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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情万种 / 2021/04/14 14:10 / 12005 / 295
妖刀记
武侠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26:12

【第二五四折 素孺可教,剑指风云】
  殷横野凝眸极目,越过崖畔的巨禽跛叟,眺向远方的越浦城。
  这里自是看不见城郭,但他已安排停当,一旦城内事定,暗桩放出特殊号信,一路便有人次第传来,犹如烽火,直至沉沙谷外。此事虽然布置缜密,但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这么多年来他被「不使一人」的誓言所限,事必躬亲,于此体会尤深。
  ——这里的事,还是快些解决为好。
  秋水亭那厢,交由南宫损打点善后:将已成废人的萧谏纸送回驿馆,次日一把火烧了屋舍,在余烬里找到谈大人尸骸,以及垂危的萧老台丞。死里逃生的驿丞、仆役,说不定还有几名随行的院生,将指证老台丞与副手爆发激烈口角,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谈大人不幸为台丞所杀,老台丞也受重伤,驿舍在剧斗间焚毁——考虑到「熔兵手」的威能,这也是合情理的。
  承办此案之人,会在埋皇剑冢谈大人的房里,从上锁的五斗柜中搜出一封誊写到一半的密疏,详载萧谏纸以「古木鸢」身份召集不法、意图谋反的劣迹,显然台丞副贰发现不对,暗中搜证,不幸事迹败露,遭致灭口。与他亲近的院生们也能作证,副台丞的确是经常关在房里涂涂写写,忧色甚深,也屡屡派人往青苎村调查妖刀案。
  待镇东将军拿到迟凤钧迟大人的自白,对「姑射」所为供认不讳——当然也包括平安符阵营做的——差不多就能结案了。为防慕容柔或偏袒萧谏纸,或避免被牵连究责,而选择不办此案,迟凤钧已事先准备了一份口供,算准时间,派人星夜递京,密呈刑部尚书陈弘范。
  陈弘范与他同榜进士,交情甚笃,是迟凤钧离京前,少数私下还肯与他往来的同年,长袖善舞,乃天生的官场料子。陈大尚书攀附任逐桑,对陛下的好恶了如指掌,知独孤英与萧老台丞梁子可大了,岂会放过揭穿谋反大案的机会?
  而在火场中被熏坏了喉舌的老人,将无法为自己的罪行开脱。以南宫损办事牢靠,说不定会折了萧谏纸的手臂指头,让他连写诉冤状也办不到,但在殷横野看来毫无必要。
  ——哀莫大于心死。
  萧谏纸啊萧谏纸,还要再失去什么,才能让你生无可恋,束手就缚?
  隐圣回过目光,见「巫峡猿」从古庙里扶壁而出,以伊黄梁绝不轻易示弱的性子,显是受伤非轻。生性软弱的人最痛恨示弱了,除非想掩盖其他地方。
  老人的目光在他臂弯的黑袍停留一霎,是足以意会徐沾既死,又不像起了疑心的一弹指间。猿面眼洞中露出愧色,当然不为杀死徐沾,而是为了围战「高柳蝉」的凄惨结果。
  殷横野给了个嘉慰的眼神,伊黄梁愧色更浓,垂肩低首,不自觉地泄漏一丝窃喜。他转向手持眉刀警戒的少年。「办完最后一件事,便带你家主人回去,好生静养。」
  一指崖边倚着巨禽、胸凸起伏紊乱的残疾老者:「……杀了这厮。」
  伊黄梁猛然抬头,不意牵动伤处,弯腰剧咳起来。阿傻收刀于臂,一个箭步窜上前,似欲搀扶,伊黄梁却竖掌示停,捂住口鼻血溢,嘶声哑道:「先……先生有命。」伸手指向七叔。
  ——你也是耿耿于怀啊!
  殷横野不露笑意,回眸将少年的反应全看在眼里。
  岳宸海能忍过双手断筋错骨的残忍苦刑,挨过雷涎续脉、复健萎肌的剧痛,能从插花图册悟出《十二花神令》绝学,坚忍不拔,资质绝佳,说是万中无一的拔尖苗儿,怕是异见不多。
  这样的人才,无论做为刀尸战将,或继承血甲门的衣钵,俱是我方阵营之幸。
  只消「古木鸢」一方,没在他那俊美异常的小脑袋瓜子里留下什么毒根的话。
  阿傻有张看不透心思的面孔。不是空洞无神,而是望之不进。
  殷横野永远记得活着走出医庐的少年伊黄梁,在深山野岭间漫无目的地行走,直到遇见自己时的那张空洞的脸。那是心中的一切俱已崩溃,却什么也捉摸不着,被所信所爱彻底背叛、彻底蹂躏粉碎,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的表情。
  可以从全然的隳坏中重新捏塑的,才是最纯洁。
  殷横野因而将他留在身边,悉心教导,和徐沾、南宫损这种略加点拨便放其自生自灭,见有长成才予以收割的野子不同。
  但岳宸海并不是这样。
  少年对大夫的孺慕感激或是真,此外他们没半点相同。殷横野时常想,伊黄梁不知多久才能明白,岳宸海是比他更加优秀的刀客、武者、掠食兽和幸存之人。
  他若是锐利但易碎的水精,少年就是一团看不透的黑,可能是炭,也可能是铁,关键是你永远无从知悉。
  阿傻转落刀尖,没有多余的动作,清澈的眸光射向悬崖边的猎物。
  殷横野以为他犹豫了,然而下一瞬少年已电射而出,眉刀紧贴腰畔,再出时便要将老人由颔至额一分为二,直到撞入一团无形气劲,雏豹般的矫姿倏忽趋静,终至不动——要不是殷横野急运「凝功锁脉」,高柳蝉怕已摊成俩羊片,流得一地肝肠。
  阿傻的刀决杀非情,不加思索,一如斩杀平野空时。
  他目露嘉许,确定少年看进眼里,这才解除了锁限。「匡啷」一声少年持刀撑地,积汗溢出乌檀虎面,单薄的背脊剧烈起伏着。
  「素心如可教,愿染古人风!」殷横野捋须含笑,却是对伊黄粱说。「你等速循后山密径,返回静养,沿途须得谨慎,万勿大意。这孩子你教得很好。」笑顾少年:「好生保护你师傅。」算是定下二人的名分。
  忽听一把哑嗓低哼:「……对你来说,诗便是这般用途?涂脂抹粉,好让满嘴鬼话听起来不那么无聊?」语声虽弱,不知怎的似金铁铿鸣,却是捂腹瘫坐的屈咸亨。
  殷横野也不着恼,笑道:「屈兄虽欲讨死,无奈我不受激耳。青锋照亦读圣贤书,将人绑上秘穹,又或埋名掩脸,黑衣夜行时,屈兄想得起圣人之言么?我甚好奇。」
  屈咸亨面色灰败,身下泥地一片乌褐。以这般巨量出血,恁是身强体健的年轻人,也撑不了多久,况乎年迈身残?伊黄粱无从揣测先生的想法,但保高柳蝉一命的准备还是要有的,脑海中飞快闪过几种手法,掂量手边能用的,有哪几条能留住最多清醒灵智;为防先生唤用,倒也没立时便走。
  面对犀利诘问,屈咸亨未见动摇,仿佛殷横野之说肤浅至极,连理会的必要也无,翳眸仍是直勾勾望去,不偏不倚钉上殷横野。
  「我的两个师傅……都是心性高远的人,是你这种人怎么都比不上的。」
  殷横野听老人自顾自说着,植雅章的面孔倏又浮上心头,微笑不变,目光却有些冷蔑,怡然道:「心性高远,也须有合衬的手段,方能立身处世。植掌门择善固执,可惜是不知变通了些。」
  屈咸亨像是没听出他的讥讽——又或毫不在乎,殷横野简直不知道哪个更令人恼火些——兀自喃喃,却与他说到了一处,附和得出人意表。
  「……是啊,为什么他们的武功剑术,不如你这等样人?」
  连被附和都令人火冒三丈,儒门九通圣之首有些哭笑不得。难怪这厮能与萧谏纸合作,认为萧老儿目中无人神憎鬼厌的,实该认识下此君,方知天外有天,寰宇辽阔,无奇不有。他甚至没用上半个脏字。你连问他「什么叫「这等样人」」
  都像在骂自己。
  殷横野不露愠怒,和颜道:「武到巅峰,殊途同归。至高境里,本就是虚无一片,有些人心系苍生,实则俗事萦怀,如身在地面仰望天空,徒然想像云影万里,已至巅顶,却不知太虚之中本无一物,日头映照近地之气流,投下影子,凡夫俗子以之为高。
  「站在地上,误以云高,岂有攀升至高的一天?我不过是看穿了云影,望见真高处,戮力以求、孜孜不倦,方能到达。」
  他知青锋照尊师重道,言语间对植雅章满是不屑,想激他一激,孰料屈咸亨置若罔闻,居然还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仿佛被这番话触动,将有颖悟。
  饶以殷横野的修养,亦不禁微敛和悦,哼道:「屈兄一心求死,我却不能使你如愿。世上有一部秘法,曰「紫影移光术」,据说能深入脑识拷掠机密,只是痛苦异常,当者宁可一死。我需屈兄活着,可未必是好活,养成活尸一般,亦不妨我之用度。」
  屈咸亨呆若木鸡,片刻才摆了摆手,似嫌话语扰人,只差没做出噤声的手势。
  殷横野陡然怒起。这帮人……一个个仗着我不能杀,这般作死!萧谏纸如是,这样貌丑陋的死残废也是!屈咸亨,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微微冷笑,从怀里取出一只长不足三寸的小匣,雕成了具体而微的棺木形状,维妙维肖,以符箓血炼紧紧缠缚,异常精巧,却透着一股莫名的阴森。
  伊黄粱远远见着,失声脱口:「这是……「尸踞丹」!」
  尸踞丹虽有个「丹」字,却非丹药而是蛊,其性奇冷嗜血,只有青姑木能够羁勒。未孵化的蛊卵可放置百年而不坏,以青姑木制成的器皿贮存,遇血肉即破卵而出,寄生蚕食。
  尸踞蛊一沾伤口,立刻止血合创,但绝非治疗,而是避免宿主死亡、断了粮食的本能;待蛊虫寄满全身血脉,血液流动降至低点,整个人进入假死状态,延长存活时间,直到被吃尽血肉为止。
  因尸踞蛊不吃心、脑、髓的特性,此丹过往在游尸门,被上尸踞部视为拷问、折磨顽抗者的手段。俘虏进入假死状态后,再以「紫影移光术」搜索心识,取得情报。自「血尸王」紫罗袈亡故,江湖已久未听闻此一毒刑。
  伊黄粱从青姑木制的棺匣认出了尸踞丹,但「紫影移光能读心识」一说太过虚渺,若有闪失,古木鸢一方最有价值的资产随风消逝,损失不可谓之不大,连忙提醒:「先生!此物未免……还是让我……」
  殷横野冷道:「不必!」省起疾厉太甚,然而心怒未平,罕见地未出温言,蹙眉道:「你怎么还在?速速离开,我有区处。」伊黄粱何曾见他说翻脸就翻脸,一下子有些懵,讷讷闭口未敢起行。
  蓦听屈咸亨哼道:「原来你干得这些伤天害理之事,是因为练到了三才五峰之境,自以为高人一等,可以把余人当作刍狗一般,任意搓圆揉扁,以为消遣?」
  殷横野怒极反笑,以手中小棺遥指,难得露出一抹轻佻鄙薄,略损高人气度。
  「屈兄何以教我?」
  垂死的残疾老人摇摇头。
  「没什么。只是我偶尔会想,是什么教你做了这些事,没想到理由居然这么无聊。」眯起浊眸,视线未如先前的锐利冷彻,反有些温润似的,就这么穿透了殷横野。
  「到底是什么……把你吓成了这样?推着你碾过了所读的诗书、所听的教诲,碾过你希望成为更好的人的想望……那一定是很可怕的物事,是不是?」
  殷横野微微一怔。
  (他这是……在同情我么?)
  住口,你这丑陋不堪的蠢物……是我,是我挫折了你等卑微的抵抗,教你等双膝跪地,尝着失败的苦果挣扎待死……是谁教你,用这般恬不知耻的冒犯言语,同我说话!
崖上诸物皆凝,下一霎,无形枷般的锁限以儒者为中心轰然迸散,不止屈咸亨与金鹰被推至崖畔,往深渊滚落无数崩石,伊黄粱、阿傻亦站立不稳,被平推数尺才仆地。殷横野捏断棺匣血炼,嘴角微扬,目绽凶光。
  (……屈咸亨!)
  而复仇的甜蜜果实,转瞬即至。
  山道彼端,两抹黑影一前一后,飞也似的朝古庙掠来,两人距离越拉越远,明显看出根基有别。后头的小个子气不打一处来,却怎么也追不上,索性使出「
  先喊先赢」的泼皮路数,冲殷横野一迳挥手:「……喂,对子狗!老子从阎王殿回来收拾你啦!快把你的狗头洗刷干净,自扭下来摆好,老子一高兴,给你烧点纸啊!」难为他全力追赶之际,居然喊得毫不含糊,却不是奇宫聂二公子是谁?
  前头那人越来越近,几个起落间已至一箭之外,浓眉大眼,难掩忧急,正是耿照。
  殷横野几欲大笑,握着棺匣未放,转头笑顾老人:「终于来了能杀的……你该不会以为,耿照是不能毁掉的棋子罢?」忽觉有异,见屈咸亨撑着伏地不起的角羽金鹰,巍颤颤地起身。
  耿照远远望见身穿灰袍、脸戴半面的熟悉身影,胸中不禁一痛。
  先前对自己的刀尸出身若还有一丝不谅解,此际亦都烟消云散。奔行间他无数次告诉自己:「七叔一定没事……七叔一定没事……」见老人撑着巨禽站起,佝偻的侧影还是那样令人心生倚赖,一如童年相伴照拂的每一天,不禁强烈感觉自己的不孝和不懂事,又何其庆幸没有来晚,誓死护七叔平安下山,偕与木鸡叔叔团聚。
  少年记着老台丞的吩咐,苦苦抑制叫喊老人的冲动。
  然而七叔并没有转头,没有看他,仿佛不知道他的阿照正拚命赶至,眼里只有身前的隐圣。耿照已近到能听见两人间的对话。
  殷横野见老人撑起,吃惊的程度还不如看见活绷乱跳的聂雨色。
  回光返照更好,人死前残力积聚,用尸踞丹封将起来,没准能保存得更久。
  他对紫影移光术没什么把握,横竖屈咸亨也不是能拷问出什么的人,更怕苦刑之下,他故意说些不知真假的东西,遗祸愈烈;既不能说服招纳,本来就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却听老人喃喃道:「……我本以为你是心性扭曲,如今一想,你对武学的见解也不对。」独臂捏着剑指,随意比划几下,指尖带风,隐现低啸。
  殷横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像被蝼蚁批判了生活态度一般,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哭笑不得。「你说得越多,他便死得越惨。」一指耿照。
  「要怪就怪萧谏纸罢,你实不该信他那套「势不可杀」的荒唐言语。到了老夫的境界,世上无人不可杀。」
  屈咸亨恍若未闻,望着搅风挥云的枯瘦指尖,填满血渍的干瘪嘴角微微一扬,居然笑起来。
  「我终于懂了……奇怪,忒简单的道理,怎么这么多年来我就是不明白?」
  「恁你弄什么玄虚,也改变不了养子的命运。」殷横野冷笑,下定决心,拼着不要刻印在刀尸脑中的古纪绝学,今日亦要让这老残废悔之莫及,匍匐在他身前哀告忏悔,只求能教爱子早些咽气。
  屈咸亨自见不着他心中所想,却想起还有这人在同自己说话,终于抬起眸光,正色道:「你的武道未必是错的,但不是唯一的一条。太虚片云,并非空无所有,「空」与「有」本是相对之物,没有头顶的云影,岂能显出其上的万里虚空?」
  「……你说什么?」这下子轮到殷横野懵了。
  「换个你能明白的说法好了。」老人淡然笑道:「你凭一己聪明,能看穿云影之上,尚有万里虚空,终于找到通往武学巅峰的大道,殊不知这只是其中一个方向而已。
  「当你想看顾的人越多,便须看得更远,站得越高……终有一日,须得站到虚空万里之上,才能将天下纳入胸怀。我两位恩师不如你处,仅是较你这畜生不如的东西活短了些,更无其他。」
  殷横野听到后来,才知是辱骂自己,眦目欲裂,气劲发在意先,钗飞发散,咬牙狞笑:「匹夫尔敢!」正欲发动锁限,忽觉周身气息一滞,全然不听调用;下一霎,气旋流转反向成涡,由极缓至极快、由极静而极动,虽不及他的「凝功锁脉」动念即生,力量却极其强大,扯得他立身不稳,两丈方圆内天地震动,风云俱涌,全聚于两指之间。
  异漩的中心,屈咸亨剑指朝天,蓬发飞扬,身子被周围风暴似的气流托起,鞋尖离地冉冉飘空,飞旋的草屑碎石依稀划出气旋的形状,以锁限所及的两丈范畴为基,以昂起的剑指为轴,形成一个极尖极狭的倒扣漏斗。
  老人离地三尺后不再浮升,气旋持续绞扭,转眼至极,在地上钳出一个两丈直径的大圆,似将连地拔起!
  山道上,聂雨色瞠目结舌:「我干!怎么又来一个三才五峰级的怪物?这人是谁?单臂驼背……文武两榜里谁长这样?」
  耿照心中一阵不祥,提运十二成功力发足狂奔,一头冲进草飞沙卷中。
  殷横野的骇异只怕无人能及。
  在场无人较儒门九通圣之首更明白:屈咸亨这一剑,非但晋入三才五峰之境,且与文榜的隐圣不同,殷横野是修为已至,故能催动峰级异能,以达到分光化影、凝功锁脉的效果,对上寻常高手自是无往不利,与同为峰级之人相斗却无甚优势。
  武榜之人则是将峰级异能往战斗的路子上练,或将本身的招式武功练到极致,以达峰级水平,在峰级战斗中极之占优。
  屈咸亨身负「天功」,已将草堂秘传「寒潭雁迹」剑式练至化境,不受残缺所限,离三五之境只差一步;濒死领悟,自是在这个基础上迳行突破,是以他性命垂危、经脉受损,内功不及,犹能调动风云,凝锁外物,靠的就是精纯至极的无上剑意!
  ——杀人之招,有什么比这个更可怕的!
  殷横野肝胆俱裂,只恨慢了一步,被锁入气旋中,「分光化影」的效果大打折扣,眼看是逃脱不得,提运功力至平生未有之境,奋力凝住,同一时间内,龙挂气旋轰然劈落,如一柄长逾数丈、宽如椽柱的骇人巨剑,地面两丈圆裂倏然两分,迸出一道穿心直径般的巨大剑痕!
  殷横野豁尽全力,将自身锁限当作盾牌,欲以内力修为的优势,挡住这沛然莫之能御的剑意——指剑落下,气盾倏然两分,殷横野还来不及惊骇,一斗萧谏纸「八表游龙剑」
  的记忆浮上心头,锁限再凝,又瞬息被斩开,然后再一霎凝起……与在百品堂时不同,殷横野早知萧谏纸必出此着,气定神闲、以逸待劳,方能倾刻以千百度反复施展锁限,将巨爆的气劲消弭于无形。
  但屈咸亨的剑意不是气劲鼓爆,几乎是无物不摧,殷横野的「凝功锁脉」在剑指之前,就是倏然两分的下场,其薄如纸,毫无作用。隐圣豁尽年迈之躯里的每一分内息,连结数百道锁限,只为在这短短的数尺之间,挡住遥遥挥落的两根指头而已——气旋劈地而散,殷横野单膝跪地,双臂交叉于顶,终于还是扛住这雷霆一击。
  在剑意透体的一瞬间,他感觉沸如炽铁的功体上似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小裂痕,被屈咸亨的剑意戳个对穿,有什么东西似乎迸裂开来,倏又合拢如常。
  他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再领会过这般魂飞魄散、又精疲力竭的恼人感觉了。
  隐圣一时难起,索性盘膝提运内息,遍走周天,以确定经脉无损;见屈咸亨踉跄坐倒,满面灰败,生命将至尽头,暗叫:「不好!」棺匣飞出,究竟是三五境界的手眼,劲力拿捏奇准,匣盖在他身上撞开,点点蓝芒黏上老人腹侧伤口,冒出细细冰烟。
  屈咸亨无力挣起,不知从哪里摸出柄角锥,晃着金属钝芒,奋起余力,掷向隐圣,准头却差了一些,贴殷横野肩臂掠过,黏飞一丝鲜血,没入身后七八尺处的地面。
  殷横野掷棺后已无长力,勉强避过,身子一歪,登时倒地。伊黄粱以为他被暗器射倒,吼得撕心裂肺:「……先生!」冷不防一抹乌影掠至屈咸亨身后,眉刀贴腰而出,老人顿时身首分离!
