待不住了,蹙眉扬声:「云总镖头何在?」一名豹头环眼、蓄着短髭,面上刺有一行金印的劲装汉子越众而出,抱拳应答:「云某在。」
  「有劳总镖头,先带弟兄们出去,锦带以上留下。其余人等就地歇息,勿要喧哗,也不许擅离,骚扰天罗香的姐妹。若有违者,你且看办。」
  金环谷将募来的江湖豪士分作五等,发给锦、青、玄、赤、褐五色腰缠,最高是锦带,最低则系褐带。翠十九娘秘阁出身,武功非其所长,分等只为易于管理,高低多半看的还是来历,如陈三五出自郸州龙妻观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派,纵使身手了得,也只系得玄带。
  被称为「云总镖头」的汉子名唤云接峰,出自央土武学名门通形峰,一手「通形势掌」沉雄巧变,算得是内外兼修的高手。当年艺成之后,云接峰受聘于东海首屈一指的镇海镖局,年纪轻轻便坐上了总镖头之位,某次护镖时与人相争,纠缠之下,失手打死对方。
  这种事在道上可说是司空见惯,况且亮旗喊镖之后,对方仍撕脸破盘,执意动手,按江湖规矩,直与劫镖无异,本是打死无怨。岂料对方家人一状告上府衙,镖局东家听说新到的镇东将军不近人情,恐受牵连,不肯花银子打点,云接峰遂被捕下狱,坐了几年黑牢,仇人仍不罢休,买通衙中押司,将他提了给北关派往各地死牢拉丁的「两生值」,不由分说刺上金印,押送北方。
  中途,领兵的官长见他仪表堂堂,谈吐不凡,探听之下才知有冤,不忍他在北关了此残生,安排在距东海最近的一处草料场里,三年后以军伕除役,还领了笔薄俸。
云接峰离开军伍赶回东海,等待他的却只有妻离子散、家业无存,人生至此无味,最终流落街头,潦倒待死。十九娘素闻央土云氏及通形峰的名头,知此人应有大用,这才将他带回了金环谷。
  云接峰与「目断鹰风」南浦云等,俱是十九娘麾下少数搬得上台面的人物,所系的锦带不同旁人,上缀青玉,又称玉带。放眼金环谷之中,有此待遇者不过寥寥四人,相对于其他素质参差、良莠不齐的江湖豪士,无论武功或出身,都稳压旁人一头。
  果然云接峰闻言一抱拳,回头沉声道:「走!」也不理旁人,「泼喇!」一振袍襕,率先跨过高槛。青带以降的金环谷豪士们虽不舍,想多看衣不蔽体的少女们几眼,掂量难当「通形势掌」一击,只得摸摸鼻子鱼贯而出,大厅里一下剩三十人不到,约与被押的天罗香教使相当。
  鬼先生于丹墀之上环视全场,见郁小娥立于阶下,杂在锦带豪士之间,怡然笑道:「来人啊,给郁教使看座。」天罗香群姝中反应快的,见定字部五人皆未遭捆缚,也不像穴道受制的模样,早生疑心;听得鬼先生一说,顿时明白是谁出卖了教门,无不扭过螓首,对郁小娥怒目而视。
  郁小娥面色淡然,只说:「多谢主人。」从容落座。携来的四名定字部下属立于身后,有的尴尬垂首,不敢与同门鄙夷愤恨的视线相对,也有目光空洞,僵如泥塑木雕一般。
  郁小娥身旁隔了两张太师椅,置着昏迷不醒的染红霞与苏合薰,左右的锦带豪士受有严令,未得主人的许可,不得擅自碰触染二掌院的肢体身躯,为防她突然清醒、暴起伤人,刀出鞘剑亮锋,围得铁桶也似,看似礼遇,实则戒备极严。
  大局底定,鬼先生笑顾郁小娥:「都齐了么,郁教使?」郁小娥粗略一看,正想说没见哪几位,阁楼上又押几名少女下来,其中两人虽赤着白腻的雪足,模样狼狈,容色却明显胜过了其他女子,正是夏星陈与孟庭殊。
  夏星陈粗疏惯了,睡梦中被人闯入闺房,连外衫都不及披,吓得从暖和的被窝里坐起,旋被一名九尺余的巨汉拦腰熊抱,臀上头下倒挂扛起,只能胡乱踢腿,尖叫不已,一身武功全然施展不出,就这么失手被逮,堪称内四部诸教使中最轻巧的活儿。
  孟庭殊就没忒好相与了。
  盈幼玉失踪之后,孟庭殊怀疑她为独占玄阳,带男儿躲将起来,夜里常潜入她房里搜查;查得累了,索性和衣小寐,连日来皆如此。林采茵指挥金环谷豪士逮人时,偏漏了盈幼玉处,只抓得孟庭殊房中侍女。
  在一群仅着亵衣纱缕的俘虏中,衣着完好、仅赤双足的孟庭殊显得格外扎眼。
  夏星陈连下裳都没穿,若非贪图缎面滑润,裹着织锦睡褛没记得脱,此际光裸的下半身可就任人欣赏了;饶是如此,亦不及长裙曳地、襟纫齐整,咬着梅瓣般雪润唇珠的孟庭殊清丽挺秀。
  她身量虽不甚高,却瘦得恰到好处,便算上层层衣裹,看来仍十分苗条,衬与细颈尖颔,水一般的腰背,无论容貌身段,皆是场中诸女之冠。
  鬼先生望了二姝一眼,见孟庭殊的左手捂着右腕,面色白惨,行走之间有些微跛,汗湿的发鬓黏于颊畔,咬牙眦目的模样既是不甘,又像忍着疼痛似的,不禁扬眉:「怎么回事?」
  押下人来的豪士们面色都不好看,为首一名矮壮的光头粗汉啐了口浓痰,恨声道:「这小浪蹄子下手忒辣,为拾夺她折去两名弟兄,另有几人受伤。若非凤爷出手,只怕还要死人。」
  他口里的「凤爷」,指的是四名玉带之一的「云龙十三」诸凤琦,出身西山道九节鞭名门「九云龙」,自将钢鞭改作一十三节,运使开来狞恶非常,十数条大汉等闲难近。诸凤琦不只钢鞭厉害,亦擅擒拿,孟庭殊定是被他扭脱腕子,才不得不束手就擒。
  「小人也赏了她一记,可惜不抵张李两位弟兄之命。」那人拍拍腰间板斧,呸的一声对孟庭殊怒目相向,犹不解恨。
  「凤爷人呢?」鬼先生蹙眉。
  「还在搜楼子。」那人笑了。「说便是耗子,也要将天罗香楼缝里的通通刮将出来,一头也不剩。」众人皆笑。鬼先生也笑了,转头对孟庭殊道:「姑娘休怪。我手下这些豪杰都是鲁汉子,不懂怜香惜玉,非是有意唐突,忠人之事耳。」
  孟庭殊右腕扭脱,疼痛难当,连左大腿上被斧刃抹开的一道沁血细痕,似都无有知觉;听这蒙面男子语气轻佻,气愤更甚,咬牙道:「事已至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莫要──」眼前一花,黑袍男子竟已来到身前,捧起她扭伤的右腕,轻轻转动,动作轻柔,竟不觉怎么疼痛。
  她慑于男子鬼魅般的身法,一时忘了反抗,「喀」一声轻响,腕关已然复位,疼痛大减;还未反应过来,身子蓦轻,竟被他横抱起来。鬼先生单膝跪地,右手环过她的肩头,俐落地撕开她左大腿的裈裤,抹上药膏,再以随身锦帕裹好,起身将孟庭殊放落。
  「此乃帝窟五岛的金创圣品『蛇蓝封冻霜』,不仅止血生肌,其效如神,伤愈之后甚至不会留疤,绝不损及孟代使的天仙美貌,请孟代使宽心。」
  孟庭殊武功不弱,亦非任男子轻薄的脾性,过往出谷视察归顺的绿林组织,稍有不敬者,轻则刺目断手,为此丢了性命的更不在少数,实因鬼先生太过利索,根本来不及挣扎,直到离了他的臂膀怀抱、双脚踏地之时,才有些晕然,脑子里热烘烘的无法思考,只余杂识飞窜:「他……是男还是女?怎……怎地身上这么香?」
  鬼先生负手重上丹墀,霍然转身,朗声道:「诸位姐妹勿忧,在下今夜入谷的手段虽激烈了些,却非天罗香的敌人,冷𬬻谷既不是被对头攻破,也没什么奸细、反叛,而是教门真主回归,重领尔等,天罗香君临武林的日子不远啦,无论黑蜘蛛或正道七大派,都不能再与教门相抗!」
  少女们面面相觑,比起这番天外飞来、云山雾沼般的莫名话语,对方说些「你们完蛋啦」、「老子强奸你们」、「天罗香从此是我的后宫」之类,可能还容易懂些。
孟庭殊到底脑筋清楚些,由心旌摇动间醒来,冷道:「哪个是真主?本门之主只有一位,是……」
  「自然是我。」
  鬼先生悠然道:「你若想说雪艳青,如今安在哉?天罗香千百年来固若金汤的防御一朝被破,你说的雪门主人在何处,有无现身来拯救各位?」
  孟庭殊一时无语,俏脸上仍带桀骜,片刻才哼道:「未敢以真面目示人,算哪门子真主?不过是藏头露尾的鼠──」忽然失语,却是鬼先生拿下覆面黑巾,露出一张眉目疏朗、五官端正,充满男子阳刚气息的英俊面孔,嘴角扬起一抹潇洒不羁、似笑非笑的弯弧,犹如云破月来,直将满厅男子都比了下去。
  孟庭殊料不到他说露脸就露脸,仿佛是自己一说便允似的,胸口怦怦直跳,面颊顿时烘热了起来,本欲转开目光,眼睛脖颈却都不听使唤。蓦听身畔夏星陈喃喃道:「……好帅喔。」才突然省觉,摇了摇小脑袋,恨不得往每个目瞪口呆的同门脸上都抽一把,俏脸倏沉,厉声道:「成王败寇,胜者留存,本是武林争雄的不易法则!今儿我们认栽啦,你要怎的,我无话可说。然我教门千百年的传统之中,从没有男子当家作主的事,莫说你没待过一天的冷𬬻谷、学过一招天罗香的武功,便以男儿之身,休想妄称天罗香道统!」
  冷𬬻谷一夜失陷,怎么想都和黑蜘蛛脱不了干系。孟庭殊料对方一意以天罗香之主自居,兴许正是黑蜘蛛倒戈的关键,横竖眼下输得不能再输了,此间不定藏有反败为胜的契机,否则胜负既分,还争个名分做甚?是以不能松口。
  鬼先生不慌不忙,从容道:「孟代使恐怕不知道,雪艳青之师、教门的先代门主,便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罢?」孟庭殊一怔,怒道:「你胡说!」
  「何以见得?」鬼先生笑道。
  「先门主……先门主……」她本欲抗辩,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位「先门主」一无所知,自她入谷以来,天罗香主事者一直是姥姥,再大点才知门主是不常露面的雪艳青;这位身量出挑、毫不逊于昂藏男子的武痴门主一年到头都在闭关,直到教门开始对绿林用兵,才较往昔易见。
  孟庭殊这才惊觉:自己连「先门主是雪艳青之师」一事都不知道──倘若真有其事,非是男子信口胡诌的话。
  天罗香不重宗脉,也未如其他正邪门派,依字辈排行区分长幼,除了极少数的特例,教内授艺的两造之间,不会刻意定下师徒名分。
  「恐怕姥姥也没告诉你们,」丹墀上的男子续道:「杀死八大护法、几乎毁灭天罗香的明姓女子,亦是先门主之徒、雪艳青的师妹,她与天罗香的过节,乃教内的派系、权位斗争,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敌人罢?」
  孟庭殊无言以对,虽仍怒目相视,心底不无动摇。
  莲觉寺一战失利后,教门内流传各种耳语,其中一项,便是「那贱人使的是本门武功」,据说出自照拂重伤护法的使女之口,虽被方护法等严密禁止,最终仍泄漏了出来。
  黑衣男子仿佛看穿她努力抑制的疑惑,露出俊朗笑容,和声道:「雪艳青并非真主,不过是姥姥为了私心,推出来掩人耳目的傀儡,此事护法们多半知晓,有的是不敢说,自也有同流合污,一意掩藏的。
  「天罗香本有师徒传承,也区分字辈排行,讲究宗脉,与江湖上盛行者并无二致。是蚳长老为了掌握权力,培养亲己,才于近十数年间抹煞旧制,歪曲成法,造成如今不伦不类的怪异景况;若非如此,怎轮得到她中意的人占尽好处,余人却只能捡残羹剩饭吃?」
  孟庭殊与夏星陈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想起了盈幼玉,忽觉此人所说,未必不是道理。有了师徒便有宗脉派系,虽有嫡庶亲疏之别,要是太过厚此薄彼,仍不免受人非议。
  但天罗香没有这些「包袱」,资源的分配全操纵在姥姥手中,她看上的便拿得多,拿不到的人,亦无同宗一脉的师父长老出面代为争取,只能黯然接受。便在姥姥刻意培植的人里,彼此之间也没有上下相因的羁绊,人人只向姥姥负责,如左晴婉左护法失宠了,方兰轻方护法仍是姥姥的铁杆嫡系,不会为「师姐」抱不平;方护法指点过幼玉剑法,但盈幼玉不会以方系人马自居,永远只是姥姥的亲军……
  鬼先生静静看着自己投下的这包硝药,在少女之间酝酿发酵。
  并非所有人都像孟庭殊这样脑筋灵活、积怨甚深,然而一旦恶意成形,姥姥对她们做过的事,无论好坏,将有另一番令人发指的诠释。由内部崩解敌人、让她们彻底变成自己的一部份,毋宁是最高明的征服手段。
  他满意点头,瞥了林采茵一眼,低道:「好生打点,我去去就回。」林采茵碎步趋近,小声道:「我陪主人一块儿去。」鬼先生笑道:「你想让我把场子留给郁小娥么?」林采茵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咬着红嫩的樱唇,退到了一边。
  鬼先生神采奕奕,抬头朗笑道:「我是不是空口白话,蚳长老自会给诸位一个交代。我与诸位决计不是敌人,而是因缘牵系、一脉相承,诸位日后便知,此际毋须忧虑。接下来,我将请林代使与诸位说分明。」
  阶下夏星陈捧着烧烫的面颊,细声喃喃道:「……他是说姻缘么?好好喔!」孟庭殊低斥:「你闭嘴!」
  鬼先生遥眺着郁小娥的方向。「来人,送郁教使返回分坛,明儿再召集外四部众位姐妹,与她们详细布达。」这话却是对她周围的锦带豪士说的。一名领头模样的金环谷卫士手按腰畔刀柄,躬身说道:「郁教使,请。」
  郁小娥面色如常,起身朝鬼先生、林采茵行礼,顺从道:「小娥告退。」偕四名手下离开,前后均有跨刀佩剑的锦带级豪士扈从,鬼先生看似待之以礼,防备之心丝毫不减,连瞎子也看得出。
  不放郁小娥回去,挨到天明,难保外四部不会生变;然而以郁小娥在外坛的影响力,真要纠众反抗,纵无胜机,亦决计不能无血弭平。鬼先生要的不是空荡荡的死谷,在「七玄一宗」的大义下,谷中诸女将来都是他的部属,追本溯源,还比金环谷以银钱招募的杂牌军更亲些,折了哪厢都是损失,绝非上算的好买卖。
  以节制外四部的名位拉拢,固是羁縻,但以郁小娥的野心,若太过自由放任,回头便要噬主,须得恩威并施,教她时时绷紧了皮,警醒惕励,才不致失了分寸。
  鬼先生安排停当,忽瞥见后堂通道的帘幔之间,立着一抹乌黑衣影,正是黑蜘蛛的使者荆陌,明白时候已到,抱拳了作个四方揖,迳往后进行去。林采茵痴望着他颀长的背影,直到帘幔放落、袍角靴影都不复见,才恋恋不舍地回头,恰迎着阶下孟庭殊轻鄙的目光。
  「看来,是我们错怪郁小娥啦。」孟庭殊冷蔑道:「原来勾结外人的叛徒,一直都是你啊,林采茵。」
  林采茵玩弄着胸前的大蓬鱼骨辫,瞇眼道:「庭殊,你怎这样说话?主人欲混一七玄,让千百年前一脉同出的手足骨肉,重新团结起来,此后天下五道再没人欺侮咱们。你是七玄,我是七玄,主人亦是七玄,何来反叛?」
  孟庭殊「哼」的一声,抬起姣好尖细的下颔,冷笑道:「七玄是什么东西?我只知教门养我、育我,拉拔我成人,背着教门私通谷外之人,便是吃里扒外的畜生!幼玉失踪了,我还道是躲藏起来,如今一想,莫不是你下的暗手,好教外敌入谷之际,少了个扎手的点子!林采茵,天罗香有哪一点对不起你,教你这般包藏祸心,背叛教门?」
  林采茵微微变色,尚未还口,夏星陈却已转过头。
  「庭殊,你们不要吵架,林姐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况且他……那人说话我觉得也有些道理,禁道不是哪个说进便能进的,领路使者放他进来,说不定与教门真有姻缘……呃,我是说渊源……哎呀,怎么会说错了呢?」捧着发烧的面颊,呵呵呵地傻笑起来。
  孟庭殊几欲晕厥,恨不得抽她俩耳刮子,可惜腕伤不便,怒气更甚。
  「你脑子坏了么?外人入谷,是林采茵领的路!方才那女人是玄字部的领路使荆陌,你眼瞎了才没认出!那人扯什么先门主之事,全是避重就轻……你莫见他生得俊,魂儿都飞了,分不清曲直!」
  「……他是挺俊的嘛。」夏星陈委屈道:「况且,你不总说姥姥偏心,只对幼玉好么?他说得有理,若姥姥是幼玉的师傅,那我们的师傅呢?光姥姥有徒弟,都向着她,将来我们老了,谁来照拂咱们?我觉得换个好看又明理的男人当门主,似也不坏。」
  孟庭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向知道夏星陈蠢,万万没想到竟蠢到了这般田地,一口气冲上胸臆郁塞不出,差点儿咬牙「咕咚」一声气晕过去,踉跄退了小半步。
  夏星陈忙不迭伸手,身子一动,丝褛下摆飘动,两条白生生的美腿若隐若现,细腻如顶级象牙的乳白大腿内侧掠过一抹晶亮水痕,蜿蜒直至膝间,其稠如薄浆,末端挂着饱腻的液珠,未被遽然而动的美腿甩落。
  (这妮子……居然这么湿了!)
  眼前绮景无比香艳,说不出的诱人,露出这般淫态的又是平日相熟的姐妹,再加上窥淫的刺激与兴奋,孟庭殊粉颊胀红、耳根滚烫,怔然不过一霎,旋被涌上的狂怒所攫,左掌松开腕子,反手掴她一记!
  夏星陈被打得莫名,孟庭殊气力未复,左手更非惯用,这下看似疾厉,劲道却有限。夏星陈捂着面颊,瞠目结舌,俏脸之上连红肿也无,甚至不怎么疼痛;顺着姐妹淘的视线低头,忽觉腿心里温腻一片,才知她看的是什么,正欲辩解,只听孟庭殊咬牙恨声道:「……下贱!」
  夏星陈也不是个没脾气的,心虚、惭愧、羞赧、恼怒……交迸之下,身子的反应还快过了思路,信手一推,推得孟庭殊微向后仰,本能举手遮护,一动却痛得蹙眉,又脱力垂落。
  仓促间,夏星陈没想她伤了腕子,见孟庭殊肩臂甫动,意识到对方武功高出自己一截,平日对练时被压着打的恐怖记忆涌起,顺手一攫,恰捉住她肿起的手腕。孟庭殊痛白了俏脸,几欲跪落,左手忙一抓夏星陈的手臂,尖声道:「放手……放手!」
指甲几乎刺进肉里。
  夏星陈陡被尖嗓一唤,三魂都去了七魄,手臂一吃痛,掌中不觉加劲,见孟庭殊疼得眼角迸泪,所握之处又烫又肿,才想起她伤了手腕,赶紧松开:「庭殊!我不是……不是故意──」
  「噗」的一声轻响,娇俏小脸忽露出怪异的表情,低头一瞧,赫见半截剑尖突出胸膛,乌腻的血珠溢于锋缘,欲坠未坠,似将积汩,怎么瞧都觉扎眼,仿佛身体不是自己的,所见无比陌生。
  「庭殊……好痛……好……好痛……我好冷……」慢慢委顿坐倒,双手因疼痛与恐惧揪得更紧,唇面血色飞快褪去,茫然无依的泪水滑落面庞,仿佛还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孟庭殊呜咽出声,虽想拉她一把,肿胀的腕子却不由心,只得跟着跪坐下来。
  见夏星陈身后,林采茵随手拔出血淋淋的长剑,在大红丝褛上抹几下,仍抹不净血迹,嫌恶之色乍现倏隐,「匡啷」一声扔了剑,以白绢揩手,微瞇的美眸瞟向夏星陈褛摆掀开的腿间,透出的目光既冰冷又怨毒,隐有些疯狂,与她记忆之中的林采茵简直不是一个人,额际沁冷,也不知是疼痛抑或恐惧所致。
  「啪」的一声,夏星陈趴倒在她斜坐的腿裾间,一股温热黏腻的奇异液感,熨着她光滑细腻的大腿肌肤迅速蔓延,宛如尿了身子,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夏星陈的血。
离体的鲜血以飞快的速度失温,片刻即凉冷浆涸,似能清楚感觉血液的形状份量。
  孟庭殊极是好洁,本欲将尸体推开,未受伤的左掌一触夏星陈脑后,「呜」的一声,泪水涌入眼眶,不忍挣出右腕,想起此生与她作别的最后一句话,竟是「下贱」
二字,轻抚着故友蓬乱的秀发,咬唇眦目,任由泪水滚落,一个字、一个字地抬头质问:「你凭什么杀她?」
  林采茵回过神来,强笑道:「我是救你,庭殊。出手晚了,现下躺地上的,不定就是你啦。她掐你脖子呢。」在场群姝终于明白:这是睁眼说瞎话,本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的,此际也省得是她屈杀了夏星陈,只不知为了什么。
  「还有,」林采茵似乎心有不甘,抿着唇又补一句。「你不也说了么?这小妮子就是下贱,死也不冤。」
  孟庭殊忆起她适才盯着夏星陈腿间的那股怨毒,忽明白过来,只觉既恶心又荒谬──你竟为了这种理由,夺走了同窗姐妹的性命!
  星陈,对不住,是我错了。她心想。你一点都不贱。
  你只是笨了点,又没用,但一直都是个好人,是……是好姐妹。若有来生,你要聪明些,别再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了,对你没好处的。
  「林采茵,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她抬起头来,笑容冷蔑。
  「我骂的不是夏星陈。此时此刻,在这冷𬬻谷之中,哪有比你更下贱的?你不爱惜教门的栽培,拿身子供男人享用,也就罢了;引外人穿越禁道天险,出卖无数同门,也就罢了;为了你那幼稚无聊的嫉妒之心,连同门姐妹都能随意杀了,莫非你也知道自己不过是男人的玩物,几时像破布般随手给扔了,也不奇怪──」
  「住……住口!」
  林采茵猛扯发辫,精致的五官忽扭曲起来,横眉竖目,宛若修罗夜叉,抬起缀蝶的绣鞋将两人踹倒,提剑一通乱刺:「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
  孟庭殊被夏星陈的尸身所压,逃都来不及逃,所幸林采茵怒红双眼,看也没看胡戳一气,悉数落于夏星陈之背,将她纤薄好看的背脊戳了个血肉模糊。
  现场不只天罗香众人惊呆了,连混迹江湖、惯于刀口舔血的金环谷豪士们亦搅舌不下,见美貌温柔、说话细婉动听的林姑娘摇身一变,竟如恶鬼附身一般,无不倒抽一口凉气,暗忖:「能弄得这等疯婆娘千依百顺、俯首贴耳,主人的是有通天之本领!」
  孟庭殊只短短尖叫两声,便咬舌强迫自己住嘴,瞪着疯狂乱刺的林采茵,像是看透了这人似的,虽骇得无法出声,眸光中的轻鄙、不屑乃至同情怜悯,犹如不息之箭雨,不住穿透溅起的温细血点,持续伤着林采茵。
  女郎将剑往地上一拄,咻咻细喘,心头涌起难以言喻的挫败与不堪。
  ──一定……一定要教她比死还痛苦百倍、千倍,后悔曾这样对我!
  林采茵霍然提剑,踏前一步,只不肯给她个痛快,颤着腕子没出手;见孟庭殊目光倔强,本想先刺瞎她的双眼,蓦地想起一事,染血的剑尖往她颊上轻抹,果然孟庭殊全身发颤,坚持不过一霎,终于别过视线。
  「啊,我都忘啦,庭殊你最爱干净了,是不?」林采茵微瞇着眼,柔声笑道:「这可是星陈的血呦,你们俩感情忒好,怎也嫌脏?」
  孟庭殊身子僵硬,修长的鹅颈拼命后仰,却非担心她划花脸蛋什么的,倒像剑上挑着毒蛇青蛙,敢情是洁癖发作,恶心难抑;不过片刻,终如豁出去般,睁眼怒叫:「你要杀便杀!我才不──」蓦地眼前绽开一蓬粉雾,一股异样的腥甜钻入鼻腔,孟庭殊身子微晃,眼冒金星,立时认出是何物,凛道:「七鳞麻筋散!你……你干什么!」
  「是我玄字部特制的七鳞麻筋散。」
  林采茵露出浅浅梨涡,含笑纠正她。「配方与你华字部多有不同,就算你带着解药,也解不了这麻筋散。」
  「七鳞麻筋散」乃天罗香独门的迷魂药,以七种毒虫粉末混合而成,八部又各有不同;玄字部用毒自来是八部之首,配方刁钻更胜七部,孟庭殊知她所言非虚,休说仓促间未携带解药,便是硬服华字部配制的解药抗毒,只怕药性相冲,适得其反,咬牙道:「你……你杀了我罢。」全身软绵绵的,连说话都有些费劲,想咬舌自尽也使不上力。林采茵没搭理她,命豪士押一名仆妇取酒来,拍开泥封,不知往里头扔了什么,随手摇匀,笑吟吟道:「适才捉拿孟代使的,是哪几位大哥?」喊了几声,才有四人推搪出列,神色警省。林采茵甜笑道:「几位辛苦啦。我这儿有点东西,给几位大哥压压惊,请上前来。」
  为首那人正是与鬼先生报告的光头汉,犹豫片刻,苦笑:「林姑娘,不是小人信你不过,贵师门是江湖有数的使毒行家,不管林姑娘往这酒里投了什么,在场恐怕没人敢喝。林姑娘,您就饶了小人们罢。」
  「这位大哥怎么称呼?」林采茵笑容不改。其实众豪士中,有不少垂涎她的丽色与温婉,对鬼先生之艳福是既羡又恨,然而看了夏星陈血肉模糊的尸体,恁是再怎么好色,尽都没了胃口,对她的恐惧远远大于一亲芳泽的冲动。
  「小人麻福,江湖弟兄赏脸,有个浑名唤作『混江鼋』。」
  那人骑虎难下,硬着头皮回答。他虽使一双板斧,却是横练排打出身,身板儿粗厚,因一头秃疮,脑顶寸草不生,得了个「癞头鼋」的外号,本人则自称「混江鼋」

