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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情万种 / 2021/04/14 14:10 / 12003 / 295
妖刀记
武侠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4 14:17:14

【第三卷:暗香疏影】第十四折:烹割有道,响屟凌波
  白日将起,流影城一如既往,又是熙攘忙碌的一天。
  执敬司是城中抠机,天未大亮,寝院中庭便有值更的弟子敲锣叫唤。
  耿照与长孙日九没敢等到锣声大作,补寐片刻便乖乖起身,摸黑回寝室里迭被换装、梳洗干净,往膳房帮年长的弟子如鲍昶等盛粥打菜。
  流影城中人丁众多,每日一睁眼便有数千张嘴等着要吃,光膳房就有十几处,最大的食堂一次能供数百人同时开桌用餐。铸炼房的工匠学徒、巡城司的精甲驻军、直属世子统辖的多射司等,都不在一处吃饭;城主、城主夫人、世子,以及总管院里又各有专门的内膳,可说是规矩繁复,千丝万缕。
  执敬司是内院核心,不必像巡城司或铸炼房那样,一开就是几百人的伙,但求吃饱,不辨精粗。通常执敬司的弟子们都在琼筵司直属的大膳房用饭,吃用比照王侯藩邸的庄客家人,也有讲究。
  耿照、长孙穿妤衣服,刻意多用清水漱口几次,漱去嘴里的酒气,搓搓冻僵的双手。快步来到琼筵司直属的大膳房。
  这「琼筵司」顾名思义,就是个专办筵席的单位,总管全城的膳房食堂、厨工杂役,统一采办食材,再依所需分配到各膳去。大膳房里灯火通明,十余名厨子正挥铲吆喝。三倍于这个数字的灶鼎中窜出茫茫水雾,数不清的下手杂役在热气蒸腾间交错身影。
  放眼望去,偌大的穿堂里无一物不在律动、无一处不发出声响,明明没有门牖阻隔。清晨的寒露却怎么也渗不进这里。残料的生青气息与油爆的熟食香味恣意混合,形成旺盛而强悍的生命力。
  耿照非常喜欢这里。
  离开打铁洪炉之后,只有每天来打饭的半个时辰里,他才稍觉得精神。
  一名切菜小厮见二人行来,破口大骂:「肏他妈的!执敬司都是饿死鬼么?还没天光,赶着来领祭品啊!」长孙笑道:「是啊,都记得留你一份,晚点儿一起吃。」小厮咒骂不绝,披汗的油亮面上咧开一抹笑,满口的烂黄板牙。
  世上若有比铁匠更暴躁粗野、目中无人的,也就只有厨师了。
  备餐时,琼筵司上下活像面对不共戴天的仇人,嘶吼咆哮,头一回听到可能会吓破胆子,但耿照却非常自在i仕这里,无论烧好一钟姜豉烧肉,或将装在皮囊里的菰米揉搓脱壳、煮成香滑的雕胡饭,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存在过就会留下痕迹,与穿着整齐、逢迎戒慎之类的差使截然不同。
  膳房里烧好的菜肴用大盆盛着,并置于边角的一张大方桌,桌旁的大灶顶上,热腾腾的粥锅兀自滚着,骨碌碌地翻腾着雪色的珍珠浪,浆滑液涌,米香扑鼻而来。
  耿照从竹篓里拿出洗净的碗碟在长桌上排好,长孙却走向一座顶箱立柜,随手打开橱门。柜中成组成组的堆放着餐具,形色不同,连件数都不一样,与篓中的食器大相径庭,其中有漆有瓷,有镶铜、镶象牙的,明显比竹篓所贮高贵许多。
  像何煦、钟阳等担任「三班行走」的高阶弟子,终日跟在横疏影身胖,权力甚至比各司、院、堂、房的管事还大,他们的饭菜通常由下一级的弟子负责准备——但鲍昶、文景同等老人绝不会亲自盛汤打饭,层层相因,最后全成了耿照与长孙日九的活计。
  而长孙日九只消看一眼当月的行走班表,就能记住每天该替哪些人准备膳食,又有哪一人要服侍二总管用餐。负责高阶弟子膳食的两年多来,长孙非但不曾出错,就连钟阳爱吃夹有枣豆馅的天星糁拌糕、何煦嗜食以雪花芹菜切细的芹芽鸠肉脍等微妙细节,全吾拔得一清二楚。
  只要当月轮到庚寅房备膳,三班行走们无不吃得舒心,鲍昶等也就特别好过。
  耿照与长孙打好饭菜,忽听身后一人吆喝:「喂,执敬司的!」正是方才那名切菜小厮。他双手圈嘴,隔着大半个膳房,凶霸霸地吼道:「过来!」
  两人对看一眼,才发现不知何时,所有人都放下手边工作,集中到那厢去了。长孙小眼微眯,拿手肘轻撞他两下:「瞧瞧去。」耿照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走过去。
  此时早膳已然备妥,各灶次第熄火,只余菜盆上热气蒸腾,不复那种白烟飞窜、伸手不见五指的奇景。
  旭日升起,小厮们灭去照明的灯火,初阳洒入四面挑空的厅堂,反在内里投下大片阴影。师傅们解下油腻腻的裙兜擦手,众下手在一旁或蹲或坐,捏着汗湿的短褐单衣扇风……他处,这天兴许才初初开始,琼筵司的大膳房却已打完一场硬仗,光影之间涂布着战后稍息的疲静与寂寥。
  角落里并排着几具七尺来长、三尺来宽的大型石槽,犹如墓葬用的石椁,槽下四角悬空架起,堆满了燃尽的柴薪,火苗已然扑熄。石槽似乎久经熏烤之后,还放置了一小段时间,底部焦黑的炭渍虽延伸至椁槽四面,但靠近时并不觉得炙热,石制的椁盖上也无热气。
  那小厮咧开黄牙,嘎声笑骂:「来呀!又不是要烹你们,没用的东西!」周围的杂役们一阵轰笑,粗言恶语此起彼落。
  长孙日九打量着石槽,抓抓头问:「这是什么?」
  小厮往他脑门揍了一记,呲牙咧嘴:「不识货!这是『棺材羊』!老泉头舍你们的,真是糟蹋了好东西哩!」
  长孙被揍得缩起脖颈,雪雪呼疼,众杂役大乐,哄笑不止。
  「老泉头的手艺,你们这些贼厮鸟尝得起么?我呸!」小厮抠抠牙缝,笑得一脸坏:「别说俺欺负你,你把这盖儿掀起来,俺就舍你一块!怎样?」
  「闭上你的嘴,孙四!吵什么吵?」
  大膳房的管事郑师傅一挥杓,周围的厨工们纷纷闭嘴。
  他高举左掌,对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解下油腻的裙兜,毕恭毕敬地走到砧台前,向着一名低头操刀的厨工长揖到地:「老泉头,看样子石釜退温啦!您老要不瞧瞧?大伙儿都盼着哩。」
  耿照心中一凛:「原来他便是老泉头。」不禁多看几眼。
  那人身形颇高,手脚如猿,骨架较寻常人粗大,只是稍嫌肉少,嶙峋的背影有些佝偻。打扮与其余厨工并无不同:汗湿的短褐,油腻的破旧布鞋,裸出衣外的油亮肌肤深如重枣,细胳膊瘦腿只有在用力瞬间,才会虬起一绺一绪的肌肉线条,其上青蜿蜒筋,恍若盘根老树。
  此人是白日流影城的三总管,姓名已无人知晓,城里都管叫「呼老泉」或「老泉头」,来历不明!起码耿照没听说过——只知十几年前被延来为城主掌杓,独孤天威一吃成瘾,不肯放人,索性封做城里的三总管。
  纵使世人早已见怪不怪,但独孤天威让厨头做王侯府的七品总管,当时朝野是有些议论的。
  耿照随日九进出膳房,也不过是两个月来的事,并未注意埋头烹饪的师傅。想来呼老泉既不管事,只负责烧菜给城主吃,或曾多次过眼也未可知,今天总算认得了这位名闻遐迩的「老泉头」。
  吁老泉将切细的韭泥同腐乳调入酱中,端碗回头,只见他生得深目高吁、鼻似鹰勾,紫红瞳中依稀有一抹绀青碧色,披散的头发微卷,色带暗赤,宛若陈年梅干,一看便知有异族血统。
  据说上古四方的神族中,盘据西方的毛族便有如许特征,呼老泉的先祖或许出自西境。
  耿照终于明白,昔年的非议从何而来。
  碧蟾王朝亡于异族,白玉京付之一炬,三百年繁华化为尘埃,央土残破,百姓深恨异族。据说北关道的守军一捉到异族之民,一律开肠剖肚,绝不令其速死,可见仇恨之热。若无圣上回护,独孤天威岂能明目张胆地封一个外族做总管?
  呼老泉端着酱碗行来,厨工纷纷让道,又忍不住伸颈踮脚,唯恐漏看了大师的出手。
  他伸出左手食、中二指,试试石槽顶盖的温度,点头:「行了。」声哑如磨砂,字音难辨。原来他喉间有道暗红伤疤,长约四寸,几乎横过整条脖颈,将突如核桃的硕大喉结斫成两截;很难想象受了如此重的刀剑伤,竟还能存活下来。
  「郑师傅见他点头,如释重负,忙指挥两名壮硕的厨工,一人抓住一边石槽盖,殷殷吩咐:「气老泉头这道『棺材羊』,阙盖淋酱是最关键的一道工序,你们要一口气将盖儿揭开。记住,别挡了老泉头的光!」
  将羊片儿置入石槽时,厚逾寸许的石盖要四人合力方能才抬起,然而石槽紧密并列若要抢在掀盖的瞬间浇入酱汁,决不容四人分据四角,挤得摩肩擦踵。
  那两名胖大厨工神色紧张,听呼老泉低喝:「开!」忙用力一掀。
  谁知石盖挪开两寸,「轰!」又落下来,满槽白烟冲天窜起,湿烫的水气不住喷出,触体如灼!两名厨工慌忙退后,被热气喷到的手臂肌肤顿时泛红,直如熟虾。
  郑师傅气急败坏,遮着头脸想逼上前,边唤左右:「盖……盖起来,快盖起来!哎呀,釜温已泄,坏啦、坏啦!」呼老泉一把拉住,摇了摇头:「别忙,来不及啦,这釜不开!」随手一推,石盖「轧」的一声重又阖起。
  便只一霎,鲜浓的肉香四溢,随着蒸腾的热气充塞厅堂。
  耿照不喜羊膻,却忍不住歙动鼻翼,只觉这气息既香又浓,光用闻的便能想象那股膏融脂润的油嫩香滑,彷佛一口咬下,软腴的肉条迎着牙尖一陷,便有无数肉汁涌出……
  「这……这是羊肉?」他推了推日九,一脸茫然:「怎地半点膻味儿也没有?真有这种羊!」
  长孙日九掐着脖颈猛吞唾沫,凄然摇头。
  「你别问我。就算是我的屁股肉也认了,死都要尝尝。」
  石釜陡被盖起,热腾腾的鲜味逐渐消淡,众人无不死命闻嗅,满面于思。郑师傅心痛如绞,彷佛连骂人的力气也被抽干,频频摇头:「可惜……哎,真是可惜了!」
  呼老泉面无表情,哑声道:「白烧也有白烧的好处。放凉了再吃,也是滋味。」
  郑师傅一愣,失落的表情稍见平复:「是么?原来也有这种吃法儿。」心想这烂烧羊肉须趁热才软糯可口,做成凉菜难免显露羊肉自身的膻气,大违常理,却不知是什么滋味。想着想着,心思又落到釜里的烧羊上头,扼腕之色尽去,不觉露出一丝微笑,索性多叫上几人,便要揭开另一具石槽。
  五、六名厨工挤在三尺来宽的石槽两头,都快没落手的地方了,情况大是不妙。忽听迫:「郑师傅,小人还有些力气,不如让我来罢。」众人讶然回头,开口的居然是耿照。
  杂役们见他个头不高,又穿着执敬司特有的齐整衫袍,怎么看都不像是干粗活儿的,纷纷讪笑:「执敬司的贼厮鸟顶屁用?」
  「得了吧!小心扭了你贵少爷的贵膀!」
  「一会儿压得肉泥也似,俺怕见了馋!」
  「别逗了吧你!」连黄板牙杂役孙四都忍不住调侃。
  耿照一言不发,走向旁边一只盛满清水的大瓮。那瓮高约半身,圆鼓鼓的腹部足比一名成年男子双手合围还宽,说是水缸怕也使得。他左手抓住瓮口平平提起,右手托住瓮底,好整以暇地摸到了底部中心,左掌一松,卓臂稳稳将水瓮举至头顶;瞬间全场鸦雀无声,静得彷佛连针尖落地都能听见。
  郑师傅猛一回神,大是兴奋:「老泉头!这小子有两膀气力,让他试一试罢?」
  呼老泉「嗯」的一声,指着石盖,对耿照说:「一次全掀开,面儿越大越好。」
  耿照点头,放下水瓮,活动活动筋骨,抓着石盖用力一掀!
  水气窜出的瞬间,呼老泉酱碗一泼,「滋!」窜起大片烧烟;原本空气里的肉香突然一窒,一股莫可名状的气味才又更强烈地冲上来,羊肉的鲜甜、膏脂的滑润,混合了韭菜青、腐乳和酱油豆豉的香气,紧紧抓住众人的心思。
  热气散去,槽里置着两片对剖的羊片——就是将全羊去掉头尾四肢、从中剖成两丬的意思——烧透的羊皮羊脂上染有一层淡淡的琥珀色,彷佛是摊成了两大片的酱烧蹄膀。
  这道「棺材羊」与北方酒楼常见的筵席大菜「水晶羔蹄」相类,都是加料白烧的做法,将洗剥干净的羊片儿用宽竹篾子撑平,就像腊鸡、腊鸭一般,特别之处在于使用传热平均的石釜烧上一夜,烧得骨酥肉烂、膏脂俱融,煨透了的表皮胶凝如酪,锁住肉汁,入即化,毫无羊肉的膻骚。
  呼老泉起出羊片儿,反手自腰后抽出一柄柳叶长刀,拆骨卸肉,将剔下的酥烂肉条平放在砧上,唰唰几刀,羊肉便成了若干小块,表整丁方,不住颤动的切纹间缓缓沁出蜜色肉汁,木砧上却不怎么渗油。
  「耿照从小玩惯了劈柴游戏,瞧着不禁佩服起来:「快利本一家,这几下明明不怎么快捷,劲力却无丝毫浪费。手起刀落,肉里的汁油未出半点,当真厉害!」心想柴是硬的,煨烂的烧羊却软嫩不堪,难以下刀。这老泉头的刀上功夫,恐怕胜过自己千百倍。
  郑师傅将羊肉分下,耿照捏着油润的肉块送入口中,一咬之下,只觉皮酥弹牙,软嫩中仍有嚼劲,皮下的羊脂早已煨成了浆,浓厚的肉味渗入口腔,满嘴都是甘甜肥润的油香;肉嫩筋融,入口绵化,偏又能嚼出一丝丝的肌理,口感妙不可言。
  羊片在放入石釜煨烧前,已抹上生姜粉、花椒粒等佐料,老泉头趁开盖时釜压一泄、热气上冲的当儿浇入酱汁,冷热一激,酱汁巧妙渗入烧化了的羊皮羊脂,使酱味与膏油肉汁交融渗透,又比一般酱烧来得爽口,留住羊肉的原味。
  耿照一口未尽,频频吮指,忽见长孙坐在一旁,双手揣在怀里,面色十分阴沈,不禁皱眉:「莫不是吃坏了肚子?」长孙缓缓摇头,低声道:「一没留神,狠咬了手指一口。好在没嚼开,拇指应该还在。」
  老泉头拆完了整片,大膳房无论上下,每人都分到一块,连角落里一名矮小少年也没漏掉。他面色焦黄,瘦得浑身皮包骨,头发、衣衫格外肮脏油腻,但破孔间露出的肌肤又极是白惨。
  羊肉一派到少年手里,一旁觊觎已久的孙四夹手抢过,忙不迭塞入嘴里,雪雪呼烫,还故意吼他:「你傻啦?连菜刀也不会拿,学人家吃什么!滚一边儿去!」众人都是一阵笑。
  「那是谁?」耿照悄声问。
  「你真以为我有过目不忘、过耳不闻的本领?」长孙日九正自郁闷,勉强瞟了一眼:「上个月新来的。听说是饿倒在山脚下,老泉头给捡了上山,姓名问不出来,脑子多半有些毛病。孙四他们都管叫『阿傻』。」
  耿照见少年缩回角落,低声道:「我瞧不像傻子,倒像有心事。」
  长孙阴沉沉地望着手掌,神情肃穆,不知是哀悼羊肉抑或拇指。
  「我不跟你争。你是有心事的专家,你说了算。」
  耿照掀盖有功,分得的羊肉也特别大块。他将吃剩的肉分成两半,一半安慰了长孙受创的身心,另一半塞在那少年阿傻手里。
  「谁知耿照才转身,孙四又将羊肉抢了去,塞进嘴里,嚼得汁油四溢,手指耿照大笑:「阿傻傻,你更傻!执敬司的卵蛋蒙眼,白白孝敬了俺!」杂役们有的笑、有的嘘,闹作一团。
  忽听郑师傅一声大喝,持杓猛敲:「吵什么!」场面立时安静下来。
  他抬起下巴,遥指着阿傻:「阿傻,你过来!」
  阿傻似未受过这般注目,吓得打颤,畏畏缩缩上前。
  老泉头面无表情,厨刀一挥,随手割了块带皮羊条,递给郑师傅。
  郑师傅把肉塞在阿傻手里,大声道:「这间厨房里的功夫,你们要用眼睛学,用心学;最重要的,是要用舌头学!」指着砧上的酱羊肉,对众人说:「这是老泉头的妤意,你们这些王八羔子,一个个都给俺吃!把味道牢牢吃进嘴里、吃进肚里,吃进骨子里,往死里记着;将来有一天,就能烧出这样的味道!」
  膳房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只余几十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这些在流影城里被踩在最底层的、终日粗野愚笨的厨工们,在这一瞬间,突然都变得滦沈内敛,凭借着与生俱来的直觉,像狼一样贪婪地记着口中手中那震撼人心的美味。因为那是在他们之中的极少数,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的重要依凭……
  少年呆望着手里汨着油汁的肉条,良久,倏地浑身一震,似有所悟,忙张嘴大嚼起来。
  老泉头平日不轻易炮制名菜「棺材羊」,昨晚二总管已差人来交代,城里来了水月停轩的贵客,城主可能会连开午宴、晚宴,让琼筵司先行准备。
  耿照与长孙在大膳房等了许久,始终不见鲍昶等前来用膳,正自犯疑,忽见一名同寝弟子匆匆赶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快……宣德厅……集合……」远方依稀有铜锣声响,那是执敬司独有的召集令号。
  耿照与长孙交换眼色,拔腿朝宣德厅的方向奔去。
  厅内,百余名弟子各按职级分列,服色划一、挺拔俊秀,煞是好看。只有耿照二人最不称头,位置恰恰就在门边,两人轻手轻脚挨近镂空的门屏,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所幸前排也无人注意。
  横疏影亲点的书斋行走共有十二名,每班四人,一日分三班轮值,故称「三班行走」。其中两名在城中心的善政堂处理文书,两人则跟在二总管身边,听候调遣。扣除夜班补眠四人,以及善政堂里的两位值差,能奉召而来的随班行走至多不过六名,此刻却是十二人齐至,以何煦、钟阳为首,分站主位两侧。
  当值的司徒管事点齐人数,转身走入后进;不多时,一股幽幽梅香漫出厅堂,垂帘微揭,一双小巧的淡紫绣鞋跨过低槛,裸露的一小段酥腻足踝犹如雪砌,说不出的玉雪可爱,竟是横疏影亲来。
  众人一齐躬身,横疏影云袖一挥,当是回了礼,随意落座。
  「诸位辛苦了。」
  她抿了口茶,美眸环视,清脆动听的喉音回荡在厅堂里。
  「众所皆知,东海三大铸号的竞锋之期将至。本城忝为东道,执敬司更是城中颔首,须得妥善置办、务求善美,以免贻笑大方,坠了本城及主上他老人家的威名。」
  青锋照、赤炼堂、白日流影城等三大铸号,每年均于上巳节(一月初三)前后举行竞锋大会,各出器械,论断铸造优劣,胜者可独揽朝廷的军械承造,为平望都的羽林军、札关道的精锐部队等铸造兵器。
  这「三府竞锋」是经朝廷许可的兵锋比试,埋皇帝冢、臬台司衙门等甚至派要员参加,三十年来从未间断,乃东海道的年度盛事,广邀天下英豪、刀剑名家与会,已非单纯的竞锋较技。
  昔年天下未定,青锋照与赤炼堂便支应独孤阎军用,一时传为美谈。青锋照精于花工巧造,赤炼堂掌握流邹江的漕运命脉,原料取得便利,两家于铸造量大质优、规格统一的刀剑上,已有百数年经验;为朝廷制作军器一事,实不作第三家想。
  白日流影城开基不过半甲子,却另辟蹊径,专为武林名家铸造兵器,一剑须历时三、五年而成,价抵万金,成品无不称手,甚至能辅助发挥本门武学的威力,相得益彰。另于奇门兵器的铸造设计之上,流影城亦有过人之长。
  虽未赢过「三府竞锋」大会,近十年来,流影城于会上接头的生意,获利未必便逊于青、赤两家。全因横疏影眼光独到,不但避开了承制军械的激烈竞争,更利用竞锋展示所长,逐渐在天下人心目中奠定地位。
  「正所谓:「气青锋照、赤炼堂,白日流影碧水长。」时至今日,江湖名侠若无一柄由流影城量身打造的碧水名剑,不免大失身分,恐为识者笑。
  「三府竞锋」至关重要,尤其三年一度、轮回朱城山做东道时,更是白日流影城的大日子,然而依横疏影的个性,绝不会为了这种不言自明的事召集弟子训话,无端浪费时间。
  耿照正觉奇怪,忽听她话锋一转:「……眼下距锋期不过月余,诸事繁忙,千头万绪,我书斋里的工作已应付不来。因此,与司徒管事等商量之后,决定再擢用两名新的随班行走,一在善政堂、一在挽香斋,毋须轮值,便宜行事。明确的职务区分,待锋会之后再做调整。」
  行伍里掀起一阵小小骚动。开春以来,关于擢升的流言传了再传,都听得不新鲜了,眼下终于是揭晓的时刻。
  鲍昶挺起胸膛,左右投来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五味杂陈,不一而足。
  横疏影接过司徒管事递来的一封签条,低声问:「是这两个没错罢?」
  司徒管事微微一怔,见机极快,十慌不忙道:「小人们研究文档,考核能力,的确是这两人最为合适。还请二总管先过目,再行定夺。」
  横疏影摇摇头:「不用,你办事我一向放心。」打开签条,清了清喉咙,朗声念道:「庚寅房长孙旭,穷山国博父城氏族庶出,精通算数、文书娴熟,入城六载,言行忠谨堪付重任,于兹荐用。」螓首微抬,遥遥投来一瞥,似是打量片刻,淡然说道:「准。」
  「多谢二总管。」司徒管事团手作揖。
  众人一阵茫然。「长孙旭……那是谁啊?」
  半晌才有人省觉,失声脱口:「是日九!」
  「啊,怎能是他?」
  「日、日九?哪……哪个日九?」
  「全执敬司只一个日九!」说的人气急败坏,也不知慌什么:「没听管事说么?是老鲍房里的日九!」
  被点名的人只怕错愕更甚。
  长孙日九瞠目结舌,口水差点没淌下;偶一抬头,才见前排转过一张灰败面孔,鲍昶咬牙切齿,投来一双恨火熊熊的目光,彷佛瞪着什么肮脏物事,恨不得将日九一身的白肉给绞出油来。
  横疏影接着念:「庚寅房耿照,王化镇庶民,中兴军之后,入城十二载。此子臂助义盟,奋不顾身,嘉其忠勇,于兹荐用。」喃喃低问:「便是昨夜救回染二掌院的那一位么?」语声虽轻,前排却清晰可闻。
  司徒管事眼珠滴溜溜一转,心下雪亮。无论二总管问什么,便只有一个答案。
  「是这个孩子。」老管事双手团抱,微微弯腰,模样不卑不亢。
  横疏影满意点头。
  「就这么办。众人便散了罢,各自忙去,切莫浪费晨光。」
  满厅轰应,弟子们秩序井然,鱼贯走出厅堂。
  她翩然起身,顺手将签条折了三折,收进腰带褶里,悠然道:「长孙旭速往善政堂,即刻起归严管事所辖,凡事听他调遣,不得有误。」美目流沔,忽然闪过一抹狡黠,神情笑非笑:「至于你,耿照。你跟我来。」
  想也知道,这一切都是横疏影的安排。
  前朝举人出身的老管事司徒显农都六十了,长年为痛风所苦,几乎不值夜班。昨夜染社霞等入城时,司徒管事早已返家歇息,从时间上推测,他对水月停轩一事根本无从得知。横疏影不过随手写了封签条给他,两人临场发挥,做了台即兴的好戏。
  耿照跟在她身后约五步之遥,两人在内城弯曲的廊庑间快步行走着。
  适才在大厅,横疏影不经意间显露的调皮不过一瞬,随即恢复成平日那副淡淡然的疏冷模样,甚至有些刻意为之的生硬。「我去晋见城主。」朝会结束,她匆匆撂下一句,裙翻如舞、绣鞋细碎,恍若飘梅砌雪,眼看要一路漫出宣德厅去。
  「让属下陪二总管同去罢?」钟阳快步跟上。
  「不必。」她并未回头,脚步似有些烦躁:「你自忙去,我带耿照就好。」
  耿照犹记得走过他身畔时,那两道乍现倏隐的凌厉目光,俊朗的眉目一瞬间纠结起来,瞧着竟有些狰狞。耿照虽无长孙日九过目不忘的本领,但猜也猜得到,今天该是轮到钟阳担任二总管的日班行走。
  「小心照看二总管,莫出纰漏。」钟阳咬牙切齿,五官分明的俊脸上隐有青气。
  耿照不确定谁比较需要被「照看」。入城十二年来,他从没晋见过城主,只远远看过那一乘众人簇拥的金顶彩轿,以及周围始终不绝的笙歌伶舞。
  事实上,「白日流影城」是朱城山顶这一片广袤城寨的统称,兵营、锻冶作坊……以及城中要人的府邸等,合称「外城」,周围设有砖墙木栅环护,但随着建筑物的次第增加,也有未设城栅之处;只有供城主居住的内城是不折不扣的石造城池,昔日乃独孤阀据以俯视东海太平原的要塞之一,因由独孤阀的累世家臣闾丘氏督建,又称为「闾城」
  长宽各约两百步的石城,即使以百年前的眼光来看都不算大,此城最特出之处在于「高」——光是城墙就超过七丈,其上另设有女墙、箭垛、望楼等,四方形的长柱城体远望如塔,尖端插入白云山岚,黑黝黝的矗立在群落之间,无论身在白日流影城的哪一处,回头都能望见那剑一般的乌黑城塔,压得人心头一窒。
  耿照随着横疏影的脚步,依着闾城远远近近地绕了一周,走向城后的富丽庄园。
  独孤天威从来不住闾城。
  说穿了,百年前为军事用途所建造的石城,住起来又阴又冷,一点也不舒服。被封到朱城山来的头三年,据说独孤天威一直住在大总管闾丘贯日的府邸里,直到闾城后辟建的庄园大略完成,才又搬回内城。
  这十年来,城主的私人庄园不断扩大,或做修缮、或盖新搂、或置花石,一年到头都没停过。耿照走在错综复杂的廊庑间,只觉这段路似乎走得比外城还久,方向难辨;忽然眼前一阔,总算摆脱了举目尽是低檐镂窗的幽暗景深,长廊的尽头通往一处四合院,奇的是院中并无庭石花木等,而是一大片的清浅水面,宛若池塘。
  仔细一瞧,水底下高高衢低低地布着无数错苗落阴影,似是铺得不平的方形地砖;水面上竖起无数木雕偶像,刻成乐工舞伎的模样,也有划船驰马的,精细到连核桃大小的五指拈花都雕刻分明,衣袂飞天、眉目宛然,刻意地不髹漆彩,显露出的美丽木纹却更添古趣。
  长廊尽头就停在水池前,廊板伸入水中约四尺,板下似有拱桥般的半拱支柱,做成了码头的模样。
  水池中央矗着一座飞檐高亭,四面挑空,垂着重重藕纱,风吹纱摇却未飘起。纱后的藕色人影不住晃动,传出莺燕般的银铃笑语;偶尔迸出一两声清脆的钟磬响,其声虽然悦抖动听,却是凌乱破碎,不成乐章。
  耿照看了两眼,似乎那磬音一响,池面上水花四溅,其中几具舞俑小人便开始转动起来,才发现木俑的膝、肘、肩、腰等各有活动关节。只是亭中的磬音断断续续,小人稍动受即止,无甚出奇。
  他没来过这片禁园,却也听执敬司里的老人说过,城主以千金的代价,向东海覆笥山四极明府之主逢宫求得一纸蓝图,聘请湖阴、湖阳两城的巧匠百余人,耗费三年时间,盖了一幢乐舞自生的奇妙建筑,号称「响屟凌波」。
  逢宫位列东境儒门九通圣之一,精通术数,拥有「数圣」的美名。
  据说他隐居在四极明府中不问世事,专心追求阵法极致,或依遁甲、或排机关,一阵备完又觉不足,便再补一阵使臻完美;如此反复多年,覆笥山里阵法密布,层层相因,竟成一座巨大的阵图。好事者传言……此山不仅飞禽走兽有进无出,就连云雾山岚都长年被锁,绝不散逸,整座山隐于雾中数十年,附近耆老多不识山形。
  城中诸人冲着「千机阵主」逢宫的威名,将这神秘新屋传得神而明之,不想蓝图比建材人工都贵的「响屟凌波」,竟只是一座静池小亭而已。
  横疏影在长廊尽处停步伫候,见左右无一名近侍婢女,不觉蹙眉:「人都上哪儿去了?」清了清喉咙,隔着池塘水面,朗声说道:「执敬司总管横氏,求见主上。」喊了几声,忽听哗啦一阵泼风辔,亭子正面的藕色重纱掀了开来,一大片温热的白雾满泄而出,亭中笑语顿失遮掩,益发传得肆无忌惮。
  横疏影敛衽垂首,福了半幅,低声道:「快给城主行礼。」
  耿照连忙跪到一旁,恭恭敬敬磕头。偶一抬首,突然傻住。
  白茫茫的热风消散,亭中数十名美女,赤条条地拥着一名腰阔如熊、浑身白肉的中年男子。
  他身下非是软榻椅凳,而是四名十五、六岁的稚龄少女并肩趴跪,将浑圆弹手的紧实臀股高高翘起,并戌一片峰峦起伏的舒适坐垫;椅背也是由四名女子并排而成,但清一色都是二十出头的成熟女郎,胸前异常饱满,八只硕大绵软的雪白乳瓜连缀成一片,男子闭目倒卧,肩背软软地陷入丰腴乳肉间,光看就觉得无比舒适。
  耿照并不知道,这香艳已极的人肉座椅有个名目叫「云上烘」,意思是说一坐上去舒服至极,飘飘欲仙像上了云端一般。
  「云上烘」由十二名女子组成,以特制的器具让美女或坐、或趴、或躺,不必多费力气,才能让坐的人感觉舒适愉悦,各部位都有讲究,如:臀股坐垫必须兼具柔嫩与弹性,以十四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健美少女为佳;椅背宜择沃乳,大小形状必须一致,乳蒂须细小绵软,勃挺之际不能大过一枚黄豆,方能坐得舒适。
  男子所用的「云上烘」,乃精挑细选的极品,这四名美艳女郎不仅胸脯硕大、形状划一,而且天生乳首微陷,便是充血时也不明显,枕之甚美,连一丝刮磨也无。这「云上烘」还有另一种玩法,可挑选四名哺乳的美女充作椅背,平日多多喂食杏浆、乳饴、酥脂等,置身其上,侧首吮的、随手掐的,全都是香滑乳汁,滋味妙不可言,又叫「香雪酪」。
  能得有这般排场,此人自是白日流影城之主独孤天威了。
  亭中除了「云上烘」,歌姬、舞伎,甚至侍女也一丝不挂,其中说不定还有城主大人的宠妾。耿照不敢多看,双手伏地,余光所及,只有身前的雪纱裙裾之下、那双小巧精致的淡紫绣鞋。
  独孤天威一见横疏影来,似乎大是高兴:「你来得正好!我才说呢,这一帮小妮子差劲透啦,逢大师设计的亭子如许巧妙,她们却都玩不好。」口吻轻浮,一点儿也不像一城之主。
  横疏影身子一巅,裙摆微微晃荡,似乎极尽忍耐,连语声都绷得有些不自在。
  「启禀主上,昨夜城中发生大事,请您屏退左右,再容我细细禀报。」
  「那些事你作主便了,我不爱听。」独孤天威兴致勃勃:「欸,你快来!这『响屟凌波』建好以来,还没让你试过哩!这些歌姬舞伎笨死了,弄了几天也弄不出一只鸟来,我正唤人找你去。」
  「逢大师身价不凡,岂能没有名堂?主上且再试一试。」
  她声调变冷,显是想起索价千金之事,益发恼火。把钱花在这种无用的地方,只是增加推动有用之事的困难度罢了——以独孤天威的挥霍成性,这方面横疏影恐怕有切肤之痛。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请主上……」
  「够啦,我不想听!」亭中哗啦一声,似是打翻了什么物事,独孤天威的声音倏地严峻起来,周围的姬妾侍女遂不敢言笑,场面一瞬间沈静下来。
  横疏影的纱裙颐动着,呼吸有些急促,不知是惶恐或是愤怒。
  片刻,居然是独孤天威先打破了沉默。
  「你旁边那个是谁?眼生得紧。」
  「启禀主上,这是执敬司的弟子耿照,是昨夜之事的目证……」
  「行了。」独孤天威的声音听来不怀好意:「总之,是重要的人罢?」
  「是。」横疏影木然道:「我带他来,便是让他向您禀报昨夜的事。」
  独孤天威笑了起来。
  「那好。你现在乖乖褪了衣衫,过来跳支舞。要不,我叫人杀了他!」
  耿照猛然抬头。
  亭中的独孤天威拈着唇上黑须,笑得得意洋洋,彷佛耍赖得胜的孩子,眼看胜券在握,恨不得立刻手舞足蹈起来。横疏影俏脸煞白只咬着丰润的唇珠簌簌发抖,笼在袖中的纤纤十指掐握,捏得指节微微泛青。
  ——城主是认真的。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一刹那间,耿照突然如此感觉。
  横疏影咬着嘴唇沉默片刻,忽然展颜一笑。
  「主上不过是想看支舞,何必杀人呢?多煞气呀!」她笑意娇憨,连口吻都酥腻入骨,彷佛化不开的糖膏。「喏,我就跳一支哟!跳完了,主上就要乖乖听小影儿说话,好小好嘛!」
  独孤天威大喜过望,连连拍手。
  「妤!小影儿依我一件,我也依小影儿一件。」
  横疏影解下御寒的大氅,随手交给耿照。
  耿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见她侧腰弯身,轮番勾去了淡紫绣鞋、细雪罗袜,露出一对丰腴晶莹的白腻小脚儿,脚底板与踝骨处都是带粉酥色泽的淡淡橘红,嫩得无一丝硬皮粗痕;足趾平敛,既有婴孩的浑圆腻润,又有成熟女郎的诱人曲线,集稚嫩与妩媚于一身,说不出的可爱。
  她卷起纱裙中的细裈裤脚,将后摆掖入腰上的三缠腰采(女子束腰用的布疋,相当于另子武服里的「抱肚」)裸着一双浑圆笔直的修长玉腿,腻白如乳浆敷就。她个子娇小,比例却是上身短、下身长,肌肤更是白得异乎寻常,简直就像骨瓷精制的舞俑娃娃。
  横疏影取下鬓边的金爵花钗,只余一头俏皮妩媚的坠马裸髻。
  「脱呀!」独孤天威迭声催促:「再不过来,我可要生气啦。」
  横疏影勉强一笑,撒娇佯嗔道:「不脱啦!就这样。身子光溜溜的,跳舞也不好看。」探足一点水面,倏地又缩了回来,蹙眉低道:「好冷!」咬牙环肩,才又点水而过,宛若凌波仙子。原来池底铺有石阶,距水面止有一寸,可以平涉到亭子里去;亭内的水引自后山的天然温泉,池中则是从朱城山北面引来的冷泉水,阴阳双环,此为「响履凌波」的另一特色。
  横疏影入得亭内,众女纷纷让至一旁,见这位平日高高在上的二总管,居然裸着一双腿子拎裙涉水,模样十分狼狈,畏惧之心渐去,仗着有城主撑腰,不由得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起来。
  横疏影置若罔闲,对独孤天威娇笑道:「主上,小影儿许久没跳舞啦!你让人家先暖暖身子。」独孤天威似是心情大好,闭目长笑:「我还记得你入城头一天,也是这般跳舞给我看。」
  外围高于池塘水面的凉亭,内边其实也就是一座大池子,温泉深及小腿,除了裸裎相对的美女,就连一管笛子一张琴也没有。
  这样简单的建筑,如何能「乐舞自生」?她一边思考,一边往一张突出水面的小几走去,脚下踩着的石板忽然下陷寸许,从四面的柱子里传出清脆的钟磬声。
  仔细一瞧,亭内池底像棋盘一样,布满纵横交错的方格。横疏影灵机一动,前踩几步,又倒退几步,随手往几面一按,那小几竟也微微一沉,四柱中发出清脆动听的声响。
  (原来如此!)
  「这整座「响屟凌波」,本身就是一件乐器!
  逢宫将发声用的磬石、铁器等机构藏在四面亭柱中,亭柱中空如风管,而亭内的地砖、小几、灯柱,甚至焚香用的瑞脑销金兽等都是音键,再以机簧连接到亭柱与外池的舞俑处。一旦触动地砖摆设,亭柱便发出声响,间接推动外池的水力机关,使小人转动跳舞。
  「这样巧妙的机关术,拿来改良铸冶工序、减少人力消耗,岂非更好?偏生浪费在这种地方!」横疏影怒极反笑,嘴上却不露风声,踏着地砖摸索音阶,片刻才道:「亭儿真有趣。主上如若不弃,小影儿想奏一阙『玉楼春咤』。」此言一出,众女无不哂然。
  独孤天威本人精通丝竹游艺,姬妾群中也有颇识音律的;身边的伶人除了貌美狐媚,善于逢迎,歌舞技艺更是勾栏教坊里数一数二的佼佼者。这样的一群行家会对精巧已极的「响屟凌波」束手无策,显是逢宫故意开了个玩笑。
  据说独孤天威为求机关蓝图,不惜派出驻城精甲包围覆笥山——既然闯不过深藏在云雾间的千机阵,索性坚壁清野,围它个三年五载。「当年太祖爷打下蟠龙关,用的也是这种兵法!」独孤天威得意洋洋,对着一干傻眼的家臣大吹法螺。
  大兵围了几天,众军士兀自在雾里东倒西歪,山下每天都有人在雾中走失,从此消失踪影。正没奈何处,兴许是山上的四极明府已不堪其扰,一名童子忽然在大营前出现。
  「你要能自动舞乐的机关,我能把它制成巴掌大的盒子。这是我的能耐。」四极明府的看门童子转述府主口信。逢宫耽于机关排设,连腾出手来写一封书信、见一见外客亦不可得,对外沟通全靠府中门僮传话。「若你要一间能自动舞乐的房子,那便是考究你的能耐了,后果我不负责。盒子或蓝图,两者皆值千金,你自己决定。」
  独孤天威出动军队,要的可不是一只音乐盒。谁知蓝图纵使极尽巧妙,令两湖城中的工匠们赞叹不已,盖出来的成品尽善尽美、无有不符,反教人伤透了脑筋。
  大凡乐器,皆有把位或琴徽,用以标示音阶。然而在这座「响履凌波」里,每一样摆设都是音键,彼此之间的排列却无规律可言,等于是一座三丈方圆的巨琴,上头装满了用途不明的琴弦,既无章法、又大而无当,便是东海首席琴师亲临,也无法奏出乐曲。
  而横疏影不仅要奏响「响屟凌波」,还夸下海口,要奏出一阙完整的「玉楼春」来。
  众女与这亭子折腾了大半月,都是吃过苦头的,不免笑她不知死活,连最后一丝忌惮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名美艳玲珑的笼姬掩嘴窃笑,脱口道:「哎哟,二总管若能奏出整阙『玉楼春』,小女子便抛砖引玉,陪二总管唱上一曲。」
  横疏影目光一凛,斜眸乜去,冷道:「你也会唱歌么?脱得赤条条的,我以为是哪间娼寮的主儿。」那姬妾想起传闲中「暗香浮动」横疏影是如何的辣手,粉面上血色尽失,吓得缩到一旁,向城主投以乞怜的目光。谁知独孤天威只是一笑,大有幸灾乐祸之意,诸女失了靠山,气焰登时收敛许多。
  横疏影试了试脚下的几枚石砖,四面的铜管中叮咚有声,倒也清脆动听;蓦地足尖轻踮,柳腰一拧,竟然跳起舞来。
  只见她裙下交错,修长的玉腿踮跳弹动,柔媚的腿部线条充满弹性,娇小的身影在亭中不住飞转,饱满的胸脯晃荡如波,柱中叮叮咚咚的乐音如奏扬琴,旋律连绵不绝。
  曲乐悠扬之际,池塘里的舞俑小人忽然动了起来!与前度的断续呆板不同,满池的人船车马都绕着亭子飞快转动,乐工摆头吹笛、舞伎蹬腿飞天,扬帆驰马,宛若活物。众八看得目瞪口呆,一时无语。
  横疏影舞姿曼妙,虽一手拎着裙幅,另一手还要不时轻拍慢点、伴奏合音,却更显身段玲珑,宛若水上仙子。
  她周身衣衫被水花溅湿,紧贴着玲珑曼妙的胴体,裹出胸前两座绵软轻颤的浑圆乳峰,饱满滑腻的乳肉溢出肚兜上缘,隔着湿透的外衫仍能清楚看见;雪白的玉腿映着粼粼波光,竟比水面倒映的白纱衣影还要润白,小巧的膝盖、膝弯透着粉酥酥的橘红色,裸足偶而抬出水面,沾着晶莹的细小水珠,宛若鲜滋饱水的新切梨条。
  跳着跳着,忽于亭中一角驻足,柔荑舞风,只以修长的右腿前后轻点,原本两部合拍的丰富旋律一下子只剩下单音,外围的人偶也越动越慢,闻者却不觉简陋,彷佛置身于高峰前的波谷,对下一刻的变化充满期待。
  舞乐转成了小调,她轻启朱唇,漫声唱道:「红酥肯放琼苞碎,探着南枝开遍未?
  不知酝借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
  要来小酌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风过韵收,穿着半湿薄纱的娇小丽人盈盈下拜,飘开缓落的裙幅在水面上摊成一个雪白的圆;奶白色的雪肌从湿透的白纱里透出来,姣好的胴体曲线若隐若现,眩目得令人无法逼视。
  亭中一片寂然。
  直到推动人偶的水力机关渐止,舞俑越动越慢,接连停下,亭子里才爆出连串采声,独孤天威大声鼓掌叫好,举杯道:「好、好!不愧是我的小影儿!来来,本座赏酒!」
  横疏影推托不得,趋前接过酒盅,却被独孤天威一把搂进怀里,溅得一头一脸全是水,连头发都湿了。
  「我同你们说,十五年前,我的小影儿可是全东海最好的歌姬舞伎,任谁也比不过!」
  独孤天威熊一般擒抱着娇小的横疏影,对众女大笑:「她呀,可是东海勾栏院里的一块宝,天下无双哪!」几人忍俊不住,笑得一口酒喷了出来,拍着赤裸的尖挺双峰不住呛咳,满室都是巍颤颤的臀波乳浪。
  横疏影还来不及开口,独孤天威一抹唇畔酒渍,居然伸手去解她的腰带。
  横疏影吓得尖叫起来,但也只是短促的一小声,旋即强作镇定,一边笑一边拨着他的大手:「主……主上,小影儿都依你啦!你……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儿。」
  独孤天威几杯黄汤下肚,又被温泉一蒸,顿时胀得脸红脖子粗,大着舌头涎脸笑道。「你……你多久没陪我啦?适才……适才见你跳舞,我……我又想你啦!来……来!乖乖剥了这些碍……碍事的东西,让主上瞧瞧你的奶子,是……不是又比前些日子更大了些?」不理她拼命挣扎,随手将腰带扯断,又把腰采胡乱扯下。
  横疏影忽觉悲凉:「这话是你十几年前说的,喝醉了才又想起么?」无奈挣不过粗壮的独孤天威,衣襟被大大分开,柔软硕大的绵乳因身子后仰而向两侧摊平,沉甸甸的丰腴乳肉都满溢到了腋边,挤成了雪呼呼的两团。
  分开的衣襟里,只见酥白无比的乳沟、娇小可爱的肚脐,以及腴润柔软、线条却依旧窈窕的腰肢,还有在水中被硬拨开来的双腿间,不停飘荡的乌黑纤茸……
  隔岸,耿照几次想奔过去将二总管救出来,都被她使眼色阻止。
  身为男人,他很能了解城主此刻欲念勃兴的冲动!看过二总管的曼妙舞蹈,连他也不禁怦然。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既天真又妩媚的女子?怎么会有这样既丰腴又窈窕的腰肢,既娇小又修长的身段,怎会有这样端庄娴雅、又充满身体诱惑的舞姿与气质?
  而二总管忍受屈辱、强颜欢笑的模样,更令他毫无来由地心痛起来。
  「小心照看二总管,莫出纰漏。」钟阳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原来这就是二总管焦虑的原因。
  在这里,她不再是一呼百诺的流影城二总管,不是东海七大门派里有身分、有地位的首脑之一,更不是手握五千精甲的女中豪杰,充其量,就只是个能歌善舞的十四岁歌伎罢了,时间似乎在城主大人浑沌的脑袋里停滞不前,连带在这片私密的庄园里也是;横疏影无法毁掉她赖以立身的权力魔杖,只好在这片与世隔绝、淫艳荒谬的刑台上,一次又一次地被迫不断忆起过往的不堪。
  ——我……该怎样照看二总管?
  耿照紧握拳头,被瞬间涌起的无力感侵蚀。
  长廊的转角响起脚步声。
  谁也不能阻止城主的所作所为,而随班行走能做的,就是不让更多的人目击二总管受辱!一他突然警醒过来,倏地明白钟阳话里的含意,一溜烟冲到转角,张开双手拦住了前来通报的带刀侍卫。
  「站住。」耿照努力摆出挽香斋当值行走的架子,神情严肃。「奉……奉二总管之命,现在谁都不能打扰主上。」
  那侍卫是见过他与二总管一道前来禁园的,心知不能得罪,耐着性子道:「我有急事!」忍不住抬颈远眺,想一窥转角后亭池里的景况。
  「同我说也一样。」耿照挺起胸膛,趋前挡住视线。
  侍卫犹豫了一瞬,料想这小子并不像外表那样好对付,终于打消念头。
  「麻烦你通报主上与二总管,就说镇东将军府派使者来啦!同行的还有东海经略使大人,现在正在大厅候着,世子已经先过去了……」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脱身良机!)
  耿照没等他说完,转头飞也似的狂奔而去。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4 14:17:30