  尘沙挥散,耿照跃入战团,赫见首级冲天而起、鲜血泼地,心魂欲裂:「不————!」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26:22

【第二五五折 孤魂血祭,动地龙吟】
  垂敛灵识,眼鼻心观,殷横野内息倾刻走完一周天,确定经脉无损,原本空空如也的丹田冒出丝丝真力,这是将「阴谷含神」作用于己身的特殊用法;这时肩膀才得触地,儒者睁开眼睛,一跃而起,刚好看见屈咸亨的头颅旋飞直上、阿傻还刀于腰,须眉戟张:「……胡来!」
  指劲飙出,心念电转间又及时自抑,飕的一声削过少年颊畔。
  阿傻翻身栽倒,随即跃起,「深溪虎」的面具却留在地上,单边系绳已断,显是代主人挡下一指。苍白的俊颜逆风转过,正对上耿照由震惊、骇异,旋被无尽怒火所攫的赤红双眼。
  「……殷横野!」
  暴喝声中,黝黑结实的打铁少年纵身挥掌,却是扑向主谋。
  「好决断哪,典卫大人!」殷横野冷笑,单手负后,迳提左掌,挥开少年疯狂盖顶的绵密掌势,「砰砰」的气劲撞击声不绝于耳,隐有风雷震响,轰得伊黄梁阿傻二人五内翻涌,势极烜赫。
  伊黄梁站立不稳,被阿傻一把搀住,还想留在当场为先生掠阵,殷横野从容应对间,不忘回头一瞥,目光如电:「走!」伊黄梁罕见他发怒,料想阿傻这祸闯得不小,只能待先生怒气渐息,再解释少年乃是情急护主、并非故意,扶着阿傻匆匆退去。
  耿照恸怒已极,幸得萧谏纸提点,须全力应对殷横野,勿乱阵脚,方能争取生机——「我不能劝你别去。你也不会听。」形容枯槁的老台丞仿佛老了几十岁,说话时,仍无片刻放开怀中焦尸,却似无所觉,模样既骇人又可悯,难说其神智还正常否。
  「记住两件事,没有棋子是他不能舍的,包括你,此一也;其二,要逃,你现在就可以逃了,机会大些。若然遭遇,只想着逃,是逃不了的。要打才能逃。」
  耿照强抑满腔悲愤,不去想为何是阿傻砍下了七叔的头颅,尽展平生所学,薜荔鬼手、无双快斩、摧破义、寂灭刀……疯狂攻击眼前的仇敌,可惜除了极度的愤怒悲痛,诸般心境无由而出,迳以绝强的内力推动招式,一力压碾。
  殷横野每接一记,少年匪夷所思的宏大功劲便如山洪潮浪,蜂拥而至。老人顺势导入,遍行诸脉后才又散出,因抵御至极剑意而耗损的真力,随飞快运转的周天搬运逐渐恢复,速度亦是匪夷所思。
  换作他人,劲力入体之际,经脉便已严重受创,然三五境界的周天诸元有着超乎想像的坚韧,才能化冲击为刺激。待耿照察觉时,蓦地殷横野仰天大笑,震得少年踉跄坠地,五内翻涌;未及起身,殷横野单掌拍他胸口,两人再对一掌,耿照犁地丈余,撞入古庙阶台,大口呕血,全身的骨骼几欲散架。
  「存没抱冤滞,孤魂意何依!亲长曝尸,典卫大人无动于衷,世间至哀,莫过于此。」殷横野摇头慨叹,眼中却掠过一丝残忍快意。
  耿照想起在三奇谷外,此獠对红儿的鄙薄狎戏,复添至亲之仇,怒火压过肉体创痛,灵台反倒澄明起来:「他未使那神出鬼没的身法,也不像运起传说中的「凝功锁脉」的模样……莫非七叔适才一击,仍是重创了这厮?」思及七叔,莫名涌出气力,拨开大块砖碎,奋力挣起。
  殷横野正欲补上一击,突然一声尖唳,原本奄奄一息的金鹰振翅扑起,拖着巨大的身躯昂颈猛啄,一迳攻击老儒。
  殷横野心中暗忖:「岳宸海砍了你家主人的脑袋,怎不见你舍命报仇?无智畜生!」瞥见金鹰身侧、翼缘点点蓝芒,却是它不肯离开故主,七叔绝命后,尸踞蛊虫另寻新鲜血肉寄体,金鹰满身创伤,顿成目标。
  金鹰染上尸蛊,自知无悻,奋起余力扑将上来,恐打着以蛊渐敌、同归于尽的主意。
  殷横野陡然会意,不禁蹙眉:「……扁毛畜生,好精算计!」岂容近身,一指点出,漫天劲风如剑织网,数不清的削切异响交错,拖着最后一口气的角羽金鹰如遭凌迟,余势所及,巨躯被扫出悬崖,可惜已无半点振翅气力,失速疾旋间撞击崖壁,直至身影隐没都再无声息。
  耿照不知巨禽何来,见殷贼出手,暗自心惊:「不过片刻,他竟能运使「道义光明指」……好惊人的聚息复原之力!」见聂雨色奔至,还未发话,苍白俊美的小个子甩落肩上绳桩,一溜烟跑进庙里,只抛下两句:「干得不错!再撑两招……再撑两招就好,不会很久的。加油加油!」
  便是不让耿照再打,他也舍不下仇人。少年抡了抡臂膀,活动活动肩颈,双臂圈转,踏地的瞬间,单掌直入中宫,正是三奇谷帛书《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
  所载的「摧破义」手法。
  此乃「一力降十会」之法,耿照倚之重挫狼首,最终将他押入越浦城尹大牢。
  此际不比先前一轮猛攻,耿照收拾心情、不作杂想,以帛书心法推动掌势,非具其形而失其神,果然殷横野「咦」的一声,不禁失笑:「来得好!」也以掌法相应,后发先至,使的亦是「摧破义」重手法。
  砰的一声双掌相交,耿照身子抛飞,借势而退,殷横野发现中计,「道义光明指」动念即出,直标耿照咽喉!
  《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是三奇谷内的佛门武学典籍,当年以「行空」之名结交医怪、死魔,入谷同修的殷横野岂能不知?按出身分配,这部说不定便是他负责抄录的。
  耿照故意施展「摧破义」,激起他的好胜心,却在对掌之际改使白拂手,借力遁走,平白浪费了殷横野一合。「……第一招!」他对古庙中喊道,抱头滚地一沾即起,勉强避过逼命一指。
  岂料殷横野虚晃一着,待少年背转身去,真正的杀着才出,指风如电,眨眼已至耿照背门!
  但这仍在耿照的预期之内。
  少年不顾生死,翻滚间闭目凝神,遁入虚空,见神识中一片滔天血海,仿佛呼应着痛失至亲的悲愤欲狂……
  耿照起身疾旋,掌刃劈出,滑顺得无一丝滞凝,刀风无声无息,与无匹指劲双双抵销于虚空之中,然而刀势未停,周身无隙可乘,就这么与殷横野交错而过,一瞬消失的指风刀气才又不知从何处复现,已失所向,四散开裂,毁去地景无数。
  ——寂灭刀!
  这手原是豪赌,毕竟「寂灭刀」的真髓少年掌握不足三成,刀法虽妙,却不比刀境出神入化之能,若不能发挥威力,此举等同自杀。但「道义光明指」
  本来就难以抵挡,不出此招,连一搏的机会也无。
  殷横野听取过关于「寂灭刀」的报告,亲试其威却是头一着,不觉微凛:「杀了耿照,要往哪儿套取刀谱去?」屈咸亨已然身亡,天下五道间,再无人能如他一般,炮制出耿照、岳宸海这等质素的刀尸;杀掉一个,录得完整刀谱的机会便少一分。
  隐圣突然犹豫起来,估量着该不该放耿照一马。
  少年挣得千金不换的喘息之机,朝庙里大喊:「……第二招!」
  「你这人就是半点折扣也不能打的,是不是?」
  聂雨色扯着一块黑幔跃出庙门,绕着庙前的空地东奔西跑,黑幔始终源源不绝地从庙里顺出,被他东绕西缠扭得布绳也似,绕着三人围成了每边约三丈长的等边三角。
  殷横野自不知这黑布是屈咸亨带上来的,被聂雨色一条条接起,但想也知道是布阵手段,刻意顿了顿,待他绕成三角,光明指戟出如电,黑幔绳圈被数不清的纵横指劲划成了片片蝴蝶,漫天飘舞。
  耿照甚至不及阻止,怕也无从阻止,拚命争取的两招时限就换了这个,不由得瞠目结舌。殷横野笑顾聂雨色:「阵法虽然玄奥,终非武功敌手。我年轻时亦颇爱奇门术数,如今思之,坏事的也多是奇门术数。」
  「那是你烂。」聂雨色咂咂嘴。「阵布完啦。你要倒楣了知道吗,对子狗?」
  「就靠这个?」殷横野接住一片飘落的碎幔,讥嘲、惋惜兼而有之,仿佛要再杀死聂雨色一回,也很不得已似的。黑幔上以深墨密密麻麻绘满符篆,从聂雨色拉出庙门他便注意到了。但还是老话:阵基已破,再繁复精微的符箓,不过是废物装饰。
  殷横野稳占武力优势,不惧两名黄口小儿,聂雨色弄什么玄虚,听完再杀也不迟。
  「谁跟你阵基?这又不是符阵,是血祭。」
  聂雨色冷哼,趿着鞋啪答啪答满地乱走,举起两根指头,活像是个和笨学生解释的不耐烦老师。「鲜血和牺牲,乃是血祭的两大要素。牺牲就是破坏,你搞的破坏,回到你身上的阵法就越厉害;你方才亲手绞碎这些布条,完成牺牲,满足了头一项。」
  殷横野一嗅碎幔,果然闻到涸血气味,敢情幔上所用不是什么深墨,而是鸡血牛血一类。但聂雨色所说,仍属无稽。
  血祭在阵法中属偏门,非是威力不大,也不是有好生之德的冬烘因由,纯是施行不易:祭祀用的牺牲最好由敌人亲手所杀,还要取得敌人之血方能施术,何不趁取血时痛下杀手,弄个血祭做甚?
  殷横野怡然笑道:「你这便要来取老夫之血了?」
  「不,这也办好了,对子狗。」聂雨色也笑了。
  「血祭最麻烦的地方,就是只能用来对付笨蛋。」
  伏地一按,所压正是七叔掷出的那枚角锥,就听殷横野的怒喝骤然收音,仿佛在数里之外;无数指劲锐光被裹入凭空升起的、约两丈见方的四角锥型,轮廓若有似无,只有被内里之人轰击阵缘时才略现光影,否则便是一团突如其来的浓雾。
  但见其中灰翳扰动,伸手不见五指,哪还有殷横野的踪迹?
  
蚕娘睁开眼睛。
  檐外午阳正艳,依旧不闻蝉鸣,可见封住内监的阵法尚在运转。
  她身上的衫裘还是原本的模样,连敞开的两衽稍稍滑落、小露圆润香肩的模样都与昏迷前如出一辙,只是从天井内移到了屋檐下,稍避溽暑骄阳。
  聂冥途就没这等运气了,他躺在天井中央,就是原本他走出北屋、弯腰同女郎说话之处,仰躺着一动也不动,便是还没死,晒将下去也是死路一条。
  「别理他,让他反省反省,猥琐死了。」说话的男子坐在蚕娘身畔,两条腿伸下阶台,又踢又晃的,仿佛调皮捣蛋的小孩。蚕娘最后见着在聂冥途手里的那枚金属号筒,正在男子的五指间次第转动——这本是用铜钱玩的把戏,不曾想他以管状物来玩,居然同样出色当行。
  然后蚕娘看见他另一只手拿着的,连着流苏细杆的猪腰型丑面,忽明白来人是谁。
  尽管她们上回见面时,他的声音并不是这样,体型外貌也不是。
  「你算计我。」女郎轻道,带着危险的静谧。
  「我真要算计你,就不是现在这样了。」男子——其实「少年」应该是更合适的称呼——咧嘴一笑,十足天真。蚕娘撑坐起来,拉了拉衣襟,狂怒算是平息了,但心里还是极不舒坦,一指天井两处血泊里的惨烈尸骸,冷道:「他们难道不是你的人?」
  男子摇摇头。
  「他们是交易的一部份,算是某种……试用品罢?」
  「用在哪里?」蚕娘好奇心起。
  男子笑而不答,神情有些尴尬。
  女郎恍然大悟,登时无名火炽,冷笑:「你要杀我,犯得着弄什么试用品来?
  宵明岛你爱来便来,打架我随时奉陪,用这些阴谋诡计算什么?」
  男子露出受伤的神情。「你这样说好像我很坏似的。我可是专程来救你的,好在赶上了,要不那头猥琐的畜生不知道要对你做什么可怕的事。」
  你最好是不知道,女郎心里啐了一口。蒲轮瞽宗干的事情,用「可怕」两字形容都太轻巧了;相较之下,狼首聂冥途之流便如男子言,只能说是「猥琐」而已。
  她板起脸孔,用能想到最严肃的口吻,以免被男子打哈哈混过去。「殷横野是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搞这一出?」
  男子耸耸肩,倒是爽快回答。
  「赤心三刺功的古摹本,是玉龙朝传下的,比司徒熸阳手抄的那部更加久远,我让七指看过了,千真万确。六极屠龙阵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只有心诀而已,聊胜于无。这两件是我蒲宗数百年来亟欲收入府库之物,换作是你,也会答应这笔买卖的。」
  殷横野以《赤心三刺功》和《六极屠龙阵》为代价,买通普天之下最擅长暗杀的蒲轮瞽宗,请他们将来代为铲除某个人。
  且不说这两部是蒲宗久寻不着的宝物,光是「先付酬劳」这一点,便足以教人食指大动。然而秘笈所载,不知真假,若然收了假物,岂非白送一单?为此,殷横野提供了一个更诱人的建议:挑选三名合适的人修练两部宝典,大成之后,由殷横野为蒲宗物色一个合适的对象,一试真假。倘若是真,蒲宗先收了酬劳,将来自须为殷横野刺杀一名对象;倘若为假,交易便一笔勾销,一拍两散。
  「……我就是那个「合适的对象」?」「蚕娘表情阴沉。男子以杆尾挠了挠脑袋,不无尴尬地陪着小心:」又要武功绝顶,又得是魔宗正传……你知道,世道不好,本来就很难找嘛!「
  蚕娘气不打一处来,哼道:「武功秘笈就是要拿来练的,偏你们蒲宗是光收不练!你的「万里长驱」神功不是号称千面无相么?吹得忒满,拿来练练不就明白真假了,犯得着寻我晦气?」
  「我不能练。」男子摇头。「蒲宗只负收藏保全之责,这是祖宗家法。」见蚕娘噘着小嘴还要说,语气一转,冷道:「你今天弄到这般田地,还没反省么?
  桑木阴与蒲宗一般,均负职责,因此不能涉入武林事……」
  女郎抢白:「你们收钱买命还叫「不涉武林」?」
  「我便是杀了皇帝都没涉入武林!」
  眸光一寒,刹那间竟有睥睨之态。
  「收钱了帐,一拍两散,原是最无牵挂。但你做的那些事,哪一样不是兵连祸结,尾大不掉,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邬昙仙乡、湖庄……这些你全未学到教训,方有今日之事!若今日来的不是我,你还有命在么?宵明岛千年以来的蚕娘之传,你要怎生交代?」
  蚕娘几度欲辩,终究无言,香肩垂落,默然无语。
  「不过,殷横野也干得太过份了。」男子把细杆当成了扇柄使用,探进后领里挠痒痒。「我还没追究那枚萎珠他是从何得来,竟未上禀缴库,他倒是把脑筋动到你这儿来啦。三槐养出这么个人来,也不管管,真当儒脉无主了么?」
  「我近期才知,他是「权舆」。」蚕娘低声道,抬见男子不甚诧异,微露一丝讶色,旋又蹙紧柳眉。「……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违命侯?」
被称为「违命侯」的年轻男子耸耸肩,这马虎眼打得格外马虎,只笑了笑道:「只是隐约察觉而已,也不能十分确定。现下是知道啦。」定了定神,突然敛起笑容,神情口吻都有些阴冷,便是方才教训蚕娘时、兀自挂着的那股诚挚亲切荡然无存,仿佛变了个人似。
  「但我们不知谁是「权舆」,「权舆」却知我们是谁,这原是姑射之首最大的优势。」违命侯将丑面在臂间一转,变戏法似的亮出一张乌檀面具,雕成张嘴吐珠的龙首形象,须眉宛然、怒角烈鬃,刀工虽是古朴苍劲,云龙一吼的模样仍是栩栩如生,仿佛拿朱砂笔点睛开了瞳光,便要破空飞去。
  违命侯拿面具在脸上比来比去,犹如顽童戏耍,边拿眼角瞟女郎,神情似笑非笑。
  未几,蚕娘叹了口气,拿他没办法似的,白狐裘一翻,自披风下取出一物,竟如贮装骊珠的木红锦囊般,珍而重之地随身携带,等闲不轻易示人。
  那是只雕满古朴云纹的乌檀面具。
  大小约莫只有龙形面具的一半,厚薄亦然,恰合于蚕娘小巧的瓜子脸蛋,显得无比精致。
  「从他拿出两部失传既久的儒门宝典,教「龙吟」诛杀「流云」起……」违命侯微笑着,眼里却殊无笑意。「我便开始注意「权舆」的动向。挑动姑射同志厮杀拼搏这事,他始终欠我一个交代。」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0:00

【妖刀记】卷四六 裘狐袖羔

第二五六折灵火同源,风云相生
  血祭阵成,殷横野被卷入五里雾中,怒喝声回荡于耳际咫尺,如遭雾镜所围。
  儒者眦目扬袖,指锋过处,气芒乍现倏隐,谁知却穿不破,只削出个底约两丈见方的四角锥,将他兜头罩入,“道义光明指”劲力如困牢笼,一如修为绝顶的老儒,无从挣脱;耿、聂二少的形影次第消淡,阵基划出的四角内渐起灰蒙,望之不出,难知其深。
  阵外所见,却非如此。
  在灰雾封起前的最后一瞥里,武功高得不可思议、智计甚至强压萧老台丞的堂堂隐圣,就像失了魂般,不知朝哪儿空戳一指,随即垂首怔立,似站着睡着了,任由周遭的混沌将其吞噬——耿照看得目瞪口呆。
  他素知聂雨色的遁甲术天下无双,万料不到强如殷横野,竟也于一合间就缚,逼命之危一解,伤疲涌现,踉跄跪倒,拖着身子往崖边挪去,眼中只有斜倒血泊的首级。
  从他之所在,望不见断首的脸面,只满头斑驳灰白在脑后扎成一髻,束发的皮绳一丝不苟,历经激战亦未迸散,不知是如何以独臂系就——从小到大,七叔总是睡得比他晚,又起得比他早,十数年如一日。
  每回梦魇惊醒,睁眼见七叔覆着稀疏灰发的后脑勺,便觉心安。他多希望老人只是睡着了,又像过去那样肩头一动,缓缓翻过身来,单掌抚着自己的头顶,和声道:“做恶梦了么?别怕,不过是梦而已。醒来,便好啦。”
  这梦我不做了,七叔,我们……我们一块醒过来,好不?梦里的那些个绝顶武功、罕世奇遇、名利权位,甚至红儿、宝宝……我都不要了,起床后我给您劈柴烧水,点炭开炉,背木鸡叔叔到院里晒太阳……就像从前那样,什么都不要变,好不好?
  可惜老人再也无法回答。
  一旁聂雨色撤掌收劲,好不容易缓过气,本就苍白的俊脸挂汗如雨,更无半分血色,抬见少年神目如醉、怔怔朝尸身爬去,探臂一扯,却被耿照拖前尺许,几乎立足不稳。
  两人皆精疲力竭,但耿照膂力仍是大过了聂雨色,这一扯如蚍蜉撼树,反被拉向青萤点点的弃尸处。聂雨色识得尸踞丹厉害,连拽带踹,兀自弄他不醒,袖管一翻,“飕!”冷不防递出算筹,篾尖在耿照肩上一进一出,留下一枚血洞。
  少年吃痛,本能圈臂,谁知聂雨色一轮进逼,手法迅悍绝伦,连中掌心腕臂,总算“蜗角极争”应变之速冠绝天下,耿照缩手、抽退、于回击的瞬间认出来人,掌势一偏,轰得聂雨色足畔石屑激扬,怒道:“聂二侠,你这是做甚!”
  “教你犯浑!”聂雨色扔去手里的小半截算筹,乜目冷笑:“那玩意叫‘尸踞丹’,专吃活人血肉,光扔山里都算是浩劫。你若不小心沾上,我也只能放把火烧了你,免教蛊物带入人居处,荼毒苍生无算。”
  耿照心头一惊,也猜得到那闪着妖异萤辉的物事绝非善类,只是舍不下七叔,回头望去,不觉又近两步。聂雨色怒极反笑,一把扯住他臂膀,哼道:“怎么,那死人与你有亲?”
  耿照悻悻挣臂,却也没再趋前,片刻才转过头来,低道:“不认识。怕与殷横野有所牵扯,察看一二罢了。我……我不认识他。”
  “……你决计不能认他。”
  踞于百品堂的余烬残构间,怀抱焦尸、形容灰败的萧老台丞,在耿照转身欲走之际,冷不防唤住了他。
  “此际上山,兴许迟了。殷横野应是世上最舍不得杀他的,你七叔必不教他如愿。”
  老人眉目垂落,如寄于半残木像里的幽魂,很难想像他曾有一双利如实剑的锐眸,随口喷出的讥嘲能叫人无地自容,悔生此世。
  “若他身死,无论现场有谁,你都不能认他。弃于山林任其自化,或扫落山崖亦无不可;任谁问起,你都要说‘不认识’、‘不曾见’,他既非流影城后山长生园的七叔,更加不是姑射一党的高柳蝉,只是死于沟壑的一条无名尸。”
  耿照像终于听懂了话义,铁青着脸,嘴唇微歙,本该是断然的反驳,不知怎地只余气声,较老人的喑哑还要暗弱。
  “……七叔不会死。”
  “若他不幸捐躯——”
  “不……不会的……”耿照强笑道:“七叔身子虽不便,知觉却极敏锐,百品堂的烟气一窜上山,他便知事情不对啦,决计不会坐以待毙……”
  老人并未抬头,自顾自道:“……切记毁去尸身,湮灭痕迹,什么都别留下。殷老贼未能生擒他,恼羞成怒之下,不定便要揭穿他的身份。无论那厮说了什么,你都不要听也不要信——”
  “……以他老人家的应变机敏,只消抢在殷贼之前逃离,必不致遭难……”
  “……料你不能将听者尽杀了,起码要否认到底,就当世上没有这人——”
  两人同时说话,语句却全对不上,谁都没有屈从的意思,差别仅在于萧谏纸看都没看他一眼,似未意识到是在争抢。少年越讲越快,越难执礼尊上,老人的絮语钻进耳鼓,字字擂上心版,终于“当世上没有这人”七字令少年忍无可忍,放开喉咙顶回去:“他是‘寒潭雁迹’屈咸亨,是我七叔!怎能当世上没有这人!”
  萧谏纸似不意外。此际再没什么事,能让灰死的心湖复起波澜。也可能是不在乎。
  “‘寒潭雁迹’屈咸亨三十年前便死了,死在天雷砦的妖刀圣战一役,世人没有一刻忘记过他。”萧谏纸抬起眼,翳灰的眼瞳穿过散乱披落的额发,蓦地凝光一锐,如利剑般洞穿他的双眸,直欲透颅而出:“死在山上的无名残尸、疑为姑射一党的蒙面黑衣人,决计不能是屈咸亨!谁要玷污了他的声名,我便亲手将之千刀剐遍、碎尸万段!就算是你,也不例外。”
  锐光乍现倏隐,老人重又垂落散乱灰发,整个人仿佛萎缩些个,前后摇晃,颤如薄纸,喃喃道:“……估计他是不在乎的,呵。说到底,是苟活于世的人放不下啊……你说是不是,辅国?”明明在笑,听来与呜咽无异,衬与一片焦土似的火场余烬、中人欲呕的气味,虽在光天化日之下,却有着说不出的怪异可怖。
  耿照犹记得自己逃命似的冲出了火场,带着一背浃透衣衫的冷汗。聂雨色察言观色,剑眉一挑:“又是这副见了鬼的德性……你是中邪了,还是被对子狗揍坏了脑袋?”
  耿照穿出迷离杂识,勉力移目,强迫自己不再望向遗体,强笑道:“聂二侠说笑了。那……染上尸踞丹的,该……该怎生处置?”
  聂雨色咂咂嘴,没好气道:“虽说放着不管,蛊虫吃完了血肉,又会化成尸僵自保,万一遇上受伤的生人禽兽、开了血口子的,难保不会传播出去……烧了呗,快又稳妥,万无一失。你去拾柴——”
  话没说完,“飕!”一声锐响,聂雨色应声栽倒,连滚几匝化去劲力,起身时捂着左膀,指缝间溢出血珠。
  “聂二侠!”
  “……莫来!离阵基远些!”
  聂雨色随手点了穴道止血,右手入怀,摸出个瓷瓶扔给耿照,沉声道:“化了尸首,免生后患!我本以为这血祭之阵能困对子狗半个时辰,看来是太天真啦。得重新布个阵,须你帮手。若教那厮破阵而出,咱俩今日要交代在这儿了。”
  (方才那道是……指劲!)