  林采茵见他形貌猥琐,甚合心意,笑容益发甜美可人。
  「麻大哥,这坛新醅粗酒算不得赏赐,会给人笑话的。」她伸出纤长的食指往厅中一比,悠然道:「可孟代使就不同啦。她是教门内四部的菁英,不仅出身高贵美若天仙,更是处子之身,得了她的元红,还能功力大增……你说,这样算不算是厚赏?

  麻福听得一愣,回头打量几眼,「骨碌」一声咽了口唾沫,把心一横,叫道:「
既然如此,小人恭敬不如从命啦!」束紧腰带大步上前,满满舀了一杓,仰天饮尽。
「林姑娘,小人喝啦,你待如何?」
  林采茵道:「我将七鳞麻筋散的解药投进酒里,这药最吃酒力,一会儿发散开来,便即走遍全身,教麻大哥成了一名药人,全身之血都能解毒,恰恰是孟代使所需。

  麻福听得露出苦笑。「林姑娘,你让这小浪蹄子吸老麻的血……这太不地道了罢?」
  「吸血的效果最好,不过以孟代使如今景况,莫说咬出血来,怕连麻大哥一块油皮也擦不破。」她瞇眼微笑,双颊晕红:「若是麻大哥不嫌烦,愿意流点汗给她尝尝,或往孟代使香喷喷的嘴里吐点唾沫,吃得多了,也能有点效果的。」
  麻福眼睛一亮,终于明白这酒的好处,搓手嘿嘿两声,卷起了袖子。
  「老麻且来试试,这小浪蹄子的嘴有多香!」
  孟庭殊浑身僵冷,连想像都恶心得将要反胃,又悲又怒,厉声道:「林……林采茵!你要杀便杀,何必……何必耍这等花样!」
  林采茵笑道:「庭殊,我们玄字部的七鳞麻筋散与你们的不同,半个时辰内若不能解,经脉不免受到损伤,元功涣散修为倒退,那是一定有的;拖得长了,怕手足不甚灵便,从此成了废人。」
  孟庭殊魂飞魄散,怒道:「你──」那麻福却已来到身前,一捏她的颊颔,狞笑道:「小婊子!你杀我张、李二位兄弟时,不是挺威风的么?怎么想得到会有今天!
」只觉触手腻滑,竟比眼睛瞧的还要柔嫩细致,色心大起,一路顺着颈颔摸到锁骨,处子肌肤的紧致饱水,果非妓院的娼妇可比,连小巧的锁骨都是滑润润的,指尖如碾细粉,丝毫不觉骨硬。
  他摸得兴起,一只魔手顺势滑进衣襟里,贴着肚兜上缘滑了进去,顿觉指掌之滑,乃平生仅见,孟庭殊的奶脯虽然细小,乳质却绵软得不可思议,乳峰下缘沉甸甸的,坠成了浑圆形状,手感不逊于沃乳,细致精巧犹有过之,仿佛全无毛孔。他忍不住大力揉捏几下,享受那嫩乳在掌中恣意变形、几要化成膏液流去的绵细,揉得孟庭殊呜咽出声,不知是因为疼痛抑或羞耻。
  天罗香诸女看得激愤起来,纷纷起身,或斥喝或哀告,莺啁燕啭此起彼落,衬与孟庭殊含垢忍辱的呜呜悲鸣,意外地令人血脉贲张。
  「林采茵,快叫他住手!」「林姐……你别这样!」「奸贼!你敢辱我天罗香门人,定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都给我住嘴!」林采茵愀然色变,柔荑一挥,锦带豪士们各出兵刃,将一众教使分押两旁,清出居间的场子来,只余麻贵与孟庭殊两人伴着夏星陈逐渐失温的尸体,上演那不堪入目的淫辱狎戏;有些手脚不甚干净的,将所押的天罗香教使或闭穴道或缚手脚,对着无法反抗的青春胴体上下其手,权作助兴。
  蓦听一声清叱:「乘人之危,岂是男儿所当为!姑娘,你也是女子,怎能……怎能如此?」声音虽弱,自有一股不可侵犯的霜凛,正是染红霞。她初初醒来,既不知身在何处,亦不晓所见何人,却见得厅中夏星陈凄惨的尸首、麻福之猥琐,以及孟庭殊的悲愤欲绝,此事不管放到何处,皆是天地不容,岂能坐视?
  林采茵听得檀郎吩咐「不许任何人碰一碰她的身体」,早已打翻醋坛,前金后谢掺作一处,咬牙振袖:「要你多事!来人,给我掌嘴!」左右面面相觑,无人敢动。
林采茵索性撩裙下阶,仗着染红霞要穴被封,粗暴地捏开她的下颔,迳以手中染血的白绢缚口,冷笑道:「二掌院,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心理会旁的?」染红霞动弹不得,却无惧色,一双美眸直勾勾地望着她,英华与正气凛冽逼人,刹那间令林采茵生出一股自惭,胸中烦躁;别过头去,赫见一旁的苏合薰睁开眼睛,依旧是面无表情,无恨无悯、波澜不惊,仿佛眼里所见,不过顽石朽木,连动气的价值也无。
  林采茵冷不防地甩她一巴掌,打得苏合薰嘴角破裂,渗出血丝。
  「可没人教我不能动你。」林采茵瞇眼一笑,压低嗓音:「你好好瞧着,一会儿便轮到你啦。」忽地满场骚动,原来麻福将孟庭殊的襟口肚兜揉得奇皱,腰带更是早已松脱,领襟滑至臂间乳下,露出光裸浑圆的香肩,肤光胜雪,沾满麻福晶晶亮亮的口水,他竟将露出的肌肤都舔上了一遍。
  女子缠腰不甚易解,拉扯之间,汉子渐渐被孟庭殊软弱的挣扎、忍着耻辱的绯红脸蛋,以及又恨又无力的悲鸣弄得兴奋起来,硬除缠腰未果,注意力转到薄薄的裈裤上,「嘶──」的清脆裂帛声落,将染血的裙裳裤管撕去,露出白白嫩嫩的下半身来。
  孟庭殊不比股腴的夏星陈,小腹连着雪臀都是窄窄薄薄的,瘦不见骨,两条腿又细又直,骨肉匀停似幼女含苞,修长的比例却是不折不扣的成熟女郎;鬼先生替她裹金创的手绢,将细直光滑的左大腿绑得微凹,出乎意料地显露一丝肉感,强烈激起男子侵犯蹂躏的欲望。
  她下身的遮掩尽除,吓得尖叫起来,不断踢蹬:「不要!不要……不要过来!你……走开!呜呜呜……」平日轻轻一蹴便能取他狗命,此际却软得像棉花,搔都搔不到痒处。麻福笑着让她踢了几下,头脸不避,随手一拨,将蹬来的细腿拨甩开来,露出腿心娇嫩的花唇。
  孟庭殊股边剧痛,恐是麻福手劲大,这一拨竟扭了髋关,柳腰扭颤几下,却无力将雪莹莹的腿髀转回,倒像她自开了大腿,欲迎男子似的,左右怪叫不绝,直令她羞愤欲死。
  麻福将她另一条腿扛上肩,大手探进腿心子里,粗糙的指头就着夏星陈的湿濡血渍,毫不怜惜地搓揉娇嫩的蒂儿。那处平日连孟庭殊自己洗浴,都舍不得多用点气力,此际却像被沾了砂砾的粗麻绳往复擦磨,痛得她纤腰扳直,匀薄的臀股不住僵颤,痛楚起初像火炙,后来又像是用刀生生刮去一层皮;末了已无半分知觉,对方指上的血到底是夏星陈或她的,连孟庭殊自己也分不清。
  麻福欲火中烧,感觉指尖温腻,只道是少女动情,淫笑:「你这下贱的小浪蹄子!忒快就想要了么?装什么三贞九烈!看老子生生肏死你!」七手八脚地去解裤带。
  林采茵笑道:「麻大哥,你要给孟代使解毒呀!怎都是你吃她,也不让人家吃点。」众豪士大笑。麻福邪火冲天,心中「呸」的一声,连肏了林采茵母女祖宗几十遍,不敢明着拂逆,灵光一闪,依旧是一手解裤带,一手捏开孟庭殊的小嘴站起身来,冲诸人笑道:「不好意思啊,兄弟现丑啦。自家人瞧自家人,千万别笑话啊。」怪叫口哨声此起彼落,连原本被赶到外头去的青带、玄带豪士,亦都闻声围过来,廊庑间满满的都是人。「唰」的一声,麻福将裤子褪到靴踝间,胯下露出一条又粗又黑、刚毛硬卷的丑物,膻浓的男子体味扑面而来,光嗅着便觉肮脏,也不知有多久未曾好好洗过一次澡。
  「孟代使,你加把劲吸,纵吸不出血来,老子心情一美,也喂你吃点好的,看能不能让你别做残废!」说着下身一挺,满满地将那物事塞入孟庭殊的小嘴里,直抵咽喉!

凡人修仙传
忘语
修仙觅长生,热血任逍遥,踏莲曳波涤剑骨,凭虚御风塑圣魂! ...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20 14:40:35