【第三卷:暗香疏影】第十五折:东海一傻,刀舞八荒
  禁园的回廊之上,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快步走着。
  横疏影全身湿透,乌黑的柔发丝绺贴鬓,凌乱地黏着雪靥樱唇,发梢犹挂晶莹水珠,更添几分凄艳。
  她双手环肩,用乌黑大氅将娇小的身子紧紧裹起,氅内的湿衣逐渐浸透氅布,乌黑的厚绒外渗出一块块深沈液渍,湿布沾黏雪肌,裹出一副玲珑浮凸的姣好胴体。
  当耿照奔回「响屟凌波」时,独孤天威正趴俯在她透着酥红的沃腴乳间,一手抓着一大团发醒雪面似的娇绵玉乳,滑腻的乳肉溢出指缝,还有一大部分裸出掌缘,满满超过箕张的五指,却又柔软到不堪蹂躏,被掐出大片爪红,几乎维持不住浑圆的乳廓。
  但除此之外,独孤天威似也未再越雷池一步,只是恣意狎玩她的胴体而已。
  「启禀主上!镇东将军遣使求见,人现已在大厅候着!」
  耿照跪地俯首,大声通报。
  镇东将军慕容柔手握重兵,自先帝以来便是朝中重臣,备受宠信;说他是当今东海第一人,任谁也不敢有异议。这等来头,连独孤天威也惹不起。
  「扫兴!偏这时来找麻烦!」他放开横疏影,满脸不豫,随手一挥池面,激起无数水花。「小影儿,慕容柔那厮与我不对盘,他底下人我不想见!你处理便了,莫来烦我。」
  横疏影如获大赦,活像一头受惊的小鹿,慌忙逃了开来。
  她衣带已断,揪起两片衣襟掩住身体;定了定神,强笑道:「正因如此,来使不可不见。小影儿先款待使者,慰问车马劳顿,待主上歇息好了,再见也不迟。」语声微微发颤,口气却如哄小孩一般。
  独孤天威哼的一声,索性扭过头去,来个相应不理。
  横疏影不敢久待,匆匆整理仪容,领着耿照拜别而去。
  耿照见她浑圆的肩头不住轻颤,一大把乌鬟也似的湿发拢在左侧胸前,从背后看来,发根处黏着几绺柔丝,缀着乌褐兔尾的氅领土裸出半截粉颈,肌肤如覆奶蜜,白得令人难逼视,不觉生怜。
  心念一动,解下御寒的外衫,大步追近身去,轻声道:「二总管,衣湿沁骨,怕要着凉,您先穿着罢。」唤了几声,横疏影兀自揪紧氅襟、低头碎步,恍若未觉。
  两人来到回廊檐尽处,距对面的垂檐尚有十来步路,中间隔着一小座花园,不想檐前整片丝毛飘落,居然下起雨来。初来时天气甚好,两人都没带伞,横疏影停步抬头,一时微怔,忽然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娇躯更显柔弱,窈窕腴润的背影说不出的寥落。
  耿照为她披上外衫,低声道:「我去找把伞来。」没等她回神,遮着发顶快步奔出,踩着青石砖上的浅浅水洼飞涉而过。
  禁园中闲人止步,除了服侍独孤天威的姬人,只剩园外把守的带刀侍卫。
  耿照跟使女丫鬟等一向不熟,见偌大的园中空荡荡的,一时也不知去哪儿找人,却知驻警处必有岗哨,哨所里头别说是纸伞蓑衣,怕连锅碗瓢盆也有,匆匆奔至。先前那名侍卫一见是他,忍不隹蹙眉:「怎么又是你?」
  耿照瞥见墙角零零落落搁着几把油纸伞,随手拣了柄结实的,低头道:「这位大哥,请借把伞一用。」侍卫拿眼角瞥他,眼白吊得老高,一副存心刁难的神气:「借来做甚?你们执敬司的,随身不带伞么?」
  耿照躬身道:「侍卫大哥见谅。二总管急着要离开,不能没有伞。」
  那侍卫差点没厥过去,劈手来夺雨伞:「二总管怎能用这等破烂家生?我让婢女换把好伞。」耿照摇头道:「不用。」侧身一让,三两步便跨出岗亭。
  那侍卫自负拳脚,岂料一抓之下居然落空,几乎摔了个跟斗;扭头但见长廊转角衣影晃,哪还有人?错愕之余,不禁咋舌:「这小子……好快的身手!」左右面面相觑,俱都无言。
  耿照回到小园,见横疏影仍怔怔立在檐前,揪着他披上的外衫襟口,仰头望天,不由的心疼起来,打开陈旧的伞盖,撩起袍角小心涉水,不让溅起的水花喷上廊阶,濡湿了她的裙摆。
  她站与檐顶相齐,饱满浮凸的前襟被雨水打湿,微乱的浏海与两排弯睫上沾着些许雨毛。耿照小心用伞遮着,轻声道:「二总管,您快回去更衣罢。再淋下去,只怕要着凉。」
  那油纸伞十分陈旧,透着变了味儿的桐油气息,皮膜似的焦黄伞面微透着光,从伞下向外望,彷佛一切都笼上一层朦朦胧胧的晕黄。她有很多年没用过这种伞了,连那股难闻的怪味竟都有些怀念起来;偶一回神,却见阶下的少年满面关怀,浓眉大眼的黝黑面上毫无心机。
  横疏影叹了口气,将披着的外衫除下,不知怎地,心头的嫌恶委屈尽去,又回复成手握一城命脉、统领五千精甲的流影城二总管,气度雍容,仪态万千,非是温泉池中任人狎戏的软弱女子。
  「穿上罢。咱们回执敬司去,莫让贵客等久了。」她微一迟疑,低声道:「多谢你啦。这衣衫……真是保暖得紧。」
  「耿照心头一暖,笑道:「二总管披着罢,莫要着凉啦。」横疏影淡然道:「我若披着你的衣衫,让人家瞧见了,传将出去,还要不要做人?」
  耿照一凛,连忙俯首:「小人失言,还请二总管恕罪。」
  她摇了摇头,不再言语,莲步细碎、裙裾翻飞,裹着半湿的大氅优雅步下廊阶,一路款摆而去,背影宛若翩鸿。
  横疏影回到院中,让丫鬟服侍着换上一袭薄如蝉翼的窄袖纱罗衫,内衬云紫纹绫诃子(又称「内中」,女子的无肩带掩胸内衣,常见于唐代仕女图)裸出颈胸问的大片雪肌,下裳是微带青泽的玉色纻丝襦裙,臂间挽着一条窄幅的白练披帛;柳腰约青、皓腕环碧,合襟处结了只小巧的青绂绸结,以红玉珊瑚珠为坠,重新梳妆簪配之后,直是容光照人,明艳不可方物。
  耿照也匆匆换过新衣,抹干头发,随她来到大厅。
  两人步入厅堂,只见廊间堆满了髹漆的大红木箱,一数竟有十来个之多,显然来使准备了丰厚的礼物。横疏影素不贪图这些蝇头小利,料想以镇东将军慕容柔一贯的刁钻,樱数越厚,所图越是棘手,看得心中暗叹,微蹙秀眉。
  厅内东首客座上,分坐着两人:次席是一名清团的高瘦老者,头戴雪纱金翅的仿古冲天冕,一袭雪白高领深衣,材质是素雅而厚重的交织如意锦。老人满头银发、五绪银须,居然连眉毛也是白的,端坐挺直,目不斜视,双手拄着一柄方棱柱形的三尺仪仗剑,通体细长,一看就知道不能打斗,而是文人拿来服剑之用。
  末席则是一名中年文士,青衫包巾、相貌俊雅,身边只有一僮随侍,模样十分朴素。
  中年文士正与钟阳闲话,一见横疏影来,起身揖道:「二总管久见!下官不请自来,唐突之至,还请二总管莫要见怪才好。」邻座的老人凤目一瞟,见横疏影姿容娇妍,微微蹙眉,旋即移开目光,绝不多看。
  横疏影吃惯了四方饭,也不在意,径向文士敛衽施礼,盈盈拜倒:「抚司大人安好。大人公务繁忙,难得能来朱城山一趟,妾身待客简慢,有失远迎,才要请大人多多海涵。」
  文士拱手作揖,连称不敢。
  耿照不由凛起,暗忖:「这人……竟是东海经略使,迟凤钧大人!」
  东海道的最高行政机构乃东海臬台司衙门,其长官为经略使,一般都称「抚司大人」,乃东海各州、府、郡、县的父母官。「道」之一级,本不是常置,而是数百年来东胜洲形势板荡,不得不将天下划分为五大军区,即为东海、西山、南陵、北关、央土等五道。
  除了京畿平望都所在的央土道,二,四大军区内的钱粮、兵马统归四镇将军府节制,臬台可衙门的权力无形中已被架空。镇东将军府派使者传话,居然教堂堂抚司大人作陪,其难堪可见一斑。
  横疏影玲珑心窍,自不会踩他痛脚,抿唇笑问:「是了,这位老先生嵚崎磊落、贞风亮节,望之俨然,令人好生相敬,却不知是哪位学府大儒,驾临流影城指教?」
  迟凤钧一捋颔须,笑道:「二总管真是好眼力!这位是沉沙谷折戟台的主人,人称『天眼明鉴』的南宫损南宫先生。」
  横疏影虽已约略猜中,仍是装出一脸惊喜,掩口轻呼:「啊,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兵圣』南宫先生!」
  耿照忆起执敬司《东海名人录》里的记载,忍不住多看几眼,暗叹:「不愧是儒门兵圣,一身风骨铄然,一看便教人心生敬意。」他读书不多,向来敬重文人,东海「九通圣」是读书人中的读书人,更是仰之弥高。
  据说南宫损有感于江湖仇杀甚多,在沉沙谷折戟台创立「秋水亭」,凡有仇怨欲决者,只消到亭中挂牌求战,无论仇家躲到天涯海角,秋水亭都能请来公平一战,死生仅止一身,绝不牵连无辜;久而久之,遂成江湖中人决战、约战的圣地。近二十年来,江湖罕闲大规模的灭门、屠杀等行径,人人都说是风行草偃之功,尊称南宫损为「天眼明鉴」。
  九通圣之一的「兵圣」亲自登门,横疏影盈盈下拜,礼数十分周全。
  南宫损似是嫌她衣饰冶丽、不够端庄,正眼不瞧,只一颔首,聊作回应。
  「妾身闻名已久,好生倾慕,不想今日竟得见『天眼明鉴』。」
  「蓬门鄙夫,敢辱清听!」
  老人冷冷一哼,铁面依旧不稍移目。
  横疏影也不生气,咯咯一笑,娇憨如少女一般,特地唤来耿照,低声吩咐:「我桌上那本邸报,速速拿来。」声音虽小,左右却听得清清楚楚。南宫损眉角微扬,似乎「邸报」二字触动了什么机关,令他山石一般的清冷严肃略有波动,无法再置若罔闻。
  这却苦了耿照。
  他昨夜头一回进二总管的书斋,只知她桌上公文堆成山,哪有什么邸报?心念一动,让后进库房的弟子翻出一本薄册,仔细抹去封面积尘,又用力翻动几回,在掌间一阵搓揉,让线装处略微磨损,然后飞快送回横疏影手里。
  横疏影眉目不动,转头忽然便笑了开来,小心翼翼捧上书册,对南宫损说:「先生编的这部《秋水邸报》妾身月月搜集翻看,甚为喜爱。今日难得先生驾临,能否请先生为我题几个字,聊作纪念?若得『天眼明鉴』亲笔,此书可堪传家。」
  《秋水邸报》是秋水亭每月整理各种决战记录、江湖异闻,雕版印行的刊物。正邪两道或衡量时势,或搜集情报,均不可不观,影响力不容小观。近年秋水亭声名鹊起,与此谷有偌大干系。
  毕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南宫损轻咳两声,仍不多瞧她一眼:「如蒙不弃,老夫现丑了。」由耿照伺候笔墨,于扉页题了几字。迟凤钧笑道:「还是二总管精细。我不知今日将与『兵圣』同行,案头上的那本邸报不及携出,平白错过了大好机会。」
  横疏影将书抱在腴润白皙的饱满乳间,得意娇笑:「我能捐银子助抚司大人支应赈款,可这本宝贝却出让不得。谁教抚司大人不随身带着,是好有趣的书呢!」
  去年央土大滂,流民涌入东南两道,镇东将军府借口救灾,强要臬台司衙门筹措五万两赈银。此事终靠横疏影帮了大忙,联络湖阴、湖阳的富贾一同出力,才使迟凤钧度过难关。
  「迟凤钧听得苦笑,横疏影也不想太咄咄逼人,目光投向空着的首位,心想:「南宫损名头忒大,使者却不是他。这慕容柔……究竟有什么盘算?」迟凤钧料其所想,只是淡淡说道:「世子带岳老师四处参观,稍后便回。二总管不妨稍坐闲聊,暂等片刻。」
  「岳老师?」横疏影秀眉微轩,忽然想起一人,惊诧之余,喃喃道:「莫非是鼎鼎大名的『八荒刀铭』岳宸风?」
  迟凤钧点了点头,笑容里却有一丝苦涩。横疏影错愕之余,几乎要摇头失笑,暗忖:「慕容柔啊慕容柔,你做事如此不顾义理人情,真以为自己是东海第一人么?」见迟凤钧尽力掩饰无奈,不由得同情起来。
  放眼当今天下,有一刀一剑的传承与各派均不相同,剑日「鼎天钧」、刀日「赤乌角」。鼎天钧剑的历代主人均享有「鼎天剑主」之名,继承同样的剑器、同样的头衔、同样的绝艺,以及能号召南陵诸国游侠的崇高地位,被誉为南陵游侠之首。
  而东海乌城山上的虎王祠岳家,历代家主亦都继承名刀赤乌角及「八荒刀铭」的封号,以一套「虎箓七神绝」傲视东海;尤其当代家主岳宸风更是出类拔萃,在剑派林立的东海道闯出大名,得与传承数百年的鼎天钧剑并称。人说「南陵剑首、东海绝刀」,所指即为此二绝。
  迟凤钧初来东海时,以重金礼聘岳宸风入幕,倚之为武胆,恩遇极厚。
  后来,镇东将军慕容柔听闻岳宸风英雄了得,约往一见,席间相谈甚欢,回头便对东海臬台司衙门施压,要讨了此人去。可怜的抚司大人不堪其扰,忍痛割爱,岳宸风遂改投镇东将军慕容柔的帐下。
  横疏影见他立场尴尬,料想有南宫损在一旁,也休想探出什么口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忽听檐外熙攘声动,大批人马涌至,当先进来的是世子独孤峰,随后一名身躯魁伟的虬髯汉子跨进门槛,双手负后,气宇轩昂。
  那人一身黑绒对襟箭衣,同色的厚绒黑抱肚,腰系犀角玉带,肩上覆着两片黑缎披膊,足蹬皮靴、臂缠皮腕,身后黑披风猎猎飘扬,打扮既似微服出巡的高阶将领,又像是威震两道的绿林大豪,说不出的威风凛凛。
  耿照摒息凝望,不由得热血昂扬,忽生出「大丈夫当如是」的感慨。
  「他……便是东海刀法第一人,「八荒刀铭」岳宸风!
  岳宸风虎步而入,迟凤钧、南宫损双双起身,三人抱拳一揖,权作问候。
  近看时,才发现他虽留有一部豪迈的浓密燕髭,但生得剑眉星目、神气疏朗,相貌颇为英俊;衣着作武人打扮,髻上却裹了文士常见的披背包巾,束着小小金冠,横插一枚镶金绿玉钗,文武兼备,煞是好看。
  他身后跟着一名身长九尺余、通体黑如锅炭的胖大巨汉,厚唇塌鼻,形貌极是怪异。
  巨汉斜背着一只巨大的乌漆刀匣,想也知道,盒中所贮必是威震东海的绝世名刀赤乌角。从刀匣的尺寸推断,赤乌角刀虽不若万劫庞大,但亦属千钧巨刃,若由造诣深厚、势均力敌的刀客持握,未必不能战胜万劫妖刀。
  (若有岳宸风这样的顶尖高手相助……)
  耿照心中燃起一线希望,彷佛在面对第三次妖刀之战的艰难路上,自己并不是那样的孤独。
  「我力量虽有不及,但天下间多有高手,集合众力,未必不能如琴魔前辈和唐十七前辈他们一样,打倒妖刀,拯救苍生!」少年暗自握拳,忽然涌起一念,开始对眼前一切留上了心。
  横疏影从西首主位上起身,荠移莲步,袅袅娜娜一欠身,敛衽行礼:「妾身横疏影。见过岳老师。」
  岳宸风打进厅来,目光就不曾从她身上移开,听她自报姓名,不免错愕:「听说白日流影城的横二总管是独孤天威的小妾出身,不想竟美貌如斯!」定了定神,抱拳道:「二总管好。岳某冒昧前来,唐突之至,尚请见谅。」
  众人分边坐定,耿照唤婢仆奉上茶点,便在横疏影身后侍立。
  岳宸风偶一抬头,两人四目交会,见这少年目光灼灼、极是有神,不觉一凛;但蹙眉不过是一瞬之间,旋即冲着耿照颔首微笑,态度潇洒可亲,不似南宫损那般冷硬自矜,半点不通人情。
  横疏影毕竟是姬妾的身分,能坐上西侧的首位,那还是看在独孤天威目无礼法、任性胡为的份上;若在他处,断难如此。独孤峰贵为世子,是未来的一等昭信侯,便于三级金阶之上、城主宝座一旁,特为他设置一座。
  岳宸风饮下茶汤,将骨瓷盖杯搁回几上,清了清喉咙,朗声道:「二总管,岳某无官无职,一介草莽,不擅官场文章。那些个拐弯抹角的话儿,咱们便省了罢。」
  横疏影抿嘴一笑。「岳老师爽快!妾身也是这个意思。」
  岳宸风点了点头。「岳某今日前来,是要与二总管说说三府竞锋大会之事。少时若有冒味,还请二总管勿怪。」
  三府竞锋大会每年均为三大铸号带来莫大利益,慕容柔抓紧东海道的钱粮资源,唯独这一块分不到、吃不着;若说全不眼红,可真是天下奇闲了。过去十年问,横疏影时时防着他出手抢食,拖到今日才来,也算是等得颇苦,一点也不意外。
  「三府竞锋,乃是东海一年一度的盛会,天下英雄齐聚,好不热闹。抚司大人、剑冢的萧老台丞,年年都与会指教,嘉惠我等良多;便是京城军器监、羽林军的大人们,也时常驾临,朝野一家,各有斩获。」
  她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勾着幼细白哲的兰花小指,以杯盖轻刮汤面,凝眸嫣然道:「今年的竞锋盛会,又轮到我们流影城筹办啦!慕容将军乃是国之栋梁、天下名将,若能得他老人家亲临指导,不仅是为盛会增辉,我家城主也当欢喜不已。这是天大的好事,何来冒味?」
  岳宸风闲言微笑,摇了摇头。
  「二总管误会了。我家将军之意,并不是想来参观三府竞锋。」他目光锐利,直视着对面的娇小丽人,宛若下山猛虎。「敢问二总管:「过去十年来,白日流影城赢过几回竞锋大比,承接过几次羽林精械的御制?」
  横疏影不慌不忙,敛目微笑。
  「一次也没有。敝城资龄尚浅,还有许多待琢磨的地方,是以上下一心,无不砥砺精进,以求今年大放异彩,一举夺魁。岳老师是刀法的大行家,今年若有兴致,还请拨冗前来,多多指点敝城工艺……」
  岳宸风竖掌一立,打断了她的话。
  「二总管,我算给你听好了:「过去三十年来,青锋照共夺得廿三次的竞锋魁首,双方平手五次,赤炼堂只赢过两次。胜方得为羽林禁卫铸造城甲,以及用来赏赐众大臣的仪剑铠仗,以国库缗帛购买,成本是工部军器监自制的数倍、乃至十数倍。京城贵族乐此不疲,竞逐求藏,三十年来蔚为风尚。
  「输家看似输了面子,却能承接北关、西山诸军的器械买卖,动辄以数万计。各军将领们从国家拨下的经费中多所克扣,拿来买这些武器;如果不够,便在老百姓身上打主意,或索性变卖国家配械,以筹措经费。输家纵使输了,里子却殷实得紧,一点也不含糊。」
  横疏影淡淡一笑。
  「妾身是女子,没从过军,不通武事。只是兵凶战危,谁都希望自己的刀剑快利一些、盔甲牢靠一些,才能平安近家,与妻儿团聚。这是人情之常,也不奇怪。」
  岳宸风笑道:「青锋照擅制各式软硬奇刃,花巧甚繁,是以年年得胜,一面自国库取财,一面在王公贵族之间炒作,大发利市;赤炼堂善于大量制造,又掌握邓江漕运,利于输出,因此年年都输,来做各地驻军的生意。我家将军说了,这叫『窃食国禀,交相蟊贼。』天下之恶,莫过于此。
  「这其中,白日流影城最是无辜,既分不到好处,何苦为人作嫁?我家将军最是急公好义,不忍见贵城为人唆摆,特别上了一道奏折,得皇上许可,改变今年三府竞锋的规则,避免这种交相蟊贼的弊端再次发生,故遣我来,说与二总管知晓。」
  横疏影料不到慕容柔竟使出告御状的杀招,猝不及防,暗暗叫苦。雪白的俏脸上没敢泄漏半分心思,唯恐再失先着,打点精神,沉着应对。
  「慕容将军言重啦。却不知这新的竞锋规则,却是怎生比法?」
  「首先,竞锋之会须由一公正的门派筹办,以杜绝营私舞弊。」岳宸风道。「今年的三府竞锋,我家将军特别商请『天眼明鉴』南宫损南宫先生出面,于沉沙谷折戟台举行。以秋水亭声名,相信三家均无后顾之忧,直可放手一搏,亦足以杜悠悠之众口。两尽其妙,岂不美哉?」
  南宫损铁面如霜,双掌交迭,拄着三尺仪剑,只微微点了点头。
  横疏影心底一凉:「这斧底抽薪之计好狠!南宫损是你找的人,要如何摆弄,还不是照你的意思?打着『天眼明鉴』的明招大旗,却来坑杀我们。」面上却是拍手欢叫,咯咯娇笑道:「能得『兵圣』出面,自是一桩美事。如此甚好。」
  岳宸风又道:「既是赌技竞锋,自不能套招混赖,私下干那利益分配的勾当。无奈三府竞锋为青、赤两家把持日久,白日流影城又势单力孤,独木难撑大局。为解此弊,须引入新血,才能杜绝交相蟊贼的恶习……」抬起头来,目光一紧:「因此,今年镇东将军府将亲与大比,是为『四府竞锋』!」
  横疏影俏脸微变,咬着如软熟樱桃般的丰润唇珠,一句话也没说。
  独坐在金阶上的独孤峰终于听出不对,身子前倾,皱眉道:「岳老师的意思,是镇东将军府也要跳下来比一比,同我们争抢魁首的采头和位子?」
  岳宸风朗声大笑,连连挥手:「世子言重了。我家将军的意思,是想让竞锋之会更公平,也更活泼昂扬,一扫多年来的沉沉暮气,带来全新的气象。」
  乌城山虎王祠的「八荒刀铭」威震东海,独孤峰素仰其名,一意结交,自岳宸风入城以来,便带着他四处参观、请教刀法精奥等,表现得格外热络。但竞锋大会关系流影城的生计,岂能任人插手?
  他面色一沉,霍然起身,抬脚踏上莲墩,按膝俯视阶下。
  「岳老师,打铁铸剑非是过家家,莫说青锋照、赤炼堂,便是白日流影城,也足足下了三十年的苦功,才有今日的规模。我且说句不中听的:「镇东将军府纵有名剑宝器,未必三家敌手;慕容柔既要下场比拼,可有输的打算?」
  这话大大不敬,横疏影来不及拦阻,不禁蹙眉,迟凤钧更是面色丕变。南宫损低垂灰眉,双手拄剑,似是低低「哼」了一声,严霜似的嶙瘦面上无甚表情,看不出是褒是贬。
  谁知岳宸风并不生气,抚掌大笑。
  「世子这话,真是痛快!大凡比试,有赢有输,哪有只许胜、不许败的道理?镇东将军府既然参赛,自当奋力一搏,败了也没有怨言。特别请兵圣南宫先生为证,便是为了『公平』二字,世子毋须多心。」
  迟凤钧也为双方缓颊,道:「有南宫先生为公证,自然是如悬明镜了。」
  南宫损冷道:「制水亭问,无有贵贱。世子若然见疑,亦可自携公证。」
  独孤峰言为之塞,明知此事对流影城绝无好处,一时却不知如何辩驳,握着狮爪形状的黄花梨扶手坐下,俊脸微青,面色半晌难复。厅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气氛尴尬;岳宸风似早有准备,面带微笑,从容端起茶杯啜饮。
  「妾身有一事,想请教岳老师。」横疏影忽然开口。「按照过往惯例,竞锋大会的比法儿,通常由三家各出一口兵器,请通刀识剑的江湖名家品评优劣,然后再试钝锐、刚柔、曲直、松韧、阴阳五行等,从中推出锋会魁首。岳老师是东海首屈一指的刀法大家,今年的比试,不知是否有幸能请到岳老师评点,更增大会光彩?」
  「我家将军说了,战阵之上,兵器比刚、比狠、比霸气,优胜劣败,毫无转圆。过往的比法乃是文斗,试不出这些。」岳宸风笑道:「今年咱们且变个法儿,也才算有了新气象。」
  「愿闻其详。」
  岳宸风举起右手,伸出四根指头。
  「四把兵刃,四个人。」他似笑非笑,傲然昂首,虎目之中微绽精芒:「四人持兵。在折戟台上一决高下;兵器毁去自然是败,若持兵之人不幸身亡,也算失败。胜者为王,才叫做武斗!」
  (果然如此!)
  青锋照、赤炼堂的基业都逾百年,白日流影城三十年来努力精进,工夫亦不容小观,镇东将军府未有根柢,如何能在兵器铸造上胜过三家?慕容柔定下这等规矩,分明是想以武功取胜。
  岳宸风号称「东海第一刀」,所用的赤乌角刀又是稀世宝器,三家纵使在兵器上不居劣势,眼下又去哪里找一名能胜过「八荒刀铭」的持兵代表?
  「卑鄙!」
  横疏影暗咬银牙,粉面上虽挂甜笑,却气得身子微颤。
  岳宸风怡然自得,从容道:「将军也不欲多占便宜,决定将竞锋大会的时日推迟二月,贵城好生准备,尽情发挥。今年六月初三,在沉沙谷折戟台,镇东将军府恭候大驾。二总管,我家将军之言,岳某人都带到啦,叨扰甚久,就此别过。」说完便要起身。南宫损、迟凤钧也跟着站了起来。
  横疏影还想再多探些口风,以作因应;心思飞转间,挥袖轻拂裙膝,垂眸微笑:「岳老师,未见主人之前,岂能道别?莫非是妾身简慢,惹岳老师、南宫先生和抚司大人不快,这便急着走么?」
  迟凤钧微一迟疑,又坐了回去,拈须笑道:「二总管说笑啦,流影城既有香醪盛景,又有佳人,哪个肯走?」南宫损乜他一眼,拄剑还坐,不发一语。岳宸风笑了一笑,一振踱风,重新倚入宽大的铁梨木椅;唰的一声衣摆扬起,左腿迭上右膝,饶富兴致地望着对,面粉光致致、白腻如新雪的娇小丽人。
  「……且看你弄什么玄虚。」他双目锐利,似正如是说。
  横疏影唤来何煦,吩咐道:「速请城主来。」何煦会意,快步离开。她料独孤天威定不肯前来,派何煦过去,只因他处事最为圆滑,必不致触怒城主卜。她便利用这段争取来的空档,再探镇东将军府的虚实图谋。
  不一会儿,忽有一名娇美小婢赶来,一见厅内坐着外人,顿时有些畏怯,低声嚅嗫:「启……启禀二总管,城主请各位过去吃茶。」横疏影杏眸一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迟凤钧等都纷纷转过头来,露出错愕的神情。
  独孤天威贪图逸乐、任性胡为的名声,已是传遍天下,人尽皆知。
  据说流影城的大总管闾丘望,已有十年见不着城主了,无论这名曾任侯府太傅的老人用软用硬,独孤天威就是不肯接见,还为此逃到京城平望都去,一待就是半年,弃领邑、城务于不顾;闾丘老人没奈何,从此怕了这位城主,他爱用小妾、厨子、伶人来当总管也行,什么都按照他的意思,只求流影城的丹墀宝座上能有一个主儿。
  大厅内无论主客,恐怕无一人有心理准备,今天竟得蒙流影城主召见。
  总算横疏影回神得快,轻咳一声:「去禁园么?」那小婢长侍园内,平日少见这位二总管,对她十分惧怕,颤声答应:「回……回二总管的话,是去园子里没错。」没等她开口,扶着镂花门棂福了半幅,逃命似的跑出厅去。
  众人愕然,横疏影气得咬牙切齿:「这帮乏人管教的贼贱丫!一个个……都上不了台面,没的丢人现眼!」面上却从容不迫,含笑起身:「敝上难得召见,还请移驾一叙。三位随妾身来。」
  岳宸风推辞不得,唤从人抬着十几箱的礼物,一路往内城里去。
  横疏影领着众人进入内园,一名姿容娇妍、身段窈窕的美艳女郎携着两名侍婢,立在长廊转角等候,正是先前于「响屟凌波」之内出言取笑、得她白眼的那名宠妾云锦姬。她换过一身衣裳,拭干一头如瀑长发,金步翠摇、珠饰环佩,所用还比横疏影更加富丽,与裸裎娇躯时有着截然两样的风情。
  云锦姬低垂粉面,脉脉一笑,当真是风情万种,细声道:「二总管好,各位大人好,我家城主已久候啦,请诸位随云锦姬一同前往。」有意无意一瞥,水汪汪的杏眼里眸光盈盈,分外冶丽。
  独孤峰墩了皱眉,转过头去,径对岳宸风道:「岳老师这边请。」
  横疏影冷眼睨着,木然一笑,并不言语。
  云锦姬却如花蝴蝶般翩然转身,领着众人走在弯弯曲曲的廊庑间。
  耿照不久之前才来过一次,此番行处,却无一景是早上曾经见过的,满眼陌生,不觉昨舌:「这园子,怕比整座流影城还大!」走着走着廊距突然变宽,足有先前的三倍,但弯绕更甚;不知不觉间,两侧的花树越来越矮、视线越见开阔,最后极目一空,浓翠的树冠竟都沉在脚下,须探出两边的镂空围栏才能望见。
  回廊尽处另有五级云阶,上接宽阔望台,檐下一块泥金字匾,写着「不觉云上」五个大字,走势如飞凤潜龙,气魄逼人。其下并未落款,却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大国手的笔墨。
  「妤个『不觉云上』!」迟凤钧不住赞叹:「难怪曲廊如此迂回,原来是缓坡而上,令人难觉。如此设计,委实妙极!」
  云锦姬笑道:「这座『不觉云上楼』乃出自主上设计,楼高五丈,一路行来,却也一点儿也不像在爬坡。我们平日都乘肩舆来,从轿夫的肩上往外瞧,那才叫做好看呢!」
  望台之上,早已摆好两列矮几坐席,独孤天威左拥右抱,与一班姬妾踞着织金绒毯铺就的主位,所幸衣着都还齐整,不似凌波亭中那般荒唐。
  客席上已有三人:一名青年大胡子捧着海碗,与独孤天威相饮甚欢;一旁的少女踞坐得有些不耐,百无聊赖,不时揉揉膝腿直起腰,偷捏着充满弹性的柔嫩圆臀,弄得骄人的鼓胀胸脯不住轻晃,乳浪盈盈,撑高的细罗襟摆随波荡漾,煞是好看。
  独孤天威饮酒之余,不时色眯眯望着她,两道湿黏的视线紧叼着饱满弹动的傲人双峰不放,只差没淌下口水。黄衫少女恍若不觉,似是不惯席地,只皱着未施黛青的淡淡弯眉,悄悄地叹了口气。
  「喂,你一直动来动去,莫不是身上长虫?」大胡子怪有趣的瞟着,出口椰揄。
  「要你管!」少女正没发作处,狠狠瞪他。小巧的淡眉一挑,倒像是忽然来了劲头,大有起身生事的架势。首席上,另一名端雅健美的红衫丽人嗔怪似的望她一眼,低声道:「快坐好!忒没规矩。」直起结实苗条的柳腰轻咳两声,独孤天威赶紧移开视线,又与那大胡子喝成一片。
  耿照瞧得一呆,黄衫少女却早一步发现了他,欢叫着挥手:「喂,耿照!这边、这边!」
  红衫女郎瞪她一眼,似是低声说了两句,少女一吐丁香似的小小猫舌,缩着颈子坐好,红扑扑的雪白圆脸却溢满笑意,眯着两弯眼缝,整个人都活了起来。
  这三位贵客,自是胡彦之、黄缨及染红霞了。
  横疏影尚未向城主报告昨夜之事,一见三人在此,不免有些惊疑。独孤天威骨碌碌地喝干了一大碗酒,笑道:「我听说你中午要请客吃饭,便把人一股脑儿找了来,同吃同说,干净省事。」
  她原本打算利用午宴席间,为染红霞等引见城主,见胡彦之与他喝得尽兴,甚是相得,这下倒是省了麻烦。胡彦之一见独孤峰来,笑着毕手:「唷,世子!」独孤峰面色铁青,连招呼也不打。
  独孤天威暍得满脸通红,一指儿子:「没礼貌!胡……胡大爷叫你哪!」
  胡彦之假意来劝:「哎呀,城主!小孩子不懂事,长大再教不迟。来,喝酒!」两人满嘴胡言,直着脖子又灌了一通。独孤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差点没中风,黄缨「咭」的一声,捂嘴不住颤抖。
  横疏影赶紧为众人通过姓名,分派坐定。
  岳宸风乃是主客,坐在西首第一位。他向独孤天威献上礼物后,冲染红霞与胡彦之一抱拳,朗声笑道:「久闻『万里枫江』与『策马狂歌』的大名,两位都是东海七大派中的闻人,今日得见,甚感荣幸。」
  染红霞点头致意,玉一般的细长瓜子脸蛋略显憔悴,显然元气尚未恢复。
  耿照心中微动,忍不住投以关怀的目光,她却别过头去,神情冷漠,苍白的雪靥泛起一丝娇红。独孤峰登望台以来,视线始终着紧盯染红霞,须臾未离;偶尔一瞥耿照,目光十分不善。
  胡彦之懒惫一笑,耸了耸肩。
  「二掌院是闻人,在下却是闲人。要说到名气,我们可都不及岳老师啦。」岳宸风笑了笑,也不接口。
  横疏影将岳宸风的来意扼要说明,独孤天威抓耳挠腮,好不容易挨到说完,嗤笑道:「慕容柔爱办捞什子大会,让他办去!搞这些不必花银子么?偏生这厮,忒爱搅和!」
  众人闻言,均是一怔。
  横疏影唯恐他越说越不像话,微笑接口:「主上就是爱说笑。是了,这位岳宸风岳老师,人称『东海第一名刀』,乃是当世的英雄人物。就连慕容将军,也对他礼敬三分呢!」岳宸风抱拳拱手,连称不敢。
  独孤天威眯眼上下打量,见岳宸风含笑昂坐、器宇非凡,嘿嘿一笑,一边斟酒一边说:「适才胡大爷说,你岳某某的武功刀法名气很大,若非招摇撞骗,肯定是个好样的。本侯平时这个……嗯,礼贤下士,特别唤来一见,看看是扁是圆。」
  胡彦之正自饮酒,冷不防「噗」的一口喷了出来,呛得直捶胸口。
  萸缨忍笑道:「城主,人家岳老师可也不是下士。你忒不讲义气,这便卖了胡大爷。」独孤天威大摇其头:「我与胡大爷肝胆相照、相濡以沫,有什么不好说的?你个丫头片子,莫胡乱挑拨。」
  岳宸风面色不变,呵呵笑道:「浮世虚名,不过是江湖朋友抬爱,恐辱城主大人清听。胡大侠是青帝观鹤真人高足,系出名门,身怀绝艺,自是瞧不上我们这些乡下武师。」
  胡彦之这几年行走江湖,无处不闻「八荒刀铭」大名,总觉造作太过,不免有沽名钓誉之嫌,也不怕得罪他。忽然一凛,心想:「师父任掌教多年,外人说起时,多称『观海天门鹤真人』。若非教内同修,又或留心东海道脉之人,谁会说『青帝观鹤真人』?」
  须知观海天门内,便无千观也有数百丛林,青帝观、紫星观、百花镜庐等固然是着名的大道场,但外人等闲摸不清底细,罕以个别相称。
  鹤着衣接掌天门后,青帝观住持之位便传给了师弟,此后未再以观主的身分行走江湖。胡彦之呛咳一阵,不觉留上了心,只觉岳宸风越看越是熟稔,似曾相识,抚胸道:「岳老师的容貌十分眼熟,不知我们从前……是否见过?」
  岳宸风敛目微笑,端起茶杯就口,片刻才道:「岳某未上真鹄山拜见鹤真人,今日在此巧遇胡兄,也是初见。兴许是我这张面孔生得平淡无奇,道中常见,胡兄方有此问。」
  胡彦之笑道:「是么?」举碗饮酒,模样却若有所思。
  独孤天威又喝完一碗,抹抹酒渍,回顾左右:「愣着干啥?都给斟上。」以云锦姬为首的宠妾们嘻笑推攘,如彩蝶出蛹般流花四散,一时间望台上香风舞溢、裙裾飘扬,玉锦金织漫入席间,宛若妓馆酒肆。
  独孤天威也不举杯邀饮,自顾自的喝着,闭目喃喃道:「好酒。」
  「的确是好酒!」胡彦之最不拘礼,也不嫌主人疏放,喝得啧啧有声。
  「可借没有下酒的小菜。若有一碟咸豆,土酒都能喝出肉味来。可惜!」
  独孤天威一拍大腿:「胡大爷!同你喝酒,真是对人对味,连放屁都是香的!痛快、痛快!」两人跳将起来,又对干了一大碗,只差没抱头痛哭,结为异姓兄弟。
  众人啼笑皆非,岳宸风自入城以来,还未受过这般冷落——他在镇东将军府备受礼遇,连慕容柔都不曾稍有轻慢,若非碍于独孤天威爵位甚高,又是极受圣上恩宠的皇亲,只怕不肯忍耐安坐。
  独孤天威睨他一眼,哼道:「下酒菜就来啦!好吃得包管你连舌头都吞下去。」话没说完,望台下。一阵脚步声,七、八名琼筵司的厨工用麻绳扁担,扛着棺材似的石釜,正是清晨炮制的棺材羊。
  领头之人高瘦黝黑、长臂如猿,喉间一道暗红伤疤,却是流影城三总管老泉头。
  横疏影差点没晕过去。琼筵司只负责烧菜,筵席间布菜的另有其人,须拣容貌端正、谈吐利落的婢仆,经严格训练方可为之,岂能直接叫厨工来?恨只恨这禁园是全城唯一不受她管辖处,城主爱叫谁来叫谁来,全无规矩,弄得乌烟瘴气,贻笑大方。
  独孤天威可不理她的精细讲究,精神为之一振,笑顾众人:「各位,这是本城的三总管呼老泉,天下名厨!各位且来试试他的手艺。」见石釜模样新奇,忍不住搓手道:「老泉头,这又是什么名堂?」
  老泉头说话不便,仍是由郑师傅代答。
  「回主上的话,这道是冷食,都管叫『棺材羊』,没有正式的名字。」
  老泉头开釜取刀,将放冷的羊片切成小块,让厨工们盛装在盘内,分飨宾客。
  众人一落牙箸,偌大的望台上忽然鸦雀无声,除了咀嚼细品的声音,只余微风轻拂。
  也不知过了多久,独孤天威突然放声大笑,笑到眼泪都渗出眼角,抱着肚子道:「他妈的!我就是为了看客人这种表倩,才让你做总管的啊,老泉头!过瘾,真他妈太过瘾啦!」伸手拭泪,喘息道:「小影儿,对不住啊,吃掉了你的午宴大菜……他妈的,值!这道菜真是值!」
  他言语粗鄙,诸人却觉说不出的贴切,彷佛正该如此。
  老泉头垂手驼立,面无表情,对以一道菜震住了全场这件事,似乎一点感觉也没有,双目空茫茫地落在虚空处,犹如入定老僧。
  独孤天威心情大好,对岳宸风笑道:「配这天下美味的『棺材羊』,应当听听老虎的事。乌城山虎王祠这几年锋头甚健,说是『以虎为名、以虎为姓、以虎为刀、杀虎成艺『你倒是给本侯讲一讲,这里头都有些什么名堂?」
  岳宸风放下牙箸,口腹皆足,满腔隐忍似都散了去,心平气和,怡然道:「百年之前,乌城山上有猛虎肆虐,方圆数十里内无人敢近,就连到山脚下打柴都不可得。居民被迫一再迁村,仍不得安宁,十分苦恼。
  「一日,一名游方道人忽然来到,对村民说:『乌城山上有虎煞,须以一石碑镇之,方能解煞。』说着写了个草体的虎字,让村民依样雕成石碑,约好事成之后将索银为谢。
  「说也奇怪,这石碑一路运进山中,沿途都无猛虎出现,村民顺利将碑置于深山里,一成镇煞。游方道人欲讨酬谢,村民却想:「『石碑都安好了,又何必再花这个冤枉钱?』遂与道人反脸。道人挨了一顿打,恨恨离开,临走前只说:『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前事未完,自有报应!』」
  黄缨听得入迷,忍不住娇嗔:「这些人,真是好没良心!」却想:「说来说去,还是道士自己蠢。不先留一手,能怪人事后反脸么?」
  岳宸风笑道:「姑娘说得是。正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得过不久,虎患又来,而且更加猛烈,恶虎不但盘据山岭,还入村庄食人,直如妖怪一般。许多村民家破人亡,苦不堪言。
  「后来,村民们求教于寺庙里的得道高僧,才知石碑破煞只完成了一半。
  「那虎字碑乃是将恶虎的灵气聚于一处,而非是驱走虎群。游方道人索银不成,放任石碑留在山里,吸收山岳之精,反让虎群更加壮大;唯今之计,只得毁坏石碑,才能断了恶虎的命脉。
  「无奈虎群强盛,今非昔比,乌城山方圆百里之内,已无人能近。
  「有一天,一名背负巨刃的少年游侠来到此地,众人见他气宇轩昂,身手矫健,于是和盘托出,恳请少年帮助。少年不忍见村人受苦,独身一人,持巨刀杀入山中,要破那只锁有恶虎灵气的镇煞石碑。」
  「后来呢?他成功了吗?」黄缨问。
  岳宸风道:「少年武功高强,一路杀上了乌城山,直到镇煞碑前,回头才见雪地里血流成河,横陈着无数虎尸;密林之中尚有无数母虎、虎崽窥视,既想守护石碑命脉,又不敢正樱其锋,吼声十分哀惨。少年动了侧隐之心,暗憩……『说到了底,切皆因违反天纲;是人造孽,你等原也无辜。』唰唰唰三刀,将石上的『虎』字砍花,却未将碑镇毁去。」
  「少年下山后,将村人集合起来,对他们说:『我已将锁灵碑的虎字符咒砍毁,从此乌城山的虎群将依天道,粮食足够便兴盛、粮食衰竭便败亡,有生有死,自在循环。虎本无心,因人而成妖,既不灭人,岂可灭虎?这道理,希望大家明白。』「村人十分惭愧。有人说……『但若不绝虎嗣,将来又下山来害人,该怎么办?』少年回答:『我将长居山中石畔,为诸位守护安全。虎群若又暴起伤人,到时再杀也不迟。』「村民们感谢少年,在石碑边替他筑庐居住,并将虎尸集中埋葬,长供香火,称之为虎林,其后又称『虎王祠』。少年后来在此娶亲生子,传下后嗣,代代均为虎王祠主人,受村民供养尊崇,成家立业,是为先祖。因此才说『以虎为名』。」
  独孤天威听出了兴致,眉头一挑。
  「喔?那『以虎为姓』又是何解?」
  岳宸风道:「当年,先祖为居民除了大害,村人感激之余,想为先祖设立生祠,但先祖坚辞不受,索性连姓名也不肯说。村民见碑上的『虎』字斜划三刀后,浑似个草写的『岳』字,便称先祖岳公。而后虎王祠一脉,遂被称为岳家庄,此即『以虎为姓』。
  「先祖所用的乌角宝刀,因屠虎之故,染血不褪,被称为『赤乌角』;而本庄嫡傅的绝学『虎箓七神绝』,据说也是先祖在与虎群搏杀之际所悟得久以虎为刀、杀虎成艺,所指便是如此。」
  迟凤钧抚掌叹道:「我与岳老师相识多年,今日才知此一典故。虎王祠岳家庄基业,当真起于侠义仁心,令人好生敬佩。」
  独孤天威却说:「据本侯所知,你爹、你爷爷,甚至你爷爷的爷爷,武功都不咋地,江湖上没几人叫得出字号。虎王祠岳家庄的『虎箓七神绝』,还有那赤乌角刀的大名,可说是成在你岳某某的手里。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岳宸风淡然一笑。
  「正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岳某有幸集前代之大成,才得稍僭薄名,原是不值一笑。大丈夫处世,所求不过一个『义』字,虚名浮云,何萦怀哉?」忽然转头:「你说是么,胡兄?」
  胡彦之正自出神,忽被打断,举杯应付:「很是、很是。」香醪就口,可借灵光一闪而逝,不及捕捉,暗想:「奇怪!我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人?」
  黄缨鼓掌道:「岳老师的故事真是好听。可借一下便说完啦,我还没听够呢!」
  独孤天威笑道:「那有什么难的?本侯也来说几个给你们听。当年太祖皇帝攻打蟠龙关时,我就在博罗山附近的黄泥沟策应,也见过大风浪哩!」
  黄缨恰巧是黄泥沟人,一听可亲切了,忙着挑刺儿:「城主,蟠龙关我只听过没去过,但从黄泥沟老窝子到博罗山足有一百里路,这……这是要如何策应?」
  独孤天威骂道:「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兵法有云:「『攻心为上。』我打心底策应太祖皇帝,真心真意,这是上上之策。不说我当年也才十二岁,难不成叫上阵去送死么?」胡彦之一口酒还没咽下,「噗」的一声,就着碗边又全喷出来,不住捶打胸口猛咳嗽。
  众人尽皆绝倒。独孤峰面色铁青,自是十分难堪;横疏影面带微笑,看不出心中所想;倒是独孤天威不以为意,放怀大笑,又与胡彦之喝了一盅。立在回廊阶下的厨工里,忽然举起一只肮脏枯瘦的青白手掌,举座笑声渐止,纷纷移目过来。
  独孤天威看了看,伸手一指:「老郑,你们那位是谁呀?」
  郑师傅正俯在阶下,闻言一转头,差点没把心跳吓停了,冲着举手之人低喝道:「添什么乱!这里是你能胡来的地方么?」忙爬上台阶,跪地磕头:「禀主上,是膳房里新来的小伙,脑筋是傻的,不知道自己在干啥。我这就把他赶走,请您老人家恕罪……」
  独孤天威挥手打断。
  「磕什么头呀?又没怪你。」遥望几眼,摸着下巴:「我瞧?他不像是个傻的,倒像有什么心事。这样,叫上来回话。」
  郑师傅向老泉头投以求助的目光,老泉头垂目不动,活像庙里还没贴箔的枯骨金身。郑师傅死了心,拎着举手的瘦小少年往台上走,兀自小声吩咐:「你呀!哎……小心说话。别恼了城主,会掉脑袋的……」
  少年跪在红毯上,被压着磕了三个响头,死死趴在地上,不让起身。
  独孤天威又好气又好笑:「行了老郑你下去呗!他要撞地死了我还问不问话?」郑师傅维维诺诺,打着哆嗦一路倒退下阶,不敢抬望二总管那厢,险些跌了个四脚朝天。
  「喂,抬起头来!」
  独孤天威连喊几声,少年始终五体投地,除了颐抖,居然毫无反应。
  他喊得没趣,正想唤人拉下去,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手中酒碗一倾,酒水朝少年当头泼落!
  趴在地上的瘦弱少年抱头惊起,不小心吞进几口,陡地一阵呛咳,挣扎起身。郑师傅又要冲上来摁他,却被独孤天威制止。「老郑,合着是你们傻了。他坏掉的不是脑筋,是耳朵。」
  少年咳嗽渐止,茫然失措地站在场中。
  独孤天威指着自己的耳朵,对他说:「你听不见,是不是?」少年睁大乌青的双眼,伤兽殷憔悴失神的眼中初次有了一缕光,猛然点头;一会儿又指自己的眼睛、遥指独孤天威,右手不停开阖,状似嘴巴说话。
  「我懂了。」独孤天威怪有趣的盯着他,笑道:「你虽然听不见,但能读唇语。是不是?」
  少年拼命点头,神色激动起来。
  独孤天威又问:「你识不识字?」
  少年点头,面色一瞬间有些黯淡。
  「我让人备妥笔墨,你把要说的事写出来可好?」
  少年神色木然,缓缓举起双手。
  众人这才发现,他并非手掌青白,而是双掌都裹着肮脏的白布条。
  他将左手的缠布一圈圈解开,赫然露出一只布满凄厉伤疤、彷佛被尖刀凌迟过似的枯掌,表皮硬而焦黄,宛若晒干的蝙蝠皮膜;其上有无数淡色陈疤,受损的肌肉已见萎缩。整只手掌只比枯骨稍大一些,五指并拢时异常尖细。
  同裹在肮脏布条里的右手,恐怕也是一样的情形。
  黄缨吓得惊叫一声,忽觉有些反胃;横疏影与染红霞双双转头,都不忍再看。
  胡彦之见他年纪不大,受伤时只怕仍是孩童,咬牙切齿:「杀人不过头点地,谁人这艘凌虐幼童,委实令人发指!」
  独孤天威猛搓下巴,皱眉道:「看来你身上的案子,是冤得紧啦!你的仇人废了你的双手,偏偏又不杀你,这份用心也是够毒了。」
  胡彦之忽然击掌,大声道:「我想到啦!此人能读唇语,显是从小聋了,曾受过读唇的训练。我听说北关道数百年来用兵不断,军营中有许多伤残的弟兄,久而久之发展出一套手语之术,名唤『道玄津』。我曾在平望都见过,有些替贵族饲马的前骁锋营老战士,便用这种手语交谈。」说着望向染红霞。
  染红霞点了点头,神色却有些无奈。
  「是有这『道玄津』语术没错。马军营里隔空打暗号,也是靠这个。」她玉靥微红,低声道:「我小时候随军,曾与营中的军官学过一些,但也仅止于前进六、停止这些暗号而已。要翻译手语,只怕是远远不及。」
  胡彦之转头道:「岳老师在镇东将军帐下,参赞军矶、位尊檀重,不知通晓这套『道玄津』之术否?」
  岳宸风笑道:「岳某非是军旅出身,的确不知。」胡彦之扼腕道:「如此一来,便棘手之至……岳老师,你怎么看起来很开心似的?」
  岳宸风怡然微笑。「胡兄说笑啦,干兄弟底事?」
  独孤天威不耐烦起来,挥手道:「把巡城司所有人集合起来,一个个问,看有没有会比手语的;这都不行,便把山下四镇里所有退下来的老兵找来,本侯就不信没一个会的!」
  岳宸风笑道:「城主此举,未免太过劳师动众。」
  他越笑独孤天威越是烦躁,心头一把无名火起,怒道:「放屁!我自己的领邑,爱从头到尾翻过来一遍,谁管得着我?慕容柔有意见,叫他自己来同我说!」慕容柔毕竟是东海首权,席闻又有抚司大人在座,此事传将出去,可大可小。横疏影唯恐他妄言惹祸,正要阻止,忽听身后一把清朗的喉音,谨慎道:。
  「启禀主上,小人通解手语,能否让我一试?」
  她猛然回头,说话者自是随侍在后的耿照。
  独孤天威想起晨间便是他坏了兴致,神色不善,冷哼道:「你会手语?」
  「家父曾在中兴军里服役,小人幼时从行伍中的叔伯学习,通解这套『道玄津』的手语术。」
  「你老子是聋的?」独孤天威挑起半边眉毛,笑容里有些恶意。
  「禀主上,不是。」耿照站得直挺挺的,停了片刻,才低声道:「是我姐姐。我姐姐一生下来,耳朵就听不见。」
  【第三卷完】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4 14:33:39

【第四卷:天裂蛛纲】第十六折:逾子之墙,明栈秋霜
  黄缨「啊」的一声掩口轻呼,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时无语。在座诸人似也觉得此问太过,虽无一开口,气氛却有些尴尬。独孤天威老大没趣,挥手道:「好了,好了,既然你会那劳什子『道玄津』,且试一试。」
  「小人遵命。」
  他绕过檀座,料想横疏影的面色定然不善,索性快步低头,不敢多看。
  打第一眼看到阿傻,耿照便觉得一股说不出的熟悉。那便是他从小看熟了的、总是从姐姐秀丽的脸庞间不经意泄出的泠泠寥落,独自被遗弃在悄然无声的世界里,比孤独还要寂寞。
  耿照定了定神,慢慢队阿傻比了几个手势。
  「你……懂……这……个么?」这是当年他对姐姐「说」的第一句话。仍是垂髫少女的姐姐耿萦掩着口,眉眼间迸出的那股子惊喜是之前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从此,耿照便迷上了这『道玄津』的密语把戏,学的比谁都起劲;短短几月功夫,已比耿老铁还要流利许多。
  到后来,他还学了许多不三不四的东西,那些从中兴军退下来的老兵一个比一个无聊,净教个几岁大的小毛孩用手语骂粗口。「你再乱说,我不睬你啦!」十来岁的少女对这种事最是敏感,耿萦羞红小脸,又好气又好笑,却只舍得拿嫩柳条轻轻抽打他:「谁……让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混话?」
  隔着邻院的墙篱笆,那一排老兵笑得咧开满嘴烂牙,全都一脸无辜。
  他从回忆的涡流中倏尔清醒。阿傻面无表情,连弯曲抓握都不太方便的手指笨拙的比划着,让人看的忍不住心痛。「我懂。」
  「你……叫……什么名字?」
  阿傻摇摇头。「我无法说。」
  「为什么?」耿照不觉皱眉。
  「我的仇人……」阿傻比划着,忽然浑身颤抖起来:「夺走了我的名字和姓氏。我,没办法跟任何人说。」
  耿照一凛,将对话翻译了出来。
  独孤天威听得皱眉,连连搓手,大声道:「你同他说,有本侯给他做靠山,叫他什么都不用怕,我倒要悄悄,是哪来的狂妄匪徒,居然连人家的姓名都能夺走,又是怎生个夺法儿!」
  耿照领命,转头望着阿傻。阿傻能读唇语,深呼吸一口,颤着指尖缓缓比划。「我家住北方,世世代代守着一片庄园,家中颇为殷富。在我之上,还有一位兄长,身体健壮,能继承家中艺业。所以,我虽然从小听不见,成长的过程中却无忧无虑,父亲慈祥、兄长友爱、乡里朴实;家父怜我自幼体弱,未曾教我习武,只聘了西席教我读书。」
  「且慢!」独孤天威举起手来。「你说有兄长承业,又说父亲并未让你习武……莫非,是出自武林世家?」阿傻点了点头。这一颔首,席间顿时一片低呼,任谁也想不出,近十年来东海道北方有哪个武林庄园遭逢不幸,致使子弟流落江湖。
  胡彦之周游天下,阅历颇丰,见独孤天威投以询色,仍是摇了摇头。
  独孤天威把手一会。「说下去。」
  阿傻继续比划,耿照逐字逐句翻译,丝毫不敢大意。
  「我十岁那年的严冬,家父在山下见到一位年轻人,他昏倒在雪地里,只差一点便要冻死。
  「家父将其救回,见他眉清目秀、气宇轩昂,很是喜欢;问他来历,那人只说:「我家住南方,父母见背后家道中落,遂将祖屋卖去,筹些银两,欲往北方经营毛皮生意。不想中途遇见盗匪,惨遭洗劫,仅以身免。若非遇见庄主,怕已长埋雪地,客死异乡。」家父便留他在庄中暂住。」
  那人在阿傻家中住了半年,阿傻的父亲很是喜欢他就,闲暇时点拨他几路家传的刀法武功,年轻人学的又快又好。
  「可惜你年纪已长,未打好根底,错过了修习内功的上佳时机。若非如此,我便收你为徒,如能痛下十年苦功,日后成就不可限量。」阿傻的父亲为他感到可惜,年轻人却说:「我视庄主如再生父母,已决心长侍在侧,名声、技艺于我如浮云,有甚惋惜?」
  阿傻的父亲大喜,遂收他为义子,让年轻人与阿傻的大哥叙过了长幼,行兄弟之礼。那人自称二十二岁,阿傻的大哥年方二十,算将起来,阿傻两兄弟还要喊他一声「义兄」才对。
  「奇怪!」,故事听到这里,独孤天威忍不住掏掏耳朵,皱眉道:「那人说话的口气……咦,怎么挺耳熟的样子?这是什么什么如浮云那边?」
  「世上有些口蜜腹剑、人面兽心的东西,说话就是这样了,城主无须理会。」
  「胡大爷说话,怎就是这么有道理!来干她一杯!」
  两人隔着金阶一搭一唱,又直起脖子,痛痛快快干掉了一大壶。
  黄缨假装没见师姐蹙眉的摸样,很捧场地掩口嘻笑,一边冷眼观察:东西之上,抚司大人迟凤钧神色挺尴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对面的独孤峰则是一脸铁青。那个叫什么南宫损的糟老头儿从头到尾垮着一张瘦脸,倒是岳宸凤神色从容,自斟自饮,豪阔的嘴角抿着一抹莫测高深的笑,谁也看不出他心中想什么。
  横疏影含笑一瞥,暗示耿照赶快继续。
  「……那人在我家住了一年多,家父对他非常信任,见他的武艺无甚长进,却颇识诗书,渐渐将钱粮田产等交他打理,他也经营的有声有色。我大哥爱武成痴,整日在庄里练功,平日极少露面,现下有了那人帮手,也乐得轻松快活。
  「不久,家父因病逝世,家兄继承了庄子,想将家产分一些给他,那人坚持不肯收,说要帮先父守孝,长住祠堂之中;一晃眼,便过了三年。三年期间,那人从来没离开过我家祠堂。吃、住都在祠堂里,每日为先父诵经祈福,风雨不断。」
  黄缨忍不住说:「咦?这人挺孝顺的亚!我还以为他是坏人呢!」
  染红霞低声道:「别插嘴,还没听完呢。」心中疑问却与小黄缨同。众人见阿傻的惨状,直觉「那人」定是穷凶极恶的匪徒,一路听来,居然是个殷笃老实的孝子,虽无血缘之亲,守孝却更甚于亲儿。
  阿傻面无表情,满布伤痕的手指颤抖着。
  「乡人也是赞誉有加,渐渐不把他当螟蛉子,都管他叫「大爷」。我大哥的胸襟豁达,一点也不在意,便问他有什么打算。那人说:「我在南方还有些亲戚,想回去看一看,顺便赚点钱回来。」我大哥给了他几百两银子,亲自送出几十里路,要他早些回庄、路上小心什么的。乡人见状,又开始传出流蜚,说他肯定远走高飞,吞没了银子不再回来。
  「谁知过了大半年年,他真回来了,将几百两的本钱翻了几番,载送金银珠宝的马车比走的时候还要多出一倍不止;除此以外,还带会一位很美丽、很美丽的姑娘。那人介绍说:「她是我远房的妹子,姓明。因父母双亡,流落街头,幸亏被我遇上,否则路上盗匪甚多,后果不堪设想。」我大哥对那美丽温柔的明姑娘十分倾心,不久后娶她为妻,明姑娘便成了我大嫂。
  「我大哥成家后,给大嫂照顾的无微不至,武功练到了头,觉得没什么意思,见那人操持家业十分出色,事业心渐强。大嫂也鼓励道:「男儿志在四方,大丈夫若屈居故里、守着祖业,岂非让众人笑?」于是,大哥开始学着出门做生意,起初走得不远,一两个月便能回来;后来生意做大了,一年中倒有七八个月不在家,把庄子全委给那人大力。」
  独孤天威听得双眼一亮,手捻须茎,嘿嘿笑道:「我懂啦。好你个小淫妇,十之八九要偷汉!人说「悔教夫君觅封侯」,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哪有拼命赶丈夫出门的道理?本侯明镜高悬,烈目昭昭,一眼便瞧破了这点小心机!」
  黄缨忍笑道:「可我们也想到了这一处。」
  独孤天威干咳几声,转头到:「喂,你这故事稀松平常,半点不出奇。有道是:「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总归一句就是你嫂子偷汉,而后谋财害命,弄死了你大哥,霸占家产,是也不是?」
  阿傻居然摇头。
  这下轮到独孤天威傻眼了。「所以……你嫂子没偷汉?没有谋财害命?没联合姘头弄死你大哥,也没霸占加餐?」他扳着手指头,每数一下阿傻便要一次头;四根指头扳落处,举座俱都诧然。
  「那……可真是奇了。」独孤天威大摇其头。「你这嫂子太怪,啥都不干,合着是个懒妇。这个故事里嫂子都是坏人,若非偷汉谋财、虐待公婆,便要拆散家中貌美小妹的娃娃亲,卖与财大气粗的黑心胖地主。」
  黄缨竖起拇指:「城主大人真是内行!敢情是偷买过几个?」
  「『买』子拿掉,小丫头。」独孤天威哼笑:「想当年,本侯人称京城第一佳公子,风流倜傥,哪家的美姑娘不是手到擒来?男人猎艳,讲的只一个『偷』字。风月场中插标卖肉,还不是你买他也买,有甚稀奇?」
  胡彦之大声叫好,两人又勾肩搭背、喝了一通。
  横疏影轻咳一声,耿照会过意来,赶紧打手势。「你的大嫂,究竟和你义兄做了什么事?」
  阿傻黝黑干瘦的面庞微微抽搐,神色十分阴沈。
  「我当时年纪小,没想到私通,只是夜里常见窗纸上人影晃动,十分害怕。我与大哥、大嫂同住一院,下人们的住房与主院尚有一段距离,我与仆从们说起时,大家也总是笑我胆小夜惊,不以为意。「「某夜,我实在怕得不得了,便去敲隔壁嫂嫂的门不,许久没有回应,我大着胆子推开门,才发现房中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我吓得两腿发软,缩在角落里一步也走不动,不知不觉睡着了。」
  阿傻梦中,仍是止不住的鬼影幢幢,深魇浅眠,时醒时睡;好不容易挨到了下半夜,忽见窗纸上映出一片女子身影,轮廓十分熟悉,却是嫂嫂回来了。
  阿傻大喜,本想起身出迎,总算脑子里还有一丝清明,心头突地一跳:「我该怎么向嫂嫂解释,我在她房里待了大半夜?」羞愧中隐有一丝血脉贲张的异样,忙不迭地拥着薄被,躲进了床铺底下。
  眼看一双绿缎绣鞋轻盈地点如房中,裹着两只未着罗袜、踝园趾敛的细白脚儿,裙摆摇曳,裙中漾着一抹幽香……阿傻屏息掩口,不敢稍动,忽见床铺顶上伸来一只鹅颈般的幼细皓腕,随手勾去绿绣鞋,赤裸的脚掌搁上莲墩,裸足十分纤长,形状姣好,玉颗似的小巧趾甲染着彤艳艳的凤仙丹。
  那近乎刺目的丹红令阿傻惊心动魄。总是温柔娇羞、一迳含笑的大嫂,竟有双如此娇艳的脚儿,雪敛微蜷的玉趾配上鲜红色的凤仙丹,说不出的淫媚惑人。
  年仅十四岁的少年怔怔痴望。
  他的世界一向安静无声,现在,连视野都只剩床板到地面间的两尺余,但黑暗中那如魅似幻的景象并未停止。一条腰采解下床畔,接着长裙滑落,染有淡淡郁金的薄纱衫子、丝缎小衣、桃红锦的绫罗抹胸……一件接一件随手扔下。
  踏在莲墩上的细长脚儿微一用力,支起两条光裸笔直的腿,随着主人的款摆前行,视界里所见愈多——她的腿很细长,雪白的膝弯微露青筋,窈窕的双腿曲线一到大腿之上,便显出结实的肉感,连一丝余赘也无。梨形的饱满雪臀在行走间蹦出一圈一圈的肌肉曲线,腰上凹下两枚拇指大小的圆痕,愈发衬得臀丘高耸,挺翘处几可置物。
  剥去了裙履的遮掩,他初次发现,大嫂是踮着脚尖走路的。
  每一步,都不经意的踩着笔直的一线,裸腿交错,腰肢款摆,结实的臀股肌肉迅速而巧妙的束紧绷挺,释放力量,慵懒却又蓄满劲力,犹如一头敏捷的母豹,散发着危险诱人的魅力。
  她一丝不挂地站在铜镜与木屏风前,皎洁的月光洒在完美的胴体上,回映着若有若无是晶莹液光。阿傻注意到她乌黑的长发拢在胸前,先前束发的丝带连同衣物一起解在地上,颈背的柔丝耷贴着微带青蓝的柔滑肌肤。
  她一身是汗。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空气中突然充满了酸酸甜甜的汗嗅,带着一股潮湿淫靡的气息。那绝非如花香般柔和的气息,而是更娇蛮,更尖锐的味道,呼啸着从鼻腔穿刺入脑,瞬间毁去所有思考的力量。阿傻转过头,大口用嘴吞食空气,夜里贴地的沁凉滑入喉管,他稍稍恢复知觉,才发现下身硬到发疼的地步。
  散落在床边的衣物也带着大嫂的体香和汗潮,浓烈一如催情的麝香猫,绿缎绣鞋上沾满泥巴,还有细裈的裤脚和裙摆也是;然而,整座庄园的行道遍铺青砖,这个家里并没有能这样弄脏衣鞋的角落。
  大嫂取了搭在屏风上的晨褛披着,又踮着步子,猫也似的走回床来,未系腰带、连对襟也没有掩上的薄纱晨褛,只松垮罩着玲珑浮凸的曼妙躯体,什么也遮不住。阿傻不敢再看,慌忙转头。
  (大嫂方才……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思绪还未回转,那双娇美的裸足忽然停步,就这么蹲下来。
  敞开的晨褛间,女人雪白的小腹没有一丝赘肉,卷曲的乌亮细毛覆着浑圆饱满的耻丘,同样濡着晶亮的水痕。再往下,便在腿跟尽处,有两瓣蛤脂也似的嫩肉更加湿滑,甚至沁出一抹液珠……
  大嫂带着妖娆惑人的微笑,向他伸出小手。
  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再也没有向任何人说过。
  回过神时,他全身赤裸,屈膝跪在床顶的香玉簟上,稚气未脱的瘦白身躯挤在两条结实美腿之间,大嫂勾着修长紧致的小腿,用裸足摩挲着他腰臀股后,那细腻至极的肤触仿佛珍珠磨粉,滑的令他忍不住仰头,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
  她仰躺在宽阔的簟上,浓发披散、衣襟敞开,一对椒实般的尖翘圆乳高高贲起,膨大的乳蒂挺如幼儿的小指指节,涨得樱红之中微微透出珠紫,宛若熟透欲裂的紫葡萄。
  大嫂始终带着笑,时而俏皮、时而妩媚,偶有一丝透出端庄秀颜的羞怯欣喜,就像他头一回看到她时那样。
  这令阿傻觉得心安,可以忍着心怯,不跳下床夺门逃跑。
  她一手握住他充分勃起的下身,灵巧的套弄滑动,抿唇吃吃笑着,入手的瞬间略显吃惊,随即露出赞许的神色,咬唇的模样似乎有一丝腼腆;另一双柔荑却拉着他的手,导引到自己腿心,热烘烘的嫩瓢中又湿又滑,会一缩一缩夹人的膣肉却爽脆柔韧,印象中只有鲜切出水的上等淮山可比,但梨似的新切淮山片儿却又不如她的柔嫩湿热。
  他掏着掏着,指尖忽被一圈紧肉吸吮,拉出一条晶莹液丝,足牵了四五寸犹未断绝,浆腻处更胜淮山。
  大嫂压下膝盖,挺起包子似的耻丘,胯间线条柔媚的肌肉束紧。这个动作令股间加倍凹下一处美丽的三角谷地,幼指般的阴蒂剥出尖儿来,鸭梨似的阴部浑圆饱满,浅褐色的阴唇犹如对剖的梨片,微微裂开一抹蜜缝。
  她双手握着他的弯长,一点、一点吞入其中,紧匝让着肉茎的琥珀色嫩肉间,逐渐挤出荔汁似的半透明浆水。
  「慢……慢点!好孩子。」她红菱似的唇瓣翕动着,朦胧的眉眼一会儿揪着一会儿笑,随着他的前进不断颤抖,似是有些吃不消;直到全根尽没,才长吐了口气,眯着眼笑道:「海儿……真是好长呢!好硬好硬,都……都顶到我肚子里啦!」随手往平坦的小腹上一比划,双颊酡红,娇憨的模样简直就像天真的小女孩,又媚又痴。
  阿傻难以自制的驰骋起来。
  初时动作还十分笨拙,但大嫂的沁润委实太过充沛,每一深入,都能清楚感觉勃挺的杵身从无比紧凑的膣里挤出一注浆水。两人股间如飞泉喷溅,不惟臀股菊门,连小腹、胸口都湿漉漉的,进出畅快无比,几欲失速。
  他的世界瑞安静无声,但交媾的激烈,却能从剧烈地撞击、抽搐般地颤抖、飞溅的汗水爱液,以及膣里刨刮出来的浓烈气味清楚感受。
  女人细白的双手揪紧枕头,揪乱了玉簟锦被,挣扎似的扯下了系起的纱帐,还试图攀上他的脖颈。他却昂起上身,只让她扑抓他单薄的胸膛,留下许多红艳抓痕——看不见,就听不到。看着她苦闷地扭动身体,浑圆挺耸的乳房在撞击之下不住打圈,仰着雪颈张口吐息,阿傻仿佛可以想象那销魂蚀骨的呻吟。
  「好……好孩子!好孩子……」他读着她的唇瓣,只能依稀辨别出这几个字,其它都是难以想象的颤抖和扭曲。而膣内的紧缩已经超过初初深入的童男所能承受——不过片刻,一股锐利的释放感猛地贯穿怒龙、冲出尖端,阿傻扑到在她汗湿的峰峦间,杵身如遭无数小指掐握,泄地难以自停,一时间天旋地转,两眼倏黑,竟然晕死过去。
  直到某种细腻的刮黏感将他唤醒。
  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大嫂美丽的娇颜正埋首于他的腿间,丁香似的红嫩舌尖轻刮杵茎囊底,从上而下,巨细靡遗。红菱似的小嘴轻啄着龙首,小舌勾卷着舐去尖端沁出的一点乳浆,沾满香唾的肉菇晶亮亮的,从樱桃小口里牵出一小条液丝,模样分外淫靡。
  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美景。
  须臾间,阿傻又勃挺起来,发育过人的杵身又细又长,弯翘如刀,色泽有如上好的肉玉玛瑙,通体光滑,浑无半点青筋。他一出生便行割礼,自幼有仆从伺候洗浴,肉菇十分干净,形状略微宽扁,前端却异常尖翘,犹如笔腹。
  大嫂跨上他的腰,握着肉玉白龙缓缓坐下,阿傻顿时觉得整条长物陷入紧凑的羊肠小径,仿佛是一枚枚大小不一的肉环圈就;蹲坐一半,一条白浆颤涌着挤出蛤口,沿着杵茎淌下股沟,菊门一阵湿凉。
  她慢慢坐到了底,腿股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两人同时闭目昂首,吐出一口长气。
  他紧盯着她美丽的脸孔、高耸的胸脯,以及结实的小腰,舍不得稍稍移目。这次她摇地极缓,有力的腿肌慢慢上下挺动,宛若彪悍的骑士;汗珠不住在起伏有致的胴体间滚动迸散,溅得他一头一脸都是。
  两人接合处,鲜腥的交媾气息扩散开来,与潮汗、体味混一,嗅来格外催情。
  这女人……是他大嫂。是他所敬爱的兄长……的妻子。他俩拜过天地后,便只有大哥能在这床、在这片温凉的玉簟之上,尽情享用这具妩媚诱人的娇美胴体,像此刻这般,像要揉碎她身子似的,箍着那杆骨肉匀停、结实有力的薄薄腰儿,用力往上挺耸……
  从她踏入庄门的第一眼,阿傻便爱上了这名美丽的女子。
  那么温柔、那么害羞,那样和气的笑着,还刻意放缓了讲话的速度,好让他能够读懂她姣好的唇……大哥与那个人议定婚期,决定娶她进门,却拖延着一直不与他说,一直到庄客们开始张灯结彩、大批红绫喜帐都送进庄里,才踅到书斋找他。
  那书斋是他打小读书惯的,四面挂上磨亮的铜镜,如同他的寝居一般,方便目光一移,便能掌握各处动静。「阿海,我与义兄商量过啦,打算后天迎娶明姑娘进门。以后,她便是你的嫂子了。」
  阿傻猛然抬头。
  对墙镜里,映出伤兽般的错愕表情,脸孔有着十四岁稚气未脱的生嫩轮廓,深沉的表情却一点也不像孩子。独自活在无声的幽暗世界里,或许让时间变得漫长,人间一天,幽界一年。
  那是从小到大,大哥唯一一次不看着他说话。
  洞房花烛夜后,阿傻足足失踪三天,回来时变得更阴沉也更冷漠,埋首书堆的时间更长,无论谁说话他都闭目不看,生活里只剩下卷牍而已。头一个让他软化的,居然还是明姑娘——旁人都说:「小少爷最听嫂子的话了。正所谓『长嫂如母。』庄主夫人这般温柔娴静,待人亲切和气,难怪三少爷也会服服帖帖哩!」殊不知最刺人的,恰恰是「嫂子」二字。
  后来,大哥经常出门,便是回庄也少与他谈话。
  ——因为夺人所爱,心中难免有愧么?
  腰上的女子忽然弓着背,身子大抖起来。紧凑的嫩膣如闻号角,忙不迭地收缩起来。阿傻发狠似的一下一下往上顶,渐有一丝泄意。
  (他们欢好之时,她是不是也这般尽情忘我?)
  (她也像紧夹着我一般,拼命吸吮着大哥么?)
  (你如不想嫁给他……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你蓦地会阴一酸,胸中积郁欲狂,他猛然仰头张口,一股强烈的震动自丹田直冲喉头,似有音波贯出。大嫂搂着他的脖子,将香润凉滑的小舌头渡入他口中,两人忘情吸吮、津唾交流,吻的悱恻缠绵。
  热吻片刻,她转头轻咬着他的耳垂,两人交颈相拥,紊乱的湿发垂在他面上,只几缕柔丝黏在鬓颊边。
  阿傻用初生的幼嫩须根磨她颈侧,双手捧着两个尖翘酥乳,恣意揉捏,只觉耳蜗里头频频震动濡湿着颤抖的喷息。正要起身亲吻那对美乳,肩上忽被她双手一压,宽肩薄腰的玉人奋力支起身,翘臀挺动,重重刮套着肉茎,腰脚却大颤起来,小手紧紧捧着他的脸,香汗淋漓的美艳脸蛋上透着一股狠劲,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看清她的唇形:「插我……快些!我要海儿用力的插我,快!啊、啊、啊啊啊——」
  阿傻心尖儿一吊,笨拙地紧扣她的细薄小腰,小腹奋力撞着股间的凹陷,又弯又长的肉玉白龙急耸,猛被膣肉一掐,熔浆似的爆出大股热流!
  他射得浑身抽搐,仿佛被掏攫一空,或许是二度泄身,这次并未因此昏厥。
  她双手按他腹间,撑起曲线玲珑的娇躯,挺着背翘起雪臀,深吸一口长气,仿佛被射得心魂欲醉,神识贯出天灵,直飞向九霄云外。
  岂料这一口气竟是无休无止,阿傻被她滑腻的小手按压着盆骨内侧、腿腹相交处的「冲门」要穴,又湿又紧的膣腔持续收缩,似要将还未消软的肉茎掐断。体内有什么东西不断从马眼被抽线似的吸了出去,转眼泄意变成尿意,尿意又变成了烧灼针刺、欲出不出的疼痛感。
  阿傻被她夹得悬腰离簟,痛苦中掺着说不出的爽利快美;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极舒服的阴凉湿润忽自交合处弥漫开来,柔若无骨的小手弹棉花似的拍打着他的胸腹四肢,那股阴润之气便像水一般流入四肢百骸;灵台一清,周身毛孔无不舒畅。
  大嫂捧着他的脸,有回复成他熟悉的温柔甜美,美丽的面庞似乎更加容光焕发,红彤彤的雪靥笼着一层淡淡光晕,愈发明艳动人。
  她轻启朱唇,温柔指挥:「吸气——吐气——乖!这才是好孩子。」阿傻依言而为,还插着嫩穴的肉茎慢慢昂扬,撑得她又深又满,颤抖着又溢出一小注浆滑。
  天明以前,他一共要了她五次。
  直到精疲力竭,晕死在她身上为止,两人试过许多淫靡的姿势,她赤裸裸地趴在床头,如小母犬般任他挺枪挑弄;将一双细腿架上他肩头,被插得欲仙欲死,汁水淋漓的股间一览无遗,白嫩的小脚儿除了汗泽体香,还有一股淡淡的青草与泥土气……
  阿傻不想探究了,在那个当下,他觉得自己是堂堂男子汉,不必等待时光,就能与大哥争夺心爱的女子;他拥有她身体的每分每寸,一次次把种子播进她娇嫩无比的身子里,在最私密、最媚人的蜜壶禁地满满插上占领的旗帜。
  从那天起,十四岁的少年仿佛着了魔,夜夜溜进大嫂的空闺,姿行着香艳荒唐的侵略攻坚,一遍又一遍的玷辱弄脏美丽嫂嫂的娇贵肉体,乐此不疲。
  耿照目瞪口呆。
  阿傻一反先前的畏缩彷徨,冷静、巨细靡遗地陈述,仿佛在刨挖一块永不结疤,发出恶臭的腐烂伤口。震惊不过短短一刹,耿照忽然有些明白过来,那并不是会令他感到陌生的凝重表情。
  耿萦是温柔善良的女子,乐观开朗、待人亲切,龙口村没有人不喜欢她,也鲜少嘲笑她先天上的不便;即使如此,姊姊还是会不经意的露出那种寂寞的表情。
  很多时候,人只是想为自己找个出口而已,不为别的。
  「这段你若不坚持,」耿照向他打手势:「我便不加以转述了。只说你嫂嫂曾深夜无故外出就好」
  阿傻面无表情,不置可否,活像一尊烧毁的半朽木雕。
  独孤天威皱眉道:「他比划了老半天,你便只翻这两句?」
  耿照不想说谎,干脆避重就轻。
  「启禀主上,『道玄津』不比口语音律,不是一个字对一个动作,有些表意比文字言语便利,有些却比较麻烦。适才阿傻所言,明白说来的确就是这样的意思」
  独孤天威失笑:「那用手语吵架,当真吃亏的紧了。若比划半天也不过是『干你娘』三字,还不如打上一架省力些。」
  阿傻看了他一眼,神色一贯木然。
  那夜以后,大嫂人前一如往昔,还是那样亲切温柔,夜里却热情奔放,宛若变了个人。
  夜夜需索,就连成年男子也吃不消,即使阿傻天赋看异秉,仍要睡到下半夜才醒;中夜摸黑过去,大嫂总是赤条条的躺在玉簟上等他,两人恣意求欢。而阿傻的体力似乎越来越好,他猜想是自己逐渐长大的缘故,踌躇满志,也不觉有异。
  快活的日子不知不觉过了两个月。
  她的胴体无处不美,举手投足媚态横生,仿佛天生就为了交媾,无论怎么抽插、如何摧残,美膣的紧凑度丝毫不减,精关一泄如长泓千里,直要把人啜晕过去。倒不是床第之间乐趣消退,而是阿傻越发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冷静一想,开始对嫂嫂那夜的去向起了疑心。
  一日,他故意睡足了午觉,自上半夜起假装熟睡,果然子时一到,邻室的嫂嫂便掩门外出,临去前还刻意在窗外窥看一阵,怕惊动了他。
  阿傻摸黑跟踪,发现嫂嫂居然来到后山与那人会和。两人在山林隐秘处埋藏了锄头,绳索等工具,取出后找定目标,开始掘起坟来。
  「掘坟?」
  黄缨失声惊叫,差点没跳起来。一阵凉风吹进望台,平添几许鬼魅阴森。
  阿傻点了点头。
  「深夜林道漆黑,难辨方位。我偷看了好一会儿,偶见照明用的火炬掠过坟头石碑,才发现是我祖爷爷的坟。那里我每年清明都会去,渐渐认出周遭环境。」
  令人震惊的还不止于此,阿傻祖爷爷的旧坟,还不是嫂嫂与那人挖掘的第一座,他们是由新而旧,一路挖将回去;倒推其进度,阿傻与大嫂作出乱伦逆举的那一夜,他们开挖的正是阿傻亡夫的坟墓。
  他不动声色,翌日借口出外踏青,往后山进行调查。经过一个多月的仔细搜索,终于确定后山十一处祖坟中,已有半数以上遭二人掘开,填掩堆砌的痕迹还很新;便在这一月之间,阿傻的曾祖爷爷、太曾祖爷爷的坟也遭了毒手。
  「他们肯定在找东西,但我不知道他们要找的是什么。」阿傻比划:「为免打草惊蛇,除了继续监视他们的行动,我不敢同别人提起,也没想逃走,表面上装着平静无事,等我大哥回家再做打算。这一等又等了半年。」
  耿照望了他一眼,心中忽有所感,似怜悯、似遗憾,更多的却是遗憾茫然。
  这半年之中,阿傻与嫂嫂的私情,是否因此而中断?答案自是否定的。为了不让两人心生警觉,一切都必须维持原状——阿傻或可这样说服自己,其实更无法抗拒的是肉体的诱惑。
  经过红螺峪那夜之后,耿照很清楚自己并非圣人,也深深了解与女子合欢之乐。若然换作自己,面对的是染红霞或者黄缨其中之一的话,他完全没有把握能够抗拒诱惑。知道大嫂与义兄图谋不轨,阿傻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夜夜与嫂嫂荒唐淫乐?
  耿照很难想象,十四岁的失聪少年要如何承担这一切。
  然而阿傻的庄主大哥返家后,事情的发展却急转直下。
  他接到庄客密报,说夫人房中夜夜都有男子出入,又与大爷过从甚密,想是两人有什么私情,庄中早已传的沸沸扬扬,只是不敢教二少爷知晓。阿傻的庄主大哥找了妻子与义兄对质,两人居然供认不讳。
  「她嫁你之前,已是我的人啦!只是谋夺你的家产,想在栽个便宜给你做,隐忍至今。」那人冷笑:「你辩不出新鞋旧鞋便罢,没想到在床上也不怎的,要如何夺取女人心?」
  阿傻的庄主大哥气疯了,但毕竟还是爱着美丽的妻子,咬牙道:「兄弟一场,我也不为难你。过去之事一笔勾销,你且离去此后莫踏入东海一步。如不遵从,休怪我刀下无情!」
  那人哈哈大笑:「你怎不问婆娘,她想跟的到底是谁!」
  阿萨的大嫂说:「以我的美貌,当匹配盖世英雄,不嫁赶车做买卖的行商。你继承武林名门,不求发扬家业、技压群雄,反而去干那市井营生,我深以为耻,除非你证明自己强过了大爷,否则我宁可跟他,好过跟你这个窝囊废!」
  阿傻的大哥怒道:「我好歹也是练武之人,还没有不要脸到去欺负寻常百姓!我练了十几年的上乘刀法,他于武功只懂些许皮毛,你说这话,莫非是要他的命?」
  那人冷笑:「你莫叫庄客一拥而上,人多欺负人少,我怕甚来?」
  阿傻的庄主大哥受激不过,只是一想到先祖累世侠名,断不能毁在自己手里,坚持不答应与他决斗。那人见他如此忍得,大摇大摆带着阿傻的大嫂离开,阿傻的庄主大哥也不许愤怒的家丁庄客留难,眼睁睁看着二人扬长而去。
  阿傻兄弟俩嘴上虽不说,心中俱都是千刀万剐;时日一长,阿傻的庄主大哥愈发思念娇妻,数月间好生消瘦,整个人褪去了一圈皮肉。忽有一天,一名文质彬彬的书生登门求见,自称来自「秋水亭」
  「我知道这个地方,是专门让人决斗的。」阿傻的大哥蹙眉道:「我家世代长居雪域,甚少过问江湖事。贵门专程遣使,意欲何为?」
  使者说:「是这样。有人到沉沙谷折戟台挂牌求战,指名七天之内欲与庄主一决高下,按照敝门主人定下的规矩,特来邀请庄主应战。」报上挂牌之人的姓名,竟是那人。
  阿傻的庄主大哥道:「你回去同你们门主说,武者不与寻常百姓相斗。我一早便拒绝了此人的挑衅,以后也不欲理会,请贵门勿受所托,避免困扰。」
  使者说:「我明白啦,我这就回报台内,相信庄主日后也不会再受其打扰。按照秋水亭的规矩,挂牌求战之人,须以一件等值的物品为代价,对方若应予接战,此物将归秋水亭所有;如若超过期限仍未能成,则退回原主,解除挂牌契约。」
  「而一物不能两寄,前度约战不成,二度挂牌时须增加质押,以防有人以一物长期挂牌,既拖累了本门声誉,有无端消耗人力物力,造成双方困扰。除非那人还能拿出更有价值的宝物抵押,否则庄主此番拒战,秋水亭通常不会再受理那人二度挂牌。」
  阿傻的庄主大哥听得有趣,又问:「秋水亭名声虽好,却要如何邀人应战?如非必要,谁肯拿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使者解释:「庄主所言极是,敝门定下规矩收取抵押,为的正是这一点,挂牌之人所负的代价,多用于邀请对手应战之上,敝门非为图利,只想做公证而已。」
  「原来如此。」阿傻的庄主大哥好奇道:「那人挂牌之时,抵押的又是什么物品?」
  使者微微一笑。
  「是位极美丽的女子,名叫明栈雪。」
  「那厮拿了你嫂子作抵押?」黄缨惊叫。
  阿傻阴沉点头。
  独孤天威怒道:「简直混蛋!这与拐子有什么分别?」转头对南宫损叫嚣:「好你个老混球哇,居然敢拐卖人口!还想办劳什子竞锋会,不必啦!这下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说的?」
  南宫损肃然道:「独孤城主,秋水亭一年数百乃至数千场决斗,老夫近年鲜少亲临,若无详细时间、事主姓名等,核对过敝门文书,不敢妄称有无。老夫只能担保:以今日秋水亭在天下武林的地位,若受此质,必有接受的道义与理由。否则剑决生死事,谁肯交付秋水亭?」
  众人一听有理,独孤天威气焰顿消,摸摸鼻子喝酒。
  耿照解释阿傻得道玄津兽欲,继续道:「我大哥显示十分生气,想了一想,忽然问『我若答应决斗,可否要求以这名女子为代价?』使者面露难色,也想了一想。「当日在山庄,秋水亭派来得书生使者思索片刻,回答道:「庄主,人是活物,不比刀剑金银,弊门若转了给庄主,与贩卖人口何异?传出去需不好听。这样吧,不弱庄主也抵押一物,将此战得抵押品明姑娘换去,我们就当作没这件抵押。
  「明姑娘目前证在沉沙谷作客,弊门奉为上宾,不敢怠慢;庄主战后,不妨亲至弊门云客局,劝说明姑娘同去,在文书记路上,此战得代价便是庄主所持之物,决计不现『明栈雪』三字,庄主以为如何?」
  阿傻得庄主大哥想了一想,听来似乎不坏,点头道:「如此甚好。依先生之见,我该押什么比较好?」
  使者道:「明姑娘天香国色,世所罕见,弊门才接受为质;要换掉这件抵押,不能用金银俗品。我听说贵庄藏有一柄稀世宝刀,传落百年、削铁如泥,以此刀为质,可抵绝代佳人。」
  阿傻得大哥怫然不悦。
  「荒唐!家传宝刀,岂可轻易与人?」
  「庄主有所不知。」使者劝道:「庄主若然得胜,便可优先以微薄得报酬购回所质,按秋水亭得规定,镌有大匠落款、属名世器物者,之多得以百五十两白银购回。相对于时价,这笔花销可谓聊备一格,不过形式而已。莫非庄主不舍得?」
  阿傻得庄主大哥心中一算,百五十两的确便宜,这秋水亭果实公证事业,非是市侩敛财,于是一口答应下来。
  阿傻年纪虽小,却不像兄长那般宽心,隐约奇怪:那人得武功只得先父得一点皮毛,为何一意求战?秋水亭得换质建议十分复杂突兀,似应深究背后得动机;还有她们俩深夜挖坟得目的……总之,没见事都透着古怪。
  但大哥不听他得劝告,笑着说:「我一定把你大嫂带回来,让我们一家团聚。你别担心。」
  阿傻心底一抽,不禁低头,胸中像是打翻了五味酱想,说不出什么滋味。
  「不用问,你大哥肯定是输啦。」独孤天威大笑:「哪有这么笨得人?人家一直要得东西、死命想着你这么去做得,肯定有咋!说不定那厮是个绝顶高手,躲在你家办孙子,等得就是上场一刀。将你兄长了帐!」
  「我大哥最后是输了。」阿傻静静比划。
  「临上场前,大嫂和他见了一面,悄悄在他耳畔说几句。我大哥那样温和得人,却陡地变了脸色,决斗时仿佛失心疯,发狂也死的猛砍猛劈,招招欲置那人于死地;据说那人起先居于下风,后来越打越见章法,使开一模一样得刀路,在最后关节险胜我大哥一招。」
  「我大哥怔怔发呆,连那人当着他得面、拿出一百五十两买走了家传宝刀也没反应,大嫂也随那人去了。那人笑着说:『你若不服,我再给你个机会。你回家苦练半年,再到秋水亭来挂牌挑战,我决计不躲不逃,等你把义父得刀给赢回去。』「我大哥回到家里,发了一顿脾气,把所有东西砸烂,还将庄客都赶了出去,后来,他每天除了炼刀什么都不做,家里得仆役们十分害怕,都说庄主发疯了,接二连三离开了庄子。大哥他,再也不和我说话……「耿照微微一怔,闭上了嘴。他忽然明白,阿傻大哥失常败阵得原因。
  明栈雪——阿傻那有着美丽面孔、美丽胴体,以及美丽名字得嫂嫂——在临上阵得前一刻,用世上最最恶毒的武器,揉碎了庄主大哥得心,令他悲愤欲狂。
  ——除了义兄,雪儿还偷了其它男人哟!
  ——那人夜夜都要我,令雪儿欲死欲仙,比义兄还教雪儿神魂颠倒。他……那儿又细又长,每一回……都像要扎进心窝子里,好……好尖好狠、好麻人,好……好爽利……
  「你得好弟弟呀……「她微闭美眸,轻咬他得耳垂,似有几分不舍,几分回味;「真要插死雪儿了!」
  惨遭背板的庄主大哥走上了心爱弟弟的老路,将自己的心对入幽冥。
  唯一的支持他继续下去的,就只有「取回父亲的刀」这个强烈的信念。
  「庄主可有匹配此战之物,能供抵押?」秋水亭的主事恭谨问道。
  他从衣囊里取出一对黄柬。那是庄园的房地契,与宝刀一同,传下十余代;如今虽已破落,昔日旧人俱都星散,仍是他们兄弟俩最后的栖身之所。
  那人变得与半年全然不同,并非是华夏的衣饰或昂贵的玉扳指,更不是夜夜独占那再也不来观战的绝代佳人的满足欢快,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慑人之威,踏步退敌、双目如电,放佛一动便会进出无匹锐气,刹那间将敌人一分为二……
  ——那是一种,名为「霸气」的可怕武器!
  日夜苦练家传绝学的庄主大哥谨慎起来。
  这半年间,他所挑战过的武林名家远超过三代先人的总和,这才发现自己的刀法造诣堪称上乘,经过无数实战历练后,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输过:以「精纯」二字胜过半路出家之人,是他自前次败战之中悟出的致胜关键。
  这一次,两人比拼到两百招后才分出胜负。
  在旁人看来,阿傻的庄主大哥招数精炼。内力沉雄,每一式劲发七分,还蓄三分后劲,其劳如猛虎,双招却又不失灵动;虽无籍籍之名,堪称当世一流刀客,比之半年前简直判若两人,左右观战无不称奇。
  唯一失败的原因,就只有对手太强而已。
  阿傻的庄主大哥难以置信,呆呆坐在场边。
  男人取走了庄园,依旧撂下一句:「你若不服,三个月后,咱们秋水亭见。」
  而阿傻两兄弟的厄运才刚要开始。
  一年后,阿傻的大哥——现在他不是庄主了——在沉沙谷的折戟台,输掉了他们能想到的一切,银钱、祖产、家传器物……全都没有了。即使阮囊羞涩,每次提出的抵押越见寒酸,秋水亭总是爽快地答应,而那人绝对依约现身决斗,然后潇洒地取走盛在牌下红罄里的抵押之物,以极少、极少的金钱代价。
  阿傻的大哥并未变弱;相反的,除了名气,东境几乎找不到能在他刀下走过十合的刀客,他的刀越练越绝,越练越狠,那是一刀十屠、几无可撄的绝杀之刃,一且出手便无法回头。
  他无法取胜的理由只有一个。
  那就是对手委实太强,而且变强之速如有神助,竟看还超过了他。
  渐渐的,那人在江湖闯出了名声。
  他手持阿傻父亲的家传宝刀、使的是阿傻家的不传绝学,住在历代先祖传下的老宅庄园里,重新聘请过了庄客护院……
  他摇身一变,成为阿傻家这代唯一的血脉,是出类拔萃的、青出于蓝更胜于蓝的出色刀客,拥有列祖列宗难望项背的惊人武艺。从前庄园附近的老乡里都被赶走了,阿傻和他大哥的事根本无人知晓,梗遑论遗忘。
  「阿傻,我们……不能再等了。」
  不知从何时起,大哥又开始同阿傻说话,只是仍不看他而已。
  「我不知道能不能打赢他,那人的武功进境……快的只能说是邪门。」大哥沉声道,小心啜着黄油葫芦里的小半壶劣酒——如果那种浑浊的灰清液体能称作「酒」的话,阿傻尝过一回,呛得连胃酸胆汁都呕出来,滋味怕还比那酒水好些;除了烈得刮肠,简直一无是处。
  「但我们不能再等了。再耗下去,他只会越来越难打。」
  大哥珍而重之的把葫芦塞好,细细将葫芦嘴、指掌之见溢出的酒汁舔干净,小心挂在腰际。
  以前庄子里的老酒窖藏有许多百年佳酿,但阿傻的大哥滴酒不沾;这个瘾,是这两年风餐露宿时才养成的。「如果我死了,这仇便到此为止。你不懂武功,就当没这些事;隐姓埋名,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就好。」
  大哥背了只方方正正的蓝布包袱,提着一柄钢刀。除了黄油葫芦以及那身草鞋衫裤,他身上已没有其它的东西。
  阿傻没听从大哥的吩咐逃命,悄悄跟着他来到沉沙谷。
  那人早等在台前,双手抱胸,傲然睥睨,这几年来他已隐然成为一方传奇,百战长胜、风采照人,益发不可逼视。阿傻遥遥躲着,谷中刀风不息,这么远的距离就算有耳朵也听不见,但他眼里很好,竟能读出唇形,恍若亲临。
  这两年间什么都变了。唯一没变的,就只有秋水亭主事的谦恭有礼。
  「这一回,您还能押什么?」
  大哥解下蓝布包袱,露出一块木纹苍苍的熏黑牌匾。那人眼睛一亮,含笑不语。
  「这是我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大哥望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不是很想要么?这回,我押的是我的姓名;你赢,从此这木牌底下的名和姓归你,无论谁来问,你都是本家出身,货真价实的岳家第十四世嫡长。这,够不够分量?」
  牌位的最角落横雕着「十四世」的字样,底下并排着阿傻和他大哥姓名的簪花小楷。
  那人笑道:「你早两个月来肯定值,不过我近日才杀散盘踞环跳山的五帝神兵,降服人称『伊沙陀之魔』的摄杀二律仙,身价暴增,一条姓名只怕不够。你家也拿不出更多啦,不若凑一对儿罢?」
  大哥只当阿傻逃命去了,早让他舍弃一切包袱别想报仇,答应得十分干脆。
  「好。」
  那人点点头,秋水亭的主事收起乌檀木牌,折戟台上只剩下两人。
  尘沙蜂?暗黄天。阿傻的大哥拔出钢刀,那人双手负后,贮有家传宝刀的乌木长匣立在台上,八十五斤的沉甸直视旗卷风啸如无物,仿佛打入台基的一根铁椿,连晃也不晃一下。
  「我很佩服你。」
  他扬声笑道,雄浑的内力穿破风咆,周围的观战者都不禁退了一步。
  大哥只当是恶意嘲讽。近三场决斗,阿傻的大哥所能撑过的回合数越来越少,倒数第三场走了一百零七招,第二场六十五招,三个月前那场只换过卅七招,便败下阵来。
  阿傻的大哥不畏枯燥,将家传的七式「杀虎禅」刀法练得精纯,原本一式数变的刀招越练越少,最后每招只剩下一刀。与那人以外的对手过招,他极少用过三刀的——第一刀「探玄」、第二刀「决杀」,第三道可用「欺刃」或「石伏」,对强敌或骗或守。
  今日索性连「探玄」也不必了,出手便是「决杀」。一刀即胜,毋须缠夹。
  如此看来,与男人愈拼愈少合的现象,也不见得全是坏事。
  「『杀虎禅』这般枯燥乏味的刀法,你居然可以日也复一日的练下去,还将它练得更加枯燥乏味,实在了不起。」那人朗声笑道:「你一位,杀虎禅刀法便是《虎篆七神绝》的别称、七式刀法便足以号称七神绝么?你们错了!岳家十二代前的那些个老骨头,通通都想错了!」
  大哥双目圆撑,紧握住钢刀,咬牙切齿。
  「无形贼子!你还在说那大不敬的妄语!」
  「我没骗你!」那人哈哈大笑,目中却迸出嚣狂的历光,昂首道:「《虎篆七神绝》乃是当世绝学,指的是七套出神入化、境域不同的武功;你所学的七式杀虎禅,不过其中一部《虎禅杀绝》罢了;相较于七绝里真正的高深武学,这部刀法只能说是七流之末!」
  「你胡说!」
  「我花了五年的时间,掘开你岳家历代祖坟,挖遍虎王祠岳家庄的每寸土地,连虎林碑帖也没放过,再加上你这两年来不断贡献祖传宝物,终于让我找齐六部神决;我的公里突飞猛进,便是七神绝功的最佳证明!」
  他大笑:「你已一无所有,若我所料无差,第七部神决必藏在牌位中!今日败你之后,便是完整的《虎篆七神绝》现世之时;你想不想,一窥岳家神功的真貌?」
  阿傻的大哥心头一跳,忽然有些动摇。岳家历代武艺不兴,那厮却凭空练就一身惊世绝艺……真正的《虎篆七神绝》,究竟有如许威力?
  ——在「一刀」的境界里,攻心始终为上。
  他以言语搅乱大哥心绪,等的就是这一瞬间稍纵即逝的精神破绽。
  乌木长匣一晃,泼墨一般的血炼刀光穿破烟尘,正中大哥的胸口!
  阿傻的大哥猛然回神,钢刀一挡,七式杀虎禅中的「石伏」发动,攻的一刀对上守的一刀,快的难以置信——「铿!」血刀穿身而过,身后刀痕迤逦,宛若沙中游蛇。凡铁锻造的钢刀应声而断,余劲所致,大哥猛向后弹,被斜斜划开的胸腹间喷出血瀑,坠地染尘,逐渐被飘落的黄沙所掩。
  阿傻眦目欲裂,嘶吼着:「大哥——!」却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剧烈的疼痛与共鸣胀满胸臆。连滚带爬冲出藏身处,大哥的尸体已覆着一片薄薄黄沙,难以辨位,反倒是泼溅开来的血池并未立刻消失,黏着滚滚黄沙四处流淌……
  决斗台上,那人一手遮阳,一手轻轻一挥,随行的爪牙们便朝阿傻扑过来——「……后来,那人并没有找到第七部神决。他疑心我藏起秘密,便严刑拷打;又怕我泄露这件事,用烙铁和红炭毁了我的双手,让我无法再写字。」
  「他将我流放到山林荒地里自生自灭,虽未灭口,却派一名武功高强的昆仑奴尾行,我若想向别人泄漏身份,便将听者杀死;若想练武报仇,便杀死我的师傅。如此过了六年,直到今天。」
  「那人占了我家在乌城山的庄园,持用我先祖传下来的宝刀赤乌角,以先祖所创的绝学《虎箓七神决》扬名立万,并以岳氏代代相传的『八荒刀铭』称号行走江湖。他自称是亡父承先公的独子、岳家第十四氏的嫡长孙,他剥夺了我与兄长的姓名,却以我大哥的名姓行世,蒙骗世人……」
  耿照语声方落,阿傻猛然抬头,木然的表情忽然变得生动。
  他那肌肉坏死萎缩、如同焦木的枯瘦食指往席间一比,双眼迸出恨火:「……那就是你,……岳宸风!」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4 14:34:00