  奇门遁甲所迷惑的,是人的知觉心识,并不能真的缩地成寸,洒豆成兵。
  殷横野其人便站在迷雾当中,他或许以为自己正不断运指成剑,试图斩开迷雾一角以脱困,但这一切不过是已受迷惑的心识所示,实际上可能一动也不动,遑论运使光明指。
  “迷雾”也者,正是被遁甲之术拨乱的界域,并非真起了什么浓雾水气。人的五感心性一到此间,便受阵法影响而迷乱,即使身在阵外也望之不入,只余一片朦胧。
  血祭之法因限制甚多,效力亦极强大,按理应能困住殷横野。
  然而,名列三才榜内的隐圣岂是凡夫可比?他在受困的瞬间,企图以隔空指劲狙杀聂雨色,这一着虽未如愿发出,却使他与“迷雾”之外的现实界域保持了一定程度的连结,得以在五感倒错的情况之下,持续试探、取回知觉心识的权主;能发一指,代表神志将复,阵形快困不住他了。
  耿照接住瓶子,未觉精瓷寒凉,反是温黏一片,却是聂雨色之血。
  他于谷中以此瓶点在杀手尸上,料是效力极强的化尸粉,见聂雨色捂着伤臂,从庵里携出的百宝袋中取出文工尺、墨斗、长绳、符箓等,动作飞快,一言不发,心知情况危殆,抬起重逾千钧的腿脚,奔向尸首。
  又听聂雨色提醒:“别靠太近!你一身是血,无异蛊餐,须隔三尺以上,以免染恙!”
  耿照闻言停步,心底一片空茫,未及默祷,两指一钳,谁知用力过剧,硬生生将细小的瓷颈扭断,姜黄色的化尸粉溅满指掌,混着瓶身之血,左掌“嘶——”窜起黄烟,冒出焦尸般的恶臭。
  他仿佛不知疼痛,握着碎口的瓷瓶,匆匆将粉末洒满尸身,然后才到断首的颈根……化尸粉在皮肤上不起作用,一遇鲜血,却像沸腾了一般,混合而生的酸腐液体将皮肉消蚀殆尽,连骨头都留有焦灼痕迹。
  扔掉瓷瓶,自恶臭的黄烟中起身,耿照咬牙掉头,迳奔聂雨色处。矮小的苍白青年运使单臂,将一根碗口粗细、尾端削尖的木桩打入地面,只余三四寸在地上,瞥见他来,挑眉伸手:“我的化尸散呢?”
  耿照一怔回神,掌心的痛楚才突然鲜活锐利起来,默默低头,复举左掌,露出横断掌纹的大片焦烂,堪堪是摊平的瓷瓶形状。
  “……白痴!”聂雨色低啐了口,意外地没什么责备的意思,尖下巴朝前方一抬:“喏,换只手拿,边走边听我说。”
  耿照依言拎起三根木桩,想起连同打入地面的那根,正是聂雨色从马车底下的密格中取出之物。就近一瞧,桩上密密麻麻刻满符篆,阴刻最细处不过发丝径粗,雕工一丝不苟,可见木质奇硬,才能处理到这般精微。
  木桩外表平滑,色泽深如油泥,像髹了膝似的,但符篆沟槽中隐有金丝,对日一映,光华流转,绝非凡物。耿照对木艺所知有限,猜测是熏制一类的手法,才能让色光深入肌理。
  “这玩意是以火油木之法所炼制,书上说它‘专克邪秽’,当然是那些个不求甚解、不知所谓的白痴瞎说一气。邪秽是什么鬼东西?外头满街的王八蛋,怎不说是邪?忒多蠢物活得理直气壮的,有比这更污秽的么?你拿这根教他们做人试试,有用我他妈跟你姓。”
  聂雨色嘴上唠叨,脚下片刻未停,指挥耿照沿血祭阵外围下桩,以四桩锚定出一个更大的四角形来,不同的是:这四方阵的边长、高低、内角等,无不经文工尺精密测算,佐以日光角度,以及其他秘而不宣的条件所得。
  聂雨色只单臂能使,将拽绳丈量的工作扔给耿照,一脚踩住绳头作基准,辅以竹筹心算,支使耿照标定其余三角,不忘随口解释:“……这‘四奇大阵’乃我龙庭山的护山之阵,引地脉灵气而成,千年来运转不休,本宫得以经历朝代更迭,始终不受刀兵威胁……是了,巽至干斜长五十步为其弦……坤角至弦为一十八步……
  “你知道,要构成龙庭山的阵基,得埋设多少础石?本少爷发前人所未发,将阵基简化到只剩这四根就够了,等于带着护山大阵到处走,你可知这有多天才,多了不起么?不,你不知道。世人就是如此愚昧,不辨牛屎黄金。即令本宫先祖悉数还阳,于此一道,也只能替本少爷提鞋!等等……艮角至弦是廿四步么?”
  耿照被他连珠炮似一阵狂轰,明明字字都懂,串在一块儿愣是没半句明白,张嘴若悬碗,片刻才嚅嗫道:“敢问聂二侠,‘羹脚’是什么?”
  “……是二四步没错!”聂雨色回过神,挥手道:“我一紧张话就多,不是同你说话,你不必回答。真要问你,咱们不如手牵手跳崖算了。还愣着做甚?朝那颗树的方位走二十四步,每步两尺八寸三……妈的分就不要了,谅你也无这般精细,站定后我再调整。要命的动作就快些!”
  四根火油木桩下地,各留三寸在地面上,聂雨色一抹额汗,对耿照道:“术法一物,不会无端自动,符箓不过是借力运转罢了,如机簧一般,若无人畜水力驱使,再精妙的机关也是摆饰。诸般驱力中,地脉灵气最是可靠,这种好东西不会到处都有,起码这儿不是很多;遇上这种情况,只能改采其他差堪比拟地气的物事来推动——”
  “……血祭?”耿照灵光一闪,顿有恍然之感。
  “还算机灵。”聂雨色点点头。“对子狗的血不过是引子,将其生灵之气引入阵图,借以推动。只要他还有气在,阵法的效果便会源源不绝……想也知道,当然没有这么好的事。你当术法真是妖法么?
  “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有个客观而合理的量度。发动一座护山大阵,持续千百年之久,须龙庭山五脉十三峰、绵延数百里的地气,要是换算成活人的精气血神,你觉得须杀多少人来搞血祭?”
  耿照算不出,也不想算,却隐约捉住了他话里的玄机。
  “有多少气力,做多少事,术法也是一样。若排设的目的比较虚渺,如害你倒楣一阵,招些烂桃花之类,一滴血指不定能撑很久——我没试过不好说——不幸的是,‘困人’是极厉害的效果,虽说我用的是眩惑耳目的取巧法子,要是他肾虚体败、五行耗弱,可能撑得久些;可对子狗是三才榜内,就不是个人,要困住这种世间少有的极品,收盆血都不顶用。
  “看这形势,须在血祭失效前,引血绊至四奇阵,两阵合一,阵外加阵,让他才破一个,又得再破第二个。偏生两阵道理殊异,前功不抵后过,第二阵就能折腾得久些……明白不?”
  耿照心念电转,立时便听出问题。
  “那血行将失效,新的阵……要靠什么推动?”
  聂雨色眉山轩扬,赞赏之色一现而隐。
  “这样说罢,血祭呢是抹对子狗一脸,让他分不清东南西北,扰乱的是神识心绪,厉害不过在方寸间耳,靠点血就能发动。这四奇大阵就是一间房,咱们四角下柱,硬把对子狗砌在里头,硬柿子硬吃,暴力解决!柱子打得多扎实,就能困他多久。听起来是不是好厉害?”
  耿照终于明白过来。
  开启四奇阵的力量,来自占据四角的人。精血中所含之力若能启动阵法,内力自也能够。虽不知如何将内息注入火油木桩,只消饱提内元,次第打入桩子,把这间“房”牢牢筑起,便能重新困住那殷横野——“……呃,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聂雨色露出奇妙的表情,伸手抓了抓脑袋。
  东洲诸家术法,多以四神象征四方: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鸟、北龟蛇,也有以“朱雀”、“玄武”之说雅化后两者的,所指并无不同。四方加上居中之位,又与金木水火土等五行相对应,可用的符箓、祭礼等最多,可说是最最基本的布阵起手,当然威力也就不怎么样,属于入门一阶,胜在普及,争歧不多。
  但凡术法里有安营下砦、以定础石者,四神各擎一天,既无长幼次第,也没有轻重强弱之别,以免阵基倾斜,未战先溃。如若不然,采三分鼎足势布阵,岂非更加稳固,何苦四脚中留一破绽,授人以柄?
  指剑奇宫的术数却不同此理,以“风虎云龙”代称四方,风从虎、云从龙,四方相生,合于两仪生四象的道理,是故更近算学,而非巫祀。
  聂雨色将护山的四奇阵凝于四根火油木间,毋须龙庭山灵源,移地重现,“天才”云云恐非夸称。对比他那惊世绝艳的修为、奇想天外的野心,以及体现野心的意志,聂雨色的自吹自擂再浮夸十倍,怕还不衬其成就;一言以蔽,可曰“夺天造化”。
  既是夺天之功,这座可携式的四奇大阵自然限制多多,发动的条件极其严苛,除了下桩处得经精密计算,误差只容三厘,尚须满足“灵火同源”、“风云相生”两个条件,才能发动大阵。
  耿照没学过术法,连算学都只是粗通,差不多就是应付丈量放样的程度,但一听“灵火同源”四字,心念微动,沉吟道:“莫不是指灌入木桩的,须得是同一门心法所生之内息,才能发动阵势?”
  “不是同使一家内功就行,普天之下,只有一门心法可用,别家的野狗路数通通没戏,任他武功再高内力再强,也只能在路边玩沙。”聂雨色冷笑道:“此节于典卫大人,恰恰不是问题。咱俩真是交了天杀的好运。”
  ——是《夺舍大法》!
  琴魔魏无音临终之前,传授耿照的这路奇妙口诀,迄今已救了少年不止一次。
  打开亿劫冥表、融合化骊珠,入虚静、化解心魔关,乃至破除刀尸邪识的洗脑控制……但《夺舍大法》说穿了,不过是篇艰涩拗口的字书,背诵时的抑扬顿挫虽能牵动呼吸,在胸臆颅间形成微妙的共鸣,却还远不到调动内息的程度,遑论易筋伐髓——按耿照现时的修为,可以断定《夺舍大法》并不是内功。
  “你别说,我们山上还真有一套搭配口诀的功法,我都不知道该说发明的家伙是天才还是白痴——你知道我是说笑,对吧?那厮决计白痴。”聂雨色往复于四桩间,一遍又一遍地测量尺寸、标定方位,验算、复查,喋喋不休。
  “《夺舍大法》当然不是内功,是比内功更玄奥之物。它运作的原理我还没搞懂,但无疑练的不是身体,而是心识,所以对术法的适应性特别好。你以为夺舍是什么?就是两根丝弦的音律越调越近——妈的,老大肯定喜欢这个比喻。真不想他开心——最终生出共鸣。一人之心识,之所以能换入另一人的身躯,靠的正是这种化异为同的调整。
  “你受我师夺舍犹能留存,代表你这根弦,同他那根老弦是他妈的一个调,从里到外都是他的形状了,谁来弹都是一般的音色。你根本不需要懂,你就是他,也就是我,明白不?”
  虽然听着不怎么对劲,耿照对此疑义不多。
  更难办的显然是“风云相生”。
  “最完美的‘风云相生’之法,就是找四个能力相当、心灵相通的家伙,一人一桩,一声令下,分毫不差打桩入地,如此受力均摊,虎啸生风、龙翔入云,风云际会,龙虎交击!大阵它、就、成啦!
  “——听到这种鬼话请你务必面露不屑,别让我对人世更加失望。世上哪有忒好的事?”
  同时下桩既不可能,只得依照虎、龙、风、云的顺序,依次而下。桩落而地气凝聚,越后面的桩,自须耗费越大的气力——“最麻烦的是,我们只有两个人。”
  聂雨色复查完第五遍,驻足于东方“虎”位,深吸一口气,敛起先前满口神叨的焦虑神气,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凝重肃穆。
  “光靠我们的内力,再来十个也叠不赢对子狗,勉强发动大阵,跟纸糊的没两样。击桩灌气,是以内息为引,发动符篆术式,用以聚集地气——我说过这儿的地气不比名山灵脉,并不是没有。”
  “……就像殷老贼那缕血。”
  “孺子可教。”
  聂雨色颔首。“气血相连,下接地气,等阵形大成,地气与符篆自成系统,施术者与之相连的气血自然中断。可咱们只有俩,占死了龙虎二位,谁去启动风位云位的术式?只能强行切断连结,再打二桩入地。”
  “这样做的后果有多严重?”耿照知他不喜废话,问得直接了当。
  “不知道。”聂雨色耸肩。“我钻研术法迄今廿二年,所做一切准备就是为了避免发生这种鸟事。走火入魔、经脉尽废,又或筋出血竭……反正就是之类的。要不我们现在把东西一扔,当作没这事好了,走多远算多远,典卫大人以为如何?”
  耿照摇了摇头。
  “山下有萧老台丞,另有南宫损尸体和诸多证据,不能舍弃。况且殷贼一旦脱困,‘分光化影’之前,能逃多远?”
  聂雨色闻言一笑,又耸了耸肩。“那只能卷袖子撸啦!你到龙位……就是西边那枝桩去,待我落桩后,便轮到你。”
  耿照点头欲走,忽然想到什么。“隔着血祭阵,怕听不见你。要不约定什么暗号,或以数数计时,以免相误?”
  血祭之阵的“迷雾”眩惑五感,耿照随他绕行四边时,便察觉隔阵的对向难以望见,连声音的传递也极模糊,明明不过相隔数丈,倒比对着真正的浓雾更要朦胧不清,故有此问。
  聂雨色不觉失笑。“数数的法子,只对龙位有效。”耿照一怔,登时会意。
  贸然切断虎桩的气血连结,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又要耽误多久,约期毫无意义,只能随机应变。“……接过内阵的血绊后,迷雾消淡,喊大声点还是听得见的。不过你说得有理,我会唱支歌儿什么的,让你知道该动手啦。”
  那也意味着血祭的羁縻效果将次第减弱,殷横野随时可能破阵而出,将二人立毙于指风之下。
  耿照点头,本欲抱拳称谢,话到嘴边却觉无味,鼻息一吐,迳道:“我知你不待见我,不在意我的道谢和道歉,我就不惹你了。就算今日死在这儿,我很高兴与你并肩而战。聂二侠,后会有期。”
  聂雨色哈哈大笑。
  “没死成的话,请你吃酒啊。”
  耿照头也不回,转身奔去。
  聂雨色计算着少年的步幅,整座阵图布置处,在他心底有个具体而微、钜细靡遗的立体阵图,纤毫毕现,连一丛杂树、半截断木都未遗漏,比越浦城中最细致的枣核儿面人更精巧。他看着阵图上针尖大小的少年跑到桩前,调息提掌,边竖起耳朵等待,看似做好了准备——师尊,徒儿今日来给您长脸了。你且看我。
  (对子狗!教你今日,知我风云峡不可欺!)
  苍白瘦小的青年嘴角微扬,露出一抹邪笑,提运功力,悍然一掌,将露出地面的三寸桩顶击平,感受土中的符箓飞快运转,一缕一缕抽出全身的精气血神,竭耗如攫,转瞬将死;五感六识仿佛随术式钻入地底无尽处,顷刻千丈,悍然刺入地龙脊髓!巨兽咆哮扭身,释出一股无边巨力,加速窜返,透掌而入,溢满百骸,几欲鼓爆奇经八脉!
  难以言喻的力量,伴随着剧烈的痛楚,令他忍不住仰头大叫,额际爆出青络。在神识恢复的瞬息间,聂雨色明白未经实验的发明已成了第一步,由足以架起微型护山阵的础石上收集、反馈而来的巨量地气,并未将他爆成一团血雾,此法或真可行,绝非异想天开。
  “可以动手啦,耿家小子……别挨一下就死了啊,哈哈哈哈!”
  长笑方落,犹记着应许耿照之事,满怀豪兴遄飞,朗声吟啸:“……遍履城山,不求仙!”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0:14

第二五七折 淬身成铁,四奇开阵
  耿照这才明白,自己着实是多虑了。
  阵式一经启动,根本用不着人提醒,决计不会错认。
  东面的“虎”位桩甫一压入,整片地面便似云波浪涌般一跳,于及踝处扬起黄沙如霰;虽是乍起倏落,却能察觉地底有什么正流动着,周遭景物分明未变,已与前度不同,仿佛土地自己“活”了起来,再非无知无觉的死物。
  (这……就是术法的力量!)
  不知是错觉否,倏忽一阵风至,眼前灰蒙的“迷雾”随之旋搅,激浊扑面,耿照本能举袖,忽听断续笑声穿破风雾而来,接着一声清啸,一人吟道:“……遍履城山——不求仙!”心中一动:“是时候了!”
  忙以残余的真气刺激脐内骊珠,奇力鼓荡,遍走剑脉周天,越转越强;运行几匝,提起右掌,猛将桩顶贯入地面!
  桩面一触手掌,便即入地,甚至不用扶准,仿佛地里突现一坑,方圆与桩径完美相合,一按即入,滑顺得像是身体的一部份。钻入地中的桩身,竟有立时解裂之感——说“溶解”或许更为贴切——坚逾金铁的火油木犹如遽生的植物根系,舞爪张牙,饥渴地扑向地母的怀抱,拉耷着桩顶源源注入的澎湃真气,一迳向前,无休无止……
  上回产生这种与外物性命相连的感觉,是化骊珠融入身体的时候。
  耿照忽然明白,何以贸然切断与木桩的连结,是极其凶险的举措。
  思忖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力量,透过桩上术式的连接,毫无预警地反噬而来!
  眼前一白,几以为脏腑要被异种巨力撑爆,但强韧横绝、胜似神兵的鼎天剑脉仅只一震,并未被炸得粉碎,反如握拳般掐住急遽膨胀的爆裂之势;一丝丝的真气透肤逸出,自全身毛孔散离,凝练之甚,竟化出缕缕乳色的雾烟实形。
  而痛觉到这时才恢复运转。全身的筋骨仿佛被扯散了架,耿照生生咬住痛呼,鼻下喷出两柱浊气,定睛一瞧,木桩竟还有寸许露出地面,抗力却强得邪门,仿佛按进一条沸滚炽亮的铁汁洪流里,虽有浮沉,实难寸进,暗忖:“果然一桩难逾一桩!如此递进,何以收尾?”
  聂雨色的修为深浅,耿照与他沿山奔行,心中有底。东面虎桩的反激异力只消与龙桩相若,聂雨色决计抵受不住,不口喷鲜血、倒地晕死就不错了,遑论长啸吟诗?遂得“一桩强胜一桩”的结论。
  “……先完成了‘龙’位再说!”
  把心一横,强提内元,骊珠奇力经剑脉增幅,势不可当,铁掌悍然击落,火油木桩直没入地!
  阵基就位的瞬间,耿照正欲开声,一股莫名感应掠过心头,字句入脑,开口便吟:“独羁花月……欲穷年!”这句诗他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曾在哪儿听过,以耿照的文墨粗疏,平生不曾背过什么诗书,何以冲口而出,连他自己都觉奇怪,却又说不出的理所当然。
  坐镇“虎”位的聂雨色远远听见,纵声大笑:“好!吟得好诗,落得好阵!”耿照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忽生出一股难言的亲近之感;想此阵非《夺舍大法》不能开,顿有些恍然:“这诗……是了,乃是琴魔前辈临终前所吟!”念头微动,后两句果然涌上胸臆,低声念得几遍,心头五味杂陈,难以名状。
  龙桩定位,聂雨色的声音越见清晰,空间似乎恢复了原有的长短距离。对向刮至的风叶声里,只听他扬声道:“我来搞定‘风’位!要不成,那就是你啦。把握时间调复些个,‘云’位有得你折腾!”显也清楚自己功力远不如耿照,最末一桩原是非他不可。
  耿照源源不绝地往桩中注入内息,倒不是要压制什么,而是四肢百骸通过这支桩子,仿佛与骤然活络起来的地气连在一块,彼动而我动,同气连枝,不能自绝于其外。但内力毕竟非是用之不竭,耿照等了约莫盏茶工夫,始终不见聂雨色出现在北面“风”位,渐生疑虑,提声唤道:“聂二侠!还不成么?”半晌未闻回复,而阵中“迷雾”又起变化——灰蒙的血祭阵中,雾气经怪风一阵旋搅,竟越发淡薄,如被风吹散般,露出居间一条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身形来,灰袍素履,斑驳的疏发裹着逍遥巾,却不是殷横野是谁?
  ——殷贼!
  (不……不好,阵要破了!)
  耿照这才意识到音声穿透、雾露转薄所代表的意义。虎、龙两桩就位,血祭之阵所恃的血绊被引至外阵,对阵中的术法羁束急遽下降,新阵却未完成;殷横野只消恢复三两成知觉,目能视物、指堪吐劲,己方二人便无异于两条尸殍——更骇人的是,阵中貌不惊人、垂手肃立的老儒突然睁开眼睛,缓缓抬起右臂,伸出食指,身子转动,至与耿照四目相对,才又停住。
  耿照惊出满背汗浃,碧火功发在意先,周身气劲一迸,靴底入地寸许,不知要战抑或要逃;心识好不容易追上本能,见雾中殷横野眼焦空洞,恍若瞽盲,暗叫侥幸:“好在血祭效力犹在。不能再等了,聂兄若不能镇住风位,只能我来!”唯恐惊动殷贼,一咬钢牙,欲撤右掌。
  岂料才刚动念,腕臂间一阵锥心剧痛,仿佛连着手掌的血筋经络被人一股股抽出体外,簌簌不绝;非惟是痛,更痛得五内翻涌、地转天旋,体内诸元剧烈震荡,似将失形,堪比莲觉寺内重铸剑脉时。然而彼时是汰旧更新,越痛越强,此际却是直堕深渊,万劫不复!
  忍耐一向是少年的强项,但这截断术式连结的痛楚,随“撤掌”的念头不断堆叠,偏又不是肉体真有什么伤损,痛苦像没有极限似的,一念间不知反复累积了多少回;这种程度的疼痛,已与求生的本能产生强烈捍格,难靠意志强行为之。
  耿照在温热的液感中恢复神识,一抹口鼻,指尖挂得血珠连坠,右掌兀自牢牢黏在桩顶,便在失神间,龙桩仍持续榨取体内真气,如非耿照身负碧火、骊珠、蛁血、剑脉等罕世四绝,或许再难苏醒。
  中断连结的关键,自始至终都与修为的深浅、肉身的强弱无关,此即聂雨色自信不逊耿照之处。他至今尚未就北面“风”位,怕是严重低估了此一节的凶险与艰难。
  适才莽撞一试,令经脉里的内息、血气紊乱不堪,虽未至岔走的境地,但也仅一步之遥。聂雨色那厢突然没了声息,料想亦约如是。想到两人居然被自己亲手打下的阵基搞成重伤,荒谬到令耿照直想发笑。
  更要命的是,拖引着内力不住往地底钻去的异种巨力——耿照并不知道那就是地气——有越转越强之势,仿佛一匹对着栅门不断嘶蹬人立的野马;再让它转得几转,其力恐将超过血肉之躯所能负荷。即令耿照身负诸般不凡奇遇,毕竟不能与地脉灵气相抗衡。
  难怪沐兄一说到他这位二师兄,总忍不住要翻白眼。耿照心想。
  将龙庭山的四奇大阵浓缩到四根桩上带着走,只消四人分占四角便能复现,的确了不起,但这便携四奇阵明显是未经试验的半成品,身为始作俑者的聂二侠非但手眼非凡,遗憾的是连胆子都大过了人理应有的基准……这般危险又充满变数的东西,别说是当作救命的压箱宝了,连拿都不该拿出来,连兴起“试试看好了”的念头都是作死啊!