【第百五五折 灰翳蔽日,矫矢腾空】
  孟庭殊「呕」的一声瞠大杏眼,只觉异物几乎插裂嘴角,带着骇人的凶暴贯入咽底,刹那间竟令她产生喉管胀破的错觉,仿佛被一根杯口粗细的木杠插入腹中,连痛楚都不及占领知觉,涌上的是即将窒死的巨大压迫──麻福捏着她的颔关,直把少女柔软的喉管当作膣管,不住用毛茸茸的下腹冲撞着她剧烈变形的娇嫩嘴唇,口中「荷荷」有声,伴随着孟庭殊难以自抑的抽搐与呜咽。
  「快……快停手!」一名元字部教使不顾一切地喊:「她会死的!」被身后豪士一勒雪颈,才没再出声。
  孟庭殊因呛窒与疼痛而瞪大的眼眸飞快失去神采,眼白一翻,呜咽声成了骇人的呃呃怪响,左手胡乱揪着麻福粗壮的大腿,却连一条白痕也刮不出,「啪」的一声小手松坠,原本僵颤的纤薄腰板一瘫,一屁股坐落裙腿,烂泥般再不动弹。
  林采茵理智渐复,没想再弄死一名内四部教使,这才喝止麻福。
  麻福「呸」的一声拔出阳物,松开双手,孟庭殊斜斜倒落,动着了伤腕才痛醒过来,趴在地上干呕片刻,好不容易缓过气,俏脸上涕泪横流,贝齿、嘴角都渗着血丝,显是麻福冲撞所致。
  她这时才渐能辨出男子留在口里的腥臊咸苦,那难闻的汗臭垢腻混着一丝尿骚味,似还垂挂鼻端,中人欲呕,难以想像适才那物事不仅捅入她嘴里,甚至插进喉咽…
…孟庭殊不由一颤,趴在地上呕吐着,边咳边呛,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屈辱袭上心头,眼眶泪涌,只咬着牙没哭出声。
  「臭花娘,你别怪老子啊!是你自己不济事,撑不到你麻大爷射出来,不是大爷不给解药啊!」麻福一口唾沫吐上她汗津津的粉臀,晃着垂下的大肉棒,一点儿也不怕旁人看,得意洋洋,颇有几分炫耀的意思。
  他胯下物事虽不算长,却较常人粗得多,包皮褪下之后,露出水煮蛋大小的黝黑肉菇,居然不是圆钝形状,不仅比例尖狭,至马眼处还凸出婴指般的小半截,连同尺码份量,活像切下一截鳖首安在腿间似的,滑稽怪异到令人笑之不出,只能啧啧称奇。
  「老麻,原来你外号是这么来的呀!」豪士中有人调侃:「合着长得不是鸡巴,居然是甲鱼。」满堂轰笑。
  麻福仰天哈哈两声:「你小子眼红么?这人的鸡巴能有多大?老子这话儿还大过甲鱼!」见孟庭殊呕吐声止、艰难地移动手肘,想要爬行逃开,只是速度慢极,扭半天也不见前进寸许,棉花似的小俏臀一扭一扭的,曲线滑润、粉肌透红,养眼至极。
  他摸清孟庭殊的罩门,知这小妮子有严重的洁癖,一遇肮脏便头皮发麻、浑身僵硬,比死还难受,有意折辱,伸出靴尖踏住她赤裸的脚掌心子,狞笑道:「你上哪儿呀孟代使?这都还没完哩。」
  脚掌心自来敏感,虽未刻意用劲,几百斤的粗壮身躯踩落,仍教孟庭殊昂颈惨叫,蹠骨疼痛欲裂,再难寸进。麻福拽她脚踝拖近,孟庭殊本欲撑转娇躯,不料身下顿轻,被头下脚上地斜斜提起,只上身左半边撑在地上,避免拖动伤腕。
  麻福将她沾满尘土的小脚凑近口边,哪理她惊呼细喘、挣扎扭动,血盆大口一张,津津有味地吮着玉颗般的小巧足趾。
  孟庭殊的脚掌就跟她的人一样纤细,足趾平敛,蹠骨浑圆,正因沾了沙土,益显出肌色白皙,掌底趾间等肌肤较薄处,均自底下透出一抹粉酥酥的橘红润泽,说不出的可爱。麻福大口大口地又吃又舔,咂咂有声,手中所握如一只雪嫩白菱,从塘底污泥新剥而出,逐渐显露出鲜滋饱水的菱肉来,光看亦觉美味,不枉他吃得这般忘形。
  旁边原有些抱着瞧热闹的心态、不时嘻笑揶揄的,这时不禁收了笑声,只觉口干舌燥,也想上前品尝些个。
  孟庭殊又痒又恶心,身子软绵绵地使不上劲,被单吊起一条粉致致、汗津津的纤细玉腿,怎么也挣不开,正自难受,「啊呀」一声下身忽然落地,带着浓重汗味的胖大身躯旋即压上玉背,滚烫粗糙的异物堵上玉门,一迳顶着,却是麻福趴上了身。
  她吓得尖叫,还来不及挣扎,蓦地脑后一痛,麻福已拽着她的头发,强将小脸扭了过来,淫猥丑陋的面孔凑近,便要去吻她嘴唇。且不说口臭黄板牙,这张嘴才刚舔过她的足底泥,孟庭殊思之欲呕,死活不肯张嘴,麻福不烦起来,一压伤腕,趁她痛得叫出声时,一把吸住两片软软的唇瓣,将灰白如鳄的宽扁大舌深入檀口,吮着少女口中芳香。
  孟庭殊「呜呜」摇头,不幸头发被他揪住,光是僵持不动都痛得迸泪,况乎挣扎?然而更可怕的事情才正要发生。压着她的粗壮雄躯前移,原本只堵在股间的一团灼热异感,忽变得轮廓清晰起来,犹如一条粗硬的木橛子,直往最娇嫩的腿心里顶,位置却大出她的意料──「啊……不要……那里不要……痛……呀────!」汉子的蛮横粗暴,让过程快到她不及反应,撕裂般的剧疼却长得不可思议,随着时间流逝不断堆叠,持续增幅……
  「好痛……好痛啊!」
  孟庭殊僵着腰臀瞪大眼睛,只觉得身子似乎从肛菊处被硬生生撕成了两半,搠入身子里的根本不是什么木橛,而是椽柱一类的巨物,直将她的下身捣得稀烂,什么也没剩下。
  麻福可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硬捅进少女娇嫩柔弱的小菊花里,「嘶──」的一声仰头一颤,陶然道:「娘的!真他妈够紧。」乘着血润大耸着,伸手掰开两瓣细嫩的雪股,唧唧唧地悍然进出。
  初时孟庭殊惨叫不止,每一捅都让尖叫哀鸣的程度不住攀升;末了似连叫唤的气力也耗尽,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痛白了的小脸上涕泗横流,目焦涣散,十指痉挛般不住屈伸,嚓嚓刮地,忠实反餽着股内的剧烈痛楚……
  她勉强睁着模糊的泪眼,突然有种神魂出离的错觉,仿佛那个正在抽搐、哭喊着的并非自己,旁观那样的悲惨苦痛,令她亦不禁怃然,多少动了恻隐之心。
  在她们眼中……在所有人眼中,我就是这般模样么?散着金星的朦胧视界里其实只能隐约辨出一双又一双的靴鞋,她并不真的知道有多少人在看,不愿去想在她们或他们眼中,自己究竟还剩下什么。
  就让那畜生侵犯后庭好了。唾沫、汗渍,甚至是更恶心千百倍的东西,她都能一滴不剩地吞下去;无论遭遇什么样的对待,根本不失,将来都能讨回来!待解了「七鳞麻筋散」的药性──麻福只觉她股中润滑,抽动益发畅快,想是肠液分泌,令阳物出入顺遂,大手一挥,「啪!」在臀上留下一枚殷红掌印,笑道:「小婊子,大爷干得你忒爽,连屁眼都湿了?真他妈贱格!」旁人取笑道:「没准是腹泻,你小心拔塞子啊。」引来哄堂大笑。
  麻福也不生气,笑道:「都别争啊,瞧瞧便知分晓。」剥的一声从雪臀拔出阳物,只见鳖首般的巨大肉菇上黄黄赤赤,不知沾着什么,说是浆液,却比唾沫稠厚许多。
  孟庭殊股内的肿胀感一空,后庭突然激灵灵地痛起来,宛若刀出,遇风刺烈。原本小巧秀气的肛菊,如今只余一个凄惨的血洞,皮肉微微翻开,如金创一般,令人不忍卒睹。
  麻福揪着她的头发提起,捏开颔关,淫笑道:「孟代使,对不住,这回要滋味不好,可怪不得我,是你屁眼里的味儿。」将阳物塞进她嘴里,胡拱一气,倒比前度折腾得更久。孟庭殊被呛得将欲断息,半昏半醒,满嘴都是腥臊的臭气和苦味,混着铁锈般的鲜烈血气,不住激起喉搐胃涌的冲动,频频将她从昏厥失神的边缘唤回。
  与麻福一同出列的三人,见不过须臾工夫,他便将一名精致绝伦、画中人儿般的美丽姑娘玩弄得如此凄惨,不禁有些光火:绿林出身的好汉,谁没有同弟兄们玩过女人的经验?弄得满嘴黄白之物,这还让不让人沾点儿好处?忿忿道:「喂,癞头鼋!不带这样的吧?你手脚干净些,后头还有人哩。」有两个性急的,已抢着酒杓喝光大半坛,脸都红了,颇为跃跃。
  麻福笑道:「这还不容易?学着点!」取来一大桶水照地一泼,「唰!」冲得孟庭殊蜷背别首,残剩的薄衫贴熨着玲珑巧致的乳球形状,随激烈的呛咳不住起伏弹动,颤如豆腐,可见其软。
  这下冲去她身上夏星陈的残血秽迹,加上湿衣贴身,别有一番仙子落难的诱人风情,的确可口得多。三人淫笑着正要围上,却见麻福跪在少女两腿之间,将细细的腿儿大大分开,不禁哇哇大叫:「癞头鼋!你干什么?后庭都给你办了,前头怎么也得交出来罢?」
  麻福胯下那条粗红狰狞的鳖首棍,单手几乎握不住,他捉着往少女娇嫩的花谷中蘸点淫水,便要挤开黏闭的阴唇,嘿嘿笑道:「好啊,你们几个掏将出来,哪个硬了哪个先来。」
  三人一愣,见麻福那鳖颈似的奇伟阳物,自家与之一比,不免见绌,过往强奸女子时,多是个个轮流上,匆匆完事,图个爽快而已,谁也没闲工夫品头论足。现而今满厅都是天罗香女子,还有林姑娘居高临下,一目了然;一想到要自曝其短,三人顿时馁了大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肯先解裤子。
  孟庭殊被冷水泼醒,冻得发颤,见身前堵着麻福那多毛黝黑的猥亵身躯,以及自己大大分开的雪股间、即将被异物突入的悚栗不适,摇摇昏沉的小脑袋,突然明白过来,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叫:「不要……不要!后面……后面给你……这边不行!不要进来……别……呜呜呜呜……」说到后来混着哭音,一边扭动娇躯似欲闪避,又忍痛用剩余的左手去剥股瓣,引诱男儿针砭……慌乱的举动纷呈并至毫无章法,伴随着急遽升高的绝望感,少女只求能保住花谷中那片无比珍贵的薄薄肉膜,用什么交换都好,哪怕是出卖灵魂,亦无半点犹豫。
  麻福充分享受了她的绝望哭嚎,转头冲三名同伙狞笑:「吃肉就别怕味儿臊,你们瞧好啦。」不理少女软弱的抗拒哀告,鳖颈般的粗尖肉棒向前一顶,衬着少女的嘶声惨叫,狠狠捅进了她未经人事的嫩膣之中!
    
  对蚳狩云来说,这也是活生生的恶梦。蚳狩云近年来甚是浅眠,纵使入睡,也常在各种醒后印象紊乱淡薄的杂梦中惊醒──因此,荆陌才刚来到她床边站定,老妇人便突然睁开了眼睛,仿佛她其实没有睡着似的。
  「起身更衣,」荆陌常扮演传话的角色──虽然次数屈指可数──在蚳狩云见过的寥寥黑蜘蛛里,她的身形口音算是好认的,开口时的诘屈聱牙之感也淡些,比较像是正常人。「我在门外候着。」
  蚳狩云并不觉屈辱,也未以为荆陌姿态甚高,对自己颐指气使,视为从属。半生待在地底、绝少人言,已使她们成为截然不同的物种,只有外型像人,却不能以人目之。将来,薰儿也会变成这样罢?在此之前,须得从她口里,好生一探黑蜘蛛的根柢虚实──老妇人从容不迫地换好衣衫,用备在床头的香汤漱了口,还披了件御寒的绒衬大氅,盘膝坐于琴几之后的蒲团,点燃兽脑中的檀木薰香。
  荆陌仿佛一一历见,在她放落火绒的同时,准确无误地开门,引入一名乌绸开氅、腰跨金剑的俊朗青年。「外人入谷」的冲击尚不抵蚳狩云见着那件黑袍时的错愕,正欲起身,腿裾碰着几缘,「嗡」一声琴弦响动,瑞脑金兽的兽首小盖翻跌下来,在几上撞出清脆结实的金木交击声。
  (这是……先门主的袍子!)
  青年所穿,自不能是先门主之物。他死后,蚳狩云已将遗物尽毁,事后想来才觉毫无必要,然而以当时那样心如死灰的难过和绝望,似要毁掉点什么方能稍稍平复,做出此等无益之举,也算是人情之常了。
  「长老可以叫我『鬼先生』。」青年微笑道:「但我没想这般了事,这太不尊重长老,也不尊重自己。我姓胤,单名一个铿字,久闻长老大名,可惜缘悭一面,只托鱼雁,至今日方谒,望长老勿嫌我简慢。」
  蚳狩云想起那封七玄大会请柬上的署名,一下全都联系起来。艳儿赴血河荡之约才失踪的,如今召集人竟长驱直入冷𬬻谷,对方意在天罗香,恐非临时起意、顺势而为,而是一早便盯上了教门,处心积虑,终在今夜出手。
  老妇人望着那张英气俊朗的面孔,断定他非是信口冒称。
  「原来,你是胤丹书的儿子。」
  「有这么明显么?」胤铿──或说「鬼先生」──耸肩,还是忍不住泄露出一丝轻佻。「长老既知我的来历,当明白我对天罗香无有恶意,否则此际谷中早已血流成河,诸位花朵般的教门姐妹们惨遭蹂躏,而非待之以礼,仅稍微限制一下她们的行动罢了。」
  这话软中带硬,明着是示好,表明虽拿下了冷𬬻谷,却是秋毫无犯,还有商量的余地,实际上却是警告蚳狩云:天罗香的存亡绝续,只在你一念之间,合作则不致倾覆,若是给脸不要脸,「血流成河」、「惨遭蹂躏」云云恐非恫吓,转眼成真矣。
  鬼先生从袍底取出那片胫甲,置在琴几之上。
  「长老若寄望雪艳青之奥援,也趁早死了这个心。」
  蚳狩云闭上眼睛,半晌才又缓缓睁开,仿佛凭空老了十几岁,眉宇间那一抹芳茂残迹倏忽殆尽,只剩下衰老空洞的躯壳。「你要什么?」
  鬼先生笑了起来。「我有两样物事,须得长老相赞。其一,请长老在天罗香诸人面前,奉我为真主,跪于阶下山呼万岁,并对诸位姐姐承认,我才是天罗香的正统。

  蚳狩云低垂眼帘,似极疲惫,片刻才低声道:「我可以做。但纵然如此,你也不会真正拥有天罗香。本门规矩,自以女子为尊──」
  「所以你那蘅青姑娘弑师出奔时,长老才没赶尽杀绝么?」鬼先生故作恍然:「原来如此。因为她杀的,是位男儿身的天罗香之主啊!这么一说,就通啦,难怪、难怪!」
  蚳狩云身子微震,心中暗忖:「他竟然知道蘅儿的闺名!」惊愕不过一霎,忽然抓到关窍,缓缓抬头,沉声道:「你和左晴婉……是什么关系?」
  鬼先生眼中微露惊诧,旋即点了点头,抚掌笑道:「姥姥不愧是七玄中有数的大长老,与您说话,当真一点也大意不得。左护法同我的关系可紧密啦,是我割断了她的股脉,瞧着她流干最后一滴血、咽下最后一口气,再替她阖上眼睑的。瞒了长老许多年,真心对您不住。」
  左晴婉虽与明栈雪、雪艳青等算是一辈,年纪却大了她们七八岁不止,跻身教门菁英、得姥姥大力栽培以前,原是伺候先代门主穿衣的小丫头。先门主虽深居简出,长期待在北山石窟,少见教内诸人,左晴婉却是天天伺候着他,那件乌绸开氅熟到不能再熟,若曾随手描绘下来,甚且缝制一袭收藏,以为纪念,也非什么奇怪之事。
  先门主死后,蚳狩云为掌握教中大权,已清掉一批老人,扶植上来的新科护法教使中,对明栈雪弑师出奔一事多不了了,更别提贴身侍奉过先门主,知有乌绸开氅、蘅青姑娘等;鬼先生能做出这身打扮,且说得出明栈雪的本名,唯一合理的交集,也只能是死在濮嵧分舵的左晴婉。
  婉儿一向硬气得很,蚳狩云心想。要从她口里撬出这些事来,这厮定是使尽了手段。「你狐异门从忒早之前,便精心布桩对付我天罗香,看来今夜之失,也不算冤枉。」
  「左护法什么都告诉我了。」
  鬼先生淡淡一笑。
  「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我毁灭天罗香,确定她所经历过的事,不会发生在其他女子身上。蚳长老,在你眼里,雪艳青也好、左晴婉也罢,不过工具而已,你适才一见此甲,料想雪艳青无论是被杀抑或被擒,日后恐都用不上了,居然连问都没问一句…
…这般心凉,没想过在他人眼里,是如何的齿冷么?」
  蚳狩云没接口。近期之内,黑衣青年不是唯一做出这种指控之人,不管是他抑或耿照,都无法动摇老妇人赖以行事的准则。你们哪里知道,延续教门,需要何其冷硬的心肠,才能面对如此的艰险不易!
  鬼先生也没打算以温情打动她,悠然道:「《天罗经》包罗万有,号称『七玄第一武典』,然而数百年来,却无一位天罗香教祖倚之称霸武林,明明坐拥各种拳掌外功绝艺,却无一门足堪匹配的内家功法,『腹婴功』虽是绝佳的养阴圣法,用于克敌致胜,不过二三流矣。
  「你身受上上代门主『喜欲夫人』薄雁君的大恩,师徒二人耗费心血无数,一意突破腹婴功禁制,以发挥《天罗经》诸武学的威力,可惜薄雁君殚精竭虑、发枯身竭,仍是一筹莫展,大半生的努力尝试全扔了水里;要不是她服食过极其希罕的异种『
枯泽血蛁』,内力胜过历代门主,天罗香在这一代就该衰颓,只能蜗居冷𬬻谷,靠黑蜘蛛的保护苟延下去。」
  这事不惟左晴婉,连蘅儿、艳儿都听她说过许多次,鬼先生得自左晴婉死前转述,并非难以想像。当年薄雁君弥留之际,灵光一闪,唤守在病榻边的亲信护法们上前来,娓娓道出一个奇想天外的计画。
  据说「枯泽血蛁」形状似蝉,生着七鳃鳗似的狰狞口器,鲎甲蟹足,拖着一条剑戟长尾,体型大如卵石,泛着似金非金、似铜非铜的铣亮光泽,刀剑难伤;有翼翅而不飞,有腹足而不行,遇到土地便往下钻,一待就是三十年,直将若干范围内的生机吸取一空,才又转移到别处。
  但凡血蛁寄生之处,地上寸草不生,水中无有鱼虾,连水藻蚊蝇都活不了,故称「枯泽」。存活超过三百年以上的枯泽血蛁身带血光,千年以上则通体转赤,那是牺牲了地表上下无数生灵所得来,乃天下至补。
  枯泽血蛁无惧金铁,唯腹部胸甲、腹甲之交有一处软肋,能轻易戳破,漏出体液。东洲许多王公巨贾不惜耗费千金,以求一只百年以上的血蛁,以其液延生,传说吊命的奇效远胜参芝。
  薄雁君年少时因缘际会,竟于冷𬬻谷附近得到一对枯泽血蛁,与同行的猎户少年一人一尾,分了两只蛁虫,薄雁君因此武功大进,乃至登上大位,统领一门。那少年却一直深山逍遥,快活度日,几与薄雁君同时仙去,两人俱活到八十高龄。
  薄雁君固未婚嫁,也不曾诞下儿女,猎户却留有一条独脉,儿子生了孙子,孙子生了曾孙,曾孙又生玄孙……约莫其时,恰有个六岁大的男童。蚳狩云等受了薄雁君的遗命,将这男孩儿带进冷𬬻谷,藏在北山石窟抚养长大,立为天罗香新主。
  「喜欲夫人」薄雁君的构想既简单又大胆:既然女人练的腹婴功不济事,那便换男子试试!
  阴功不合男子习练,由是更须有服三百年以上「枯泽血蛁」的非凡血脉,身带天功,生下来便远较常人跑得快、跳得高,气力旺盛,练什么武功都能成材。更进一步想:既然他练不了天罗香的内功,那便由旁人练,练好了再送将给他,一股脑儿灌入身子里,这总行了罢?
  「蘅青姑娘也好,雪艳青也罢,通通都是为『他』备下的内力罐子。」鬼先生怡然笑道:「时间到了,便将处子元红并着一身功力,全捐给先门主──这便是你们原本的盘算,是不是?」
    