【第四卷:天裂蛛纲】第十七折:蛛纲天裂,刀中称皇
  此话一出,本应激起满座惊诧,谁知众人无一开口,只有黄缨睁大明眸,双手掩盖着小嘴,低呼:「原来……原来是你!」岳宸风哈哈一笑,神色自若,提壶自斟自饮,仿佛耿照所指,与己全然无涉。
  耿照同情阿傻的遭遇,不觉激起义愤,胸中似有炭灸火燎,不想余人却都反应冷淡;冷静一想,登时醒悟:「这不过是阿傻的片面之词,若要定岳宸风之罪,须拿出证据来。正所谓『打草惊蛇』,若无证据,便是诬陷!」余光瞥去,果然横疏影俏脸一沉,面色难看至极。
  金阶之上,忽来一阵哈哈,独孤天威举杯仰头,竟也笑了起来。
  岳宸风收了笑声,待他笑完,才怡然道:「城主为何发笑?」
  独孤天威揉揉鼻子:「我想起当年太祖武烈皇帝驻守蟠龙关时,曾经断过一门奇案。」黄缨也忍不住皱眉:「怎地又是蟠龙关?」被染红霞明眸一瞪,扁着小嘴噤声。
  「愿闻其详。」岳宸风萧飒举杯,仿佛一点也不在不意。
  「当时乡里间有家富户,老爷突然暴毙,众人疑心是姨太太下的毒手,她却抵死不认,临开堂审理时,只说:『要定老娘的罪,先拿出证据来!』太祖皇帝一听,天眼顿开,当场圣裁:『既是苦主,当喊冤枉说委屈,只有杀人凶手,才会开口问人要证据!』妇人一听,吓得魂飞魄散,立遭天谴,活生生死在了堂上。」
  黄缨噗嗤一笑。「这案子倒也不怎么奇,奇的是太祖皇帝。」
  独孤天威执杯乜眼,冲岳宸风一笑:「岳老师,关于阿傻之言,你有何话说?」
  岳宸风沉默半响,仰头饮干酒水,直视金阶:「片面之词,何足道哉!城主若要论罪,还请拿出证据来。」前面虽挂笑容,眸中殊无笑意。
  独孤天威哈哈大笑。「好在岳老师晚生了几年,若叫太祖皇帝遇上,圣威一动,当场便要遭天打雷劈,化成一滩脓血。」岳宸风掸衣起身:「城主大人若无见教,岳某尚有要事在身,不克久留。请。」以目示意,南宫损与迟凤钧也跟着起身离座。
  「慢!」独孤天威举起手掌:「这事还没完哪!今日之事,若非这小子诬指,便是你岳宸风犯案,长短扁圆,横竖得有个交代。」
  岳宸风傲然负手,掸襟一笑:「城主且不妨将此事传遍武林,诉诸公论,且看世人眼中,究竟是这厮诬指,还是岳某犯案?」
  独孤天威仰天打了个哈哈,笑顾阿傻:「喂,他与你的梁子天高海深,却迟迟未杀人灭口,可见图着什么。你不掏点家什出来吓唬吓唬他,本侯这案子是要怎生问下去?」
  阿傻犹豫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只烧饼大小的油布包,负跪呈上。
  独孤天威扯去布裹,露出一本黄薄小册,纸质陈旧,不消细看也知年代久远,簿面上写着四个朴拙篆字,墨迹发毛转淡,颇见磨损。独孤天威眯着眼睛,大声念道:「《虎禅杀绝》……啊约,听起来挺厉害的,莫不是你那苦寻不着的捞什子虎箓第七绝罢?」
  岳宸风眉目不动,扮相才淡然道:「敝庄祖传七本秘籍,确有一部失落在外,连我也不曾见过。多年来,岳某耗费重金、遍寻不得,见惯了上门讹诈的假书骗子,早已不存想望。这厮多半听闻此事,才编出许谎言,请城主明察。」
  独孤天威点头:「原来是这样,本侯最讨厌骗子了。既是假书,留之无用,还不如毁了罢!」双手一揪,顿将薄册揉做一团!
  「且慢!」
  岳宸风一脚跨出,忽然停步。金阶之上,独孤天威松开十指,露出一抹邪笑,薄册仅只微皱,并未毁裂;方才一喝,竟是作势恫赫罢了。
  「慢些好,岳老师。」他眯起小眼,慢条斯理笑着。「这书是老太爷啦,禁不起折腾,再捏揉一下,只怕化出满天纸蝴蝶,谁都没好处。」见阿傻神情木然,反不如岳宸风紧张,不由叹息。
  「阿傻,说实话,咱们拿书要胁他,所求高不过这本书。以岳老师今日的武功地位,谅必不会为了区区一本书横刀抹脖子,以死谢罪;就算把你的故事传将出去,也是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这世上弱肉强食,本没什么道理可讲。说罢,你到底要什么?公道可免;旁的,咱们再来参详。」
  阿傻毫不犹豫地比划。
  耿照一愣,忽然按住他的手,低道:「这有什么用?你……」阿傻一把挥开,定定望着阶上的独孤天威,犹如着魔一般,又将手势重复一次……
  耿照不等式比完,忙抓住阿傻的手,他臂力极强,阿傻双掌肌肉萎缩,力量远远不及;挣扎片刻,忽然开口叫道:「决……决斗!」声如铁器磨砂,擦刮刺耳,咬字发音虽然怪异,众人却听得分明。
  独孤天威恕斥道:「耿照!好生翻译手语,若再添乱,休怪本侯不顾情面,先砍了你的脑袋!」耿照正要开口,肩膀忽被拍了一下,见阿傻飞快比了几个手势,神情冷静而漠然,益发衬出耿照的气急败坏。
  「他说了什么?」独孤天威脸露不耐:「照实讲!」
  「他说:这是天意。」
  阿傻继续比划。
  「我被流放之后,一心想要报仇,他却派了随身二奴之一的摄如诗,紧跟在后,只要有人想收我为徒,摄奴便出手杀人;数年间,我走遍大江南北,摄奴所杀的刀法名家不下二、三十人,其中有的只是出于义愤,看不惯他如此逼迫一名身残少年,竟也难逃毒手。
  「后来,我流浪至央土,适逢祖龙江大滂,沿岸溃堤,尽被洪水淹没。我侥幸抓住一片浮木,在洪流中载浮载沉,最后被人救起,混在难民中一同迁徙,又回到了东海道。来到王化镇外一处山村,一名退隐的老刀客和他的孙女收留了我,我随他们砍柴度日,一过就是大半年……」
  那样安适闲逸的日子,几乎让阿傻忘了仇恨。
  直到某天,那恶魔般的胖大黑影又找上门来。摄奴在大水中失落了阿傻的行踪,受到主人的责罚,便将大半年奔波露宿的怨气全出在阿傻身上,主人交代不得伤害阿傻,摄奴便当着阿傻的面,将老刀客的四肢一一砍断,折磨致死,然后用最残忍的手段,将那名对阿傻最温柔体贴的,水灵水灵的标致小姑娘反复奸淫,却又小心翼翼不让她死去。
  无法反抗的阿傻,被迫目睹她受辱的每一个细节,过程长达三天三夜。他嘶吼到喉咙干烧滚烫,胸腔深处颤痛得无以复加,眦裂的眼眶里爆出鲜血,却无法烧熄摄奴残暴疯狂的高昂兴致——他本就是江湖上风闻丧胆、十恶不赦的异域魔头,这几年跟在主人的身边多所压抑,一朝解放,更是变本加厉。
  阿傻最后昏了过去,不知是肉体的疼痛抑或心痛所给致。
  朦朦胧胧间,一股无声的音浪穿脑而入,隐含着无穷无尽、凶兽般的毁灭力量,仿佛是应他的召唤而来。然后,他一睁开眼,就看见了「那个」
  「那全?」独孤天威蹙眉。
  「是那把刀。」阿傻冷静比划。「虽然它有刀的外形,但并不是刀。」
  「像刀又不是刀……那是什么?」
  「是妖魔。只要握住,就能得到力量……足以毁灭一切的恐怖妖魔。」
  阿傻拔出了那柄刀,恍若附魔一般,朝摄奴扑了过去。等他回神,武功高强、出手如雷电炫赫般的摄奴已然倒地不起,阿傻紧搂着那名苍白的小姑娘,两人瘫坐在一地的血泊里。
  「不……不要咬牙皱眉头,你刚……刚才的样子好……好可怕。」她绽开一抹虚弱的笑,颤抖的小手轻抚他的面颊,破裂歪肿的唇瓣已看不出原先的姣好形状:「就算……就算我……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好好的活下去……」
  姑娘的嘴唇慢慢凝住,气息渐衰,然后一动也不动。
  ——所有要他「好好活着」的人,最后全都不在了。
  (没有你们,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在风里不知呆了多久,阿傻忽尔醒来,愣愣起身,将老人和姑娘收埋,把摄奴的尸体以及那柄恐怖的魔刀一起扫落山崖,然后像行尸走肉一样的走着,漫无目的、无休无止,直到气空力尽,昏死在朱城山下……
  胡彦之沉吟道:「我听说昔日纵横西山的『夜炼刀』修玉善金盆洗手后,携家人隐居在朱城山附近。东海刀法名家不多,去王化镇郊一查便知。」说着一笑,目光饶富况味:「倒是岳老师随身二奴一向焦不离孟,武林人尽皆知,怎地如今剩下一只孤鸟?另外一位,却又去了何处?「岳宸风冷笑。
  「我派摄奴出门办事,已达月余未归,正唤人去查。我的家奴若有什么万一,这们小兄弟恐怕脱不了干系,届时报官开审,还请城主大人不吝提借,以还岳某一个公道。」
  独孤天威嘿的一声,捻鬓道:「依我瞧,这书是真是假,普天下也只有你岳宸风知道。这样罢!我替阿傻定个约,今年六月初三,沉沙谷秋水亭之上,你二人当着天下豪杰的面,好好比试一场。阿傻这厢,便以这部《虎禅杀绝》作抵押,你要打败了他,书便双手奉上,岳老师以为如何呀?」
  满座闻言,尽皆愕然。
  横疏影蛾眉一挑,杏眼中掠过一抹精光,唇珠微抿,神情似笑非笑。
  胡彦之腹中暗笑:「以岳宸风的身份地位,岂能与一名肮脏乞儿动手?他若应了这场,无论胜负如何,断难再代表镇东将军府出战,慕容柔如折一臂。说到底,这独孤天威可一点都不傻。」若非碍着场面,几乎大声叫好起来。
  岳宸风面色陡青,但也不过是一刹,旋即哈哈大笑:「与这少年有深仇大恨的恐非岳某,而是城主大人。一旦上了折戟台,岳某人一刀便能要发他的性命,我尚且有些不忍,城主倒是慷慨。」
  独孤天威笑道:「岳老师若无异议,咱们便说写了。」岳宸风冷冷一哼,并不答话。独孤天威满脸得意,捻鬓回顾:「阿傻,本侯替你主持公道,今年六月初三秋水亭,当着天下豪杰的面,你与这厮好生一决,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白日流影城什么没有,就是家伙特别多,本侯命人给你造口好刀,砍岳宸风他妈的!」
  谁知阿傻竟摇头,颤着手胡乱比划。
  独孤天威也不禁眉头一皱,直视耿照:「他说了什么?快解!」
  耿照也不禁蹙眉,视线追着他如癫如狂的双手,飞快念道:「刀……不用……我有刀。只有……只有这把刀才能……才能杀他。就像我杀了……摄奴一样。这……这是天意?」一把抓住阿傻双肩,使劲捏着,低喝:「阿傻,别慌,看着我!你说什么,什么刀?是那柄妖魔之刀么?刀在哪里?」
  阿傻嚎叫一声,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将他推开!耿照被推得踉跄几步,正要立稳脚跟,一股潜力自落脚处直接上来,陡然间将他往后一掀,耿照失足坐倒,伸手往下一撑,使了个「鲤鱼打挺」跃起身。
  阿傻两眼血丝密布,原本惨白的瘦脸青得怕人,飞也似的冲出露台,扑进那堆髹了漆的大红木箱之间,双手抓起一只三尺见方、高约两尺的红木箱一摇,径往旁边甩去。「碰!」木箱摔得四分五裂,所贮金珠宝贝散落一地,浮起一层晕黄珠霭,如梦似幻。
  迟凤钧剑眉一竖,峻声喝道:「大胆狂徒!来人,将这厮拿下!」
  这些箱子名义上是镇东将军府馈赠的礼物,扛箱的却是东海道臬台司衙门选出的公门好手,个个身手不凡,见状也顾不得侯府的体面,纷纷攘臂呼喝,朝阿傻蜂拥过来;几条黑黝黝的精壮胳膊锁着他的肩、腰、颈,便要将人拖倒。谁知阿傻宛若中邪,含胸拔背,佝偻着身子一扭一弹,四、五名大汉倏被震飞出去,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摔得横七竖八,掀翻成垒的贮礼红箱。
  胡彦之心中一凛:「是道门『圆通劲』一类的功夫……这小子造诣不差!」
  正欲起身,案前黑影一晃,耿照已纵身扑了过去,速度之快、落点之准,宛若苍鹰搏兔。众人乍闻襟风猎猎,一眨眼间人已掠下露台,一把抓住阿傻的右手,两人四目相对,耿照低喝道:「住手!」
  阿傻并不夺回,任由他攫住右腕,披面的漆黑浓发之间,汗水爬满苍白的肌肤,血丝密布的眸中嵌着点漆般的深遂瞳仁,几乎看不出一点白,宛若一双红眼。耿照心中一动,忽觉一阵头晕目眩,仿佛某种听不见的穿脑魔音一瞬间透体而入,震得他百骸俱散,体内气血翻涌,剧烈跳动的心脏不住撞击着胸腔,似将破体而出!
  (这……这是什么感觉?)
  耿照忍不住松手,抱着头踉跄后退,一股莫名的感应自心底油然而生。
  阿傻抚着身边那只红箱同,裹着脏污绷带的枯瘦手指滑过油亮亮的红漆,耿照只觉颅中的无声尖啸也随之震颤,仿佛被指尖细细的擦刮,不由得汗毛直竖,浑身透着一股令人牙酸的激灵冷刺。「住……住手!」他痛苦抱头,豆大的汗珠不住滴落;「那是什么?箱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阿傻双手掩面,从箕张的指缝间露出一双血瞳,然后颤抖着把手掌置在脑后,像蝠翼般伸展十指,僵尸般的动作说不出的生硬扭曲,透着森森鬼气。
  「他说什么?他到底说了什么!」独孤天威突然大喝,声音罕有的透出三天威严。
  耿照眼前血红一片,纷乱的影像画面混杂着脑中无声的尖啸,满满占据五感,似要进一步夺取他的四肢百骸;属于「耿照」的部分正缓缓退出身体,另一混沌不明之物即将苏醒……
  失去意识的刹那间,耿照猛被一声喝醒,脑海中最后残留的画面是阿傻怪异的手势,想也不想,抱头脱口道:「是妖魔!他说箱子里装的……是妖魔!」阿傻哑声嘶吼,抓起扛箱往露台上一扔,箱子越过耿照头顶,在台上摔得粉碎,破片木屑四散开来,席间诸人纷纷趋避。
  箱中所贮之物失去遮掩,遂在露台中央显露本相,通体泛着暗沉狰狞的铜光,衬与远方天空阴霾,说不出的阴森迫人。
  那是约莫藤牌大小的黄铜楯状物,周身布满古朴的铜餮表号兽纹,又像晶屃龟甲;两侧各四双爪状三节腹足,关节处隐约露出机簧,犹如一只巨大的铜铸蜘蛛。铜蛛正中有道细细沟槽贯穿而过,似乎夹着刀板一类的物事,形似刀柄的部位布满棘刺,远望确如半条蟹足,十分狰狞。
  独孤天威居高临下一端详,气得哇哇大叫:「他妈的,岳宸风!你们镇东将军府吃饱了撑着,竟送老子一口铡刀!好歹也送个什么虎头铡、龙头铡,这玩意儿龟头龟脑的算什么?」
  岳宸风冷笑:「这不是我镇东将军府的东西。究竟是哪个鱼目混珠,尚在未定之天!」
  迟凤钧眼见场面要僵,忙对负责扛箱的公人们一挥手:「来人,把那东西抬下去!」两名没被阿傻摔晕的精壮差役齐声答应,三步并两步奔上露台,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嘿哟」一声,合力将斗磨似的铜蛛抬高——忽然「喀啦」一声,那如蟹脚般布满锐刺的铡刀刀柄陡然弹起,猛将前头那人的下巴打碎,劲道之强,那名汉子自鼻梁骨以下的大半张脸倏地不见,只余一个血淋淋的黑窟窿,犹如捏碎的胡桃壳儿。
  铜蛛顿失支撑,前半截盛着尸体轰然坠地,弹起的刀板余势不停,「唰」地将后头之人当胸剖开,锋刀入肉断骨无比爽利,如分厚纸,声音说不出的好听。那人从左边锁骨开到右肋,活活被劈成两丬,连喊叫也不及,双手一松,「碰!」铜蛛重又落下,八双黄铜巨足穿破楼板,猛然锁起。
  两具尸首一前一后,趴在铜蛛之上,一人只剩半颗脑袋,窟窿中兀自骨碌碌地冒着血,一人给片成了两丬,恰好顺着蛛身上的细细血槽滑向两边;被劈开的断口锐利平滑,便以墨斗刀锯精细分割,也难如此齐整。若非腰下相连。简直就是分跨铜台的两件东西,风马牛不相及。
  弹起的刀板打摆子似的前后摇动,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咿——」的一声刺耳锐响,斜斜静止不动,棘刺横生的刀柄上黏满血肉,红浆缓缓淌下,利棘间还卡着一枚黄色的小颗骨粒,似是断牙。
  这一柄无主之刀,轻而易举便夺走了两条人命。
  满座多是高手,然而机关发动的一瞬间,竟无一人来得及出手,十几双眼瞪得斗大,一时俱都无语。云锦姬等全吓傻了,半响才「呕」的一声,伏地大呕起来;有的牙关一咬,当场昏死过去,也有手脚发软、趴在一旁簌簌发抖的。
  黄缨吓得面无人色:「这……这是什么怪物?怎么……」忽然闭口不语。染红霞亦自心惊,以为她厥了过去,忙舒玉臂将她环起,却见黄缨抱头颤抖,呆滞的目光投向虚空处,恍若着魔。
  独孤天威又惊又怒:「这……这铡刀会杀人!是……是谁弄来的鬼东西?」省起自己乃是一城之主,胆气略壮,才觉那物事看来不再像一座铜铡,而是狰狞的铜蛛背顶插着一把刀。刀柄上犹带鲜血,参差戟出的锐利棘刺张牙舞爪,似是挑衅着持握者的决心。
  岳宸风只当他是作戏,冷哼一声:「镇东将军府内让,断无这等魑魅魍魉!城主搜集天下奇珍,人所皆知,莫不是藏宝太多,忘了有这一件!」独孤天威怒道:「放你的狗屁!谁倒了八辈子的楣,才搜集这等肮脏凶器!闭上你的鸟……」灵光一闪,转头大叫:「阿傻!这是你说的那柄魔刀么?」
  阿傻木然昂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耿照神识未复、朦朦胧胧之间,本能地伸手去拉,却只抓住半幅衣袖,心中涌起一阵不祥,低声道:「别……别去。」阿傻也未甩脱,迳自登上露台,袖布便从指缝间抽滑而去。
  耿照勉强追上两阶,胸中烦恶益盛,倚着阶栏委顿倒地,面色越来越白。
  阿傻上了露台,缓缓走到铜蛛之前,默然不动。
  岳宸风望着那布满锐利、鲜血淋漓的铡刀握柄,不觉冷笑:「就算真能教你抽出一把刀来,却有谁人堪握?还未杀敌,手掌已被尖刺贯穿……世间,哪有这样的刀?」双手负后,昂然道:「白日流影城中多有利器,你——」
  话未说完,阿傻低吼一声,倏地伸出右手握住刀柄,鲜血鼓溢而出,染红了缠裹的布条!他枯瘦的右臂肌肉扭曲起来,一条黑线似的氤氲黑气透出肌肤,沿着血脉青筋一路往上爬,阿傻痛苦地吼叫着,「铮」的一声激越龙吟,竟将刀板从铜珠上拔出来,流光一闪,霍地扑向岳宸风!
  这一下快得肉眼难辨,众人回过神时,只见岳宸风浑身裹在一团银光里,双手仍背在身后,却非有意托大,而是匹练似的刀光紧紧黏缠,绕着他周身疾走,每一刀都是贴肉摩发、更无一分余裕。
  阿傻人随刀走,渐渐失去形影,瘦弱的身形化为一抹如翳灰影,混着雪滟滟的刀光盘旋飞绕,其中裹了个不住前俯后仰、却无法匀出双手的岳宸风,无数断毛残布飕飕而出,被刀风带得旋绕不去,舞成一个巨大的圆!
  这场面煞是好看,在场却无一人能喝彩,所有的目光像被吸住了似的,唯恐稍一瞬目,再睁眼时岳宸风已被利刀断头,便如铜蛛上那两具尸身一般。胡彦之掌里捏了一把汗,心中忍不住赞叹:「好一个『八荒刀铭文』岳宸风!换了是我,决计撑不了这么久……这个阿傻,用的到底是什么武功?」
  正想探身细看,余光忽见一个黑黝黝的胖大身影一动,却是替岳宸风背刀的昆仑奴。胡彦之衣下飞出一腿,蹴得几案「唰!」一声平平滑开丈余,恰恰抵着昆仑奴的小腿胫骨。
  他将酒壶、食皿都抄在手里,随手放在黄缨几上,冲着胖大黑奴笑道:「欸!江湖规矩,一个打一个,要是人多欺负人少,人家满城铁卫一拥而上,还不剁了你这关黑毛猪?」
  那昆仑奴正是岳宸风随身二奴之一的杀奴。所谓「昆仑奴」,是指海外的伊沙陀罗、苏达梨舍那等国度的子民,天生肌肤黝黑,直如锅炉底,兼有厚唇、塌鼻等特徽,男女皆然。古人不知伊沙陀罗国等地,以为是由海外的昆仑仙乡而来,又因黑肤之民极是刻苦耐劳,便于驱役,故尔得名。
  杀奴瞥他一眼,也不搭腔。胡彦之料想他不通央土官话,多言无益,往前踏了一步,双手十指折得喀啦作响,指了指刀匣,又做了个禁止的手势,眦目狠笑:「咱们东胜洲的规矩,下场就得打架。你若要打,老子陪你玩两招。」
  杀奴无动于衷,迳将背后的刀匣解下,作势欲往场中掷去。胡彦之笑道:「好个不通人话的畜生!」又是一腿飞出,身旁另一张空几凌空越过,杀奴随手一挥,小几却忽然坠下,稳稳落在先前那张几案上头,犹如叠罗汉一般。
  杀奴皱了皱眉,正要闪过桌案叠成的路障,忽见胡彦之一脚踩住黄缨的小几,笑道:「还来?这回杯盘大碗筷齐至,汤汤水水的,包管你没这么好过。」杀奴遂不再动作,水银般的两丸锐目被黝黑油亮的肌肤一衬,更显阴沉,定定望向场中,面色十分冷漠。
  场内激斗片刻未停,阿傻的动作越来越快,岳宸风仍无余裕使开双手,每一刀都差一点点便要破体入肉、血溅当场;黏缠之精,已无丝毫间隙。
  横疏影心急如焚,须知岳宸风虽无功名在身,却是镇东将军府的幕僚兼特使,今日若有什么差池,恰恰便落了慕容柔的口实。镇东将军未必不心疼这位威震东海的武胆,但比起区区一人之生死伤亡,慕容柔毋宁更想要一个能名正言顺对付流影城的理由。
  「胡大侠、染家妹子!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倚着染红霞凑近身去,漾开一抹混合了梅幽乳甜的馥郁温息,低声轻道:「若然伤了岳老师,该怎生是好?你们二位武功高强,能不能想想办法,解了他二人之斗?」
  胡彦之摇了摇头,染红霞也面有难色。
  「我办不到。」争端初起之时,染红霞便想出手阻止,以她剑法之精湛、手眼之高明,始终找不到一处能见缝插针的空隙,越看空门越少;一回过神,手指不知何时离开剑柄,惊觉此战已无旁人置喙的余地。
  胡彦之点头道:「正是如此。要斗到这等间不容发的境地,双方的内息、劲力、手眼身心已浑成一体,一进一退都须准确无碍,才能维持平衡。但这平衡十分脆弱,就像以发丝悬挂利剑而不断,又或者斟酒满杯,酒水高于杯缘却不溢出,都是一触即溃、完美却脆弱的平衡」一指不远处的杀奴,敛起笑容:「方才若教那斯掷刀而入,平衡立即崩溃,那非是输赢胜负的问题,发断剑坠、酒溢杯倾,肯定是两败俱伤。那黑胖子如不是浑到了头,便是不安好心。」
  横疏影不懂武功,满腹机谋无用武之地之地,咬唇喃喃:「这……该如何是好?」
  胡彦之摇头:「外力难入,只好让他们自个儿分出胜负啦!」黄缨插口道:「胡大爷,那个阿傻武功很高么?岳宸风是东海第一名刀,也被他砍得没法儿还手。」
  「我也说不准。但阿傻是拿了那把刀之后。动作才变得如许之快,肯定是刀上有古怪。」胡彦之单手环胸,抚额一笑,眸里却无甚笑意。「至于那姓岳的……嘿嘿,我是到了现在,才忍不住佩服。要换了是我在场中,这架早已打完啦。」
  蓦地一声惊呼,却是自金阶上传来,云锦姬尖叫道:「别……别过来!」却见刀光灰影绕着一身黑衣的岳宸风不住移动,直朝金阶扑去,所经之处木屑四溅、破毡横飞,器物摆设等如遭尖刀重锤绞捣,尽皆毁坏。
  胡彦之与染红霞交换眼敲,心念一同:「好个狡猾的岳宸风!」
  阶上姬人惊慌逃窜,其中一名失足跌落,身子稍被刀风一触,整个人像被吸进去似的,一阵骨碌闷响,战团中爆出大蓬血瀑,残肢四分五裂,仰天散落,如遭异兽啃噬,喷了一地白浆碎骨,和着黏稠的血污流淌开来。
  独孤天威面色青白,偌大的身子缩在座中,动弹不得。独孤峰拔出佩刀,慌忙叫道:「来人……快来人!护架,护架!」南宫损拉着迟凤钧退开几步,手按剑杖,白眉下的一双锐利鹰眼紧盯场内,眼角皱起刀镌似的鱼尾纹,却始终没有出手。
  独孤峰冲他大吼:「快救城主!你……你不是什么儒门『兵圣』么?还不快些动手!」南宫损沉声道:「贸然介入,两败俱伤,恐将波及城主!此局不可从外破解,须由内而外,方有生机。世子稍安勿躁。」
  独孤峰尖声咆吼:「放屁!城主若有差池,我叫你你们一个个赔命!」头额青筋暴露,更衬得肌肤苍白如蜡。他见露台下无数金甲武士涌至,精神略振,挥刀道:「快些过去!保……保护城主!」
  「且慢!」
  一人抚着额角,手扶阶栏,缓缓自台下行来,竟是耿照。
  「谁都不许来。此刀变化自在,具有无上大神通力,被附身者宛若云龙,阴阳从类,乘𫏋破空,浮行万里!刀之所向,凡人沛莫能卸。」猛然抬头,眼中掠过一抹赤红,沉声喝道:「这是第四柄出世的妖刀,『天裂』!」
  横疏影、染红霞一齐转头,两双明眸里各有民色。耿照走过独孤峰身畔,随手夺去他的佩刀,手腕转动了几下,似是在试刀称手与否,一边朝阿傻二人行去。那名惨遭分裂的姬人残尸还在眼皮底下,胡彦之不觉色变:「喂!小耿,快回来!」
  耿照恍若不觉,信步旋腕,提刀前行。
  独孤峰回过神来,才省起爱刀被夺,气得俊脸泛青,本能地想上前抓他的肩头理论:刚跨出两步,额际一凉,一绺发毛飕地被吸卷而去,臂上「嚓嚓!」几声裂帛锐响,已被刀风削破,吓得他把手一缩,踉跄退走。
  黄缨被拉到一旁,忽尔清醒,忙摇了摇昏沉的小脑袋,一见耿照自入死地,唯恐他被吸入刀风中,也变成一堆残尸脓血,不顾师姐在旁,双手圈口:「耿照,你快回来!要不,我再不睬你啦!」
  耿照兀自提刀前进,微侧着头,似乎在端详什么。锋锐的刀风在身前翻飞飙射,空气中尘灰激扬,似能辨出刃迹刀痕,耿照衣上不住绽开裂口、溅出血花,实然刀尖一拔,倏地插入银光之中!
  胡彦之正欲飞身去救,瞥见杀奴身形一动,反足将小几扫了过去,大喝:「老子让你别动!」小几往先前垒起的几案上一撞,三张髹漆鼓腿的花梨木几轰然倒散,杀奴踢开一张、以刀匣挡下一张,直飞而来的那张则撞碎在他圆厚如象的左臂膀上,杀奴面无表情,仿佛无关痛痒,却也不再蠢动。
  反观场内,景象又是一奇。
  耿照横刀插入战团,仿佛热刀切牛油,居然无声无息,人随刀光不停旋绕,渐渐失去形体,执敬司独有的青衣白褂服色也混入了战圈,与阿傻的灰影同绕着岳宸风打转。横里多出一柄刀来,岳宸风依旧双手负后,旋风似的前俯后仰、左闪右避,最后索性闭上眼睛,浑身毛孔放开,知觉敏锐到了极处,全以高明的听劲应对来招。
  胡彦之心想:「阿傻的大哥练到了『意发并进』的一刀之境,那是一流高手的能耐,但终究要几在这斯手里。若非『发在意先』,如何能闪过这等连绵攻势?」忽听黄缨急道:「这……这又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两个打一个了?」
  「不,耿照用的是更高明的法子。」胡彦之解释:「为了不破坏脆弱的平衡,他必须追上阿傻的速度,跟着一起出刀;两刀速度一致,对岳宸风来说只是同避一招罢了,并无差别,三人逐渐形成另一个完整而平衡的圆。到了那时候,耿照只消转向接过阿傻的刀招,便能将姓岳的排出战局。」
  黄缨拍手欢叫:「我明白啦!这便是『由内而外』的破解之法!」
  染红霞喃喃道:「但……他如何与阿傻出招一致?这可不是光靠一个『快』字便能做到。莫非……他们学过同样的武功?」胡彦之摇头道:「小耿不懂内功,这我可以打包票。阿傻那小子身上的内功,倒像道门圆通劲一类。」
  黄缨环抱着饱满沃腴的双乳,侧头问道:「那么天下间,有没有能模仿他人招式的武功?」胡彦之沉吟:「剑法之中,是有所谓的『圆通镜映』之招,但要学得一点不错,还能后发先至的,那是一家也没有。否则大家也不必练武啦,练得辛辛苦苦,岂不是为人作嫁?」
  横疏影一凛,陡地想起琴魔遗言,暗忖:「妖刀幽凝的『无相刀境』,不就是专门映射敌招的武功?按说耿照未与幽凝刀照过面,那是琴魔魏无间在灵官殿所遇,怎么他也会这门功夫?」心思周转间,胡彦之突然大叫:「着!」
  只听「铿」的一声清响,双刀首度交击,独孤峰所用的碧水名刀乃是城中甲字号房首席大匠屠化应亲手所铸,端非凡品,却被妖刀天裂硬生生磕断半截刀尖。
  耿照双目赤红,也不知是醒是迷,忽然易守为攻,出刀竟比阿傻更加迅捷!阿傻眼睁睁看着岳宸风滑出战圈,辛苦尽皆白费,不禁眦目狂吼,须臾间两人又被裹入刀光,金铁交击声不绝于耳。
  岳宸风倒退而出,双臂一振,终于重获自由,满腔的气闷登时爆发,仰头大喝:「刀来!」整座楼台被吼得一震,梁顶尘灰簌簌而落。根底稍差的如横疏影、云锦姬等俱都坐倒,咬牙闭目,几乎晕死过去,染红霞、南宫损等高手也名退一步,暗自心惊。
  杀奴一抖刀匣,「铮!」翻开匣盖,名动天下的赤乌角刀便要出匣。
  胡彦之大喝道:「都说了让你别动,你偏不听!」身形微晃,也不见抬腿跨步,人已抢至匣前,一手按住赤乌角刀的刀柄送回匣中,衣摆下飞出一脚,正中杀奴肥呼呼的胖大肚腩!
  杀奴料不到这名青年大胡子竟如此之快,被结结实实一踹,圆挺的大肚子如流沙般陷下,右脚倒退一步,脚跟着地的瞬间,「啪啦!」楼板应声碎裂,原本像面团般柔软的肚子突然硬如金铁,夹着胡彦之的脚踝往前一顶,便要将踝骨折断!
  胡彦之一按刀匣借力弹起,膝盖撞上杀奴的咽喉,忽听身后掌风迫近,岳宸风大喝:「狂徒!动我之刀,辱我先祖!」千钧一发之间,胡彦之不禁暗笑:「他妈的!偷袭便偷袭,哪来这些大帽子理由?」丝毫不敢大意,运起余劲回身挥掌。
  「砰!」两人一触即分,胡彦之忽如断了线的纸鸢向后飘去,高大的身躯飞出露台;众人惊呼声里,只见他猿臂暴长,勾着梁柱轻轻巧巧转了一圈,又跃回场中。岳宸风抚掌赞叹:「好俊的功夫!鹤真人这一路『落羽分霄天元掌』,果然绝学!」胡彦之冷笑不语,并未接口。
  岳宸风转过头去,眼中杀意大盛。自他出道以来,从未被人以一柄刀迫得无力还手,羞怒之余,拼着那部真假未明的《虎禅杀绝》不要,也要将阿傻毙于刀下。
  正要取刀,忽见一条枯瘦黝黑的人影立于金阶下,双手抱胸,面无表情,那双锐利的视线如真剑实刀般破空而来,周身浑无半点破绽,却是呼老泉。他往阶下随意一站,刹那间,那座被捣毁大半的阶台竟有固若金汤之感,果然阿傻与耿照二人的战圈渐往后移,独孤天威之危顿解。
  (这人……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岳宸风打消了取刀的念头,左掌握拳置在腰后,右馋手扶着刀匣,目光定定望向场——这次他学乖了,岳宸风一向是聪明人。铜蛛上的那柄天裂妖刀,能将阿傻那个废人变成可怕的杀手,再加上自己一时大意,几乎死得不明不白;说不定,失踪多时的摄奴真是那斯所杀……
  他饶富兴味地打量着铜蛛,又看场中那两名突然冒出来的毛头小子,以及他们精彩的搏斗。能把双手残废的废人变成高手、连随意摆放着都能杀人的神秘兵器,委实太有趣了;将军对此,一定大感兴趣的。
  耿照之所以回神,全因岳宸风那一声内劲雄浑,沛莫能卸的大喝。
  他一睁眼,惊见表情狰狞的阿傻挥舞妖刀扑来,速度快得不可思议。耿照一向知道自己跑得快、跳得高,敏捷更胜常人,但他从不觉得是自己快,或许只是旁人的动作慢了些——现在,他终于知道在别人的眼里,自己究竟是什么样。
  阿傻挥刀不但快,而且绝无停顿,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连换气也不必。更要命的是;妖刀天裂显然比他的刀还要锋利,一但击实了,刀刃便又少一截,这在以快打快、以命相搏的战斗中简直要命。
  他对先前发生的事并非一无所知。这身体所经历过的,全都印在他脑海里,只是在发生的当下不是由「耿照」所主宰,而是潜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人——往好处想,夺舍大法真的成功了!但耿照清醒得实在不是时候。
  (琴魔前辈,您若天上有知,还请快快显灵,再上一次弟子的身!弟子……实在是顶不住啦!)
  面对势若疯虎、连岳宸风都难以招架的阿傻,耿照只剩下「反应敏捷」这一项优点。没有了行云流水般的神奇刀法,他何乐而不为仗着敏捷的身手伏低窜高,顿时险象环生,身子恰恰横在铡刀缝间。
  阿傻舞刀一撩,妖锋过处,碧水名刀剩得一只空锷。他杀得兴起,目绽红光,抡刀往下一劈,眼看要将耿照剖成两半!生死之间,耿照忽觉热血上涌,视界里一片赤红,也不知身体如何动作,陡地乾坤互易、龙虎翻转,一阵天旋地晃,整个人已移至一旁。
  「铿!」阿傻一刀劈入铜蛛缝中,沟槽里机关发动,牢牢咬住刀板,妖刀天裂竟尔归位。阿傻用力一拔,刀却纹丝不动,臂上的墨线飞快消褪,扭曲鼓胀的肌肉也开始萎缩,转眼又回复成原先瘦弱白惨的半残模样。
  耿照见机不可失,抱着阿傻的腰着地一滚,只听他惨嚎一声,血肉模糊的右掌松脱刺螯般的刀柄,人刀顿时分离。
  铜蛛之上,带血的妖刀天裂自行动作,又缓缓折入血槽之中,「嚓」的一声八足翻起,斗磨似的铜甲蛛身应声着地。除了满地的骨血白浆,以及三具畸零残落的尸身之外,看来直与初现时无异。
  倏忽之间,剧斗已止。方才打斗时人影刀光如雷霆震怒,在场无一人能稍瞬目;罢时却蓦地一静,山已崩、海已陷,生机顿绝,满堂尸横血溢,恍如恶梦一般,谁也说不出话来。
  「来呀!把人……把人给我抓起来!」
  眼见阿傻凶器离手,独孤峰回过神来,胆气一豪,攘臂大吼。
  金甲武士见二人手无寸铁,自露台之下一拥而上,风风火火地将耿照与阿傻围了起来。
  阿傻右手遭天裂的刺柄穿破,掌间翻开几个凄惨的血洞,汩汩冒着带黑的污血。周身汗湿如浸,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气息十分微弱。耿照用身体遮护着他,挥拳打倒了七、八人,中者无不裂盔陷甲,如遭锤击;无奈人潮蜂拥而至,不多时被按倒在地,须得十几条大汉连勾带锁,方能将他制服。
  染红霞见状俏脸骤寒,剑鞘戟出,接连点倒几人,浓发一甩,仰头娇喝:「城主大人!临危束手、捉拿有功,莫非是贵城的武士之道?」
  独孤天威受激不过,气得七窍生烟:「当然不是!你们这些个白痴饭桶,通通给本侯退下!」一干金甲武士不敢违拗,纷纷撒手退开。耿照被揍得鼻青脸肿,身上倒无大碍,撑地一跃而起,抬望染红霞一眼,小声道:「多谢你。」没等染红霞答应,转身去照看阿傻。
  独孤峰把她俏脸霎白、咬唇颤抖的情状全瞧在眼里,一股酸意冲上脑门,忿忿不平道:「父亲!耿照分明与那斯有所勾结,若不拿下查办,恐怕……」
  独孤天威没等他说完,抄起酒壶便往他头上扔去,狂怒道:「你这个白痴,给老子闭嘴!」独孤峰狼狈闪过,还待还口,忽见头顶上劈里啪啦的砸来一通碗盘,慌忙走避;羞怒交迸之余,不得不闭上了嘴。
  「来人!速唤大夫前来,不计一切代价,定要把阿傻治好!要少了一毛半角,本侯活宰几个与他陪命!」独孤天威说着,忽然转头道:「岳某某,只消阿傻未死,你我之约依然有效。你放心好啦,本侯不会把你的丑事与今日丢脸的模样说将出去,你自管好好做人,可别担心得吃不下饭。」
  岳宸风哼的一声,并不理会,冲横疏影一抱拳,冷道:「六月初三,镇东将军府恭候大驾。少陪了!」披风一振,头也不回,径自走下露台,杀奴背起刀匣,紧跟在后。沿途偶有护卫或询或阻的,俱都「碰、碰」两声倒摔出去,连他一片衣角也没沾到,呼喝、惨叫声一路迤遘而出,片刻便去得远了。
  迟凰钧与南宫损顿失马首,两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对望一眼,只得坐回原位,神情十分尴尬。独孤天威肚里暗笑,省起一事,质问耿照:「喂,你怎知这把是天裂刀?」
  耿照瞠目结舌,一时也达不上话。
  独孤峰抱臂冷笑,若非防着老爹的锅碗瓢盆伺候,只怕早已唤人来拿。眼见避无可避,横疏影权衡轻重,轻描淡写地交代了琴魔遗言一事,反正在座的染红霞、胡彦之等也都知情,消息早晚要传入其余六派耳中。
  「……便因如此,当日琴魔临终之前,将妖刀种种授与染二掌院,耿照也在一旁聆听,故而知晓。」说着瞥了染红霞一眼,明眸含笑,仿佛此事再也自然不过。
  牵扯到染红霞,独孤峰更是不肯放过,一迳冷笑。
  「父亲,比起此事,有一节更可疑。耿照入城数年死,一向在长生园打杂,近来转至执敬司当差,如何能有这等刀法造诣?以岳宸风之能,仍被妖刀杀得招架不住,他却能轻松化解,甚至制服天裂妖刀!这厮故意隐瞒武功,定是潜入本城的奸细!」
  这回独孤天威不再仍碗碟了,眯着眼细细端详,片刻才道:「耿照,托你的福,我儿子总算不浑啦,说得还真他妈有道理。我瞧你的本事挺大,如非奸细,何必在我这里打下手?」粘指一弹,一阵密如擂鼓的沉重脚步踏上楼来,几十名披甲执锐的禁团铁卫分作两列,将耿照二人团团围在枪尖圆阵里,看来这次是玩真的了。
  耿照转过无数念头,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算把「夺舍大法」的事说出来,城主也未必相信。
  正自犹豫,忽听一人道:「喂,小耿!上回你同我说过的,怎地自己倒忘啦?」却是胡彦之。
  他见耿照一脸茫然,暗自调息,抚胸定了定神,笑着说:「我见你身手不凡,问你的师承门派,你回说,『我没拜过师傅。不过小的时候,有一位老伯路过乡里,曾教过我三天刀法,这算不算数?』」
  耿照向来不爱说谎,但冷静一想,此际坦白反而不易取信于人,老胡江湖混老,自是想到了法子,只得顺着他的话头,低低「嗯」了一声。
  独孤天威大笑。「胡大爷,这一听就是鬼扯。普天之下,有哪一门哪一派的功夫是三天便能练成的?本侯虽不是武人,你可不能呼拢我。」
  胡彦之笑道:「我原本也是不信,今日见了耿兄弟的精妙刀法,却不得不信。」回顾耿照道:「耿兄弟,你说那人是一名白胡子白头发的老人,虽着粗布衣裳,自有一股官老爷大人们的威风气派,还对你说,『老夫刀试天下,罕逢敌手,平生从不欠人情,恩仇必报。承蒙你惠于一碗白粥,也算有缘,权且授你一路刀法。』我说的,是也不是?」
  耿照一头雾水,幸亏他天生黝黑,面上难见心虚愧色,又是「嗯」的一声,企图蒙混过关。胡彦之装模作样,沉吟道:「我想了一夜,心底也没什么把握。此人十数年前已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用刀高手,才得如此自负;性子又刚直,不肯欠人半点恩情;所授刀法运使开来直如行云流水,足以制服鬼魅般的妖刀天裂……」
  横疏影不通武艺,心中却有一部近三十年来的武林名人录,由「数一数二的用刀高手」一语法相,咬唇斟酌道:「依照胡大爷的说法,莫非是昔日的东海第一名刀,与琴魔齐名的『刀魔』褚星烈?」
  「刀魔褚星烈」五字于水月一门,乃是禁忌中的禁忌,黄樱闻所未闻,蹙眉道:「这人是谁?我可从来没听过。」染红霞久经江湖,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低声道:「没你的事,别添乱!」黄樱猫舌微吐,不敢再问。
  胡彦之不知水月亭轩的内规,解释道:「『刀魔』褚星烈与『琴魔』魏无音,都是昔日挺身对抗妖刀的英雄人物。不过当年一役,褚星烈与妖刀一齐堕入落星峡,双方同归于尽,按时间来推算,断不能传授耿兄刀法。」
  染红霞不欲多提刀魔之事,随口道:「若按年纪形貌、嫉恶如仇的个性,『夜炼刀』修玉善也可算是一位人物。但依阿傻之言,修大侠已遭摄奴毒手,恐难求证。」
  胡彦之道:「『夜炼刀』威名素着,也是一号人物。但要说刀中数一数二,只怕还不能够。况且他连岳宸风手下的摄奴也打不过,由他传授三天的刀法,岂能打倒压制岳宸风的天裂妖刀?」
  独孤天威道:「胡大侠,听你这么一说,约莫是心中有谱啦!可别尽卖关子。」
  「是。」胡彦之抱臂道:「只学三天的刀法,却能制服妖刀,唯有传奇人物方能教出。这等样人,百年间仅只一位,四十年前他便已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刀』,威名之盛、地位之隆,犹在『刀魔』褚星烈、『夜炼刀』修玉善,甚至是今日的『八荒刀铭』岳宸风之上。难能可贵的是:此人文武兼修,两道皆能,其名同列东胜洲之《凌云三才》、《五极天峰》,昂然立于文武两榜的至高绝顶,乃是奇人中的奇人,智者中的智者,更是最有资格问鼎『天下第一』的人选之一!」
  横疏影闻言一凛,蓦地想起一人,忍不住掩口惊呼。
  「你说的,可是那位与太祖武皇帝齐名的神功侯武登庸?」
  「正是!」
  胡彦之环视全场,目光所及,心头无不一震,仿佛可以想见其人。
  「传艺三日,足以机压妖刀;普天之下,也只有前朝的镇北大将军、昔日金媲王朝公孙氏的皇脉血裔,被称为『刀中之皇』的『奉刀怀邑』武登庸才能办到。而耿兄地他,便是当世唯一的刀皇传人!」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4 14:34:17