  进退维谷间,山道彼端冒出两条黑影,当先一人叫道:“耿兄弟、二师兄,我等来也!”声音极是熟稔。耿照无力回首,余光一瞥,突然瞠眼:“是沐兄!他怎么来了?”苦于内息紊杂,难以开口。
  语声方落,襟风已至脑后,那人倏然止步,袖带逆扬,送来一阵熟悉的薰衣木香,果然是“风云四奇”行四的“丹青一笔”沐云色。
  “耿兄弟,你——”见耿照撑地跪落,模样怪异,小移半步才见颔颈披红,登时省悟:“……他受了内伤!”正欲为他推血过宫,身后一人喝止:“老四且慢!没看耿兄弟在布阵么?”浑厚的嗓音充满男子气概,身形几乎遮去头顶大半日光,却是奇宫之主“九曜皇衣”韩雪色。
  沐云色关心则乱,此时才注意到阵中的灰色袍影,惊骇交迸:“是……是那厮!”忙挡在宫主身前。韩、沐二人并未见过殷横野的真面目,但那毫无特征的身影,伴随槐花小院内惊心动魄的交手,从此深深印上二人心版,一望即知。
  韩雪色早早便取出“奇鲮丹”吞服,暗提内元,见困住殷横野之阵渐次消淡,外阵却未完成,肯定是出了什么纰漏;与沐云色交换眼色,两人显然想到了一处,恐殷横野发难,不敢妄动,扬声叫道:“老二!”见血祭阵另一头似伏有一人,却始终未得回应。
  沐云色盯着阵中老儒,须臾未离,一边叠声低唤:“耿兄弟,耿兄弟!”韩雪色瞥了单膝跪地的少年一眼,摇头道:“他正全力维持阵基,既开不得口,怕也缓不出手书写交谈。料想那头老二也是一般。”
  “那阵快不成啦。”沐云色忧心忡忡。“老贼随时可能脱身……外头这个是什么阵?”
  “你也看不出来?”
  沐云色面露惭色。“属下……学艺不精。”
  “我和你差不多。”
  韩雪色见南北两侧竖着桩,与耿照指缝间露出的暗金木色相若,透着火油木法的炮制痕迹,应该就是阵基了,抱臂沉吟:“看来是以风、虎、云、龙四奇位排布的阵势。奇怪,我没见老二弄过这个……难道是因为阵基太过简单,才须两人以上合力发动么?”
  风云四奇各有专精,聂雨色是术法大行家自不待言,沐云色长于丹青,其实最早是从描摹风云峡所藏诸般机关、武器蓝图生出的兴趣。能于逃亡间独力造出繁复精奥的“地母神箭”箭柜,可见造诣不凡。
  韩雪色初上龙庭山时,辗转于各系间饱受凌虐,以致经脉受损,再练不得上乘内功;连温饱都未必能够,遑论武功技艺。
  直到风云峡出手庇护,韩雪色才保住一条性命,从此发愤图强,内功不成便练外功,风云峡所藏医卜星象、机关丹道等各种杂学,更是宁杀错不放过,一天当三天用,“求知若渴”已不足以形容他下的心血工夫。故韩雪色虽不像聂、沐等有一两门同侪难及的拿手技艺,难得的是样样皆能;单论个“博”字,琴魔座下无出其右者。
  他与聂雨色自来投契,别胜余子。在山上时,两人镇日厮混一处,聂二不但兼任狗头军师,更是风云峡安排在宫主身边的保镖,两人焦不离孟,无论干什么事都是一搭一唱。聂雨色的术法门道,数他瞧得最多,但凡有问无不尽言;说同沐云色“差不多”云云,怕是唱筹量沙,宽慰的成分居多。
  四方位阵基虽是术法的基础,然而奇宫算学博奥精深,早逾此限,其他流派布个“八门金锁”、“九宫八卦”就已经很了不起了,龙庭山上随便出手就是十六阵位、卅二阵位的,这还远远构不上“天机暗覆”聂雨色的水平。
  阵基乃构成阵形的根本,当作是术法所用的机簧滑轮,也就不难理解:滑轮若是按理布置,数量越多,则施力越省,阵基亦是如此。
  施展遁甲术的变数甚大,发动的条件自是越简单越好,能以一人施为,何必两人、乃至更多人合力?为求省力便捷,只好求诸阵基繁备。
  但,阵基与阵基、术式与术式间,又有衔接上的考量,一如机簧设置,须讲究咬合密切,否则难以推动;没有最完美的唯一解,端看目的如何、有何限制。阵基排设与数量上的取舍,始终是术者终生钻研不辍的课题。
  以聂雨色的造诣,信手便能排出八八六十四以上的阵基,发动阵形从来不用旁人赞掌——他甚至排得出让毫无术数根基之人,无意间触动的阵势。惊震谷众人就是这样完蛋的——四奇位这般简单的设置,还须耿照帮忙发动……委实太不“聂雨色”了些,益发启人疑窦。
  韩雪色顾不得眼前之危,虎牙一咬,发足掠向南面“云”位桩。沐云色急急转头:“……宫主!”已阻之不及。
  韩雪色一到桩前,瞥见东首一人单膝跪地,苦苦撑持,果然是聂雨色。聂雨色双目紧闭,面如淡金,嘴角鲜血殷然,显也是被阵基拖住,陷入半昏半醒的迷离境中。韩雪色见他背脊起伏,应无性命之忧,强迫自己收束心神,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火油木桩。
  桩上刻的符箓他懂不到两成,除所用太过高深,刻得太密也大大提高了辨识的难度,但桩顶导气用的三重术式还是能认出的,扬声道:“桩上有入气形窍,本就是设计让四人来发动——”却是说给沐云色听。
  沐云色急急追问:“老二呢?见着他了么?”
  “还有气,没事!”韩雪色目不转睛,细细端详,暗铜色的浓眉忽一挑。“阵基全在桩上了,阵位虽然简单,阵式可一点也不简单……我没见过这般狠抽地脉的弄法……这怎么能够……”
  沐云色听说二师兄无恙,稍稍放心,思绪运转越发顺畅,沉吟道:“宫里还有哪个用四奇位的阵式?地脉……风虎云龙……四人同使……等一下!宫主,是……是护山的四奇大阵!会不会老二他反转了四奇大阵……是了,风从虎、云从龙,所以先定了虎龙二桩,还差风云两位。方才在山道上听他们吟的诗……”
  “……是定桩开阵的信号!”
  韩雪色直觉接口,耳中听着他越拔越高的声调,目光飞快在桩上巡梭,虽无法一一看懂术式的结构,却依老四之言找到几处关键,脉络陡地清晰了起来,皆有所本,再无疑义,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见鬼,这真是护山的四奇大阵啊!老二你到底还是不是个人?啥时整出了这等逆天已极的鬼玩意?
  “宫……宫主!”
  沐云色的嗓音骤然拔尖,透着极度惊惧,一反先前的兴奋雀跃。
  毛族与生俱来的危险感知,让韩雪色于他开声的同时着地一滚,一道气芒贴鬓削过,暗红色的粗卷发茎迸散开来,随风飘飞。
  (殷……殷贼!)
  韩雪色魂飞魄散,连滚几匝扑入一丛矮树,起身见灰袍人仍在雾中,右手食指平举,所向却非自己适才之处,那实剑般的指风是如何射至,全然无法想像。
  “我没事!”他见沐云色满脸忧急,只舍不下耿照,未能及时赶来,忙摇手示意。“老四,你去护着风位的桩子,莫教贼人出手削断。我等能否逃出生天,全看此阵啦。我瞧老二去。”没等沐四应声,飞也似地掠出掩护,绕往东首虎位。
  聂雨色掌抵地面,背衫汗湿,看得出耗损极大,离走火入魔仅只一线。韩雪色小心翼翼地扶他坐下,盘膝坐在他身后,提气运功一周天,双掌按着聂雨色背门要穴,缓缓度入真气。
  奇鲮丹生成的内息无有门派适性的差别,以“天仗风雷掌”一类的刚猛功诀运使,出则为刚劲,此际他以奇宫正宗心法调运,则是精纯绵韧的阴劲。真气入体,聂雨色的经脉全不将之视为外物,运转自如,仿佛自体所生。
  催鼓之下,如陷于绝境的残兵忽得强援,聂雨色猛自迷离境中脱出,“恶”的一声嘴角溢红,眼缝微绽,鼻翼歙动,嗅得纯血毛族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自牙缝中挤出零碎字句:“谁……叫……来……混……”
  “喂喂喂,刚醒就骂人,你好意思?践踏下你的自尊,以示惩罚。”
  韩雪色收功撤掌,缓缓吐出口浊气,按着他的脑门起身。“我想了一想,要是殷老贼耍起流氓,指不定你要死在这儿。大家说好一块死的,便带老四来啦。这回我还算守信罢?”
  “白……蠢……智……”
  “这么急,一句都骂不完,仔细着骂不好么?”韩雪色变本加厉,怪可怜似的摸摸他的脑袋,口吻甚是感慨。“骂不还口真无聊,先救大伙儿的命好了。剩下两桩先风后云,云桩下地就成了——有说错的你再讲。”
  聂雨色难得闭上嘴,神情阴鸷。他讨厌一切关于身高的指涉,也讨厌高个儿。尤其讨厌高个儿摸他的脑袋。这简直不能忍。
  “桩上的术式我看不懂,但下了桩就不能撤手,直到阵式完成,这点应该不会有错。连耿兄弟那般修为都吐了血,我猜地脉之气很难扛?”
  聂雨色死活拣不出骂人的题材,给喂了屎似的点点头。
  韩雪色敛起促狭的模样,思索片刻,移至聂雨色身侧,重又屈膝蹲下,好让自己能看清他的神情眼色,一本正经道:“按说那厮在阵中知觉错乱,五感混淆,应无还手的余力。阵式淡薄至此,若给他来这么一下子……”掀过自裤腿上垂落的衣摆,露出靴上的半截匕首。“……暗器的准头手劲,我还算有把握。以绝后患,行不?”
  聂雨色嘴角微扬,既没点头,也未摇头。
  “得……赌……”
  “明白。”韩雪色按着他的脑门起身,作势拍去双手尘灰。“咱们不赌,只干有把握的事。下回拿出这等天杀的玩意前,先给我想仔细了,你天生强运么?不诈赌的时候有赢过?”说着气来,顺手朝他脑顶又敲了个爆栗。“再撑一会儿,我同老四定救你们脱身。”提气喝道:“老四,风位!”
  沐云色就等他的号令,轻拍耿照肩头,低道:“耿兄弟稍候,我去去就来!”点足掠向北面。耿照暗叫不妙,苦于作声不得,左掌一翻却只捋过了袍袖一角,眼睁睁看着沐云色掠向风桩,忽然拔地跃起,身形如箭,平平拉高一丈有余,凌空如鹞子般一翻身,头下脚上,双掌交叠,顺着衣发猎猎的烜赫坠势,不偏不倚正中桩顶!
  风云四奇,皆非凡子。沐云色的术法造诣虽然有限,但也知镇守本山的四奇大阵乃借地脉灵气加以推动,这个具体而微的仿制品需要四人合力,可见下桩不易,自问修为与耿照相差太远,除了尽提全身功力外,欲以下坠之势,务求一击奏功!
  耿照见他非莽撞而行,心中祝祷:“苍天在上,但愿能成!”
  沐云色双掌击落,木桩直轰入地,似极顺畅,谁知才到一半,没入的桩子微微往上一弹,便不稍动。下一霎,反激的力道将沐云色的双掌震离,整个人被抛飞出去,一身似雪白衣在空中飞转如散华,又像断了线的纸鸢;风止落地,连滚几匝,动也不动,嘴角溢出一缕鲜红,未如耿聂怵目惊心,只不知是死是活。
  风桩入地,掌底异力再度翻腾,仿佛地下真有一条狰狞巨龙,一桩钉住也就罢了,入肉半截非但无法限制其行动,反而加倍激发野性,苦了与虎、龙二位相连之人。
  鼎天剑脉强横无比,五脏六腑却是血肉造就,全靠真气护持,而有超乎普通人的抗力。桩里反激的地气带着真气一同涌回经脉,直如海水倒灌,剑脉就像冲不毁的沟渠水路,挟着如此巨量的气劲循环周天,对脏腑造成的冲击,实不亚于渡碧火功的心魔关。
  耿照连“完蛋了”的念头都不及出,呕的一声喷出大蓬血雾,盘膝坐倒,浑身剧痛难当,差点失去意识。刚劲加身时,经脉之所以断去,正为了中止劲力直入脏腑的捷径;经脉受损,虽不免瘫痈致残,但脏腑直接受创,却可能立即送命,此乃人身自我保护的机制。
  偏生耿照拥有一副神兵等级的经脉,连断脉系生的机会也无,碧火功又不足以抵挡地气,九死一生之际,脐间的化骊珠为免与宿主一体而亡,陡地迸放奇力,刺眼白光射出层层腰带衣布,照得崖顶一片通明。
  而异变就在此时发生。
  以肚脐为中心,一股奇异的热源飞快扩散至全身,为体内的脏腑挡住了第一波的地气冲击;随即,耿照在剧痛之间,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鼓胀感,仿佛生疮疔时那种浑身高烧发热的十倍乃至百倍,胸腹间异常地转韧胀开,每一下心跳都比前度更强更响,回荡在滚烫的颅内耳中——(能……能扛住!这样……能扛得住!)
  他最后听见的声音,是韩兄焦急的喊叫,可以想见聂雨色的情况危急。
  让我来罢。不要再有人因为我,而死在这儿了。我要……带他们回去!
  耿照手掌一沉,放任汹涌的地气冲入体内,通过剑脉直扑百骸!化骊珠持续绽放着刺眼的白光,奇力在脏腑外形成一层薄膜,使其不被地气碾碎;薄膜之内,异样的膨胀发热仍在继续,几可以确定不是错觉。
  凶猛的地气犹如一条以无数刀剑棘刺构成的长龙,灌入坚不可摧的剑脉时,在管壁间擦出无数刺目火花,刮得炽红一片,燃向五脏六腑——耿照本是这样理解身体深处的异常发热,以“入虚静”之法内视体内诸元,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发热,是因为五脏六腑正不断膨胀着。
  精确地说,是流经五脏六腑的血液,在骊珠辉芒的照耀下产生异变,连带使肌肉、筋骨等行血之处,变得越来越坚韧,越来越致密,强度逐渐追上鼎天剑脉。地气的冲击仿佛是刀剑铸成前最后的淬火,每一次的洗炼都在叠加脏腑的承受力,新生的脏腑肌力充盈百骸,取代渐褪的骊珠奇力,正面迎抗,就像肌肤磨损起茧的过程被极度压缩,转生于原本脆弱柔软的体内诸元,来自大地的死亡威胁正急遽降低中。
  ——是蛁血!
  耿照服食枯泽血蛁后,蛁血精元与他一体同化,故血液能疗他人之伤,收效甚神。
  枯泽血蛁号称“枯泽”,本以地脉灵气为食,蛁血精元受骊珠诱发,蓦地活化起来,一面汲取地气自壮,另一方面又与地气相砥砺,如打磨盔甲,越磨越光,终于将地气压下;照这样下去,说不定能断去术式连结,腾出手来处置云桩。
  另一厢,地气一爆,聂雨色口吐丹朱,韩雪色赶紧盘腿坐下,双掌抵他背门,输入内息助其撷抗。起初异常艰辛,连韩雪色都嘴角溢红;末了地气躁动趋缓,仿佛被人引走了似的,过不多时,身前聂雨色道:“行……行了,宫主。”竟能开口说话。
  韩雪色收功抹汗,起身时福至心灵,回头问:“是……耿兄弟?”
  聂雨色苍白的面上,露出一抹自嘲般的衅笑。
  “够不够邪门?由不得你不服啊。”
  “我瞧老四去,”韩雪色似乎不以为意,微一耸肩,从容笑道:“顺便搞定风位。我若如你一般没法撤手,云位得靠耿兄弟了罢?”聂雨色“啧”的一声,一脸不是滋味,见宫主掉头离去,勉力提气道:“喂,耿小子!喝够一壶了罢?没死就吱一声,还有活儿干。”
  “我在!”这声音听起来,可比自己精神多了。“要……要摆脱这桩子,兴许还要一会儿工夫。我们还有多少时间,聂二侠?”
  别说得好像想断就能断一样啊,王八蛋!聂雨色心里嘀咕。本想咬死耿小子窃占师父的遗惠,挤兑他还回来,这下说不定比师父还强了,好意思说人家是贼?四奇阵他一个人能开一半,要我们这些废物点心做甚?
  “慢慢来别急,大伙等你。”聂雨色没好气道:“殷老先生等着看表演哪,你说这千载难逢的。”
  韩雪色缓出手来,赶紧去察看沐云色的状况,出乎意料地只是昏厥过去,脉象平稳,伤势较自己还轻,推测是一震之下人桩分离,未遭地气反激,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轻捏人中,见老四醒转,将人放落,沉声嘱咐:“躺着别动,其余有我。”沐云色一挣之下未能坐起,昏沉沉地点头,便即不动。
  韩雪色悄悄摸出奇鲮丹,将瓶中所余六枚倾于掌中,自言自语道:“你……又要笑我意气用事了罢?今日这关过不了,横竖是个死,不如死得清楚明白。阿妍决意离我而去,便是赖活着……人生又有什么况味?”微露苦笑,仰头咽下。
  丹田中热流涌现,不同于平日的温融,像是生生吞了块熔铁炽炭,焦灼的痛感一路上窜,旋即漫入奇经八脉、四肢百骸,痛得他额筋暴起如虬,咬牙忍住痛哼,提掌猛击木桩!
  风桩全没至顶,术式贯通,原本被耿照驯至半竭的地龙再次痛醒,疯狂扭动起来,颇有垂死一搏的惊人态势。
  耿照猛汲地气,承受了最多的冲击,持续于痛苦中锤炼五脏六腑;聂雨色则趁韩雪色一动身,沿右掌掌形,忍痛在地面划下数道引气归虚的血符箓,拼着泄去地气,勉强扛住了这波反激。
  韩雪色浑身暴冲的内息与地力一撞,痛苦大为减轻,眼见桩定,不禁一笑;想起耿、聂两人约定以诗为号,豪气上涌,朗声道:“成啦!一罢掷杯秋泓饮!”
  一人冷笑:“土虚烦穴蚁,柱朽畏藏蛟!魏无音连粗通文墨都说不上,几句不合格律的破烂排场,徒子徒孙倒是金贵得紧,徒惹人笑!”阵中雾墙更薄,绕着阵基飞转,居间殷横野抬起眼眸,不再是空洞失焦的模样,险恶的目光一一遍扫,显已恢复知觉。
  沐云色被强大的威压惊醒,挣扎而起:“老贼……老贼破阵啦!”韩雪色拔出暗藏在靴筒的匕首,打算拼个同归于尽。聂雨色大喊:“别动!阵式还没破,莫便宜了对子狗!”
  殷横野笑道:“老朽真是走眼了。龙庭山往来一甲子内,只有你堪称人物,魏无音给你提鞋都不配。”沐云色听他辱及恩师,正欲反口,发现嘴巴最毒的二师兄竟不作声,心知这一节他绝不能忍,灵光乍现:“是了,莫帮贼人指引方位。老二出声,实是万不得已。”
  殷横野倾耳片刻,没等到四少回嘴谩骂,微露一丝赞赏:“可惜你等须毙命于斯。风云峡一系在龙庭山为所欲为,威风了几百年,不意今日绝于荒郊野岭!”随手指点,气劲如乱箭齐发,嗤嗤声不绝于耳,有些迳穿风雾,削得崖上草飞石溅;有些却闻声而不见影,明显止于阵中,只不知是何缘故。
  除沐云色外,其余三人趋避不得,好在指劲并未全出,时灵时不灵,总算没落得蜂窝般千疮百孔的下场;虽然腾挪格档极尽手眼,拼的却是运气。
  韩雪色距离最近,情况最险,奋力以匕首挡开数道指锋,想起老四手无寸铁,倒转匕柄往后一扔:“接着!”沐云色随手接过,低声抗议:“我用不着,宫主留用!”冷不防数道劲风连至,间不容发之际,挥匕挡去两道,第三道却削过右腕的“神门穴”,沐云色忍痛不哼一声,却免不了腕掌脱力,匕首铿然坠地。
  殷横野猛然转头,对正韩、沐二人,绽出一抹残忍笑意。聂雨色无法判断他恢复到何种程度,宫主的性命却冒不得险,开声道:“小心!”见他不知何时转对自己,抱臂冷笑:“这种骗小孩的把戏,拜托你别撅屁股好不?我都替你难过——”
  指芒瞬间盈满视界,快得来不及反应,这一霎眼仿佛被无限延长,偏生四肢百骸动弹不得,只有意识孤伶伶地面对死亡。
  聂雨色忘了自己有无瞬目,反正眼前乌漆墨黑的一片,接著「𫓽!”一声清越激响,风压分掠两鬓,终究没能洞穿这世上最伟大的天才脑袋。
  嗤嗤的破空声接连不断,挡在他身前的漆黑物事旋转起来,快到难辨其形,清脆的铮𫓽响声不住弹飞指劲,仿佛有千手千眼,无论殷横野发向何处,都脱不出这三尺来高、宽约数寸的乌黑防壁。
  指劲并不是被有形之物挡下,聂雨色心知肚明。只有无形的音波之刃,才能不分远近抵销劲风,亦令未脱迷阵的对子狗难辨东西,越打越迷糊。
  但血祭阵行将瓦解,只余薄薄一层羁束,干扰殷横野已无意义。云桩不定位,对子狗数息间便得自由,己方无异俎上之肉,任人宰割。
  “老大别玩啦,玩脱了要死全家的啊!”
  聂雨色终于按捺不住,一脚踹向乌影,谁知踹之不倒,震得腿脚隐隐生疼。那物事又转两圈才静止不动,却是一具立着的狭长铁琴,周围哪儿有人影?
  “……人呢?”
  琴底无声无息穿出一指,若非他一个弓腰铁板桥折落,便是指风穿脑、红白泄飞的下场。聂二侠眦目欲裂,偏生连跑都没法跑,不由自主爆出连串粗口,顷刻连吐六百余言,竟无一词重复;就这方面来说,无疑亦是天才。
  殷横野知觉未复,稍辨方位,当先一指,迳取最棘手的聂雨色之命。直到洞穿铁琴,才知另有援兵。
  蓦听北面一人和声道:“多谢先生指教。”干干脆脆一掌拍落,连丝毫犹豫也无,云桩直入地底,灵气定位,簌簌晃起漫天尘沙!