  鬼先生回到天宫大厅时,场子里已是一片淫猥狼籍。
  孟庭殊被干得两眼失神,小嘴怔怔张着,自嘴角淌出的一条晶亮津唾里夹着血丝,显是口内牙槽受了损伤。她身上片缕不存,细小却形状浑圆的柔软奶脯上布满了殷红的指痕,仿佛被拖进一群鬣狗中撕咬过,雪白的大腿臀臂都有醒目的瘀伤。
  麻福在她娇嫩红肿的小穴里射了两回,意犹未尽,又狠干了小屁股一回,若非精囊已空,怕又要再射一注。
  孟庭殊本还惨叫哭嚎着,持续了一段时间,末了已瘫软不动,宛若死尸,只有在阳物拔出血洞、重新捅进另一处时才又抽搐些个,连呼痛的能力都已失去。
  麻福把沾着残精血污的肉棒在她面发上胡乱擦抹,把好好一名玉一般的人儿弄得污秽不堪,再加上前后两穴落红狼籍,连嘴角都有血,一旁巴巴望着的三名同伙也没了胃口,又不甘空手而回,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索性将手伸进裤裆里捋着,捋出满腹邪火,稀哩呼噜地射了她一头一脸。
  自然也有不嫌精血肮脏的。「喂老麻!你弄忒久,也该消停了罢?」一名矮个子连连咂嘴,解了裤头上前来。麻福嘿嘿两声:「你来也行啊。」朝孟庭殊发上呸呸两声,唾沫混着稀痰,左右无不皱眉掩鼻,那矮子却毫不在意,笑道:「要不你直接拉泡屎好了,也省事。」麻福灵光闪现,捉着垂软的粗大鳖首,照定少女精唾狼籍的茫然小脸,还真想尿她一下,矮子伸手一推,怒道:「妈的,有你这么小气的么?又不是你婆娘!」麻福踉跄几步,抖得鳖颈直晃摇,冷笑道:「老子拿了她的元红──」
  「是谁准你做的?」泼喇一声吊帘掀起,鬼先生大步而出,黑蜘蛛荆陌跟随在后。全场的熙攘嬉闹顿时沉落,林采茵一颤回头,强笑道:「主人──」鬼先生冷不防地一扬手,直将她从三级阶台搧得翻身栽落,撞倒两名锦带豪士,恰恰避开几椅等坚硬之物;饶是如此,林采茵仍蜷在地上微微滚颤,半晌都起不了身,也不知是晕是醒。
  麻福一看脸都青了,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告饶道:「主……主人,真不干小人的事啊!是林……林姑娘让小人做的,同伙的还王承通他们仨!」被指的那三人面色丕变,胡乱推搪着,大喊冤枉。
  鬼先生笑道:「你知不知道,我刚刚当上了天罗香的门主?你强奸的,却是我之门人?」麻福还欲强辩,蓦地眼前一花,乌氅翩至,紧接着一阵难以言喻的撕裂剧痛自两腿间传来,他忍不住放声惨嚎,一团血肉模糊的腥臭异物随之塞进他大张的嘴里,麻福蜷身栽倒夹紧双腿,在地上滚出一片骇人的血泼墨。
  王承通三人面面相觑,突然齐齐转身,拔腿朝堂外奔逃而去!
  鬼先生也不追赶,见厅外楼梯间走下一条瘦高衣影,扬声道:「凤爷,留下三条狗命!」语声未落,一条匹练银光如神龙矫矢,「飕!」破空飞出,长如连索的风刃一气将三人的脑袋扫落,「咚咚咚」滚落在地,无首的残躯却还奔出数尺,才抽搐着倒下。
  来人一收银练,跨入高槛,却是一名两颊瘦削、面色青白的锦衣高汉,带饰青玉,神情冷漠,对杀人断首一事无动于衷,自然得像是呼吸喝水一般,正是金环谷四名玉带高手之一的「云龙十三」诸凤琦。
  「凤爷辛苦了。」鬼先生抱拳微笑。
  诸凤琦只认得他的声音,今日还是头一回见他露脸,眉毛都没动一根,拱手还礼。「这般货色,难说辛苦。」自行落座,只瞥地上一眼,旋即坐正,堪称目不斜视。
  鬼先生命人将麻福拖出堂去,双掌以贯钉钉死在木架之上,吊起示众,俟其自毙;用刑期间,惨叫与钉锤声不绝于耳,天罗香诸女无不露出痛快的表情,那些曾动淫念的金环谷豪士则铁青着脸,暗自庆幸未逞一时之快,死前还要受这些零碎苦头。
  奄奄一息的孟庭殊被抱上阁楼料理伤患,诸女虽未必服气,但悲愤之情略减,鬼先生已安排蚳狩云向众人布达,此际多说无益,让人将教使们先行软禁,饥饱寒衣尽量供应,严禁豪士骚扰侵犯,暂作权宜。林采茵回过神来,抚着微红的面颊站在一旁,鬼先生也不理她,迳对众人道:「今夜一战功成,本该大肆庆祝一番,不想小人坏事,只能未赏先罚,实非我所愿。我说啦,天罗香皆是我之门人,岂有欺侮自家人的道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余兴节目。」目光扫往一侧,怡然笑道:「二掌院,这便轮到你啦!烦请你起身上前,来给诸位看看可好?」
  耿照还未睁开眼睛,难以想像的疼痛几使他再度昏厥过去。
  浑身上下每根肌束,仿佛被烙铁炙融了、烫焦了,而后又一节一节卜卜有声,挤溢得脆裂开来,迎风片片崩解……在失去意识以前,他只记得自己极力护住头脸胯下等要害,免得在纷至沓来的踢踹间遭受重创,但这样的肿胀疼痛仍远超过他的预期,并且随着知觉次第复苏,不断向上推叠积累,每当他觉得忍耐力已至极点、行将崩溃,疼痛却总能筑出一堵超越想像的新高,再次将他拉上另一个全然陌生的层次──哗啦一响,冰寒刺骨的夜凉水兜头泼落,水珠刺进肌肤绽开的无数大小裂创,终于痛得耿照忍不住张嘴,「啊──」短短一声吐颤,微分的嘴唇却像生生撕开黏合的血肉一般,疼得他眼角迸泪;咸涩的泪水自破碎浮肿的眼皮渗入,少年难以自制地扭动起来,宛若涮过沸水的活虾。
  「……醒了,醒了!」周围的鼓噪声如在他颅内擂着战鼓,每一丝震颤都令他反胃呕吐。但意识一旦清醒,超越感官之上的直觉则醒得更快,要不多时他便想起自己失陷金环谷众人之手,是鬼先生将自己彻底击倒,苏姑娘也被抓了,还有染红霞──他剧烈呛咳起来,忍痛吐出一口血污,睁开眼睛环伺四周,见苏合薰倒在一旁的太师椅中,睁着一双清冷的妙目睇来,似是动弹不得;而朝思暮想的红衣丽人,则俏立身前,胸背挺拔、腰腿修长,身姿仪态说不出的曼妙动人,染红霞强忍着眼泪不欲示弱,却仍在他睁眼的刹那间溃堤,「呜」的一声掩口缩肩,左臂环胸,窈窕的娇躯不住轻颤。
  「没……没事了。别……别哭……」
  他忍着剧痛,艰难地歙动嘴唇,试图抚慰伊人,才发现干哑肿胀的喉头全然发不出声音,连吞咽口水都痛得像千针攒刺,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染红霞的泪水流个不停,他知道她绝不软弱,无论面对何等难关,总能坚强面对……
  但他渐渐明白,她为什么这般心痛了。明明上半身各处无不痛得他死去活来,腰部以下却无知觉;非是不会痛,而是像不存在似的,根本无从痛起。他依稀记得鬼先生落腿如斧,重击了他的腰脊龙骨,该不会……该不会是被腰斩了,下半身空空如也,才不知疼痛吧?
  耿照想着,自己也差点笑起来。这一切如果是恶梦的话,能不能一霎眼后,便即醒来?
  但真正的恶梦,现在才刚开始。鬼先生的身影忽从染红霞背后闪出,个头却比印象中要缩小许多,耿照愣了一下才会过意来,原来他是站在远处。鬼先生变戏法似的亮出一团鲜血淋漓的肉块,冲他笑道:「恭喜你啊耿典卫,你这话儿我们每个人都拿着比了比,没一个大过你的,可惜啊!早知就不切你啦。」耿照纵使视线模糊,也认得出那是团割下的阳物,悚然一惊,挣扎着低下头,却听周围一片轰笑,染红霞不及抹泪,回头怒道:「你胡说什么!

  耿照的衣衫虽污损破烂,惨不忍睹,裤腰却系得好好的,自是鬼先生拿麻福之物相戏。
  这一试之下再无疑义,耿照不仅龙骨被断,下半生再与站立无缘,遑论跳跃行走,恐怕连腰腿知觉亦失,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瘫子,恁他在阿兰山上何等风光、力战李寒阳邵咸尊威震天下,此生只余「废人」两字相傍,什么英雄了得都成梦幻泡影,点滴不存。
  耿照忽然惊恐起来。他自有生,最得意的便是跑得比人快、跳得比人高,内力没了可以再练,体内有个吸功深渊再也使不了武功,他还能是个不错的山樵猎户,不管干什么都能养活自己,养活亲爱的家人与女眷。但……半身不遂?这要如何管照红儿、宝宝,他年迈的老父,以及龙口村和流影城的两位姐姐?
  他挣扎欲起,但动也不动、仿佛与心识的联系全被切断的下半身,却令他浑身如坠冰窖,从头冷到脚底──但如今连脚底他都感觉不到,视线所及,瘫在地上的是两条宛如缝了棉絮套上靴裤的假肢,半点「活生生」的感觉也无。
  鬼先生已当他是桌椅几凳一般,目光扫过却看不入眼,专对染红霞道:「二掌院,跟男人呢,起码得挑个有用的。就不说这个幸不幸福了──」随手扔掉阳物,正色道:「还得替他把屎把尿,啧。你忍得三年,忍得了三十年么?你虽是破鞋,所幸还有几分姿色,很多男人可选的。这个……啧啧啧,我看就算了罢?」
  染红霞面色惨白,咬牙眦目,冷冷道:「行走江湖,不分黑白正邪,能立身服人者,只讲『情义』二字!有情有义,才有江湖。你莫逞嘴上之快,有什么条件,爽快说了罢,不违侠义道、不悖良心之事,我能为你做到;否则,死有鸿毛泰钧之别,你未必便能威胁了谁!」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不卑不亢,在场许多人不禁对她收起轻视,心中暗暗点头,料想江湖恩怨,至多是引刀一快,身死酬仇,主人既已占尽便宜,要杀要剐也好干脆些,图些嘴上便宜、零碎折磨,既是辱了这等飒爽身姿,也未免太无器量。
  「爽快!」鬼先生竖起了大拇指。「那我便直说啦。二掌院,我要你的人。」
  虽早已想过这种可能,但亲耳听闻时,染红霞仍忍不住白了雪靥,身子微晃,若非苦苦撑持、不肯下人,说不定便晕厥过去。
  耿照依稀听得,发出嘶嘎瘖哑的「呜呜」怒吼,只可惜动弹不得,鬼先生连瞧都懒瞧一眼。染红霞见得爱郎的惨状,心中酸楚,心想若能换得他平安出谷,及早延医治疗,便迫不得已委身于贼,恐怕也要忍耐。
  正自柔肠百转,忽听鬼先生笑道:「哎呀,二掌院是不是误会了?我不是要你献出身子,供我奸淫取乐,等着我临幸的女子,都能绕平望都外城墙几匝了,实轮不到二掌院委身。」说着笑容一敛,冷哼道:「我要你做的事,不管违不违背侠义道、与良心有无关连,只要我说了,你不但得做,还得做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不留一丝余地!这比陪我睡觉要难多了,不容你虚与委蛇、阳奉阴违,若要你弑师杀父、屠灭水月一门,你也先做了才能点头!如此,你若立下毒誓,终生不得违抗我之命令,我便留下耿照的狗命,你听清了么?」
  染红霞浑身颤抖,蓦地想起一物,涩声道:「你……你是要我做刀尸?」
  鬼先生笑道:「要我留他一命,不清一清前帐,价码本就不便宜。你可知你的好郎君毁我多少心血、碍我大业推行,为他一人逞英雄意气,有多少人白白流血,心机落空,多少冤恨难以昭雪,多少理想泥足不前么?要不是你还有这点价值,你二人除挫骨扬灰之外,岂有别的下场!
  「没错,就让你做刀尸,交换你爱郎的后半生,毋须活在无穷无尽的苦刑折磨之中。这么好的条件,我只提一次,越犹豫就只会越糟糕,你且考虑清楚。」
  鬼先生从原本的激昂愤恨,说到这里时已十分平静,越是如此,越令染红霞股栗震颤。她不怕身受孟庭殊那样的遭遇,就算再痛苦数倍、乃至十数倍,她猜测自己都能挺得过──世上有比舒适、幸福,肉体的欢愉或苦痛更重要的事,叫做「信念」。
失去信念,人就只能活得猥琐低下,足以令一切舒适幸福染上乌影。
  ──但,她能坚持看着耿照受苦吗?
  想像他所承受的痛苦,比在她自己身上发生的同等来源,还要痛苦上百倍、千倍,那已经不是她的意志所能承受的范围。若……若耿郎此刻灵台清明,还能同我清楚说上几句的话,他会怎么说呢?会鼓励我坚持信念,还是让这一切尽快落幕?
  「时间到。」鬼先生欢快宣布,仿佛一点都不意外。
  「因为你们始终都是这么样的愚蠢,会走到这一步也是理所当然。你刚刚要是爽快点头的话,我大概要吓得送赠品了,呼──好险好险。现在,我们要将条件往下修。
  「你若愿成刀尸,可交换爱郎的后半生,毋须活在无穷无尽的苦刑折磨,虽然有点小残废不太方便,但我相信你们的爱可以克服一切……」
  染红霞听得一怔,还未会过意来,鬼先生乌影一散,已如旋风般掠下阶台,穿过了横在染红霞颈边身畔的脱鞘刀剑,在耿照身后重凝身形,像摆弄傀儡似的提起他的右腕,朝众人亮出左掌中的匕首:「大家看好啊,耿典卫的右手,持刀战败鼎天剑主、文舞钧天,令群魔辟易,五道共仰的这只右手……就.没.了!」银光一掠,精准地挑断了耿照的手筋!
  手脚筋脉被挑,剧痛不下于腰斩刖膝,自古便是极刑。耿照身子一搐,由胸臆里迸出撕心裂肺的痛吼,整个上半身后绷如弓,旋即弹颤着满地乱滚,伤处溅血如激泉,连素来冷静的苏合薰都不由惊呼!
  「……耿郎!」染红霞不顾刀锋剑刃,发了疯似的往前冲,左右唯恐白刃误伤了她,纷纷撤手,眼见染红霞即将扑到耿照身上,蓦地重重一跌,仆倒在地,整个人被倒拖了五六尺之远,靴踝处缠着一条折节烂银鞭,正是诸凤琦出手。
  锦衣玉带的持鞭瘦汉飞快点了她背心几处穴道,回身落座,收起十三节钢鞭,一脚踏在她曲线动人的腰臀上。
  「谢了凤爷。」鬼先生一把将痛得扭动的耿照抓起,这次亮出的是他的左臂手筋。「可惜时间又到了,我们继续修改条件。你当刀尸,交换一名双手残废的如意郎君──」
  耿照最后听见的声音,是染红霞疯狂地哭喊着「我答应了」、「别再伤他」,偌大的厅堂仿佛乱成一团,明明就只有鬼先生一人作怪,四周全是他的人啊!
  意识渐渐抽离身体,连那可怕的疼痛似都暂时消失,耿照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漆黑的汪洋,墨汁般的巨浪将他几丈几丈的抛起摔落,同样漆黑一片的天空里乌云压得非常低,有时几乎难以辨别出云与浪,乌云间不住落下黑雨,声势惊人地落入黑暗的海上……
  太祖武皇帝「残拳」所模拟的意象,是海洋。他忍不住想:倘若体内那吞噬一切劲力的深渊具现出来的话,应该就是这样一片黑不见底的深渊之海吧!
  ──这就怪了。
  出身东海之滨的太祖武皇帝,是在什么地方,看过这样的海呢?在这个世上,并没有如这般深黝而疯狂的海洋,他究竟在何处、或受了何人的启发,才由这样的深渊之海中,悟出了「所向皆残」的残拳?
  虎帅遗刻中说,真气乃取法天地自然,因此八阵字历经往复,从无到有,有而无之,终至「八极自在」之境……他师法的是此世的天地,与太祖战来平分秋色,并未稍逊,最后之胜负,不过是天运使然,毫无遗憾。残拳与其他东洲武学截然不同,有没可能,它模拟的并不是我们所熟知的天与地,便如这片深渊之海?
  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掠过耿照的脑海。他突然想起来,曾在什么地方看过这样的天空──在烟丝水精的龙皇记忆里,数千年前的天空始终灰蒙蒙一片,像是云随时都要倾压下来,与大地混成一处。有无可能,在更久远的年代里,在龙皇和天佛皆未现东洲之时,大地之上,曾经存在过这样的一片漆黑汪洋?
  思虑自此,周围的黑浪为之一变,仿佛原本阻隔感知的那层薄翳忽然撤去,极目所见,景况不再是混沌模糊、灰白交错,而是清晰如历──这根本不是海,是泥灰……不!是无比浊热、底下沸滚着融浆,只有表面接触空气的部分才略微凝灰,宛若消融铁汁般的火海!从天空坠下的也非雨点,而是巨大的灰石泥块,不知是从火之海的哪个角落喷上九霄,才又四散坠落的!
  (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
  大海虽有狂暴之时,但更多的时候是一片沉碧,接天徜徉。耿照始终想不透,模拟大海的「残拳」,怎会有如此霸道的吞噬之力?若这片煮铁焚浆的火之海并非出于他的想像,那么,一切便突然兜拢了起来。
  残拳是模拟古纪以前,与现今所见截然不同的天与地!
  他踏在一团不住翻涌堆叠的泥灰岩浪上,隐隐觉得搅动这片深渊之海的力量根源即将现形……蓦地,视线所及的灰浪一震,向两侧轰然倒开,一团火红刺亮的岩浆冲出深渊,矫矢迆逦,腾空飞去;巨尾旋扫过处,泥灰无不炸裂开来,熔岩一柱接一柱地冲上天际,映红了原本灰蒙蒙的混沌世界……
  ──是龙!

你都1000级了,外面最高30级
易枫洛兰雪
易枫穿越到修炼世界,可惜只能当个凡人,无奈只能开个小武馆维持生活,偶尔打打铁,当个“一代宗师”混日子。直到有一天,小武馆变得热闹。几个仙风道骨的老头为易枫厨房里的菜刀争的面红耳赤……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21 00:54:44