【第四卷:天裂蛛纲】第十八折:北关七日,国破家亡
  一听到「武登庸」三字,独孤峰、染红霞等俱都变色,连独孤天威都不禁直起身来,目中掠过一抹精光。耿照听得瞠目结舌、一愣一愣的,下巴差点没掉地上。
  「刀……刀皇传人?」
  (就是这个表情!就评这副傻鸟样,原本不信的也都信啦。干得好!)胡彦之非常满意。
  「没错,耿兄弟。当日路过龙口村、教了你三天刀法的,便是名动天下的刀皇武登庸。金媲王朝公孙氏的『皇图圣断刀』已被此人练至化境,据说能在交手的瞬间辨出敌人的阴阳、进退、刚柔等,再以顺合逆断、转换五行的法子破敌,一经施展便如行云流水也似,号称是千胜不败的刀法。」
  他瞥了南宫损遗言,笑着说:「浸提适逢儒门兵圣在场,南宫先生见识过无数奇功绝艺,阅历最广。敢问当今天下刀法,有哪一门使来如行云流水,能见缝插针,接刀引招于无形?」
  眼见众人目光聚集过来,南宫损清咳两声,捋鬓道:「依老夫之见,西山金刀门柳氏『不周风』、南陵青丘国秘传的『稽神刀法』练到了极处,皆能生飖寻隙,破开如裂纸,未必让皇图圣断刀专美于前。」
  胡彦之哈哈大笑。
  「人说『天下三刀』,稽神、圣断、不周风。南宫去先生一口气抬出另外两门,那是没的说,对症下药,行家里的行家。在下斗胆一问:过去三十年里,柳家有谁练成了不周风,青丘国内有几个懂得稽神刀法的高人?」
  「这……」南宫损面色铁青,沉声道:「一个也没有。」
  「练成皇图圣断刀的倒是有一个。其余两门,不过是百余年前的江湖神话,嘴上说说、慎终追远不妨,较真便不好啦。」胡彦之嬉皮笑脸:「依南宫先生之见,那岳宸风岳某某在当今天下刀榜中,能排到第几位?」
  南宫损冷冷一哼,锐目力满是轻蔑,缓缓竖起了三根指头。
  「老夫敢说,无论往前往后十年,岳庄主均可名列天下刀客前三甲。」
  「那么杀得岳某某满厅乱滚的阿傻,不是第一便是第二了,是也不是?」
  南宫损银眉一耸,交叠在杖侧方首的双掌紧握,两条雪练似的长鬓无风自动,宽大袍袖忽如鼓帆,周身尘灰扬起,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圆环倏然扩散。这是打入城以来,胡彦之头一回见他动怒,心头微凛:「老头身负艺业,绝非泛泛,可不能当他是一般的马屁精。」
  南宫损拄剑昂坐,寒声道:「老夫平生观斗无数,自问未曾走眼。胡大侠若然不信,不妨与岳庄主一斗,若能对招三十合外,老夫便拆了秋水亭的牌匾,从此退出江湖!」
  这话胡彦之若早半个时辰听见只怕要反脸,但与岳宸风一对掌后已大为改观,心中苦笑:「你倒是抬举我。」正色道:「岳宸风的本事很高,这点毋庸置疑;阿傻被妖刀附身后,竟能杀得他均不出双手,可见天裂之能,决计不在岳宸风之下。两名强者豁身一决,试问能以一刀轻轻挑开、接招转移之人,实力又是如何?」
  南宫损默然良久,半晌目光才越过胡彦之,抬望金阶上的孤独天威,沉声道:「能教出这等身手,遍数刀界,我也只能想到武登庸。至于这耿姓少年的招式路数,只能说与传闻中皇图刀相似。老夫并未亲眼见过刀皇武学,所论止于臆测。」
  兵圣都这么说了,谁也提不出更有力的反驳。迟凰钧见机极快,眉目一动,粘鬓笑道:「都说流影城中卧虎藏龙,不想竟有刀皇传人。武登庸与虎帅韩破凡、陶老丞相等并称开国三杰,若非退隐,今日也是朝中上柱国,显赫非同一般。耿少侠师承刀皇,临危挺身,果不负神功侯之威名。「」
  黄缨一听,明珠似的杏眼滴溜溜一转,眼波盈盈,仿佛连眼角的晶莹小痣都笑了开来。
  「啧!看不出你这木头一段,居然也有忒大来头。」她见众人打量耿照的眼光丕变,不由得晕红双颊,嘻嘻笑着,拿手轻按柔软硕大的酥嫩胸脯,隔了层雪肌薄汗,只觉胸腔里一颗心砰砰直跳,也不知自己在兴奋什么。
  独孤天威笑道:「武登庸其人,我少年时曾见过一回,模样与胡大爷的转述差不多,这事的确有门道。」唤人将地上的残尸血渍清理干净,把云锦姬等一班吓傻了的姬妾打发下去,眯眼想了一想,转头对耿照道:「你既是神功侯武登庸的弟子,再做不得流影城的小厮,否则传将出去,人人说本侯屈了名门高徒,背地里笑话。我看这样,你也别干下人啦,本侯便补你个七品典卫的官儿,平日仍归二总管调遣。你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满座尽皆错愕。
  耿照是不是武登庸的弟子还未可知,却平白得了个正七品的「典卫」之职,由小厮到功名在身的一介武官,俱在他一念之间。众人心想:「难怪在白日流影城,宠姬与厨子都能做到七品以上的总管,可说是其来有自。」
  横疏影娥眉微蹙,不过是眨眼功夫,随即一笑。
  「还不快谢恩?」
  耿照如梦初醒,跪地磕头,也不知该说什么,目光不自觉投向胡彦之。
  独孤天威拍手笑道:「本城有刀皇传人典卫,想必岳某某也不敢再来耀武扬威。耿照,你跟你师傅好些年没见了罢?本侯派人把消息放出去,你师傅若未埋进土里,不定便来与你相见。」
  胡彦之陡然省觉:「原来这厮打的是这主意!」
  放眼当今天下,谁在刀界的声望能盖过「八荒刀铭」岳宸风?唯有昔日尊为刀中之皇的「奉刀怀邑」武登庸。消息一旦放出,武登庸若还在世,极可能上流影城来找徒弟,届时六月初三秋水亭一会,白日流影城的代表便呼之欲出。
  退一万步想,就算耿照不是刀皇传人,又或许武登庸撒手人寰,这一着也足以打乱镇东将军府的布局;慕容柔被迫应变,仓促之间,便有可乘之机。胡彦之几乎要喝起彩来,暗自捧腹:「说他傻,这厮还一点都不傻。『引武登庸对付岳宸风』虽然异想天开,却不失为妙着。所谓:『盲拳打死老师傅。』独孤天威胡乱出手,这下可有人要头疼啦。」
  迟凤钧与南宫损对望一眼,显然也想到了一处,找了个借口,并肩起身告辞。
  独孤天威眯起小眼,懒惫挥手:「不吃饭便快滚蛋!留你们吃点喝点,倒像灌似的,一个跑得比一个快,忒扫兴!不吃啦、不吃啦。」把几上碗碟一推,起身道,「我睡午觉去。那阿傻给我照看好,本侯与岳某某赌局未竟,谁敢伤了本侯的押注儿,我抄他全家!」阶下几名内侍慌忙来扶,将他搀下了不觉云上楼。
  主人离席,染红霞姐妹也一齐起身。横疏影送迟凤钧、南宫损等下楼,抚司大人与秋水亭之主的身分非同泛泛,染红霞久历江湖,通达人情,也领着黄缨,随横疏影一同送客。
  胡彦之打了个酒嗝,面颊胀红如血,踉跄倒退几步,靠着梁柱摇手道:「哎哟,居然喝醉了,两位走好,请恕……在下不送。」
  迟凤钧暗忖:「天门掌教的亲传弟子,于应对进退之上,竟还不如水月停轩的女流。谣传近年来天门派系纷乱,几位副掌教都有侵吞自壮的野心,鹤着衣节制无门,早晚生变,看来不假。」面上不动声色,拱手道:「胡大侠是江湖豪杰,潇洒自任,本就不拘俗礼。就此别过。」南宫损杖剑悬腰,负手拾级,倒是头也不回,楼板下依稀能听见他严峻的呤哼声,充满了轻蔑与不屑。
  独孤峰一声冷笑,恨恨地瞪了耿照一眼,也率一千金甲武士同去。
  横疏影临下楼前,回头吩咐道:「你先扶胡大侠回房去。」莲步欲移,又抛下一句,「少时在挽香斋等我。」耿照听命惯了,躬身答应:「小人知道了。」横疏影责怪似地瞥他一眼,耿照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怔怔看着人去楼空一片风,飘散着若有似无的淡淡血味。
  「你现下是亲王府里的七品典卫啦,哪来的『小人』?」胡彦之低声取笑,「一县县令也不过就从八品,还比你小了不只一级哩!我的典卫大人。」
  耿照见他脚步蹒跚,身子一离梁柱,便歪歪倒倒起来,只怕是真醉了,赶紧上前搀扶,一边小声埋怨:「还不是你害的!现在……该怎生是好?」胡彦之笑个不停,片刻才缓过气,低道:「先扶我回房去。」话刚说完,「呕」的一声,一口血箭仰天喷出,几乎一跤坐倒!
  「老胡!」
  胡彦之连呕几口,血污逐渐由黑转红,胀红的面色不住变换,乍红乍黑,倏地又转成透出青气的煞白,片刻才慢慢泛起些许血色。
  「有……有没有人瞧见?」胡彦之低声问道。
  「先……先离开这里。」
  两人相扶下楼,慢慢行走在迂回的长廊上。胡彦之深呼吸几口,足下不停,一手搭着耿照的肩膀、另一手扶着栏杆一路前行,渐渐恢复元气。
  「那厮掌力之沉,是我平生仅见。」胡彦之恨极反笑,「那股劲力就你像蛆一样,一沾即入,钻埋之深、散布之快,片刻便漫入四肢百骸,顿失感应,潜伏待发。我及时以天元掌卸去劲力,但还是中了一丝;暗使真气运行一周天,只觉各处不显,却不知劲力究竟潜伏何处。」
  耿照忆起先前露台之斗,不由一凛。
  「岳宸风?」
  「当真是什么人玩什么鸟,哪路货练哪门功。人是阴险卑鄙,掌也是阴险卑鄙。呸!」胡彦之低头啐了口血唾,恨恨说道,「这路潜劲爆发之时,势如雷电霹雳,我若非以天元掌力卸去了九成九,绝非吐血这么简单,恐怕五脏六腑已然爆体而出,死成了一团烂肉。」
  耿照听得心惊胆战。用手掌沾一沾身子,人便会碎体而亡么?这哪里叫武功,根本就是伤天害理的妖法!
  「不,」胡彦之纠正他,「岳宸风那厮虽可恨,所使的功法及掌力却不是外道旁门,须以正宗的道家心法勤练苦修,方有这等造诣。我听说虎箓七神绝中有一门名唤『紫度雷绝』的掌法;那厮所用,约莫如是。」
  耿照蹙眉道:「他若非以卑鄙的手段,夺了阿傻的家业及祖传武学,又怎能青出于蓝,练得比阿傻的大哥还厉害?」胡彦之摇头:「唯一的可能,就是岳宸风本就身怀高明的内功,由内而外,贯通了虎箓七神绝。阿傻的大哥根基未到,自然有所不及。」
  「他的武功若胜过岳家传人,又何必费尽心思盗取七神绝?」
  「这……我也想不透。」胡彦之沉吟道:「情报太少,臆测毫无意义。待阿傻醒转,再好好问他一问;也得走一趟王化镇,查查『夜炼刀』修玉善是否当真遇害,那把天裂妖刀又是从何而来。」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出禁园,胡彦之的气色尽复如常,脚步不再虚浮,看来便如普通的醉酒之人,丝毫看不出身受内伤。「我所练的武功,内息根基全在轻功之上。」胡彦之笑着解释,「盘膝打坐那一套,对牛鼻子比较有效,偏偏我越是走动,周天搬运的效果越好,走多了气血畅旺、身轻体健,可比什么针药补丹都强。」
  耿照听他说得逗趣,也跟着笑起来。胡彦之的客舍在城的另一头,居停独立,屋舍之外还有一片宽敞的小园,供策影坐卧歇息。
  昨夜,流影城内负责马匹的龙厩司动用了十来名壮汉,本想将它拉进马厩,谁想策影一靠近厩舍,厩里的马匹便骚动起来,相互践踏、以头吻撞击护栏,状若疯狂。那龙厩司管事养了二十几年的马,从未见过这等情事,喃喃道:「若未亲眼见着,光听这声响骚动,还以为我牵来的是一头吊睛白额虎……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莫可奈何,只得如实回禀世子,任它自去。
  这一对悍马、浪子的组合既是麻烦人物,自要安置在离群索居之处,免生事端。耿、胡二人越走越僻,所经处厩庑曲折、檐荫低深,四周悄无人语。
  耿照见无人打扰,终于忍不住问:「老胡,你为何打说我是刀皇传人?那位武登庸前辈,又是何等人物?」胡彦之笑道:「就知道你挨不住。我且问你,现今统治东胜洲大好江山的,是哪一家哪一姓?」
  「是白马王朝的独孤氏。」
  「在独孤氏之前,又是哪一家哪一姓君临大地?」
  「是碧蟾王朝的澹台氏。」
  「挺厉害的嘛!」胡彦之故作惊奇,乜眼笑问,「那么在澹台氏之前,东胜洲又是谁家之天下?」
  耿照楞了一愣,呆呆摇头。胡彦之丝毫不意外,怡然道:「在碧蟾王朝有三百年盛世之前,天下是金貔王朝的公孙氏的天下。公孙氏以武功开国,历代皇帝均享有『武皇』之称,精刀通剑,亦擅掌法内功,皇族中人人会武,高手辈出,在古今帝系里更无第二家。」
  但武登庸并不姓「公孙」,耿照心想。
  胡彦之早料他会有此问,没等开口,继续道:「拳头或可打下江山,却无法千秋万载。金貔王朝最后一任武皇骄奢荒淫,国家早已如华宅朽柱,看似金碧辉煌,实则风雨飘摇。他老兄还执意发动战争,打算征服南陵道诸国,谁知在青丘国九尾山吃了个大败仗,六军崩溃,武皇死于乱兵,重臣澹台公明乘机窜立,天下就此易主。
  「武皇虽死,公孙遗族仍有许多高手,澹台公明将他们封到北关道的武登一地,特许免贡不朝,屯兵自治,待遇如同南陵道各封国。公孙遗族感恩戴德,自愿为碧蟾王朝守卫北关,为表臣服,历代族主均以『武登』为姓,不再自称公孙。」
  「原来如此。」耿照会过意来,「这位武登庸前辈,便是金貔王朝公孙遗族的首领?」
  「正是。」胡彦之点头,「武登庸是遗族中百年难遇的奇才,文武兼备,将『神玺金印掌』、『皇图圣断刀』两门绝学练得出神入化,被誉为是天下第一刀,平生未尝一败。澹台家的末帝非常喜欢他,不但封他做镇北将军、北关道总制,还把最钟爱的女儿灵音公主嫁给他;既是重臣,又是驸马,武登庸手握北关道十五万大军。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声威当世无双。」
  耿照恍然大悟。
  难怪城主说武登庸『与太祖武皇帝齐名』,独孤弋十八岁继承家业,成为东海独孤天阀的家主,同时也继承了「镇东将军」一职,以及世袭一等侯的爵位。两人均是少年得志,一镇东一镇北,手握大兵,更甚者都还是武功盖世的绝顶高手,堪称一时瑜亮。
  「当时,天下有五大高手,被公认最有资格角逐『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号称『五极天峰』。太祖武皇帝与武登庸同列其中,从年轻到老,这两个人便不断地被天下人拿来比较:比谁武功强、比谁功名高,谁最后横扫寰宇,威加四海;谁又为君王了却天下之事,而后飘然引退,赢得生前身后名……」
  耿照想象两名不世出的少年英杰,从年轻竞争到老,其中一人为了天下苍生,终于向另一位伏首称臣,两人携手扫平天下,拯救黎民于水火之中。故事的尾声,那位被认为退让已极的前朝驸马、镇北大将军,又再一次做了世人难以想象的退让,他谢绝封赏,舍下族民,穿着蓑笠泛舟于江湖,从此消失踪影——「……冒名武登庸的徒弟,至少有三个好处。」
  胡彦之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第一,『皇图圣断刀』没有其它传人,与刀皇交过手的,没死也七老八十啦,多半眼歪嘴斜、瘫在床上,不怕有人跳出来指认你的刀法。第二,金貔王朝公孙氏的武学有项特性,恰好当作烟幕,用来解释你的武功何以不上不下,有时很管用,有时又不怎么称头。」
  耿照面上一红,还是抵不过好奇心,忍不住问:「是什么特性?」
  「据说金貔王朝公孙氏的武功,与命格息息相关。」胡彦之笑道,「想当然尔,若无帝王之命格,自然练不成专为帝王创制的武功。人家问起你为何学不到家,本事及不上刀皇昔日于万一,你便两手一摊,无奈耸肩:『我是龙口村来的穷小子,又不是皇帝命,刀皇前辈教了我三天便走人,已经不错啦!』」
  耿照忍笑道:「这个我会说。『我是龙口村的穷小子……』」胡彦之噗哧一声,两人相对大笑,半晌笑累了,耿照才揉着肚子弯腰吐气:「老……老胡,世上真的有对应命格的武功么?我虽没怎么练过武,总觉得算命跟功夫扯不上关系。」
  胡彦之摇头。
  「我也不知道。多半是骗人的罢?帝王之家编了出来,用来唬弄无知百姓的。」
  他揉揉心口,缓过一口气来,悠然道:「武学锻炼的是身心手眼,气息内劲,瞧不出与命格有甚关连。再说,若真与命格相关,那分孙家的人在学武之前,岂不是要先学算命,秤秤自己的命格,要不练到七老八十一事无成,才知是『命格不符』,还有比这更冤枉的么?」
  耿照想想也是,不禁失笑。
  胡彦之续道:「第三个好处,刀皇其人,料想已不在世上,更不会巴巴跑来揭你的底。异族攻破白玉京时,武登庸之妻灵音公主在射平府自杀殉国,据说刀皇伤心欲绝,每为太祖皇帝做先锋时均抱死志,历经千百阵犹不可得——谁教他武功太高,想死也死不了。
  「你想想,一个人活到这份上,也算是生不如死了。既无生趣,岂能长生?连武功盖世的太祖皇帝都已不在人世,『五极天峰』同命凋零,如今余者寥寥,刀皇也应约如是。」
  耿照不胜欷嘘,忽然想起:「当年异族南下,一路踏平白玉京时,北关镇将便是这位武登庸前辈罢?他武功如此高,又有十五万的军队,异族岂能轻易斩关,直捣都城?」
  胡彦之微微一怔,笑道:「你实在是个很懂得听问题、又懂得问问题的贼小子。谁要是被这副老实外表骗了,当你是枚大蕃薯、楞头青,早晚要吃亏的。」耿照皱眉道:「老胡,你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在骂人?」
  「当日武登庸若在北关,说不定碧蟾王朝便不会灭死亡了——这样的说法,至今还在天下五道间流传。坏就坏在:当年异族入侵之时,武登庸人并不在射平府,更未向兵部告假,连北关大营的参谋也不知其下落……他就这么不见了踪影,谁也不知去了哪里。」胡彦之道,「十五万北关守军里,只有五千是直属武登庸的部队,由武登遗民组成,战力最强;其余各部均有所属,分布在北关道各处,那些个太平军头平日威福惯了,只听镇北将军府的号令,谁也不服谁。
  「异族入侵之日,北方尚无婴城防护,据说那鬼神般的异族军队不到一日便突破了封锁,迅雷不及掩耳地斩关南下,沿途遭遇的军队全被歼灭、尸骨无存,各驻军肝胆俱寒;没有镇北将军的虎符亲笔,无人愿意出城血战,眼睁睁看异族的黑血骷髅旗旋风般一路南下。仅仅是迟了七天,白玉京便即失陷。」
  等武登庸赶回射平府时,世上已无一名姓澹台的皇族。
  大火烧毁了白玉京,六千多名皇族之尸陈于城郊祖陵,身首分离、死状凄惨。
  而在镇北将军府迎接他的,是灵音公主闻讯之后悬梁殉国、已然冰冷的娇躯。容颜倾世的公主有着一颗丝毫不让须眉的刚烈之心,远比她的王室兄长们更有气魄。她以一死来向丈夫表达内心无尽的痛苦与愤怒,指责他辜负了父皇的托付,因擅离职守而导致国家灭亡。
  不久之后,异族又突然无故撤兵,央土无主,各地军镇就势崛起;北关道多有骄兵宿将,顿时分裂割据,乱成一团。将军府内的幕僚纷纷劝武登庸自立为皇,武登遗民更是一心盼望能复兴金貔王朝,最后武登庸却选择投入独孤弋麾下,只因独孤弋打着为澹台王家复仇雪恨的大旗。
  「……对前朝来说,武登庸是不折不扣的罪人。他擅离职守,导致北关防务的指挥系统崩溃,无法抵挡异族;但他最后没有据土自立,反投入太祖武皇帝麾一,加速了天下一统的进程,不知避免了多少无辜牺牲,又教人十分敬佩。」
  胡彦之耸肩一笑:「我若是他,应该也会选择退隐罢?这一身的功过实在太难议啦,今生不该负的也负了、不该舍的也舍了,其中的是非曲直,恐怕只能留待后世评说。」
  耿照揣想武登庸孓然一身、茕茕独立,身影慢慢消逝在夕阳平原的景象,不禁缩缩脖颈,说不出的清冷寥落。
  「他……应该十分后悔吧?」
  如果能够,他愿不愿用一身武功、一族兴复,甚至是一己生命,换取那迟到的七日?如果一切能够重来的话,他还会不会离开射平府、离开北关道,离开那貌美却刚烈的公主妻子?
  ——抱持着这样的悔恨,人要怎样才能继续活下去?
  他开始有些了解,老胡断定刀皇不在人世的原因了,益发觉得心虚:「我……能冒认是他的弟子么?这样的人,这样的苦……我怎能再冒用他老人家的名讳?」低声道:「老胡,我们这样子骗人,岂非很对他不住?我……我不想这样。」
  胡彦之早已料到他会这样说,淡然一笑。
  「你别听岳某某乱放狗屁。名位有时确如浮云,但有的时候,却是救命应时的万灵药。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若只是打下手的小厮,今日独孤天威追究起来,也只能拿你当奸细查办。要不,该怎么解释一名下人竟能在天裂妖刀之下来去自如,解了『八荒刀铭』的断头之危?」
  他见耿照默然无语,又道:「况且,阿傻虽暂时保住了一命,然而独孤天威那宝贝真让他同岳宸风打擂台的话,肯定白送一条命,你想不想救他?还有你那同村的童年玩伴葛五义,他私放了我们,这事早晚教独孤峰知晓。这个你要不要救?」
  耿照听得热血上涌。他与阿傻萍水相逢,怜其失聪,又想起了家乡的姐姐耿萦,这才无法袖手;但葛五义却是受自己的连累,万万不能舍下不管,大声道:「当然要救!」
  胡彦之冷笑:「但执敬司弟子耿照自救不暇,想救哪个?只有刀皇的弟子、堂堂七品典卫的耿照耿大人,才有机会救人。」典卫一职原本是亲王府内的侍卫长,相当于皇帝身边的御前带刀,品秩甚高,却毋须实际任职,逐渐演变成亲王重臣们用来笼络武林高手的酬庸手段。寻常武官要按部就班升至七品,实属不易。
  耿照无言以对,肩膀垂落,神情十分气馁。
  胡彦之道:「小耿,我不是害你,是想帮你一把。你若想调查妖刀之事,这七品典卫的身分十分受用,决计比一名下人弟子方便得多。」见耿照猛然抬头、满脸震惊的模样,他嘿嘿一笑,低声道:「你认出了天裂妖刀,二掌院却无动于衷,显然当夜琴魔临终前所传,是你不是她。这个关窍一想通,剩下来的就很容易懂啦;你之所以能应付天裂妖刀,自然也是琴魔所传,是也不是?」
  耿照几乎想把一切和盘托出,转念又想:「二总管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不能露脸,以免流影城卷入风波,如玄犀轻羽阁般万劫不复。我已违背她的交代,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岂能一错再错?」无法判断该不该说出来,犹豫片刻,低头小声道:「我不能说。」
  胡彦之「嗯」了一声,也不生气,忽然停下脚步,原来是客舍已至。
  「正所谓『朋友相交贵乎诚』……」见耿照吞吞吐吐、急着解释的慌乱模样,忙举手安抚,沉稳道,「你别急,我没生气,也不是责备你。人都有难言之隐,重点是当你想说的时候,有没有人可以聆听。」
  「你若想找人喝喝酒、聊一聊,我便在这里。我同你二哥,随时欢迎你来。」
  咿的一声,柴扉轻轻掩上。胡彦之手扶粉壁,宽阔高大的背景缓缓前行,终于隐没于客舍门影之内。日影西斜,暮霭浮动,耿照呆立在围篱外,心空荡荡的,仿佛被他的磊落刺伤,既恨自己彷徨犹豫,又觉软弱无依;霎时天地俱远,更无一物可恃。
  耿照踏着夜色,匆匆回到挽香斋,书斋里已点起高烛,横疏影正伏在案前振笔疾书,雪白细润的小巧额角上垂落一缕浓发,鬓边微带轻潮,颊畔黏着些许发丝,裸露的胸口嫩肌布满密汗,连微噘的上唇都润着一小片水珠,衬与金绒似的淡淡汗毛,分外可人。
  耿照这才发现:比起寻常女子,二总管的体质着实易汗,整个人如水捏就,被烛火灯焰微烘着,便沁出一整片莹润香汗,清幽如梅的体香被汗水体温一蒸,蓦地馥烈起来,活像是煮化在糖膏里的茉莉花酱,浓郁之外,又说不出的温甜适口。
  他自从领略过女子的好处,眼中所见、耳中所听,甚至鼻中所嗅,都与过去大不相同。同样是高高在上的二总管,从前只觉她亲切、美貌、精明强干,梳妆打扮都极好看;如今所见,却是她伏案写字里那雪润润的藕臂线条,滚动着破碎汗珠的酥腻肌肤,还有那双饱满尖翘的浑圆乳廓——沉甸甸的乳房下缘裹着兜锦衫纱,被主人轻搁在几你案上,仿佛为了减轻巨乳对肩背造成的沉重负担。沃腴的乳肉被坚硬的乌檀桌板托高撑挤,乳质既绵软又尖挺……
  耿照伫立在门前许久,始终没跨过槛儿来。最后,还是横疏影先瞥见了他。
  「进来。」
  耿照回过神来,只觉面红耳热,讷讷地摸进书斋里,垂手立在一旁。
  「坐下。」横疏影头也不抬,继续写字;写完一封,又取过一帖空白书柬。
  耿照四下张望,不见其它随班行走,知她屏退左右,定是要狠狠责备自己一顿。思虑至此,心中反倒释然,见她提腕往砚台里捺了几笔,起身趋前,拿起青瓷水注与腾龙贡墨替她研墨。
  「回去坐好。」横疏影继续低头书写,仿佛连拨开他的手都嫌麻烦,片刻工夫都不肯浪费。耿照悚然一惊,仓促间听不出她的口气起伏,只觉甚是不善,低头快步而回;直到坐下,才发觉水注墨条还捏在掌里,一手一物,就像小孩儿拿着波浪鼓,模样颇为尴尬。
  转眼横疏影又写完一折,要研墨却又不见家生,抬头见他回来也不是、坐着也不是,手足无措的呆样,圆睁杏眼便要发作;瞧着瞧着,忽然「蹼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直如冰消瓦解、满室生春,耿照都看傻了。横疏影一笑之下,再也板不起脸儿,双颊晕染,咬了咬丰润的唇珠,又气又好笑,嗔道:「杵在那儿做甚?快还墨条来,净碍事儿!」
  耿照如获大赦,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忍笑趋前研墨,渐渐不再忐忑。
  横疏影微侧着秀靥提笔写字,淡然道:「你现下是七品典卫啦。要注意言行,打从明日起,莫要再干这等差使了。」耿照心中有愧,低道:「是。」研至浓淡适可,轻轻放下水注墨条,快步回座。
  横疏影搁下笔,指着手边的头两封书柬。
  「这封是呈给吏部的公文,第二封则是发给掌理皇室事务的宗正寺,明日一早我便派快马驰报京城,两头递交。主上无戏言,他既让你做流影城的典卫,你就得拿出七品武勋的样子来,关于服仪进退等我会再找时间教你。典卫是正七品的散官,年秩八十石,每月另支薪俸四千钱,足够你在家乡买块良田,为姐姐置办嫁妆,安心奉养老父。」
  耿照羞愧难当,双手紧握扶手,低头不敢说话。
  横疏影指着刚写完的另一封便笺,那是流影城内通用的关条。
  「明天,我让巡城司派出一批武装辎重队,往龙口村接你父亲和姐姐入城。你今日在不觉云上楼插手天裂刀之事,虽救了岳宸风一命,可别奢望他会感激你。你当众扫了他的颜面,以镇东将军府耳目之广,难保不会牵连你的家人。」
  耿照感激之余,心中不禁掠过一抹寒意。
  他并未天真到以为岳宸风会感念他的出手,而是此刻才忽然省悟:随着「耿照」这个名号为人所知,如姐姐、父亲这般平凡安居的小老百姓,竟也成了「八荒刀铭」岳宸风及镇东将军的对头。昨夜长孙日九的提醒言犹在耳,今日竟已不幸应验。
  江湖之险恶,令耿照不寒而栗,喃喃脱口:「原来我竟救错了他。」
  横疏影轻哼一声,怫然不悦:「你午间于禁园,没做对过一件事。」她若狠狠责骂一顿,耿照心里或许好受些,此刻只觉满腔歉咎,既心疼她此后将无止尽的劳心劳力,以应付接踵而来的麻烦,又恼自己无力解决困难,低头道:「小人知错……」陡地想起横疏影的叮咛,讷讷闭上了嘴。
  横疏影叹了口气,玉手轻覆书柬,轻声道:「我倦啦,你先下去罢。有什么事,我们明儿再说。」耿照还待开口,她一舞纱袖,俏脸上的神情毫无转圜。耿照莫可奈何,长揖到地,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如果能够,横疏影其实还想再留他片刻。
  倒不是真想责备他什么,只是看着这有时精明、有时又憨傻得可爱可笑的少年,她就不由自主轻松起来,就像……就像是同自己的弟弟在一起似的,便只说说笑笑,聊些不着边际的事也很开心。
  但今夜不行。横疏影另有要事,不得不打发他离开。
  她一回到挽香斋,那张纸头已搁在桌上,混在一大堆摊开散置的帐册图卷里,旁人看来直是藏叶于林,就是刻意翻找也未必能看见。但对凡事自有一套绵密理路的横疏影来说,那淡黄色的薄脆纸笺异常刺眼,仿佛放置之人已透彻她独有的思考模式,以暗码大剌剌地向她示意,模样张牙舞爪。
  ——「回帖」已至,刻不容缓。
  笺上有四道藏青色的爪痕,斜斜跨过巴掌大的纸面,拓印似的断续痕迹透着一股邪气,仿佛是某种禽类所留。横疏影目送耿照走远,小心地闭起门窗、放落纱帐,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将纸笺靠近烛火。
  烛焰一攫纸尖,「蹼!」绽出一蓬青烟,吞吐卷曲的烟丝凝聚成团,并不散逸,一下化成巨大钩喙,一下又像是狰狞的趾爪,最后幻化成两道盖天鹏翼,抖擞着向虚空中飞去,眨眼消失不见,连些许余烬都没留下。
  青鸟,本就是仙人的信使。这是仙人之间的秘密暗号。
  尽管笺上一个字也没有,但青笺所代表的十六字意个义,早在立下血誓的那一天横疏影便已记熟。收到青笺后,必须在规定时限内赶至某地,没有理由、没有借口,不惜一切代价。「绝对服从」,原本就是血誓书里的一部份;由地狱重生的恶鬼们,除了复仇的目标与自身的欲望,只剩下一个必须服从的对象。
  ——是夜子时,九幽泉下;古木鸢令,「姑射」聚集!

史上最强炼气期
李道然
修炼了将近五千年的方羽,还是没有突破炼气期……“我真的只有炼气期,但你们别惹我!”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4 14:35:23

【第四卷:天裂蛛纲】第十九折:九幽泉下,快斩无双
  亥时将尽,横疏影走过阴湿漫长的地底岩道,来到骷髅岭。
  她戴着那张妖异诡丽的木制女面,头罩黑巾,笼住长发,玲珑浮凸的姣好胴体被一袭宽大曳地的黑绒大氅尽掩,再加上双肩厚重的三层乌布披膊(肩甲),活像从冥府爬上来的魍魉妖魂,人鬼莫辨,更遑论雌雄。
  横疏影出身青楼,不懂武功,「那人」却能在流影城重重守卫下、将她神不知鬼不觉劫将出来,她假定其余的姑射成员也都是身怀绝艺的顶尖高手。虽说从加入组织的那一刻起,横疏影便已豁了出去,连死都不怕了,还怕甚来?然而每回集会她仍小习翼翼地将防身武器带在身边,以防席间突生变化,危及自身。
  转眼岩道将尽,露出一扇自山壁上凿出的长方石门,门中透出些许青幽异光,已有人先到了。每次集会,「那人」总是头一个抵达九幽泉骷髅岭坐镇,以防余人彼此交谈,私下聊系。
  横疏影灭去糊纸灯笼里的焰火,取出一只小小的白骨烛台。那烛台雕成人头髑髅的模样,只比寻常的男子拳头略大些,雕工精细写实,难辨真伪;通体洁白似雪,既无象牙、珍珠之温润,又不似玉石剔莹,倒像烈火烧炼后的骨瓷石灰,白得妖异。
  台座上小半截青烛,色如翡翠,横疏影取火绒点上,蕊心「蹼!」绽出一小蓬青滋滋的诡绿焰苗,虽无烧烟,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极不舒服的浓烈浊香,嗅不出到底掺了什么烧料。
  横疏影初次闻嗅时吓得踉跄跌坐,差点将烛台掷下,娇躯不停颤抖。
  「很熟悉么?」那人低头望着她,深黝的面具眼洞里迸出两道锐芒。横疏影不寒而栗,但这一次、恐怕也是唯一一次,不是因为他冷咧苍茫的目光,而是源自那股浓厚呆板,充满死气的香味。
  「你……想起了什么?」
  她记得自己瑟缩在岩缝里,抱头拚命颤抖,一心只想摇散脑海里蜂拥而出的恐怖景象:缩成一半大小的干枯人头,堆得像山一样;被烈火烧去皮肉血污,烧去腐臭糜烂的外表,只剩一颗颗白森森的髑髅,粉烁烁的,洁白得没有一丁点杂质……还有为了掩饰凶猛扑鼻的浓烈尸臭,人们往烧成一片灰烬的残垣上堆置绿叶香花……
  横疏影猛然回神,咬着唇驱散杂识,秉烛走到石门边。
  青烛绿焰的光晕只能照到周围一尺之内,其余便只一片漆黑。就着鬼火般的萤焰望去,黑暗里悬浮着三张诡异的木制面具,木鬼面之下空空如也,十分骇人。
  横疏影知道在其余三人眼里,自己也是一张悬空的妖异鬼面,这便是青烛焰的妙用。她来此已不下数十次,对集会处是圆是方、有几个出入门户、周围有没有其它机关布置等,仍是一无所知。
  在黑暗里,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说不定走出石门几步,便是一处巨大陷坑——抱持着这样的警觉,在「那人」出现之前,其它成员便只沉默地隐身黑暗,仿佛这是仅剩的最后一点安全。
  今天的情况极不寻常。子时将过,却只来了四张面具,还有两人迟未出现,包括召集会议的人在内,这是从没发生过的事。姑射成员间互不相知,不许刺探、不许泄漏,违者必死;唯一掌握全员身分的,便只「那人」而已——放任成员独处,决计非他所乐见。
  时间在滴答的岩壁水声中流逝。洞里阴湿刺冷,尽管横疏影黑袍下穿了御寒的旅装,仍觉得手足冰冷;地底水气透骨而入,额角如有无数小针攒刺,十分难熬。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开口。
  「『古木鸢』呢?叫人巴巴站着,自个儿却藏头露尾的,这算什么意思?」西北方的绿焰一阵晃动,显然秉烛之人说话所致。那是张虎形面具,张嘴露牙的模样刻得栩栩如生,宛若噬人之际忽闻动静、猛地转头咆哮一般,望即生寒。
  这张木鬼面的代号是「深溪虎」。
  而「深溪虎」口中的「古木鸢」,正是一手召集「姑射」的那个人。
  横疏影对深溪虎没甚印象,两人的任务并无交集,记忆中西北方位的面具一向沉默,做出这么轻佻大胆的发言,这还是姑射集会以来的头一次,只可惜无法从声音多做判断。面具有特制的簧片机构,能巧妙变化人声,无论谁戴上面具,都只能发出专属于那张面具的、既独特又诡异的声音。
  另外两张面具并未加以理会。
  东北方的蝉形面具是「高柳蝉」,声如其名,异常尖刺,然而说话的口吻却十分缓慢,措辞谨慎小心,冷冷的调子,偶尔也有一丝姜辣火气。横疏影从不觉得面具的主人会是女子,更甚者,极可能是一名饱经历练、地位甚高的年老耆宿。
  位于西方的面具则雕成了飞鸟并翼的形状,名曰「下鸿鹄」,那双覆着面孔的巨翼上羽根宛然,又像两只布满鳞片的并排手掌,上头开了两个浑圆眼洞,令人浑身鸡皮悚立,说不出的恶心怪异。除「古木鸢」外,另一张缺席的面具是「巫峡猿」,再加上横疏影持有的「空林夜鬼」,即为姑射六人。
  「巫峡猿也未到,还要再等么?都等个把时辰啦,要不先散了?」深溪虎的声音低沉震耳,宛若兽咆,衬与轻浮叨絮的口气,颇有些不伦不类。
  但谁也没理他。
  「姑射」之人,都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支持鬼他们活下去的,除了复仇的对象及自身的欲望,没有其它。相对于炼狱里的痛苦折磨,待在阴冷刺骨的地底岩洞等上一个时辰,又算得了什么?横疏影心中冷笑,也选择了沉默。
  两朵绿焰「蹼、蹼」接连亮起,东北方的虚空里浮出一张猿面,两支尖长獠牙还不算可怕,真正恐怖的是它那咧嘴嘻笑、宛若人一般的神情,黑暗中倍显阴森。正北的首位上,青绿色的幽焰鬼火划出一张巨喙如钩、飞羽如炽的鸟形面具,姑射的主人倏然现身。
  「诸君久候了。」古木鸢的声音空洞呆板,犹如机簧震动。那槁木死灰般、一点生命迹象也无的单调声线,伴随着岩洞里的盛大回响,令人不寒而栗。「今日之会,乃因事态紧急。琴魔一事发生变化,须与诸君参详。」
  「据悉琴魔已死,此一情报经过查证,应有九成以上的准确度。」开口的是下鸿鹄,「有你亲自布置出手,便是魏无音也难逃劫数。人都死了,还待怎地?」
  古木鸢冰冷的眼神越过漆黑的虚无,直向她迸射而来。
  横疏影清了清喉咙——虽然透过「空林夜鬼」的面具,她清脆动听的嗓音将变得迷离磁哑,悉数磨去声线、口吻、甚至措辞语调的辨识性,与白日流影城的横二总管更无一丝雷同。
  「据信琴魔在临终之前,将妖刀的秘密传给了一名唤作耿照的流影城弟子。那少年自称是刀皇传人,在流影城与天裂刀附身的刀主交手,硬生生使人刀分离,本领不容小觑。」
  「哦,是刀皇武登庸的徒弟么?」巫峡猿的声音隐有一丝波动。
  「依我看,那少年与刀皇无关,只是信口雌黄。」横疏影淡然回答。
  「若真是如此,更加不能马虎。」下鸿鹄接口,「既非武登庸的徒弟,却拥有压制天裂刀的能耐,肯定是琴魔做了手脚。魏无音到底传了什么给他?光靠口耳交代,决计不能在一夜之间,把自己的所知所能传给他人……那名唤耿照的少年,有无可能是魏无音偷收的徒弟?」
  「莫三、沐四都是魏老儿的爱徒,他们也制不了妖刀。」古木鸢沉声道,「当务之急,须尽快弄清楚那耿姓少年,究竟由琴魔处继承了什么,竟能压制天裂。空林夜鬼,此事由你负责,三天之内调查清楚,速做因应。」
  「三天?」横疏影一凛。
  古木鸢并未回答。这是命令而非垂询,本无回应的必要。
  他顿了一顿,沉声道:「诸君,妖刀既出,计划便无回头机会。倘若成功,各位肩负的血海深仇、欲杀之而后快的平生大敌,终能得到圆满的结果;倘若失败,则万劫不复,想做回炼狱之鬼亦不可得。记住,计划绝不能有一丝破绽,诸君若做了正确的选择,我对诸位的承诺便会实现。」
  黑暗的空间里一片死寂。
  横疏影额汗涔涔,定了定神,又问:「若调查的结果,那名少年确实自琴魔处得到了破解妖刀的秘诀,又该如何?」
  剑一般的冰冷目光再度射来,横疏影心惊肉跳,几乎无法迎视。
  「你说呢?」单调如振簧的语音不带一丝感情。
  横疏影无法回答。
  古木鸢平平道:「我们的计划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杀了一个琴魔,这世上绝不能再有第二个琴魔,我的答复是『杀』。诸君以为如何?」下鸿鹄道:「此子身手不凡,眼下虽还不成气候,为免夜长梦多,自然是杀。」
  「既无武登庸,我没兴趣。」巫峡猿道,「杀。」
  古木鸢望了左首一眼,高柳蝉缓缓说道:「杀。」
  只剩下两人尚未表态。古木鸢决事,一向不问旁人意见;北举绝非征询,而是忠诚考验。横疏影香汗浃背,十枚尖尖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肉里,想不到唯一可能与自己站在一边的,竟是那轻佻懒惫的深溪虎。
  耿照的命运已决,无法改变。眼下她必须挽救自己的。
  正要说话,忽听深溪虎道:「哎呀,这事就定了罢?姓耿的小子若是琴魔第二,自是宰了省事;如若不是,那便甭理他。大家生意做这么大,有许多事忙,犯不着在这种地方缠夹。」他一开口,古木鸢便知不对,猛然转过头,眼洞中射出利光。
  深溪虎本想笑着耸耸肩,陡觉那目光如宝剑一般,倏地破眼穿颅,连后脑勺都隐隐作痛起来,连忙转开视线,暗自心惊:「他妈的,好厉害的老妖怪!」
  横疏影得他解围,思虑一清,暗忖:「也对。世上岂有神功灌顶、一夕功成的事儿?耿照的举止表现,说不定另有因由,未必与琴魔有关。」定了定神,从容应道:「他若妨碍了我们的计划,自当铲除,以绝后患。」
  古木鸢满意点头,沉声道:「诸君去罢!待五刀齐出、刀主现世时,会再召集各位,商讨下一步行动。」
  绿惨惨的焰火逐一熄灭,高柳蝉、深溪虎、下鸿鹄、巫峡猿……四张鬼面接连没入黑暗,最后只剩两张面具隔空相对。「有事?」古木鸢的声调依旧平板。
  「你答应过我,绝不让流影城卷入事端的。」横疏影强抑怒气,咬牙道,「如今赤眼被耿照携回,万劫落在红螺峪的无生涧里,天裂与其刀主更是大剌剌的卯上『八荒刀铭』岳宸风!五刀之中三刀俱在,流影城岂能幸免?」
  古木鸢漠然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再送出三刀不难,我对你的保证依然有效。还是你要我告诉其它人,让他们在排局设谋以完成任务时,切不可动着白日流影城,好教他们看穿你的身分?」
  横疏影顿时为之语塞。
  「姑射」六人,无一不是才智之士,否则也无法隐于幕后,借妖刀操弄武林。古木鸢的御下之法,一向只交代任务目标,而由成员自行设局完成;只求结果,不问手段。倘若吩咐其余四人不可擅动流影城,身分定然曝光,这是她绝不愿发生之事。
  「你只有三天的时间。期限一到,即使查不出实情,为免生变,一样要将耿照除掉。」他冷冷说道,「想必你很清楚,你的麻烦绝不只三妖刀而已。琴魔的遗体还在朱城山,前事未了,四大剑门早晚找上门来;镇东将军府铁了心插手三府竞锋,独孤天威又惹上岳宸风……你若应付不来,流影城一样有难。」
  这些问题,其实她已想了一整天。
  名动东海的「暗香浮动」横疏影自不会坐以待毙,只是准备尚未周全、麻烦又接踵而至,精明如她,也不禁有些软弱心疲。
  「流影城若毁,你也不过是庸才而已,『姑射』中只有超凡绝俗的仙人,无处可供庸才容身。只这一回,我且当你是个软弱平凡的女子,口出无智之言,记住你没有第二次的机会。离开!」
  横疏影脸色白惨,捏紧粉拳,咬唇不发一语。「蹼!」绿焰灭去,那张既妖异又凄艳的山鬼面具没入黑暗,细碎的脚步声一路迤逦,片刻消失在湿冷阴暗的甬道中。
  古木鸢并没有离开。直到确认其它人都已去远,一蓬妖异的绿焰忽又亮起,鏧刻古朴、宛若朽木的蝉形面具无声无息出现。
  「你受伤了?」高柳蝉的语调还是一贯的缓慢,听不出波纹起伏。
  「魏无音毕竟是魏无音,十分难缠。」古木鸢低道:「所幸那人的医术高明,敷药包扎后已无大碍,休息几天就好。倒是耿照之事,十分棘手。」说到这里,平板的声音忽有一丝微妙变化,「你在他身上花了忒多心血,也难为了你那个『杀』字。」
  被簧片掩去的细微之变,并没未逃过高柳蝉的耳朵。
  「如果说我还真揪了一下心,你要不要笑我软弱多情?」老人冷哼一声,缓缓说道,「你我千算万算,没算到魏无音还有这一手。他若对耿照施行了传闻中的『夺舍大法』,可能发生干扰、突出异变,也可能效果出奇的好,后果实难逆料。从我让耿照上朱城上来,便已做好了弃子的准备,但挑这个节骨眼,自然是可惜。」
  「避免节外生枝的方法只有一个。」古木鸢冷冷说道。
  「我既已点头,便无后悔的道理。只是你须答应我一件事。」
  「说。」
  「横疏影那小娘皮若杀不成耿照,就得把他留下。」
  古木鸢猛然转头,直视着蝉形面具后的黄浊双眸。
  「不是亲生的孩子,也有这种无聊的感情么?」他冷然道,「你老啦,跟姓横丫头一样,开始变得感情用事;说到了底,你还是想保他。横疏影若失手,我会亲自杀他,魏无音便是榜样。」
  高柳蝉「呸」的一声,居然笑起来。
  「你想错了,没有价值的东西,留之何用?」老人哼笑着,缓道,「夺舍大法与妖刀,关键都在一个『蛊』。妖刀夺人意志,又彼此残杀,目的是争做蛊王;而夺舍大法将神识灌入他人体内,争主其躯,也是强者存弱者灭,二者无论源流脉络,俱有相通。横家那小娘皮不是省油的灯,她若杀不了耿照,证明那孩子成长之快,已走上『蛊』之一路。究其变化,能加速我等对妖刀的掌握。」
  古木鸢静静注视他。
  高枝眯眼迎视,不闪不避,仿佛对他的目光全然无惧。
  「这理由我可以接受。」姑射的首脑轻声道。
  他们的确需突破。计划启动,再无转圈的余地;很快的,像鬼魅般四出杀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妖刀将不符所需,「姑射」必须更有效、更随心所欲地制造刀主,更能承受如今日之耿照这样的损失。
  「横疏影若失败,我将亲自动手。通过这两次考验,我就承认他有被留下来的价值。」
  耿照一出挽香斋,就知道消息已经传开了。
  沿路的侍女仆役大老远瞧见,立刻让至一旁,有的微微颔首,露出讨好谄媚的神色,但落差实在太大,一下子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才好,目光尴尬地一交会,也只是笑而已;有人索性避了开来,等明日执敬司正式布达,尘埃落定了再说。
  七品官到底有多大?耿照毫无概念。他苦着脸回到新拨下的随班院舍,长孙日九已洗浴更衣完毕,倒在床铺上呼呼大睡。
  这座小院落离他昨夜还睡着的庚寅房甚远,平常根本不会走到这儿来,床帐、摆设,整齐叠在榻上的换洗衣物、桌顶摆放的青瓷茶釜……触目所及,无一不是簇新而陌生。
  若有人能无视他的出身,贫贱时不欺、富贵时不谀,除了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七叔之外,大概就只有长孙日九了罢?耿照在回程的路上怀着一丝希望,盼与日九聊上几句,一吐心中的积郁彷徨,谁知亦不可得。
  他叹了口气,和衣倒在床上,毫无跻身出头的喜悦兴奋,怔望着天花板发呆,直到睡意铺天盖地袭来,一把将他攫入迷离梦乡,混乱的思绪倏然中断,只余一片深黝黝的黑……
  耿照伸手一拨,虚无的黑幕应手而分,化作一缕缕灰翳;忽然一团血艳艳的赤光爆炸开来,四周顿成一片火海,漆黑的背景落地还形,变成一大片石砌墙垣,青石覆盖的范围从脚下、墙上,一直延伸到天顶,似乎是某条城寨甬道。
  熊熊火焰吞噬了通道来处,地上到处散落着残肢断剑,切口平滑齐整,怪异到几乎让人忘了这副景象所代表的残酷与血腥。火舌四处窜烧,浓烟滚滚而来,但他探手却不觉灼热,也听不见任务声响,彷佛整个人被浸入水中,除了视觉,其余的感官全被阻隔开来——(这是……琴魔前辈的记忆!)
  耿照浑身悚然,身体不听使唤,「他」——其实是当年的琴魔魏无音——挥散浓烟,拖着身子向甬道的尽头前进,一边嘶声大吼。耿照听不见声音,仍能感觉那股声嘶力竭的震动。前方不远,一名蜂腰长腿、苗条健美的女子拄剑扶壁,挣扎欲起;另有一具尸体倒卧一旁,面目难辨,被锋利的刃器开膛破肚,死状极惨。
  女子爬过一地血污狼藉,被刀刃割开的残破衣衫濡着血腻浆滑,裹出玲珑浮凸的姣好曲线。衣裳破口依稀见得玉质般的莹润肌肤,被凄艳血色一衬,更是白皙得无以复加;背心衫子被鹰爪功一类的重手法抓下一幅,由肩胛直到腰后,裸出一段象牙也似、骨肉匀停的美背,背脊瘦不露骨、曲线滑润,蜂后般的细腰扭转如蛇,腰下的臀股却浑圆紧绷,耸起如两瓣险丘,望之令人血胍贲张,难以遏抑。
  耿照不觉痴望,一股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
  (不要去!)
  ——这……这是前辈当时心中所想么?
  女子似是听到「他」的叫唤,回头大声应答,容颜被披散的浓发与烟硝所掩,依稀见她下颔尖尖,生得一张端丽的瓜子脸,肌肤酥白耀眼,与半裸的美背一般无二。
  「我们上当了!刀毕竟是刀,永远……都不会变成剑!」
  琴魔嘶吼着,女子却捂着耳朵拚命摇头,活像情绪崩溃的小女孩。这在一名十八九岁的年轻女郎身上看来说不出的荒诞滑稽,然而耿照却笑不出来。那是无法言说、偏又难以抵抗的巨大绝望;在它之前,即使是挺身对抗妖魔的英雄们,也只有无力倒下……
  水平的视线突然向下滑落,「他」伤疲已极,终于跪倒在地,离女郎只有两步之远,奋力向伊人伸出手臂,一边叫喊。
  「那人不是第六把剑,他是预言中的叛徒……是最后一把刀!」
  「六」这个数目忽然掠过耿照的脑海。
  ——封印妖刀的最后战,有六名英雄。
  琴魔前辈,背影动人的美丽女郎,尸横在地的不知名男子……这里只有三个。另外三人是谁?谁,又是前辈口中的「最后一把刀」?
  突然间,一条人影自出口踉跄退入,双手胡乱抓向空中,身子转了几转,仰天倒下,却不知是何许人也,只因来人并没有头。第四个人死了,还在通道外缠斗的是哪两个?
  女郎尖叫起来,一把挥开「他」的手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一跃而起,一跛一跛地向通道的尽头奔去!「他」拚着最后一口气追上前去,逆光冲出甬道,眼前陡地一片刺亮,分不清是烈阳抑或刀锋——「前辈!」
  耿照猛然坐起,惊出满身冷汗。
  榻边「砰」的一声,一条高大黑影跌入窗里,摔了个四脚朝天。来人翻身跃起,呼地一巴掌扇去:「去你妈的前辈!这等砍人天命的阴损称谓,岂可对自己人喊?你个缺德的浑小子!」
  「老胡?」
  耿照被揍醒了几分,揉眼一瞧,果然是胡彦之。
  「我不是喊你前……怪了,为什么不能喊『前辈』?」
  「阴损,真是阴损!」胡彦之揪住他的发髻,提兔子似地一把拎起:「我问你,你都管魏无音老儿叫什么?」
  「都……都管叫『前辈』。」他抓着胡彦之熊掌似的大手拚命挣扎。
  「所以咧,魏无音就死啦。」
  耿照一愣,差点忘了抵抗。胡彦之把他的脑袋提近面前,表情阴沉。
  「正所谓:『上天挥大刀,先砍出头鸟。』武林道上天天死人,都是先从前辈死起的。这两字实在是太阴损了,万万不可对自己人喊,对外人则无妨,特别是那些个混蛋,什么独孤峰前辈、岳宸风前辈,多多益善。喊死这些王八羔子,大伙儿图个清静。」
  「原……原来如此。」
  耿照揉着被揪疼的发顶,才发现窗外天光未明,月华盛茂,云下压着无数星子,山与天边交界处隐有一抹浮晕,离天亮怕还有一个多时辰。对角的另一张榻上,长孙日九睡得正酣,给他二人这一番闹都还惊不醒,胡彦之忍不住笑道:「这小胖子倒挺能睡。」
  耿照起身着靴,就着桌上的青瓷茶釜点了两碗冷茶,歉然一笑:「隔夜的茶水,你多担待。」胡彦之摇头:「待会有活儿要干,饮冷茶不宜,回来再说。跟我来!」
  一推窗格,纵身跃出。
  耿照尾随着来到一座荒僻的院落,沿路东绕西转,以他在城中数年,一下子也不确定究竟身在何处。那院中甚是宽敞,铺开一大片平整青砖,月光洒落,映得分外清明,沿墙却是枝丫扶疏,浓荫环绕,不易自外头窥入。
  胡彦之从角落里取出两柄连鞘单刀,将其中一柄扔给了他。
  耿照抽刀映面,钢刀虽是一般,却折回满目流辉。「这是?」
  「你没时间睡大头觉啦,咱们哥俩切磋一路刀法。」
  胡彦之懒惫一笑,随手擎出;左鞘右刀,一舞便是两朵拔风劲芒,刮面凛烈,动作却是举重若轻,说不出的好看。耿照心思极快,知他是有意传授武功,但江湖人最重门派师承,非是天门弟子,不得钻研天门武功,否则便是偷拳,势成武林公敌,人人得而诛之。
  胡彦之窥破他的迟疑,耸肩一笑。
  「我十六岁便出江湖历练,除了本门武功,起码拜过几十位师傅,学习各种杂学。要不,我师父做掌教之前乃是青帝观剑门一脉的大宗主,我是他唯一还活着的徒弟,哪来的刀法教你?」
  耿照想想也是,不觉失笑。
  胡彦之拿刀鞘轻敲他脑袋,难得正经起来。「一握兵器,便不能再嘻皮笑脸,这是对武艺的尊重。」手腕一抖,鞘洒斜斜指地,「你来砍我,只消砍中这只刀鞘,便算我输。你试试。」
  耿照想起幼年时与木鸡叔叔玩的砍柴游戏,顿觉亲切,笑道:「你别托大,我很会用刀的。」也是一抖手腕,那钢刀未掀起风声,竟已抡扫开来!
  他天生速度快绝,这一刀更是有心施展,出手松软已极,无所用心,全凭自身的重量旋扫;刀似离心去后,才以尾劲一拖,当日木鸡叔叔将整把筷子似的柴束横里削断,用的便是这等手法。耿照只看了一回,便即学起。
  谁知钢刀扫过,胡彦之手里的环铜木鞘微略一晃,仍好端端地停在原处,鞘尖指地,彷佛耿照未曾出手。耿照不禁一愣:「难不成……老胡的动作比我更快!」胡彦之面无表情,轻哼一声:「就这样?老太太穿针纳鞋底,只怕还比你利索些。」
  耿照被激起好胜心,点头道:「那我再快些。注意了!」呼地一声,抡刀回扫!胡彦之手腕微晃,连衣袂都没怎么扬起;钢刀过后,木鞘仍在原处,姿势与先前一般无二。
  眼见他游刃有余,忽然扭腰旋肘,猛将钢刀拖回;「笃!」一声细微轻响,刀鞘仍在,只是角度略斜,鞘弧上缺了一小片陈旧彤漆,露出暗沉木色。
  耿照兴奋叫道:「我懂了!」
  胡彦之点头道:「咱们变个方法玩儿。你拿好刀鞘,不能被我的刀碰着,明不明白?」耿照隐约抓到诀窍,知道躲比攻更困难,连忙打点精神应付。
  这游戏一开始便已知道结果。
  无论他如何挪开刀鞘,胡彦之有稍稍一动,轻易发刀击之,无比准确。耿照渐渐发现:恰恰便是自己的「动」,引来了老胡之刀,索性闭上眼睛,全凭感应;胡彦之的攻势却未稍止,钢刀刀背如雨点般往鞘上招呼,往往稍一迟疑,刀鞘上便连吃几记,细碎的爆击声密如炒豆,劈啪不绝——耿照心下放空,耳中越来越听不见声音,闪身的动作反而流畅起来。
  下一个瞬间,在「刀来了」的念头萌生以前,他忽把木鞘一横,一抹锐风贴肘滑过,胡彦之的钢刀首度落空!还来不及思考,又把刀鞘往怀里一抱,反掠而回的刀刃只差分许便要削中他的鼻尖,耿照闭目止听,以毫厘之差闪过了第二刀!
  刀风越强,耿照却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奇妙境界,舍弃异于常人的灵敏五感,忘记自己发达优越的肢体,没想过何时歇止,只是让身体的动作与「刀」维持平衡,进退趋避、如影随形……
  白天与阿傻交手时的情形,忽然变得理路分明:当时,耿照只觉眼前一红,身体不听使唤地动了起来,那是别人的功夫,来得莫名奇妙、走时又无所依凭,此际却是扎扎实实地开了心窍,身使臂、臂使刀,越来越圆转如意。在他的感知里,刀的轨迹就像是一座具体而微的浑天仪,一刀划过便留下轨迹,绝不消失;慢慢的,刀的来势去向清楚起来,毋须透过眼、耳、肤触便能掌握,甚至加以预测——他大着胆子将鞘口往「轨道」上一送,「铿!」猛然睁眼,只见老胡侧举钢刀,近乎两尺的刀刃恰恰搠入刀鞘中,毫厘不差,端妙无方,彷佛两人已为此练过了千百次,方能于快刀缠斗间灵犀一现,应声得手。
  胡彦之脱口道:「接得好!」眉目一动,意兴遄飞。
  耿照满头大汗,却难掩兴奋,胸中热血沸腾:「原来……刀是这样使的!刀,竟也能使到这等境地!」幼年时与木鸡叔叔砍柴的情境涌上心头,忽觉其中妙着纷呈,大有茅塞顿开之感,每一思索都能有不同的体会。
  而胡彦之的惊讶只怕更在耿照之上。
  他这门武功别出心裁,刻意打破武学套路中「招」、「式」的概念,练的是手路直觉,与其记忆招式,不如去透彻运使兵器的细微变化,使之成为本能,临敌时刀便会自己去找对手攻势里可堪施展的空隙,就像是水往下流、火能化冰一样,不假思索,再也自然不过。
  这理说来容易,但武功造诣越高,反而越难舍下已知,如动物般全心依赖本能;耿照无此包袱,犹如一张白纸,学来自是事半功倍。胡彦之心想:「总以为这门武功除我之外,世上再无其它人能练到如此境界,看来是我敝帚自珍,想得太满了。小耿天生奇才,日后成就不可限量。」
  徒弟争气,可比自己当年悟通时更令老胡欣喜,但眼下还不到松懈的时候。
  胡彦之定了定神,淡淡一笑:「刚才只是热身,现在才要玩真的。你暂且休息下,待会儿咱们玩个新花样:我用刀攻击你的鞘,你也用刀攻击我的鞘,既要攻也要躲,刀鞘被砍中的就算是输。」
  耿照似有所悟,还刀入鞘,稍事歇息,举袖揩抹额汗。
  「老胡,这路刀法就这样砍着玩儿么?也没套路什么的。」
  「是没有。你若练到了家,动起手来活像一团旋风,对手还来不及眨眼就被砍成了一颗烂红石榴,包管你威震江湖,谁看了都恶心。」胡彦之耸了耸肩,「更要紧的是:这路刀法乍看之下,与你那便宜师父的『皇图圣断刀』颇有些相类,都是运使如风,直如行云流水一般。此后你跟人动手便使之这一路刀法,招牌晶晶亮亮,决计不会砸锅。」
  耿照对「刀皇传人」的话题兴致缺缺,扛着刀往树下一坐,抖抖湿透的衣襟散热纳凉。
  「这刀法总有个名目罢?哪儿学来的?」
  「呃,这个嘛……是我跟西山道一个猎户学的,他有个外号叫『猎王』,我的追踪术便是猎王的正宗嫡传,除了追踪术缩地法,我还跟他学了这路刀法,叫……叫这个……是了,就叫『无双快斩』。」
  「哇,是谁取这么俗的名字?」
  「啧,你个小毛孩懂什么?这是庶民风格嘛!你不知道,西山道的熊可历害了,站起来足足有两人多高,弓箭陷阱若一时不能取命,就换猎人倒大楣啦。于是猎王创制了这套『无双快斩』,万一遇上熊罴,弓箭射尽、标枪投完,拔出双刀上去一阵乱砍,那是连熊也怕你啊!」
  「……真是这样么?」
  「哎呀,这不重要。总之你好好地练,这门武功虽然难学,所幸你的资质甚佳,又遇上我这个百年难得的名师,这几天辛苦一些,勉强也能凑合。」
  耿照笑道:「老胡这话不对。我虽没练过上乘武学,也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没有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功夫,练什么都不会有成就。再说又何必急在这几天?我年纪轻轻,来日方长……」话未说完,语声忽落。
  只见胡彦之双手抱胸,举目望远,罕见地敛去了笑容,神情十分凝肃。
  「没时间了,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否则将有性命之忧,更会为他人带来意想不到的灾祸。」他回过头来,被夜色映蓝的面孔青得有些怕人,明明轮廓还是那个开朗豪迈的大胡子老胡,阴沈的神色却判若两人。
  「三天之内,你定要离开白日流影城,逃得越远越好!」