  殷横野心知中计,反身掠去,已然阻之不及。四桩为基连成的四边,笔直升起四面高耸入云的晶幕,回映日光灿华,乍现倏隐,才又化成一团灰雾——不同的是,血祭阵是迷惑五感的幻术,四奇大阵却是扎扎实实的壁垒。殷横野一头撞上晶幕的错愕,以及散发溢红的狼狈模样,在场五人看得一清二楚;直到雾影覆盖阵基,将里外分成两个完全隔绝的界域,殷横野的咆哮声才逐渐隐没。
  “先师说:‘乖理拂性宜读诗。’只知格律,难免有负诗书。这诗还差一句,先生且听——”
  撤掌起身,一掸袍襟,口吻仍是一般的和煦温文,不带半分烟硝火气,一如脸上淡淡笑意。来人踏桩运劲,转动术式,完美无缺地闭合阵形,负手朗吟:“胜却青锋,十三弦!四奇,开阵!”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0:27

第二五八折 敢与君绝,玄律忽震
  阵形闭合,地气与术式自成系统,桩上用以导气的形窍便即失效,与开阵四人间的联系自然中断。术法中谓“形窍”者,相当于是启动阵基的牵掣,所入不外乎精、气、血、神;毕竟是往里头倾注了些什么,从意象上来看,就像容器的开口一样,故以“窍”为名。
  地气的回涌——或说“冲击”——一断,伤疲立现,聂、韩双双盘膝坐倒,争取时间调复。沐云色虽未经地气摧残,一震之下亦受创不轻,撕下衣摆衔住,捆扎了右腕伤口,也跟着闭目盘坐,调息运功。
  只有耿照不受影响,一抹额汗,转对那踏桩合阵之人,见他身形修长,比起肩宽膀阔、魁梧昂藏的毛族血裔韩雪色,此人更瘦也更斯文,高得不予人临下睥睨的压迫感。
  来人作深衣曲裾、抱肚缠腰的武服打扮,外罩对襟大袖衫,披着长长的旅装披风,层层叠叠,无不是厚而无光的𫄟绸材质,却没有半点风霜之色,干净得像是自画中走出;除内里的交领中衣是一尘不染的白,其余皆是极浅极淡的松绿、竹绿、湖水绿,然而未见松柏之寒,苍竹之硬,似三月里的湖岸垂柳,耙梳春风,映翠透黄,说不出的宜人。
  耿照本有满腹疑问,那人却迳转过身,眯起姣细的丹凤眼,团手为礼,长揖到地。“若非典卫大人神功相赞,今日我风云峡尽灭于斯。在下阜阳秋霜色,谢过大人。”
  (……此人便是“小琴魔”!)
  身为奇宫“色”字辈的代表人物,人称小琴魔的“云水三合”秋霜色,据说修为已臻化境,堪比全盛时期的魏无音。
  当年天雷砦一战后,琴魔重创退隐,座下不计托庇风云峡的韩雪色,共收过六名弟子,而“风云四奇”正是留下的菁英。秋霜色居四奇之首,多年来代表派系,与一班“无”字辈的长老周旋,绝非泛泛。
  与能歌能哭、不从俗流的沐四订交,见识过邪气冲天的奇葩聂二,更别提敢于袒露伤弱、难以三言两语形容的奇宫之主韩雪色……耿照以为自己早习惯了奇宫中人的特立独行。在今日之前,他从没想过,十年来实质掌握风云峡一系、在台面下捭阖纵横,长保龙首安泰的,会是这么恬淡温和的一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揖拜弄得有些无措,忙不迭地抱拳还礼,赧然道:“秋兄……秋大侠言重。是我将贵派群贤拖下水,几成无可挽回的遗憾,天幸聂二侠的术法独步当世,复得韩宫主与诸位鼎力相助,才逃过一劫。风云峡一系若因我而覆灭,那可真是万死莫赎了。”
  他已非昔日的流影城小铁匠,说着说着,逐渐恢复了宁定,应对有据,未失分寸。只是无论喊“秋兄”或“秋大侠”,总觉得不太自在。秋霜色无疑远较耿照年长,白净面庞却看不出实际年龄。人说“相由心生”,在他脸上,七情似不怎么上心,什么都是淡淡的,寡味如水,波澜不兴。
  老胡与他私下论及蚕娘的驻颜术时,提到道门中有一派“由武入道”的,主张武功不过是通往长生的入门阶,一旦修到心如止水的境地,将展现各种神通:先是“鸥鹭忘机”——因为忘了自己是个人,鸟兽也看不出他是人了,以为是同类,见他便与之嬉戏;接着是“陶然忘龄”——忘了自己还活着,以致身子也给骗过,就此忘记老去。待练到了“舍生忘死”,那是连生死之别都忘却,从而长生不灭,踏上真仙大道。
  “……据说我们真鹄山上,有个老不死就是这样。”
  胡大爷说这话时神秘兮兮,仿佛真怕被“老不死”的天耳神通给听去了,不由自主压低声音,频频四下张望。“我师傅自己都是老牛鼻子了,提到他时居然管叫‘太师叔’……你说该有多老?”
  “应该是辈份高罢?”这种事在武林中所在多有,耿照自己都见过不少,不明白老胡何以为怪。
  胡大爷摇头。“他是真的老。就因为他躲在太昊祖师坐化的云清池附近,玄城观那帮牛鼻子才缠着我师傅,非让封了东皋岭不可。他们楯脉不要脸归不要脸,没想还是怕丢脸的。”
  回过神来,见少年一脸的云山雾沼,胡彦之咧嘴一笑,解释道:“我那牛鼻子师傅立下四位副掌教时,考虑到太师叔祖的辈份地位,也给了他一席。但玄城观这位修长生道的奇葩岂止是不管事?长年连人都见不着。于是楯脉平白得了个副掌教的位子,年年派人‘代表’太师叔祖出席话事,败儿扮家翁,狠狠过了把振衰起敝的干瘾。”
  耿照想了一想,忽道:“你师傅好厉害的手段。立四名副掌教,已分去副贰之权,里头居然还挟了个有名无实的虚衔。这楯脉的玄城观,听来也不是什么实力强横的大派,想保住凭空掉进怀里的馅饼,只能唯鹤真人马首是瞻。”
  老胡环抱双臂,怪有趣的打量他一阵,嘿嘿笑道:“我是长大成人之后,有天忽然想通了这一节,你小子不简单,居然一语道破。合著聂冥途说得没错,你这个典卫大人还真做得。”
  耿照心想:“可我也是长大成人了才知道。”斗嘴是斗他不过的,直接转移话题:“是了,为什么楯脉怕丢脸,非得让鹤真人封了东皋岭不可?东皋岭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是没亲眼见过。”老胡耸耸肩。“不过你要想,连自己是人、现年几岁都给忘了,还能像个人么?疯疯癫癫还算是好,要是像个野人似的衣不蔽体,光着屁股满山乱跑……玄城观还保得住那席副掌教?鹿老儿早发难撤了去。这下可好,把山一封,人人心有顾忌,不管那老不死在云清池怎么了,谁都没再打楯脉那席的主意。”
  忘机,忘龄,忘死。
  传说中,玄城观“少眉道人”鼋无生《坐忘神功》的三大境界。忘死即仙。
  但活在滚滚红尘里的人,想的净是些争权逐利的龌龊事,真有能遗世若此的人么?由武入道,心如止水,真到了那一天,长生又有何意义?
  不知为何,秋霜色看来就像个修道人,而且还是卓尔有成的那种。他的温文带着道者的淡泊与隔阂,行止如流水般随意,仿佛看过人间无数,然而皆不萦于心。连面对殷横野都能平静若此,耿照打从心里佩服起这位“四奇之首”来。
  坐地调息的三人中,沐云色根基最浅,受创也最轻,片刻行功圆满,吐出一口浊气,一跃而起,取了立在聂雨色身前的乌琴,捧至大师兄跟前。“幸好我沿路留下号记,若非大师兄赶至,后果不堪设想——”难掩兴奋,忽然“咦”的一声,瞥见琴身上的指洞,大惊失色,继而心痛难当:“殷贼……殷贼毒手,竟毁了这床宝琴!”
  凝目瞧去,才发现这枚圆孔本就铸在琴上,介于龙池凤沼之间,恰在琴身正中央,过往或以饰板掩起,加上此琴本非沐云色所有,未曾仔细端详。殷横野一指洞穿,毁掉的只是掩蔽之物罢了,可说是背了个黑锅。
  心绪稍定,见耿照投来询色,连忙解释:“我大师兄二十岁上,便创制出一门同操九琴的奇阵,名唤‘九玄眷命’,将九具琴按奇宫八卦方位布置,弹奏出的乐曲不但气势磅礴,更有偌大威力,可挡万马千军,乃合阵法、武功、曲律、琴艺四家于一炉同冶,无论是构想,抑或最后交出的成果,皆是无可挑剔的精绝。
  “先师偕我等听完后,只说:‘我二十岁时,远不及你。哪怕加一字之褒贬,都怕点污了你将来的修改完备,乃至发想演绎,实在太可惜。’难置一词,遂取出珍藏的名琴‘驺牙’相赠。”
  在魏无音心里,恐怕爱徒这部《九玄眷命》将遭遇的最大难关,不是阵法、内功,乃至谱律指法中尚不完美之处——随着秋霜色的努力与成长,这些终将逐一完备,甚至远超过自己现时所能想像——而是当爱徒神功大成之日,世上有没有九具能堪这般神弹的弦器,彻底发挥九玄之阵的威力。
  从那天起,魏无音师徒行走四方时,总不忘物色可用的名琴奇器,为秋霜色大成之日做准备。
  “这床‘玄律’,乃我三师兄所赠,是极罕见的铁胎武琴,能拿来作兵器使。世间弦器无不娇贵,稍有伤损,音色一去不返,谁肯用于击技?我们都想着搜罗古今名琴,只有他,硬是搞了床折腾不坏的琴来,我大师兄行走江湖,总携这床‘玄律’。”
  果然此琴通体乌沉,泛着金铁独有的黝黑狞光,形制非但与横疏影所藏的古琴“伏羽忍冬”迥异其趣,也跟其余耿照曾见的琴筝大不相同。玄律的琴身更狭也更弯,看起来像是宽些的铁胎弓;置于琴身底部两端的护轸与龈托,也较寻常古琴更高更明显,远看像是一个拉长倒写的“凹”字,加倍衬出铁胎琴身的弯薄。再加上居间那一枚怪异的圆孔,处处都透着不寻常。
  这么薄的铁铸琴身,不知内里是否枵空,如何共鸣发声,委实令人猜想不透。
  “老三一向话不多,问他怎么得来,只说‘费了点工夫’。”沐云色抚着琴低道:“后来我在笮桥琴台听人说起此事,才知闹出了如许风波;从他嘴里说来,也就是五字而已——”不觉一笑,满是怀缅与苦涩。
  “……老三话少,就你话多!哪来忒多废话?”
  一把阴阳怪气的嗓音钻入耳鼓,如灌陈醋,自是天纵奇才的聂二侠调息完毕,风风火火加入战团。随之而来的魁梧男子,随手敲他了一脑袋,英俊粗犷的褐肤面上笑出一枚浅梨窝,似连微眯的眼睛都溢着笑意。
  秋霜色朝他微一欠身。“宫主,属下来迟了。”
  “是我同老四没等你。”韩雪色点头还礼。虽是随意为之,看得出习以为常,可见在奇宫之主的心目中,这位大师兄是必须礼敬尊崇的对象,并不以下属视之。“我接了鸽信,心想强援将至,委实放不下老二,于是来瞧瞧。让老四沿途留下号记,也是我的意思。”
  秋霜色淡然道:“本宫之兴亡,系于宫主一身。宫主若于外地有什么伤损,我等连风云峡也回不去了,这一节还请宫主务必放在心上。”韩雪色挠挠狮鬃般的暗铜色发顶。“知道啦,老大。下回我一定等你来再行动。”
  “……一个个口蜜腹剑,阳奉阴违的,演什么大戏?”
  聂雨色啧啧两声,冷笑:“肯定是老四吵着来,宫主又是个耳根软的,这下可好,恋奸情热,还不是一拍即合?说什么‘也是我的意思’,以为很有担当?老大你再顺着他演啊,什么‘务必放在心上’,恶不恶心啊你们俩!你就再由得他,专门针对我就好,再有下回他还是会这么干,总有一天把命送掉!要不以后我出门前先布个阵,把你们俩关房里,省得自己跑来送死?”
  秋霜色淡淡的也没应声,由得他骂;韩雪色讷讷傻笑,颇有当着外人之面被捉奸在床的尴尬。沐四公子还想打圆场,和声劝道:“这不是少了一个都不行么?早说要四个人开阵,我和宫主——”
  “开阵?开你妈的阵!”聂雨色一脚踹去,不知是人矮腿短,抑或沐云色身法太快,被从容避了开去,显然平素在山上也都是这么腿来脚往的。“在谷里,对子狗照定我脑门就是一指,要不是老子反应快,哪有命开什么屁阵!带俩拖油瓶顶个卵用!”
  “……掌嘴。”
  聂雨色提掌自抽了一嘴巴,表情阴沈。
  “宫主,吵架端这派头出来,就太不地道了。有本事你怼死我啊。”
  “典卫大人在,让你爆粗口!没家教。”韩雪色怡然道:“其余你说得都对,本座没什么意见。继续啊,甭理我。”
  “好啊,待我先办完一件事,回头怼死你们这帮兔儿爷。”冲沐云色一伸手:“琴来!”
  沐云色见宫主和老大都没拦着,无声地叹了口气,双手捧过,不忘叮咛。“别砸啦,能修的。这可不是一般的琴。你当成兵器得了。”
  聂雨色怪眼一翻,冷笑不绝。“看来朋友真不能乱交。自从结识某某人,你这开口必夹废话的境界居然又突破了,句句都是废话!再这么水下去,迟早要成废话界的三才五峰啊。”从无奈苦笑的师弟手里接过琴,将琴尾的龙龈往地面一插,如前度般竖起“玄律”,脚踏龈托,信手在岳山处扳得几扳,“𫓽!”一声清响,第四条弦已被解下一端。
  聂雨色翻转铁琴,将弦绕过龙龈,固定在琴首底部的护轸上,真把玄律琴变成了一张弓。
  沐云色看得挢舌不下,但更离奇的事还在后头。
  聂雨色一掀底部琴轸,变戏法似的从琴身一侧取出一柄长约二尺、极薄极狭的无格铁剑,剑尖穿出圆孔,往弦上一架,踏足弯“弓”,单臂拽满,哼笑道:“这玩意我早摸得精熟,本就不是琴,而是杀人兵器!我一直没搞懂的,是它怎能弹得出声音来!
  “好了,你们通通死下山去,别在这儿妨碍老子,有多远死多远,滚罢!”他说翻脸就翻脸,不止沐、韩面面相觑,耿照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绿影微晃,未见秋霜色怎么动作,人已拦在玄律之前。“你这是做甚?”
  “给师父报仇!”聂雨色切齿狠笑:“老大,闪开!”
  “四奇阵非是迷阵,你这一箭射去,若然有用,也只是射破阵壁而已,何况阵中之人,也非站着不动让你射。你不会做这种傻事。”修长的翠衫青年随意一站,玄律弓之前便仿佛只有他而已,不知是他的身形如须弥山般贯通天地,抑或箭尖被缩成芥子毫末大小,所向再也无关紧要。
  如此惊人的气机锁定,除开殷横野、蚕娘前辈的峰级高人,耿照只在居南陵游侠之首的“鼎天剑主”李寒阳处领教过。聂雨色首当其冲,颔颚间撑出锐利紧绷的线条,面色惨白如纸,额间渗出密汗,可以想见压力之大。
  “所以你要的,恰恰是射破阵壁——该说是毁去阵基。我猜的是也不是?”
  韩雪色心念电转,想起老二炸死惊震谷那帮蠢才时,用的也是火油木炼制的阵基础石,恍然大悟,沉声道:“老二,你打算炸死老贼,是不是?才让我们立刻下山……那你自己呢?想违背誓言,独个死在这里?你就是这般看待同生共死的手足之誓的,是么?”
  眉宇间的愧色一现而隐,聂雨色“啧”的一声,面露不耐。
  “你们快快滚蛋,老子便能拉开足够的距离,谁想死在这种破烂地方?这四根础石是我在山上所炼,试验用的玩意,岂无自毁保密的设置?这阵最多支持一刻,一刻后地气将引燃桩底术式,一口气烧个精光,连灰都不剩,老贼躺着都能脱身。再不快走,一个都别想走了!”
  沐云色忍无可忍,怒道:“你老爱冷着脸数落别人,最不拿自己的命当命的,就是你!师父死了,老三也死了……凭什么只有你能不要这条命,旁人都得由着你来牺牲?”越说越怒,不由得红了眼眶。
  聂雨色冷笑:“我没空同娘们啰皂!成天哭哭啼啼的,没点长进!再不滚我把你踹进阵里,恶心死对子狗!这阵一刻后就废了,趁阵势还在,以外力击破阵壁,连础石带地气一同引爆,正好送对子狗上路。靠你们这帮废物,没点屁用!师父老三死不瞑目,还不是全靠我?”神气嚣狂,眸光一冷,邪笑道:“老大,我们十几年的恩怨,别以为我真不敢放。我忍你很久了。”
  蓦听一阵豪笑,韩雪色掸掸襟袍,巨灵铁塔般的身形一屁股坐下,神色自若,遥对耿照一拱手。“耿兄弟见笑。因为这脑子不清楚的混帐之故,我风云峡一系,今日要给这片山头陪葬啦。耿兄弟未与我等立过誓言,切勿自误,宜速速下山。我奇宫不尚俗殓,毋须棺木碑铭,可惜分别无酒,未能与耿兄弟一饮。”笑语虽豪,眸中殊无笑意。
  沐云色心领神会,也气虎虎地盘膝一坐,对聂雨色叫道:“老二,要死便一起死,谁人怕来?不是只有你,才念着师父和老三的仇!我……我恨不得生啖老贼血肉,教他万剐千刀,不得好死!你要炸山是不?算我一份!”想起师父师兄惨死,不由得眦目泪血,嚎啕大哭。
  这帮人任性起来,真是一个比一个任性啊!耿照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聂雨色可不是这种场面能唬住的角色,抬足满弓,似要连师兄一起射个对穿,一边咒骂不绝,却非是爆粗口之类,骂沐四优柔寡断,骂韩雪色体弱无用,骂师兄爱充好人……什么伤人骂什么,正因为不是无的放矢,入耳才更痛彻心肺。
  这种骂法是要结死仇的。耿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果然沐云色听不下去,从制止、劝解到对骂起来,也不过就三两句间。韩雪色不发一语,面色越来越红,耿照本以为他是竭力忍怒,突然“恶”的一声,仰天喷出血箭,倒地不起,才知情况不妙。
  “……宫主!”沐云色扑前搀住,先探气息,再读脉象,七手八脚施以急救。
  聂雨色一惊分神,秋霜色已按落剑尖,垂目而视,和声道:“够了罢。再怎么骂,他们都不会恨你。他们想的和你一样。换作是你,便能舍下他们,独个儿逃生么?”
  聂雨色单肩垂落,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弦收腿,拂袖道:“我道你要聪明些。”秋霜色淡然笑道:“聪明的一向不是我。”伸手接住玄律。
  未及看清他是怎么弄的,铿铿几声,铁琴又恢复原状。
  秋霜色取出一只长长的淡绿布囊罩起束口,斜负在后。
  “……闪开,让专业的来!”聂雨色一个箭步窜至,抬脚撵开沐云色,只看一眼,伸手死攒韩雪色人中。韩雪色吃痛苏醒,咳血不止,差点又呛晕过去。沐云色阻之不及,气得七窍生烟:“老二你干什么!”
  聂雨色懒得搭理,揪着韩雪色衣襟,小鸡抓老鹰似的提起巨躯,贴面咄咄。
  “你一共吃了几枚奇鲮丹?你他妈把奇鲮丹当炒豆还花生米嗑?你脑子跟卵蛋错位了是吧,还是都留在女人裤裆里?”
  “你……要敢提阿……的名字……”韩雪色咬碎满口血沫,咧开一抹狠笑,衬得下排左右两枚霜白的犬牙分外精神。“我……我发誓会揍……揍得你……”
  “满地找牙么?”聂雨色一脸衅笑。“别只是说说啊,我很期待。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每回你干她的时候,我都在房外偷看?还让老四画成春宫图,集结成册,在越浦刻版刊行——”
  “没有这种事!”
  沐云色自从被发现有绘画方面的才能,二师兄就老爱开春宫图的玩笑,迄今已有十五年的历史。没有少年不看春宫图的,但这块在聂雨色的反复操作下,硬生生成了沐云色心上的巨大阴影,一听就翻脸,害得他几位师兄乐此不疲,屡屡翻新花样。
  “……出到第四十五卷了,坊间盗版很多,千万要认明正版,才有保障。”
  “那……要去哪里买呢?”身为武林贤达,韩雪色果然很有版权概念,拼着只剩半条命,也要为大伙儿提问重点。
  “哪里都没有在卖!宫主不要本能地配合他胡说八道!”沐云色气炸了。
  聂雨色玩够了,一瞥旁边瞠目结舌的耿照,没好气道:“耿小子!你他妈看戏啊?滚过来当驮兽!”
  秋霜色身负铁琴,聂雨色、沐云色臂腕受伤,能背韩雪色下山的,唯耿照一人而已。四奇阵只能再维持一刻,逃亡的时间已是分秒必争,韩雪色几百斤的重量还不是最要命的,无论谁来背他,终不免拖着两条长腿,在迂回的山路间磕磕碰碰,才是烦中之烦。
  耿照的身量较他矮得多,索性让沐云色以绳索牢牢缚在身上,以防中途坠落。“有劳典卫大人。”秋霜色对他深深一揖。“大恩不言谢,待过得这劫,再与大人一叙。”
  “毋须如此见外。当日若非琴魔前辈,也没有今天的我。”耿照抱拳。“山路难行,先走一步。请!”发足掠下山道,几个起落间便已不见踪影,将随后打扎的沐云色远远抛了开来。
  秋霜色极目远眺,剑眉微轩,却没逃过将行的聂雨色之眼。瘦小苍白的青年嘿的一声,嗤笑道:“对,他就是这么行,让我们看来活像一帮蠢蛋。《夺舍大法》能长见识,没听说能长功力,他肯定不止偷了咱师父,还偷了别个。”
  “有缘者得之,不能说是‘偷’。”
  秋霜色一捋长鬓——他和韩雪色的这个习惯动作,明显是自琴魔处学来——淡道:“不说这个。你先走罢,我来断后。”
  聂雨色冷笑。“要不是我太了解你,还以为你断后是打算偷偷引爆四奇阵,炸对子狗个尸骨无存。但你不是这种人。”
  老大无疑是个既不贪,也不怕的人,死之于他,完全就不是个驱力。师尊和老三的死讯传上龙庭山之时,相较于自己与宫主的悲痛惊骇,他的反应倒是一如既往的镇定,半点不教人意外。
  但聂雨色并不以为老大对人世间的一切,看淡到了这种境地,他不是那样。更有可能,是他对师父的消逝做了许久的准备,只是那天一直迁延,直到现在才终于到来。在这个延缓的过程中,正常人都会额手称庆,感谢天眷罢?不知不觉松懈下来,也是理所当然。但秋霜色不会。
  他会持续准备,安静地等待着,年积月累,韶光悠长,无日无之。岁月几乎是世间万物的敌人,却始终是秋霜色的朋友。他永远在准备。总是有准备。
  “说老实话,我没招了。”要聂雨色承认这件事很难,连秋霜色听着都抬起了眉眼。有一瞬间,聂雨色以为自己看见他在笑。“对子狗一会儿蹦跶出来,我就是躺着让他宰而已。是你说要跑的,还有得跑么?”