【妖刀记】卷卅二 枯泽血蛁
【第百五六折 笼鸟掩薶,伽蓝喙底】
  近两月里,越浦城尹衙门四周的分茶铺子,总是未至寅时便开始烧汤煮茶,点灯开门,准备迎接一天的到来。
  这在过去是难以想像的事。梁子同大人在位时,莫说寅时,衙门里的押司经常得过了晌午,才三三两两出现,梁大人一年到头都在廿五间园,能被召进园子里的才算个事,升斗小民欲见无门,只能往衙门里打点银子,给足了数,事情才有解决的机会。
  自慕容柔来,不只衙门人事翻了两番,连日子都改头换面,不得不按将军的规矩来。
  慕容柔每日卯时便衣整餐毕,先批上半个时辰的军谘公文,接着升堂议事,直到正午——无论问案或听陈,他效率都高得惊人,三两句切中要点,决断明快,绝不拖泥带水,罕须问足时辰;饶是如此,后续交办的工作,便足以让大小官吏忙到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家,府衙附近的食店不得不兼做夜宵晨点,因应突然改变的官员生态。
  过去常出没秦楼楚馆、歌台舞榭应酬的官员,新近的娱乐是半夜从后门下班,聚于附近的食店以烧鹿脯、炒肺片等燠爆热食佐酒,痛骂慕容柔如何苛烈,酒还不敢多喝,至多两爵,隔天寅时便要起身上班,万一宿醉乃至睡过了头,轻责罚俸,倒楣的还带挨板子,那可不是开玩笑。
  「吴爷早!今儿用点什么?」
  衙门后巷街边角,挂着「不文居」布制店招的分茶铺里,拎着长把铜壶、肩挂白巾的小伙计,一桌接一桌地点茶,俐落招呼来客。说是客人,十之八九是公门惯见的皂红服色,不是文书就是衙役,猛揉惺忪睡眼,张着嘴大打哈欠。
  被询问的中年汉子正要发话,蓦地对街一人撩袍奔来,冲他直叫:「老七你怎才来?快快快,夜班押了批盗匪回来,牢房都快关不下啦,邹捕头直催笔录。你快些来,咱们都还没下值呢。」转头对小伙计道:「包几只葱肉火烧,再打一壶茶一盆汤来!大老爷们都累坏啦。」伙计唱声长喏:「就来啦!一会儿给官爷送过衙门。」嗓音一拉长顿有些尖利,倒还不至于刺耳,抹满炭灰的小脸无有须根,恐是年纪尚幼。那人没工夫闲话,吩咐停当掉头就走,一路风风火火赶进衙门去。
  被唤作「老七」的汉子揉揉眼,却揉不去满面惺忪,手一放落,瘦脸反皱了几分,看来是天生的瞌睡相。
  他前几日才调回城里,故旧不是离岗就是下狱,资历形同勾消,百废待兴,被部里老人一催,没敢多待,胡乱以香汤漱口,搁下茶钱,一跳一跳套上趿拖着的长靿靴筒,一边蹦出了店门,便悬在腰后的刀鞘不断拍打屁股,也顾不上了。
  伙计赶紧上前:「吴爷!给您公余吃,大清早的别饿着。」塞给他一个烫手的纸包,暖暖地透出葱面咸香。汉子手忙脚乱地去摸钱囊,伙计却笑着将他往外推,穿花蝴蝶似的绕往别桌去了。
  「怪了……」汉子咕哝道:「这兔崽子怎突然这么好?」跳经门外布篷下的一张客桌,乱甩的刀鞘板劈哩啪啦,打了桌又打了凳,差点连人都绊了。桌边茶客猿臂一舒,稳稳将他搀住,汉子忙不迭点头,一下不知该道歉还是道谢,却见茶客怡然笑道:「现下衙门里的大老爷们,是给百姓做事的,照拂满城安居乐业,百姓自然欢喜,都说:『恩德遍插羽,衙中父母亲。』吴爷仔细,莫摔着啦。」
  汉子一怔,若有所思,见茶客一副落拓浪人打扮,却是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知不是普通人,拱手道:「多……多谢了。」匆匆戴上翎帽,仍是臀撞刀板脚踢尖儿,屁颠颠地跑过了街。
  茶客嗓门不大,方才那句不知怎地,却是所有人都听见的,此起彼落的呵欠倏停,只余喝茶嚼饼的零星细响;没多久,不知是谁「啪!」把钱往桌上一拍,推凳道:「走啦走啦,干活去!」满铺公人不约而同起身会帐,争先恐后地挤出窄小的铺门,抬头挺胸、神气活现地走进衙门办公,精神都来了。
  小伙计拎着铜壶的长提把呆怔片刻,「噗哧」一声笑出来,皱着小巧的鼻尖冲茶客一睨,连声啧啧:「胡大爷,你好坏啊!我怎没听过什么『恩德遍插羽,衙中父母亲』?」
  「没见识!这不就听说了么?」
  胡彦之一本正经。
  「而且怎是我坏?要说也是镇东将军坏。他坏到能把坏人变好,把骡子生生变成了马,这要有多坏才办得到?坏透了简直。」嘿嘿两声,搓手道:「这下没人来抢食啦,快叫厨房给大爷上一大盘葱肉火烧,炒几碟鹑兔鸠鸽之类,再来坛白酒,一会儿胡大爷要款客。」小伙计「咭」的缩颈一笑,蹦跳进了厨房。
  不文居虽是小店,在老饕间却颇有名气,胡彦之落脚越浦时,每日至少留一顿来此间解决。店后掌杓无名无姓,只在油腻腻的隔帘写上「君子远」三个大字,无数豪门富户、酒楼名店亟欲招揽,连人都见不上一面,十数年倏忽蹉跎,才渐没了捧金挖角的流水𫐙𫐙。
  下半夜胡彦之离开新槐里的大杂院,赶赴约定的集合处,由符赤锦口中得知金环谷人去楼空,连帝窟宗主漱玉节亦未随她前来,五帝窟——起码黑岛漱家——立场已不言可喻。
  黄岛何君盼虽未露面,曹无断既不能带回金环谷针对帝窟之确证,单凭一面之词,便要黄岛对上金环谷、乃至隐藏于背后的狐异门,不应过于乐观。况帝窟五岛的注意力放在即将到来的大位争夺上,漱玉节若于越浦盘桓,黄岛乐得连夜开拔,提早回土神岛做准备,白岛薛百螣亦然。
  往好处想,至少她们不会掺和进来,若能劝退漱玉节,七玄大会便少五帝窟一支;但在这一局的较量上,恐是鬼先生稍胜一筹,不仅让老胡这重重的一击打在空处,还趁机遁入台面之下,玩起敌明我暗的把戏。
  老胡捏着粗陶杯子想了一夜,对兄长的盘算毫无头绪。
  如此轻易放弃金环谷的物业,除非有更大的好处,否则无异于自断手足。他们定是移转到另一处,所在更隐密、积聚更富饶……问题是:三川之内,哪有一处这样的地方?
  而鬼先生的计画,竟连十九娘也瞒着。
  当胡彦之以「谷城铁骑将袭击金环谷」威胁时,她眼底浮露的惊慌失措异常真实。他早猜到鬼先生不会信任这玩物也似的美妇人,那个人打从骨子里轻视他人的信任,所有仰望他、依赖他、对他全心交付之人,就像一支支美丽的花瓶,收集摆饰,那是普通人的嗜好;鬼先生的乐趣,是先教会花瓶七情六欲五感知觉,再把它摔得粉碎,听它濒死的悲鸣,问问它作何感想……
  但在此时舍弃翠十九娘,就算非是失着,也是一步不怎么高明的臭棋,他宁可相信鬼先生在过把恶作剧的癖瘾后,仍安排了厉害的后着接应十九娘,果然在大杂院附近兜了几圈,找到十九娘逃亡时匆匆留下的些许残迹,无一例外地在中途断了线索,索性不再浪费时间,直接来了城尹衙门等待。
  要不多时,府后的小门「咿呀」一声推开,提着水火棍的衙差撵出几人,都是在新槐里大杂院束手就擒的金环谷豪士,想是盘问已毕,与拐女案无甚牵连,只被缴了兵刃暗器,当庭释放。
  这拨共七人,被衙差们粗鲁地扔出小门,只一人朝地上啐了口浓痰,旋被伙伴拉住,一行人连一句交谈也无。按说这些出身绿林的鲁汉子,手上功夫不说,个个骂得一口污言秽语,受了官府的气又还手不得,少不得骂骂咧咧,讨个嘴上便宜。
  胡彦之远远看着,举杯支肘,极其自然地掩去半张面孔,眸中迸出精光,含笑观察。过不久又出来几拨人,一样是绝不交谈、分批离去,方向四通八达,居然没有两批是重复的;有的为免官差疑心,出来后也不忙着走,在街角瞎晃荡,只是不时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又不像是随意消磨时间。
  东方将露鱼肚白时,老胡终于等到了人。陈三五是独个儿出来的,比起其他人算是晚的了,他呼一口白气,搓了搓冰冷的双手,抓散额发掩住金印,正缩起脖颈要迈步,便看到街角篷下的胡大爷放落陶杯,冲他挥挥手,指了指对面的长板凳。
  陈三五愣了一下,二话不说掉头就走,恰见小门「咿呀」又开,放出三名腰系青带、面上亦有金印的彪形大汉。
  (糟……糟了!)
  陈三五略微回头,余光瞥见胡彦之笑着起身,叉腰摆手活动筋骨,双手圈嘴作势要喊,心中「喀登」一下,赶紧抱臂低头,快步前进,来到桌前拉开板凳,乖乖落座。
  「来来来,吃只火烧喝口酒,趁热!」胡彦之拿起一块烤得酥脆微焦、面香扑鼻的葱肉馅烧饼递给他,往他桌上的空碗里注满了酒。「一会儿我让厨房酱烧两只猪蹄,再给你下碗细面,去去霉气,啊?」
  陈三五拿着肉火烧,发呆片刻,叹了口气。
  「您饶了我罢,胡大爷。犯得着逼死人么?」
  「陈三五,你这话不地道。」胡彦之也给自己斟满,嘴里刁了只肉火烧,稀哩呼噜地边吃边吹凉,一口咬下,不止白芝麻酥皮迸碎一桌,只用葱、盐、少许胡椒调味的后腿肉馅挤出金黄色的肉汁,滴落鲜浓滚烫的膏脂香气。「我要不拦你,你再回去还是卖命,赚那死了才能领的花红。我说你就这么想死么?」
  金环谷这么大的组织龙蛇混杂,必有紧急联络的地点和方式,以备在谷外执行任务之人,拼死传回有价值的线报;为防机密被拷掠,这些江湖豪士可能并不知道自己被交付的地点或暗号有何意义,只知一旦有事,须得孤身前往某处,自有接应或指示云云。
  盯哨的重点,并不在于他们做了什么,或去了何处,只须归纳出「有共通的特异之举」,便知暗中确有联系。绝不交谈,正是这伙江湖豪客露出的最大破绽。
  因此,当陈三五一见他作势起身,便只能乖乖顺从,万不幸胡大爷亲热地与他大打招呼,当街喊出「陈三五」之名,刚出衙门的三名青带豪士回报金环谷,休说陈三五还想卖命挣钱,没被当成奸细追杀至死,已算是祖上积德。
  「你不懂,胡大爷。」陈三五叹气。「有人肯买,命才值钱。我说过,金环谷开的价够好了,我没什么不满意的。」咬了一口火烧,将碗酒喝尽,举袖一揩,低道:「多谢胡爷招待,咱们后会无期。」他重回金环谷当差,身死家人才能拿到花红,再见胡彦之时恐将搏命,此说确无恶意。
  正欲起身,胡彦之又将酒碗注满。
  「要多少?」
  「……什么多少?」陈三五蹙眉。
  「金环谷开的价。」胡彦之仰头饮罢,压酒一笑。
  「两百两。」
  胡彦之一口酒差点喷在他脸上。「两……两百两!这也算好……」忽然无语。对面陈三五却不叹气了,淡淡一笑,又把酒碗饮干,连碗缘的液渍都没放过,放落时忍不住咂了咂嘴,似是回味无穷。「我家乡的白酒,也这么好喝。胡大爷,多谢你的招待,请。」
  胡彦之回过神来,再替他斟满。已起身的陈三五犹豫了一下,又坐下来,端起瓷碗。
  「先别忙着喝。」
  这回却是胡彦之阻止了他,从怀里取出一叠对折厚纸,平平推过桌面,直至眼下。
  「这是三江号的本号柜票,每张面额纹银五十,五张合计两百五十两。我身上就只这么多啦,空口白话又怕你不肯信,幸好怎么也比金环谷多了五十两,你也不算吃亏。」
  陈三五会过意来,苦笑:「胡爷也要买我的命么?」
  「世上没有买命这种事。」胡彦之敛起嘻皮笑脸,正色道:「你的母亲和妹子,用不了染满你鲜血的两百两。纸包不住火,总有一天她们会知道,你要她们带着什么样的心思,才能继续把日子过下去?将心比心,若这两百五十两是令妹以性命换来,你拿得了么?」
  陈三五神色一黯,闭口默默垂首。
  胡彦之续道:「我买不了你的命。你的命只能是你自己的,就算一剑杀了,也是毁坏,而非夺走。你如此轻易便动了毁伤性命的念头,我若是令高堂,先揍你个大不孝!这两百五十两,就当是买你的武艺罢,怎么样?」
  陈三五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举手发问。
  「……是让我当胡爷的保镖么?」
  胡彦之差点又喷出一口酒来,哈哈大笑。「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啊,你那鼎鼎大名的『三元刀』,实话说我也很想见识见识。不过,你收下这叠柜票,赶紧回郸州老家跟母亲妹子团圆,才算是帮了我的大忙,保镖就不必啦。」
  陈三五考虑起来,面色凝重,半晌才收了柜票入怀,将酒水饮尽。
  「我卖了,胡爷。打今儿起,我陈三五这一身武艺,算是你的了。」
  「爽快!」胡彦之大喜,也冲他干了一碗,抹去唇畔酒渍,低道:「买卖已成,问你要点小赠品行不?」
  「赠……赠品?」
  「哪有卖菜不送葱的?别这么小气!」胡彦之压低声音凑近:「金环谷让你去什么地方、同什么人接头,暗号是什么?」陈三五这才明白过来,叹了口气,也低声问:「这……能不能不说?好麻烦的。」
  「自然不行。你菜钱都收了,得把葱交出来。快点!」
  「这就不好办啦。」陈三五又叹了口气,抓抓满是乱髭的瘦削面颊,似是万般无奈,一本正经地考虑片刻,才道:「……胡大爷一定要知道的话,恐怕得再给我五十两。」胡彦之几欲晕倒,心想我瞎了眼才觉得这人是条好汉,分明无赖啊!从衣袋里掏出最后一张银票给他,没好气道:「这下你总能说了罢?」
  「还有件事想麻烦胡大爷。」陈三五叹道:「这事一说,我和金环谷算结下了梁子,难保不会派人来寻晦气。胡大爷若能给我弄把单刀来,至少不是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这事容易。」老胡听得蹙眉,颇生不耐,这人怎地突然麻烦起来?之前明明连话都不多啊。陈三五再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还有……」
  「还有啊!」胡大爷快翻脸了。
  「还有一件,这是最后一件啦。」陈三五再三保证。「我正好要去城南的天水当铺取一样东西,与胡大爷同路,便领胡大爷走一趟罢。」
  胡彦之倒是无所谓,只有一事稍觉不妥,没想坑他,好意提醒道:「我同金环谷的人一碰面就打架,他们便不想打,你胡大爷也不教他们舒坦度日。你不觉得咱们各走各路好点?让胡大爷给你保镖,这趟浑水你就蹚定啦。」
  「我也不想啊。」陈三五苦着一张瘦脸。「联络的暗桩,恰恰便是天水当铺。我想:若那样物事他们不让赎,指不定胡爷出马,大朝奉便拿出来了,也省事些,岂不甚好?」
  胡彦之一怔,心想:乖乖,这下还不是保镖,直接成打手了。陈三五你练什么武?收了菜钱还拿回葱菜的,从来没有啊!你这么行还不快上街找点题材做买卖,回头就要发家啦!
    
  耿照对自己忍受痛楚的能力一向自豪。然而,即使连日来高烧不退、不断于昏醒间往覆,身上各处的疼痛仍不时令他呻吟出声,却从没真正醒过,以致这回他睁眼张望了会儿,另一头的苏合薰才蓦地会过意来,见他抽搐着挣起,急道:「……别动!」
  耿照刚醒便知状况坏极。休说刺痛如新割的右手腕,光指掌间半点气力也使不出,已足唤起天宫大厅里的惨烈印象——越是如此,胸中越涌起一股狂躁不甘,少年咬牙一撑,突然间,整个地面摇动起来,仿佛是因他而起,软弱的右腕难以平衡,耿照蜷着身子向后滑动,「砰!」重重撞上铁笼,全身伤口似于一霎间齐齐迸开,要命的是龙骨稍一震动,便痛得他眼冒金星,忍不住哑声嘶咆,当场又昏死过去。
  「你别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时,苏合薰仍于视界另一头,罕见地扬起微哑的嗓音,唯恐他再轻举妄动,不知为何却全没有趋前探视的打算。耿照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待眼前如萤乱舞的金星散去,举目四眺,赫然明白了苏合薰开声示警的原因何在。
  他们被囚在一座巨大的鸟笼里。
  不是形容,更非援引比附,之所以称作「鸟笼」,只因就是一座等比放大的铁铸吊笼,宛若富户遛鸟所用,只是放大了数百倍之谱,较杯口粗的囚栏闪着狞恶的钢色暗芒,触手滑冷,间隙仅能伸手至肘,无论色泽、韧度皆与耿照熟悉的精钢不同,质性却颇有胜之。
  这「鸟笼」径长逾两丈,顶高差不多也是这个数,要用锤炼精钢的方法打造出忒大的铁笼子,以他所知的冶铁技术是决计做不到的,除非由体型较凡人高出数倍的巨灵神执锤,兴许才有一试的可能。
  鸟笼囚室被空悬在一处断崖之外,由对面的栏隙间望出去,苏合薰的背后,正对着突出如伽蓝鸟(鹈鹕之古称)狭长吻部的崖道,两条巨大的角柱钢梁一上一下伸出断崖,如个反转的「匚」字,虚扣着鸟笼的顶部与底端,当中应有铁炼一类的物事联系,于耿照所在处难以悉见,断崖与鸟笼之间倒是连着七八条铸铁炼子,如舟船拉纤,亦是杯口粗细,与寻常铁炼没甚两样。
  耿照自不能看见整座「鸟笼」的外观,但那两条角柱钢梁通体平滑,全不见接缝,不知多少年的尘沙累覆尽掩其华,却掩不去那种极其突兀的气势与异感。耿照想起在哪里见过类似的造物——烟丝水精的龙皇记忆里,那由祭台变化而成、缚住陵女四肢的钢铁蛛爪,将其放大十数倍,即类眼前所见。考虑到天罗香的源流,以及冷𬬻谷千年以来的封闭情况,能留下与三奇谷同一时期、乃至更久远以前的遗迹,似也不违情理。
  「这……」他开口才察觉自己几乎发不出声音,哑咳一阵,勉力道:「什……什……地……」
  「是天罗香教下让罪人等死的地方,叫『望天葬』。」苏合薰的声音倒是平静得很。「你别乱动。要动,咱们一起动。」
  耿照明白她的意思。鸟笼恐怕只靠顶端的铁炼与上方角柱相连,在笼中任一处活动,将使笼子晃摇不已,越靠外缘引发的动静越大,唯有中央略微好些。他昏迷时被扔入笼中,自不可能稳居正中,苏合薰为了稳住笼身,不让剧烈摇晃,只好踞于笼子另一头,与他遥遥相对。
  这笼子的设计充满了恶意。
  笼隙大到可以伸出手肘,万一笼子倾斜时,身躯恰被挤到槛栏上,将不免产生「
要掉出去了」的错觉;盯着底下的万丈深渊,想像自己一松手便要挤出笼隙,向下坠落,也够折磨人的。
  况且,在随时可能失衡的悬笼中,既不能伸展四肢任意走动,万一承重不均,又或忽来一阵大风,笼里便是天旋地转,兼收极动与极静之最恶,却无二者之善,身心无不绷紧至极,不出几日,就能将所囚之人折磨得不成人形。
  他见苏合薰仍是那袭黑衣,却解开胸颈间的三枚排扣,露出白皙如雪的柔肌,小巧的锁骨精致绝伦,鹅颈细长,柔润如水,肩臂线条细到了极处,出乎意料地充满女人味,一点都不觉瘦硬棱峭。
  苏合薰秀发纠结蓬乱,容色较印象中憔悴,像是连几天没睡好,精神体力已至极限。但她解衣扣是有原因的,耿照神智恢复不久,便觉笼中燠热,身下钢板卧不多时,已隐隐发烫,欲挪一稍凉处趴着,笼子将晃未晃,两面为难,只得老老实实卧着。
  他身上除了脓血腥恶,还有浓重的汗臭,衣上随处可见雪白皲刷,却是一粒粒盐花所结,想来这样的闷热并非是今日才有,恐怕在昏迷期间,汗水亦经常浸透衣衫,又被蒸干,才会在布面留下明显的盐晶。
  除汗盐之外,衣上还有些淡黄色的颗粒,闻起来像是腐臭的鸡蛋,气味不佳,不知是什么物事。
  「这……」他试图以交谈来转移身体内外的不适,哑声问道:「冷……𬬻……我……昏……多久……」
  「今儿第三天了。」苏合薰道:「这里是冷𬬻谷的最南端,越过山脊棱线,由前头的山洞走出来,便到这处断崖。这也是黑蜘蛛唯一到不了的地方,她们的秘密通道全避过了此间;连黑蜘蛛都难至,自也毋须派人看守。从古到今,没有人能从『望天葬』逃出去。」
  耿照极目远眺,果然崖道尽头便是个黑黝黝的山洞,不见人影,老实说此间风大,若无笼槛相隔,走在断崖上十分危险,一不小心便遭气流卷落,只须守住山洞入口,的确不必冒着坠崖的风险安插守卫。
  时近晌午,鸟笼吊在断崖外受烈日曝晒,角柱上无有篷遮,无怪乎燠热难当。谷中风声猎猎,然而吹上来的似乎都是热风,耿照才醒来没多久,便有置身炼狱之感,体内水分似被铁板焚风内外交煎,蒸得点滴不剩,渐又昏沉,抱着一念不肯放松,咬牙涩道:「红……染姑娘……她……哪……」
  「不知道。」苏合薰本就话少,为防水分流失,能不开口就不开口,连回答都是言简意赅。「肯定好过我们,谷中没有比这里更糟的。」耿照一怔,「噗」一声笑出来,连连咳嗽,忽听苏合薰道:「你省点气力,一会就要来啦。」身子挨紧笼槛,两只纤纤素手挽住钢条,白皙的手背绷出淡细青络,足见用力。
  耿照搞不清楚状况,不过还是依样画葫芦,用背门挨紧钢条,小心避过龙骨伤处,伸出左手勾住,举起右臂,见腕间一圈一圈缠着厚厚的药布,透出的甘洌药香耿照十分熟悉,正是五帝窟的金创圣品「蛇蓝封冻霜」,手筋断处却没有想像中疼痛,只是被白布一并包起的指掌完全使不上力,将来纵使伤口痊愈,连举箸亦有不能。
  鬼先生在他的身上落此重本,决计没安什么好心。
  除了对染红霞有所交代、以换取她俯首贴耳,谨守约定之外,鬼先生长期监视帝窟五岛,自知有「血手白心」伊黄粱这号人物,连伤残多年的阿傻,伊黄粱都能为他换过双手筋脉,耿照的右手未必无可救之药;赶紧让手筋断处生出新肉,将大大增加歧圣续脉的困难。
  在不能将右手齐腕斩断的情况下,鬼先生这「斧底抽薪」之计也够狠的了。
  耿照未及心凉,蓦听苏合薰低喝:「来啦!别说话,小心咬了舌头!」笼底一掀,几将身子离地抛起,整个笼子像被巨人拎起晃荡般,剧烈摇动起来!
  晃动持续了一会儿,在耿照的感觉里,甚至可能有一刻这么长,伴随着刺鼻的强烈硫磺气味,直欲逼人反胃,灵光乍现,突然明白过来:「衣上的黄颗粒……是硫磺所结,这谷底有地热!」不由得想起梦中的岩浆泥海,以及破海而出的火焰龙形。
  笼摇渐渐歇止,耿照松开左臂,挥散从槛隙钻进来的硫磺白气,见对面苏合薰亦松手撑起,急道:「苏——」却见苏合薰摇了摇头,伸出修长的食指抵住嘴唇,示意他噤声,做了个伏地趴卧的动作,又冲他直摇头。耿照心念一动:「她是要我继续假装昏迷?」
  忽听一串脚步声杂沓,见远处洞口钻出几个人影,赶紧趴伏不动,竖起耳朵保持警觉。那些人来到悬崖边,喀啦啦地一阵铿响,笼子又动起来,却非如方才为谷底狂风所卷、天摇地动的乱晃,而是缓缓往悬崖拉近,耿照暗忖:「是了,若要递送食水,又或替我的伤口换药,胁下未生肉翅,总不能飞过来罢?」轰的一震,摇晃顿止,看来绞盘之类的机关已收到了底,由余光望去,满眼俱是砂色,已非吊悬于崖外。
  有人隔着笼槛,拽出他的右臂,解开药布,重新上药裹好。耿照轻轻呻吟,装出半昏半醒的样子,笼外一人笑道:「合薰,你好可怜,这『望天葬』一次得囚两人才能持稳,委屈你陪典卫大人啦。」却是林采茵。
  苏合薰背对入口,没想理她。林采茵本想让人拿递食水容器的长杠戳她腰背,又恐苏合薰尚有气力,万一使诈夺去杠子,生出变数,主人定要责怪,索性叫人将笼子滴溜溜转了个头,成了耿照背向崖道、苏合薰在另一头遥遥相对,瞇眼笑道:「合薰,人家和你说话,你却以背相对,太没礼貌啦,多亏我专程拿了水给你呢。」拿出一节竹筒,堪堪从槛缝间塞进去。从人正欲以长杠推至笼底中央,却被她伸手拦住,轻笑道:「苏姑娘喜欢自己来,你们忒多事,苏姑娘不欢喜的。」端起权充伙食的那盆残羹,信手倒入崖底,将空盆交与旁人,怡然道:「你瞧,她连伙食都吃个清光,半点没留给耿大人呢。」哪知苏合薰仍是一声不吭,怒火更甚,又把耿照的汤药也倒了。
  苏合薰冷冷看着她挑衅的眼神,片刻才道:「你忘了带剑来。」
  林采茵一怔。「带剑来干什么?」
  「灭口。」苏合薰不愠不火,慢条斯理道:「以你的武功,空手杀不死四人。若耿照伤重不治,你那主人问起缘由,这些都是人证。」与她同来的四名仆妇面色丕变,齐齐后退,跪地道:「姑娘饶命!」林采茵柳眉倒竖,一怒挥手:「给我起来!瞎起哄什么?」四人正欲起身,苏合薰又道:「下回你来,记得仍带这四位,将来灭口也省事些。若换一班,要杀的就不止四个了。」四名仆妇「扑通」一声再度跪下,林采茵气得俏脸发青,横竖说什么都不对,一拂衣袖,气鼓鼓地掉头就走。
  跪地的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若有所思,片刻听得林采茵远远斥骂,这才如梦初醒,赶紧转动机关,将鸟笼寸寸吊出悬崖,离开时不住交头接耳,似有什么计较。
  耿照哑声欲笑,无奈喉头干得出火,仿佛稍动便要片片剥落,不敢逞强,仍是扬了扬嘴角,心想:「经你一提醒,怕这事今夜便传开啦。难怪姥姥派你去黑蜘蛛处卧底,决计不敢派她。」赶紧伸手握住摇摇欲倾的竹筒。
  适才笼子移出断崖,竹筒几度要晃倒,他花了偌大气力,才忍着没伸手去扶,免被那些仆妇看出端倪。闲杂人等既去,取水欲饮,一瞥筒中贮不过半,差不多就是一碗再多一点,心中暗叹一口气,遥对苏合薰道:「苏……苏姑娘……水……你喝……