乡村如此多娇
伙夫
周平本是一个平凡小村医,可是村里的俊寡妇,总喜欢上门找他治病…… 水兰溪:“周平,今晚上来嫂子家给嫂子治一治吧?” 周平:“兰溪嫂子,快让我歇一歇吧,这个星期都八回了!” ...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4 14:35:39

【第四卷:天裂蛛纲】第二十折:漱云朱蜜,紫蝶采香
  两人对望良久,耿照才开口问。
  「你是说笑呢,还是认真的?」
  「好话不说第二遍。」老胡耸了耸肩,起身松筋扭颈、活动肩臂,笑道,「喂,天快亮啦,咱们再来打过一回。这次不把你打得哭爹叫娘,以后便换我喊你一声『老耿』。」
  「你可要说到做到啊,小胡。」
  胡彦之果然说到做到。
  两人一直打到天亮,胡彦之的速度较之前快了岂止一倍,刀刀挟着浑厚的内力,全都砍在耿照鞘上。这是一埸内力与体力的比拚;到后来,耿照根本顾不上攻击,须双手合力才能架住他一砍。老胡一刀比一刀更快、一刀比一刀更沉,刀势连绵不断,钝重的轰击声伴随着荷塘急雨般的碎点节奏,在半个时辰内从未停过……
  激斗之间,胡彦之一声大喝:「着!」
  铿的一声激越清响,两刀断成四截,木鞘凌空撞碎,扭曲的铜件与无数木屑应声爆开。耿照整个人被震飞出去,和身摔进一小丛灌木里,落地时汗水飞溅如洗,彷佛刚从水中捞起一般。
  他以断刀拄地,挣扎站起,双臂不听使唤地颤抖着。
  胡彦之也是大汗淋漓,随手把断刀一扔,掀衣抹汗,大笑道:「痛快!学武就是这点好,当真痛快!」耿照却一脸苦哈哈的,挣扎着爬到树荫下,倚着树干支撑疲软的身体:「哪里痛快?是揍完人通体舒畅么?」
  胡彦之正色道:「小耿,我在江湖道上也算是一号人物了,方才全无留力,铁了心往死里砍。这都砍你不死,你应该要很开心才对,堪称进步神速啊!若非遇上我这位名师,谁能在一夜间办到?」到院落一角的井栏边打水,抄几口饮下,提桶自往头上一浇,「嘶——」窜起阵阵热气。
  他又将木桶缒入井中,满满打了一桶。耿照心中一阵不祥,动念欲起,谁知身体却不由自主,腹肌、肩背紧绷得像要抽筋似的,才一用力便痛得坐了回去。胡彦之像洗马般整桶水泼来,淋得他灦发披面,浑身狼籍。
  「很痛快吧?年轻人就是要多运动,放眼星空,胸怀大志!今晚同一时间,我们空中再会。」
  耿照一路扶着庭树院墙,龇牙咧嘴回到了寝居,所幸没与什么人照面,不必多费唇舌解释。正自庆幸,忽见院门前立着一名娇俏小婢,远远见得他来,忙不迭地挥手欢叫道:「典卫大人!」
  他毫无准备,陡被一唤,臊得无地自容,片刻才想起是二总管的贴身侍婢,名叫时霁儿。横疏影除了就寝以外的其它时间,几乎都花在流影城上,每日少则五、六个时辰,多则七、八个时辰,都由锺阳等随班行走服侍,只有一名婢女照拂沐浴、更衣等女子私密事。
  不同于一般闺阁习性,横疏影身边的侍女都做不长,多半服侍个几年,便打发一笔丰厚妆奁,安排她们回故乡嫁人。是以她的婢女不像那些王公宠姬的身边人,会仗着主子的势头作威作福,旁人皆惧。
  时霁儿芳龄十五,前年才被二总管选去做丫头,生得一张娇俏可人的圆脸蛋儿,个性十分开朗活泼,是许多执敬司弟子的梦中情人。耿照远远见过几回,从来没跟她说过话。
  「二总管吩咐婢子来服侍典卫大人更衣。」时霁儿嘻嘻一笑,推他进屋。
  同寝的长孙日九早已不见人影,桌上置着一只红漆木盘,盛着一袭叠好的云雁细锦袍,其余如单衣、棉裤、革带等无一不备,还有一双白底厚纳,乌染高袎的簇新毡靴。耿照千恩万谢才把时霁儿「请」出房间,打了满盆的清水拭净身体,快手快脚换好衣服,里外居然无不合身。
  时霁儿推门而入,眼睛一亮,掩嘴笑道:「典卫大人换了新衣裳,人都精神了起来。」替他拆发梳理,重新挽了个髻,髻中松松地包着一小块揉成团儿的纱帛,再以绸带扎紧髻根。
  「好了!」时霁儿轻声欢呼,将磨亮的小圆铜镜推到他面前。「这下子,典卫大人也像是京城来的贵公子了呢!」耿照恨不得钻进地洞里去,拿眼一瞧,却见镜中之人肤色黝黑,浓眉大眼、衣装整洁,简直是另一个人,半点也不像自己。
  时霁儿笑道:「再配一把刀,那可真的是威风凛凛啦!」小脑袋一歪,不由赞叹:「二总管的眼光真是好,不只挑自个儿的衣裳好看,替别人挑的也一般好看。」
  「这衣服……是二总管替我挑的?」
  「是啊!昨儿下半夜,二总管亲自起身挑了这些,让织工吊起来,只说『这里改短些』、『那里收一点』,便教人当场裁量改好,唤婢子送了过来。」时霁儿抿嘴笑道:「典卫大人一定为本城立了大功,才得二总管这般看重。」
  耿照脸上一红,暖意顿生。离开龙口村后,多半是他关心别人吃的饱不饱、穿得暖不暖,少有人为他这般着想,连身形都深印在脑海里,无须度量便能裁缝合身;想着想着,仿佛又回到童年的长生园,日日盼着山道尽头忽现一抹苗条娇影,那美丽和气的大姐姐又挽着盛了瓜果糕饼的小竹篮,来陪自己游戏说话。
  「二总管另为典卫大人安排了一处独院,请大人随我来。」
  耿照自然没有拒绝的份,正要起身,却见长孙日九推门进来。
  长孙望着他一愣,失声道:「耿照?」骨碌地咽了口唾沫,神情极是怪异。耿照十分镇定,转头拱手:「能不能麻烦姐姐在外头稍等片刻?我与他说几句就好,不会很久的。」时霁儿极是知机,福了半福,碎步掩门而去。
  门才关上,长孙日九已然憋不住,捧腹大笑:「合着你同世子拜了把子,怎么都穿成一个样儿?」耿照哈哈一声,一拳揍上他的肩膀:「谁跟你一个样!」牵动腰腿肌肉酸处,也疼得哼哼唧唧。两人打闹片刻,耿照心头顿松:「也只有他。不管我变成了谁,日九总是日九。」
  长孙日九瞥了他几眼,低头哼笑。
  「你今晚不会会这儿睡了吧?」
  耿照被说中心事,收起笑声点点头。
  「是啊!等安顿下来,我再来找你。」
  长孙不置可否,片刻才说:「二总管刚才找我去。」
  耿照见他目光中殊无笑意,不觉一凛。
  「净问你得事,我一推二五六,都说不清楚。只说你睡觉打呼磨牙,偶尔还偷尿尿。」长孙日九眉头一松,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耿照也笑了,揍他一拳:「偷尿尿得人是你吧?我几时干过这等鸟事?」
  「咱两同睡一床,也别分是谁尿的了,好生见外。」长孙凑近低声,神秘兮兮的问:「倒是你。几时搞上了二总管?弄得人家这般牵肠挂肚得,到处找人打听爱郎心思。」
  「去你的!小心你的嘴。」耿照又好气又好笑。
  长孙日九猥亵得笑了一阵,突然闭上嘴巴,不再说话。耿照明白是分开得时候到了,故作开朗得模样,笑道:「我虽不住这儿了,人总还在城里。等那厢都摸熟了状况,没准能常来找你。」
  「二总管问了我很多事,但我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也就不必说谎。」长孙自说自话,转过身去收拾床铺,声音轻描淡写得,听不出什么起伏,最后两句却透出一股肃杀:「此间是非地,自己要小心。」
  时霁儿领着他来到一栋独门独户得别致小院,倒比老胡得客舍还更宽敞些。此地距离二总管得别院很近,印象中也是她得休憩所之一,窗明几净、摆设简单雅致,空气里似乎浮挹着淡淡得梅蕊清香。
  耿照不禁想起当日在响屟中,二总管那既丰腴润又紧致结识得胴体、既优雅又妩媚动人得舞姿,不觉有些晕陶陶得,竟儿心猿意马起来。
  卧室得墙上悬着一把墨鞘单刀,耿照浸淫锻造术已久,不假思索,本能得取下观视。那刀甫一出鞘,房中便亮起一泓青光,显是快锐非常;刀锷上有「应化万千」四字落款镌刻,课程指甲般小小一方,其中「万」字故意镌城草书简体,显是出自城中首席大匠屠化应之后。
  「二总管交代,这房里所有得东西,都是典卫大人得。」时霁儿福了半福,甜笑道:「典卫大人好生歇息,婢子晚些再来看您。」
  耿照赧然道:「姐姐别叫什么大人啦,当真别扭得紧。」
  时霁儿眼珠滴溜溜一转,笑道:「你年纪比我还大呢!还不是叫姐姐什么得?」
  耿照不觉失笑,想了一想,道:「好吧,以后你就叫我耿照,那我叫你什么?」
  时霁儿道:「二总管都喊我霁儿。不过若有旁人在场,我还是得喊『典卫大人』,要不,二总管知道了肯定生气得。」
  「一言为定。」耿照笑道。
  「那我走啦。中午再来给你送饭!」
  时霁儿蹦蹦跳跳去了,偌大得房里只剩下耿照一人,静得有些空冷。他平日里劳碌惯了,一下子没了顶上人使唤,反倒不知该做什么好,怔怔坐在桌旁,仔细把玩着那柄屠化应亲铸得碧水名刀,不知不觉消磨了一个上午。
  正午时分,时霁儿果然提着食盒来了,手脚利落得布菜盛饭,服侍他用膳。耿照颇不习惯,见桌案上四菜一汤、有肉有鱼,咋舌到:「这么多菜,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你也一起来吃罢。」时霁儿圆睁杏眼,娇嗔到:「那怎么行!没规矩。」
  身旁紧挨着一名娇俏可人得妙龄少女,一双妙目盯着自己吃饭,耿照浑身都不对劲;想了一想,将大半碗饭倒入汤碗里,用调羹往盘中各舀一勺菜掺和,却把剩下得小半碗饭及干净得牙都留给了时霁儿。
  他拉过一张鼓腹圆凳,讲凳面拂拭干净,笑道:「你也一块吃吧!我吃这碗就好。」
  端起汤碗搅和饭菜,稀里呼噜得吃了起来,时霁儿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得看了半天,忍不住噗哧一笑,掩口坐了下来:「你这人,怎么这么有趣!」
  耿照笑道:「从前在铸炼房,大伙儿都是这样吃得。干饭难以吞咽,吃不快,拌了菜汤能多吃几碗。」时霁儿笑得直打跌,掩嘴道:「哎哟,又不是喂牛,吃这么快作甚?」
  「几十个人吃一锅饭,慢些便抢不到啦。」
  时霁儿托腮看他扒饭,转眼便将见底,轻轻叹了口气,举箸往他碗里夹了了几块菜肴,眯眼笑道:「那你吃慢些,我可抢不过你。」一边替他添菜,自己也小口小口吃了起来,模样倒像个老气横秋得小姐姐。
  「霁儿,你不用服侍二总管吃饭么?」耿照突然问。
  时霁儿叹了口气。
  「二总管正忙着,没空吃饭,在给四大剑门写信呢。你在不觉云上楼大大露脸,只怕镇东将军府一逮到机会,便要生事。二总管说:『亡羊补牢,时犹未晚。』不先给四大剑门一个说法儿,到时腹背受敌,可就大大不妙。」
  耿照心中愧疚,默默放下碗匙,食欲顿消。时霁儿陪他坐了会儿,才收拾碗筷离开。
  往后三日,时霁儿按时送来三餐,陪他同吃;耿照下午睡得饱足,夜里便随胡彦之寻僻静处练那『无双快斩』,一练就是一整夜,无招无式得无双快斩固然是奇,胡彦之得教法更是奇中之奇,没有废话,不浪费时间,直接从对打中铸炼技巧。
  到了第三天清晨,两人舍去钢刀,改以粗大得硬木过招。
  「你得攻击我已经挡不住啦。」老胡一抹额汗,笑容急豪迈又满足:「我没有把握在全力施为之时,能够不伤到你。改用木头还是周全些。「耿照精神大振,哥儿俩又练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停手,各自回屋歇息。
  他在屋里呆坐了三天,既等不到横疏影召见,又不敢到处乱跑,越等越是心浮气躁,暗自焦虑:「那晚二总管不让我说话,这几天有悄无声息,莫非是真恼了我?」挨到傍晚时分,忽听院里传来细细哼歌声,确实时霁儿提早送晚膳来。
  「霁儿,我……我想见二总管,有些话我想同她说。」
  时霁儿略微停顿一下,才又继续摆布饭菜。
  「还是别了吧?二总管两天没睡啦,现下正在歇息。」
  两昼夜未曾合演,显然妖刀之事得后续处理十分棘手,远超过耿照得想象。时霁儿叨絮着:「……赤眼妖刀是要交给埋皇剑冢得萧老台丞,还是留着应付镇东将军府得索讨,得先掌握足够得情报;主上坚持留下天裂妖刀,给那个叫阿傻得怪小子用,如何才能向武林道上交代,也得打通许多关节。还有另一把万劫妖刀据说遗落在本城附近,这几日寻城司得兵马分作三班,日夜不停得外出找寻,每一班都要向二总管汇报,由二总管在执敬司得巨幅地图上逐一标示,缩小范围……」
  耿照捏紧拳头,发出轻微得克啦声响。
  赤眼专克女子,既不能交给埋皇剑冢,更不能落到岳宸风这等人得手上,否则一有人保持邪念,将导致无数女子受害;妖刀对刀主只有残害,绝无裨益,阿傻身子瘦弱、指掌已残,更不能让他拿天裂去挑战岳宸风!
  还有万劫。一旦离开了寸草不生、鱼虾难存得无生涧,无论是谁碰了那把刀,都将造成比碧湖更大得灾害,届时又该如何收尾?
  (全怪我。这一切……全都是我得错!)
  累积多日得焦虑、彷徨与自责,倏地爆发开来,耿照仿佛看见二总管伏案操劳、花容消减得模样,没来由得一阵心痛,霍然起身,头也不回得冲出房间!
  时霁儿慌忙教导:「哎!耿照,你……你去哪儿?」
  「我找二总管去!」语音未落,人早已不见踪影。
  凭着直觉,耿照并未前往执敬司火二总管得书房挽香斋,而是奔向那晚他带着老胡、染红霞等入城时,锺阳领他们前去得那座偏院——过去耿照烦恼时,也不希望在众人眼前晃荡,宁可躲在一个安静不受打扰得地方,独自一人沉淀面对。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和二总管说什么。或许是一句抱歉,或许是求她亲口原谅,或许能利用琴魔前辈残存得些许记忆,为关爱她、照顾她,却因为他得胆大妄为二身陷风暴得二总管排忧解难——七品典卫得头衔此时发挥了在哦用,他飞奔如电,沿途却无人敢阻。二总管得偏院左近一向不受打扰,连侍卫岗哨也无,耿照冲过了空荡荡得曲折回廊,双掌一推,砰得一声,两扇朱红门扉弹了开来,忽然一阵热气铺面,小小得画堂之中白雾缭绕,如烧水烟。
  耿照心头一惊:「莫不是失火了?」挥散水雾一跃而入,到处不见她得踪影,那热腾腾得武器确实由一扇画屏之后冒出来得。他三步并作两步饶了进去,雾气更浓;奋力挥开满目蒸腾水汽,不觉一怔。
  屏风之后,置着一只椭圆形状得大木桶,横疏影全身赤裸,闭目浸于桶中,那蒸腾得浓浓白雾正是来自桶中水面,光看便知水温正热,浸得人通体舒泰。
  他放落浓发,被沾湿得发束一缕缕垂落在木桶之后,两条雪酥酥得细直藕臂拦在桶缘,裸露楚肤质细润、线条姣好得腋窝来,腋下光洁,令人忍不住想凑上去轻咬一口,细细舔舐;微波之上,耸出一对白腻得浑圆半球,水珠沿着饱满得弧面滑落,水下隐约两点细嫩乳梅,淡淡得浅橘色酥柔粉润,乳首昂然尖挺,亟欲翘出水面,十分动人。
  耿照看傻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横疏影似乎是疲惫至极,粉劲倚着桶缘向后仰,巧致得下颌微微抬起,丰满已极得硕大胸脯起伏有致,伴随着一阵轻细微鼾;适才耿照破门而入,居然都没将她惊醒。
  待得片刻,温泉热气从敞开得门窗逐一散去,桶里得娇躯更是一览无遗。
  横疏影个头娇小,或许因为擅舞之故,双腿比例极为修长,两条粉光致致得笔直玉腿交叠在桶中,腿心夹着一团白皙饱腻得浑圆隆起,乌黑得细毛在水中飘散,不住轻轻晃荡。
  耿照忍不住『咕噜』一声,喉头滑动,只觉面红二耳热,不敢多看,正要轻轻倒退出去,忽听门外一阵急促得脚步身,一把清朗浑厚得嗓音透过屏风,高声叫道:「启禀二种观,我是锺阳,有急事求见!」
  横疏影嘤咛一声,还未睁眼,犹带鼻音得腻嗓子无比娇慵:「是……是这一班得搜索回报么?呈进来。」揉揉额角,正欲起身,忽见耿照僵立在桶前,赶紧掩胸坐下,『哗啦』溅起大片水花。
  锺阳推门而入,奔向将书报放在桌上便走,突然听见屏风后水花四溅,警觉道:「二总管还好么?我唤霁儿前来。」横疏影定了定神,双颊潮红,也不知是羞是怒,抑或被温泉浸得有些晕陶,一首掩胸,一首遮着腿心,示意耿照噤声,提声道:「没事,不用忙,你先下去。」
  她生得娇小,柔荑自是十分致细,想掩住两只浑圆丰满得傲人玉乳,简直是欲盖弥彰。耿照都不敢动,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下身却不听话地勃挺起来,档间撑得又涨又痛,隐约浮露出怒龙得形状,顿时尴尬不已。
  横疏影面上一红,又好气又好笑,总算他心思机敏,咬了咬唇珠,从容应答。
  「我在沐浴,不想被人打扰。你先回挽香斋,我少时便来。」
  锺阳虽觉有异,到底不敢拂逆她得意思,只得应道:「属下告退。」脚步声动,随即传来门轴转动得咿呀声响,屏风内得两人都松了口气。
  横疏影咬着樱唇,似笑非笑地瞪他一眼,眸光又狠又娇,衬与雪靥潮红,耿照只觉平生所见女子,未有如许明媚者,不觉一怔。忽听锺阳叫道:「停……停步!」一阵急促步伐,楼窗朱漆门扉「砰!」又被推了开来,来人不理锺阳阻挡,大步而入,寒声道:「二总管要见我,凭你也敢阻拦!」
  锺阳似乎是吃了一巴掌,沉声道:「世子明鉴。二总管正在洗浴,这般硬闯,似是于礼不合。」耿照心中一沉,暗付:「居然是他!」
  只听独孤峰冷笑道:「你们这些个小狼狗见得,偏就本座见不得么?我呸!」啪得一声,似有种种掴了锺阳一记。横疏影对耿照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可妄动,提声道:「世子有什么事,能不能等我出去再说?」
  独孤峰冷笑道:「方才下人回报,说耿照那小子往二总管房里来啦,我怕生出什么意外,这才来看看。二总管屏风之内,总不会还有一条小狼狗罢?」锺阳呼吸声粗浓意外沉重,还夹杂着些许清脆得克拉轻响,想是愤怒已极,若非碍着世子尊贵,只怕便要动手。
  横疏影进退维谷,又担心他年轻气盛,控制不住脾气,隔空吩咐道:「锺阳先下去。这里梅尼得事了,世子是自己人,不会不知道本分得。」他还待分辨,横疏影嗓音一紧,冷然道:「出去!你不听我得话了么?」锺阳不敢违拗,悻悻然退了出去。
  独孤峰没想到她今天居然这么好说话,益发认定她心中有鬼;屏风之后,必有玄机。
  他觊觎这名昔日父亲得宠姬、今日流影城得当权者已久,从少年时第一眼见她便色授魂销,难以忘怀。但横疏影对他总是不假辞色,外表虽是酥媚入骨,却连些许甜头也不给尝。独孤峰于是深狠起来,一逮到机会便与她为难。
  独孤峰清了清喉咙,哼笑道:「二总管若要人洗背抹身,不妨来找我,何必找这些低三下四的奴仆?传将出去,也不好听。」横疏影冷到:「我没空和你罗唣,独孤峰。你有什么话便说,说完便滚蛋;惹恼了我,我包管你会后悔自己今日的卤莽与无礼。」
  她这几句话说的平平淡淡,却自有一股摄人威仪。
  独孤峰悚然一惊,额汗涔涔,忽然恼火起来,厉声到:「横疏影!你既是婊子出身,妓寨娼寮干的什么勾当,还怕人说么?老头子两腿一伸后,流影城决计不会落到你的手里。这片城池、领地的主儿是我,你想有个地方安享晚年,趁早服侍得我欢喜些,不定我会尽释前嫌,也纳你做一名小妾。」说着放声笑了起来,嗓音忽地拔高拔尖,毫无预警,宛若鸱鸮。
  横疏影冷笑。
  「你连你父亲的姬妾都敢染指,传将出去,还想保住爵位功名吗?」
  「你有什么好打算的,横疏影?」独孤峰尖声大笑,笑得全身颤抖:「老头子年轻时纵情酒色,这十几年来早就不能人道,人尽皆知。他身强力壮之时,尚且不能让你一举得男,你白守了十年活寡,还想生出个嗣子来、谋夺白日流影城得基业么?不如替我生罢!」
  横疏影一言不发,只听得哗啦一声水声,似是她怒极打水,溅得一地湿滑。
  独孤峰从未骂得她还不得口,盆发得意洋洋,肆无忌惮。「你也盼了十多年啦,寒夜孤枕、寂寞难耐,在执敬司养了忒多得小白脸,还不是想男人?你趁早认份。遂了我的心意,我肯定待你不薄。」
  横疏影轻笑起来「你跟云锦姬也是这么说得吗?」
  独孤峰面色「刷!」变得煞白,颤声道:「你……你胡说什么?我……她……」
  横疏影淡然道:「我有洁癖,衣、食、住、行无不求精,挑选属下也一样,文武兼备以外,也要长的体面,谨此而已。你选婢女侍妾,岂会不辨美丑?记着:不是你所思所想卑鄙下流,旁人也同你一样!」
  独孤峰恼羞成怒,尖叫道:「你莫做贼喊抓贼!带我拿了那厮,再将你俩赤条条得掷作一处,教你这淫妇去游街!」一把推开屏风,却见横疏影独自缩在木桶中,只拿一件晨褛掩住桶面,避免水下春光外泄,四周却空无一人。除了那只木桶,仅有一座披满衣物得黄梨木架,更无衣橱木柜可供藏身。
  他目瞪口呆,半晌说不话来。
  横疏影掩着胸脯,冷冷说道:「我数到三,你立刻给我滚出去,主上便不会知道这件事;要不,我敢保证你和云锦姬绝对有事。一!」独孤峰如梦初醒,吓出了一身冷汗,心知自己闯了大祸,更有把柄握在她手里,不敢撂狠,转身落荒而逃。
  「还有,」横疏影冷峻得语声透出屏风,仿佛索命得阎罗:「出去时把门带上。」
  砰得一响,朱漆镂花门重重得关上。失魂落魄的脚步声跌跌撞撞,片刻便走远了。横疏影背靠桶缘端坐不动,过了一会儿才拍拍浸湿的晨褛,耿照猛然冒出水面大口呼吸。「嘘—」横疏影伸手比着丰满得唇瓣,示意他不要发出声响,纤细修长得左手食指往前一伸,轻轻柔柔地按着他得嘴唇。耿照大口吸气,朦朦胧胧之间,只觉得唇上一点腻润肤触,忍不住张口轻咬。横疏影「嘤」的一声,咬住嘴唇忍着呵痒笑意,雪白得身子轻轻微微颤抖。拿木桶不算宽大,容不得两人并坐,横疏影结着说话引开独孤峰得注意力,先让耿照坐在桶底,自己再跨坐上去;两人动作极轻,再加上独孤峰粗心大意,居然没有察觉。她浑身赤裸,一双修长笔直得纤细美腿分跨耿照腰际,饱满浑圆的耻丘抵着他得裤头,陡觉一物顶了上来,坚硬滚烫,隔着粗糙得裤布摩擦着她得娇嫩阴户,不觉有些心慌,双手撑着桶缘便要起身;谁知稍离些个,心底顿觉空虚,犹豫之间,腴润得小腰已被一双有力手掌拿住。耿照身子发热,脑袋里烘烘热一片,双手一触及她滑腻得肌肤,便再也放不开,一股莫名得欲念自身体深处沸滚起来,难以遏抑,忍不住低头啃吻她雪腻得乳肌,一手攀上浑圆巨硕的左乳。横疏影得乳房饱满硕大,乳质却极其绵软,仿佛盛装着乳浆得细绸袋子,腻润的乳汁泌出极细极细得网眼,填补了每一处肉眼可见得微笑孔洞,以致触手丝滑,令人爱补忍释。因为极具分量,乳房得下缘沉甸甸地坠成了完美得丰圆形,乳肉滚溢出乳房得根部,累累地叠在结识苗条得胸骨下,身胴极细,曲线毕露;乳房浑圆饱满,大如垂架熟瓜,浆饱汁甜,充满粘腻手感。
  她乳房虽大乳晕却只有铜钱大小,色泽浅润,光滑无比。耿照握着她得左乳恣意揉捏,细绵柔软得乳肉溢出指缝,怎么抓都难以握实;揉着揉着,忽觉掌心磨着一点硬蒂,微微放开些许,饱满得乳廓猛得一颤,却见乳晕微微勃挺,翘起一枚指天椒似的淡色乳蒂。
  整只乳房从侧面看来,宛若饱满欲裂、熟透了的花椒子,尖、翘、圆、饱兼而有之,竟是名副其实得「椒乳」,形状既美,手感又是极佳。耿照揉着兴起,忍不住低头去衔,轻啮着柔嫩的乳头一拉,乳形陡被咬得尖耸起来,柔软到了极处。
  「啊、啊啊……不……不要……」这一切都是按照横疏影得脚本进行着,然而双峰失陷得一瞬间她突然害怕起来,乳尖上既酥又麻又刺疼得美妙感觉十分陌生,她本能地闪躲推拒,软弱无力地挣扎着。
  这样的挣扎令耿照加倍得兴奋,他不顾她小手得推拒拨弄,尽情揉捏着那对醉人的柔软双峰。
  与黄樱结实坚挺、充满骄人弹性得巨乳不同,横疏影得乳房嫩如水掐豆腐,滑腻如脂,偏又大得令忍咋舌,白皙如象牙得乳质肌肤透出淡淡的青络,仿佛不堪如此饱实沉淀,即将瓜熟蒂落;只消用指腹轻轻一掐,乳瓜便无法控制地在掌中恣意变形,那时足以激起雄性兽欲得娇嫩细柔,令人心生怜惜之余,又忍不住蹂躏再三。
  横疏影剧烈喘息,湿发紊乱、双颊娇红,柔弱的模样与平日的高高在上有着天壤之别,更加诱人侵凌。耿照紧搂着她得小腰,从她得颈侧一直吻道胸口,唇上得细密胡根硬如尖毡,刮得她又痒又疼。
  她怕得不停发抖。
  还带侵略性得阳刚魅力令横疏影意乱情迷。他铁一般得结识臂膀、粗暴又温柔的啃吻,还有一直弄疼乳房得揉捏方式……她发现自己可能无法完美执行计划,软弱的挣扎成了惊慌失措的抗拒。
  「不要……不要!放……放开我……」
  她抡起粉拳捶打他得胸膛,扭动娇躯以避免双峰沦陷,进行徒劳无功的挣扎;修长的双腿紧紧夹住耿照得熊腰,不让他褪下裤衩……木桶里水花四溅,激烈的肉搏带着浓烈得情欲与挑逗。失去理智的少年突然狂吼一声,松开了怀里的赤裸美人。
  横疏影抱着胸娇娇喘息,还未回过意来,耿照忽然抓起浸湿得粉紫色薄纱晨褛撕开,将白皙的失神美人一匝一匝的缠了起来!那晨褛质地轻薄,故意裁成曳地数尺的宽大形式,横疏影抱胸屈膝、拱妖翘臀,从鼻上道踝下,被裹成了一只曲线玲珑、窈窕诱人得粉紫蝶蛹。
  层层包裹得淡紫纱子叠成深浓妖艳得靛色,匝绕而起的缝隙间透出酥白雪肌,既像一具迷离艳尸,又充满女性肢体的动人魅力……
  耿照将她一把扛起,涉水跨出大木桶,湿淋淋的来到榻边,将她脸下背上的摆成了趴卧的姿态,膝盖抵地,被湿褛裹成一束的蜂腰压上榻席,两瓣雪臀高高翘起,豪无反抗之力,只能等待临幸。
  横疏影吓坏了,这才开始扭动挣扎,呜呜出声。忽然一声裂帛响,股间一凉,缠着美臀的褛纱被撕开,肥美的阴唇湿润无比,被鸡蛋大小的光滑钝尖抵着分了开来,一条滚烫坚挺的巨物一点一点挤开她的窄小紧凑,裹着粘腻的泌润长驱直入。
  她睁大眼睛却叫喊不出,浑身紧绷,被裹住的双手抓紧巨乳。那挤开深入的异物感仿佛无休无止,不断插进娇躯深处,一直深入、一直深入……
  正以为被贯穿的当儿,那硕大的前端已抵着一处又酸又紧的奇怪之处,耿照抓着她的腰开始耸动,满满的、结实的抽插着,每一记都带出一小注半透明的白腻浆水,然后又挤着咕噜噜的细小液泡深深插入——横疏影拼命摇头呜咽,浓发散在榻上,裹住嘴巴的细纱间渗出香涎,腰肢像痉挛似的上下弹动。
  「嘶——」的一声,她背脊一凉,缠布被撕到了腰间,横疏影仰头娇吟,终获自由的双手不但没有反抗,反而撑着席垫仰起上身,饱满沉坠的乳瓜前后摇晃,不断撞击着细细的藕臂。
  偶一回头,见耿照不知何时已褪去衣物,露出一身精壮结实的古铜色肌肉,光滑的年轻肌肤布满汗珠,线条起伏利落,充满男子气概:慌乱中一瞥,心头不由得一阵小鹿乱撞,膣里更是死死掐紧,挤出大把淫水,顿觉他每一下都捣得娇嫩的肉壁满满撑开,由内而外,仿佛贯穿她的娇躯,又疼又美。
  「轻……轻点儿!好……好深!呜呜呜呜……」
  耿照捧着她缠满紫纱的圆润美臀,低头见股沟间裂开一条布缝,肿胀的阴唇沾满粘腻淫水,狰狞的怒龙拉耷着一圈粉色嫩肉,凶猛进出。两人交合处晕开大片水渍,失载的液珠伴随着冲击四散飞溅,沿着纱布点滴落下。
  她双手胡乱揪着席枕,叫喊声既妩媚又淫乱,夹带着些许哭音。
  「呜呜呜……好满……好胀!不行了,快……快放开我……呜呜呜呜……」
  耿照反手抓着她踝间的纱褛一扯,将最后的纱布撕开,端起一条美腿架高,但见细长的足胫末端,肉呼呼的香滑小脚不住摇晃,玉趾娇娇蜷着,代表主任正美得高潮迭起;粉酥酥的阴部大开,被插得汁水淋漓,唧唧有声。
  横疏影骤失重心,小手一软,改以手肘撑地,她自幼勤练舞蹈的曼妙身段一览无遗,硕大柔软的雪白胸脯整个压上榻席,如水蛇般下腰,圆臀高高耸起。
  耿照挺腰一勾,龙杵上感受强烈,似将爆发,进出更加凶狠。
  横疏影忽觉膣中巨物猛地又涨大了些许,更粗更硬,更火热烫人,花心里酸得死去活来,手足发软,心魂儿都快被勾出天外。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滋味,既是销魂又是害怕摇着螓首哭叫道:「啊、啊……不要……不要了!姐姐……姐姐不成啦!啊、啊啊啊啊……」
  耿照忍着一丝泄意,将她的左脚放落,双手绕至身前,满满攫住上下摇晃的巨硕乳瓜,猛将她抓得直起身子。横疏影按住他的手掌,不自觉地摆动蛇腰,翘臀迎凑,股间被撞得「啪、啪」作响。喘息、呻吟也随撞击的节奏断成一片急促音,宛若哭泣。
  她体质极是易汗,浑身水滋滋的滑不溜手,耿照一边加速挺动,一边疯狂揉搓她的娇乳,挤滑得液珠飞溅,丝毫不逊于淫水狼藉的股间大腿。突然掌心一滑,横疏影娇声惊呼,整个人脱出掌握,向前趴倒。耿照及时抓住她的腰那趴低的角度与昂翘的龙杵掐成逆角,膣户给硬生生扳成了水平方向;耿照乘势箍紧,向前一轮猛攻,插得横疏影尖叫起来,手足瘫软,较小的身子就这么挂在他掌间,痉挛地一抽一抽,半晌才气息奄奄,回头娇喘:「你、啊……你……坏蛋!弄……弄死人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呼声尖叫,浑身绷紧,娇嫩的膣户里猛然一缩,耿照再也忍耐不住,射得热浆滚流,汩汩溢出,两人脱力趴倒、交颈侧卧,一阵浓重倦意袭来,耿照本能将佳人抱了满怀,臂弯里紧箍着沃腴的硕大嫩乳,湿滑的乳肉溢出臂围,宛若两团刚揉进了温热乳浆的粉雪面横疏影睁着朦胧失焦的美眸,胸脯剧烈起伏。
  她浑身上下覆盖着一层细密薄汗,连撅起的唇上都泌满晶莹汗珠,白皙的胴体遍布彤艳艳的玫瑰色潮红,有的是指引、抓痕,也有胸口。面颊等处浮现的高潮余韵,艳艳动人,美不胜收。
  这一切原本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藉热水雾气施放的「漱云香」,以及桶中温泉添加的「朱蜜散」,单独遭遇均对人无害,掺和起来却是一帖专门对付男子的催情剧药「玄都采华液」;适时安排霁儿,钟阳等人发挥作用;就连独孤峰那蠢货也是一煽即来,半点不费力气……
  她的胴体充满魅力,没有男人可以抗拒;况且,耿照又对她甚有好感。稍微加强一下他的愧疚,向他吐露些许心中的烦恼,很快就能突破单纯少年的心防,得到她想要的,自与长孙日九谈过之后,她就明白耿照保守秘密的决心,必须采取极端的手段才行。
  ——「不择手段」,一向是姑射中人完成任务的不二法门。
  但与耿照春风一度的结果却远超过她的想象。
  十年来,全身心投入流影城的建设,殚精竭虑、夙夜匪懈,默默忍受外界的异样眼光,以及种种满怀恶意的蜚短流长……让她变成一名对床第之事惊慌失措的笨女人了么?为什么像交媾这样丑陋而肤浅的行径,会让她快美到发狂?
  她的身体还在发麻,紧并的双腿之间,被抽插得肿胀娇红阴户里,正慢慢淌出微温变稀的阳精,弄脏了白皙的大腿。横疏影抱着少年结实的臂膀,娇慵无力地偎着他厚实的胸膛;在坠入梦乡的前一瞬,泪水悄悄滑落面庞,连她自己也没发现。
  【第四卷完】

我有九千万亿舔狗金
番茄第一帅哥
舔一个女神,你就是舔苟。舔一百个女神,一百个女神就是你的舔苟。陈远,觉醒终极舔苟系统,获得舔苟金九千万亿。一条终极舔王的故事,由此展开·····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4 14:45:49