  这一回秋霜色才真的笑了,淡如闭目迎风。
  “凡人的武功技艺,在三才五峰之前,不值一提,我也想不出什么取胜的法子来。只是圣人有云:‘变则通,通则久。’不走极端,总会有路。”一指山下,见沉沙谷外,骤起大片尘沙,当中似有无数蹄影腾跃翻滚,仿佛能听见鞭声肃肃,呼喝声不绝,却不知来的是何方人马。
  “你瞧,这‘变’不就来了么?”

史上最强炼气期
李道然
修炼了将近五千年的方羽,还是没有突破炼气期……“我真的只有炼气期,但你们别惹我!”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0:40

第二五九折 华发今日,有蕴赤心
  要是有人走进越浦衙门的内监大院,一定会揉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副魔幻景象。
  两具胸肋戟张的尸首,横在院里的石砖地上,摊了一地血腻肝肠,引得树冠中的雀鸟频频飞落;一名汉子倚着柱墩,艰难吞息,似是身受重创。
  天井中央,有个颈戴钉叶团枷的枯瘦囚人,睁着满覆灰翳的眼睛,不死不活地曝晒在午后的骄阳下;只半人多高的银发女郎裹着狐裘,一脸惨澹病容,与把玩龙形木面的少年并肩坐于廊庑间,像在聊着什么往事。檐外阳光遍洒,和风徐来,若非风里透着血气,倒也闲适宜人。
  萎珠的异种邪秽,仍侵蚀着蚕娘的身体,多年来苦修的天覆功体,又被专克魔宗心法的赤心三刺功所破,殷横野为她设下的简直是双重陷阱,彼此相扣,互为因果,像两条吞吃头尾的蛇,彻底断去了所有自救的可能。
  但看过人间无数的长生者,毕竟不是这么容易对付。
  从昏迷中苏醒,蚕娘一面说话,一面分神内视,检查周天诸元,确定违命侯并未动什么手脚,评估过邪秽与三刺功造成的损伤后,潜运一部还在构思阶段的无名功诀,试图于破碎的丹田中重新聚起内息。
  天覆神功乃桑木阴一脉的镇派之宝,千百年来,经历任蚕娘与宵明岛无数高手钻研,复与天下五道的古今强者相印证,已成一系统,其下诸多功诀,各异其趣。
  宵明岛最多人修习的是《僵蚕诀》,历代蚕娘多是此道的大行家,女悦其容,世间恐无女子能够抵挡长春驻颜的诱惑。而染红霞因缘际会得授的《冰蚕诀》,除至阴至寒的特性,亦是威力极强的内家功体,可与至阳刚劲对撼而不逊,虽未及宗主所习《神蚕诀》精奥,单以威力论,可说是诸蚕之首。
  本代蚕娘是出了名的好强、好战、好惹事,向以武魁自居,自不会放过这部打架好使的功诀,硬生生练化了自体凝冰的特性,成为纯粹之力,可阴可阳,不役两端,则又是另一段逸话。
  而其他如录有“蚕马刀法”的《簇蚕诀》、钻研防御之极的《蛹蚕诀》等,皆是不同领域的绝学,由传功长老查察门人品器,酌情量才而授,与天源道宗——即后来的“薮源魔宗”——传统并无不同。
  诸蚕诀中,神蚕一诀由历代蚕娘保管,在接任大位后才能见得,据说为诸蚕之源,哪怕未练过其他蚕诀,亦能以《神蚕诀》触类旁通,在短时间内掌握精髓,蚕娘恃以统御一岛,压服麾下众多高手。
  而《簇蚕诀》所录蚕马刀法,虽无明文禁令,大抵流于宗主一系,有着不轻易外传的惯例。蚕娘一时兴起,教了耿照一式蚕马刀,以抵御青狼怪客袭击,毕竟没敢悉数传授,多少是念及过往教训,不欲再开恶例。
  万万没想到,却是那“过往恶例”在丹田尽毁、功体被破的严峻形势里,堪堪拉了自己一把。
  当年,半是出于好玩,一半是因为实在喜欢那孩子,蚕娘破例将《冰蚕诀》授予胤丹书,成为后来狐异门胤氏一系中,天覆神功的传承源头。胤野和鬼先生胤铿所习的蜕生天覆功,皆由此而来。
  胤丹书天资聪颖,坚毅卓绝,悟性与勤奋皆是无可挑剔,蚕娘越点拨越上心,此生头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有了调教传人的心思,从中得到极大的乐趣与成就感。
  况且,身负冰火双元心的胤丹书,可说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顶尖武材,湖庄一战后,孑然一身的少年无处可去,跟着蚕娘四处漂泊,蚕娘岂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极品玩具?恨不得把所有功法都往他身上试一遍。
  再加上不想输给三槐司空氏的〈太阴望舒篇〉心法,本打算教个五六成便罢,以免天覆神功流落在外,对手底下人不好交代;末了教了八九成不说,因胤丹书老是问在点子上,蚕娘心痒难搔,释疑之间,居然用上不少《神蚕诀》总纲的内容。
  意识到此事严重性的蚕娘,在少年婉拒了随她返回宵明岛的提议后,最终与他分道扬镳,其后才有入三奇谷、平狐异门等奇遇。
  日后胤丹书武功大成,成为一门之主,与六合名剑等一同讨伐妖刀,将七玄从阴影推至阳光下,声望到达顶点。他为人十分念旧,融合多年武学心得,将得自蚕娘处的天覆神功进一步补阙完善,成为与宵明岛嫡传不同的蜕生天覆功。
  鬼先生曾恃以修补被耿照震碎的经脉,汲取老胡内力,自冰蛹中破壳而出,重获新生。战后蚕娘为胡彦之检查伤势,从新生的剑脉中读出了蜕生天覆功的运作轨迹,反复推敲,渐渐理出头绪,依《神蚕诀》总纲重新编织理路,以期有朝一日,能以完备成熟的面貌纳入宵明岛武学系统,纪念那蚕娘始终放不下的、令人打从心里疼爱的好孩子。
  《蜕蚕诀》。她甚至为它想好了名字。
  因为缺乏蜕生天覆功的完整功诀,离完成尚有大段距离,不料却成为濒危自保的最后一根浮草。
  违命侯从聂冥途的手里救了自己,但蚕娘并未放下戒心。当然也不止是防备而已。
  再怎么说,这场围杀的实际执行者是蒲轮瞽宗——蒲宗的人马、蒲宗的武功,还有蒲宗之主违命侯亲自押阵……拿掉“殷横野委托”这个缺乏证据的一面之词,对付她的就只有蒲宗而已。
  拜完美杀局所赐,违命侯恐未料到她还蓄有一击之力,胜负的天秤看似倾斜,未到盖棺论定的时候。
  (我们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关系?)
  微眯着黯淡的杏眸,银发女郎忍不住想。
  犹记得初次见面时,她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那时,他的模样是个白晰俊俏的弱冠少年,后来蚕娘才知道那并不是他的原身,但也仅此而已。同为长生者,她明白每个人的延生之秘,都是做出了重大的牺牲才能换得,须予以尊重,不容轻侮,就像他为防桑木阴一脉中绝,忍不住插手干预,最终助她登上大位,却无意染指骊珠和贮有《麓野乱龙篇》的秘匣一样。
  违命侯看似轻佻,行事却有一条严格近乎严苛的底线在。硬要说有什么缺点,就是他理解某些事情的角度跟人不太一样,别说是普通人了,有时奇葩如蚕娘都无法理解,恨不得剖开这人的脑袋,瞧瞧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
  少女时期的蚕娘甚至偷偷喜欢过他。
  武功超卓、深不可测,仿佛无所不知,天大的事情到了他手上,不过就是一句玩笑一个把戏而已,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对自小缺乏可仰望的父兄辈、肩上得扛着一岛兴复的烂漫少女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崇拜?
  但违命侯有他的原则和底线。蚕娘知他不是吃斋的,活了这么久还能对世事保持关心与活力,没变成麻木不仁的活僵尸,“色欲”恐怕是违命侯的小偏方之一。蚕娘的丽色他并非不动心,只是发泄邪火有其他省事省心的法子,宵明岛及其主人于他,有更无可取代的角色须得扮演。
  相对于他俩漫长的人生,这点意外萌发的小感情很快变化了形质,以在长生者的悠悠岁月里,更不易被磨损的样貌。
  桑木阴在武林中之所以识者无多,除了宗门一贯低调,真正的问题出在门主庸碌无能。蚕娘之前的数代岛主多是德不配位,疏文怠武,沉迷于骊珠蚕诀的驻颜效果,弄得岛上乌烟瘴气,终于引来累世相交的蒲宗出手。
  换了别人,训练三虎以三刺功、屠龙阵围杀,在蚕娘看来绝对是仇敌,非掐死了不可;唯有违命侯,她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听听他那有洞的脑子到底又在转什么心思。
  这实在是非常的不可思议。
  小时候见他,总觉了不起,谁都比不上他;那样的感情,如今她已明白是对父祖乃至兄长的孺慕。青春少艾时那段丢脸的暗自钟情就不说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俩皆是平起平坐,就像相交多年的老朋友——实际上也是——彼此照拂,交流武学排遣寂寞,偶尔互相算计,挖点小坑让对方狼狈一下,但也还在无伤大雅之限。
  渐渐的,不知从何时起,蚕娘觉得他越来越像小孩,开始变得幼稚、无赖,甚至有点无聊。设计这个局在她看来也是够无聊的了,于违命侯,说不定自始至终,图的只是能再用大人的口吻训斥她而已。
  蓄着一击之力,可见自己有多光火。这其实也很无聊,蚕娘在心底叹了口气。
  违命侯晃了晃“龙吟”的乌檀面具,袍袖一翻,手中之物又变回那杆可笑的猪腰形丑面。尽管身形相貌是她从未见过的农村少年,但变戏法的手势,乃至那种浑不着意似、顾盼间却如对满棚观众的做作感,皆与过去所见一模一样,既陌生又熟悉的异样始终挥之不去。她猜别人看自己也是这样。
  而戏子最受不了的,就是抖了个包袱哏后,观众回以一片漠然。
  他见蚕娘对自己所发,要殷横野“有个交代”的豪壮之语全无反应,老大不是滋味,随手变走木面,开掌翻出花绳,连变几种单手不可能办到的花样,然后转手间真变出了一朵带着露水的大红牡丹……顷刻间迭出把戏的技穷之感,连违命侯自己都难以忍受,“啧”的一声弹指散华,又自后领取出猪腰丑面扇风,忽然想到了什么,挑眉问:“是了,上回你见得权舆,是什么时候?”
  “殷横野鬼得很,自我重履东海,他一直有意躲着。这可不,连杀我都假世外大能之手啊。”蚕娘淡笑道:“若我料想无差,当年在湖庄遇上的灰衣人,便是这厮了,再来就是邬昙仙乡的案发现场。”
  违命侯见引起了注意,精神大振,假装没听见她露骨的挖苦,完美地接过舞台效果,猪腰掩鼻,笑得神秘兮兮。“没说是殷横野。你上回见那张权舆面具,是什么时候的事?”
  蚕娘意识到两者之别,暗自一凛,不欲打断他续掀底牌的兴致,顺着话头道:“约莫三十年前,权舆召集众人,我按往例提前登岸,仙乡那头就出了事,之后的事如你所知。那回因我缺席之故,没见着权舆。再往前一回,是‘动地’那厮瞎喳呼,没事骗人,搞得大伙儿鸡飞狗跳那次。再往前……是了,是新任‘苏门’首度列席,其他没说什么紧要的;再要往前,就是我接任流云时的事。”
  违命侯“噗哧”一声没忍住,举扇掩口。“喂喂喂,‘混沌’未现是好事,人家也不是没事乱发警报。要真是混沌出世了,咱们说什么也要举姑射之力抵御,届时能活几个下来还不好说。言归正传,不算缺席那次,你就见过‘权舆’三回,对罢?”
  这么一想还真是。百年间只见三回,谁能确定,面具后始终是同一个?
  “你是想告诉我,”蚕娘柳眉一挑,饶富兴致。“殷横野这个权舆,不是咱们在仙槎聚会的那个?”要真是这样,殷小子要倒大楣啦。谁不好冒名你冒名权舆?女郎差点笑出声来。
  违命侯敛起促狭之色,摇了摇头。
  “你缺席的那回,戴权舆面具的是殷横野。”迎着银发女郎的疑诧,违命侯两手一摊,好整以暇。“像我们这样老换身躯的,辨人的法子与你们大不相同,你就姑且当我是望气罢。
  “三十年前现身仙槎的权舆是殷横野,但此前你我所见的权舆却不是他。”
  “不算殷横野,你一共见过几个权舆?”蚕娘忽然插口。
  违命侯微露忖色,似正一一细数,忽然眉山一动,随即换成一副“好你个小坏坏”的神情,食指摇动,不无感慨。“不知不觉,你已经变成那种充满心机的坏女人了。年华易逝,留下的全是脏东西啊!”
  蚕娘猜他的年纪,已猜了快一百年,只有这点违命侯寸土不让,任凭女郎威胁利诱软磨硬泡,一点口风都不露;有几回蚕娘设下陷阱坑蒲宗,让违命侯不得不出面,都没能换得一丁半点的线索。
  “无论我前头见过几位权舆,”违命侯言归正传。“殷横野都是在三十年前你缺席的那回才上位的,此后姑射并未再召集聚会。殷横野明显是因为权舆手上的姑射名册,才能跳过蒲宗接受委托的水路码头,直接找上我;然而他却不知道,我有独特的望气辨人之术,面具于我,从来就不是保护权舆真身的依凭。此事权舆理当知晓。”
  蚕娘闻言一凛。
  “你的意思是——”
  “他得到面具的路子,不是正途。虽然不愿意承认,只怕总绾姑射十五张面谱的那位权舆,已绝于殷横野之手。”
  这就能解释,何以殷横野要将“古木鸢”等六张面具,以及骷髅岩的据点交给萧谏纸等人。
  撇开殷横野与萧小子的勾心斗角,借由古木鸢等伪姑射的现世,逼迫隐于暗处的真姑射成员动起来,或阻或查,不免露出形迹,殷横野便能见缝插针,最终完全掌握组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动辄得咎,担心所遇超出面具名册能节制,不小心露出了马脚。
  但除了“流云”,其余的姑射成员直到现在,都没有投身风暴的意思,依然隐于最深的暗影之中,仿佛从不存在。殷横野只好动用十数年前埋好的一步暗棋,挑动违命侯来杀自己,岂料这一着便露了馅,教违命侯看穿权舆生变一事。
  (隐密组织不是谁都能随意玩转的呀,殷小子。你终究是百密一疏啊!)
  蚕娘心中冷笑。“龙吟”能发现蹊跷,难道其他人没有自己的手段么?殷横野手握“权舆”面具,却一直没敢召集姑射,应该也是考虑到这一点,不能说是不狡猾。
  进一步推断,三十年前的仙槎集会,正是为了引蚕娘入壳,才勉强召开的。她还记得秘令有云,本次所议与混沌出世有关,让她带上《麓野乱龙篇》,才有秘匣在仙乡被夺一事。
  但回溯前一次的集会,就是“动地”极言混沌已现,一副世界即将要毁灭的那回,最后证明是一场白忙:东海道的那处小渔村除了鱼啥都没有,蚕娘揣着满满好奇,一意来瞧传说中的灭世混沌是圆是扁,做好血战一场的准备,谁知连根混沌毛也没见,怒吃一碗鲜鱼汤后,索性留在东洲玩耍。反正出来前已有觉悟,岛上都安顿得差不多了,不急着回去。
  之后在湖庄遇杜胤两小,当时殷横野能调动儒门的高手结屠龙阵,大玩两手策略卖了吕坟羊、彭于子兄妹,依违命侯之言,先前仙槎集会里的权舆却不是他,莫非这面具……是从儒门高层处得来?
  “东海三宗,本出一源。道宗乃龙血,莲宗乃龙祀,儒宗则是龙臣,‘权舆’的传承系出其中,也不奇怪。”不知怎的,蚕娘似觉得他有些避重就轻,并未正面回应,料他如不肯说,追问也是枉然,话锋一转:“现下知道是哪个搞鬼,你打算什么时候出手?要不是我给那厮阴了一把,教某世外大能派人给打残了,怎么说也要算上一份的。这下可好,只能在一旁给你加油啦。”
  世外大能假装没听懂,以长长的鎏金扇柄挠了挠发顶,讷讷道:“这个嘛……我还没盘算好,再看一阵子罢。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蚕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不是我认识你这么久了……”错愕、恼怒等情绪一霎涌上心头,正因来得太快太急,反倒留之不住。女郎叹了口气,轻摇螓首。“光凭这点,就能断定你和殷小子是同谋。刺杀独孤弋你不认为是干涉武林,我替邬昙仙乡的门人报仇就是;你当年能插手我宵明岛的存续,殷小子篡了‘权舆’之位,你却不闻不问?就算认识你忒久,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
  违命侯淡淡一笑。“你怎知插手宵明岛之事,我不是后悔至今?”
  蚕娘火气上涌,勉强按捺,冷笑:“看来你是后悔得紧了,巴巴带人来废我功体,算是略补前愆么?”违命侯见她生气了,忙举手作投降貌:“过去以为对的,现在未必仍觉得没有错,独孤弋的事是这样,宵明岛的事也是。我看过宵明岛数代的昏懦无能,担心从此没落,不能善尽祖宗交代的职责,才助你登上大位。但你瞧我的隔世圈,换了旁人看,是不是也觉得淫靡阴森、死气沉沉,最好大刀阔斧整上一整?
  “我插手宵明岛事,犯的不是权欲病,而是自矜自大的瘾症。当时以为非做不可,如今却觉从出发点就错了,哪怕得到善果,也只是运气罢了。”
  蚕娘本欲还口,一转念又咽回去,始终没有出声。
  “你是历代蚕娘中,绝无仅有的武材,任内压服岛上诸多派系,瓦解了不利宗门的反动势力,还在陆上建立邬昙仙乡等据点,令众人毋须困于蕞尔小岛,对延续桑木阴的祚胤,有着难以衡量的贡献。着眼于此,我的决定可能未必全错。”
  蚕娘与他相交至今,罕听他直言夸赞不带戏谑的,咬住笑意,哼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接着要骂人了罢?”
  违命侯正色道:“你掌权百年,至今没个像样的传人,在胤丹书身上白白浪费了忒多心力,最后的结果如何,就别剜旧疤了。仙乡蒙尘,你百死余生,好不容易恢复功力,不思宗脉之传,头一件便是出岛寻仇……死于此间,桑木阴与百年前的困境有何不同?以此观之,我实是干了件错事。”
  ——我不是光来寻仇而已!我也知道……时间不多了啊!
  蚕娘欲言又止,咬着粉白的樱唇,倔强地别过视线,仿佛又回到专找小事同他闹脾气的惨绿年华。
  “我不是来处罚你的。”见她这副模样,违命侯再板不起脸,笑顾她的眸光里不无宠溺,一瞬间跨越了两人机锋料峭、且合且斗的百年时光,停留在初遇时的单纯与天真。“但愿这一回,你是真得到教训了。”身形微晃,挟一人而回,正是被蚕娘打成重伤的极衡道人。
  “极衡,我依约来取你性命了。”
  说这话时,违命侯的口吻既无戏谑,也不带杀伐,平和里蓄着威仪,令聆者打从心底感到宁定,似乎循声而往,世间再无可惧之事。
  极衡挣扎欲起,无奈力不从心,勉强睁大了眼睛。
  “侯……侯爷……小人……望侯爷……”
  “你放心,答应你等三人之事,本侯一定办到。”违命侯一按他的手背,一股绵和功劲徐徐透入,和声道:“十年练功,辛苦你们啦。你等与蒲宗的交易,自今日起生效,本侯一定为你们找出那‘逐世王酋’韦无出,为赤尖山十五飞虎了却此仇。有本侯一句话,你放心罢。”
  极衡睁大眼睛,沾满鲜血的扭曲面上露出喜色,忽地神光焕然,连口齿都清晰起来。“感……感谢侯爷!十……十年来受侯爷照拂,小人们死路逢生,得以苟且至今。后头的事……便拜托侯爷啦,极衡……代诸位弟兄,给……给侯爷磕头。”骨碌一声爬起身,倒头便拜。
  违命侯隔空托住,正色道:“你等俱是忠义之士,不必多礼。安心去罢。”袍袖微振,极衡倒退小半步,顺势盘坐,三花聚顶、五心朝天,面上隐泛日芒,周身浩气荡荡,正是极运“赤心三刺功”之兆。
  赤心三刺乃儒宗绝学,昔日沧海儒宗极盛时,非经皇极殿允可,擅窥典籍者以死罪论处。后儒宗式微,便在三槐嫡系,也只有被视为家主候选的菁英如吕坟羊之流才得修习。违命侯囿于祖宗家法练不得,自也不能让手下人练,但不练又难知真假,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死士来练。
  当年飞虎寨被南陵诸国联军攻破,极衡道人等冒死逃出,重伤至残,危难中伸出援手并予以收留的,正是蒲宗。猱猿、戈卓、极衡三人劫后余生,却不肯就此罢休,非找到在关键时刻旁观袖手、出卖众兄弟的虎首韦无出算帐不可;但走到这一堑,也明白这事从头到尾就是个局,十五飞虎既是韦无出一手训练,己方三人武功智谋远比不上此人,遑论敌暗我明,上哪儿揪出阴谋家的真身?
  三虎求助于违命侯,适巧殷横野携《六极屠龙阵》与《赤心三刺功》秘本找上蒲宗,违命侯遂与三虎订下交易,用他们三人之命,加上十年苦功,换取蒲宗代报此仇。
  违命侯回头望向蚕娘,一伸右手。“我说不坑你的。珠子拿来!”