  苏合薰道:「你拿好。先试试下盘能不能动。」
  耿照苏醒时便已察知,腰腿臀股是有感觉的,一试图挪动便痛得要命,并非半身不遂。至于在大厅时下身为何毫无知觉,心中隐隐有个想法,此际却不忙廓清,点头道:「有……但无………无力……」
  苏合薰正色道:「那你只能靠上半身的力量。你听好,我们同时向笼子中央移动,我身子灵活,我来配合你,你要动之前举起左手食指,要休息之时直接停住就好;若笼子晃得紧,你就别动,我来保持平衡。」
  耿照握紧竹筒,以手肘撑起上半身,铸铁般的肩臂肌肉一鼓,将身子往前挪近半尺。他天生膂力极强,铸炼房的艰苦磨练更是将肩膊的强度提升到常人难及的境地,爬行毫无问题。
  然而龙骨受创,却使这个匍进的过程痛不欲生,耿照每向前一拱,都像硬生生从身子里抽出脊柱似的,痛得他咬牙颤抖冷汗喷溅,不得不从唇齿间迸出野兽遭剐似的呜呜低咆;不过丈余的距离,他足足爬了一刻,视界里模糊一片,不知是因为金星乱舞之故,抑或被汗泪所掩,只凭着一股嚣悍之气紧握竹筒不放,咬牙呜咽着向前蠕动,竟未有片刻停下。
  苏合薰巧妙地维持平衡,笼子几乎没什么大范围的晃摇,至多是山道颠簸的程度。眼见耿照离中央还有两尺,她撑地屈膝,猫儿般支起身子,两步点窜过去,抄着他的肩头往后一拉,两人倒在笼子正中央,「砰!」笼底上下弹震,却未左右晃摇。
  「水……水……」耿照艰难开口,咸苦的汗水渗进唇裂,即使刀割似的刺痛也阻不了他的渴求。苏合薰将他翻成侧身蜷卧的模样,单臂环在怀里,另一手却夺过竹筒,不让耿照凑近嘴唇。
  耿照余痛未止,莫说抢回,连开口的气力也无,眼睁睁见她自饮了一口,却未吞咽,伸出小巧嫩红的舌尖濡了濡唇瓣,俯颈低头,印在他皲裂脱皮的唇上。
  耿照只觉她白皙的胸口肌肤越来越近,精致如玉杈的锁骨、咽底那小小的浑圆凹陷,乃至从襟扣之间露出的一小抹峰线,忽地占满了整个视界,接着眼前一暗,湿湿凉凉、腻滑中带着一丝肌润的奇异触感占据了脑海,仿佛嘴唇上无数细小的裂创,在瞬息间涂上满满的「蛇蓝封冻霜」,极度的不适突然转成难以言喻的熨贴舒爽。
  苏合薰并不是单纯将樱唇复在他的嘴上。
  她那湿凉的细小舌尖,将水充分地舐入他干裂的嘴唇;在唇上的痛楚迅速消淡之后,那丁香小舌便撬开他的牙关,将抚润的对象扩展到口腔里。漫入口中的液感令耿照一霎回神,身体好像自己活过来了似的,无法克制地贪婪吸吮起来。
  两人深吻般四唇相贴,舌头交缠,苏合薰巧妙控制𫗦入他口中的水量,饶是如此,第一口清水通过喉管时,耿照仍痛得一僵,呜呜低咆,苏合薰藕臂收紧,抱住了他的挣扎,继续用唇舌滋润着他干裂的嘴巴。
  耿照想起在禁道之中,她与红儿四唇紧贴、交缠吸吮的香艳景况,欲火忽生,即使背脊的剧痛也不能稍稍浇熄,男儿伟岸的雄性象征高高支起,几欲撑破裤裆,宛若盘身昂颈、将欲食人的狰狞巨蟒,无论尺寸或坚硬的程度都远远超过耿照的想像。
  按说他该尴尬得无地自容,少年却因这样,才扎扎实实觉得自己「还活着」,突然间对生命产生了无比依恋,若非行动不便,几乎要一跃而起,朝着底下的万丈深渊放声狂吼,吐尽胸中郁气。
  「你这么精神,我就不担心了。」苏合薰喂了大半筒的清水给他,自己却只喝了一小口,撕下衣摆塞住竹筒,仍将他抱在怀里。耿照精神恢复大半,点了点头:「多谢……多谢你了,苏姑娘。」
  过往他可能会为了腿间的丑态,向她道歉再三,此际忽觉全无必要:苏合薰做出抉择,自愿来救助他,自己只须道谢并放在心里,日后报答恩情便是,人世间哪有忒多心神精力,浪费在婆婆妈妈之处?放心闭目,偎在她绵软已极的温热胸口休息。
  ——他需要体力。
  唯有足够的体力,才能脱出眼前之困,将痛苦加倍……不!是十倍、百倍地还给仇敌,拯救自己以及心爱的女子——苏合薰跪坐着,让他侧蜷在她浑圆修长的大腿上,以避开龙骨伤处。耿照在睡梦之间,忍不住想:像苏姑娘这样纤细修长的人儿,双腿如此矫健有力,何以大腿竟能如此温软如绵,「柔弱无骨」尚不足形容,踢蹬飞窜时,提供那惊人速度与力道的强劲肌束,怎能香软如斯?还有她细薄的奶脯也是……
  最后还是苏合薰摇醒了他。
  「对不住,我们没时间了。」
  耿照有些心虚,以为春梦露了馅,低头见双腿间平复如常,意识到她为的不是这桩。
  苏合薰指尖撑地支膝抬臀,起身的动作毫无余赘,浑圆的股瓣轻软如棉,薄如竖掌的侧腰曲线滑顺如水,整个人浑没重量似的,笼子竟晃也不晃,连谷中之风吹过,都比她更能掀起波澜。
  苏合薰飞快解下腰带,又解了耿照的。耿照自不以为是苏姑娘忽起绮念,想就地云雨一番,见她将两带系作一条,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巧的银钿盒子,像是装脂粉一类的,缚在腰带一头,拽绳转了几圈,精准无误地抛过顶上的横梁,将腰带结成了环。
  「你不解释的话……」耿照不禁苦笑:「这看来像是自缢的准备。」
  苏合薰把竹筒塞到他手里。「我检查过,你龙骨是挫伤,并未断折。喏,就是这里。」冷不防一按他脊后,耿照痛得大叫,差点翻了竹筒。
  「拿好。」苏合薰眼明手快扶住筒身,将他手指一一正位,重又握紧。
  「她们一天只送一次水。打翻了,我们挨不到明儿午后。且不说烈日之毒,光这硫磺风便能生生刮去一层皮,听清了?」耿照痛得开不了口,颤着点头。「我待会把你吊起来,然后将错位的骨节推回。这会非常痛,但不这样你以后就别想走路了。我没法一个人弄,只能等你醒过来,已拖了三天。」
  耿照罕听她一气说忒多话,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以鬼先生之能,伤他龙骨,决计不能一击不断;金环谷众豪士的武功虽然参差不齐,凌虐他时也没手下留情,耿照之所以现在还活着,只因为他做对了一件事,而又弄错了另一件。
  他读遍虎帅的金甲遗刻后,隐隐掌握体内吸功深渊的雏形轮廓,虽未能彻底驱除,却利用在潭边隙地等待时,尝试推动、干涉深渊运作,成功将丹田里的那个缺口,分化成若干更小的「点」,散至全身经脉各处。
  照他的推想,一旦进一步掌握残拳之理,再来对付弱化数倍、乃至十数倍的小吸功「点」,该比应付丹田里的深潭要容易得多。
  正因如此,鬼先生毁经、断骨、废气海的三着重击,严格说来,打的并不是耿照,而是散至全身各处、具体而微的吸功点,否则若像先前那样,残拳余劲全集中在丹田内,鬼先生一击便能察觉劲力被噬,或加重劲道,或以刀剑致残,损伤绝对不只现在这样。
  这些散布在经脉内的吸功点,同样吞噬了绝大多数的殴击踢打,故耿照所受,几乎都是皮外伤,除了右手手筋与龙骨之外,都是愈可后甚至未必会留疤的程度,以他筋骨之强健,可说是稀松平常。
  而耿照先前弄错的另一件事,较此则更加幸运。
  与其说残拳余劲「吞噬」了原本的碧火功劲力,其实更像是「遮断」。
  残拳运使的原理,与已知的东洲武学绝不相同,忽自体内涌出时,原本的真气皆无抗力;他受虎帅遗刻启发,将吸功深渊一分为多、大化为小之后,丹田内便冒出一缕微弱的碧火真气,鼎天剑脉的运行也不再是空荡荡的无有着落,更进一步推想,若能透彻残拳之理,以鼎天剑脉、碧火神功推行之,似也非全无可能。
  ——要是能将龙骨复位,两大损伤立时便好了一半。
  光是想像自己突然出现在鬼先生之前,吓得他屁滚尿流的情景,耿照差点笑起来,咬牙抬眸:「那就别废话了,咱们快点动手!」苏合薰点点头,将腰带绕过他胸前两胁,如育儿巾般将他缚住,拉着末端吊起。
  耿照背不能直,弓如熟虾一般,两腿伸直,勉强以脚踵触地,光是这样便已痛得他冷汗直流,气喘吁吁。苏合薰让他握紧竹筒,「你记着,这筒水翻了,我们一样完蛋,专心拿好。」
  耿照无法说话,勉强点了点头,蓦听「喀喇」一响,一股难以想像的激痛自脊后传来,瞬间被无限放大,像是穿透了身体一般。耿照瞪大双眼,极度扩张的瞳中却无焦凝,身子剧烈抽搐着,双腿一阵乱踢乱蹬,整个人挂在腰带上昏死过去;再醒过来时,仍被腰带悬吊着。
  「我独个没法放你下来,」苏合薰替他抹去额头鼻尖的冷汗,若无其事道:「一会儿解开腰带,便知有没有用了。」
  耿照瞇着汗泪涔涔的眼眸打量她片刻,才喘息道:「一……一睁眼便看到这么美的脸,我还以为自己死了,见着了神仙。」苏合薰面无表情,本想不理,却又忍不住道:「见到你的染姑娘,岂不是更好?」
  「那就是真的死了。」耿照笑起来。「不是这会儿该见的,一点也不好。我要活着见到她,她也得好好的。」这话题苏合薰无意继续,只道:「我慢慢放你下来,你试试双腿能不能使劲,不要太勉强。」
  「放罢。能行就能行,吊着也不能多好几分。」
  苏合薰松开系结,将他再吊高些,耿照颤着支起膝盖,手抓腰带直起身,如幼儿学步,抬腿迈出,脱力的脚踵「匡、匡」撞击笼底,一会儿又继续……不知试了多少回,直到她松开带子,耿照单膝跪地,挥汗叫道:「行……行了!苏姑娘,行了!」起身欲攀,一个站立不稳,两人齐齐坐倒,撞得铁笼一晃,耿照才发现她俏脸上居然挂着泪,笑容却极酣畅,刹那间宛若春花绽放,看起来完全是另一个人,全然不似他印象中的苏合薰。
  耿照怔怔瞧着,苏合薰不住轻喘,苍白的面颊涌上血色,也不知是因为整脊功成太过兴奋,抑或其他,香喷喷的温息不住呵在他的鼻尖颈颔,有些搔痒,却又令人感到心安。忽听一把甜腻的嗓音惊呼:「好啊你们这对狗男女!同囚一笼,正好遂了心愿是不是?衣不蔽体的……哎呀,我得赶快请染女侠来瞧,省得她为你这个负心汉以泪洗面,茶饭不思哩!」却不是林采茵是谁?