【第五卷:青锋赤炼】第二十一折:流霞春戏,祸起青衣
  耿照缓缓睁眼。
  满目金针碎流霞。床屉间浮光含晕,不觉已到黄昏时分。
  他渐渐习惯透入月洞床架的刺目晖亮,室内景物逐一现影,视觉以外的其它感官也次第苏醒。他将鼻端埋入她汗湿的浓发,只觉一阵梅幽之间,隐约透出潮温的肌肤香泽,混杂了乳滑丶腋润,以及白麝香一般的爱液气息,淫靡而诱人。
  横疏影天赋异禀,膣内的气味异常甘美,越往深处越是幽甜,一沾上指尖便盘绕不去,初嗅时香气直钻鼻内,清冽处如血口渗盐,又似无数尖针细攒;再闻片刻,香气却半点不散,深叠层垒,既馥郁又清幽,梨汁兰液差堪比拟,然而比之于玉体泌出的香滑温润丶液丝剔莹,又多有不及。
  她的嫩膣鲜滋饱水,交媾时被粗大勃挺的阳物深深插入丶用力刨出,淫汁溅满榻席枕被,兰麝般的爱液香气满室蒸腾,中人欲醉。耿照嗅得几口,不禁心猿意马,还残留着快美微倦的身体慢慢醒了过来。
  横疏影背着他侧卧榻上,耿照右臂穿过丝缎般的浓发,任凭玉人倚颈枕颔,稳稳托住她巴掌大的秀美娇颜;左臂却环住她曲线玲珑的胴体,满满抱着她雪腻的乳峰,箕张的五指攫住甜瓜似的右乳,乳肉溢出指缝,难以握实。另一只左乳如堆雪般塌覆下来,沉甸甸地压上左掌,将黝黑的拇指丘埋入一条深沟,益发衬得乳脂酥白,美不胜收。
  耿照闭上眼睛,若有似无的转动拇指,粗糙的指腹如陷奶酪,于一团柔腻中抚出乳沟的深邃丶乳廓的浑圆丶乳峰的绷弹紧致,以及根部如褶囊叠溢的肥软……
  一只前端如椒实般尖翘,通体又圆饱如瓜的骄人巨乳在他脑海中倏然成形,细小的乳蒂嫣红勃挺,耿照想起将它含入口中时的坚硬光滑,轻轻啮咬时又是如此柔嫩弹牙,伴随着怀中玉人的颤抖呻吟,下体猛然硬起,从她雪面般的臀股间悍然挤入,被紧并的双腿夹个正着。
  狰狞的巨龙擦刮着敏感的大腿内侧,横疏影「唔」的一声微微发抖,倦慵的鼻音又娇又腻,似也醒了过来。人还未开口,耿照顿觉杵身一阵潮润,一股温凉液感自她腿根蔓延开来,不知是初醒即汗,还是蛤中又淌出水来,一时欲念大盛,便要翻身挺入她腿心嫩处。
  横疏影娇躯乏力,兀自迷迷糊糊的,两片嫩唇忽被一枚鸡蛋大的圆钝巨物挤开,窄小的蛤口硬给嵌入了小半截,宛若拿磨圆的黄铜棍头撑开嫩瓤,捅得她又疼又美,忙颤着玉手一把拿住,娇娇埋怨:「你……才一醒来便欺侮人,小坏蛋!」
  火热的龙杵一入柔荑,顿觉温凉滑腻。她小小的掌心里捏了把细汗,肤触贴肉紧凑,一被掐着,别有一番销魂滋味。
  耿照长长吐了口气,终于确定这不是梦境,自己是千真万确地占了城主爱妾的身子,是平日高高在上丶一呼百诺,明艳不可方物的绝世丽人。明明是罪无可逭,不知怎地却不甚害怕,只觉旖旎温馨,说不出的心满意足。
  他束紧双臂,怀中的赤裸娇躯扭动着,弯翘如铁的凶物卡入她湿腻的股间,腹背更无一丝空隙。那是曲意承欢丶毫无保留的体势,代表适才的荒唐是两情相悦,是她把自己宝贵的身子全交给了他,而非是无端所致。耿照心中一动,温情充满胸臆,不由将她抱个满怀,埋首发间轻唤:「二总管,我……」
  啪的一响,横疏影轻打了他臂上一记,混着些许浆滑,听来倍觉淫艳。
  「讨打!」甜腻的语声穿透湿发,带着一抹慵懒,可以想见玉人轻咬着丰润的唇珠,一脸又倦又狠的娇媚模样。「占人家身子的时候这般狠,开口却说薄情话!你若不知怎么唤我,以后休想……休想再碰一碰我的身子!」
  「以后?」耿照听得一怔,心念电转:「她还想让我……还想让我……难道这不是露水姻缘,在她心里,我们能有『以后』?」蓦地热血上涌,觉得自己被珍惜看重,在她心目中与众不同。这样的感觉前所未有,欢喜得像要鼓炸胸膛,此刻便要他为怀中的女子而死,怕也是毫不犹豫。他想起晨间禁园的景况,大着胆子欺近她雪润的粉颈,轻声唤道:「影……影儿!」
  横疏影噗哧一笑,打了他一下。「这可不是你叫的。我呀,能做你姊姊啦,小呆瓜!」说着又拿柔腻的手心细细抚揉,生怕打疼了他,边揉边笑着:「不过这个好些了,我不生你的气。」
  耿照忍不住面露微笑,福至心灵,抱着她低唤:「姊!」
  横疏影闻言一怔,停下动作。片刻,雪白的胴体才慢慢转过来,一双腴润晶莹的修长藕臂温柔地穿过他胁下,小脸埋入他的颈窝,将他抱得满满的,硕大的雪乳自两人胸膛紧贴处挤溢而出,触感饱实匀厚丶温软绵滑,滋味妙不可言。
  耿照从未见她有过这样孩子气的动作,一时反应不过来,任她抱着,半晌才迟疑道:「姊……姊?」横疏影一动也不动,任性地紧搂着他;过了一会儿,才以鼻音咕哝着应道:「嗯?」
  耿照更无疑义,笑着将她抱紧,低头唤道:「姊!」横疏影仰起头,两人四唇相接,吻得心魂欲醉,难舍难分。「我干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玷污了姊姊,就算城主要将我千刀万剐,那也是天公地道。」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耿照喃喃道:「明知如此,我半点也不后悔,就像着魔似的,我……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横疏影噗哧一声樱唇微抿,促狭似的一笑。
  「好啊,你把姊姊当作勾人魂魄的妖精么?」
  耿照慌忙摇头,正急着想开解,怀里的横疏影伸出剥葱似的食指轻点他鼻尖,淘气笑道:「姊姊逗你玩儿呢!傻小子。」顿了一顿,细声道:「就算城主知道了,顶多吃吃飞醋,不会拿你怎样的。」
  「为什么?」
  「因为他欠我的,可多了。」横疏影寂寞一笑,眯出满眼泪花:「豪门姬妾唯一的出路,就是替主人怀上一个男孩儿。若无庶子,别说是荣华富贵,便想安身立命也未必能够。光是这十二年来他没法儿再碰一碰我,已十分对我不住,除了将流影城的一切交我打理,他在银钱田产之上也对我很大方,还曾亲口对我说:『你要是想男人了,尽管去找些年轻力壮丶英俊潇洒的哥儿来陪。总之,是我对不起你。』「我原以为他是说笑,一直没放心上。后来城中流蜚忽起,说我专拣英俊少年入幕,背地里与他们干出淫秽之事,闾丘贯日那老东西猪油蒙心,竟跑去参我一本。
  「主上把他儿子叫进城,当众说:『不管她干了什么,都是我准的!谁敢多说一句,我便割了他的舌头!古人徙木立威,你老头年纪一大把了,杀他也立不了什么威信,父债子偿,今日本侯便留下你的舌头!』闾丘弘那太平少爷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逃了回去,我才知道主上是认真的。
  「他竟私下跟我说:『我瞧锺阳那小子生得不坏,你眼光倒好,不算坠了我的面子。』听得我啼笑皆非,一下子不知该气恼还是伤心才好。要是我早些看开,免了这十几年来城务缠身之苦,不定已尝遍世间英俊郎君的好处,也算是艳福无边。」
  耿照不敢随意插话,只是静静聆听,总觉她的口吻虽有几分戏谑,却隐约透着一丝寂寞。
  横疏影拂着他黝黑结实的胸膛,轻道:「你别瞧主上现下的模样,当年在京时,可是独孤皇族中数一数二的佳公子,游戏花丛,身畔常有蝶燕环绕。后来有人想要害他,只得装作贪淫好逸的模样避祸;装得久了,却真成了个酒色缠身的浪荡子,不止消磨了志气,连身子也弄坏啦。」
  耿照曾听独孤峰直言其父「十几年来不能人道」,如今得横疏影亲口证实,更无怀疑,只是忍不住奇怪:「不能与女子做……做那等事,又何必养这么多美貌侍妾在身边?光用眼睛看丶用口手狎戏,却不能一逞淫欲,岂非难受得紧?」
  他于男女之事所知有限,不知怎的忽然在意起自己在横疏影心目中的地位,唯恐贸然提问,为怀中玉人所笑,只得硬生生将疑问吞回肚里。
  横疏影浑然不觉,兀自喁喁细语,一双眯起的杏眼中眸光盈盈,似乎坠入回忆之中。「我十三岁时他替我赎身,纳为小妾,也是那年他替我破了瓜,当时他身子还未全坏,着实恩爱了一阵。后来京里的形势又变,眼见不能待啦!他赶紧向皇上讨了差使,举家迁到东海;临行之前遇上一些麻烦,是我暗中使了力,才得顺利出京。」
  她见耿照眼中露出一丝茫然,嫣然笑道:「姊姊我呀,十五年前可是平望都里首屈一指的花魁名伎,嫁与他独孤天威为妾,也算是委身了,能用的人脉关系只怕还胜过那个有名无实的世袭一等侯,你信不信?」
  耿照点头道:「我信。旁人怎想我不知道,在我看来姊姊就像天仙一般,便教我为姊姊而死,我也愿意。」
  横疏影噗哧一笑,本想轻轻拧他一把,责备他几时学得这般嘴贫,抬眼却见耿照满眼诚挚,才知他不是刻意甜言讨好,而是发自内心,不禁为之一暖,晕红双颊,咬着丰润的唇珠,将滚烫的小脸埋在他颈间。
  「你现下尝到了姊姊的好,才说这等话。」
  她尖细的下颔枕着耿照的胸膛,低语声幽幽流泄,伴着一阵若有似无的梅香。
  「有一天,你会喜欢上其它的女子,她们比我年轻丶比我美貌,到时你就会忘了今天说过的话。男人都是会变的,这也没什么。」
  「我……我决不会变的。」耿照用力摇头。
  横疏影眯眼微颦,红扑扑的小脸轻潮蒸润。
  「那……水月停轩的染家妹子呢?她若是非你不嫁,你要是不要?」
  耿照为之语塞。
  横疏影淡淡一笑,伸臂将他抱紧,两团绵硕至极的巨大雪乳压上他的胸膛,柔声道:「将来等你本领大成丶功成名就,三妻四妾也是稀松平常,姊姊是残花败柳,这一生摆脱不了嬖妾的身份,只能守着这片城山,老死于庄园深处。
  「我不求你心里只有姊姊一个,只求你永远对姊姊老老实实,喜欢便说喜欢,不喜欢了便说不喜欢,我俩永不相怨。染家妹子也好,那姓黄的贼眼丫头也罢,你将来还会有很多丶很多美貌出众的女子,姊姊都不生你的气。」
  耿照听她提起染红霞以及黄缨,心底掠过一抹异样,情思之纠结混乱,连他自己都难以廓清。只是对横疏影的心疼与怜惜却是清清楚楚,丝毫没有迟疑,他将玉人紧紧拥起,缓缓道:「我……我不太会说话。在我心中,姊姊是天仙化人,我永远都不骗你。」
  横疏影柔声道:「有你这句话,姊姊什么都够啦。」
  耿照默然片刻,忽道:「姊姊,你为何……待我这般好?我只是出身低贱的乡下人,姊姊却……」横疏影双颊飞红,咬唇缩颈,捂着秀美的小脸接口:「却……却将宝贵的身子都给了你,让你这般……这般恣意胡来,是……是也不是?」
  耿照脸一红,见她羞态娇美丶无比诱人,下腹间一团火热,只得木讷点头。
  横疏影定了定神,轻抚他的胸膛,柔声道:「我家里有个弟弟,很小的时候便分开啦,若能活到现在,说不定都与胡大爷一般年纪了。偏偏我只能记得他小不隆咚的模样,小小的脸蛋,小小的胳膊和腿,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我头一次在长生园瞧见你,便想起了他,感觉格外亲切;想我弟弟之时,便去后山看一看你。」
  「这呀,便叫做『情苗深种』。说不定姊姊从那时起,就打心里喜欢上你啦。」她忍着笑,故意一本正经地说。
  耿照笑了起来。
  「我也很想念我家里的姊姊,可不想娶她做妻子。」
  横疏影雪靥娇红,咬了咬唇,握起粉拳轻捶他胸膛:「嘴贫!」耿照被捶得一头雾水,片刻才省起自己有口无心,居然说出「妻子」二字,黝黑的脸庞微微胀红,半晌才低声道:「我没多想便说啦,姊姊别恼。」
  横疏影咬唇道:「想也没想,才是真心。」沉默了一会儿,正色道:「姊姊可以做你的情人,夜夜把身子交给你,会关心你丶心疼你,听你的烦恼心事,却永远不能做你的妻子。」她说得平平静静,彷佛是平日在挽香斋里交代差使似的,声音不起一丝波澜,暮色里听来却格外凄楚。
  耿照浑身剧震,胸臆之中热血上涌,忽觉什么妖刀作乱丶苍生血灾,全都不及怀里楚楚可怜的绝色佳人于万一。世上多有英雄豪杰,有本领丶有武功能对抗妖刀,远胜过一个籍籍无名的乡下小子,而能给姊姊幸福的,却只有自己一个!
  ——她若能抛弃荣华富贵,我们便找个无人寻到的地方隐居起来……
  横疏影眼眶微红,笑着摇了摇头。
  「你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而我前半生是个青楼伶伎,后半生已注定是嬖妾的名分,非是我舍不下流影城的富贵,而是不能毁了你的大好前程。」
  耿照又是心急,又觉不解:「姊!我只是个乡下小子,为什么你总说我『将来要做大事的』?我——」
  横疏影「嘘」的一声,幼嫩的指尖按住他的嘴唇,满目温柔。
  「我横疏影爱的,怎能是庸俗之辈?你诚毅果敢,勇于承担,遇事绝不逃避;重然诺丶堪托付,有为有守,冷静沈着,再加上头脑清楚,精明练达……这些,都是成就大事的条件,并非是寻常易见。
  「武功技艺,后天可得,就算没有独步天下的武学,难道便不能指点江山,傲视群伦?古今开国之君,几人如独孤弋一般,有『五极天峰』的绝顶实力?他们打下的基业,未必便不如白马王朝;其祚绵长,不定还胜于独孤氏一脉。」白皙如鹤颈丶曲条滑润的藕臂往榻外一比:「你才这么高的时候,姊姊便识得你啦!你自幼便是个小小男子汉,我决计不会看错。」
  两人相视而笑,交颈并头,顿觉天地不过一榻,满怀俱是春情。
  横疏影像猫儿似的伏在他胸前,剥下高高在上的二总管形象,她白皙的胴体格外娇小可人,耿照单臂便能环住,若非她胸前双峰过于雄伟,无论如何挤压丶贴紧,仍是溢出两团雪面般的喷香美肉,反成了隔开两具胴体的肥软乳垫。
  「老实跟姊姊说……」她甜腻的嗓音里,带着一抹狡黠笑意:「你同染家妹子好过了,是不是?当夜在红螺峪,她中了赤眼妖刀之毒,危在旦夕;你为了挽救她的性命,万不得已,只好夺了她的红丸,做了她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姊姊说的,一点儿也没错罢?」
  耿照悚然一惊,脱口道:「是……是她说给姊姊听的么?」却不知染红霞是怎生说的,不知自己在她口里是何模样,也不知那迷离缱绻的一夜,在她说来会是何等形容……情思起伏间,忽听「嗤」的一声轻笑,横疏影缩颈微抿,抬起一张眼波朦胧的秀美小脸,眸里闪着慧黠的光。
  「我猜的。」
  不理耿照的错愕,她俏皮耸肩,怡然道:「那晚在书斋,我见她行走之际有种微妙的迟滞,须知女子破瓜后身子不适,可没好得这么快。后来听你说起赤眼妖刀的异能,两相对照,便知她极可能因此失贞;而琴魔自重身份,必不欲欺凌小辈,姊姊思前想后,肯定是你这个小坏蛋得了便宜。」
  耿照恍然大悟。想到终究是自己直承其事,大大对不起染红霞,不禁扼腕。
  横疏影笑着安慰:「你放心好啦,姊姊会为她保守秘密。这些是我自己猜到的,干你底事?据闻水月门下最重弟子贞操,染家妹子将来要做我的弟媳,姊姊又岂能害她?」
  耿照面上一红,讷讷道:「姊姊莫笑话我。二掌院是杜掌门的亲传,又是镇北将军府的千金小姐,身份尊贵。我……当日只想救她,不作痴心妄想。」
  横疏影轻捶他一记,圆睁杏眼:「你是堂堂刀皇传人,本朝开国元老丶一等神功侯的徒弟,论出身毫不逊于染苍群,何必妄自菲薄?」
  耿照心道:「事到如今,不该再瞒姊姊。」将胡彦之诈称一事,源源本本说了。横疏影摇头笑叹:「我只道胡大爷信口开河,无伤大雅,不想连这种弥天大谎也说得面不改色,吹牛皮的功夫与胆色相得益彰,堪称艺高胆大。」
  「姊姊……不恼我?」耿照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骗人总是不好的。」
  「便是刀皇亲自教出的弟子,也未必敢挺身对抗天裂妖刀,更遑论去救岳宸风那种人。你的侠义心肠丶果决明快,俱都是光华粲然的珍贵特质,毋须『刀皇传人』的名头增色。」她晕红双颊,趴在他的胸膛上羞涩一笑,柔声道:「这就是姊姊这么喜欢你的缘故。一想到这些,姊姊……姊姊便忍不住地脸红心跳,你是姊姊心中的大英雄丶大豪杰,那日在云台之上,谁也不及你耀眼。」
  耿照听得飘飘然的,眼耳颅中一片烘热,见她酥滑的奶脯上微微沁汗,一抹晶莹的液光划过傲人的圆弧,沿着雪白深沟滑落到自己胸前,十分淫艳,蓦地欲念大盛,一把将玉人拥起,翻身放倒在榻上,狰狞怒龙抵着一处湿润温暖的紧凑穴儿,液涌浆滑,彷佛玉蛤吐露;坚挺如铁的龙杵几度自胀卜卜的饱满花房蹭过,晶亮亮地沾满淫汁,黏闭的穴口微翘着婴儿小指似的嫩芽儿,触感又脆又滑。
  耿照闭目仰头,长长吸了口气,低声道:「姊!你这儿……好润!又湿又滑的,又……又紧得厉害。」微一沉腰,钝尖剥开两瓣幼细嫩脂,没入一团娇腻,白煮蛋似的龙首像被掐挤着褪去了壳儿,被窄小的肉壁死死噙住,丝丶滑丶紧丶锐纷至沓来,夹得他又疼又美。
  横疏影水量丰沛,油润至极的嫩膣再紧凑,也阻不住排闼而入的粗大凶物,耿照只觉肉菇突破一枚束紧的小肉圈圈,挤入一管温热的窄小鸡肠,肉壁被一寸寸撑挤开来,壁内起伏宛然,彷佛连最细微的一丝绉折都能清楚感受。
  横疏影「嘤!」昂起粉颈,一把捉住龙根,娇喘道:「别!别……别这么快,轻些……好疼呢。」稍缓过气来,跨开的修长玉腿轻滑着他结实的臀股,双手搂着他的颈子,粉颊潮红丶鼻尖微汗,羞道:「你虽是姊姊这一生中的第二个男人,却是……却是这十几年来,头一个进来的。求求你轻些,姊姊……姊姊好怕。」
  耿照心疼起来,然而嫩膣里天雨路滑,泥泞不堪,一不留神又插入了小半截,插得横疏影衔指娇呼,彷佛一头受伤的小鹿。他撑起半身,湿滑的弯翘巨龙徐徐退出,只卡着大半枚肉菇在里头,颤抖抽搐的肉壁紧吮着不放,宛若章管。
  耿照强忍着一戳到底的欲念,见横疏影纠紧的眉头抒解,看样子真是苦尽甘来,忍不住问:「姊!你里头真的好湿呢,这样……这样也疼?」
  横疏影酥胸起伏,好不容易止住震颤,轻捶他胸膛一记,细喘道:「水多……也会疼的。你那……那物事大得吓人,姊姊这么小的人儿,给你死命一插,还不活活疼死?你这狠心短命的小坏蛋!」咬着唇瞪他一眼,眼波却是媚极,膣中液涌如潮,缓缓自交合处溢出。
  「来!」她眯着美眸吐了一口气,轻声道:「姊姊教你。」双手按着他粗壮的腰枝,前后轻轻推送。要他后退时,便以温热的小小掌心将他推开;要他前进时,便以差堪盈握丶柔若无骨的浑圆脚跟勾着他的臀股,一边挺起雪白饱满的耻丘,迎凑着将杵身吞入。
  耿照仅有半截龙首在她身子里,短短地前后点没,便如小鸡啄米,只觉膣中湿滑更甚丶温热更甚,尽管紧凑依旧,却一次比一次更加深入,毫无阻碍。
  起初横疏影只以下颔抵紧锁骨,发出猫儿似的轻哼;随着他的动作越轻丶进出越快,她渐渐交臂环起一双雪腻乳瓜,身子紧绷着侧向一边,两条雪玉般的长腿不再跨鞍打浪似的指挥他挺腰送臀,而是无助地分跨在他腰畔,玉趾微蜷,随着爽利的抽送不住晃动,娇痴的模样无比动人。
  「姊……」他俯下身子,趁机又更深入些:「这样舒服么?」
  「好……好舒服……」
  横疏影猫儿似的眯着眼,双手穿过他的腋下,紧扣在他宽阔结实的背上,夹杂着呻吟轻喘的吐息如麝如兰。只是她膣中天生异嗅,抽送间淫水大量涌出,再被体温汗潮一蒸,不仅是榻簟枕褥,连空气里也浮挹着一股甘润浓香,彷佛分裂刚摘下来的厚实兰叶,又似磨碎大量的瓜果芝实,闻之鲜甜丶沾之不散,十分催情。
  耿照受到鼓舞,精神大振,抄起她雪润的膝弯,将阳物送入大半,一样是轻巧快利的抽送,并不使劲冲撞,交合处传来「滋滋」水声,两人股间溅得湿滑,不住滴下液珠。
  「就……就是这样……啊丶啊啊啊啊——」
  横疏影咬着丰润的唇珠,眼神朦胧如海,唇边黏着几绺湿发,淫靡中别有几分凄艳。受过严格舞艺训练的胴体看似柔弱,却隐藏着惊人的弹性与生命力,不住回应少年强悍有力的入侵。
  她呻吟着挺起阴阜,双手从爱郎的背脊滑向臀部,抓着结实窄小的臀股往腿心一摁,在耿照背上留下数道红艳爪痕。
  从两人乍合倏分丶汁水淋漓的股间望去,她被打湿的耻毛乌浓卷密,覆着薄薄一层磨成匀乳白浆的香麝淫水,黏成一绺一绺的,似乎不经意泄露出美艳少妇长年来耽于城务丶几被遗忘的久旷与寂寞,以及正自苏醒的旺盛性欲——耿照顺着玉手导引,用力一挺,两人几乎同时仰头,勃挺的怒龙直没至底,剧烈抽搐的嫩膣一揪,「唧!」挤出一小股清澈透明的荔汁,两人紧密结合,再无一丝空隙。
  横疏影抓紧他的臀股,两只小脚高高举起,不停颤抖,黏腻的膣肉细细掐挤着坚硬的肉棍,从头到尾,巨细靡遗。
  「原来……」她眯着猫眼儿喃喃喘息,断断续续的甜腻嗓音直要诱人以死:「原来弟弟的……形状是这样的,好粗丶好胀……好烫人……」
  「姊姊不疼了么?」耿照被箍得异常快美,彷佛内里沟沟渠渠清晰可辨,无比贴肉,却不敢轻举妄动。横疏影娇红雪靥,羞道:「不疼了,好……好舒服呢。男儿那物事坚硬如铁,你又有过人之巨,若不温柔些个,可苦了女孩儿家啦。」
  「我以为女子只有破瓜之时,才疼得厉害。」
  「傻小子!」横疏影轻捏了他胸膛一把,幼细的指尖拂过他的乳头,耿照激灵灵的一颤,忍不住轻「唔」出声。「你只要怀着疼爱女子的心思,别一径狠命的捣,须细心体贴丶温柔密爱,便是破瓜时异常疼痛,女孩儿也能感觉快美的。」
  「那我……再来好好疼爱姊姊!」
  横疏影惊呼一声,被仰天放倒,轮到耿照抓着她浑圆的雪臀,支起双膝,一下又一下地急耸起来;同样是飞快进出,裹满浆滑爽利抽添,这回却是全根到底,又猛然退出。横疏影下颔仰起,螓首乱摇,陡地失声娇啼起来,一边哀哀埋怨:「你……你坏!这般……这般欺侮姊姊,弄……弄死人啦!啊啊啊啊啊——」
  耿照紧抓着她的臀瓣不放,大大将股心肉掰了开来,插得水声啪啪作响。
  横疏影一边扭动,却不由自主举起脚儿,好让他插得更深。耿照索性将她的膝头压上两只巨乳,将好好一名气质温婉的如玉佳人压成了一只嫩蛤抬起丶粉腿大开的小雪蛙,叠着她的大腿与腰枝,一并抬离席簟,原本向前推送的巨大阳物改弦易辙,由上而下深深插入。
  他紧记姊姊「莫要一径狠捣」的娇羞嘱咐,利用娇躯惊人的柔软度与弹性,阴茎一送到底,结实的腹间肌肉撞上横疏影绵软的雪臀丶白皙的腿根,胸膛往她傲人的双峰上藉力一弹,旋又抽出。
  横疏影忘情呻吟,忽然间没了声音,整个人剧颤起来。
  耿照只觉下身肿胀,不知是怒龙又勃挺更甚,抑或是膣里一径紧缩,感觉爽利难言,再往前一步便要喷薄而出,退一步似又能守住精关而快感不减,进退全由自己掌握,更能清楚感受膣内每一处的细致变化。
  他持续挺入,更不消停,腰臀间肌肉贲起,灵敏的反射神经与强悍的肌力于此时展露无疑。横疏影美得几乎晕厥过去,只能咬唇闭目丶剧烈喘息,紧绷着娇躯簌簌发抖,膣中软腻的花心不堪采撷,变得无比滑溜,本能地开始闪躲。
  谁知耿照握住她雪呼呼的喷香小脚,任意抬起放落,变换位置,无论横疏影如何拧腰扭臀丶开阖玉腿,每一记都是排闼而入,直抵花心!一瞬间,吓人的快感如潮涌至,不住堆叠,幼嫩的膣管颤抖着抽搐起来,他却持续胀大,变得更硬丶更翘,更滚烫炙人,彷佛无休无止……
  横疏影平生从未领略过这等滋味,娇躯不住扭动痉挛,螓首乱摇,死命抱着他的颈子,嘤嘤啜泣:「好硬……好硬!弟……好硬丶好硬……」蓦地一声尖叫,花心紧紧噙住龙首,一股温凉液滑急涌而出,竟自泄了身子,整个人摊在耿照怀里。
  耿照唯恐插坏了她,正要徐徐退出,横疏影却一把将他抱住,像个任性的孩子,咬着他的耳朵轻喘:「射……射给姊姊!你是姊姊的男人,你的全部……姊姊都要。快……快射给姊姊!」
  耿照心里爱她爱到了极处,眼见她痴态迷人,遂不再忍耐,硬到发疼的阳具抽送几下,吸气俯身道:「我……我射在姊姊肚子上。」谁知横疏影不依不饶,肥嫩的雪臀一径挺动,胸前晃开两团眩目壮观的酥白乳浪。耿照抽之不出,贪恋她膣中曼妙,射得点滴不存,无比畅快。
  他已抓到交媾的诀窍,将怀中玉人摆布得死去活来,这回头脑倒清楚得很,一点也不糊涂。
  射精的快感未褪,勃挺的男根上还残留着火辣辣的掐紧痛感,耿照抹去她粉嫩酥胸上的大片汗珠,另一手任她痴恋地紧抱贴颊,忙撑起下身退了出来;肉菇离体时还微微卡着蛤口,两人均是一阵哆嗦,随即滚流出一注一注的浆白浓精,液量之大,弄脏了浸满汗水的床单被褥,淫艳的情状难绘难描。
  ——就算主上默许姊姊豢养面首,也决不容她怀上别人的孩子。
  况且还有独孤峰等知道城主有疾,一旦横疏影怀了孕,将是一场难以平息的大灾难。
  耿照不禁自责:「我是男人,自当负起保护姊姊的责任。她能贪恋欢快,不顾一切,我怎就真的射在了姊姊里头?」但一想到千娇百媚的绝色丽人体内,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自己的精华,又觉得兴奋满足,下腹生出一团欲火,还未消软的龙杵隐有再起之势。
  横疏影通体酥麻,又觉倦乏,勉强睁开明眸,便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
  「你……你放心好啦,不会有事的。」她闭目一笑,动听的语调慵懒无比。「姊姊的体质无法受孕,就算主上雄风犹在,我也生不出嗣子来。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把整个流影城交给我。」
  耿照怔在当场,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横疏影毫不在意,闭着眼睛侧耳倾听,忽道:「姊姊听见啦。」
  「听见什么?」耿照一愣。
  「听见你心里的声音。」横疏影莞尔一笑,潮红未褪的秀美小脸艳丽动人,又有几分少女的淘气。「你刚才在心里发誓,这辈子都要对姊姊好,要尽心疼爱丶呵护姊姊,让姊姊忘记上苍对姊姊的诸多不仁。」
  耿照明知她在说笑,故作惊奇:「我心里真是这样想。姊姊也懂天耳通么?」横疏影娇慵一笑,轻捶他一记:「嘴贫!有了女人,就变得越来越不老实了,净是油嘴滑舌。」
  耿照陪着她笑了一会儿,抚着她的手低声道:「若能与姊姊长伴,我这一生都老老实实,绝不变改。」
  横疏影晕红双颊,柔声道:「我本来也不明白,但与你好过之后,忽然全懂啦。你要记好:你是姊姊最欢喜的丶也是在这世上唯一的小情人,姊姊一生的遭遇,都是为了来到你身边。我寄身青楼丶习舞弹琴是为了你,遇到独孤天威也是为了你;就连天生难孕,说不定也是为了你……」
  「如非这样,姊姊便不能夜夜陪你,任你射在身子里了,是不是?」
  她曼移玉指,伸到腿间,闭着美眸把指尖探入蛤口,哆嗦着轻挖几下,拉出一条黏稠的乳白液丝,沾着残精的指头凑近唇瓣,红着脸含入口中。耿照看得脸红耳热:「姊!那脏得很,别……」横疏影羞红粉脸,闭目衔指的模样却异常大胆,轻声道:「我最疼爱的弟弟射给我的,哪里脏了?你尝尝,味道好极啦。」
  她将指尖伸向半空,耿照张口含住,吮得她缩颈微颤,仰头呻吟。那乳色的残浆不辨滋味,尝不出腥苦甜涩,却满满的都是她阴户里独有的兰麝异香。
  「嗯,滋味好极啦。」耿照喃喃说着,一把捉住那只雪白的藕臂:「都是姊姊的味道……」横疏影红着脸嘻嘻直笑,夺之不回,两人胡乱拉扯纠缠着,一双豪乳在她臂间挤溢着大把大把的盈润汗珠,缓缓点燃欲焰。
  忽听「喀啦」一声碎瓷清响,镂空的门牖外立着一条俏生生的俪影,尽管背着夕阳馀晖,仍可辨出来人腰枝纤细,生了张圆脸蛋,以手掩口,睁着一双不敢置信的明亮大眼,正是横疏影的贴身丫鬟时霁儿。
  变生肘腋,谁也料不到时霁儿竟在这时摸到此间。
  榻上赤裸的两人交换眼眼色,横疏影勉力撑起软乏的娇躯,美眸一凛,低声道:「城主无妨,却不能教他人知晓!」门外时霁儿对上她一刹转寒的目光,登时回神,扶着门牖转身便逃!
  耿照不及思索,飞也似的掠下床榻,跨出门槛的同时反手一挥,猛将房门摔回!
  那门紧邻着窗,镂空门扉「呼」的一声撞上内墙,馀力所及,将一旁的明扇窗格震开。时霁儿才刚转身迈步,迎面忽然弹出一扇窗格,吓得她闭目尖叫,旋被一双铁箍般的结实臂膀捂口环住,拦腰抱回房中。
  两扇门丶窗来回弹撞,咿呀几声,又各自静止不动,回复成原来虚掩的模样。
  耿照抱着吓呆的时霁儿快步而回,见横疏影玉手支颐,侧卧榻上,半湿的如瀑长发倾泄而下,衬着一双雪腻腻的沉甸乳瓜,情欲未褪的嫣红乳蒂昂翘勃挺,淫艳中隐有一丝黑白分明的阴寒冷峭。
  她以眼神示意,让耿照将时霁儿放下,饶富兴味地打量着面色惨白的少女,既没有被窥破私情的慌张,也不恼怒,一径咬着烂红樱桃般的唇珠,神情似笑非笑。
  「霁儿,」她微微一笑:「你为何要逃呢?」
  时霁儿只觉眼前的二总管彷佛是另一个人,与平日毫不相似,吓得簌簌发抖,颤声道:「二……二总管!您饶了我罢。霁儿不会说的,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您饶了我罢!」圆润的肩头一颤,嘤嘤哭泣起来。
  耿照到了此时方才醒觉,暗忖:「莫非姊姊想杀人灭口?」
  横疏影微笑不语,片刻才柔声道:「傻孩子!你又没做错事,要饶什么?来,你服侍典卫大人去洗浴。我乏啦,想小睡一下,有什么话待会再说。」拥被转身,露出乳脂般滑腻雪白的裸背,腰低如蜂臀似险丘,峰壑起伏,竟是美不胜收。
  榻前二小瞧得四眼发直,俱都脸红心跳。最后还是时霁儿先回了神,一想二总管行事狠辣果决,自己多半在劫难逃,什么服侍洗浴云云,不过是临刑前的一餐饱饭,不禁低声啜泣,手足发软。
  耿照呆站片刻,想起自己未着片缕,之前欢好时脑中火赤一片,衣裤全扯得条条碎碎,没得遮掩,三步并两步窜入屏风,也不管浴桶中水温微凉,赶紧跳了进去。
  横疏影布下的「漱云香」已散,纵使水中仍留着「朱蜜散」的催情药,早不生作用。
  时霁儿听见水声,勉强打起精神,熟门熟路地取出干净巾帕,为耿照擦洗肩背。她从未见过男子赤身裸体,原本应该十分害羞,心中小鹿乱撞,只是一想到自己再难生出此地,也再见不到父母家人,不禁悲从中来。
  「典……典卫大人,你看在这几天我用心服侍你吃饭,给你梳头洗衣,不敢怠慢的份上,请二总管饶了霁儿一命。我只是给二总管做丫鬟,没想这么早死的……我知道你是好人,呜呜呜……」
  她不敢放怀大哭,唯恐惊扰了横疏影,咬着唇吞声忍泣,红红的眼圈格外惹怜。
  耿照十分不忍,低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姊……让二总管杀你的。」
  时霁儿浑身一震,连手中小木盆里的水都洒了,颤声道:「真的?」
  耿照用力点头。
  「嗯,你放心好了。我们是朋友,我不会让你送命的。」见时霁儿玉靥微红丶梨花带雨,模样十分动人,不敢多看,连忙垂落视线,拿着布巾遮住水面。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笑着补充:「再说二总管是好人,本不会胡乱杀人的。」
  时霁儿想想也是,心怀一宽,破涕为笑。
  「别人我不知道,你这人倒是挺好的。」
  她芳龄也才十五,毕竟是少年心性,既无性命之忧,好奇心顿起,悄声道:「喂喂,我跟二总管这么久了,没见她和男人……这样。她定是喜欢你喜欢得紧了,是不是?」
  耿照脸上一红,心中却觉温暖,微笑道:「是啊,她一定很喜欢我,才对我这般好。我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但已在心中发誓,就算是死上一千一万遍,也要护卫她周全,让她永远都开开心心的,不受委屈欺侮。今天的事,能不能请你别说出去?」
  时霁儿听得脸红心跳,不由得憧憬起来:「若也有人愿意为我死上一千一万遍,永远护卫我周全,那也算不枉啦。」嘴上却丝毫不让,刮脸羞他:「说得像有一千条命似的,你当自己是大罗金仙么?」两人相视一笑。
  洗得片刻,水温渐冷,此际夕阳只剩山边一抹馀映,斗室里乌影叠深,水也即将冷透。时霁儿挽起鹅黄色的薄纱袖管,露出一双白玉似的细嫩手臂,替他细细舀水擦洗,忽然一声低呼:「水冷啦,你赶快起来,再洗下去可要着凉的。」
  耿照正自难耐,闻言赶紧起身。时霁儿头一回见男子裸体,小脸羞红,低头拿布替他胡乱擦拭,心头一阵狂跳:「男……男人的身体怎么是这样的?真……真是羞死人了!」
  两人一前一后,尴尬地回到前室,时霁儿点起桌台上的灯盏,垂手听候发落。
  耿照裹着一床薄被,正要发话,却被横疏影以眼神斥下。她明眸一转,含笑望着霁儿:「你入流影城之初,原可担任别的差使。还记得我选你做丫鬟时,曾跟你说过甚来?」
  时霁儿悚然一惊,心想:「终究是要杀我!」吓得两腿酥软,跪地求饶:「二总管饶命!」
  「我说:『你当我的差,我许你三个好处:在本城不受白眼丶后半生不愁衣食,再给你找个体面的丈夫,可以托付终生。』」横疏影淡然道:「『只有在我身边的三年,时时刻刻要有觉悟。我会尽力维护你周全,但需要用时丶万不得已,说不定也要你的一条命。』我记得你当时只说了声『好』。」
  时霁儿簌簌发抖,却渐渐不再哭泣。
  耿照紧盯着横疏影的手,一旦她取出足以致命的武器,便要阻止她滥杀无辜——霁儿已说了会保守秘密,本不应该丶也没必要为此杀人。但横疏影全身赤裸,榻上也无刃器,耿照实在不明白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你过来。」横疏影轻道。
  时霁儿勉强扶着榻缘起身,手脚抖得厉害。
  接着,横疏影却下了一道不可思议的命令。
  「把衣裳褪下。里里外外,一件也不许留。」
  时霁儿吓得有些木然,呆怔片刻,才伸手解开裙带。
  裙腰一松,罩在外头的鹅黄对襟纱子敞开,露出内里裹胸的莲红小兜;下身的鹅黄裳裙丶雪色薄纱裤与外衫同系一带,适才在浴间被打得湿透,份量骤沉,「唰!」应声滑落,裸露出两条玉一般又细又直的美腿。
  莲红兜子的下缘只到她平坦的小腹,雪白的腿心夹着一蓬乌茸,茂密非常,满满复住了整个耻丘,四周浑无杂莠,也无修剪留下的青碜,显是天生如此,更衬得肌肤雪白丶耻毛乌黑,竟也赏心悦目,分外诱人。
  霁儿腿间一凉,才想起旁边还有个耿照,却不敢违抗二总管之命,又羞又窘,急得掉下泪来;颤着褪下鹅黄外衫,解开颈后的红兜系绳,本想以手掩住,谁知兜子下半截吃了水,绳头一松便即掉落,霁儿扑了个空,灯焰下映出一双菱儿似的玉乳,细如豆腐一般,随着主人簌簌发抖,尖翘如笋的乳房不住轻晃,年轻的肌肤泛起大片薄悚,不知是寒是栗。
  「到榻上来。」横疏影命令。
  全身赤裸的霁儿爬上床。从背后看,耿照才发现她腰儿小小的,连臀股都是玲珑小巧,身板极薄;两条腿子又白又细嫩,膝弯丶股间透着一股酥红,虽不及姊姊的倾城丽色,却充满十五岁少女的紧致弹性,与美丑无关,亦十分动人。
  横疏影个头娇小,霁儿与她相差彷佛,一个艳丽丰腴,一个却是青春鲜嫩,两相辉映,更是令人难以瞬目。横疏影慵懒地倚着枕头,伸手勾住她的脖颈,笑道:「傻孩子,来!」将霁儿勾至面前,双姝居然四唇相接,湿润地深吻起来。
  耿照目瞪口呆,但眼前诡丽的奇景还不只于此。
  横疏影吮着少女鲜嫩的樱唇,将丁香小舌渡入霁儿口中,片刻才分了开来,四唇间拉开一条晶莹液丝,霁儿全身瘫软,双颊烘热,不住大口喘息;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偎在二总管怀里,背脊枕着两团份量惊人丶其软如绵的硕大盈乳,触感柔嫩,美不可言。
  一直以来,她便十分憧憬二总管的玲珑娇躯,尤其那双傲人的雪白乳瓜,每每只能趁着服侍洗浴之际,才能隔着屏风水雾窥看,幻想它的柔软与弹性,以及自己将来能拥有这般让女子也动心的身段……若非畏惧二总管,她几乎想转过身去,好好握住把玩。
  横疏影倒是肆无忌惮,一手掐住她尖翘的嫩乳,另一手则探入她的腿心,轻轻耙梳着她浓密乌亮的茂盛耻毛,双眼直视耿照。
  「除了死人之外,世上只有共犯才能为你保守秘密。这是姊姊教你的第二件事,你要用心记好,可别忘了。」
  耿照瞠目结舌。
  横疏影轻舐着霁儿的颈侧,舐得她昂首娇啼,一边咬着少女柔嫩的耳垂,低声轻笑:「当我的差,我许给你三个好处,前两件我都做到啦,今天便是第三件。你是我的贴身侍女,本就是陪嫁的妆奁之一;得到我的男人,自也该夺走你的红丸。」伸出剥葱也似丶沾有晶莹液汁的雪白玉指,指着角落里的耿照,拍哄似的妩媚一笑:「我让我的男人,教你做女人的快活。好不好,霁儿?」

好色小姨
孤寂之狼
“小姨,我要……”“乖乖,我来了……”当你有一个漂亮的不像话,而且寂寞难耐的小姨时,你会怎么做?当这个爱你到骨子里的小姨不断的为你勾搭各种美女的时候,你会怎么做?从萝莉,到御姐,到少妇,小姨的命令统统拿下……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4 14:46:36

【第五卷:青锋赤炼】第二十二折:小雪初晴,红颜心机
  耿照错愕之后,一瞬间又恢复冷静。
  横疏影说得并非没有道理。他相信霁儿是好姑娘,很愿意相信她会保守秘密,然而这样的信任毫无保证,倘若她一离开此间,转头便向独孤峰、流影城有名无实的大总管闾丘贯日等和盘托出,后果将不堪设想。
  除非,霁儿与横疏影一样,也和他发生了亲密的肉体关系;更有甚者,乃是主仆同事一夫,并头干出了秽乱庭闱、淫艳苟且的勾当,追究起来是一体同罪。独孤天威为保横疏影,只有杀鸡儆猴一途,二总管未必便死,但出身下贱、诱主败德的婢女却是绝无活路。
  作为发誓守密的担保,时霁儿别无选择,要不就是一死,要不成为共犯。
  但耿照一动也不动。
  黝黑结实、熊腰虎背的少年站在幽影深处,如山一般沉默。当夜在红螺峪拥抱过的白皙女体,倏地又浮上心头;他无法像面对染红霞那样,再一次看着楚楚可怜的霁儿流泪。
  横疏影仿佛看穿他的心思,丝毫没有勉强之意,一手捻着霁儿淡如细藕、晕浅而圆的娇嫩乳蒂,另一只蛇般的修长玉手钻入她腿间,轻轻将紧并的大腿分开,柔声哄着:「傻丫头,你知不知道……做女人是什么滋味?」
  时霁儿被抚得迷迷糊糊的,胀红小脸摇了摇头,忽然「嘤」的一声打了个哆嗦,雪白的大腿一阵颤抖。
  原来横疏影摸进她的腿心,以食指和无名指剥开胀卜卜的饱满外阴,纤长的中指指腹从嫩蛤底部揉出一点水腻,顺着黏闭的肉缝来回推滑,不多时缝间便露出一抹晶莹液光,发出湿润的唧唧水声。
  「好……好难挨……」霁儿扭动身体,又美又慌,不禁哀号讨饶:「二……总管!霁儿……霁儿好难受,您……您饶了霁儿罢!啊、啊……」
  横疏影哪里肯放?趁着水润,摁住蛤顶婴指般的一团嫩肉,抚按琴弦似的一阵轻颤,捻、挑、勾、剔,纷呈迭至,机巧百变,既快又狠!她抚琴的技艺天下无双,这疾如骤雨、轻似弹絮的轮指之下,连坚韧的弦筝都能迸出玉盘珠落的绝妙音色,何况是少女鲜嫩的身躯?
  时霁儿娇躯一绷,迷蒙杏眼突然睁圆,张大小嘴却发不出声音,揪着榻被猛往前倾,腰低臀翘,整个人绷成了一只夸张的雪玉如意,曲线虽是极美,浑身剧颤的模样却颇吓人。
  横疏影捉住她一只白笋似的盈翘左乳,不让小裸羊般的少女挣脱,但她的手掌原也十分细小,奋力一捉犹难握实,指缝间溢出一抹雪白嫩肉,意外让霁儿的胸脯显出肉感,益发晶莹可爱。
  也不知抖了多久,霁儿脱力垂颈,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横疏影从她腿心掏出一条黏浆,拉开寸许犹未断绝,吃饱了水的液丝坠成一抹沉弧,曲线十分滑润。她啮着霁儿的耳垂,嘻嘻一笑:「好个淫荡的贱丫头!我一曲都还未弹完便湿得不像样,你自己偷来时,也是忒多水么?」
  霁儿细小的胸脯不住起伏,半晌才困难摇头,喘息道:「我……没有……霁儿没有……」身子骤软,歪着玉颈偎入二总管怀中,吐气如丝状若半死,偏生打开的腿间汁水淋漓,被打湿的乌浓耻毛覆这一只粉橘色的圆饱玉蛤,衬与少女的断续喘息,淫靡得无以复加。
  横疏影用指甲轻搔她圆鼓的敏感阴户,继续在霁儿耳畔吐气,笑得不怀好意。
  「市俚有云,毛发越多的女子欲念越强。你小小年纪,腿心里倒像躲了只黑毛兔儿,我从没见过耻毛如此茂盛的女子,轻轻一碰便即出水,分明是天生淫媚,还说没有?」指腹搔过蛤顶的笑肉芽,霁儿不由自主一抽搐,连话都说不出,昂首玉颈呦呦哀呜:「二……二总管饶命!霁儿……霁儿没……没……呀!」
  「不尽不实!罚你抄写《女则》百遍。嗯嗯,先来研墨好啦。」
  横疏影改搔为揉,如磨墨一般,动作轻妍,感觉不如先前凶猛吓人,时霁儿渐渐品出了滋味,小鼻子轻哼着,细声细气呻吟:「呀……呀……」横疏影微缩玉手,她便忍不住抬起小屁股凑上前,饱满的小阴户轻轻挺动,不肯稍离。
  「是弹琴好呢,还是磨墨好?」横疏影故意促狭。
  「磨……啊、啊……磨墨好……」霁儿闭眼呻吟,美得细细拱腰。
  自品出了蒂儿的舒爽,忽觉那逼命似的一轮弹指亦别有滋味,想着想着,花房突然漏出一团清浆,霁儿心尖一吊,瞬间竟有魂飞天外之感,扭腰娇唤:「弹琴……弹琴也好……啊啊啊……」
  榻上一大一小两个赤裸美人四唇相贴,吮得淫艳湿润,分外诱人。
  好不容易分开,横疏影妩媚一笑:「好了,换你服侍我啦。」将霁儿按在榻上,让她半倚着枕垫,自己却支起大腿,跨上霁儿的小腰板,捧着一双雪白豪乳,将勃挺的嫣红蓓蕾送到她面前,咬唇轻笑:「吃得好了,再让你尝更好的。」
  霁儿目眩神驰,近距离细看,那两座绵硕雪峰着实惊人,任一边都比她的小圆脸蛋更大,往前倾的姿态让下缘更加沉甸,两颗瓜实般的半球挤在臂间,满满占据整个视界,连原本铜钱大小的浅色乳晕都撑胀得更大更淡,酪浆似的雪腻肤质透出淡淡青络。
  她两手扶着外缘,不禁咋舌:「好……好沉!」
  满以为这般浑圆的美乳该是坚挺饱实,如熟瓜一般,才能维持美好的形状;谁知小手稍一撑托,沃腴的乳肉满陷掌心,触感丝滑中又带一丝温黏,凝脂酥酪纵有其绵,也不及它软中带劲的紧致弹性,简直爱不释手。
  「好软……又好嫩滑!」
  霁儿双手一合,将两只雪白喷香的乳瓜挤出一道笔直深沟,掌间滑溜溜地抓着乳汗,伸出小巧的丁香猫舌细细舔舐,闭眼潮红的小脸十足享受,仿佛被深舔细纹的是她,而非是跨坐在她腰上的、丰臀盛乳的绝色尤物。
  横疏影抱着她的小脑袋,将霁儿的圆脸深深埋进乳中,巧妙操控着少女的舌尖,白皙的娇躯泛起一层薄汗,轻轻扭动腰臀,昂首微颤,发出满足的娇腻轻哼。
  霁儿越舔越湿,横疏影勃挺的乳蒂与光滑的乳晕上沾满晶亮水渍,分不清是她的津唾所致,还是二总管香汗如浆。交叠的女体在豆焰下只余虚影掩映,斗室中淫靡的水声频传,浆滑黏腻,伴随着少女津津有味的猫舌轻砸,蒸腾着一片温热稠浓的朦胧色欲。
  「来。」浓发之下,横疏影转过小半张汗湿的雪颊,伸出修长的藕臂:「快过来!姐姐……姐姐想你了。快……快来!」
  耿照「咕噜」地咽了口唾沫,腿间的怒龙翘如弯刀,不住昂扬,光滑的杵身暴出青筋。他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勃起的,绵密的色欲就像房里潮润的空气,不知不觉将他团团裹住,束气断息,一条活路也没留下。他硬的疼痛起来,连射后的空虚,都无法稍稍阻挡铺天盖地而来的高涨欲火,但他仍是动也不动。耿照其实不太明白,究竟是什么阻止了自己——或者「顽固」本身只是太过简单的东西,没有穷究因果的必要。
  横疏影噗嗤一笑,活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来嘛!」她任性地撒娇,咬着丰润的唇珠:「是姐姐想你了,不干她的事。」
  耿照迟疑片刻,似乎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一步迈出便再也无法停下,僵硬地走到榻前。
  屈膝跪坐的横疏影与他一般高,转过严格舞艺训练而得、既丰润又结实的圆紧小腰,咬着唇吃吃笑着,伸手抚过他宽阔的肩膀、结实的胸膛,以及紧窄有力的挺直腰杆,一路向下,握住了他滚烫勃挺的雄性象徽。
  最后一道理智防线应声溃决,少年一怔之间,伸手猛将她搂入怀中,两人相拥深吻,赤裸的胸膛紧贴。
  舔得晕晕迷迷的霁儿顿失标的,原本眼前令她神醉梦迷的酥白大奶脯忽然不见,却凭空多出一具铁铸般的结实身躯,肩宽腰窄、肌肉纠结,古铜色的年轻肌肤光滑油亮,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被怀里白羊似的绝艳女体一衬,只觉得既彪悍又温柔,说不出的好看。
  她摸索着坐起,继续亲吻二总管的的乳根腰脐,小手却忍不住轻抚那强壮结实、犹如铁铸般的古铜色身体,指尖滑过他窄翘的臀股,心中一阵砰然:「好……好硬!好硬……怎么会这样?」小脑袋瓜里晕晕陶陶的,眼角不经意瞥见他腿间那条昂然巨物,心口又是一跳,但似已不怎么害怕。
  横疏影与耿照亲吻片刻,轻轻将他推开,腻声道:「姐姐想了,你来……来吃姐姐。」见耿照双手一托,低头便往乳上啃去,不禁大羞,忍着双乳酥麻打他一记。
  「不……不是那儿!」犹豫片刻,闭着眼睛凑近他的耳畔:「到……后边儿去!你吃……吃姐姐几口。」
  耿照会过意来,不禁欲念大盛,自她身后爬上床榻,推着姐姐白嫩的屁股压低小腰,跪着凑近她股间,张嘴含住玉蛤。
  他以舌尖拨开唇瓣,刨勾嫩瓤,轻点着那细小豆蔻,将舌板挤入腔口翻搅,一阵浓香扑鼻,鲜腻的花浆汩涌而出,转眼间将下巴竞相打湿,水柱似的滴落在下方的霁儿身上。
  霁儿顿觉小腹一凉,仿佛水盏兜头浇下,不由得娇呼。忽见二总管尖叫起来,雪润润的身子向前一挺,一对雪绵乳瓜紧压在她身上,双手牢牢攀着她的脖子,臻首乱摇,呻吟得一塌糊涂:「好……好舒服……啊、啊啊……姐姐、姐姐不行啦!啊啊啊啊……」
  霁儿心惊肉跳:「二总管怎会这样?难道……真有这么舒服么?」嗅到一股瓜果熟裂似的甜香扑鼻而来,混杂了汗水、唾液的气味。她不知横疏影能分泌异香,只觉气味催情,浑身异样,腹里又燥热难当,心头一阵莫名狂跳,忍不住并腿摩擦,股下液感潮涌,湿透席被,宛若失禁。
  总算霁儿还有一丝清明,羞愧难当:「我怎的尿……尿出来?万一被他闻到,那可怎么办?」挣扎欲起。岂料横疏影往下一滑,用膝盖顶开了她的大腿,将她拦腰抱得紧紧的,低头衔住霁儿的乳尖。
  霁儿呻吟起来,体内原本难当的燥艳感似有稍解,仿佛要她多亲几口才舒坦,糊里糊涂间也不顾丑了,两条白嫩的小脚儿勾住横疏影的蜂腰,挺起胸脯任她肆虐,不多时便美得簌簌发抖,娇啼声一发不可收拾。
  耿照正专心舔着姐姐细嫩的花瓣,但横疏影委实泌润太甚,他仰头稍离,本已湿透的阴唇忽阖几下,宛如一张活生生鲜润蛤嘴。稀里呼噜地吐出一注薄浆,通通流到霁儿平坦的小腹。
  那稀浆水量极多,似鲜榨的荔汁,又混有大量气泡,一望便觉淫靡。
  连沉迷情欲的少女都被淋得一颤,娇躯扭动,茂密的阴毛上一片浆浊。
  他不经意的瞥了一眼,发现少女的私处与姐姐大相径庭,阴户形似半枚杏核,中间隆起饱满光滑,便是沾满淫水,看来仍是酥嫩的粉橘色;下端没入雪嫩的臀瓣,肛菊细小,同样也是粉嫩淡橘。
  她耻毛异常茂盛,不但覆满耻丘,更沿光滑饱满的大阴唇往下,一路蔓至肛菊,居然生得十分齐整,非但不显杂乱,反而衬得雪肌极白,阴唇酥嫩,说不出的精洁巧致。
  耿照忍不住多看两眼,横疏影扭动雪臀,回头娇嗔:「你发什么楞?姐姐……姐姐还要呢!」耿照猛被唤醒,赶紧掰开姐姐的肥美雪臀,俯低密爱。
  这个姿势却比前度更难。横疏影将霁儿报了个满怀,两人下身叠合,耿照跪之难及,只得趴下,口鼻埋入姐姐喷香的阴户,下颚却无可避免的抵着霁儿;若舔的动作大些,嘴唇便自她的阴阜上划过,有几回甚至弄着了她勃挺出的蒂尖。
  霁儿的秒物不比横疏影柔嫩,倒是又滑又脆,稍碰即起,便如一只嫩角。
  耿照头颈渐疲,不觉越舔越低,少女茂盛的乌茸却出乎意料的柔软适口,幼嫩一如初生婴儿的毛发,刮面酥痒。与许是毛发旺盛使然,霁儿的气味浓郁如麝,虽不及姐姐天生异香,却也不甚难闻,混合了汗渍,淫水及肌肤上的淡淡肥皂香气,闻起来格外催情。
  回过神时,他惊觉自己抱着少女白嫩的屁股,舌尖正刮开肉缝,横疏影不知何时已支起玉腿,穿过她雪白的股间望去,另一厢霁儿舒服得咬指呻吟,小脸酡红一片,原本箍着姐姐细腰的小脚高高举起,犹自伸直发抖,似将崩溃。
  他悚然跪起,横疏影却只娇娇一笑,回臂拦他的腰。
  「进来吧。」她眯起猫儿似的星眸,高高翘起粉臀:「姐姐……等好久啦!」
  高涨的欲念已无法忍耐,何况是姐姐的软语央求?耿照悍然深入,横疏影的膣里温润依旧,紧凑依旧,但她也同样被高昂的色欲折腾欲狂,没等缓过他骄人的粗长,蜂腰已奋力摇动起来,套着滚烫的巨物进进出出,放声娇啼。
  「弟……好大,好硬!天啊……姐……姐姐要死啦!啊啊啊啊啊……」
  她身娇体弱,前度交欢后尚未回复,失控浪甩片刻,软软趴到在霁儿身上。
  耿照抓着她白皙的臀股接手驰骋,每下都捣中花心,由轻而重,落点奇准。
  横疏影美得死去活来,身子软绵绵地挂在他的臂间,被推得发飞乳摇,连底下的霁儿都感受到她身后那股子火辣嚣狂,酥得腿麻身软:「那到底是什么滋味?怎地……怎地二总管想要死了一般?」摊平的小圆乳被失控娇啼的二总管搓来揉去,花底更是频频漏浆。
  募地横疏影尖叫一声,被推得昂起身来,胸前两团血绵巨乳弹荡不休,宛如两头活蹦乱跳的兔子;同时膣里一缩,花浆尽漏,晕凉凉地泄了身子。
  耿照雄风不减,怜惜地为她抹去背汗,徐徐退出,横疏影却捉住弯翘的硬杵,往身下一摁,肿胀的龙首滑过汁水淋漓的股间,滑过一片柔软细绒,陷入一条浅腻肉缝里。鸡蛋大的钝尖润着汁水,不费力气便剥开了黏闭的小褶缝,卡着一圈小嘴儿般开阖的紧韧肉圈。
  霁儿「嘤」的一声仰头,小手抓着枕被,死了心似的茫然睁眼,身子不住发颤。
  「你是她第一个男人,要让她明白男人的好处。」
  「姐,我不想做这种事。」耿照强忍着满腔欲念,咬牙轻声道。
  霁儿的玉蛤直如一张小嘴,杵尖不过陷入些许,肉缝便不停开阖啜吮,就连饱满的外阴都像蚌壳儿般微微夹着,蓄有一股温热吸力。「我不想……再这样强夺女子的贞操了。」
  横疏影翻过汗湿的胴体,偎在霁儿身侧。
  「你要不先问她……」美艳绝伦的想娴雅丽人揉着少女乳上的一点嫩肉,捻得她娇喘絮絮,蛤口不住吸啜,边咬唇低笑:「……想不想你进去?你怎么知道,这丫头不是千百个愿意?」
  仿佛呼应她的挑逗,满脸酡红的少女别过头去,敏感的身体却更加湿润,两条高举的细腿仿佛不堪疲软,微微屈膝放落,饱满的粉橘阴阜往下一摁,竟又将杵尖噙深了些。
  僵持着危险姿态的两名少年少女,不禁同时仰头轻哼……耿照咬牙忍耐,硬到弹颤不休的弯翘怒龙逼得他微向前俯,痛苦的神情宛若伤兽;霁儿却是春情勃发,下身一片泥泥淖淖的,又被挑出一小团乳状花浆。
  她膣内紧凑,从未遭男子临幸的处女花径内不住抽搐掐挤,竟自行将清澈的爱液磨成了乳沫滑浆,淌出来便是浓浓腻腻的一团,犹如调稀了的,温热香滑的杏仁茶,直令人想沾指略尝,入口怕还是甜的。
  横疏影脸都红了,掩口笑骂:「真是!怎会……怎会这般丢人?」伸颈欺近她耳畔,吹息道:「痴丫头,我让他退出来好不?」
  霁儿上下二路同被侵入,早已神志不清,胡乱摇着的小小脑袋无关「好」或「不好」,不过是反映娇躯的如潮春情罢了。
  横疏影玩心忽起,抬起修长的玉腿,用足趾去夹耿照胯下的巨物,小巧浑圆如玉颗般的脚趾头自然奈何不了粗长的怒龙,只推得一阵上下滑动,搅得小小肉缝里水声滋实。霁儿身子一颤,忽然仰头娇唤道:「磨……磨墨好!霁儿要……磨……呀,呀……」
  「还磨!」横疏影扑哧一声,笑得花枝乱颤,胸前晃起一大片酥白乳浪:「都不知问到哪儿啦,你这丫头老想着磨墨!」猫儿般慵懒爬起,从身后环住耿照,两团汗湿美乳压上弟弟的结实裸背,一手抱着熊腰,一手握住龙杵根部,娇躯打浪似的轻推着他。
  「这丫头要不要你,你还看不出来么?」
  她软腻的语声回荡在耳边,虽带一抹勾人妩媚,却隐有些凄楚。
  「女人最宝贵的,并不是贞操。处子尽只一次,但女人一生中,却须得男人疼爱百次,千次,无数次,才算是幸福。失了初夜那片红丸,便想教女子死心塌地么?」幽幽一笑,轻吻他颈侧,一抹温热悄悄淌下,滑至他结实的胸膛。
  耿照募地心痛起来,姐姐的身世犹如飘零的落花,他已发誓要让她一生幸福,不再活在城主的阴影,刀光剑影的武林基业,甚至飘零无根的茫然无助中。他想为她成为一个更好的男人。
  「为了姐姐,」横疏影将面颊贴在他背上,用滚烫的泪液濡湿了他:「你要成为一个能让女子无比快活,值得天下女人为你而死的男子。如此一来,姐姐便能心甘情愿,为你而死……」
  耿照被她推得往前一俯,仿佛着魔一般,杵尖剥入了半颗鸡蛋大小,霁儿下意识地抬起小屁股迎凑,两条细腿如小青蛙般的仰天屈起,白嫩的小脚安心似的拦在他臀股上,身子既紧绷又绵软。
  耿照俯身抱住她,侵入短浅的杵尖轻啄着,沾着淫水前前后后,不住揉着湿漉漉的阴户。霁儿抱着他的脖子,抬头索吻,两小紧密交缠,难舍难分。
  「霁儿……」也不知问了多久,耿照身下片刻也不稍停,趁着黏润寸寸而入,动作极轻极滑顺,不冒进贪功,光这般厮磨两人便已舒爽难言,与当夜在红螺谷不可同日而语。
  不知不觉间,整颗白煮蛋似的光滑龙首已没入大半,前尖后圆的形状,再加上底部如菇拿般的一圈刮人膨起,进出之间变化更剧。霁儿从未有人采撷的花径口被撑得忽圆忽紧,内壁贴肉伸缩,挤出大把大把淫水,堪称高潮起伏。
  「好……涨!好大,好大!怎会……怎会这么的?啊,啊,啊……」
  「舒服么?」耿照不忙着突破禁地,继续轻点疾送,边大着胆子问。
  霁儿快美间神智一清,不由得大羞,将小脸藏在他胸前,喘道:「舒……舒服!好奇怪……但是好……好舒服!」情欲益发高涨,忍不住哀求:「霁儿……还想更舒服……啊,啊……好满……好涨……霁儿要裂开啦,要裂开啦……啊,啊!」
  短短一唤身子紧绷,宝贵的处子已被一举贯穿。
  耿照并未停步,他原本进出便十分轻巧,并未大耸大弄,反像小鸡啄米一般,泌润多时便深入一些,女孩儿一皱眉头或喘息稍重,他便微微点触,轻如指头颤动,仗着自身过人的粗大,也可令她回肠荡气,美不可言。
  霁儿一被破瓜,膣中却未遭巨物蹂躏肆虐,耿照依旧温柔挺动,没仗着坚甲利矛一搠到底,反抓住她柔嫩的胸脯,舌掌并用,不住爱抚。哪撕裂般的苦楚旋即被胸上的快美所掩盖,嫩瓤里液涌如旧,渐渐不再疼痛。
  她一颗芳心又羞又喜,全飞到男儿身上,一时竟忘了二总管还在旁边,仿佛又回屋里只有两人相对用饭,自己一口一口夹菜伺候他的时节,伴着两腿间温柔而有力的抽送,春潮泛滥之中别有一番浓情温馨,早将什么生死逼迫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耿照抄起她的膝弯,将她小小的身子折叠起来,霁儿正自晕陶,赫见一根红通通的大怪物在自己腿心里进进出出,惊奇一霎间盖过了恐惧,失声道:「怎……怎这么打!啊,啊……你拿……拿这么大的东西弄我……坏……啊啊啊啊……」她恢复了古灵精怪的调皮本性,被一波波推向高峰之际,居然还分神与他拌嘴。
  耿照不觉失笑:「方才一进去,你自己就说『好大』了,我哪有骗你?」
  霁儿被插得上气不接下气,体内快美难言,但嘴上却一点亏也不肯吃,犹自辛苦争辩:「那……那不算……啊,啊……我没……没看见……这么大……吓……吓死人了……」偶一回神,还不肯死心,咬牙问道:「都……啊,啊……都进去了么?这么大的东西,怎能……啊,啊……你坏!」
  耿照捧起她的小屁股,由上而下进出着,又比先前深入分许。
  「啊啊啊……感,感觉到了!」霁儿揪着锦被哀叫,娇细的同音十分淫靡:「你……一直变大……这么大……这么大……好硬,好硬……霁儿……霁儿受不了的……」
  耿照不理她的挣扎,继续稳稳的,轻快的进出着霁儿的身体,然后随着一次比一次的分泌更润越插越深,在膣中停留的时间也越久……
  霁儿挺腰承受,就算被插得甩头娇吟,一回神便紧盯着两人交合处,仿佛不相信那么大的凶物能全然入体,忽觉一阵空虚,耿照长长地退了出去,又缓缓插挤进来,湿黏的肉壁剧烈反馈着阴茎的粗长与形状,一直插到了快感的尽头……只是这一次耿照并未退出,那撑挤深入的快感持续挺进,深到霁儿难以想象之处。
  「全……进来啦!好大,好深……怎么还在进来……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颤着丢了身子,领略平生头一回的交欢至美,但那深深的侵入还未停止。
  耿照的龙杵像是一根极粗极长的拨火棍,就这么滑溜溜地贯穿了她,霁儿如遭雷击,四肢紧缠着他,终于杵尖像是顶到什么,不再穿尖搠底的滑进深处,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极痒极麻,如尿失禁般的汹涌潮感。
  她抓住耿照的手臂,艰难娇唤:「要……还要……」唯恐潮浪消退,又盼更强烈的一波将自己推上巅峰。
  耿照福至心灵,将她牢牢抓紧,全根退出又倏地一捣到底,「啪!」一声贴肉相击,挤出一注清泉;一下又一下,满满的,重重的捣着她,每一下霁儿都「啊」的一声,叫声更尖更短,更急促稀薄,仿佛刀刃入体,啪啪啪啪的浆水声回荡在斗室中……
  在霁儿美得数度晕厥,终于精疲力竭,沉沉睡去之前,耿照一共要了她三次。
  他将少女翻了过来,捧着她的小屁股从后面深深插入,又让她骑在身上,双手撑着她水嫩尖翘的小美乳,教她奋力扭腰驰骋;最后,连横疏影也禁受不住,扭着白皙的雪股跨骑在他面上,任他舔食喷香肥美的湿润阴户,她却与霁儿捧乳厮磨,乳尖对着乳尖贴肉相抵,一面吻得心魂欲醉,三人一齐攀上了巅峰。
  「好嫉妒她呢!」横疏影偎在他怀里,咬着唇腻声轻道。一旁的霁儿趴睡正酣,小巧的背脊雪臀起伏动入,连被二总管的指尖轻轻划着也不得醒,十五岁的美貌少女犹自咬指细鼾,抱枕而眠。
  「初夜破瓜,便能领略这等美妙滋味。世间有多少妇人,终其一生也没丢一回身子,这丫头到是泻得死去活来的,看来她腿心里不只藏了黑毛兔儿,合着还有一只水罐。」笑着叹息:「青春少女果然是好。姐姐老啦,过得几年,你便不爱了。」
  耿照摇了摇头。
  「不是你年轻,是我变厉害了。」
  横疏影扑哧一声,咬唇轻打他一记。耿照笑着受了,双臂收紧,低声道:「我不会说话。可在我心里,姐姐永远都不老,便是姐姐老了,我也老啦,到时候,我还是只爱姐姐一个。」
  横疏影心里甜丝丝的,咬着唇摩挲他的胸膛,害羞的神情宛若少女。
  「有的时候我真不知道,像你这样到底算不算是不会说话。会说话的,没有你的真,不会说话的,又不像你老说进入人家心坎儿里。」她娇娇地偎了一会了,抬头正色道:「姐姐教你的第三件事,你明白了么?」
  耿照凝然不语,年轻的面庞除了彪悍之外,还透着一股山一般的沉肃。
  这样的若有所思并不是迷惑,而是代表他能吸收更多。横疏影点了点头,轻声道:「女人是女人,贞操是贞操,两者之间,并无孰后孰先。好比姐姐的初夜不是给了你,你会不会觉得,姐姐是残花败柳,是不干不净的女人?」
  耿照一把捉住她的小手,皱起浓眉:「打比方也不许你这样说。在我心里,姐姐是世上最宝贵的,谁也比不上。」仿佛那些话还插在他的心坎上,一字一句,更胜刀割。
  横疏影晕红双颊,乖乖任他握着;低头片刻,纤巧的下巴才往熟睡的霁儿一比。
  「那……你会不会觉得霁儿是个轻佻随便的姑娘,又或者德行败坏,从此只爱勾引男人?」
  耿照摇头。
  「霁儿本就待我很好,是个心地善良,体贴率直的好姑娘。」
  「那么,若有女子把贞操给了你,教你为她杀人放火,说是你欠了她的,你肯不肯做?」
  耿照仍是摇头。横疏影也不意外,笑道:「若她求你之事,并非难如登天,又或不伤侠义道,甚至是有益苍生之事呢?你肯不肯做?」
  耿照顿时迟疑起来,正自沉吟,横疏影又道:「倘若这名女子求你帮忙的,乃是积弱扶贫,大大有益于天下苍生之事,又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只是事成之后,并无一具千娇百媚的处子娇躯能奉献给你。如此,你做是不做?」
  「当然要做!」
  耿照击掌脱口,募地一愣,仿佛心底有一处被人触动,选又陷入沉思。
  横疏影正色道:「由此可见,事情做与不做,和贞操一点关系也没有。同样的道理,当夜在红螺谷,是染家妹子自己决定要活下来,而且解毒的法子只有一个,是她早就知道,且自己做下的抉择,你又亏欠了她什么?」
  耿照心思极快,一经点破,茅塞顿开。
  他未必觉得染红霞一事自己毋须负责。男儿磊落,本该不欺暗室,说到底,二掌院的红丸终是教他盗了去,这份牵扯只怕终生难断,只是忽然明白:「是我自己耿耿于怀,染姑娘每回见了我,才觉得心里难受。我若胸怀磊落,莫要钻牛角尖,说不定……说不定我们还能做朋友。」自出得红螺谷,这件秘密困扰他许久,无人可问,无处诉说,一路盘横至此,才终于拨去阴霾,找到方向。
  横疏影见他眉宇开解,神色疏朗起来,欢喜之余伸手楼他脖颈,娇声埋怨:「都是你不好!为开解你的心事,姐姐赔上一名贴心侍女,平白替自己添了个争宠的小情敌,还要替你一夜风流,有合体之缘的美貌佳人说事,好教你拨云见月,将来能把人家又哄骗回来共枕鸳鸯……更气人的是,她们个个都比我年轻貌美!」
  耿照笑了起来。
  「这话不尽实。要说美貌,谁也比不上姐。」他把佳人搂得紧紧的,耳鬓密迷厮磨:「这下,是我姐姐吃醋了么?」横疏影闭目娇喘:「吃!怎么不吃?你……再不多爱姐姐一些,姐姐一辈子恨你!」
  两人全身赤裸,腿股交缠,求欢本就十分方便。横疏影三两下就被摆成了个「观音坐莲」的姿势,给滚烫勃挺的怒龙杵插得满满的,跨在耿照腰后的两条修长玉腿不住轻颤。
  「别……别在这儿!你是姐……一个人的……」她美得欲死欲仙,攀着他结实的背:「到……后边儿去!」美眸一横,既羞又浪,更有几分火辣狠劲,任性娇蛮,唯恐熟睡的霁儿忽然醒来,又要争抢那滚烫勃挺的昂角巨龙。
  纵使两人已亲密无间,「到后边去」这句话里所隐含的暧昧淫靡,以及不欲人知的刺激兴奋,依旧令耿照下身勃挺,涨得如婴孩臂儿一般。
  横疏影婉转娇啼,被他捧着两瓣白皙雪股悬空而起,每胯一步,顶到花心的硕大杵尖又往更深处,捅得她仰头浪叫,淫水沿着两人腿股间潺潺而下,宛若失禁,不过短短几步路,却浇得一地蜿蜒水渍,满室异香。
  耿照抱着斜颈颤腿的雪玉佳人,跨进一间四面无窗的偏室,绕过挡在入口处的镶玉屏风,赫见房里布置着绣墩镜台,悬衣长柜,弥漫着淡淡熏香及一丝脂粉甜腻,竟是横疏影日常梳妆之处。
  房里居中置着一架舒适的乌木牙床,剩余的空间尚且不容转身。
  耿照将姐姐轻轻放倒,把两条雪白香滑的小脚儿跨上乌木扶手,爬上牙床一搠到底,抓着床架前后挺动。哪床摇得极是厉害,横疏影一条长腿滑下扶手,蜷起的玉趾不住点地,另一条却被他扛上了肩,双脚上下一开,膣重更是短浅,每一下都被捣中要命之处,叫得魂飞天外。
  「好……好深!到……到底啦!姐姐里……里边儿好痒……啊啊啊啊……弟……好狠,好狠……坏……」她扳着扶手拼命甩头,连一双雪团似的白皙巨乳都打不成圆了,只能随着凶狠的撞击四向乱甩,仿佛两头受惊蹦跳的大雪兔。「啊,啊,啊……好深,好深……要坏啦!你……你要把姐姐弄坏啦!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猛然一刺,龙根暴涨起来,毫无保留地将精华统统射进了姐姐体内。
  这回交媾的时间极短,两人却极是尽兴。耿照精疲力竭,卧倒在她酥嫩柔软的大胸脯上,半响横疏影才稍稍回神,随手从镜台下取了条丝巾,温柔地替他抹去颈背上的汗珠。
  「这里是姐姐的秘密房间,平日连霁儿都不许进来。」她轻喘未止,闭眼道:「姐姐对你,再也没有任何秘密啦!你……是姐姐最亲密的人,有什么心事,开心的,不开心的,以后姐姐都让你知道。」
  耿照心中一动,沉默不语。横疏影犹自絮絮叨叨,净捡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说,一边为他抹汗顺发,既像温柔的大姐姐,又像是照顾丈夫的小妻子。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声唤道:「姐姐……」声音闷在柔嫩汗湿的乳肉间,酥麻的微震令横疏影浑身一颤。
  「什么事?」
  「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又是哪一家的美貌姑娘么?」横疏影淡淡一笑,似不急着听。
  耿照摇了摇头,抬起一张无比凝肃的面庞,仿佛终于下定决心。
  「是『琴魔』魏无音前辈。他在我身上施展了一门奇妙的武功,说是指剑奇宫的不传之秘,名叫《夺舍大法》!」

凡人修仙传
忘语
修仙觅长生,热血任逍遥,踏莲曳波涤剑骨,凭虚御风塑圣魂! ...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4 14:47:00