  女郎犹豫不过一霎眼,探手入怀,取出被邪秽所染的骊珠扔去。他若要此珠,百年前已是垂手可得,虽才说过“过去以为对的,现在未必觉得没错”,绕这一大圈也未免周折。男人老了会变成小孩,却绝不会变傻。
  违命侯将被染成青墨色的黯淡珠子放入极衡掌中,极衡双掌交叠,平置于胸口“膻中穴”前,闭目昂首,面上光华大盛。违命侯一掌拍上他头顶天灵盖,低声吟道:“犹留正气参天地,永剩丹心照古今!”随着红光移至双掌之间,终于消失不见,极衡道人缓缓垂首,更不稍动。
  违命侯从他掌中取出化骊珠,赫见邪秽的墨色褪尽,只余一抹淡淡青莹,仿佛从珍珠变成了翠玉,虽未尽复如初,但明显已不同于前度。蚕娘接过莹润的珠子,在违命侯手里不过荔枝大小,被她两只小手一衬,简直成了枚大梨;再度恢复皮光的珠面,清楚映出失去光泽的银灰焦发,以及一张老上十岁二十岁、眼角颊畔都露出细纹的憔悴面庞。
  “我说过了,儒宗本是龙臣,像赤心三刺功这种绝学,原初都是为了替真龙服务而生,只是源流既久,今人未必知悉。六极屠龙阵虽能克制魔宗武学,那是为了防止龙血叛乱,忠臣不能没有手段挟制,对真龙自无效果。
  “我并不知道,也没料到,殷横野会使出染秽骊珠的毒计,否则屠龙阵也好,三刺功也罢,按说都不能伤到你,教你吃些零碎苦头罢了。这是我的错。”
  蚕娘怔怔望着珠面的倒影,好半晌才回神,默默收起珠子,低声道:“我不怪你。”
  “你看,即使是我,仍不断在犯错。一念之差也就罢了,有时想得越多,错得越离谱,越难收拾善后。活到这把岁数,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够聪明,不够本事,只能专心把该做的事做好,已不甚容易。”
  蚕娘无言以对,似正咀嚼他的话意,抑或罕见地起了自省之心。
  违命侯走到女郎身畔,与她并肩而坐,一同仰望檐外湛蓝的天空。内监院里排设的阵法,随着极衡咽下最后一口气,失去了隔绝外界的禁制效果,夏蝉的唧唧声倏忽漫入,淹没了整片天井。
  大院外,人马杂沓、刀板踢靴的吵嚷声夹在蝉鸣间,由里至外,由近而远,似乎整座衙门的衙差和马弓班都被调动起来,就这么闹烘烘地簇拥而出,不多时便去远了。可能走得太急,抑或阵法效力未散,始终没人摸进内监察看一二。
  “你问我为什么来……这些不过是顺便而已。如果不是为了见你,说不定,我便不亲自来了。”吵嚷声中,违命侯望着天轻道。
  蚕娘莞尔一笑,信手绕着焦枯的灰发。
  “专程来看我变老么?你这新癖得治。”
  违命侯仍看着天,笑容里却有些寂寥。
  “我来送你。”
  蚕娘杏眸微瞠,凝着那张陌生的容颜,笑意慢慢敛起,好一会儿才又将视线转回蓝天。不知怎的,神情似是释然多了,也同违命侯一般,抬望得有些入神。
  “之后,又要孤单一阵子了呢。”
  “……是啊。”

乡村如此多娇
伙夫
周平本是一个平凡小村医,可是村里的俊寡妇,总喜欢上门找他治病…… 水兰溪:“周平,今晚上来嫂子家给嫂子治一治吧?” 周平:“兰溪嫂子,快让我歇一歇吧,这个星期都八回了!” ...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0:52

第二六十折 云水旷鸣,弦歌无因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时,大腿肌肉拉长施力,异于平日行走惯使,加上身躯之重,作用于腿脚的劲力反馈,堪堪是上山的两倍;脚力不足者,下行极易磨耗,纵有内功外门护身,仍忌急切为之,稍有不慎,轻则伤筋挫骨,亦不乏劳损过度,坏了膝踝关节的。
  耿照唯一学过的轻功,乃出自明姑娘亲炙。明栈雪才智之高自不待言,内外武功都是从实战里淬炼出来,不挟一丝水分。
  天罗香的“悬网游墙”虽还构不上“绝学”二字,放眼邪派七玄,也算名声素著了,隐隐成为冷炉谷一脉的号记。行走江湖,但凡遇有容貌绢秀、衣着精致的女子,毋须攀爬纵跃,贴着粉壁即能轻巧游上、始终不坠者,十有八九是天罗香“玉面蟏祖”的座下——这几乎可说是武林常识。
  此等为女子量身定作的武功,小巧有余,负着百来斤重的毛族大汉下山却派不上用场。
  耿照上山全凭狠劲,无视原本若有若无的盘肠小径,截弯取直,走的是遇阻开路、寻隙破关的硬路子,与对敌无异;只消有一鳞半爪处可供借力,仗着当世无双的“蜗角极争”心法,就这么硬桥硬马地碾压过去。此等暴力硬解的鲁莽之行,还快过了循径奔绕的聂雨色,抢在聂二侠之前赶至战场。
  万料不到,此际下山,倚仗的仍是“蜗角极争”,对抗的却非蓁莽蓊郁的大自然,而是自己。每一落足,均须卸去自身与背上韩雪色之重,将筋肉所施加的气力控制在最低幅度,同时运功护住足踝膝关等……不知不觉间,少年摒除杂念,沉入空明之境,全神贯注于协调内外三合,衣袂飘飘、足不沾地,起落间毫无迟滞,如流水行云,才有半山腰上秋、聂二少之叹。
  这场自己与自己的对抗,进行得比想像中更加顺利,要不多时,山脚已近在眼前。忽然间,漫天的尘沙挟着擂地蹄声,成片地转过了谷外大道,迳朝沉沙谷内奔去。
  沙尘里难辨来人衣着形容,耿照不敢冒险,忙择一矮树掩蔽。才刚藏好,蓦地一骑横里穿出落尘,自队伍前列掉头而来,鞍上的骑士加紧催缰,几乎立于镫上,但见一身皮盔皮甲,腰挎长刀,防尘用的覆面巾迎风猎猎,依稀见得面颊上一道长疤,却不是罗烨是谁?
  ——是巡检营!
  十九娘到底还是传了讯息。耿照精神一振,背着韩雪色自矮树后起身。战马倏忽便至,罗烨“吁”的一声勒缰,未待坐骑全止,已然翻落,扶刀行礼:“属下来迟,大人恕罪。”他目力惊人,大老远便见典卫大人负着一条大汉下山,来不及发号施令,疾行间迳拨马头而来。到说话这时,本将驰入沉沙谷的百人骑队才绕完大圈,转往此间。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耿照将情况概略说了。罗烨让章成——这会儿他已非什长,罗烨拉拔他升了官,统率三支百人队之一,算是自罗、贺以下的第三号人物,营里都喊“章佰”或“章队”——领所部入谷接应老台丞,遇有秋水亭门人或杀手造次,擒先于杀。章成领命而去。
  沐云色随后赶至,耿照介绍了罗、沐二人见面。沐云色见这名少年军官眸锐如鹰、气宇轩昂,绝非泛泛,颇有结交之意,碍于战阵倥偬,无暇深谈,微笑着一拱手,自此记住了这个姓字。
  巡检营本是谷城大营各部汰下的顽凶难驯之徒,不乏老兵油子,经验丰富,斫了几根杯口粗细的长枝,就着绳网,在两匹马之间架起简易的担架,用以安置韩雪色,另匀了匹坐骑给沐云色,派一支什队护送他俩,先行回城就医。
  那自称“翠十九娘”的女子,持典卫大人的关条到巡检营报讯时,恰巧副统领贺新正要率队出城操练。罗烨一听事态紧急,命余人速速整装,除留守休假者,举营赶赴沉沙谷;若非出城时城将刁难,耽搁些个,本应来得更早些。
  在谷外要道把守的秋水亭弟子,罗烨难辨忠奸,索性缴了兵刃,连索捆起;一问之下,才知附近几条路上还有人,命贺新率部迂回而进,一一拿下,自己则率领主力长驱直入。是以谷中激斗如斯,非外头负责封锁道路的秋水亭门人浑无所觉,实是撞上一帮先捆再说、毫不讲理的流氓兵,被坚甲明戈一气围上,全成了人肉粽子,便想回谷探查一二,亦不能够。
  耿照乍听颇有些哭笑不得:南宫损坐实阴谋家的指控,恶贯满盈,再无疑义,秋水亭自也逃不过“为虎作伥”的罪名,要锁要拿,就是将军一句话。按这位罗大统领全不讲江湖规矩的癖性,这般大张旗鼓地捆人,万一拿错了,此事绝难善了,只能说万幸南宫损非是无辜。
  言语之间,秋霜色与聂雨色已至山脚;另一厢,载着萧老台丞及谈大人之尸的马车也出了谷,沿大路去远,只余地平线彼端一抹乌影。章成大队自谷中驰出,与罗烨本队会合,表示里外粗粗搜了一遍,没见其他人。“还是留三个什队下来,看守到谷城或越浦衙门那厢派人来接手罢?”果然当了“章佰”之后就不一样了,处事较往日精细,也算面面俱到。
  耿照心中不无感慨,面上不露心思,挥手道:“全撤了罢。明儿再来。”命人备马,冲秋、聂等招手,示意速速起行。
  包括罗烨在内,巡检营众人均不知典卫大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怎地脸色铁青若此,倒像鬼在后头追赶似的,忙不迭地只想走。巡检营不计留守,足有两百余骑在此,人人均是全副武装,怕连风火连环坞都闯得,有什么好怕的?
  轰隆一声,半山腰上华光迸散,映出一抹屋脊檐影,整个地面仿佛跳了一跳,马匹无不惊得踩起小碎步来,众骑士的吁止声、鞭肃声此起彼落,场面登时大乱。许多人到这时,才发现山腰间似有座破落屋宇,却不知适才那道异光是真有其事,抑或自己眼花。
  “呸!他奶奶的……”章成掖着马鞭揪紧缰绳,忍不住啐了一口:“谁放的烟花炮仗?邪门——”忽见一道极细极白、电蛇般的异芒沿山窜下,快得虬髯军汉来不及喳呼,那异样的冲击仿佛已至面前——(典……典卫大人!)
  这原是谁也躲不过。若非章成福至心灵,猛夹马肚,驭着跳立不休、尚未冷静下来的坐骑一窜一扭,差一点便要将典卫大人横里撞飞,那道异芒便即穿过无数人马,径直贯穿典卫大人,如流星般逸向远方也说不定。他虽貌似鲁莽,实则小心巴结,冲撞上司的事是决计不会做的,更别说只为心上一丝不祥,纵马往大人身上撞去。
  正因如此,此一变数谁也无法预料。
  耿照着地一滚,起身时见黑影罩头,魁梧的马躯已占据了他原有的位子,恰恰背向山道,挡在自己身前——而下一霎,战马连同鞍上全副武装的军汉,突然绽出无数纵横交错的亮痕,粉碎的脏腑、巨量的鲜血随爆开的腔压四散轰散,将方圆一丈内的人马齐齐推出,在地面留下一枚浓渲深皲的血月亮!
  章成瞠目张口的断首,与残肢、脏器、马匹尸块散在“血月”之内,漫天簌簌血雾还未沾地,便与尘沙混成一团,仿佛下起黑雨。
  身形毫不起眼的灰袍人就站在血月亮的另一侧,无视周遭人马杂沓,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到来、什么时候来的,明显撕自衣摆的覆面巾掩去面目,只露一双透着残忍笑意的灰眸。
  孤倾于血泊中的首级,唤醒了耿照心中的怒火。他甚至忘记要嘲讽老人戴上覆面巾一事。激怒殷横野或许无法扭转结果,毕竟能做的事已不多,总比束手就戮要强。
  而除耿照外的其他人,此际才惊见阵中来了不速之客,以及爆成一地乌红狼籍的百人长,呼喝声中马蹄屹蹬,尘翻血溅,屑沫横飞,甲片、长枪、弓刀的铿撞声此起彼落,灰袍客的虚影却穿插在这片致命的戟林刀尖间乍现倏隐,连惊慌人立的战马怒蹄都沾不上衣角,灰影眨眼间越过血月泥潭,掠至耿照身前。
  少年颈背汗毛直竖,握住泥血里的刀柄连鞘旋出,迅雷不及掩耳反削身后——他曾见风篁使过类似的招数,但色目刀侯的“驼铃飞斩”毕竟自血战中千锤百炼而得,耿照纵有思见身中之能,也无法凭一眼的印象复制,借的乃是回旋刀法的出其不意。
  那刀原是章成挎于腰间,章成连人带马遭“道义光明指”剐碎,因指劲分断的速度太快,体内腔压不及宣泄,竟硬生生炸开;刀柄、刀身,乃至柄鞘上的铜件未损,系刀的炼条耷连着半截腰带、狮面带扣,以及辨不清是布抑或血肉的残碎,一并挥将出去,恍若铜锤流星。
  毫无意外,灰袍客的残影消失在视线里,然而杀气的感应犹在。少年乘着旋势起身,刀柄一转,“轰!”催劲震碎了刀鞘,朝迸飞的木鞘、扭碎的铜件之间,猛地扎入刀尖!霜亮的长刀搠如激浪,蓦然顿止,夹入两根枯瘦的指头,动也不动。再度现形的殷横野露出一丝激赏之色,挑眉道:“这会儿……你连我怎么出手,都猜到了八九成哪!”啧啧称奇,却未痛下杀手,犹如戏鼠之猫。
  耿照不理他露骨的挑衅,刀尖倏转,手腕顷刻百转,于方寸间极尽杀着,心法转化自老胡所授的“无双快斩”,招式却与胡彦之的双剑术无一丝相类,而是自心法提炼出更精纯基础之物,直指“无双快斩”背后的不易根本——殷横野就是要看他拼命挣扎、功败垂成,最后含恨难瞑的痛苦模样,本拟两指一合,连尖带刀绞扭成麻花一般,顺便震碎他的指掌骨轮,再乘旋扭之势,将刀柄硬生生搠入掌心,绞得整条右臂血肉模糊,撕成无数肉条。
  岂料一夹之下,刀尖竟自行偏开,旋即反向劲至,顷刻间连转百度,异常刁钻的螺旋劲一霎千变,在最小的幅度内,极尽最大变化,偏偏又紧扣题旨,每一变无不是在追求杀伤力的极致,环环相扣,得理不饶!回过神时,倏忽已拆过千余转;耿照旋势不尽,化入腕间的分不清是刀剑拳脚……殷横野福至心灵,忽想起在何处见过这样的刀法。
  ——天狐刀!
  脱胎自天下三刀之一的《稽神刀法》,天狐刀一直有声闻过实之病。“九尾飞仙”胤纵天创制的这门刀法,并没有使其后代子孙纵横东海、称霸七玄;胤玄最终得以结束狐异门的派阀分裂,使祖宗遗下的基业复归于一,仗的还是智谋权术,直到他生的好女儿,为狐异门带来一名千年难遇的盖世奇才。
  殷横野从不觉得天狐刀、乃至狐异门,是一个须得忌惮的问题,毕竟当年他在湖庄来去自如,虽失却价值连城的冰火内丹不无心痛,但那本就不是首要的目标,至多是取信三槐的花红。胤玄及其门人不过守成之辈,在殷横野看来极其平庸,不值一哂。
  胤丹书却不同。他所窥之秘,固令殷横野坐立难安,但胤丹书的气度人望,当然还有武功,才是最终成为隐圣目标的原因。这等殊荣当世少有,可惜胤丹书选择了自裁这条路,否则以他多年浸淫天狐刀的心得,假以时日,或能使《稽神刀法》重现江湖亦未可知。
  殷横野万万想不到,竟会在此时、在沉沙谷外的荒僻山脚下,再一次亲身领会胤丹书级数的天狐刀法。
  耿照所用路数、功法,固与胤丹书不同——考虑到两人毫不相类的际遇,这也是理所当然——除脱胎自天狐刀的理路若合符节,最令殷横野吃惊的,是少年无比娴熟的运刀手法。
  功力靠灵丹妙药或能抄得捷径,一部失传既久、与众不同奇功绝艺,也能令初出茅庐的少年英雄比下同侪,加倍衬出凡人年月未及的平庸与悲哀。一旦将时间拉长,丹药造就的功力、奇功慑敌的优势,终会被日积月累的悟练与实战经验追上,此即为“造诣”二字的真义。
  耿照际遇是够奇的了,但这些神奇的遇合,不能使他凭空得到一只使刀的手。要把刀使到这等境地,明师、正传、悟性,最重要的是年积月累夙兴夜寐,四者缺一不可,以他的年岁,绝不能有造诣如斯。屈咸亨到底对这小子做了什么,能将他调教至这等境地?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能出我所料,总藏着你不该知晓、不应在手的筹码,总要在关键时刻出来捣乱,为什么……为什么不干脆闭目束手,乖乖接受你惨呼而亡的终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当真是令人恼火已极啊!”灰袍客咬牙切齿,怒极反笑:“我看烦了你这些层出不穷的小把戏。死罢,典卫大人!”提劲一震,雄力压倒一切妙着变化,疾旋瞬转的螺旋刀势一霎全溃,两股相反的劲力一拉扯,刀板碎成无数指甲大小的扭曲钢渣,飕飕飕地逆卷而来!
  耿照被指劲轰飞,仰头喷出大蓬血箭,碎裂的刀板犹如无数暗器刮过,割得衣衫条条碎碎,裂创披血;人还在半空中,手里光秃秃的刀柄却及时划了个圆,仿佛为此留了三分劲力,堪堪兜住一抹后发先至的细锐指风,撞出“叮!”一声激响。
  耿照借力又飞出丈余,落在几匹乱踩乱踏的战马间,总算他忍痛一攀,及时抓着一条飞甩的镫绳翻上马背,没被铁蹄踩成肉泥;便只这么一来一往之间,已然脱出光明指的攻击范畴。
  殷横野满以为两道接连而至的指劲能取他性命,不由一怔:“这是……蚕马刀法!这小子适才使的是《蚕马刀法》!”诧异之下,居然忘了追击。
  耿照早已认清三五高手之不可敌,料定老贼恣意戏耍之余,必暗出杀着取命,专以一式蚕马刀法等他;饶是如此,也用尽了气力才挡下逼命之危。典卫大人百劫余生,单臂握缰,不忘回头大叫:“……老贼,敢来一决雌雄!”
  他实已无再战之力,欲藉骏马脚力引开煞星,以免众人填命。回见殷横野怔立当场,难得现出影形,周围马上马下几名劲卒回过神,悍不畏死,各执枪刀,正欲掩杀;一条矫健身影穿破尘沙,振臂而下,却是离鞍飞越丈余,直扑殷横野脑顶的罗烨!
  (不……不好!)
  指气纵横间,人头、断肢如切菜砍瓜般迸飞。殷横野身形微晃,让过了鹰一般乍落复起的少年,“咦”的一声,饶富况味:“《停空诀》、千里秋毫爪……你是‘一生自猎’,还是‘万里寒空’的传人?”罗烨足不沾地,盘旋于马首鞍顶,迅疾如电,仿佛真化成一头真人大小的巨鹰,一击不中,便要飞离。
  殷横野眼神狞恶,单臂擎空,虚抓着往下一扯:“我问你话,下来!”凝功锁脉之至,原本矫矢灵动的罗烨顿失平衡,整个人被掼落地面,跌入泥血滩里。
  “……罗统领!”
  耿照救之不及,抄起一杆长枪射去,使的是兵法上围魏救赵的法子。枪尖发出令人牙酸的破空响,直入灰袍客身前一丈,速度遽降,终凝于三尺之前;地面泥血中,仆倒的罗烨猛然翻正,未及起身,不知从何处摸到一副鲜血淋漓的弓矢,架弦蹬弓,三矢齐放,同样射入一丈方圆,止于来人身前。
  蒙面的灰袍怪客单手平举,周身诸物皆凝,恍如魔障,巡检营众人几曾见过这等奇技?俱都看呆了。
  泥血里的罗烨不为所动,弓弦离手,对箭矢滞空的奇景仅瞥一眼,抓紧灰袍客尚未进击,一个空心筋斗翻起,攘臂喝道:“并辔连枪……成伍而进!并辔连枪,成伍而进!”清亮的喊叫声挟着精纯内力,响彻战场。
  众人为之一震,平日里所受的严苛磨练本能相应,还未回过神来,已然掖枪踢镫、调转马头,寻左右相近者,五骑连辔,拉开距离,形成一道接着一道的小型锋线,枪尖同向一处,一般高低;离鞍坠马的,则不往尘雾里追索坐骑,擎刀引弓,就地数人成团,背靠着背,摆出接敌的阵势。
  紊乱的场面转眼趋止,只余马尾扫动,似也被锁限所凝。原本飞扬躁动的黄尘不再翻涌,视线越见清澄,盔甲笼头的轮廓沉静得令人心惊,黑压压的一片,满蕴肃杀之气。
  就算是这样的劲旅,在三才五峰等级的高手之前,不过填壑而已,耿照心知肚明。本想高呼“撤退”,唯恐损了士气,徒增死伤,欲唤罗烨,却见几道黄符飞入锁限,尚未全止,突然“轰”的一声,齐齐炸开;锁限为之一动,凝住的长枪、箭矢……等倏忽恢复动能,狞恶的飕飕声落,横七竖八地插了一地,居中哪还有灰袍人的踪影?
  枪尖构成的锋阵之间,陡听一阵嚣狂衅笑,极是张扬:“对子狗!吃——”最末一个“屎”字未及开声,人已然弹飞出去。总算聂二侠不只厉害一张嘴,指劲逼命之际,脱手打出一蓬碾成齑粉的火油木灰,凌空沾血,一笔成箓,堪堪张开一个具体而微的消厄阵,殷横野不知由何处发出的指锋与阵同归,反激的冲击力将矮个子的聂二远远送开,恰恰躲过追击。
  这手开阵之法,无疑又是稀世天才聂雨色的发明,东胜洲自有术法这门技艺,千百年来没人想过这样居然也能开得了阵,或说以术法之繁复精奥、术者的谨小慎微,没往这种花式作死的路子上发展,毋宁才是合乎情理的。
  殷横野施展“分光化影”身法,穿梭于十数道锋线之间,随手杀人,踏着血肉残肢忽现忽隐,犹如鬼魅。耿照与罗烨各自擎刀扑入阵中,却不断错失标的;惨呼惊嚎声里,巡检营的军士连弃甲逃生的念头仿佛都想不起,突如其来的杀戮剥夺了思考的余裕,乃至求生的本能,只能凭借着本能掖枪并辔,眼睁睁看着前后左右的同袍分裂坠倒……
  无间地狱若有形象,一定就是眼前的样子。
  直到一个激越的弦声响起,仿佛能穿透头颅身体似的,扫过整片杀戮战场。
  耿照率先回神,暗叫惭愧,一把扯住身后仓皇四顾的罗烨,低喝道:“别慌!指挥弟兄们离开……以进为退!”浑厚绵和的内劲透臂而入,罗烨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蓦然省觉,拦了匹无驾之马翻身上鞍,立镫扬刀,大喝:“……跑起来!车悬之阵,车悬之阵!”凌乱的锋线闻声而动,不但重新整伍并辔,更绕圈子奔跑起来,里圈与外圈方向相反,形成数重转向相异的同心圆。
  此阵战场罕用,乃谷城大营操演骑兵马术及队形的基本科目。跑起来的战马枪阵,远比静止时更要凶险,果然“车悬”一成,伤亡倏止,便以“隐圣”之神出鬼没,亦毋须甘冒奇险逞凶。
  不及寻回战马的军卒,在内圈两两靠背,重新结成防御阵形;扬刀指挥的罗烨则单人一骑,跑在散圈之内,确保全军可见。最中央处,耿照把臂拉起灰头土脸的聂二,耳中听着那不似琴曲、却极具穿透力的异响,举目四眺,欲寻根源:“那是什么声音?是……秋大侠么?”