总统夫人,晚上见!
吕涵芷
她被亲人出卖,沦为陌生男人的生子工具。五年后,她褪去青涩,成为名不见经传的插画师。一次漫展,她遇到傲娇萌宝。 “女人,乖乖跟我回家,我就让你抱大腿。一送你绝世好老公,二让你画画技能爆棚。”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21 00:55:05

【第百五七折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她去而复返,自是有些小动作不方便在仆妇面前堂皇为之,以苏合薰对她的了解,可说是毫不意外;为免悬带整脊一事被她瞧出端倪,坐直了苗条结实的薄薄纤腰,有意无意地挡住了伏地喘息的耿照,淡淡说道:「你做得什么事,自想他人也做了。」
  林采茵本想趁四下无人,狠狠嘲弄她一番,怎知一上来就被踩了痛脚,俏脸扭曲,寒声道:「苏合薰!你也不想想自己的处境,这般卖弄口舌,待我禀报主人,将你苏教使赏给了那帮金环谷的鲁汉子,只怕孟庭殊那样,都算是好的了,到时你便哭求告饶,也休想我饶你!」
  「那你要看仔细啊。」苏合薰冷道:「我和孟庭殊的遭遇,便是你日后的下场。」
  「你————!」林采茵猫眸眦圆,咬牙切齿,原本娇媚的容色忽变得有些骇人:「别把本大小姐和你们这些贱婢相提并论!我与主人两情相悦、恩爱逾恒,从濮嵧分舵那时起便扶持至今,哪里是你能懂得!」
  「那也该腻了罢?忒多年。」苏合薰将鬓丝勾过耳后,淡然道:「你该庆幸,他没有将教门女子赐给属下的坏习惯,否则无论我或孟庭殊,都比不上曾经站在他身畔的你,更让底下人垂涎。」
  「住……住口!」林采茵怒不可遏,本欲驳斥,一股寒意窜上背脊,隐隐觉得苏合薰的话非只是毫无道理的挑拨,她纵容麻福当众玷污孟庭殊,说不定已铸下大错,至少是埋下了隐忧。
  主人虽将麻福处以极刑,断了那帮江湖草莽恣意奸淫取乐的妄念,毕竟不能扭转人之大欲,这几日论功行赏,不少锦、青二带的豪士,都分到了从外四部中遴选而出的娇娃,聊充宣慰,冷𬬻谷入夜后可说是香艳旖旎、淫声不断,底下人眼红不已,颇有跃跃欲试的冲动。这时便教他们去打镇东将军,怕也是一拥而上,人人争先。
  外四部都是些荡妇淫娃,视行淫取乐为常事,可骨子里是看不起男人的,只把他们当采补工具,便如牛羊取乳、杀猪剐肉一般;被当作犒赏的礼物送上床笫供男人取乐,还不能运使天罗采心诀,要说无人不满,恐怕是太过一厢情愿——这点从负责调派人手的郁小娥脸上就能得知。
  当夜大堂上狠狠教训过孟庭殊之后,内四部教使中已没有敢正面顶撞林采茵之人。既竖起权威,没必要再牺牲自己人,宣慰用的「礼物」从外四部遴选,在她来看是再自然不过。
  林采茵对外四部甚是熟稔,信手拣选,都是能摆布男人服贴的尤物,但无论挑谁,郁小娥总能找到成串的理由推三阻四,仿佛她麾下那帮婊子通通是镶金嵌玉,无比娇贵,非搬出主人才能压她一头,但那张乖巧温顺的假面具,已快镇不住溢满胸臆的愤怒,不难想像来自底下人的反弹压力。
  刁难她所带来的莫大乐趣,让林采茵丝毫不介意令郁小娥难做,然而,苏合薰的话犹如毒蛇般嗫咬着她的心。主人至今都没原谅她,入谷以来,不曾召她温存过一次,是恼她擅自教训孟庭殊所致,还是满谷花朵一样的青春胴体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再也不像从前偷欢时那样,总是迫不及待似的,无比粗暴地占有她?
  更别提那姓染的下贱婊子。主人口中说「以礼相待」,这几日待北山石窟的辰光却多过了余日的总和,昨儿甚至大半夜才离开……还不许任何人随侍!
  妒火刹那间攫取了女郎,像点燃埋藏已久的硝石火药。
  林采茵俏脸铁青,嘴角绷出扭曲歪斜的诡笑,咬牙道:「多亏你提醒我呀,合薰。我该怎么答谢童年玩伴的金玉良言才好呢?」伸手扭动角柱上的一枚小轮,蓦听「
喀喇喇」的一阵齿牙绞转,整座鸟笼晃动起来,平平向外伸出三尺!
  苏合薰与耿照身在中央,适才绕上横梁的腰带已解,无物可攀,顿时交叠着滑向一侧,笼子晃得更加剧烈。
  林采茵眉目张扬,笑得咯咯有声,又使劲将小轮转了小半圈,尚未稳住的铁笼继续伸向深谷中心,自角柱顶端寸寸吐出的臂支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异响,不知是年久未曾使用所致,抑或将撑持不住。
  「你再嚣张啊,苏合薰!」林采茵眦目狞笑:「牙口不是挺伶俐吗?怎地不说了?你说呀,说呀!」掌中加劲,轮轴似是卡住了什么,居然丝纹不动。
  她正在火头上,一遇阻碍更加闹心,不由分说双手合力,「嘎————」使劲扭转,终于将小轮拧过,一阵嘎嘎乱响,支臂又向前伸出三尺,算上前两度所延,原本距崖边丈余的鸟笼,此际已逾两丈,整个伸进了谷下硫磺风的旋流范围之中,笼中两人蓦觉天旋地转,休说开口应答,连声音都发之不出。
  林采茵看得心旷神怡,略微解气,只觉掌中小轮似未到底,比起适才咬锁的牢固,仿佛还有一小段上了油似的滑润,心想:「再往前伸出些,吓死你们这对狗男女!
」抿着一抹恶意的微笑,将掌轮转尽,赫见笼底翻开,耿照与苏合薰连伸手攀抓都来不及,齐齐坠入谷中!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林采茵目瞪口呆,难以相信偌大的鸟笼底板,居然是个活门,左右向下对掀开来,笼里两人根本没有挣扎的余裕,转瞬间失去踪影,连声惨叫也未听见。
  她两腿瘫软,一跤坐倒,揉了揉眼睛,只盼是自己白日眼花,发了个魇梦,半晌才「呜」的一声掩口发颤,吓得哭起来;连滚带爬地逃进山洞时,还未想好该如何向主人交代……
  耿照如失速的礟石不住穿过硫磺气,「扑通」一声没入水底,浑身机灵灵地一颤。「好……好冷!」是他第一个念头,骨碌碌地吃了几口冰水,神智顿时清醒几分,奋力划动双臂,欲往头顶那抹光亮泅去,惊觉身子不住下沉,个中原因显而易见。
  他的腿。
  (该死!)
  充满浮力的深水之下,理当比陆地更适于双腿复健,然而,耿照的龙骨才初初复位,没在入水的瞬间,被强大的穿透力反馈再次压挤错开,算是万中无一的好运气了,要想在水里划动自如,未免太为难了些。
  身上的衣衫裤布吃水益沉,靴子更似千钧之重,他双臂连转片刻,便耗尽了所剩不多的气力——连日来只靠苏合薰𫗦喂的薄粥,再加上忍痛所造成的巨大消耗,耿照离「油尽灯枯」不过一步之遥。
  濒临死亡的压力却未将他吞噬。耿照闭着丹田里的一缕微弱真气,缓缓沉至水底,弯腰脱去靴子,解开外衫系带,身子果然轻了许多,那种似被水鬼精怪拖着沉落的异样之重顿时减轻许多。
  他在水中睁开眼睛,按《火碧丹绝》的心法调动真气,察觉内息有增强之势,心知自己还能支持片刻,边将内力往两腿经脉运去,不住冲撞郁结处,一边静下心来打量四周,找寻苏合薰的下落。
  这水池甚大,举目不见边际,说是「水潭」兴许更加合适,水中既无鱼虾,也没有任何的水草,连一丝水中生物制造出的混浊或浮沫也无,清澄得绝不寻常;前头极深处似不住由上往下冒着细碎气泡,相似的情景耿照在三奇谷见过,应是水瀑落下所致。
  最奇的是水底。
  耿照双足踏实,才发现水潭底部十分平整,如铺青砖,只表面一层薄薄细砾,应是顶上的岩壁经年风化,落于此间;此际身子略微浮起,看得更明,这水底居然没有礁石之属的崎岖起伏,视界里无处不平,延伸至水幽尽处。
  胸中气息将尽,闷压之感迅速堆叠累积,但耿照并不慌乱,持续以内力推动脉行,将这个断息的过程,视为重新引出先天胎息的磨砺。跟龙骨错位、废功闭脉,乃至挑断手筋的痛苦相比,窒息毋宁温和沉静得多,足够他思考坚持。
  肺像被紧紧掐挤似的,想要从绞拧已极的血肉中再搾出一丝空气,然而却不可得……蓦地,如熔岩浇凝般的身躯深处,仿佛被针尖刺出了一枚孔洞,另一头有什么即将挤出,正剧烈地改变着形状,欲更进一步撑出针孔——「泼喇」一声,耿照从水面上冒出头,苏合薰单臂挟着他,两条修长的美腿裹着湿濡的裙布,却仿佛全然不受影响似的,美人鱼般泅向潭岸,不及爬起,将紧闭双目的耿照往平滑得有些诡异的岸缘一压,撮拳搥他心口,咬牙道:「……呼吸呀!不许你死……别这么没用,快呼吸!快……给我张开嘴!」粉拳连搥几下,见少年动也不动,落拳处如中败革,心慌起来,胡乱掐开颔关,另一手捏着他的鼻子,正欲以口相就,忽听底下传来浓重的鼻音:「乌……乌姑娘……疼……」一惊松手,见耿照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空气,绷紧的娇躯不由一松,差点滑入水中,冷冷道:「你几时醒的?」
  「没醒多久,」耿照苦笑:「差点又被你两拳打晕过去。」
  「你倒老实。」苏合薰冷哼。「匆匆开口,是不想占我便宜么?」
  耿照一愣,摇了摇头:「我倒是没想这些。」苏合薰俏脸似更沉了些,双臂撑着潭缘,低道:「既醒了,自个儿上来。」她袖管本是不怎么透光的黑纱,被水浸湿了,熨贴着显出两条修长白皙的藕臂,齐肩而裸,乳色的雪肌透纱而出,益显肤质白腻。纱衣底下仅着小兜,不唯肩臂,敢情连颈下大片美背都是裸裎的,耿照正要提醒,见她俐落一撑,曲线如鱼尾般玲珑的裹水裙裳破水而出,苏合薰整个人翻上岸去,突然失去了踪影!
  耿照听她短短一喊,福至心灵,猛地撑出水面,猿臂一捞,才想起右腕既废,哪里还抓得住?心尖陡吊,手腕已被捉住,整条手臂被苏合薰的重量拖得一沉,忙肩胸使劲,忍痛将她提上。
  这里根本就不是什么谷底水潭,而是在突出峭壁的平台上,硬生生凿出个贮水凹槽,如半只嵌入峭壁的巨大石碗;而她刚翻过去的「潭岸」,便是这只石碗的碗缘!
  苏合薰面色惨白,秀发被「石碗」外不住旋搅的硫磺风吹乱,耿照腕间的伤口被她扯裂,鲜血沿着她握紧的双手滴在那张美丽而倔强的俏脸上,分外凄艳。耿照唯恐她失足坠入深谷,这回不知谷底还有没有别的潭子,就算有,以硫磺风之燥热难当,那也该是潭沸锅般的滚水,丝毫不敢大意,忍痛将她拉了上来。
  苏合薰一言不发,撕下衣摆拧干,将他迸裂的创口紧紧扎起,连耿照皱眉呼痛也不放松。「……疼,苏姑娘。」
  「啰唆!」
  「我又没怪你。」耿照不禁失笑,细细望着她紧蹙的眉头,望得她微微别过视线,那神情与其说厌烦,更像是自厌。「苏姑娘,我在冷𬬻谷里学会许多事。」他将左手覆在她用力打结的白皙手背上,苏合薰像是要自清似的,顽固地持续动作,并未缩手避嫌。耿照把右手抽了出来,示以伤处。
  「其中一样,就是人生在世,找上门的麻烦够多了,毋须替自己再多添几桩。既是不测,何以相待?除非你是看准了才跳的,那的确过份了些。」
  苏合薰闻言微怔,片刻居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见耿照露出惊喜之色,才又绷起一张云淡风清的雪面。耿照摇头叹息:「你实在应该多笑一笑的。你不笑的时候已经美得紧了,但笑的时候却更加鲜活,这美才像是真的,而非是图画。」
  苏合薰轻哼一声,转过明眸,忍不住蹙眉,看他的眼神像在打量什么新鲜物事似的。
  「我脸上有花么?」
  「怕是脑子里有。」苏合薰没好气道,瞥他一眼,又摇了摇头。「你这人……真是怪。我先前还想:万一你醒过来之后,意志消沉,这身伤只怕便更难了,该怎生是好?我……我不太会安慰人,这点委实难办得紧。
  「哪知道你却……跟我想的不太一样。你要是突然间手舞足蹈起来,或无端端地又哭又笑,我便能确定你是受不了打击,终于疯了。现在这样,我反而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如果我疯了,你有什么打算?」耿照怡然笑道。
  「没打算。」苏合薰十分诚实。「疯子人事不知,何必打算?是旁人辛苦些。那你,疯了么?」
  「我猜……是没有罢?」耿照举起完好的那只左手抓抓脑袋。「我只是在昏迷的时候,悟出了几个道理。第一,世上真的有人,坏到不该再给他机会;改过自新什么的,于他不过是浪费,只不过将其他良善之人置于危险境地,任其鱼肉罢了。将军除恶手段雷厉,我现在总算明白是为了什么。」
  这点苏合薰倒是从不怀疑。从小姥姥便教导她们,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是非黑白,那是留给活下来的人说的。赔上自己,便什么也说不上了。
  「第二点,则是除恶务尽。」耿照掰着手指头数给她听。「喏,你看看我,虽没死成,也是个废人了,跟死了没两样,是不是?不只你这么想,鬼先生、此际冷𬬻谷中每一个人,怕都是这样。」
  苏合薰凝着他血丝密布的双眼,试图从中看出一丝疯狂,但哪怕是灰心颓唐自暴自弃,在少年沉静的眸中俱都无迹可寻,他充血的双眼源自伤势、痛楚,以及体力流失,与神智崩坏之类毫无瓜葛。
  「附和『你是废人』这点,难道不会打击到你么?」她忍不住问。
  「若我确实是废人,光提出这问题就够打击的了。」耿照提醒她。
  「……真是对不起。」
  「喂喂,你别放弃得这么爽利啊!」耿照笑了起来,凝视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你想想看,倘若我好手好脚地出现在鬼先生面前,一拳将他揍翻过去,他该是什么表情?光吓都能吓出一身病来。这同厉鬼索命有什么两样?一想这幕光景,刀山我都爬得过去,这点痛楚算得了什么?」
  糟糕,他真疯了。苏合薰忽有些鼻酸,自己费尽心力挽救他,却从没准备好面对这一刻;刚刚还差点相信奇迹竟然发生,他不但从重创中醒来,还保有健全的心智,不被现实的悲惨残酷击倒——「你这表情也太不妙了。」耿照叹了口气,用左掌握住她的右手,想起两人素昧平生,她却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刻一路相随,未曾离弃,既觉缘分之奇实难逆料,又感于她的仗义与坚强,正色道:「我没疯,苏姑娘。我只是突然明白,眼下并不是最糟,鬼先生犯了大错,我只要先比他领悟到这点,第二回合的较量,他便输我一步。你瞧,他认定我双腿俱残,此生再难行走站立,结果我差点能泅泳了;你不也说过,『望天葬』绝难逃出么?我们现下又在何处?」
  苏合薰默然无语,半晌才微微一笑,低道:「起码现在我知道,你应该没有发疯。」耿照微笑道:「发疯是自己逃了,可撇下的人呢?想到这点,我无法说放弃就放弃。」
  苏合薰淡然道:「说到底,这都是为了你的染姑娘。」耿照没听出她话里的异样,啪答啪答地自浅水里起身,举目四顾,蹙眉道:「现下我谁也为不了。这地方实在是怪,但究竟怪在哪一处,却又说不上来。」
  这石碗般的平台绝非天然形成,斧凿痕迹历历在目,莫说水中内壁平滑,就连「
石碗」边缘也是齐整得很,整座台子像是用汤匙挖空的瓜果,被凿成了个半圆形的巨大蓄水池,出水口却在离水面足有三丈高的峭壁上,呈宽扁的长方形,目测堪容一名成年人直立行入,宽度则倍数于此,无疑出自人手,决计不是天工。
  关于龙皇时代所遗的古纪遗址,耿照算颇有见识了,但光凭这从峭壁凸岩上凿出的水池,实谈不上什么风格判断,比之悬挂鸟笼的角柱,简直毫无辨识度可言,只能说时人要干这么件事,无论技术或动机都相对匮乏,推给千年以前莫可名状的古纪时代,毋宁省事得多。可惜这池子不比阿兰山里的圣藻池,若有那疗效神奇的肉质异藻——「苏姑娘,我知道此间何处怪异了!」
  耿照忽一击掌,迎着女郎询问的眸光。「那出水口流出的,是酸泉水,因此池里连水草都长不了,遑论鱼虾。我听人说,蕴有地热处,地下的水脉都是这种不能饮用的酸泉,冷热皆然。北山石窟之所以毋须生柴烧火,扭开水喉即有温泉可用,便是引了受地热加温的水脉。」
  苏合薰会过意来,明白他想说什么,凝眸道:「你是想,若能爬进出水口,沿水道走,不定便能返回谷中?」
  耿照打量着那宽扁水口,沉吟道:「照出水量推断,水道中并非都是水的,水面上至少有半人多高的空隙,似是供人出入的引道之类,便不能通往北山石窟,尽头亦有连通的甬道。难道你不想瞧瞧,是什么人开凿了这些,又有什么目的?」
  「望天葬」的鸟笼底板藏有玄机,活门开启后,笼中之人不偏不倚落入这突出峭壁的大水池里,要说两者间毫无关连,未免牵强。鸟笼、池子乃至出水口,极可能是创立天罗香的前贤所遗,连姥姥也未必知晓,苏合薰天宫教使出身,不可能无动于衷,横竖也没别的去处,遂点了点头。
  两人游过大半池面,来到峭壁下的那一侧。这池子似非供人所用,池缘几无驻足处,耿、苏二人于峭壁下方一处宽约三尺的隙地,背着嶙峋岩面并肩而坐,稍事歇息。
  此间寸草不生,遑论树木,想找些枯枝干叶来生火亦不可得。白日里虽燠热难当,一旦太阳下山,入夜的寒凉可不是披着湿衣能挨过的,耿照见日影渐西,当机立断,将全身的衣物除下拧干,披在石上晒太阳,以免夜凉沁体,不免大病一场。
  苏合薰也非扭捏作态的女子,想通其中关窍,跟着俐落解衣,露出一副苗条白皙的绝美胴体。她虽是美人削肩,肩膀却较寻常女子更宽,藕臂纤细、身板极薄,更衬得那对玲珑玉乳形状浑圆,分外醒目。
  此外,她的乳晕不仅是艳丽的绯樱色,乳蒂更细小得如野莓一般,被白到了极处的柔肌一映,便似熟透的莓果渗出甜汁,在醒饱的雪面上濡出两点红渍,显得差可盈握的乳房格外饱满,坠圆的下缘沉甸甸的,既绵软又丰盈,视觉上的份量大过实际;分明是纤薄至极的体态,第一眼却被那对弹颤晃动的浑圆酥胸所攫,令人难以移目。
  苏合薰身段出挑,有双匀直美腿并不意外,但她明明腰薄仅竖掌宽窄,自胁下起曲线凹陷如对弓,修长滑润,腰上全是肌束,更无半分余赘,已是不可思议的苗条,偏生就两瓣绵股,细长的大腿根部出乎意料地带一丝腴润,虽是扁身,平坦的小腹以及薄皮鸭梨似的肉感丰臀却极富女人味。
  耿照想起曾有合体之缘的夏星陈与盈幼玉,无论燕瘦环肥,也都有着类似的梨形臀股,下身无一不腴,兴许是冷𬬻谷的水源特别养人,不管哪家的女儿来此,均能养成这般肉呼呼、水嫩嫩的诱人腴臀。
  若在过往,他一见苏合薰松开衣扣,必定扭头闭目,以杜嫌疑,但不知为何,此际却不想做此违心之举,大方地欣赏着她美丽的胴体,毫不扭捏,一派自然。
  苏合薰柳眉微皱,见他落落大方,反无猥琐淫邪之感,倒也不觉怎么讨厌,暗忖:「你爱瞧我,难道我不能看回来么?」反手解着肚兜系绳,也转过澄亮美眸,直勾勾地盯着他,面上虽仍是清冷模样,不服输的眼神倒有几分火辣辣的衅意,一如她出拳之悍烈,毫不下人。