【第五卷:青锋赤炼】第二十三折:恍惚梦觉,昨夕今夕
  「唰!」一声篾帘掀起,灿烂的朝阳不但射入窗棂,更穿透紧闭的眼皮子,炙得双目一片炽红,毋须睁眼便觉刺亮。耿照举手遮额,只听哈哈一声朗笑:「日上三竿啦,你小子还睡得人事不知,感情是昨晚太劳累了?」来人一脚踹上六柱床的牙板腿足,踹得天摇地动差点散架,竟是胡彦之。
  他吓得一跃而起,头一个动作便是拥被左遮右掩,唯恐一左一右夹陪着的、赤裸的两美人尽泄春光,全叫老胡瞧了去——偶一抬眼,瞥见壁上悬挂的那柄碧水名刀,悠然想起:「不对!我下半夜便离了姐姐的别院,这里是我自己的房间。」一摸果然衣衫俱在,连鞋都未解下,只是辗转半宿,自是凌乱不堪。
  胡彦之双手抱胸,两条腿叠在桌上,一吐口中长草,冷笑道:「你这是干什么?舞龙舞狮么?」耿照呐呐地把棉被放下,为掩心虚,慌忙低头叠被。
  「好了、好了!别忙啦,挺累人的,你歇会儿罢!」胡彦之怪眼一翻,哼哼两声:「昨晚上哪儿了?老子里里外外找了一夜,差点没把流影城翻两翻。看看你这副德行,神浮气虚、双目游移,衣衫不整、烟视媚行!一脸淫贱相。啧,肯定找女人去了,是不是?」
  耿照恨不得钻地埋头,正没着落处,「咿呀」一声门扇推开,一抹窈窕倩影小心跨过门槛,竟是端着瓷盆清水的时霁儿。
  两人一打照面各自脸红,偌大的房间里回荡着「噗通噗通」的急促心跳。胡彦之大起狐疑,忍不住掏了掏耳朵:「娘的!感情牛鼻子师父的那部先天道功真有奇效,老子修为大增,耳力突然一下子变得忒好?」
  到底是时霁儿多见场面,不慌不忙,欠身福了半幅,晕红双颊,细声细气地说:「典……典卫大人早!胡大爷早。」扭着小腰走进桌畔,一反平日蹦蹦跳跳的模样,步子轻碎、细腰款摆,行走似是有些吃力,别有一番妩媚婀娜的女人味。
  胡彦之抱臂啧啧,紧盯着她的背影不放,既不舍移目,又暗自心惊:「奇怪!这下连眼力也不对劲了。我……我怎么老觉得这丫头的小屁股比昨儿有肉,居然肉呼呼的又圆又翘……不对!耳目异变,这事心魔大盛之兆。看样子再练下去,没准哪天连卵蛋都要自动脱落,老子当场破碎虚空,后半辈子都得在异界做济公啦,这可大大不秒。」疑心是自己练功过度,竟致走火入魔;想着想着,不觉一头冷汗。
  霁儿将洁口的木齿与药膏。整齐排入一方小红漆盘。端至榻前。
  那膏盛装在有盖的琉璃小碗里。以桑槐嫩技煎水熬膏,入姜汁、细辛、甘草、细盬,以及乳香没药等珍贵香料制成。是横疏影自平望都携来的秘方,东海境内仅此一家。
  二总管事必躬亲物求精洁。还特地为这种药齿膏取了个名目,叫「漱香饴」。连放入口中嚼软、清洁牙缝的「木曲」。也是取新鲜的嫩柳条来用。
  霁儿将椰条上的露水抹净。沾了琼绸碗里的玉色细膏递给耿照,以手绢盛接他嚼碎哺出的青渣;接着香汤漱口,温水洗面,最后点上一碗提神醒脑、开胃通肠的松针玉露茶。总算完成了王侯府中的晨问梳洗。
  胡彦之看得是瞠目结舌、艳羡不已,忍不住大摇其头。
  「妈的!怎么我就没遇上这种好事?」老胡呼天抢地:「时丫头!你盘上还有几枝,那豌豆泥似的糖膏老大一碗的,对上开水能冲它个满满一壶。长幼有序,我跟这小子是拜把子的,你也服侍我一下罢。」
  霁儿抓起剩下的柳条往窗外一扔,冷笑:「胡大爷的嘴巴大,柳条不顶用。待会儿我去我去厨房拿把葱来。给胡大爷沾沾韭酱凑合凑合。」
  胡彦之正想抗议,却被时霁儿小手一推撵了出去。
  「胡大爷,我伺候典卫大人更衣。麻烦你回避一下。」
  「避色很难吗?他全身上下有哪一处,是你看得我看不得的?」
  时霁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碌一转,满脸得意振振有词:「胡大爷是平民百姓,平民窥人隐私,有伤风化,至少要打三十大板;若亏礼废节、冒犯朝廷官员,论的是『不敬』之罪,小则下狱,大则充军。为了胡大爷好,你可千万别看。」
  胡彦之双手抱胸,哼笑道:「偏你看了没事,我看就要下狱充军?」
  「我是服侍大人的小丫头,自然没事;若胡大爷也做了小丫头,一般的没事。」
  胡彦之一口痰憋在胸里,噎得捶胸顿足,忙抄起桌上的茶壶仰头就口;连吞了几口冷茶,陡然间明白过来,对霁儿一竖拇指:「好你个丫头!嘿、嘿。」冲着耿照一指,贼眉溜溜,忙不迭地晃闹摇头,淫笑道:「好你个小子!呼、呼。」左手圈指、右手食指不住进出,满脸的猥亵暧昧,嘿嘿呼呼地踅出门去。
  霁儿小脸胀得通红,气鼓鼓地把门掩上。背转身来。忽然变得扭捏羞怯;捏着裙角定了定神。才低着头小步走回床前。为耿照解衣擦拭。耿照见她身子微颤。大起怜爱。低声问:「还疼不疼?」
  霁儿又羞又喜。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
  「昨……昨晚不疼。今儿疼。」音细如蚊纳,吐息热烘烘的。羞得连眼都不敢抬:「活像裂开似的,又像给刀子剧了。走路都疼。」
  耿照心疼不已,轻捉住她一双小手。只觉入掌滑腻,如数细粉,柔声道:「别弄啦。你先歇会儿。我自己来行了。」见霁儿乖乖任自己握着手,鬓边颅际垂落几缕散发,胸中温情涌现,忽觉两人无比亲昵,却非肇因于昨晚的荒唐缠绵。而是在这间屋里,在并坐共食的那一刻便已定下缘分。
  两人双手合握,并肩坐在榻缘,片刻耿照忽然一笑,又问:「你个不恼我?」
  霁儿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又跟着点了点头。自己却「噗哧」笑了出来。
  「昨晚不恼,今儿恼!』她晕红双颊,娇娇地抬眼一瞪,终于又回复成那个俏皮活泼、快嘴利牙的时霁儿。「真是连走路都疼呢!疼死人了。」
  耿照心生怜惜,笑道:「你心里不舒坦。只管骂我好啦,总之……是我不好。」
  「我是陪嫁的小丫头,怎能骂相公?」霁儿悄脸飞红。娇羞的模样分外惹怜:「你……也没有不好。你待我挺好的,我……我很欢喜。」
  想起中夜时儿醒转,三人又同榻合欢、极尽缠绵的荒唐香艳。耿照脸也红了,与她并坐一会儿,才省起有此体己话要嘱咐;自己虽未察觉,倒也有几分丈夫派头。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也替我好好照顾姐……二总管。」
  「要你来说!」她瞪他一眼,噘起小嘴:「我一向都照顾得好好的。你……」话到嘴边又吞回去,眼眶一红,险些掉下泪来。耿照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霁儿双肩抖动,静坐了片刻。才捏着手绢拭眼,强笑道:「也不好让胡大爷等太久,我服侍你更衣。」替他里外换过一身新衣,在床头留了个小包袱,收拾漆盘瓷盆等,低头退了出去。
  胡彦之咬着长草踱进门来,跨开而踞,双脚乱抖。一双贼眼不怀好意。
  「看不出。真是看不出啊!」他啧啧摇头,语多感慨:「你小子一副老实相,采花居然采到横二总管的贴身侍女头上去了,真个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发春小狗到处骑』,色胆包天,大有前途啊!」
  「老胡,你就别消遣我啦。」耿照一点都不想陪他抬杠。
  「干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生来就是为了干这个。要不多生给你那一副做甚?你小子眼光不坏,那小丫头一看就是上等货。开苞之后春情满溢,浑身都透出一股瓜熟蒂落的女人味,日后大有可为。老子在湖阴、湖阳多识粉头,既然你也是同道中人。以后说话干事就方便多啦,带你去针砭几回,包管小丫头服服贴贴。非你不爱。」
  他见耿照唉声叹气的,只道是初临战阵,早早便丢盔弃甲,不免垂头丧气,更是频频安慰,劝解道:「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有谁一来便搞得女人哭爹叫娘的?这样,有空我传你一路《乱摇凤首金枪决》。此乃道家房中术的奥妙法门,配合《一苇棍》的劈、崩、缠、绕、点、拨、拦、封等八字诀。以及玄素一脉的『翠辇华盖,蜜穴盘龙』之法,那简直是……嘿嘿……呼呼……」
  「你们观海天门怎么都专练这些?」耿照差点晕倒。
  「武艺即人生嘛,你小子懂个屁!」老胡猥亵一笑:「昨晚吃独食的事且不与你计较。老胡大人大量,今儿专程找你去看姑娘。你良心要没拿去喂了狗子,趁早反省反省,下回改进。」
  「什……什么姑娘啊?」耿照一片茫然。
  「拿大刀子砍人的姑娘。」胡彦之不由分说,硬拖他出门:「你忘啦?万劫的宿主,那水灵水灵的丫头。咱们瞧瞧去。」
  碧湖被安醒在一处偏院里。院落四周都有铁甲卫士连班戍守。巡城司每半个时辰就派一支全副武装的哨队来巡,其馀闲杂人等若无腰牌。决计不能靠近,守卫甚是森严。
  当日禁园一战,众人识得妖刀厉害。曾遭妖刀附身的碧湖与阿傻便被分开安置,严加看管,而连着铜蛛刀座的天裂刀便留在原处。无人敢稍稍接近。免得命丧妖刃之下。那两名死无全尸的公人便是榜样。独孤天威下令将「不觉云上楼」以厚重的篢板封死。周围铁索环绕,连门窗缝隙浇以铁汁,整座楼子顿成一大根密不透风的封顶烟囱管。
  流影城主行事虽疯癫,。这一下倒不失为妙招。被独匹天威这么一弄,除非以斧钺砍开楼墙,否则出入无门,谁也难打妖刀的主意。
  在楼外的方圆百尺之内,巡城司更是广布岗哨,严密防守;若无二总管的亲笔关条,就算出示金字腰牌也无法靠近。独孤天威嚷着要在后进另辟园林,早早便迁出禁园,园中只剩独孤峰直辖的金甲武士及禁园铁卫轮班巡弋,只怕还比城门保防更加严密。
  比之妖刀天裂,碧湖的待遇不知好上多少倍。那院作二进四合,照壁低斜、路径曲折。小小的前院打扫得十分整洁。墙边栽着两棵榆树,光秃的枝上不见绿叶,却已结满黑豆般的细小花蕾,生气盎然。
  耿照出示七品典卫的金字腰牌,沿途无人敢阻。两人穿过小小的垂花门。相偕步入中庭。
  一名年约六旬、长得干瘪瘦小的银发老人自西厢推门而出。一身布衫整齐朴素,料子甚薄,裁剪十分妥贴;老人身后跟着一名童子,童子的身上还背了只药箱。耿照认出是专为城主夫人看病的名医程虎翼。乃京城太医今致仕,人称「程太医」。正想向老胡介绍,他却抢先一步挥手,笑道:「程太医早啊!」
  老人点了点头。
  「胡大爷也早。来看姑娘?」
  「是啊!」老胡大笑:「都说『送佛送到西』,是我救了她回来,也盼她身子大好,没病没痛的。是了,给您老引见。这位小哥是我拜了把子的,刀皇武登庸当世传人,耿照耿兄弟。当日在禁园里大显神威,救下城主的就是他啦!救回碧湖姑娘,也得算他一份。」
  程大医似是不太留心。只淡淡一拱手。「英雄出少年啊,久仰了。」
  耿照老大不自在,赶紧打揖回个。胡彦之笑道:「碧湖姑娘醒了?」
  程太医摇头:「还没。」
  胡彦之皱眉:「都睡几天了,这会儿还没醒?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程大医道:「她身子太虚,我给她开了些温补的方子,回头让大膳房煨一罐浓浓的鸡汤。撬开牙关哺喂,慢慢调养身体,回复元气。气血理顺了,身子自然壮健,也才能恢复神识。」
  胡彦之与耿照对看一眼,摇头苦笑:「太医莫以为我在说笑。我与耿兄弟亲眼看见她扛起一把将近一丈长的大石刀,举重若经。健步如飞,简直像是小孩手中的波浪鼓。要说她身子太虚,世上恐怕没个身强体壮的人了。」
  「那叫做『寅吃卯粮』。」程太医哼的一声:「她筋骨受损,高烧不退,心火亢盛、肝火上炎,这股火气上逆至极,则血菀于上,这才昏迷不醒。」
  二人听得迷糊。胡彦之正想开口,程太医忽问:「胡大爷身子壮建,武功甚高,不知能举几斤?」胡彦之被问得突兀,微微一怔,抱臂笑答:「两百来斤总没问题。太医莫看耿兄弟个子小。他天生神力,没准还在我之上。」
  程大医没理会,又问:「若一次让胡大爷扛起五百斤,又或教你扛一两百斤的物事,一整天都不放,那又如何?」胡彦之笑道:「那肯定要我的命。便以耿兄弟的神力,只怕也不能够。」
  「正是如此。」程太医拈着须茎,随手比划:「碧湖姑娘本举不起重物,说不定也跑不快、跳不高,然而却因不明的缘故,身子硬逼出潜力!就像胡大爷说的『举重若轻,健步如飞』。直到超过了身体负荷。这才昏蹶过去。若未晕迷,只怕身子受损过巨,轻则筋骨摧折,重则五内破裂,精血败坏,远非调养所能愈可。
  「问题是:人不可能超用自己的身体,到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境地,人身会感到疲惫疼痛,便是为了保全自我。即使她意志过人,可以忍耐如此剧痛,也不可能不明白身子已到极限,再往前一步便有性命之忧。除了『着魔』之外,我实在是想不出其它的可能。」
  胡彦之闻言倏凛,与耿照面面相窥,两人心中俱只一念。
  (妖刀附体!)
  耿照不禁摇头,忽然问:「太医。有没有什么样的迷魂药物能控人心智……」
  「……以致让身体不知疼痛,无穷无尽地发挥潜能?」程太医淡淡一笑,稀疏的白眉轻轻颤动。「有。我学医近五十年,经手过的秘药毒方之中,至少有三种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但被下药之人决计不能像碧湖姑娘这样。还能靠晕厥停止疯狂。体内既无药性残留,又没有造成异常的出血或其它破坏。
  「能那般驱役身体的,已不能称作是『药』了,那是戕害身心的剧毒。要问我的话,我会说碧湖姑娘并未中毒,她身上没有用过毒的迹象,除非有一种毒药能在瞬息间自体内消失无踪,没有遗害,不留痕迹,就像……就像从没被人下过药一样。
  「对大夫来说,相信史上有这种毒药,还不如相信着魔算了。」
  胡彦之哈哈大笑,耿照也忍不住笑起来。「太医,那阿傻呢?」片刻,胡彦之问。程太医淡然道:「他就是单纯地中了毒。毒物刺破手掌,将毒素注入血液,一瞬间走遍全身,造成阳气过亢、浑身奋进之兆。」
  胡彦之浓眉一轩。
  「那不是与碧湖姑娘一样么?」
  「哪里一样?」老太医皱起疏眉,嗔怪似的瞥他一眼,略带责备的目光仿佛正对着毫无慧根、又不用功的顽劣学生。
  「此毒主行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毒质入任督二脉,借冲脉联系先天与后天之气的特征,迫使气力一股脑儿爆发出来。中毒者神识混沌,非气空力尽不能稍止,以致邪盛阳亡,极是伤身。
  「况且,冲脉是总领诸经气血的要冲,为男性宗筋之根本。此毒戕害冲脉至深,若非阿傻底子深厚,就算解了毒性,也将再难生育。」
  耿照急道:「太医!这毒有解么?」
  程太医道:「此毒无须解药。一断供应,毒素便会慢慢被身体花消,然而遗害不绝。我不知道刺破那阿傻手掌的,究竟是什么鬼物,但他要是再握那事物一次,肯定断子绝孙,永远失去男子的雄风,就算不死于精血败坏、阳气暴失,也将辗转病榻,气血衰竭而死。」
  胡彦之听得心惊,却不动声色,以眼神示意耿照保持冷静,一边对程太医笑道:「听来也是麻烦之症,有劳太医多费心啦。」
  老人不耐挥手。
  「劳什么?我四十五岁入太医局,从此只能看看伤风妇科,虽说皇室无疾、天下太平,都告老还乡了还干这个,气闷!差点忘了自己是大夫还是官。好在你们送了几个麻烦过来,总算活着有些味。不说了,我瞧阿傻去;你们若是看他,晚些再来。」
  双手背在身后,快步行出月门,真个是健步如飞,丝毫不见老态。
  「不能再让阿傻拿那柄鬼刀了。」胡彦之见他走远,低声对耿照道:「得想个法子,把他弄出城去。独孤天威铁了心,教他持天裂上场对付岳某某,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若阿傻那个笨蛋当真傻得要去送死,起码要替他换一柄刀。要不,就算老天爷发昏,又或岳某某阴沟里翻船,真让阿傻一刀干掉了,虎王祠岳家庄也断子绝孙,什么都是白饶。」
  若无天裂妖刀,岳宸风与阿傻的实力差距堪称天地云泥,恐怕连比都不用比。
  「阿傻别上场最好。」耿照喃喃道:「他大哥也只盼他平凡度日,不要再想报仇的事了。倘若送了性命,岂非白费了阿傻大哥的牺牲?」
  胡彦之淡淡一笑。「那种心情,你不懂的。没亲身经历过,不明白被灭门毁家、失去亲人到底有多痛,还有那颠沛流离,处处被人欺凌的彷徨与无助。或许支撑阿傻活到现在的,就是那样刻骨铭心的痛哭。」
  耿照愕然转头,却见他仰天哈哈,伸手推开西厢门牖,大步而入。
  房内窗明几净,收拾得颇为雅致。榻边斜坐着一名黄衣少女,前襟起伏饱满、呼之欲出,确实黄樱。她转头一见耿照,不由得眉开眼笑,连眼角边那颗晶莹的朱砂小痣都笑意盈盈,如渍糖膏。
  「你来啦!」她嘻嘻一笑,瞥见胡彦之眉头微皱、神色不善。抢先一步开口:「胡大爷早!几日没见,怎地胡大爷越发英明神武,浑身充满王霸之气,虎躯一震,只怕便要流得一地哩!」
  胡彦之被她一顿抢白。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总不好先发难。只得压着性子,咬牙狠笑:「合着我这王霸之气还是掺了水的,稀得满地横流,黄白一片。你待会起身可得当心,别踩了跌跤。」黄缨忍笑道:「不碍事、不碍事。胡大爷自己也小心,莫要原汤化原食,凭空短了几寸。」
  耿照无心听两人斗口,见床榻之上,娇小的碧湖静静躺着,容颜似比印象中更清减几分,肌肤犹如玉质般通透剔莹。小小的脖颈与指头有股说不出的细致,较清醒之时更像人工造就,浑不似活物。
  黄缨从瓷盆中拧出一条雪白巾帕,细细为她擦拭头脸,拨顺额发,又将干净的湿布覆在她额上。
  衬与碧湖通透的玉色柔肌,她面上那条粉色的斜疤格外忆目惊心,遭利刃剖开的凄厉伤口已然愈合,浅浅的粉红色犹如初离母体的幼小胚胎,沿刀痕微微隆起一道,令人不忍多瞧。
  胡彦之默默端详,片刻才道:「她这疤是自小有的,还是后来才受的伤?」
  黄缨接口道:「说是被妖刀砍花的,不过我也没瞧见。她运气可真不好。」
  「谁拿妖刀砍了她?」
  他的口气隐有一丝急厉,明明脸色未变,依然随意抱臂站着,却有股难言的沉重压迫。黄缨察觉不对,强笑道:「我不知道!胡大爷可别吓唬人。总之就不是我。」
  胡彦之耸肩一笑。
  「想也知道不是你。你这丫头片子忒厉害,等闲不干刀头染血的勾当;真要想杀人,肯定唆使别人动手。」
  黄缨见他又恢复平日的模样,肩头一松,笑道:「以前不识胡大爷,那时有心无力,以后我就知道该找谁啦。」
  胡彦之与她东拉西扯一阵,忽然想起什么,喃喃道:「这样的伤痕未必不能治。据说东海之内有个异人,堪称外科圣手,能续断臂、肉白骨……但要找这人帮忙,倒是有些棘手。」
  黄缨奇道:「程大医也说,有个人能治碧湖的疤,只是有些麻烦。她的脸若能治好,不定能当上掌门的第四弟子。门里的姐妹都这么说。」胡彦之笑道:「杜妆怜号称『天下选徒、授徒第一』,敢情选的是花魁,还看相貌美不美?」
  黄缨笑道:「自来便是这样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胡彦之一笑,不再说话。
  她察言观色。心中已有主意,贬眼笑道:「胡大爷。我同耿照出去说些话,你是有身分地位的人。可别来偷听。」不由分说,拉着耿照往外头走。
  耿照的手拿被她两只温软的小手交握着,上臂给黄缨掖在乳胁之间,触感细滑柔腻,不禁想起断肠湖中肌肤相亲、红螺峪里饮精解毒的旖旎香艳,怦然之余,忽觉一阵温馨,心想:「我与她相识不久,却一同经历过这许多。」
  两人来到中庭。耿照问道:「好啦。这里没有别人。你要同我说什么?」
  黄缨噗嗤一笑。
  「你傻的么?瞎子都看得出,胡大爷对碧湖特别不同。我卖他个人情,让他们俩多聚一聚。」
  「你想多啦!老胡是因为救了碧湖姑娘,才关心她恢复得怎么样。我也很关心碧湖姑娘。你瞧,这不是来看她了么?」耿照笑道。
  黄缨老实不客气地翘起兰指,刮面羞他:「不害臊!你呀,肯定是被胡大爷拖来的,包管进门前还不知房里是谁哩!一见了人,心里想:『啊,原来是水月停轩的碧湖姑娘!』心思一转,又挂念起我家红姐来啦。我猜的真不真?」
  耿照面上微红。神色倒是一派怡然。笑着说:「我也挺想你啊!不知你吃住惯不惯,心里一直挂念。」黄缨嘻嘻一笑,双手撑着围栏往后倚坐,裙下两条细腿胡乱踢晃,绣鞋尖儿缀的鹅黄绒球乍隐倏现。犹如随风舞动的蒲公英。
  「城主说碧湖被万劫附过身,没准还有什么变化,暂时不许咱们离开。这下,得在这儿多住上一阵子啦!」看样子她并不十分想念断肠湖畔的水月停轩,这几句说得轻描淡写,微风吹拂,几绺细柔发丝黏上白皙的面颊。
  耿照正眯着眼看得出神,黄缨忽然回过头来。
  「对了,入城好些天了,你还没同红姐说过话吧?」
  耿照心头一跳,欲言又止,只摇了摇头,淡然笑道:「我嘴笨得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想想还是不要了罢?免得两个人都尴尬。」
  黄缨摇头道:「你这人!干嘛对自己这么苛呀?没的自寻烦扰!依我说,想见面就去见她一面,有什么就说什么;得先让自己开心了,才能让别人开心不是?什么东西都憋在心里,这样活着不难受?」
  她两手微撑,「嘿咻」一声轻巧跃下,饱满的胸脯颤起一片眩人雪浪,几乎让人产生衣布薄如蝉翼、贴肉起伏的错觉。「好了。我替你找红姐去。她若也想见你,你总没话说了罢?」
  耿照本想阻止,不知为何看着黄缨的背影却有一丝莫名的安心。彷佛能想象她回眸笑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模样。再也自然不过;话到嘴边没了着落,肩头一松,也不想再抵抗,只是忽然觉得有趣:「喂,这事你有什么好处?瞧你这么热心的。」
  「好处大了,你不知道么?」
  黄缨嘻嘻一笑,结实却充满肉感的小蛮腰一拧,转过身来,双手背在身后,仍轻轻巧巧地点着步子,不住向后倒退。她背后彷佛长了眼睛,脚下踩着蜿蜒迤逦的铺石左弯右拐,片刻便退出了月门;那抹狡黠的俏皮笑意一现而隐,还有如月夜星海般的盈盈眼波。
  「你开心,我就很开心呀!」
  「叩」的一声,染红霞放落角梳,却未回头。
  圆如月盘的澄黄铜镜里,映出一张波影潋滟的面容,晃漾着犹豫错愕的美丽。
  「他……想见我?」
  仿佛意识到镜缨映,她伸手一拨,架上的铜镜低下头,鎏黄的水磨镜面映出她的白皙高耸的胸脯,两座坚挺的乳峰被水红色的绫罗小兜裹着,明明晨风沁凉,肌上却不知怎的有些汗。
  「是啊。」黄缨在她身后的牙床上坐了下来,笑道:「红姐见他呗?」
  「见他做什么?」染红霞拿起梳子,仍是没有回头。「我不想见他。」
  「我瞧他挺可怜的。那天在不觉云上楼,不是结人打得鼻青脸肿么?」黄缨轻叹了口气。随意翻着她披在床架上的绛纱衫子。那是横疏影馈赠的礼物,着她惯用的巧手织匠连夜赶制的。用料、做工均精巧昂贵。也说要给黄缨、碧湖等三姝各做一身。
  流影城终究是他人的地头,染红霞在城中不敢松懈。昆吾剑日夜都不离身,连沐浴时都捆在伸手能及处;横疏影着人送了两大箱的衣物供她更换,染红霞只穿劲装快靴,发簪衣饰都拣轻便利落的。那套绛纱衫子就这么搁着,连日都是黄缨、采蓝在翻看,一路从桌顶、镜台移到了床架上,两人俱都爱不转手,每天非要对镜往身上比几回,才算有交代。
  「他……伤还没好么?」染红霞不经意问。
  黄缨忍着笑,故意经描淡写:「还有些瘀肿,难看得要命。我瞧他挺傻的,旁人的事,自己干嘛这么拚命?一心替别人想、替别人出头,便是招惹了镇东将军府也不怕,活该给人家白打一频。」
  染红震「嗯」了一声。低头沉默片刻,又问:「他有说……找我什么事?」
  「不知道。」黄缠把衫子平露在床上。将绉折细细理平,自顾自地笑着:「真好看!红姐穿上一定更加好看。要不红姐问他罢?没准真有什么事。」
  凉风入窗。许久许久,屋子里只有竹帘微微晃动的声响。
  「嗯。」染红霞轻轻应道,呆坐片刻,才有继续梳头。
  黄缨大喜,忙道:「我这就去叫他来。」奔出几步又回头:「红姐,我在院里看顾碧湖,胡大爷也在那儿呢!怕他又要添乱。」随手放落竹帘,将卧室与书堂间隔开的屏风掩上,细碎的脚步声才渐渐消失在远处。
  染红霞独自坐在屋里,梳着梳着,才想起铜镜还低俯着半截,自己也不禁觉得好笑:「我……这是怎么了?」角梳一停,眼角却瞥见平摆在棉被上的那袭绛纱衫子,便是垫在底下的织锦被褥上花团锦簇,却难掩那如胭脂悄染、既朦胧又红艳的蝉翼轻纱,仿佛榻上栖着一片霞。
  她歪着玉颈怔望了片刻,还想替自己找个什么不动的借口,抬眼才发现屏掩盖下,自己连起身都不必,只须拿起衫子就好。
  年轻的红衫女郎忍不住笑了,忽然有种命定似的心安。俏脸上红彤彤的,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回荡在寂静的室内,仿佛连凉爽的晨间空气都变得温热起来。
  耿照快步走在回廊上,心跳的很快,但脑子却出奇的清醒。
  经过昨夜姐姐的开导,现在她觉得自己能坦然面对染红霞了。
  「她……愿意见我?」
  黄缨带回好消息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掌院应该很恨他吧?起码应该对他的存在感到难堪——耿照既想再见她一面,与她说上几句,但又不愿见她一片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内心不无挣扎。
  「别傻了,我瞧她还挺高兴的。」黄缨嘻嘻笑道:「你呀,不懂女人家的心思。既然说要见了,那就是真的想见你。你在扭扭捏捏的、伤了人家的心,那下回她再说不见,便是特了心不再见你啦,明不明白?大傻瓜!」
  (她……愿意见我!她想见我!)
  横疏影为了表示对二掌院的礼遇,特别让出自己的春居茶靡别院,让水月三姝居住。
  茶靡别院是座精致的三进院落,一反传统格局,鸟瞰如写歪的「吕」字,对角斜置两个「口」,凡廊庑设墙板、凡门壁必有镂窗,整幢建筑便如一只挖空雕花的象牙球,里外看似一览无余,又巧妙将内室隐藏其中。四周假山流水、茶树环出一片园景,园中栽满各种花卉,整个春季都是繁花盛开。
  耿照走过弯曲的穿通回廊,停在最后一进的书堂之前,透过镂空的的雕花门牖往里边瞧,堂内不见染红霞的踪影,四面竹帘放落,一座镶着螺钿的五折屏风挡住内室的视野,在门外瞧不真切。
  他想起两人初识时,水月停轩的留客居内也是一个人没有,忍不住「咿呀」一声,推门走了进去,这才省起自己并未叩门出声,实是无礼之至。
  若此时一剑忽来,又从后头抵住自己的脖颈,那可真是「今夕昨夕,恍若一梦」了。耿照心中温情一动,忍不住露出微笑,不由自主往内室走去,一手抚着剧烈跳动的胸口,开口唤道:「二掌院,是我。我来了。」
  内里的寝室中,染红霞才刚换上横疏影馈赠的衣裳,滚金边的柳红绫罗小兜、压音束腰郁金裙,连快靴都换成一双大红底的丹羽金叶红绣履,薄薄的丝履裹出一只莲尖似的修长美脚,直入裸足,连她自己瞧了,都不禁有些脸红心跳。
  铜镜中映出一名半露酥胸、高裙束腰的美丽女郎,平日看惯了的飒爽英姿忽而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秾纤合度、娇美妩媚的娴雅仕女,便如当夜在挽香斋里看着的横疏影一般,赤裸的浑圆香肩白皙柔嫩,充满说不出的女人味儿。
  染红霞忽然迷惑起来,痴痴地望着镜中陌生的绝美容颜。镜中之人一定也和自己一样,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又将演变成什么样吧?她怔怔揭开镜台上的髹漆小匣,用指尖沾了点嫣红,想起自己根本没用过什么水粉胭脂……接下来呢?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想了很久,想到呆呆出神而不自觉,甚至没听见耿照推门的声响。直到脚步越来越近,染红霞才慕然惊醒:「他……他来了!」惊慌、羞喜、错愕……各种情绪一瞬间齐齐爆发,她猛然想起那袭降纱外衫还没披上,自己还裸着肩背,赶紧回身去取衫子,「喀啦!」微颤的指尖扫过镜台,竟把那匣胭脂扫落床下。
  「喀拉」一声脆响,耿照猛然回头,只见门外一人愕然掩口,一袭葱蓝衫子衬出她窈窕纤细的优美曲线,长腿削肩、玉颈娇颜,正是同属水月停轩的采篮。
  她出身祈州大户,母亲过世后,才被二房奶奶送到断肠湖习艺,十岁前都在深门大院的豪奢讲究中度过,童年印象所及,最爱华服珠饰。她与黄缨近日甚不对盘,来到流影城后,宁可流连于横疏影处欣赏衣裳饰品,不愿待在茶靡别院,终日对着师姐师妹;横疏影何其精明,打发一名侍女陪着她在几处别院间试衣闲逛,既安染红霞之心,兼有投鼠忌器之效,两尽其妙。
  采篮才从挽香斋回来,一进门便看见耿照,当夜被迫吞精的恐怖记忆顿时苏醒,手里捧的、盛有几件精致衣裙的漆盘哐当落地,玉面一白,居然吓得晕死过去。耿照唯恐她碰伤自己,眼捷手快,飞也似的掠过去,恰恰接着一具温软娇躯,赶紧将她抱到椅子上,又回身去替她斟杯热茶。
  一股奇妙的惊悚感掠过心头,耿照猛然转身,却已来不及了——「铿啷」一声激越清响,采篮反手拔出几上并置的长剑,合身向他直扑而来!
  耿照动作之快,连胡、染等都不敢小观,本能轻易躲开;谁知她一苏醒便抽剑出招,剑出身动,双腿骤软,剑尖颤巍巍德偏开,整个人径往剑刃上跌去!耿照一把抢上,徒手握注剑刃与剑锷之交,不顾刃部入掌,另一手及时将她截住,忙问:「采篮姑娘!你没事吧?」
  采篮嘤咛一声,悠悠转醒,睁眼却见自己陷在那登徒子怀里,吓得失声尖叫,猛然抽身,却听「嚓!」裂帛似的轻锐细响,耿照大叫一声、抓手跪地,左掌心被利剑拉出一道长长扣子,鲜血直流。
  他痛的眼前发白,随手撕下一条衣摆,将伤口紧紧扎起,跪在地上冷汗直流。
  采篮吓得脸色惨然,登登登做倒在椅中,但心里的厌恶痛恨委实大过了惶恐,双手抓着染血的长剑起身,颤抖的剑尖抵着耿照的颈侧,又刺破了些许油皮。
  「我……今天不杀你!……你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耿照茫然不解,只道她认错了人,喘息到:「采……采篮姑娘,你忘……忘了我么?那天在红螺谷,我……」话没说完,采篮手一大颤,剑尖便刺入肉中。耿照瞪眼咬牙,总算没叫喊出来。
  「便……便是将你烧成了灰,我也决计不忘!」采篮小脸苍白,颤声道:「无耻之徒,欺凌女子的宵小!我……我恨不得杀了你!」
  耿照本想解释,一见她又害怕又惊慌、然后忿恨却又盖过了惊慌害怕的模样,话到嘴边一阵气馁,忽觉黄缨也好、横疏影也罢,所言都不及采篮的切身感受更具说服力,顿觉灰心已极,仿佛什么样的辩解都不足以支持自己;但既到此间,心中犹有痴念,勉强挤出一句:「我……我要见二掌院……」
  这一下兔起鹘落,委实发生得太快。屏风之后,染红霞本欲阻止采篮,却听她尖声到:「你……你还有脸面提红姐!当夜你在红螺谷对她所做的事,便是死上一万次也不足以赔罪,你竟还……竟还敢来,说你要见她?」染红霞闻言一愣,靠着屏风犹豫起来,这一布便再也踏不出去。
  「女子最重要的,便是贞操!」采篮抓手握剑,流泪尖声道:「你知不知道在水月停轩,只有冰清玉洁的处子才能继承掌门的衣钵,修习本门至高无上的武学,成为水月一脉的下任掌门?红姐努力练剑,是众弟子中最受掌门人喜爱的继承人选,若她失贞之事被掌门知晓,你可知道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耿照愕然,半响才结巴道:「我不知道水月一门……我不明白……」
  「再说了,女子在世,为自己、为家门,终须婚配生子,才算不虚此生。你坏了红姐的贞操,叫她日后如何面对自己的夫婿?」采篮厉声道:「就算红姐愿意委身下嫁,若叫人知晓你们未婚苟合,做出败坏礼教门风的事,岂非终身受人轻贱,永远抬不起头来?她是堂堂镇北将军千金、水月一门的二掌院,你想让人一辈子在背后议论她,对他品头论足?」
  见耿照无言以对,采篮更是气得浑身颤抖,尖声逼问:「还是我冤枉了你,你是敢做敢当的男子汉,要上门提亲,一肩担下掌门人的责罚,娶她以示负责?若无如此觉悟,当夜你怎敢……怎敢对她做那种禽兽之事?」
  「我……我没敢想……我是为了救她,才……」
  屏风后的染红霞浑身一震,心底一片冰凉,不由得环抱双臂,木然想:「原来他是为了救我,才那么做的。那样……那夜……原来只是为了救我。」是指揪着粉藕似的白皙裸臂,指甲陷进肉里犹不自知,身子无风自寒,微微发抖。
  采篮越说越是宁定,渐渐不载颤声发抖,咬牙道:「女子失贞,便只有一死!你若真为红姐着想,便该自刎谢罪,而非厚皮涎脸,一味痴缠。你滚!红姐永远都不会再见你了,下回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杀你为红姐报仇!」长剑一拔,耿照踉跄倒退,面灰心死,紧握着不住渗血的左掌,跌跌撞撞退出去,却在廊间与黄缨撞了个满怀。
  「喂!你来得正好,胡大爷找你呢……」黄缨笑意一凝,尖声道:「你怎么受伤了?谁伤了你?」急着查看他的伤势,却被耿照轻轻挥开。他抬起一张如槁木般的灰白面孔,低道:「我走了,你……你自己保重。」失魂落魄的走了开去,忽然回头低道:「是我自己不好。多谢你了。」
  黄缨追不上他的脚程,气喘吁吁回到茶靡别院,进门却见采篮拄着剑瘫倒在椅中,脱鞘的剑刃染着鲜血,红渍由刃底一路流到剑尖,在地上汇成小小一洼,令人怵目惊心。
  「是你伤了耿照?」她一瞧便猜到七八成,怒道:「你同他说了什么?」
  采篮惊魂甫定,但情绪仍十分高亢,一撑起身,尖声叫道:「那种无耻之徒,我恨不得杀了他!他……」话没说完,黄缨右手扬起,「啪!」猛甩了她一个耳光!采篮被扇得目瞪口呆,抚面倒入椅中。
  「那个『无耻之徒』千辛万苦把你从万劫刀下救了出来,不但在红螺谷为你解毒,还背着你逃上白日流影城!没有他,你已死了三回,被几百斤的大石刀砍得粉身碎骨,被怪毒毒死,或被妖刀附身而死!」
  黄缨面色一沉,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谁都可以骂他无耻,偏就你不行。如果他真的无耻,当然就该舍下你,让你被碧湖乱刀分尸,砍得血肉模糊,一报毁容之仇!忘恩负义,还有脸教训人家,你才无耻!」
  采篮似是吓傻了,望着她簌簌发抖,仿佛看见妖魔一般。
  染红霞木然披上降纱外衫,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黄缨看得一愣,多看了两眼,才认出眼前这名千娇百媚的红杉丽人竟是水月门下武功第一的二师姐,揉了揉眼睛,急道:「红姐!耿照他……他走啦。你快去追……」
  染红霞怔怔出神,黄缨却耐不住性子,忙上前去拉,谁知染红霞竟纹丝不动。
  「红姐!他受了伤……」黄缨急得语无伦次,比手画脚:「采篮她……你……」
  染红霞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用追了。」
  黄缨还待分辨,一对上她的眼神,心忽然凉了半截。
  那双眼与耿照好像……是受伤淌血,又如余灰燃尽一般,灰白得令人心冷。
  「不用追了。」染红霞淡淡地说着,空茫茫的目光与口吻仿佛仍置身梦中,衬着她一身妩媚动人的女装,半点也不踏实。
  黄缨回望着她,似乎转过无数心思,终于提起几上的佩剑,转身奔出房门。
  「这是你说的,红姐,将来你别后悔。」

你都1000级了,外面最高30级
易枫洛兰雪
易枫穿越到修炼世界,可惜只能当个凡人,无奈只能开个小武馆维持生活,偶尔打打铁,当个“一代宗师”混日子。直到有一天,小武馆变得热闹。几个仙风道骨的老头为易枫厨房里的菜刀争的面红耳赤……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4 14:47:20

【第五卷:青锋赤炼】第二十四折:剑出正气,鹭立寒汀
  晨光烂漫,清风徐来,动息扑面若有情,摇影、绕树、穿花。
  横疏影裙脚翻飞,蝴蝶般穿过回廊,为防跌跤,还把长长的衣袋拈在手里,也分不清是莲步生风抑或香风化人了,心头冷不防浮起「逢着探春人却回,白马、黄衫、尘土」的词句,瞬间竟有些感慨。
  谁都能有这份伤春悲秋的闲心,偏就横二总管不行——她寅时便已起身,娇润的身子里还残留这甜美的余韵与疲惫,若非有霁儿丫头分担了耿照过人的精力,只怕摇累得她手足软乏,腿心里既麻又酸。
  梳洗后,简单用了点果脯香粥,横疏影便至挽香斋听取钟阳等人的报告。
  尽管昨儿一整天她将全副的心神都放在耿照身上,仍预先交代了林林总总的要项目待办,钟阳、何煦等无一得闲,全忙得不可开交,只为抢在今晨以前完成任务。就在耿照尽享温柔、品尝姐姐的醉人胴体的同时,执敬司所属各部正马不停蹄赶工,堂内通宵举火,不断有信使哨队进出流影城。
  才一个多时辰,横疏影已批好桌案上垒至半人高的公文,听取钟阳等人的回报,正在大堂与管事司徒显农等议事,一名弟子匆匆来报:「启禀二总管,青锋照的邵三爷来啦,人正在偏厅候着。」
  青锋照是东海三大铸号之中,公认历史最久、技艺最高的一家,于「三府竞锋」屡屡夺魁。今年白日流影城急起直追,但无论声名、气势、乃至于影响力等,与青锋照仍有不小的差距。
  当值弟子口中的「三爷」,人称「鹭立汀州」邵兰生,乃是青锋照当主「文舞钧天」邵咸尊的胞弟,家中排行第三,深受乃兄信任。
  横疏影亦挑柳眉,暗忖:「青锋照的消息好灵通!赤炼堂掌握酆江漕运,分舵遍及天下,号称『京城以东第一大帮会』,势力不容小觑,怎会……怎会是邵家先找了上门?」不敢怠慢,莲步细碎一路漫出堂室,径往偏厅赶去。
  厅内,一名中年文士正负手欣赏壁上的挂轴,生得面如冠玉、五绺长须,头戴逍遥巾,身穿青布袍,腰带上垂着一方小小青玉,衬与他凤目隆准、剑眉斜飞的清奇相貌,说不出的儒雅,正是青锋照的第三号人物,「鹭立汀州」邵兰生。
  邵兰生随身只带一名侍童,童子用扁担挑了两箱行李,地上搁着一架竹制画笼,笼里横七竖八的插着画轴纸卷,其中混有一柄形制古朴的长剑,乌木圆柄香檀为鞘,看来几与画轴无异。
  她与邵兰生在锋会上有过数面之缘,倒不曾私下来往,没想到这位青锋照的三当家忒无排场,直如一名携仆云游的读书人,竹笼里剑、画并置,随意错落,行囊是卷好的铺盖衣箱等杂物,均以麻绳小心捆扎,外头还吊着铜釜瓢勺等,仿佛随时能在野地里寻处落脚,埋锅造饭……
  里外上下,哪还有个世家大户的派头?庶民远游、客旅行商,也不过如此。
  横疏影才绕过长廊转角,邵兰生便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回头相候。两人搁着红槛行礼,文士彬彬,佳人盈盈,画面煞是好看。「邵某疏懒惯了,家兄说我出门总不像办事,根本是游山玩水。游手好闲之人,不比二总管日理万机,贸然打扰,还请二总管多多包涵,切莫见怪才好。」
  「三爷说得什么话来?」横疏影抿嘴笑道:「三爷闲情逸致,最是令人羡慕,每回与三爷见面都有新鲜物事可看、可听,多所获益。东海七大派的要人中,我最爱与三爷见面了,三爷可千万别客气。」
  邵兰生剑眉一动,拈须朗笑:「二总管这一说,我便放心多啦。」从竹笼里取出一卷画轴,解开系带,只见画中一片白须皑皑,几株墨干老梅摇曳,枝上吐蕊尽开更无一枚含苞。画中梅花尽管疏落,枝干却是瘦硬多姿,墨色响亮、遒而见骨,画面远方只有一小幢茅舍,颇得留白雅趣。
  横疏影见惯名家书画,双目一亮,暗叹:「好个梅苍雪润的焦墨法!信手之至,峭枝扫空,意到二笔不到,堪称一品。邵兰生以『鹭立汀州』为号,盛名无虚,果然是画梅的大行家。」
  「此画是我年初所绘,几十张画稿之中,只有这一幅得到家兄夸奖,说有高洁志趣,非一味妍工弄巧,落了下乘。据闻二总管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邵某不愿见笑于方家,只敢以此画相赠。」
  横疏影连称不敢,结果赏玩,果然除了邵兰生的题记落款外,还有一方「文舞钧天」的朱红小印,篆刻苍浑朴茂,力透纸背。旁边另有两行题记:「计白当黑,云水自在,咏梅之外,更有万里江山。书付三弟。」其下整齐列着年月日期,一丝不苟,比之邵兰生流水行云的字迹,笔法更显嶙峋。
  她心中暗笑:「书画寄情,这邵咸尊也未免太过正经,连在画上题记,都还要教训子弟。」轻咬着如鲜采樱桃般的润红唇珠,嫣然一笑:「家主胸襟广阔,能于画中看出万里江山。我一介妇人,不懂这些,却爱三爷画里的风过梅幽,清芬吐露,甚是宜人。」
  邵兰生忍不住连连点头,如遇知音。
  「很是、很是!我偶过烟云山下的小山村,见梅期将届,风中带香,这才写生一幅,作画之时,心里也无万里江山。」说着忍不住面露微笑。片刻似觉不妥,又补上两句:「但家兄于书画一道,也讲天人悲悯,胸怀之大,我所不及,尚有许多需要精进处,总是没错的。」
  横疏影笑道:「是了,自从千年花石津一别,久未至贵庄拜见,不知家主近日如何?」
  邵兰生大笑。「老样子。东奔西跑,一刻也闲不下来,年头又往央土赈灾去啦!二总管若来,只怕又要扑空。」
  这点倒与横疏影所掌握的情报一致。邵咸尊封炉多年,除了「三府竞锋」之外,几乎不再过问武林之事,把青锋照的经营交给二弟「九华扇」邵香浦,对外则由人缘极佳、一向被昵称为「三爷」的邵兰生负责,自己却带着庄客弟子南北奔波,对赈济布施十分热衷。
  去年祖龙江大涝,央土道数十县的百姓流离失所,纷纷涌进北关、东海、南陵等地。朝廷处置失当,各地府署遣也不是赈也不是,无不叫苦连天,几十万灾民饥寒交迫,几乎酿成民变。
  青锋照家大业大,邵咸尊率先解囊,捐了十万两白银赈灾,谁知东海道府台司衙门态度消极,镇东将军府更是多所钳制,甚至命赤炼堂封锁漕运,严拒灾民入境。邵咸尊几度陈情未果,索性带着白米棉衣,亲至两道交接处发放,又买地起屋,圈作义田招缉流亡,众人皆呼之曰「活菩萨」。
  对比为虎作伥的赤炼堂雷家,「青圣赤邪」、「青善赤恶」之说不胫而走。两家三十多年来势如水火,算也算不清的新仇旧恨,于此事上又添一桩。
  江湖人到了晚年,难免想起毕生刀头舔血,造孽无数,寄托青灯古佛者有之,为做功德、散尽家财者亦有之,但邵咸尊掌管青锋照三十年来,造桥铺路、赈灾救苦,堪称善名远播。
  起初难免有公孙布被之讥,被认为欺世盗名,颇遭非议,然而邵咸尊不管他人嘲谤,依然大做善事,久而久之,批评的杂音渐去,如今一提起东海花石津的青锋照之主、「文舞钧天」邵咸尊,普天下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
  横疏影笑道:「家主眼下不在花石津,看来三爷此行,是二爷的意思?」
  邵兰生摇头:「那倒不是。」从竹笼中取出一只蓝绸小包,解开首端系带,露出一把柄鞘鎏金的短剑来。
  那短剑刃长一尺、宽约寸许,只比寻常的匕首略大些,说是长匕亦无不可,柄鞘的木质部分均裹以钧蓝色的细绒,铜件鎏金,此外别无花饰,然而有一股华贵雍容之气,绝非凡品。
  「这是家兄赠与贵城独孤城主的礼物,在我出门之前,特别让我随身带着,一有机会便上朱城山来,献给独孤城主。」
  邵兰生笑道:「我一路绘画写生,耽搁不少时日,拖到此时才上山,是在不好意思。家兄封炉多年,不再亲自持锤上砧,此剑乃是家兄的得意作品之一,据闻城主广集天下奇珍、宝剑名刀,必定喜爱。」
  那短剑入手轻盈,连身无武功的娇弱女子都能执起。横疏影轻轻抽出小半截,顿觉眼前亮起一片青芒,剑刃上波光粼粼,似有无数游鱼清影,于塘底侧身巡回,若潜若翔,正是青锋照正宗嫡出的独门特征,取其「青锋照面若游鳞」之意,故而得名。
  在剑刃底部,接近锷部的剑棱一侧,镌有两枚指甲大小的方正古籀。饶是横疏影博通诗书,也多看了两眼才能稍稍辨识,俏脸不禁一变:「『正气』……莫非是『钧天九剑』之一的正气剑?」
  「二总管博学多闻,邵某佩服。」邵兰生拈须微笑,笑容里不无得意。
  横疏影倒抽一口凉气,强笑道:「如此大礼,怎可无功生受!三爷,这……」
  邵兰生举手作安抚状,笑道:「宝剑赠英雄,乃理所当然之事。以贵我两家的交情,又岂止于一柄剑而已?礼尚往来,二总管切莫在意。」
  现掌青锋照大权的邵家三兄弟里,只邵咸尊一人是青锋照的嫡传。
  三十年前妖刀作乱,东海七大门派损失惨重,前代青锋照之主急公好义,门下弟子前仆后继,俱都折在妖刀圣战一役。所幸邵咸尊身为首徒,承袭一身绝艺,继位后重新开枝散叶,师门香火遂得以保全。
  青锋照的锻造技术远胜赤炼堂、白日流影城,直追当年玄犀轻羽阁之盛名。单论铸炼之精,说「文舞钧天」邵咸尊是当今东海三大铸号第一人,恐怕异议不多,就连流影城的首席大匠屠化应都直承不如,青锋照的实力可见一斑。
  据说邵咸尊封炉之后,回首毕生所铸,特别选出质地最优、制程最精,而又具有不可取代之特性的九把剑,号称「钧天九剑」。九剑中七柄已有其主,邵咸尊封炉之后,每届竞锋大会青锋照钧延请一位剑主携剑参加,连续六年蝉联锋首,不仅声名大噪,剑主亦觉于有荣焉,武林地位大大提升,宾主俱欢。
  这柄短剑「正气」,便是传闻尚未有主的两剑之一。
  横疏影怎么说也是兵器的大行家,传说中的「正气」在手,顾不得待客礼数,颔首道:「妾身有僭了。」将短剑擎出鞘来,只觉极轻极薄,秋泓般的剑光一现而隐,并不刺目,稍微靠近,便觉寒毛竖起,可见快利。
  她手腕外翻,将短剑平举朝前,剑柄之末的剑首部位贴近鼻尖,轮流闭起双眼,果然见得剑脊笔直,两刃研磨均平,剑骨剑肉俱是一等一的手眼,转头吩咐钟阳道:「去取一柄甲字号房的宇字级刀来。」
  流影城器作监的刀剑,共分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级,后四级用以区分量产品的优劣,也就是出自学徒之手,前四级则是各房匠级师傅的作品等级,房号也标示不同水准,前优后劣,以此类推。甲字号房的宇字级刀,便是量产品中的顶级之作。
  钟阳取来刀器,横疏影命他擎出鞘来,「正气」轻轻一挥,剑刃倏地没入刀口,寂然无声,不费吹灰之力便削下一小截来。在场钟阳、何煦等都是见惯名兵的,也不由得咋舌,面面相觑。
  「好锋利的一柄『正气剑』!」
  横疏影于兵器上阅历过人,目光如炬,登时看出此剑的奇异处。
  凡兵器快利者,其质越坚,刃体越强,才能研磨细锐,也因此比重越大。除非用的不是钢铁,而是其它特异材质,否则大至砍刀小至匕首,无一例外。此乃不变的道理。
  这柄「正气」兼具「轻」、「锐」两项相背的属性,显然是在剑刃与剑芯的钢材上作了巧妙的配比,使剑刃极坚,能承受高温差的淬火,以及更细致的打磨抛光,削铁犹如裂纸,剑芯却须减轻重量,同时仍能提供剑身所需的强度。一旦放大到了寻常长剑的尺寸,即有刃部包覆的钢材太重、剑芯却相对脆弱的严重缺陷,然而缩小制成短剑,却又完美得令人瞠目结舌。
  此外,横疏影娇小力弱,能持剑轻易削断刀头,显示剑刃用钢极少,甚至混入玄铁一类的材料提高强度,同时又能在如此严苛的轻量标准之下铸成神兵,而剑脊韧性十足,同样是用钢极少,掺入延展性极佳的珍稀材料乌金,才能达到大幅减轻重量的效果。
  运用出神入化的合金技术铸剑,本是青锋照一脉独有的特色。而剑刃、剑芯分开制作,拼合时却无一丝缝隙,通体无暇,连对着光线都看不出嵌合的痕迹,则是邵咸尊铸剑三十多年来,得意傲视东境的惊人技艺。
  「这柄正气剑,巧就巧在一个『短』字。」横疏影凝视片刻,不由喃喃:「只可惜,它也只能是这般大小。若能铸成三尺秋水,岂非天下无敌!」她醉心于剑的巧夺天工,此话本是无心,忽然省起自己失利之至,心底掠过一丝懊悔:「流影城与青锋照终究是对手,立场敏感。若被曲解为贬义,却该如何是好?」
  谁知邵兰生毫不生气,捋须一笑,居然颇为赞同。
  「当年家兄铸成此剑,我说的话也与二总管一般。家兄却开解道:『正气也者,不在长而在坚,义之我欲,取舍须靠本心。圣人说『虽千万人吾往矣』,持以卫道,则一丈之锋可也,一尺之锋亦无不可。此剑我以『正气』命名,便是这个缘故。』」
  邵兰生笑道:「我后来一想,实在是有道理,便觉坦然。」
  横疏影暗自松了一口气,忙将短剑还鞘,连同蓝绸剑一一并交给钟阳,叹道:「家主的胸襟气度,也可比圣人啦。妾身代敝上谢过家主、三爷,得此神兵,敝上必然欢喜。」两人推让一番,各自落座,何煦唤婢女换过茶点飨客。
  「三爷此行,该不是专程前来赠剑的吧?」横疏影以被盖轻刮茶面,含笑啜饮。
  邵兰生笑道:「的确不是。不满二总管,家兄近日接获消息,说镇东将军府有意介入三府竞锋利,让我在旅途间留点心。前几日我来到王化镇左近,听闻将军特使已上得朱城山,果然应了家兄之言,专程来见二总管一面,打探消息。」
  横疏影心中一动:「青锋照接获线报,竟还早了本城两月余,看来镇东将军府在京里活动时走漏风声,却不知是慕容柔有意为之,还是纯属意外。」
  像正气剑如此名贵的神兵,邵兰生绝不能无故携出,更不会带着游山玩水,这一趟拜会流影城,定是早有安排。二邵咸尊年初便已离庄,远赴东海、央土两道交界赈灾,旅途间书信不便,以此推测:三爷口中的「近日」,应是邵咸尊出门之前。
  也就是说早在两月以前,青锋照便已接获线报,知晓镇东将军府将有动作。邵咸尊让三弟带着正气剑在附近活动,一旦将军特使离开朱城山,便立刻前来与横疏影联系。
  横疏影的耳目遍布天下,每年花在打点情报的费用十分可观,唯独在平望都形成死角。当年她助独孤天威出京,机关用尽,堪称九死一生,此后不曾再履央土,就连重建情报网络也是困难重重,只能倚靠行商,远不如在平望都长期经营人脉的青、赤两家。
  东海三大铸号中,流影城与青锋照一向交好,赤炼堂则是倚恃庞大的帮会势力横行惯了,跟谁都不好。与青锋照交换情报、互利共生,向来是横疏影的主张,她将岳宸风之言转述一遍,邵兰生摇头冷笑:「这明摆着要打擂台了。与『八荒刀铭』刀上见真章,除了一柄神兵,更须有几分运气。」
  (果然……青锋照早就知道了。)
  横疏影察言观色,见他无甚意外,不觉大起狐疑。
  「确认已知之事,何必平白赔上一柄『正气剑』?」
  邵咸尊不可能未卜先知,他派三弟携剑而来,乃是棋盘上的一只活棋。
  镇东将军府强势介入锋会,这是三大铸号前所未有的危机,也是从未遭遇过的情况,在最有可能携手合作的对象附近,预埋一只进可攻、退可守的探子马,是想当然尔的事,要是换成横疏影也会这么做。
  问题是:若岳宸风离开朱城山后,流影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邵兰生就没有专程上山的必要。他应该带着正气剑尽快返回花石津本庄,飞马请回邵咸尊,等流影城派来使者,寻求合作——弱的一方本就该主动寻求合作。如此一来,才能任强的那一方予取予求。
  但邵兰生并没有这么作。他亲上朱城山,献出「钧天九剑」之一的名兵正气,必然还有其它打算,其价值甚至在正气剑之上。在岳宸风之后,朱城山若有堪称「超乎预期的变化」的,那也只有……妖刀天裂了。
  (难道,邵三爷是为了天裂刀而来?)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绕弯说话,何煦匆匆入禀:「二总管……」抬望一眼,欲言又止,便只一瞥,横疏影已与他换过颜色,凭借长久以来的默契,判断来人非有什么难言之隐,淡然道:「起来回话!三爷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是。」何煦起身道:「水月停轩的许代掌门等一行,求见二总管。」
  (徐缁衣?哼,来得好快!)
  她前夜曾派遣一支武装骑队驰援断肠湖,并修书一封,让骑队队长面呈水月停轩的代掌门徐缁衣,简单交代染红霞等人的情况。
  次日骑队回城,说天明之际在中途遇上许代掌门一行,同返水月停轩探查时,已不见妖刀踪影。徐缁衣安顿伤患后,也让骑队带回口信,除了感谢云云,更请横疏影照顾师妹,过些时日将上山拜谢,并接回染、黄等四姝。
  没想到才两天光景,这位代掌门便已投帖拜山,亲自前来,若非接回染红霞一事关系重大,非得代掌门亲自出马,便是断肠湖那厢并无大碍,妖刀杀伤不多,无需代掌门坐镇指挥。无论哪一个理由,均是突兀之至,极不寻常。
  横疏影不动声色,点头道:「快请!」一边起身向邵兰生告罪,殷勤道:「三爷这回,千万要在朱城山多待几日,好让我一尽地主之谊。我让钟阳给三爷安排一处舒适雅致的独院,三爷好生歇息,稍解旅途疲惫。午间再为三爷设宴洗尘,有关四府竞锋之事,我们筵席上边吃边聊。」
  谁知邵兰生纹风不动,怡然笑道:「二总管休忙。我与代掌门许久不见啦,今日在贵城偶遇,也算是难得。二总管如不介意,邵某原想借花献佛,借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也与旧友一叙。」
  邵兰生是青锋照对正道六大派的联络人,素与各派首脑交好,此说倒也非天马行空,横疏影不好推辞,只得点头道:「既然如此,还请三爷稍候。何煦!有请代掌门,绝不可怠慢。」回头吩咐钟阳:「速请染二掌院来偏厅一晤。」两人领命而去。
  要不多时,一阵如檀如麝的淡雅清香飘入厅堂,钟阳引领宾客而回,为首之人身段婀娜,生得高挑修长,腰肢既富肉感,曲线却又紧致结实,连接上下首的饱满胸脯与浑圆美臀,居间忽如险壑凹陷,落差之大,堪称「觼腰」,一身乌衣雪履仍不减风姿,正是水月代掌门徐缁衣。
  横、邵二人起身相迎,横疏影笑道:「许久不见,代掌门益发美丽啦!真个是天仙化人、风姿出尘,令人好生相敬。」
  徐缁衣微笑道:「二总管又笑话我了,读经修道,参的是生死解脱,身躯容貌不过是一具空壳皮囊,不足挂怀。」妙目微抬,颔首道:「啊,三爷也来啦。久未至花石津拜望,不知家主及二爷可好?」
  邵兰生拱手道:「多谢代掌门关心,两位兄长俱都安好。家兄还特别嘱咐,待得杜掌门出关,让我一定要走一趟断肠湖,多多拜望她老人家。」徐缁衣笑道:「有劳三爷和家主费心了。待家师功成出关,定然传帖江湖同道,来水月停轩一叙,邀月举杯,对影论剑,届时还要请三爷赏光。」
  邵兰生喜道:「那邵某便引颈企盼,恭候佳音了。」
  后头几人鱼贯而入,横疏影认出其中一名锦袍官靴,双掌如铁的紫膛大汉,心中微凛;「怎连他也来了?」面上却不动声色,笑如春风,碎步相迎:「久违啦,谈大人,去年锋会一别,妾身一直还未上白城山探望老台丞,不想谈大人先我一步,倒来朱城山看我啦。」
  那紫膛大汉正是埋皇剑冢的副台丞「朝天金锁」谈剑笏。他出身西北边陲的火工名门赤鼎派,又历练过都作院利器署丞、军器少监等职位,萧谏纸借重他的专才,指派担任「三府竞锋」的莅会代表,与横疏影几乎年年碰面,两人堪称熟稔。
  谈剑笏抱拳道:「不请自来,还望二总管恕罪。」他对冶金铸炼十分娴熟,又曾做过京官,对平望都的了解甚深,于公于私,向来与横疏影颇有话聊。今日却显得有些尴尬,客套两句后变退至一旁,神情凝肃,似是心事重重。
  「这人太过耿直,面上藏不住心思。此番上山,定然有事。」
  横疏影心思飞转,忽见谈剑笏身后除了两名随侍的院生外,另有一名相貌英挺,长身玉立的青年公子,生得儒雅俊秀,气质不凡,只是容色灰败、神情憔悴,既似身受内伤,又有几分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双手空荡,未携兵刃,入厅时一瘸一拐的,腿上似乎不太方便。横疏影想起谈剑笏的师承来历,心中暗忖:「莫非是谈剑笏的子侄辈?」
  谈剑笏与邵兰生也都相熟,众人寒暄一阵,各自坐定。那青年公子坐在谈剑笏身边,未如随行的院生般都立于座后,横疏影暗忖:「此人必定不是埋皇剑冢门下,更不是赤鼎派立的青年后辈,才得与谈剑笏平起平坐。」又多看了几眼,心念一动:「难道……是他?原来如此!」
  她心中有谱,反倒宁定下来,也不忙着开口,却听许缁衣道:「感谢二总管收容敝门师妹。这份恩情水月一门深深感念,日后定当补报。」
  横疏影心想:「『日后』?那是指今日之事,用不上这份人情了?哼!」不动声色,抿嘴轻笑道:「代掌门台客气啦。水月门下,俱是世间少有的女杰,且不说令师那愧煞须眉的『红颜冷剑』,便是『抚剑欲谁语,东海三件衣』里的三叠玄衣之剑,也是东海道数一数二的高手。这人情求都求不来,算算还是我占了便宜。」
  许缁衣扑哧一声,掩口道:「二总管今日,净拿我寻开心。」
  两位美人言笑晏晏,满厅如绽春花,理当是赏心悦目至极,但举座只有邵兰生微微一笑,捧起杯盖敛目啜饮,谈剑笏正襟危坐,神情与姿态都十分僵硬,而那青年公子却低头不语,依旧是一副失了魂的颓丧模样。一时之间气氛凝重沉闷,似是山雨欲来。
  许缁衣正欲开口,忽听门外一声轻呼:「大师姐!」一抹彤艳丽影掠进大堂,来人一袭柳红绫罗兜、压银郁金裙,裙底两只莲尖儿似的美足飒然交错,微露一双金叶红绣履,却是染红霞。
  许缁衣与她同门十几年,可说是看着她长大,从未见过这个专注练武、性格像男孩子一样的二师妹如此打扮,微怔之间,两人已四手交握。她毕竟是总领一门的首脑人物,眨眼便敛起满心欢喜,又回复成平日的波澜不惊,轻捏着师妹的温软手心,柔声道:「见你没事,真是太好啦。」
  染红霞眼眶泛红,不过终究是忍住没掉下泪来,低声道:「小妹无能,护不住门里的姐妹,又让大师姐担心。」
  许缁衣温柔抚慰:「平安就好。若无你拼死守护,只怕门里死伤更惨,我已大致善后妥适,你别挂心。」染红霞点了点头。
  许缁衣上下打量她几眼,轻笑道:「你这样打扮,真是好看极啦。」
  染红霞低头不语,雪白的玉靥飞上两朵红云,益发显得心神虚浮,容颜白惨。许缁衣看出不对,低声问:「你受了伤?」染红霞先是点了点头,略一迟疑,又摇了摇头。
  许缁衣向众人告罪,将染红霞拉到厅堂一角,两人交头接耳,说了好半晌的话。
  染红霞俏脸雪白,虽是主要说话的那一个,但时时低垂粉颈,双颊染绯,衬得颈润如玉,更无一丝血色,有种病美人似的惨白,许缁衣却是听多说少,神情平静,难辨喜怒。
  末了,染红霞似是交代完毕,许缁衣拉着她的手,姣好的樱唇凑近她耳畔,飞快说了几句。染红霞听得身子一震,本欲抬头,却被师姐挽住,直到许缁衣说完,才被拉着轻轻点头。两人从角落回座,横疏影从头到尾只是含笑看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多谢二总管的照拂。」许缁衣淡然道。
  「本门经此一役元气损伤,等我整顿复原,再请二总管前来,让敝门上下尽心款待,聊表谢忱。我这四位师妹叨扰已久,二总管若无其它的吩咐,我想先带她们回断肠湖,改日再备齐礼物名帖,向城主道谢。」
  谈剑笏听得一愣,似乎许缁衣所言与两人之前的约定大有出入,惊讶之余,脱口道:「代掌门,你这……」
  许缁衣神情平静,含笑垂眸,竟来个相应不理。
  横疏影心中暗笑:「你若坚持要提『那件事』,你二师妹的名节势将不保。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许缁衣能将水月一门经营得有声有色,果非侥幸。」面上却笑得亲切,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碧湖姑娘尚且昏迷不醒,我让钟阳为代掌门备一辆平稳的篷顶太平车,以免旅途辛劳,更伤身子。」
  「多谢二总管。」
  谈剑笏愣了半天,总算明白过来,虽不知许缁衣为何违背约定,但看样子,水月停轩今日是决计不扮黑脸的了。要是水月众姝当真铁了心,二话不说起身离去,自己这一方大势尽去,恐怕将失去诘问的良机——万般无奈的副二台丞清了清喉咙,起身道:「二总管,数日之前,四大剑门于灵官殿围捕幽凝妖刀一事,谅必二总管亦有所闻。」
  始终安坐一旁、含笑饮茶的邵兰生一听「妖刀」两字,凤目不禁掠过一抹精光。
  横疏影看在眼里,雍容一笑,微微颔首。
  「妾身所知不多,仅止于江湖传言。谈大人及诸位辛苦。」
  谈剑笏没听出她的客套,续道:「二总管消息灵通,下官便不再赘述。总之当夜殿众,幸得『琴魔』魏无音魏老师技压魔刀妖魂,才没让伤亡继续扩大,只可惜匆匆别后,迄今尚无魏老师消息。」
  「那妖刀之邪异,下官与许代掌门等诸位,当时是亲眼目睹,若不及早商讨因应之策,只怕后患无穷。依下官之见,东海七大门派应立即召集盟会,携手合作,以免重蹈三十年前妖刀祸世的覆辙。」
  「谈大人所言甚是。」横疏影道:「流影城一向敬重萧老台丞,若有用得上敝城的地方,还请谈大人吩咐一声,流影城上下愿效犬马,绝不推辞。」
  谈剑笏没想到她忒好说话,不觉松了口气,喜上眉梢:「既然如此,下官便直说了,据闻三日前,镇东将军特使岳宸风岳老师上得朱城山,席间遭一此刻持刀袭击,所用似乎是传说中的天裂妖刀,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横疏影从不以为能够一手遮天,早有准备,爽快点头。
  「确有此事。」
  谈剑笏精神大振,连忙问道:「这柄天裂妖刀,可否让下官带回白城山去?我家台丞唯恐妖刀乱世,日夜忧心苍生武林的安危,能多封起一柄妖刀,台丞也当欣慰不已。」
  横疏影好整以暇地啜了口清茶,轻摇螓首。
  「这件事,请恕妾身爱莫能助。」
  「二总管这话……是什么意思?」谈剑笏听得一楞。
  「当日天裂妖刀肆虐之后,敝上下令将出事的不觉云上楼以石板封死,门窗均浇以铁汁,外头再以铁链层层锁住,谁也进出不得。那把天裂妖刀便封死在楼子里,与世隔绝,连我们自己都取不出来,自是十分安全。」
  邵兰生诧然接口:「那妖刀天裂封进了楼里?」忽然省起自己的唐突,赶紧举杯相就,不料杯中已空,顿时有些尴尬。横疏影轻咬唇珠,忍笑道:「是啊!我本以为这法子未免荒唐,现下一想,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谈剑笏料不到独孤天威竟如此之绝,顿时语塞,支吾半晌,仍不死心。
  「既然刀取之不出,下官……也无话可说。但当日制服天裂妖刀、将岳老师从刀下救出的,不知哪位高人?二总管若不介意,可否请此人出来一见?」
  谁知横疏影只是淡淡一笑。
  「这个,恕妾身不便透露。」
  谈剑笏心急如焚:「二总管有所不知。当年曾参与封印妖刀之战者,魏老师如今下落不明,杜掌门于短期之内又无法出关,寻找其它能克制妖刀的高人,实是当务之急。」
  横疏影敛起笑容,淡然道:「城中家事,总又不足外人道处。谈大人恕罪。」
  谈剑笏还想再劝,横疏影忽道:「不过,妾身有件事,救非谈大人不可啦。」轻轻击掌,钟阳领着六名精赤上身的黝黑大汉,合力抬上一只巨大的乌木长箱,模样既似棺材,却又比寻常棺材更加狭长,八角十二边均以木构楔接而成,通体竟无一根铁钉。
  「二总管,这是……」
  「谈大人,这箱里贮的,乃是当日追杀染二掌院一行的万劫妖刀。」横疏影解释道:「二掌院说此刀坠入本城附近的无生涧,我特别着人四出搜寻,费尽千辛万苦才打捞上来。据说万劫妖刀以碰到人体便能寄体,打捞吊起时均不能与人体接触,为此敝城还牺牲了几名弟子,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成功。」
  她微微一笑,说得轻描淡写。「妾身想,此刀不比天裂已封埋妥当,终究还是交给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保管为好。敝城已备妥车马,供谈大人运送之用,若须人力支持,我亦可分派弟子随行,听任谈大人调遣。」
  谈剑笏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讷讷地望了染红霞一眼。
  染红霞欲言又止,许缁衣低声在她耳畔说了两句,她才对谈剑笏点头。
  「当日在断肠湖畔大闹的,的确是万劫妖刀。妖刀后来脱离刀主之手,坠入红螺峪底的无生涧中,这也是有的。」话虽如此,毕竟没有人打开木箱来确认。染红霞的回复乃是针对横疏影「二掌院说此刀坠入本城附近的无生涧」这一句,既未肯定箱中所贮的确是万劫,也没提妖刀附身的细节,三言两语轻巧带过,当然是出自大师姐许缁衣授意。
  谈剑笏没听出中间的微妙关窍,心想:「看来流影城有意相帮,没有自把自为的打算。二总管宁可献出万劫妖刀,也不愿唤出制服天裂之人,看来是真有难言之隐。也罢!我先将妖刀带回埋皇剑冢,余事待禀明台丞之后,再由他老人家定夺。」起身拱手:「有劳二总管费心。下官先将万劫妖刀携回白城山,交由台丞发落,请。」
  他毕竟是朝廷命官,在场身份最高,一离座位,余人也跟着站起来。
  横疏影下阶相送,忽有一名弟子匆匆入禀:「启禀二总管,观海天门副掌教鹿别驾鹿道长求见。」奉上泥金帖,垂首退至一旁。那不发一语的青年公子听见鹿别驾的名号,不由自主攒紧了拳头,谈剑笏与许缁衣隔空对望,心中均只一念:「他也来了!」
  横疏影不动声色,玉手轻挥:「快快有请。」瞥见谈、许,甚至邵兰生也跟着回座,满厅离人不离,却非是离情依依,心中冷笑:「为逼我交人,连鹿别驾都能指望了?哼!」
  鹿别驾身为观海天门的四位副掌教之一,又是刀门一脉的宗主,最重排场,便是入得流影城来,也是八童簇拥的派头。所幸这座偏厅十分宽敞,犀角玉带、鹤氅飘飘的鹿别驾当先跨过高槛,身后捧着刀剑琴卷的八名道童鱼贯而入,竟丝毫不显拥挤。
  他乜着一双湿润黑眸,电一般扫过厅内诸人,在那脸色苍白的青年公子身上略一停留,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狠厉笑意,转头冲横疏影一稽首,含笑道:「二总管!你这儿高朋满座,如此热闹,怎就没想到邀本座前来?」
  横疏影笑道:「鹿真人是修道仙家,仙踪杳然,邀以金帖书柬未免亵渎。所幸妾身又焚香祝祷的习惯,轻烟传讯,上达天听,瞧!道长这不是来了么?」鹿别驾知她能言善道、八面玲珑,但毕竟听着舒坦,也只淡淡一笑。
  横疏影特别延他坐上西首大位,鹿别驾却一挥袍袖,森然道:「不必了!二总管,咱们开门见山,无须浪费时间。我今日前来,本想向二总管讨一个人,不过现下,恐怕要讨两个。」溢满眼眶的湿润黑眸滴溜溜一转,斜睨着那名青年公子,目光阴沉怨毒,殊无笑意。
  那公子丝毫不惧,冷冷笑道:「鹿老杂毛!你找儿子找上朱城山来了么?」
  鹿别驾脸色陡变,阴恻狠笑:「沐云色!你师父死得都剩下一把骨头了,你才来迎灵么?魏无音若泉下有知,只怕难以瞑目。」
  横疏影心中一凛:「果然是他!」却见那公子霍然起身,戟指怒目:「老杂毛!胡说什么!」鹿别驾眉宇轩起,忽然明白他还未接获噩耗,不由得环抱双臂,闭口不语,笑容里满是恶意。
  这名面容憔悴的青年公子,正是琴魔末徒、指剑奇宫「风云四奇」行四的「丹青一笔」沐云色。
  灵官殿大战之后,沐云色腰腿俱伤,身负内创,只得随谈剑笏暂至湖阴驿落脚。次日清晨,苏彦陛等天门弟子率先离去,随后许缁衣、任宜紫也返回断肠湖,直倒昨日许缁衣才又出现再湖阴驿,并带来万劫妖刀大闹水月停轩、天裂妖刀在白日流影城现身的消息。
  「按代掌门所说,」事关重大,三人不得不僻室密谈,谈剑笏道:「是那个名叫『耿照』的少年制服了天裂妖刀,救得岳宸风一命?幽凝妖刀的能为,我们是亲眼看见的,若非魏老师神功盖世,当日灵官殿里恐无幸者。区区一个无名少年,也能对付妖刀?」
  许缁衣微蹙娥眉,缓缓说道:「根据敝门弟子的证言,当日万劫妖刀肆虐时,也是一名自称流影城弟子的少年出手相救。我接到流影城横二总管的口信说,说我二师妹等被万劫妖刀追杀,一路逃上了朱城山,目前正受她的庇护,两相对照,似乎真有个能对付妖刀的奇异少年。」
  谈剑笏是坊官出身,作风务实,最不爱空谈揣测,一拍大腿:「既然如此,咱们索性走一趟朱城山,当面向横二总管请教。流影城主是皇室贵胄,白日流影城更是东海正道七大派之一,于公于私,谅必不会置身事外,放任妖刀作乱。」
  许缁衣半晌都没接口,凝神片刻,才苦笑着摇头。
  「谈大人光明磊落,急公好义,旁人却未必如此。」她轻叹了口气,蹙眉道:「东海七大派众,青锋、赤炼、流影城三家,将重心放在铸炼事业的拓展上,由来已有十数年,它们结交官商绿林,周旋于朝野,只怕比关心江湖事要多得多。今年的三府竞锋大会迫在眉睫,据说镇东将军府那厢动作频频,横疏影是个锱铢算计的性子,流影城当以锋会为先,未必肯淌浑水。」
  妖刀乱世,苍生无不受害!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谈剑笏一愣,直是不可思议。
  「代掌门的意思,是横二总管有意隐瞒?」
  「她给我的信里,对那耿姓少年只字未提,也刻意回避了万劫妖刀之事。」许缁衣沉吟:「由此推断,流影城并无涉入的打算。琴魔前辈目前下落不明,家师短期之内又无法与外界接触,那少年若能独对万劫、天裂两柄妖刀,其中定然含有对抗妖刀的重大关键。」
  「换言之,他是一枚决计不能放过的棋子。」
  眼见许缁衣、谈剑笏都已开不了这个口,万不得已,沐云色本想跳将出来,一肩担下讨人的责任,此刻听鹿别驾之言,却不禁脸色大变,再难保持冷静:「老杂毛!你净胡说些什么?」
  鹿别驾冷笑:「沐四侠若然不信,尽管去问横二总管。」
  沐云色猛然转头,横疏影微一颔首,轻叹道:「沐四侠请节哀。当夜染二掌院投奔敝城时,魏老前辈已不幸仙逝。妾身命人以棺木贮装遗体,并多盛入香料防腐,日前派出快马上龙庭山,请韩宫主派人前来迎灵。」轻轻击掌,何煦唤人抬来一具乌檀木棺,用料作工均极是名贵,非同一般。
  沐云色扶案起身,用颤抖的双手推开棺盖,蓦地一阵天旋地转,双膝骤软,「噗通」跪地,抓着棺缘嚎啕大哭,哭声宛若兽嚎,仿佛撕心裂肺一般,闻者无不凄恻。横疏影心想:「琴魔半生孤傲,脾气怪异,看来却是极受弟子爱戴。百年之后,尚有传人能为他这般伤心难过,哭欲断肠。」
  沐云色浑身剧烈颤抖,双手指节揪得青白,忽闻「喀喇」两声,棺廓竟被硬生生掰下两块。碎裂的木片将手掌心刺得鲜血直流,沐云色却恍若不觉,眼泪流尽后,又是一阵呕血般的嘶声干嚎,更频频顿首捶地,额际、手掌迸出鲜血,地上棺缘俱都染出一片殷红。
  众人被他的哀痛情状所慑,全都呆立不动,竟无一人敢上前劝解。
  沐云色大哭不止,忽然张口「呕」的一声,仰天喷出一蓬血箭,点点殷红如蕈雾撒落,溅得他一头一脸!总算谈剑笏及时回神,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右手轻拍他的背门几处大穴,抑制走乱的体内气血,左掌运动元功,抵住沐云色腰眼,渡入一股雄浑刚正的内息。
  沐云色眼前一黑,本将晕厥,得他浑厚的内力之助,苍白的脸上浮现红晕,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谈剑笏挥开,转头质问染红霞:「我……我师父是怎么死的?他死之时,是……是你在他老人家身边?」
  染红霞身子一颤,本能便想摇头,许缁衣却轻轻捏紧她的裙腰,口唇微微翕动。她迟疑片刻,点头道:「是……是我。」便将当日背万劫追杀、途中巧遇魏无音及赤眼妖刀一事,扼要说了一遍。许缁衣有意借此辟谣,并未插口,染红霞说到坠入红螺峪时,便三言两语模糊带过,见大师姐满意点头,这才闭唇收声,不再言语。
  鹿别驾露出一脸悲悯,啧啧摇头:「好惨哪!死在自己的徒儿手里,果真是苍天不仁。」谈剑笏怒目而视:「鹿真人!你是吃斋修道的,何必这般挖苦人!」鹿别驾冷笑不止。
  沐云色双肩颤抖、髻散发摇,惨败的面色浮现病态的彤艳,仿佛下一刻便要倒地断气,呕血身亡。「鹿别驾……」他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若非是你,我师父又怎会受我三师兄暗算?若非是你,我三师兄又怎会木橛入腹,非死不可?你有种干下这些事,怎不知要……」
  「……杀人偿命!」
  语声乍落,颀长的身形拔地倏起,双掌一推,猛然轰向鹿别驾!
  谁也料不到内伤沉重、腰腿受创的青年公子,竟有余力向天门副掌教发动攻击,动作之快、掌势之迅疾,连近在咫尺间的谈剑笏、许缁衣等也不及反应。但或许是伤心过度,疲病交煎之下,首当其冲的鹿别驾并非难以抵挡——他见这掌来势虽快,却不带丝毫破空响声,显是沐云色重伤无力,那一跃而起的动作已耗尽了他所剩不多的内息,掌势轻飘飘的无甚威力,不由得一声冷笑,左掌曲成鹰爪转出袍袖,暗提十成元功,打算在掌爪相接的瞬间,发劲震死这头不自量力的半死愚畜!
  谈剑笏看出他的用心,明知来不及,还是拼命想扑过去阻止,忽然间福至心灵,脑海中闪过一念。
  ——欲解不共戴天之仇,唯有百死无悔之招。
  琴魔师徒在生死一瞬的当儿,极可能做了同样的判断。上一次魏无音低头示弱的结果,几乎将手持幽凝妖刀的鹿彦清劈成两半,令灵官殿大战的胜负形势于眨眼之间逆转。那……沐云色呢?
  「鹿真人,快避开!」谈剑笏不顾一切地大喝:「他使的不是普通的掌功……是『不堪闻剑』!」

总统夫人,晚上见!
吕涵芷
她被亲人出卖,沦为陌生男人的生子工具。五年后,她褪去青涩,成为名不见经传的插画师。一次漫展,她遇到傲娇萌宝。 “女人,乖乖跟我回家,我就让你抱大腿。一送你绝世好老公,二让你画画技能爆棚。”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4 14:47:33

【第五卷:青锋赤炼】第二十五折:焰折虎翼,雷轨天行
  强如魏无音也毙命于此招之下,鹿别驾避无可避,吓得魂飞魄散:「吾命休矣!」
  总算鹿别驾也是名门大派的宗师级人物,千钧一发之际,左臂「喀喇!」声如爆栗,竟自甩脱了肘腕关节,凭空暴长数寸,宽大的袍袖舞成一面锦旗也似,堪堪兜住掌势。沐云色的双掌击在空处,却见鹿别驾圈转左臂,「蛇黄掌」的柔劲所至,手掌顿时受缚。
  鹿别驾死里逃生,反而占得了上风,心中不无得意:「小畜生经验不足,笑煞人也!任你双掌能开碑碎石,打在轻飘飘的袖布之上,什么掌力都不起作用。」沉腰崩步,便要发劲将他两条臂骨震断。
  谁知念头方起,顿觉臂下一空,整片袍袖化成片片蝴蝶,被绞得寸裂!他本能想护住身躯,一举手才想起左臂关节松脱,难以运使;便只一愕,沐云色的双掌已然印上身侧。
  这掌轻飘飘的没什么劲力,鹿别驾连一步也未退,却已吓得魂飞天外。
  沐云色何尝不想打得他口吐鲜血?偏偏全身真气都不对劲,这下直如隔靴搔痒。他一击不中变招快极,右手食、中二指并起,一式「指天誓日」掠过鹿别驾的脸颊,拉出一条两寸来长的锐利血痕,却仍是偏了一些,未及眼、耳、太阳穴等要害。
  本欲连环出手,无奈真气不继,浑身力量像被抽干了似的,「通天剑指」的几个变招施展不开,沐云色奋力飞起一脚,锁定的仍是头部要害;啪的一声,反足踢中鹿别驾的鼻梁,正是「虎履剑」的妙着,踢得鹿别驾眼前一黑,鼻血长流。
  剧痛之下,鹿别驾的身体本能相应,右掌一推,两人分向两头摔去。
  沐云色气力用尽,撞得几案四散、难以顿止,连滚几匝才稳住身体。
  鹿别驾到底是天门有数的高手,背脊尚未触地,伸手一撑,使个「鲤鱼打挺」跃起;才刚站定,双腿倏又发软,颤声道:「小……小畜生!你……你用『不堪闻剑』打我!你用『不堪闻剑』打我!」面色惨白,浑身发抖,连声音都变了。
  横疏影虽不通武艺,看也知道这一掌没什么用,实在不像传闻中稍触即死的奇宫绝学「不堪闻剑」,好心提醒:「鹿真人勿恼,依妾身看,这掌着实不像是『不堪闻剑』。」
  鹿别驾气得浑身剧颤,声音都尖了,转头怒道:「他妈的!你武功很高么?怎知是与不是?」
  横疏影恼他无礼,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淡然道:「我听说奇宫的『不堪闻剑』乃是凝血束息的一门绝学,鹿真人胀得面红脖子粗的,说话中气十足,要说是『凝血束息』,委实勉强了些。」
  鹿别驾一愣,恼羞成怒:「我身中杀千刀的歹毒武功,这婊子出身的却净说风凉话!」怒道:「你没见他咬牙切齿,只想与本座拚命吗?还是白日流影城早与指剑奇宫串连一气,一意包庇,纵凶杀人?」
  一旁的染红霞实在听不下去,本欲上前,却被师姐拉住。染红霞停住脚步,转身直视鹿别驾,扬声道:「你提气搬运一周天,检视脉息,便知真假!何必缠夹,徒作无益之争?」
  鹿别驾醒悟过来,顾不得旁人的目光,就地盘膝,五心朝天,内气运行一周天,果然百脉如常,无一不顺;然而欢喜也只是一瞬,旋即一跃而起,指着沐云色破口大骂:「好你个小畜生!满口诈伪,卑鄙下流!连你道爷也敢诓骗,合着是向天借了胆子!
  」
  沐云色巍颤颤地扶案起身,一抹唇畔血渍,冷笑:「你不也吃过我师父的鞋底泥么?我怕你忘了滋味,再让你回味回味。」想起师父,伤心之余,胆气忽豪,彷佛普天之下无一事不可为,纵声大笑:「鹿老杂毛!就凭你这种货色,一辈子只配吃我师徒的鞋底泥!我师父就算不在了,江湖人却永远记得,你鹿别驾在灵宫殿前,当着睽睽众目挨了琴魔一脚,被踹得五体投地鼻血长流,跪伏战栗,便如今日一般!」
  鹿别驾面色铁青,咆哮道:「小畜生找死!」喀啦一声接回左臂,十指成爪,飞也似地扑向沐云色!
  沐云色夷然无惧,戟指并出,一式「凿空指鹿」正面相迎;谁知才跨出一步,忽然全身真气逆走,牙关一咬,抽搐着仰天倒栽,立时晕死过去。
  鹿别驾大喜:「小畜生今日难逃死劫!」指爪箕张,径朝他腰腹、下阴插落!
  蓦地青衫一晃,横里一条修长背影拦路,来人后发先至,竟抢先扣住沐云色的头顶,柔劲微吐,拉得沐云色直起半身。
  那人动作之快,直如流水行云,左挪右引、踢腿勾肩,啪啪几声,便将沐云色摆成盘腿跌坐的姿态,百忙中温言嘱咐:「全身放松,莫运功力!我来助你。」说话之间,一股绵和柔劲自他头顶「百会穴」透入。
  沐云色全身如浸温水,来人渡入的内息与谈剑笏纯阳刚劲截然不同,并不滞留在体内脉中,与运使「不堪闻剑」时所产生的纯阴劲力相冲,而是自头顶汩汩而入,转眼又由全身毛孔散出,把对身体内气的干预降到最低。此法虽极耗功力,却足以将他走岔的内息逐一导引,缓慢同调,转趋一致;沐云色身子一松,通体舒畅,渐渐了恢复神智。
  鹿别驾看出来人正以玄门正宗的「真气透脉」之法,藉自身的周天搬运他调匀气息,施救者的耗损极巨,而且运使之际,周身毫无防备,形同裸身示人;而两人气脉相连,偏又是一方受创、两方俱伤的局面,不禁恶心胆横生:「你们这一家子都爱做好人,这便叫做自寻死路!」去势更不消停,呼的一声,往那人背门抓落!
  双方仅只一步之遥,在场谁也来不及救。
  谈剑笏在仓促之间难以运使「熔兵手」,凌空虚劈一掌,气急败坏:「鹿真人!你是名门首脑,怎干这等偷袭下作?」鹿别驾揉身避过,一声冷笑,大袖宽袍在半空中「唰!」一翻转,须发猎猎、居高临下,宛若搏兔苍鹰:「我与小畜生有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谈大人休管!」
  那个闻言长叹:「鹿真人,你也害了魏师傅,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沐云色一凛:「原来是邵三爷救了我!」
  他睁开双眼,赫见鹿别驾挥爪扑落,邵兰生正盘膝坐在自己身前,按说无法转身接敌,谁知邵兰生随手一挥,袍袖「噗喇喇」地像船帆鼓起,伸展成圆滚滚的一管,将角落的竹编画笼拖了过来。鹿别驾身在半空避无可避,被画笼撞落地面,落地时微一踉跄,连忙伸手抓住画笼,欲稳住身形。
  那竹笼甚轻,当然支不住百来斤的身躯,邵兰生叹了口气,修长洁白的右掌穿出袍袖,挽住了竹笼的另一侧边口。见沐云色睁眼瞧来,低声道:「收摄精神,万勿分心!情动即心魔,大悲大恸最是伤身,你离走为入魔仅只一线,我助你行功,但治本之道还在你自己。」沐云色会过意来,闭目调息,不敢再分心。
  横疏影虽不会武,也看出鹿别驾狼狈,心中暗叹:「邵三爷忒也天真。他欲周全鹿别驾的脸面,偏偏没想过人家领不领情。」不知怎的,忽想起当日在不觉云上楼出手解救岳宸风,少年那英飒磊落、毫不犹豫的利落身影,心底一阵甜丝丝的,双颊酡红,恍若微醺。
  场中鹿别驾的脸上,却是青一阵红一阵,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几乎将竹笼边口抓碎,瞥见笼中的檀木剑柄,把心一横:「今日拚着得罪青锋照、流影城,也要毙了沐云色那小畜生,为清儿报仇!」铿的一声激越龙吟,檀木剑脱鞘而出,直取沐云色咽喉!
  自众人入厅以来,争斗始终未及兵刃,此时何煦、锺阳见他擎出檀木剑,心念一同,双双遮护在横疏影身前。
  染红霞忍无可忍,一挑柳眉,按剑跃出,清叱:「鹿别驾!你我同是来客,难道真要见血?」一阵金铁交鸣,鹿别驾的随身八僮纷纷抽出刀剑,拦住她的去路。厅外一千金甲武士循声而来,刀出鞘,枪露尖,散成半月形围住厅门,只待二总管一声令下,便要蜂拥而入。
  谈剑笏、许缁衣交换眼色,许缁衣轻搭在师妹的肩头,染红霞望了场中一眼,忽然醒悟:「看来邵三爷胸有成竹,鹿别驾讨不了便宜,此时不宜横生枝节。」还剑入鞘,退后几步。紫星观八僮顿时松了口气,暗自庆幸不用与「万里枫江」交手,收敛刀剑,不敢造次。
  大堂之中,邵兰生仍是盘膝端坐,侧对着鹿别驾,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旋绕白影,似棍非棍、忽刚忽柔,正与鹿别驾斗得激烈。
  奇的是:两人的剑招虽快,居然没有交击的声响,明明鹿别驾手里的檀木剑光可鉴人,照理应该占尽上风,他却是闪避多、攻击少;反观邵兰生的第一记虽都刺在空处,手中那片白影却越斗越长,彷佛乳浆搅动、蜘蛛吐丝,鹿别驾越斗越是局促,渐渐施展不开。
  斗得片刻,鹿别驾心头闷重欲狂,一声暴喝,一百零八式「通犀剑法」如水银泄地、银河落霄,也不管什么拆解应对,凭着檀木剑的无匹锋锐横削竖劈,那雪练似的绵长白影被一寸寸削断劈开,绞出漫天的纸蝴蝶,如雪花般簌簌飘落。
  邵兰生手中之物转眼只剩两尺余,白芒尽去,徒留乌影。他哈哈一笑,忽于纸片雨中振袖而起,霍然转身,一点木尖穿过飘落的碎纸片,倏地停在鹿别驾的咽喉,竟是被削断的半截紫檀画轴——而雪未停。
  绞碎的画卷持续飘落,如砌下堆梅一般,掉落在凝然不动的两人身上,肩头、发顶,腰掖袖间……手持木轴的青袍书生既不逼人也不动摇,便似雪中瘦梅,形影傲然孤挺,彷佛汀洲之上、茕茕独立的苍鹭。
  鹿别驾看似一败涂地,但不知为何,周身却无一丝狼狈,尽管左袖尽碎,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白皙光膀,模样比方才突施暗算时更伟岸超然,彷佛一瞬间回复宗师身分,无视天地之阔,眼中只有一物。
  那是全心全意,专注于剑的神情。
  「三爷胜券在手,何以留力?」
  「鹿真人于最后一刻回复清明,我不敢躁进。」
  鹿别驾默然良久,忽然一声嗤笑,神态虽冷,却不似怀有恶意,微微摇了摇头。
  「芥芦草堂的剑法,果然非同凡响。若然败在三爷手里,似也不冤。」
  邵兰生也摇了摇头。「我没有胜。若全力一战,胜负还在未定之天。」
  鹿别驾哈哈一笑,终于露出一丝佩服的神色,抖落一身纸屑,「铿!」檀木剑入鞘捧还,稽首道:「妄动三爷之兵,尚祈三爷见谅。」邵兰生双手接过,长揖贺礼:「他日若有机会,愿与鹿真人印证剑法,放手一战。」这话在寻常武人听来,可说十足挑衅,自邵三爷口中而出,却是真心真意,浑无半分烟硝火气。
  鹿别驾不置可否,远远瞥了沐云色一眼,转身大步回座。
  侍僮为他披上一袭宽大羽氅,又递上雪白的丝绢巾帕揩沫血渍,鹿别驾狼狈之态尽去,又回复成一派副掌教的雍容气度,与初入厅堂的咆哮模样大相径庭,可说是判若两人。
  横疏影对剑法所知有限,听邵兰生自承「我没有胜」,也就是说被半截画轴残洒指着咽喉的鹿别驾,其实并没有败,虽然不明所以,却不禁有些感慨:「三爷磊落光明,胸襟宽大,与他动手过招,连鹿别驾之流也卑鄙不起来。才打完一场,却似换了个人。」
  她不知练武之人,毕生都在追求境界的提升,练到如邵兰生、鹿别驾这等境地,往往只求一名旗鼓相当、足以砥砺精进的好对手,只有在棋逢敌手、逼命一瞬的刹那间,才能突破方圆局限,激荡出灿烂的生命火花。
  鹿别驾自成为紫星观主、刀脉之宗,乃至观海天门副掌教以来,俗念缠身,功利至上,可说是无日无之;直到方才于漫天纸片飞雪之间,目睹那掠影分光的一剑,才重被唤醒了剑者的自觉,陡然间剑意勃发,致使邵兰生劲留三分,不敢轻进,木尖才停在他喉前一寸。
  单论剑招之精,邵兰生可说是一路压倒性的胜利,连赢了整场剑决的九成九;然而鹿别驾最后一瞬的无形剑意,却是超越剑招的范畴,将他练剑三十年的精髓凝炼于一,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那是无心所致,即使面对同样的对手、使用同样的招数再打过一次,也未必能够重现——光是明白这一点,已是许多武者梦寐以求的重大突破;能确实保留、反复重温那一瞬的灿烂,则又是另一层境界。等到鹿别驾能随心所欲,在战斗中任意施展那一瞬的剑意,则掌握剑道至理、晋身剑界宗师,指日可待。
  鹿别驾回到座中,神情已是大大不同,冲横疏影一稽首,淡然道:「贫道适才多有失仪,还请二总管切莫见怪。」
  横疏影笑道:「鹿真人言重了。唇齿相依,尚且有嗑碰的时候,东海七大派同气连枝,由来已久,手足间偶有小小误会,也不是什么严重之事,鹿真人无须介怀。」
  鹿别驾点点头,湿润的黑眸紧瞅着她,颇有几分咄咄逼人。
  「二总管,咱们闲话休提,贫道今日前来,是想要向你讨一个人。」他轻叩着扶手,微笑道:「二总管或许已经知道了,敝观有几名弟子,在你朱城同的地界惨遭杀害,下手行凶者不是旁的,正是一名手持万劫妖刀的少女。」
  横疏影含笑啜饮茶汤,有意无意地往许、染二姝瞟去,片刻才好整以暇道:「鹿真人是想问我要杀人凶手么?」
  「妖刀寄附的刀尸,杀也杀不尽,要来做甚?据闻阻止万劫刀的,乃是贵城执敬司一名弟子,名叫耿照,此事的目证尚有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以及敝师侄胡彦之,料想应非虚妄。贫道想请二总管唤出这名耿姓的少年,有些事情,恐怕需要他来为众人释疑。」
  横疏影没料到他居然毫不遮掩,说得如此直接,一双妙目环视全场,口中应的是鹿别驾,实则是对众人说。「本城是有这么个人,我也不敢欺瞒鹿真人。」她以杯盖轻刮茶面,咬着唇珠轻笑:「然而众所皆知,杀退万劫刀、与贵派胡大侠连手救下刀尸的是染二掌院,将赤眼妖刀送至本城的,也是染二掌院。那耿姓弟子不过是恰巧在出使水月停轩时,为二掌院所救。鹿真人若要问事,该当找二掌院才是,敝城区区一名弟子,恐怕帮不上鹿真人的忙。」
  鹿别驾轻叩扶手,捋须呵呵直笑。
  「二总管,咱们就别这么费事绕弯,净说废话了罢?」他低头含笑,怡然道,「你串通染二掌院,想要一手遮天,却不知贫道手上握有目证,杀退万劫妖刀之时,染红霞人甚至不在现场;而那柄赤眼妖刀,从头到尾都在耿照身上。刀是琴魔当夜从灵官殿带走的,耿照既持有赤眼,代表琴魔临终时,将刀与对付妖刀的重要秘诀传给了耿照。他后来能在贵城杀退天裂妖刀、救得『八荒刀铭』岳宸风一命,也就不奇怪了,是不是?」
  横疏影心中微凛:「就算是有备而来,鹿别驾的消息也未免太过灵通。这几日胡彦之并未传出讯息,天门刀、剑两脉不合,由来已久,就算他要走漏风声,对象也决计不会是刀脉宗主。看起来鹿别驾的背后,另有他人指使。」
  她从容自若,低垂螓首,片刻才笑道:「鹿真人之言,我也是头一回听到。之前染二掌院怎么说,我便怎么信了,以水月次徒的地位身分,料想也无扯谎的必要。妾身倒是好奇得紧,就算鹿真人不幸言中,鹿真人又想问耿照什么事,释什么疑?」
  鹿别驾冷笑不止。
  「在场除了邵三爷之外,人人都见识过妖刀的厉害。耿照这人有多重要,还须多费唇舌么?」眉毛一抬,温润的黝黑眼瞳紧盯着横疏影,笑容里隐有一丝狠厉,衬与温颜笑貌,令人不寒而栗。
  「况且,当夜魏老儿手持赤眼,从灵官殿追踪我儿离去,此后不知所之。赤眼既落到了姓耿的手里,代表他是最后见着琴魔魏无音之人。我儿身中『不堪闻剑』的招数,胸口血凝,全身瘫痈,若非被幽凝妖刀附身,岂能走远?欲寻我儿的踪影,还须着落此人身上。天下父母心,二总管总不会罔顾这份心焦罢?」
  横疏影微微一怔,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以手背掩口,惊呼道:「原来……原来那位是鹿真人的义子!」鹿别驾这时才失了冷静,愕然道:「你说什么?你见过我那彦清孩儿?」
  横疏影以眼神示意,锺阳轻轻击掌,堂后忽然转出四名执敬司弟子,抬出一台软榻,榻上卧着一名全身缠满绷带、骨瘦如柴的男子,却不是鹿彦清是谁?
  鹿别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霍然起身,用力之猛,居然一把踢翻了椅子。他飞也似地扑至榻前,伸出双手,隔着层层纱布抚摸榻上之人的头、脸、身躯,片刻才喃喃道:「真是我的彦清孩儿……真是我的彦清孩儿!」转头哑声道:「横疏……横二总管!你是在哪儿找到我的义子的?」
  横疏影故作惊喜状,轻拍着雪白腴润的胸口,笑道:「我也不知这位便是鹿真人的义公子。前几日巡城司的骑队回报,在山下荒僻处发现此人,因尚有温息,便携回城中。我见他伤势沉重,特别延请本城的程太医为他治疗,程太医手段高明,虽不能治疗令分子之伤,却以针剂为他延命,再佐以库中珍贵的人参、茯苓等药材,总算拖到现在。」
  鹿别驾定了定神,起身长揖到地,低声道:「二总管,多谢你了。贵城的大恩大德,贫道日后定当补报。」横疏影连称不敢。
  一旁许缁衣静静看着,心中暗忖:「人都抬到了堂后候着,拍掌即至,显是料定今日鹿别驾必来,专程备着此招应付。原来我们此行,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针对各门弱点一一备妥解方,让谁也开不了口……真是,好一个手段厉害的『暗香浮动』横疏影!」
  横疏影偶与她目光相接,微一颔首,笑意盈盈。
  许缁衣淡然微笑,也只是点头致意。
  鹿别驾今日上山,其实是负有任务,全没想到失踪的义子能失而复得,横疏影这个人情,不可谓之不大。正犹豫是否继续讨人,横疏影忽然两手一合,甜美的笑容宛若少女:「是啦,指剑奇宫的『不堪闻剑』虽然号称是无解之招,但令公子尚有生命迹象,未必不能施救。我知道有个人或许能救令公子一命。」
  鹿别驾如聆仙纶,连忙求教:「请二总管指点一条明路。」
  横疏影笑道:「指点不敢当。由此往西北六十余里处,有座名为『一梦谷』的山坳,谷中有位名医,人称『血手白心』伊黄粱。
  「此人脾气虽古怪,却有一手接断续、肉白骨的高超医术,本城的大国手程太医昔年与这位伊大夫有过一面之缘,论到外科之精妙,就连程太医也直承不如。令公子的凝血断息之患,此人或可救治。」
  鹿别驾听得一凛,猛然省觉:「莫非是儒门九通圣之一的『岐圣』伊黄粱?」
  「正是『岐圣』伊黄粱。」横疏影笑道,「鹿真人也听过『血手白心』之名,那就好办啦!只是得快些才行,万勿拖延,以免耽误令公子的病情。」
  鹿别驾心想:「胡涂!那伊黄粱名头响亮,据说能造血生肉,传得神而明之,我怎么都没想到?」再无疑义,稽首道:「多谢二总管指点。小犬若得以回天,我定为二总管点长明灯,终生不绝。鹿某说到做到。」尘尾一挥,四名侍僮接手软榻,便要抬出。
  他也不与众人道别,径对邵兰生一点头,转身行出偏厅。
  横疏影谈笑间用兵,满座俱是五大门派的要角,却无一人能逼她交出耿照,这几日执敬司上下辛苦,按她的吩咐进行准备,今日总算一一收效。
  正自松了一口气,厅外又有弟子匆匆入报:「启禀二总管,赤炼堂五百名『指纵鹰』已至城外,说要求见二总管!」声音惶急,显见城门外的形势已到了紧要时刻,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举座诸人都不禁坐直身子,连鹿别驾也停下脚步。
  邵兰生一听「赤炼堂」三字,儒雅的面上一凝,彷佛沾到了什么秽物,蹙眉道:「又是赤炼堂!这帮土匪,没事派『指纵鹰』来做甚?当真是绿林习气,无可救药!」放眼东境武林,也只有青锋照的邵三爷敢直指赤炼堂是「土匪」。他越是说得正经,越透着一股荒谬滑稽;虽是如此,却谁也笑不出来。
  赤炼堂号称「白城山以东第一大帮派」,一向自尊自大,鲜少与武林同道往来。
  雷家以江上的排筏起家,纠众结帮,掌握酆江水陆两道的漕马运输,辖下帮众数万,除了兵器铸炼,也贩私盐、逐渔利,近年更是勾结官商,发展得好生兴旺,简直就是实力雄厚的黑帮。
  但赤炼堂毕竟也在江湖打滚,不仅养官差、养耳目、养武功高手,养衙门里的刑名师爷,更豢养私兵武力,用来对付不听话的武林门派。而其中最精锐、最骇人听闻的一支,即为「指纵鹰」。
  据说「指纵鹰」全由身经百战的亡命之徒所组成,加入条件只有一个,就是赤身裸体,仅发给一柄匕首,与虎豹熊罴之类的猛兽一起关进黑牢;四肢完好、活着走出来的,便能获选加入「指纵鹰」。
  通过测验后,还须接受操舟、驰马、攀索、夜行、掘山之类的严苛训练,目的在养成一支移行神速的机动部队,武功及杀人技巧的锻炼更不在话下。只要出动「指纵鹰」,几乎能不费吹灰之力消灭一个中小型的江湖门派,所经之处,就连残砖瓦砾也不剩,武林中人闻之色变。
  快、冷血、杀人无算,白日横行——这就是人们对于「指纵鹰」的刻板印象。
  白日流影城虽有五千精甲,但横疏影担心的是背后的意义。赤炼堂组织庞大,总瓢把子雷万凛麾下,有日月供奉、十绝太保,以及各分舵舵主、转运使等,可说是次序井然。
  要维持如此巨大的组织运作,看似无法无天的赤炼堂,其实比谁都更倚赖帮规法度。有些事不符侠义道,甚至并不合法,但只要不违背总瓢子订下的规矩,就算杀人放火都能做;有些事却是万万做不得,譬如派出「指纵鹰」包围侯爵领地这种挑衅之举。
  流影城并不怕「指纵鹰」。但赤炼堂万一没了规矩,却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横疏影忍不住蹙眉。「领头的是谁?有送上名帖么?」
  那弟子正要回话,背后忽然传来一把磨砂似的干哑嗓音:「领头的人是我。」
  鹿别驾原本伫立在门边,发话之人跨进门槛时却不由一震,彷佛走过来的不是人,而是一柄贴颈利剑;悚栗之间,那人已负手而入,两人竟未照面。
  回头只见他身量不高,却有股说不出的压迫,熊腰虎背,行动敏健;一身束袖劲装,足蹬快靴,打扮犹如长年走镖的老镖师,衣料结实、剪裁利落,周身更无一丝余赘。
  他身后肩了个巨大的革囊,样式活像是厨师围在腰际的皮裙,裙上缝有一格一格的皮鞘,插着大大小小、尺寸各易的厨刀。这只革囊当然比寻常的皮裙大上许多,一看就知道装满刀剑之类,然后再卷成一束,系绳上肩。
  赤炼堂与其它六派少有往来,加上干部众多,横疏影仔细打量,见此人眼角鱼尾纹深刻,彷佛饱经风霜,应该颇有年岁;但身形结实,又似乎正值壮年,容貌十分陌生,自己从未见过;望向谈剑笏、许缁衣等,也都毫无反应。只邵兰生冷冷一哼,满脸不豫:「就知道是你,雷奋开。赤炼堂上下多是流氓地痞,称得上『土匪』二字的,也就只有你一个。」
  横疏影闻言一悚,心思飞转,手心里捏着一把香汗。
  「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十绝太保之首,『天行万乘』雷奋开!」
  赤炼堂本是雷家的家业,然而这代的总瓢把子「裂甲风霆」雷万凛不知何故,却一连死了五个儿子,几乎保不住自己的嫡亲血脉,只好广收义子;其中最优秀的十位人称「十绝太保」,分别是「掌、剑、刀、笔、令、陷、阵、车、马、惊」。
  这些义子们来自天下五道。出身不同门派,各负奇特艺业,可说是天下间的奇人异士,但拜入雷氏门下之后,均舍弃原本姓氏,通通跟着总瓢子改姓「雷」。
  而「天行万乘」雷奋开便是大太保「掌」,其出身罕有人知,凭着一手「铁掌扫六合」的绝学纵横东海,早年随雷万凛一刀一枪地打天下,掌力号称白城山以东刚猛第一,在赤炼堂里的地位仅次于总瓢子雷万凛,堪称一个之下、万人之上,近年已鲜少露面,乃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
  青锋照、赤炼堂两家素不对盘,邵兰生年轻时便已识得雷奋开,两人甚至还交过手,当时邵兰生剑艺未成,挡不了绝学「铁掌扫六合」的惊天之威,几乎吃了大亏。没想到十几年不见,今日却在流影城的偏厅里狭路相逢。
  雷奋开右手肩囊、左手负后,斜睨邵兰生一眼,冷哼一声,大步行入;随手将革囊甩上一张小几,喀喇几声轻响,那张结实坚固的铁梨木方几四脚晃动,几乎被革囊压垮,可见其重。
  尚未通报,人已入厅,沿途连一丝打斗的声响也无,雷奋开的轻功已臻化境,可说是「来无影,去无踪」。这固然是炫技借以压服众人,但要闯入戒备森严的白日流影城内城,谈剑笏、许缁衣等自问也能做到,若要来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印象中能做到这般倏忽来去的,也只有雨夜中朗呤现身灵官殿的「琴魔」魏无音了。
  横疏影毕竟是此间的主人,微定了定神,强笑道:「大太保威名震动东海,今日一见,果然身手不凡,令人敬佩。」
  雷奋开低头冷笑,翻过几上一只瓷杯,连斟了三杯,「骨碌、骨碌」饮尽,随手拉过一张圆凳坐在大堂中心,翘起二郎腿,支颐斜睨着横疏影。
  「横疏影,本座知道你是聪明人,咱们就别浪费时间啦。」他竖起三根枯瘦的手指。众人这才发现:他一只肉掌色泽焦黄,指节粗大、瘦骨嶙峋,彷佛是铜浇铁铸一般。
  「三个月以前,我接到平望都的线报,说镇东将军府上了道奏折,要将『三府竞锋』改成摆台较技,让咱们都去挑战那杀千刀的『八荒刀铭』岳宸风。镇东将军此举必有图谋,今年非同往昔,虽不知败者如何,但显然是输不得的。」
  横疏影心想:「赤炼堂的消息更快,还早了青锋照的邵三爷足有一月,本城在这点上吃的亏,说不定远远超过我的估计。」
  雷奋开顿了一顿,续道:「论打铁铸剑,赤炼堂原比不过青锋照,这几年下来,恐怕连流影城也胜过了本帮。连傻子也知道,赤炼堂是毫无胜机。」他这几句说得平平淡淡,丝毫不以为忏,竟是十分直率坦然。
  横疏影不禁有些佩服:「能直率自己的不足,此人是个角色。」邵兰生却不甚买账,蹙眉道:「胜负又有什么干系了?三府竞锋,原本便是为了切磋技艺。只有劫掠成性的盗匪,才会想着不劳而获。」
  雷奋开嘿嘿一笑,支颐乜眼:「邵老三!你说这话,不怕闪了舌头?近十年来,青锋照看看夺魁,占尽便宜,有什么资格说『原本便是为了切磋技艺』?」
  邵兰生哼的一声,拂袖道:「我家精研技艺,胜过了你家,难不成还要佯输诈败,才算是公平么?」
  雷奋开冷笑。
  「你青锋照上下,能打出好铁的,也只有一个邵咸尊而已。你邵老三拿拿画笔可以,邵老二整一只附庸风雅的铜臭铁算盘,自邵咸尊封炉之后,你家还出过一柄好刀好剑没有?」
  邵兰生顿时语塞。
  雷奋开冷笑不已,哼声道:「若无邵咸尊最后那把封炉之作,过去六年青锋照也未必能赢。你们至多再撑三年,等九把剑都现过了眼,邵咸尊若不肯重作冯妇,你青锋照便无人能再打出好刀剑来,这就叫坐吃山空,后人不肖。邵咸尊没有儿子,手中徒弟又不成气候,眼看着青锋照的香火将断,换了是我,也会意冷心灰,整日跑去行善积德,冬舍棉衣、夏舍暑汤,好过同你们这些个败家子弟大眼瞪小眼,早晚吐血身亡。」
  饶是邵兰生修养极佳,也不禁变了脸色,本想拍桌喝骂,手掌才一提起,忽觉雷奋开虽然刻薄,倒也非无的放矢;想了一想,容色渐趋和缓,摇头叹道:「非是我等不尽心钻研技艺,实是家兄的技艺太过完美,一样的材料,在他手里硬是造化不凡,远超过我等想象;正因如此,我和二哥许久以前便已放弃冶铁,不是吃不了苦,而是明白我们的才能远不及家兄。
  「雷奋开,你方才提到的『钧天九剑』,实已穷尽了我青锋照一脉对『剑质』与『剑形』的所有探求,在这八柄剑里,百年来青锋照的一切努力俱都包含其中,日后就算再铸新剑,也不会有更完美精微的阐发了,便是家兄亲来也当如此。」
  钧天九剑是邵咸尊的封炉之作,但实际公诸于世的只有八把。
  这八柄剑分做「四象」、「四德」两组,各自对应并总结了青锋照数百年来,对于「剑质」与「剑形」两大课题的重大成就。
  「四象也者,地、水、火、风是也。「邵兰生悠然道,「家兄将合金之术发挥到淋漓尽致,使乌金、玄铁、冰魄、火精等异质与镔铁合而为一,找出最恰当的成分比例,铸成了符合四象特性的神兵,分别是地之『真武玄光』,水之『龙鳞古铗』、火之『映日朱阳』,以及风之『虎翼飞梭』等四剑。
  「至于四德之剑,则是家兄特制的四柄奇形剑,乃是短剑『正气』、子母剑『丹心』,重剑『百辟』、缅剑『浮云』。八剑原本除了正气剑外,其余均已有主,近日家兄将正气剑赠与流影城的独孤城主,八剑的归属总算尘埃落定,从此自在循环,各安天命。」
  横疏影经营兵器生意已久,对这些掌故知之甚详,只是对那连名字都未曾现世的第九柄钧天之剑感到十分好奇,乘机问道:「三爷,关于那第九柄钧天之剑,不知家主何时才要公诸于世?妾身响往已久,实在想一饱眼福呢!」
  邵兰生摇头道:「我也只知其名,未曾亲见。家兄既然还不想公开,便照他的意思好了,哪天他一松口,我一定头一个说与二总管知晓。」横疏影笑道:「三爷一言九鼎,到时可不许混赖。」
  「依我看,这第九柄很快就得现世。」雷奋开插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邵兰生忽然警觉起来。
  「邵老三,有件事你说对了。你青锋照是铁匠,想要柄好刀好剑,自己动手就是了;而我赤炼堂是土匪,既然打不出好的,便抢好的来用。」雷奋开嘿的一声,松脱革囊隙绳,「喀喇喇」的一摊开,原本捆卷成束的革袋在几上摊成了一片。
  他把反折的革囊口翻开,只见一排七个狭长的皮鞘中,露出六把剑的剑柄,有的形制古朴,如龙身般布满鳞片;有的黝黑无光,宛若玄武岩雕就;有的狭长如两只并排的梭子,白如鎏银的细长剑柄上阴刻着乌光虎纹。其中一柄剑脊中空、犹如音叉,一柄宽如并掌、似斧似钺,还有一柄其薄如纸,彷佛千锤百炼后的薄薄银练……
  这每一柄剑横疏影都见过,永远也忘不了。
  从六年前开始,它们便在三府竞锋大放异彩,每一把都是当年会上独领风骚的神兵,每一把的名字都广为世人所知,令它们的剑主无比骄傲:龙鳞古铗、真武玄光、虎翼飞梭、丹心、百辟、浮云——众人瞠目结舌之际,邵兰生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唰!」振袖起身,戟指怒道:「你!这六把家兄亲铸的钧天神剑,你却是从何得来?」
  雷奋开怪有趣地瞟他一眼,彷佛在看什么三头六臂的稀奇怪物。
  「我怎么进来,便怎么得剑。」
  他冷冷地一哼,左手负后,骨瘦嶙峋的粗大右掌再度竖起三个指头,气势肃杀:「你那些个所谓的『钧天剑主』,在本座手里通通走不过三招,往往一对掌后便倒地呕血,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我取剑离开。偶有自以为忠义、实则不自量力的庄客武师,想阻止本座离开,这时只消打死几个,便再也没有浑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邵兰生怒道:「你……你这是巧取豪夺,简直是强盗行径!侠义中人,岂能坐视不管!」
  雷奋开缓缓回头,面上笑意褪去,只余一双虎目逼人。
  「邵兰生,你是第一天出来江湖上混么?」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充满肃杀之气,「要想安生度日,隐姓埋名、种田砍柴,岂不更好!在江湖显露字号、藏有珍贵名兵,胆敢如此招摇,难道没有一朝大临门、举户血染阶头的觉悟?弱肉强食,原本就是天地之理,江湖人刀头舔血,岂有侥幸?你说这话,当真是笑煞人也!」
  邵兰生被他挤兑得说不出话来,望着一几神兵,想象那六家剑主的惨状,不禁倒退两步,颓然坐倒。
  许缁衣默然无语,却忍不住多打量了雷奋开几眼,暗想:「据闻钧天六剑的剑主虽然多在东海,但确实有一家在京城,一家在南陵道,相隔足有数百里。雷奋开伤人夺剑的消息尚未传开,显然便是在这几日内发生的事,这……却又如何能够?」
  雷奋开锐利的目光与她偶一交会,彷佛看透了她的心思,淡然道:「本座施展轻功,一夜能行百余里。只消不带随从,孤身一人上道,数日内往返各地,料想许代掌门也有这份能耐。」
  众人闻言一凛,心中均想:「这雷奋开身居高位,手下有万余帮众听任调用,办事居然能独来独往,不讲排场身份,无怪乎他行事如此棘手,能人之所不能。」
  许缁衣淡淡一笑,和颜道:「大太保一取六剑,实非常人所能办到。今日专程前来,便为了向青锋照或其它武林同道示威么?以赤炼堂之盛,此举甚无必要。」
  雷奋开轻蔑冷笑。
  「代掌门,本座还没有这么无聊,若无必要,我也不爱看各位的尊颜。我今日前来,实因取剑一事,关系三铸四剑七大门派;麻烦既已到手,我虽懒得与各位穷嚼蛆,少不得还是得来一趟。」
  邵兰生面如严霜,森然道:「你我两家的梁子,关他人底事?如你这般不分青红皂白,滥涉无辜,与邪魔外道、江洋巨寇有甚两样?」
  雷奋开懒得理他,又自斟了杯茶水润喉,自顾自地说:「本座取钧天六剑,最初是想以此为质,上花石津与邵咸尊邵老儿,交换那尚未现世的第九把剑,任凭镇东将军府玩什么花样,这次总轮不到我赤炼堂。」他肆无忌惮地说破自己的用心,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理一旁邵三爷「强盗」、「无耻」的愤怒批评,怡然续道:「前五把剑取得很顺利,于是我按照计划,来到泉壤城外约三十里处的啸扬堡。啸扬堡主『虎剑鹰刀』何负嵎是虎翼飞梭剑的主人,他少年时曾于天门剑脉的青帝观学艺,又拜天门刀脉的空石道人为师,很有些本事,也是名单上唯一一个我认为有机会接到第三掌的人物。
  「我渡过赤水,由洪泽津上岸,赶至啸扬堡时已近黄昏。本想杀将进去,爽快地夺剑离开,谁知却有人早了我一步。啸扬堡大门洞开,从门房、阶台、曲廊,一直到堡内各处,遍地都是死人。」
  他顿了一顿,微微眯眼,如刀斧凿就的鱼尾纹深深陷入,一瞬间忽有些迷茫。
  「本座平生杀人无算,也亲领『指纵鹰』灭过几个门派,死上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的场面,看得不算少了,但我从未见过寻样的场面……那样的红……用鲜血涂满的红,好像杀人者辨不出朱红色似的,一点都不在乎它抹得到处都是……」
  众人随着他平板嘶哑的嗓音,彷佛回到那夕阳殷红如血、然而满地却红逾夕阳的空荡庄园,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鲜血流满了视线的每一个角落;一瞬间,甚至令人忍不住企望,自己能不能忽然看不见红色……
  雷奋开轻咳两声,又回复成那个毫不介意杀人放火的赤炼堂大太保。
  「事后我让人清点尸体,共数得两百七十余具。堡内所有刃器全都折断,无一幸免,包括这柄在内。」
  他从皮鞘中抽出那把柄如尖梭、通体虎纹的长剑,赫见光灿灿的剑身只余尺半,切口平滑齐整,竟已断成两截!
  邵兰生忍无可忍,起身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毁坏青锋照的列名神兵!」
  雷奋开乜眼:「我若能削断虎翼飞梭,何必取这六剑?」邵兰生一想也是,登时无语。
  「虎剑鹰刀」何负嵎是东海有数的刀剑名家,和观海天门渊源极深,也一向与青锋照交好。接获镇东将军府擅改竞锋规则的消息时,邵家曾经考虑再由何向嵎与虎翼飞梭剑搭档代表,或能对抗岳宸风与赤乌角刀的绝强组合。
  横疏影等人忽然意识到,雷奋开此行的真正目的之一——啸扬堡的惨案迄今仍无人得闻,想是雷奋开房间封锁了消息。
  若他的故事无法说服在座诸人,赤炼堂就是啸扬堡血案最大、也是唯一的疑犯,也将直接与青锋照、观海天门反目!这或许是铁掌纵横惯了的大太保雷奋开,当初决定出手夺剑时始料未及的尴尬局面。问题是:杀人放火不当一回事的赤炼堂,倘若真是无辜,这回又到底是着了谁的道?
  邵兰生肃然道:「雷奋开!此事若无交代,只怕赤炼堂将自『正道』两字之下除名,从此与七玄一般,被视为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雷奋开似乎有信心能说服在座诸人,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凝着手里的半截虎翼剑,继续喃喃道:「我像着了魔似的,一路走到书斋前,这柄断剑就这样被扔在阶台上,旁边死的都是女人小孩。尸体的切口平滑,却罕见地没什么血,反倒像被火烤过似的,连衣裳都是焦灼一片。
  「然后……它就出现了。」
  雷奋开喃喃说着,忍不住闭上眼睛,整个人像是突然老了几岁。
  「谁?」邵兰生追问。
  雷奋开如梦初醒,摇头道:「是何负嵎。他披头散发,双眼吊高,脸色青白得怕人,走路的模样像是坏了的扯线傀儡,说不出的僵直怪异。他手里拿着一把武器,当时我……瞧不出那柄兵刃的形状,从握柄来看应该是把刀;他的虎翼剑已断,我猜想他手上的是刀?」
  邵兰生只觉得奇怪。雷奋开其人,极少用「应该」、「或许」这样模棱两可的字眼,除非他双目全盲,又或当下有什么原因无法视物,否则绝不可能说「瞧不出兵刃的形状」。
  「因为……」雷奋开喃喃道,「那柄刀的刀锷以上,只是一团火焰!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过那样的兵器!没有刀锋、没有刀背……就是一团火焰!一碰到什么东西,那样东西便立刻燃着火焰分成两半;所经之处,无一物不在燃烧,就好像……就好像是炼狱一般!」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许缁衣与染红霞对望一眼,又迎上谈、沐二人的目光,刹那间,四人心生一念,不禁面色铁青。
  (妖刀!)
  雷奋开继续说道:「那火焰极是灼热,我几乎难以靠近。何负嵎整条右臂肌肤焦黑,连毛发衣衫都沾着火星,他却浑然不觉,继续持刀逼来。情急之下,我只得抽出先前夺来的五柄钧天剑应敌。」
  邵兰生追问:「结果呢?」
  雷奋开一拍铁梨木几,掌劲所至,革囊中其余五剑脱鞘弹出,铿啷的掉落一地,五剑俱都剩下半截,无一幸免!
  「我用一剑他便断一剑,所幸何负嵎动作僵硬,我靠五剑勉强支撑片刻,觑准一个空隙,以『铁掌扫六合』的十成掌力隔空击毙了何负嵎。那火焰刀一落地,院中便冒出冲天烈焰,我只得先行离开;后来返回现场时,已不见刀的踪影。」
  邵兰生拾起一柄断剑检视,只见断口平滑,周围似有一层虹膜似的流离七彩,正是高温烧炙、但尚未至亮红状态所留下的痕迹,心想:「以钧天九盥的材质做工,谅必赤炼堂也无烧熔削断的能耐。雷奋开之言,似有几分真实。」
  雷奋开环视当场,哑声冷笑。
  「如何?这样的情境,诸位是否觉得熟悉?据本帮线报,在场各位除邵家老三之外,都曾见过此世的妖刀;继万劫、幽凝、赤眼、天裂之后,本座当日所见,极可能是第五把妖刀!现在,许代掌门是否还觉得,我只为耀武扬威而来?」
  许缁衣抱臂沉吟,良久不语。
  雷奋开站起身来,大声道:「这如果只能算是目证,本座今日还带了另一项物证来。当日我命人收拾火场,在啸扬堡的大堂照壁之上,发现十六字的题句,字迹深入壁中,烧得砖石熔炼,可见是那柄火焰妖刀所为。我特别将题字拓下,诸位请看!」从怀中取出一幅数迭白帛,掌力疾吐,「唰!」一声利落展开。
  厅堂内并无风来,拓布却如风刮般猎猎作响;长近三丈的白帛上,用红黑掺杂的重墨拓着十六个森然大字:「四剑摧尽,三铸俱熔,唯我魔宗,东海称雄!」
  所有人都被那鲜血刀痕般的巨大字迹所慑,无不瞠目无语。半晌,谈剑笏才涩声道:「『唯我魔宗,东海称雄』!这……却是如何能够?薮源魔宗都亡了三百多年,当世还有未死尽的魔宗信徒么?」
  雷奋开鹰目一睨,沉声道:「那也未必。七玄中人,不正是昔日魔宗的余孽?」
  谈剑笏错愕道:「七玄已沉寂三十多年,难道这次妖刀现世,竟又是其所为?」
  雷奋开摇摇头。「现在说这些未免过于空泛,盲目射箭,于事无补。唯今之计,不但我等七派须捐弃成见,通力合作,当务之急,得汇集一切已知情报,各派都不得藏私,须知敌暗我明,我等现在才着手因应,已然晚了一步。」
  这话竟从赤炼堂十绝太保之首、「天行万乘」雷奋开的口里说出来,委实令人不可思议,偏又有道理之至,连邵兰生也无法反驳。始终弥漫着一股权谋勾心的偏厅之内,首次露出一线团结合作的曙光,众人交换目光,似有了初步的共识。
  雷奋开满意点头,忽然展颜一笑。
  「既然有了共识,再来就好办啦。眼前首要,便只有一件——」
  他转过身来,直视着金阶主位上的绝色丽人,声如雷轨磨砂,一字、一字的说:「横二总管,请你把那名叫耿照的少年交出来!」
  【第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