  耿照嘴角泛起一丝笑容,继续解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腰腹;褪下裤衩,大腿外侧更是乌青肿胀,膝盖脚踝等关节无不鼓起,肌肤下渗着血点的,更是不计其数。
最后是苏合薰不忍再看,秋翦低垂,结束了这短暂的视线对峙。
  「睡一下。」耿照抱膝坐下,笑道:「养足了精神,明儿一早咱们想办法爬上去。此地没吃没喝的,拖得久了,便有生路,怕也无力逃出。」苏合薰想了一想,摇头道:「你龙骨才复原,肢体要尽量伸展开来,才好得快。」并腿斜坐,拍了拍雪白腴嫩的大腿:「你躺着,头搁这儿。」
  最后耿照还是乖乖照办了,横竖争不赢她。苏合薰决定的事,便是铁板一块,谁来都没得说。她的大腿酥绵已极,在笼中隔着裙布枕卧,只觉肌腻脂滑,宛如敷粉;此际肌肤相贴,方知好处难以言说。苏合薰腿肌上几无毛孔,肤触寒凉,似乎不怎么流汗,更无一丝异味,令人觉得无比洁净,直若冰玉一般。
  耿照本想朝外而枕,免得直面她腿心私密处,两人身无片缕,难免尴尬。苏合薰却将他半身翻过,成了面朝她身子的侧卧姿态,蹙眉道:「你想滑水里么?乖乖睡好。」
  耿照依言侧卧,心想要是再占苏姑娘的便宜,简直不是人了,索性闭起眼睛。
  视线阻断,其余感官更加通透,一缕幽香沁入鼻端,甚是宜人,原来苏合薰体质寒凉,气味极淡,便是凑近肌肤用力闻嗅,怕也闻不出什么体味,然而股间血脉畅旺,乃汗积之地,女子更有瓣蕊蜜润、将月来潮诸事,本是人体气味之所聚,被体温一蒸,恁她肌香清淡,亦无所遁形。
  那甘美的气味中带着一丝潮润,温温融融,却非池中的酸泉水。耿照知其所以然,强按心猿意马,闭目装睡,只听苏合薰道:「……你脸这么热,是哪里又痛起来?
」寒凉的小手轻按他额头、颈侧,难以言喻的细滑肤触,让耿照费了偌大工夫才没呻吟出声,忙定了定神,低声道:「没事,我快睡着啦。你腿酸不酸?」仍是闭着眼睛。
  「你才刚躺下。我看起来有这么没用么?」
  耿照闻言失笑,鼻端气息喷出,头下的绵枕轻动起来,睁眼仰视,赫见一双白生生的浑圆乳廓间,苏合薰雪靥微红,缩着脖颈纤腰绷颤,露出前所未见的小儿女情状,似极力忍耐,才没伸手将他的脑袋推开。视线与目瞪口呆的少年一交会,羞赧更甚,咬唇蹙眉:「你……你别那样,好痒。」
  「对不……」他话还没说完,苏合薰又扭动娇躯,双颊酡红:「也别说话!」声音都有些发颤了。耿照料不到清冷如她,令人捉摸不定、影子一般的堂堂领路使者,居然有此罩门,腹里憋笑,伸手捏住鼻子。
  苏合薰「噗哧」一声,拎开他的怪手,又气又好笑。「这就不必了。一会儿我受不住,会记得踢你下水。」耿照闭目微笑,不久便沉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异常安稳。即使在天宫大厅那恐怖的一夜之前,他也许久不曾如此安枕了,以致睁眼时才发现月至中天,白日里四周缭绕不去的硫磺雾不知何时俱已消散,月华洒落在平静无波的水潭上,宛如一面巨大的银镜。
  他单臂搂着女郎细而结实的柳腰,脸面紧贴她平坦滑腻的小腹,苏合薰已非原本倚壁斜坐的姿势,而是伸直了长腿,与耿照并卧一侧,左手环抱酥胸,微张的小嘴却吮着右手拇指,如此娇憨的睡态,全然无法与「苏合薰」三字联想在一块,既是性感诱人,偏又可爱至极。
  耿照悄悄起身穿衣,活动了手脚,为苏合薰披上风干的衣物,走到一旁盘膝坐下,缓缓运起碧火神功心诀,神识沉入虚空之境,内视全身经脉。
  苏姑娘将他从水中捞起的时间早了些。
  先前在水底,肺中气息耗尽,死生仅只一线时,他忽觉浑身郁结依稀将破,那遮断碧火真气、阻碍剑脉运行的迷障似被熔炼如浆,就要打开缺口,无奈破水而出的一霎,介于清醒昏迷之间、与虚空之境似极的玄奥迷离戛然而止,一切又回归现实,体内可资运用的真气仍是少得可怜,化骊珠的无匹之力则被阻绝在迷障的另一头,隐约可觉,却难以碰触,遑论推动。
  他在虚空里不屈不挠地搬运着内息,如初学一般,感受着经脉内的细微变化,时间渐渐不再流动,身外一切也失去了意义……再睁眼时,东方已露鱼白,身畔苏合薰早已着衣完毕,盘膝松脊,正是用功完毕、稍事休息的模样,淡然道:「我醒来时你已开始练功,我都收功快半个时辰了,你才结束。这门内功定然厉害得紧,竟须练上如许辰光。」
  耿照苦笑道:「我是临阵磨枪。可惜磨得要死要活,也不过恢复一两成功力,希望足够我们爬上出水口去。」苏合薰细细端详他的面孔,虽仍十分憔悴,身躯所受的痛苦折磨俱都反映其上,眸光却较前度温润宁和许多,甚至还胜过了在北山石窟之时,这是修为到了一定境界的高手才能有的神光,恍然道:「难怪那人非置你于死地不可。看来,你以前真的很厉害啊。」
  「希望我现在别差得太多。」耿照定了定神,借着薄曦,仰头观察峭壁走向,扭颈转臂、活动腰腿一阵,又脱得赤条条的,也不避忌苏合薰微诧的目光,右脚往壁上一蹬,身子跃高五尺,左臂攀住一块凸岩,用力将身子提起。
  他右腕无法使用,只能靠双脚采稳岩凹壁隙,偶尔以膝胯相辅,稳固身子后再靠左臂拉提上升,以其过人膂力,这原不是问题。难就难在峭壁之上,处处都是硫磺结晶,已深入岩石肌理,攀附不易。
  耿照爬上两丈余,已接近出水口的右侧水平面,突然间左手攀点一松,连人带石跌入潭中,只得手脚并用,狼狈地爬回岸边。苏合薰似是忍着笑,淡道:「原来你早知会落水,怕弄湿衣服,才脱个清光么?」耿照扔掉那块拳头大的硫磺结晶,爬上岸来,苦笑道:「我只有一只手啊,上不去才正常罢?」苏合薰轻哼一声别过头去,免得被他瞧见嘴角一抹微勾,拍拍手道:「换我去。」
  耿照穿好衣服,单掌击腿,大声为她打气加油。苏合薰又气又好笑,也不知是不是摇旗呐喊发挥了作用,抑或她颇有徒手攀岩的天份,苏合薰居然顺利爬进了三丈高的出水口,耿照仰头观望,圈口叫道:「怎么样?有没有通道?」也不知她听见了没。
  半晌,一条白生生的藕臂探出水口,挥舞道:「喂——你接好了————」
  耿照听得一愣:「接什么?」见黑黝黝的一团物事掷了出来,觑准来势单手一捞,抄得一只黑布大包,仔细一瞧,居然是苏合薰的外衫与裙裳,内里却不知裹了什么沉甸甸的物事,否则光凭几件轻飘飘的衣物,万不能准确无误地往他怀里扔。
  眼前蓦地一花,「扑通」一声,一条白影窜入水中,冒出一头如瀑浓发,苏合薰身上仅着那条黑缎缀红边红系绳的小兜,翘着肉呼呼的浑圆雪股,如水中精灵般泅上岸来。
  不管看过多少次,她近乎全裸的胴体依旧美得令人眩目,耿照瞧得眼酣耳热,还好身上早已穿着齐整,不然又要出丑露乖,本想开她两句玩笑,见苏合薰面色微沉,心中一动,正色道:「里头怎么了?」
  「死路。」她接过那包衣物,层层揭开。「一道闸门似的石墙挡着,底部开个安有铁栅的水门,三四尺宽,一尺高。我试过了,人进不去。」
  耿照心中不无失望,明知以她知精细,定然试过了各种办法找寻出路,仍忍不住问:「没有机括开关,活门之类?铁栅呢?有没试过松动否?古纪旧物,又经年泡在水里,玄铁也该锈得差不多啦。」
  苏合薰严肃地摇头。
  「没有锈。」一指被他扔到峭壁下的硫磺结晶:「整个引道里都那样,我刮掉外头厚厚一层,才知水栅是金铁一类的物事制成。还有这个。」裙布全展,其中包着一枚脂黄色的硫磺块,却比耿照失手剥下的大上许多,形状锐利,有一对扬起的薄片尖角,还有口喙——耿照突然会过意来。
  「这是……鸟?」
  「我猜是鸽子。」面对硫磺裹成的禽鸟腊尸,苏合薰可是波澜不惊,好整以暇将裙裳沾上的磺碎抖干净,重新穿上。难怪她不褪贴身小衣,耿照心想。就算是这样,这姑娘也未免太大胆了罢?「冷𬬻谷时有信鸽无故失踪,看来是误经此间,成了硫磺石。引道中还有体型更大的鸟禽腊尸,该是鹰隼之类。」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有没有发现……」苏合薰面色凝重。「这潭子的水面,比昨儿来时明显高了许多?」
  适才耿照游上岸时,便已察觉有异,经她一提醒,再与引道中的硫磺腊尸连结起来,不禁愀然色变。「不好!此地……不宜久留!苏姑娘,昨儿我清醒时那阵强烈的焚风,是不是每天都有?」
  「都是差不多的时间。这是『望天葬』的殊异处之一。」苏合薰点头。「风息不久,她们便来送饭换药,日日皆然。」
  耿照听得心中一沉,浓眉紧锁,沉声道:「按我所想,这水潭每日午后被出水口的冷泉注满,溢出的酸泉水浇上谷底热源,或许便是焚风的来源。」
  苏合薰有些不同意。「既然如此,焚风应该持续不断才对。除非有人关上引道里的水栅,否则酸冷泉持续溢出,焚风岂有尽时?」
  耿照举起那块鸟形腊尸,往积满厚厚硫磺结晶的峭壁一比。「焚风若能将潭里的水蒸散,或刮卷至岩壁上,那一切便说得通了。我在笼中时,尚觉那阵大风炽热难当,在十数丈……或许更低矮、更靠近热源的这里,你说那风该有多热?」
  其剧烈的程度亦然。苏合薰想像潭水溢出的瞬息间,那阵灰黄色的怪风如龙挂般直卷而上,宛若活物,将汩溢于池缘、水面微微鼓起的酸泉卷得扑上峭壁,被巨大的风旋磨碎、复遭池水溶解的硫磺颗粒深深填入岩缝;风的边缘,就像乳黄色的臼液不住旋升,终于漫过了出水口;被暴风卷入的禽鸟,亦挣扎不及,被甩入引道中摔打弹撞着,裹上一层又一层的硫磺水风,形成腊尸——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耿照没看过那个遍地腊尸、宛若殓房的石砌空间,引道里浓重的硫磺气味带着挥之不去的死气,对被卷入的鹰隼信鸽而言,那里不是墓地,而是处刑场。它们撞得骨碎如绵,却被沾裹的硫浆留下了最后的形影,永远而不朽地停驻在惨亡的瞬息间。
  「那里也不能待,」她低声喃喃道:「否则……我们的下场就像这样。」
  此际天才大亮,距水潭涨满还有三四个时辰。事实上,当酸泉水漫过池缘,这里将成为死亡处刑的第一道刀铡,浮在水面上的所有一切,将被溢出的巨量泉水推送而出,如遭浪卷,随之坠落地热深谷,纵使身负惊人艺业,亦难与天地造化之力相撷抗。
  「唯今之计,也只能爬上去了。」耿照沉声道。
  「出水口那里不行——」苏合薰急了,眉心紧蹙,这回重复的话语却被耿照打断。「不是出水口。我们爬上断崖去,回『望天葬』,吊着鸟笼处。焚风到了那个高度,威力大逊于此间,再不能致人于死。」
  苏合薰几以为自己听错了,差点大叫:你连引道出水口都爬不上去,这片断崖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丈高,备便绳索钉凿,也未必能攻克;徒手攀登,到底是谁小瞧了谁?
  她一瞥耿照软软垂于身侧的右腕,终究没忍心出口,少年却读出了她的心思,正色道:「与其坐以待毙,好歹也应一试。天让你我至此,而不是孤伶伶地扔下了哪一个,足见是有安排的,若非如此,我俩任一人沦落到这水潭子边,最好的下场不过就是那头信鸽罢了。」
  苏合薰凝了他半晌,忽展颜一笑,摇头道:「我觉得我一定是疯了,怎么你的话听起来颇有道理似的。」耿照哈哈大笑,将构想与她细说分明。
  耿照右腕残废,苏合薰气力有限,分开攀爬俱有不能。他的想法异常直观:联手攀爬,不就结了?
  他将苏合薰负于背后,两人身躯以腰带缠缚起来,苏合薰的双腿盘他熊腰,双手便取替耿照的右手。这是一场无法预先练习的竞赛,对手则是步步进逼的时间,耿照循着先前攀爬的轨迹,觑准峭壁走势,率先踏着熟悉的岩凹,左手稳稳攀举,一口气将两人拉了上去。
  苏合薰臂力虽不及他,双手合使,初时倒也有模有样,而她修长的玉腿更是劲力惊人,缠着耿照的腰肢向上提,张驰拿捏得恰到好处。两人默契十足,爬到出水口的高度时,所用时间只比苏合薰自己稍长些。
  但这不是个比快就能稳操胜券的活儿。
  峭壁不知有多高,要想成功登顶,体力分配远比一味抢快重要得多。耿照耳畔听着她轻细的呼吸,背门隔着她柔软丰盈的乳房,感受心跳的节奏,渐渐与她调整一致,以相同的速度移动手脚,不紧不慢地向上移动着。
  修习内功者与常人最大的不同处,在于他们运动身体并非只是纯然的消耗。
  透过呼吸吐纳、脉息循环等,内家高手可将运动时逐一积累于关节四肢中、造成酸痛肿热的郁气祛除,甚且转化为可用之「气」,一夜长奔而不息,开碑裂石而不伤。
  只消内力运行顺畅,呼吸调匀,以苏合薰的造诣,爬上大半个时辰也不致手足酸软,脱力坠落。然而对耿、苏二人来说,每回上升,除自身之外,还须负担另外一人的体重,耿照的身量纵未倍于苏合薰,于她却是较自己更沉重的负担,无论体力或真力的消耗,均大过了她原先的预想。
  半个时辰后,苏合薰渐有些力不从心,呼吸明显浓重起来,双腿拉提的力量也衰弱许多,轮到她攀岩时,上升的幅度急遽缩减,两人攀爬的速度已不如出发时。为防真气散逸,也避免分心失足,耿、苏不敢开口交谈,耿照无从了解她的情况,只能独力担负起赶上进度的责任,将苏合薰上移不足的部分,由自己来补足。
  致命的错误便从此埋下种子。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耿照逐渐失去对时间的感觉,抬头仍不见崖顶轮廓,咬牙将两人提上尺许,轮到苏合薰时,她双手攀住岩角向上拉,腰腿却未随之而动,两股相反的力量一拉扯,居然是她松手后仰,几乎将耿照掀翻过去。
  「小……小心!」耿照猝不及防,脚下一滑,贴着崖壁「哗」的往下溜,顾不得撞疼苏合薰的膝腿,紧紧往壁面伏低,苏合薰擦刮得痛醒过来,双手一攀,两人堪堪停住,俱出了身冷汗。
  「对……对不住……」
  她虚弱的声音吓到了耿照,余光一扫,才发现她唇面煞白,鼻尖发梢挂着豆大的汗珠,实已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却不知何以至此;转念一想,不禁大为懊悔:「是我惹的祸!」
  两人通力合作,定是交互影响。苏合薰因负荷过重,放慢了攀爬的速度,耿照应该随之减慢,与她一起调节体力,方能有效延长身体的使用时限。当他加大上升的幅度,无形中迫使苏合薰采取更激烈的节奏,加倍搾取所剩不多的真气体力,苏合薰咬牙撑持的结果,终被疲劳一举击溃。
  耿照对自己的莽撞粗心后悔不已,然而此际已无回头路,若连他也放弃希望,这一松手,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只得咬牙继续向上。苏合薰神智未失时,偶尔还能勉强抬臂,攀岩助他稳住身形,末了连呼吸都变得悠悠断断,细致的小脸软弱地垂靠在他的颈窝里,一动也不动。
  耿照顿觉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自己。
  这种无助与寂寥、一松手便将失去一切,身子里却再也挤不出一丁点气力的恐惧绝望,令他忍不住想流泪,只能不断在脑海中重映他失去一切的那晚,让两种截然不同、威力却无分轩轾的绝望感相互冲撞撕咬,在夹缝中得到些许继续前进的意向。
  支持他没疯的力量叫「恐惧」。
  耿照一生中从未如此害怕。在受金环谷恶徒凌虐的当下,过去那些坚信不移的信条并未出现拯救他,未在希望灭绝时驱走灾厄,留存善良。因为失去,方知过去自己拥有这么多;因为无能为力,才深深体悟自己何其脆弱……
  如今只存一息的他,还有什么可失去的?还能被践踏凌虐、摧残到何种境地?
  耿照想像不出,但现在他明白那并不代表不存在。还有的,悲惨永远都能超乎你的期待……这是你要的么?
  ——绝不!
  他怕得颤抖起来,怕到不敢放手、不愿停下,从几近枯竭的身躯深处不住绞拧出些许气力,拖着背后的女郎继续往上爬,连钝重的身体都不能阻止他的惊怕,迟滞的真气不屈不挠地在经脉中拖行着,从那些钉桩般散布在全身各处的吸功「点」下挤溢而过,迸裂的缝隙逐渐被撑挤开来,冷岩般凝结的气脉布满大大小小的冰裂细纹,底下隐隐有熔浆沸滚,灼热的蒸汽喷薄而出,似有什么要挣脱禁锢,破茧而出——耿照无法看见自己,他甚至没能有清楚的意识,只凭着被惊怖驱赶的本能,不断抬臂、拉举、立足,再向下一个高点伸出左掌……如果他能看见的话,会发现峭壁之上,一名负着昏迷女郎的黝黑少年,不靠绳索钉钩,以单臂在陡峭的岩壁间向上攀爬,宛若猿猴,不仅动作毫无停顿,而且越爬越快;要不多时,「望天葬」的崖角轮廓已在眼前。
  他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沿着斜过头顶的崖底凹弧逼近金属角柱,既像壁虎,又似蜘蛛,过于平直的角度几乎无法继续攀爬,但窜走全身的真气越来越强,如滚雪球一般,渴求着更广阔的战场……
  蓦地少年自崖底翻出,足尖往崖边一点,整个人冲天疾起,直至丈余,于力尽之际两度拔高,凌空倒翻,右掌并如刀板,刚柔二劲交缠齐生,一刀劈向地面!
  他不明白身体为何自然而然便使出这一式,覆盖全身气脉的黑色冷岩仿佛因这刀突然活起来,楔子般插在经络间的无数小吸功「点」如黑蛇绞扭波动,挟着惊人的异种劲力「飕!」向下集中;就在同一时间,遮蔽尽去的奇经八脉忽绽出璀璨耀眼的剑芒,翻搅的炽亮熔岩「轰」的一声四散迸开,没入经脉各处,与剑芒融为一体,倏地沉静下来,如星河般焕发着铣亮而温润的辉芒,宁定中蕴着雄浑无匹的力量。
  耿照单膝跪地,掌缘轻抵地面。断去手筋的指掌,原本再使不出丝毫气力,方能唤作「废去一只右手」;即便破坏力惊人的「落羽天式」,也不能凭空使他的右手复原。
  但,耿照并未及时撤去劲力,没有记取荒溪对战灰袍客的惨烈教训,仍是将落羽天式原原本本地使将出来。上回他这么做,使自己成了无法运使内功、一身真气如被深渊汲取一空的废人,冷𬬻谷外遭致惨败,非但保不住心爱的女子,甚至赔上使兵器的宝贵右手。
  他低头凝视缠着肮脏布条的右掌。
  手筋被断,令内力无法运过指掌,然而「落羽天式」所生异劲,却不受东洲武学的经脉气论所限,透掌而出,毫无窒碍,这回既未反噬刀主,也没有再于体内形成吸功深渊,留滞不去。
  耿照回臂托抱苏合薰之臀,负美起身,垂着右掌,迳朝角柱行去。
  未几,一声哔剥细响,接着轰然一震,整个「望天葬」似都晃了一晃,崖下落石累累;待烟尘散去,赫见耿照适才落掌处,竟凭空陷下径逾七尺的大坑,表面的砂石俱已泥化,目测难知深浅。
  ——「落羽天式」威力如斯,世间更有何物可制?
  耿照仅以余光一瞥,连停步都懒,边走边想。
  若以此际恢复十成的碧火神功,应该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