  “人怎能发出这种声音,你道他是水豚?”聂雨色嗤之以鼻,一副“泥马哪来的土包子”的神气,哼笑道:“是老子送他的琴!五道八荒、宇内四海,仅此一把的天下名琴,教你长长见识!”
  耿照回头喊:“罗头儿!”罗烨纵马奔近,沉肩伸臂,将典卫大人拉上鞍。耿照望向圈外,赫见山脚之下,秋霜色立于两座相隔约三丈的土垒间,左手负后,右手圈扬,那慑人心魄的异响便这么凭空而出。
  (这……这是什么武功,竟能发出这等如磬神音!)
  “不,不是凭空而出。”罗烨凝眸望去,沉声道:“有条丝弦般的物事,系于垒间。声音应是拨弦而生。”细瞧些个,果然秋霜色袖间隐有一抹奇异液光,像挽着把潋滟水华也似,并非空无一物。
  琴瑟之所以产生音色,盖出自枵空的琴身与丝弦共鸣,并非随意在什么物事上拉引琴弦,便能发生声响,是故制琴一道学问深湛,不能轻易而得。纵于土垒间绑上弦,难不成便能将大地当作琴筝?
  “说你土还不服气,胸无点墨!”聂雨色拍去头面衣衫的尘土,难掩得色,冷笑:“我给他找的宝贝,可不是老三玄律琴那样的俗物,连说是‘琴’,都有些对它不起。
  “此弦毋须琴身,系上任一物事,即能逼出物中真响,可比世间一切琴筝神奇百倍。当年我在玄律之后弄来了此物,老三足足一个月没跟我说话,就知他有多介意啦。它还有个名目,我以前老嫌土,不怎么喜欢,今儿却觉应景得不得了,简直绝了。”
  面色青白的小个子拍拍手,狠狠吸了口气,以手圈口,扯开喉咙:“这玩意叫‘破野之弦’!对子狗,你的克星来啦,有没觉得脖颈凉凉?”

我有九千万亿舔狗金
番茄第一帅哥
舔一个女神,你就是舔苟。舔一百个女神,一百个女神就是你的舔苟。陈远,觉醒终极舔苟系统,获得舔苟金九千万亿。一条终极舔王的故事,由此展开·····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1:05

第二六一折 难支独木,匏系天地
  这破野之弦又名“天地匏”,本为东北渔阳地方,五岛七砦十二家中“龙野冲衢”别氏所有,据说与被称为“水元之精”的沉辰水精一体共生,系同源所出。龙野冲衢没落既久,其间曾将沉辰水精托付给“文武钧天”邵咸尊,铸成了钧天九剑之一的龙鳞古铗;冲衢之主别王孙持以在三府竞锋大放异彩,被目为龙野冲衢的中兴希望。
  不幸别王孙中道而逝,龙野神剑《弱水三变》遂成绝响,以致赤炼堂大太保雷奋开登门时,后人竟保不住神兵,复折于现身啸扬堡的妖刀之下;雷奋开死后,剑柄所镶“水元之精”亦不知所踪,四元精英之一的神物落得如此收场,委实令人扼腕。
  相较于命运乖舛的沉辰水精,系出同源的破野之弦却无如此波折,早在家中困顿之际,悄悄让与方家,所谓“破家鬻子”不外如是。几经转手,为聂雨色所得,以为师兄开阵九琴之一。
  破野之弦与天罗香的“天罗丝”、五帝窟的“天雷涎”,俱为丝索中的异数,各负奇能,百年前曾同列《春蚕谱》九天十地十九弦异之中,天地匏排名还在二者之前。只是随着门户破落,名声不显,时人多不识其珍,若非聂雨色挖空心思翻遍古籍,好不容易找到这条门路,破野之弦多半仍收在某豪门富户的宝阁深处,和光同尘,年月不知。
  四元精英虽是宝物,殷横野还瞧不入眼,何况是提炼沉辰水精所遗?破野之弦的声响透体,令他生出难以言喻的烦躁不适,杀意大盛,穿出车悬之阵,掠向土垒后的秋霜色!
  罗烨见一抹疾电般的灰影穿出,正所谓“敌欲我取”,当机立断,扬刀下令:“左七右三,鹤翼双行!”左右轰然相应,接连将号令传出,外圈不再绕行,改以直队循左路奔向秋霜色,前沿转眼越过灰影,灰袍客毫不意外地又失去影形,骑队却视若无睹,严格执行号令,反而无机可乘。紧接着,次外圈也采直队冲锋,循右路冲向山脚。两队即将撞上土垒,罗烨再度提气大喝:“鱼鳞列阵,再转车悬!”队伍应声分列,倏忽以栉比错置的横队通过土垒两侧,队形如箭雨飞攒,乱中有序,便以“分光化影”之能,也不能迳行穿过如此密集的枪马阵形。被护在中央的秋霜色拉开架势,双臂连挥,浑厚激越的巨大共鸣透阵如出,如排浪叠至,来回拍打,衬与轰隆擂地的马蹄响,交织成一阙动人心魄的破阵曲。
  以鱼鳞阵通过土垒的马队,在秋霜色背后绕了个大圈,复成两行长蛇,掉头交错绕行,以“∞”队形奔回指挥点,此乃车悬阵用以推进的基本队列。
  秋霜色在最末两骑驰至前,突然圈臂,两抹铣亮的金属锐芒逸出土垒,飞旋如萤,原本回荡于垒间的潋滟水光窜入袖中,跟着纵身一跃,跳上右首末骑后拖着的一匹空马——这是罗烨安排的接应手段——猛夹马肚,在左右两骑的护卫之下,觑准车悬阵开阖交错的空隙,直直冲入阵中,身后阵隙合拢,阻断了灰袍客的狙杀之路。
  马背上,四奇之首衣发飘扬,不知是错觉否,模样依旧不染片尘,全凭双腿控御,尽显超卓骑术;双手食中二指各自夹着一枚细小的精钢弯钩,分作龙首龙尾之形,居间连着一抹形状、粗细似乎随时在改变的潋滟波光,却是“破野之弦”的两端。
  秋霜色袖臂连扬,龙首、龙尾钩分射左右,挂上左右两骑鞍头。那两骑乃罗烨帐前亲兵,堪称巡检营精锐,见他双臂平举,作势一分,登时会意,迳于奔行之间拉开距离,水弦应势绷起。
  周身湖色的青年秀士不慌不忙,一夹马肚仰躺于鞍,破野之弦贴面而过,起身转头,就着鞍上一拽,潮浪般的震音扫出,大队后方黄尘卷起,凭空震出一抹苍灰袍影。
  隐圣踉跄撑地,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总算没有出丑露乖。只觉气血翻涌,仿佛又一次陷入“八表游龙剑”的锁限杀阵,体内诸元剧烈震荡,似将失形。自殷横野武功大成以来,从未遇过这样的情形,不由心惊。
  而前方那倒骑战马的湖衣青年再度拽弦,丝毫喘息的余裕都不给,看不出生得这般斯文,出手狠辣犹在狡诈的聂雨色之上。老人无暇寻思,本能以“分光化影”掠开,以避其锋。
  然而海潮般的弦声响彻战场,根本无从躲避。
  殷横野身影一滞,再度现形,与其说是愤怒,更多的是迷惘惊诧。以其修为,决计不能被后生小辈的震音所制,要说沉辰水精能克“皇极经世功”功体,更是无稽之谈——他费尽心思构陷吕坟羊兄妹,两面三刀,操弄三槐,好不容易获赐《皇极经世功》正典,正是因为在三奇谷遍阅三宗典籍,得知皇极经世功有自体而圆、兼容并蓄的长处,如百川纳海,无论之前或之后练得什么功法,积存的内息均能为此功所用;无论何种外力加身,只消有运化的余裕,俱能转为自用,与功体毫无捍格。他在山腰破庙外,以“阴谷含神”之法,转化耿照的一轮猛攻回复元气,所仗正是皇极经世功大能。
  当年邙山招贤亭一会,殷横野从此深忌武烈,后来在各方合力刺杀一事推波助澜,狠帮了一把,皆因独孤弋的“残拳”无劲不消、无力可借,恰是皇极经世功克星,殷横野容他不得,常欲除之而后快。
  饶是如此,在招贤亭文斗时,老人亦不曾这般狼狈。拜震音醒脑之效,殷横野满腔愤懑平复许多,思绪逐渐恢复运转:如非沉辰水精的异质有什么专破功体的神效——以其渊博,几可断定不是——那就是自己的功体出了问题。
  今日接踵而至的四场鏖战,只对上萧谏纸的八表游龙剑在意料中。虽说袁悲田曾将此剑优劣为他细细讲解,砥砺切磋,萧谏纸败得不冤,但锁住登龙门的剑劲堆叠,却无取巧的余地,耗损不可谓之不钜。
  而对上莽撞愚鲁的谈剑笏,“熔兵手”热劲骇人,殷横野被硬生生逼进了总力对决的死胡同,谈大人固然身死收场,但隐圣的损耗恐怕远远超过预期;若因此对功体造成影响,亦非难以想像。
  而屈咸亨临死之前突破境界,那无坚不摧的惊人剑意斩开锁限,至今殷横野仍不愿回想。未及调复,不旋踵又被困于阵中,术法内五感倒错,不知有几分真实;若实际发出的指劲有三四成之谱,所耗元功,不啻又一场恶战。
  三才五峰等级的修为,使殷横野得以超凡入圣,然而证诸天地岁月,这份超凡仍渺小得不可思议。对七十六岁的老人而言,今天无疑是极苛烈的一日,休提在训练有素的马阵中穿梭来去,施展“分光化影”、“凝功锁脉”等峰级境界,以保不失。
  事实上,即使蒙住脸面,现身在巡检营众人面前,已是隐圣一方的败笔。
  按原订计画,不惟萧谏纸不能死,连耿照之命亦须留下,其后尚有大用。若非失却屈咸亨这枚至关重要的棋子,强烈的失落感令老人理智断线,这场追逐刺杀根本不该发生。
  只要他愿意,秋霜色也好,聂雨色也罢,老人随时能取其性命,除非他们自世间彻底消失,那也同死了没两样,何必急于一时?
  蓦听一阵呐喊,又有一支骑队自谷口处转来,甲衣服色依稀是巡检营的模样,原来是副统领贺新收拾了各处联外要道上的秋水门人,率部前来会合。贺新老成持重,又娴熟军事,远远见得罗头儿的本队摆起了阵势,知道状况不对,一声令下列成锋线,加紧驰援。
  贺新队后,一群衙差扛着开道牌蜂拥而至,虽无巡检营的整肃,这盘散沙似的乌合之众也有百人之谱。领头者甲衣半卸,手持双剑,打扮既非军汉也不像衙差,不伦不类,却不是胡大爷是谁?
  原来胡彦之伪造关条,尽起越浦衙役,打著「闹大为好”的瞎主意,离城的沿路上,把公署里能带的人都带来了,颇有啸聚山林、一起落草的架势。城将前头已放行了巡检营,经胡彦之巧舌如簧,真怕秋水亭造了反,典卫大人被刺死在沉沙谷中,加上衙差里不乏相识交好之人,没口子地附和,遂放这支游街似的衙役大队出城。
  老胡所经处敲锣打鼓,后头跟了不少成心看热闹的百姓,目睹贺新缚了秋水一门,果然有事,益发兴致勃勃,真觉今儿来对了。
  耿照固然是哭笑不得,略一寻思,亦不得不赞老胡狡诈——殷老贼武功虽无敌手,总不能将人全杀了灭口,仗着峰级高手来去无踪的绝顶身法,悄悄退走才是正途。
  老胡做出这个判断时,并不知道殷横野会杀红了眼,站在耿照的立场,却不能赌上无辜者的性命,拿定主意,跳上另一匹空置的战马,擎出鞍畔的长刀,回头瞥了罗烨一眼。
  罗烨会过意来,下令内圈打开缺口,将指挥权交给赶至的贺新,偕典卫大人并辔齐出,双双自外侧接过了秋霜色左右两骑的水弦,冲向前方怔立的殷横野!
  秋霜色跃下马来,反向掠去,身子前倾如箭离弦,双足似不沾地,眨眼便追上耿罗,轻功造诣惊人。罗烨自己便是此道的行家,鹰眸一锐,赞了声:“好!”秋霜色淡淡一笑,伸手拽弦,身形趋缓,利用双骑驰驱,扯满破野之弦。
  罗烨马术远胜耿照,始终配合著典卫大人的速度,保持双骑并行。
  殷横野到这时,才突然自杂识中回神,凝眸电扫。耿照对罗烨使个眼色,两人各挺长刀同时离鞍,耿照滚地疾起,迳攻下盘;罗烨居高临下,扑向殷横野脑顶,配合得天衣无缝,妙到毫巅。
  “叮”的一声双刀交击,殷横野骤失其形;下一霎,驰至的两匹健马,在指风电芒间硬生生迸碎,灰影穿破披溅的热血残肢重新凝聚,现身于失却勾连、飞卷散绕的水弦之前,来不及顿止的秋霜色闷着头撞进老人怀里!
  “殷横野”被他撞得如烟化散,竟是残影。秋霜色压低重心,几乎坐地,仍止不住疾冲之势;三尺外灰袍客食指平举,等着他自行将咽喉撞上,狞笑:“不因将入爨,谁谓作鸣琴!失却拉引,弦响何依?”
  秋霜色侧首让过指锋,厚绸衫领应声分裂,迸血如箭,单臂圈掖着飞散的破野之弦,撞进殷横野臂围间,忽然抬头一笑:“先生且试试。”松开水弦,整把弦像牛筋绳般弹中老人腹间,潮浪般的轰响透体而过,在老人身后地面扫开一片扇形轨迹,直扩散至一丈开外!
  殷横野身子一凝,蓦地向后弹飞,撞入烟尘,却不见落地。耿照、罗烨擎刀起身,倚背四顾,遍寻不着灰袍人踪影。秋霜色将弦收卷成束,见聂雨色赶至,后头一名半脱皮甲的虬髯大汉,甚是眼生,冲他一点头,凝神环视,提防灰袍客突然出手。
  这回等了许久,没见他出现,聂雨色剑眉一挑:“该不会……对子狗跑了罢?我操!”虬髯军汉一怔,想起小耿说过殷老贼脾性,失笑道:“这浑名也取得太好了,值得喝一盅!”一瞥聂雨色翻起怪眼似欲发难,抢先拱手:“在下观海天门胡彦之,二位安好。”
  “原来是天门掌教高足,胡大侠有礼。”秋霜色以眼色制止师弟,抱拳回礼:“奇宫风云峡秋大、聂二,多多拜上令师鹤真人。”胡大爷笑道:“我说怎么就觉得特别亲近呢,原来是自己人。在下同沐四侠饮过酒,若有机会,亦要请二位赏光。”
  聂雨色本想就老四交友不慎发表议论,被师兄瞧得发毛,硬生生把酸言秽语全吞回去,险些没噎死。
  “……那厮走了。”
  罗烨极目四眺,翼爪无敌门的“千里秋毫爪”之前,哪怕里许外的毫尖细毛也逃不过法眼,连龙蛇混杂的大队衙差和本营人马都扫过一遍,一张面孔也没落下,才做出结论。
  胡彦之一耸肩。“方才远方有人放得火号,兴许是被叫走啦。火号响时,你们正拼老命,没听见也是自然。”秋霜色转头,见聂雨色微一颔首,沉吟道:“以贼人武功,总觉破野之弦的偷袭,太容易得手了些,看来是我等运气绝好。”
  胡彦之见多识广,瞥见他手里那束晃着潋滟波光的丝弦,微露诧色。
  “我听过此物之名,今日倒是头一回见。破野之弦又称‘天地匏’,在《春蚕谱》十九弦异中排第三,据说无论系在什么物事上,都能弹奏出琴音来,乃丝竹一道里的无价至宝。秋兄素有‘小琴魔’的美名,与此宝可说是相得益彰。”
  聂雨色眼睛都快眯成一线,心觉这厮说话,怎么听怎么舒服,虽说天门杂毛无人不鸟,兴许他真不是个鸟人。老四总算交了些体面人的朋友,回头见得,少骂几句便是。
  耿照松了口气,心中疑窦顿生,忍不住问:“丝弦之响,靠的是琴身共鸣,这破野之弦系在土堆、马鞍上都能弹出音色,已够奇了。适才见秋大侠直接以弦抽打贼人,那是拿来当鞭索使啦,这样都能发出弦声,莫非……此弦自身便能共鸣?”
  秋霜色与聂雨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怪异,竟比听到殷横野退走还要惊讶。胡大爷人精一条,察言观色,明白小耿道破了“破野之弦”的秘密,一揽义兄弟的肩膊,笑打圆场:“哎呀呀,我家典卫大人是流影城巧匠出身,不仅打得一手好铁,对机关杂学亦有涉猎,才能看出宝物运作的原理。我瞧大伙儿都累一天啦,能从对子狗手下逃生,这可是了不起的成就,不是阿猫阿狗想要就能有的……这样罢,老胡请大家吃酒!庆祝一下脑袋还在,诸位意下如何?”见耿照面露难色,藉搂肩之便,悄以传音入密法门,说了蚕娘去寻聂冥途一事,抬头笑顾众人:“衙门后巷有间‘不文居’,火锅不错,葱肉火烧更是一绝。拿火烧煮火锅没吃过罢?我也没吃过。今儿试试,哈哈哈哈!”
  
殷横野施展“分光化影”身法,一路奔若急电,来到越浦衙门的内监大院。在秋霜色以破野之弦偷袭的同一时间,老人瞥见来自城郭那头的烟花火号。那是“得手了”的意思。
  总算有件好事了。他不禁嘴角微扬,以致心神一驰,倏遭弦震透体。
  他早该想到的。世上岂有“系之于物皆能奏响”这等荒谬绝伦的事!皇极经世功以格物为本,穷究万物之事理,务求义利并举,步步着实,他于此曾投下偌大心血。
  此弦若毋须与外物共鸣,自身必定是个极有效的共鸣器。秋霜色那小子心计之工,以两端钩住外物,绷紧后发声,正为遮掩此一关窍。由此观之,从布置土垒伊始,乃至利用护驾的左右两骑架弦,全是惺惺作态,早为这最后的近身一击铺陈印象。
  弦音伤不了他,却与功体产生极大的共鸣,那种诸元震颤、似将崩碎的异样再度攫取了老人。殷横野得到一个能够说服自己不再恋战的理由,便于落地刹那间遁走,无声无息离开现场。
  马蚕娘毋宁是个大麻烦,前两度交手,殷横野都不算讨得便宜,在邬昙仙乡虽凭机关重创了她,仍教那婆娘走脱,才从《麓野乱龙篇》中觅得“同类而伤”的灵感,利用萎珠一劳永逸地解决麻烦。
  老人并未料到,在内监里等着自己的,是违命侯。
  “唷。”黝黑面庞的山村少年冲他挥舞猪腰小扇,说不出的轻浮懒惫。
  这副面孔和身形,严格说来并非是耿照的二重身,不是那种一模印就的相似,不知怎的,却有着极其相类的感觉,是茫茫人海中偶然瞥见背影,无法轻易区别二者的相像。
  殷横野对长生者了解有限,只能推测是用了类似奇宫《夺舍大法》的秘术,但夺舍大法成败难测,限制甚多,历代宫主之所以出类拔萃,多半拜奇宫诸脉循环争斗所赐,最后能出线的,岂有庸才?隔世圈之主的长生不是福泽恩享,更多的是肩头重担,要确保更换躯体而神智不失,须较夺舍大法更加靠谱才行。
  这副身躯目测也就是耿照的年纪,蒲宗没有桑木阴的骊珠之传,推测并无长驻青春之能,可略去“外表年轻,实已百岁”的可能。
  十八九岁的青春之躯,就算以灵丹灌顶,授予神功秘笈,练成耿照那样,算是到头了;安上一副百岁老妖的脑识,能添多少实力?够他驾驭新躯,如身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么?
  殷横野评估眼前形势,极力避免爆发今日里的第六战。
  违命侯不该出现在此;事实上,殷横野不以为他会为了验证屠龙阵与三刺功的真伪,亲自来一趟东海。蒲宗里不乏代庖,毋须宗主亲炙。
  依隐圣之擘划,三虎当于身亡以前,完成第一轮的围杀与消耗,马蚕娘身中邪秽,然后由聂冥途出手收拾——当然这个死亡的过程必将痛苦而漫长——他还能赶在女郎断气前,拷掠出更多重要的秘密与情报。这对完全接收“姑射”组织,有着极关键的影响。
  眼下银发女郎的尸体,甚至不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除惨亡的三虎,只有死活不知的聂冥途。
  “故人有深契,过我蓬高庐!”灰袍客淡淡拂袖,暗幸戴上了覆面巾,怡然笑道:“宗主亲至东海,可见重视这场小试验。未知两部秘笈的真伪,宗主试出心得否?”
  违命侯将猪腰扇插进后领,冲他竖起大拇指。“要得!阁下不卖假货,果是信人,本座十分满意。既收了现,这笔生意自是尽早了结为好,无论前金后谢,蒲宗不付利息的;欲杀何人,还请划下道来。”
  “不急。”灰袍客负手而立,淡道:“这价码宗主既然满意,在下得好生想个目标,莫要白白浪费了蒲宗的本领。十数年岁月,贵我两方且都等得,也不急在这一时,对不?”
  违命侯想了想,点头道:“似也有理。”
  殷横野没料到他忒好说话,索性打蛇随棍上。“在下素仰屠龙阵三刺功威名,可惜缘悭一面。不知试石何在,有无显现儒门神功之威?”
  “不知道。走了罢?”违命侯一耸肩。“我没多问。”
  殷横野一怔,意识到马蚕娘非但未死,违命侯还任其自去,极力克制涌起的愤怒与失落,冷笑:“若如此,宗主不疑秘笈之伪,未免对在下太过宽容。儒门镇教的赤心三刺功与六极屠龙阵,岂留不下一名七玄的魔头?”
  违命侯思索片刻,又点点头。“有理。看来秘笈是假的了,难怪杀不死人。那这笔帐,就不算了罢?”拍拍掌灰跃下阶台,冲老人一拱手:“青山常在,绿水常流,就此别过。下回有生意再找我啊。”迳往院外行去,左腿微跛,似有些不太方便。
  殷横野才知对方有意相戏,寒声道:“违命侯!蒲宗开门做生意,这般混赖,岂能在江湖上立足?”违命侯在聂冥途身畔驻足,随手拾起一物把玩,想了一想,回头道:“有道理。虽然三虎使来也不咋地,许是没练到家,不怪武功。我也觉得是真货,还是认了这笔帐罢。”
  这一来一往全是废话,不仅马蚕娘的下落、萎珠生效否全问不出,连聂冥途也落在对方手里;比起沉沙谷外虽折屈咸亨,毕竟废了萧谏纸,留耿小子一命是不解气,但后头尚有用处;越浦这厢可说全盘皆墨,白费了贵重的萎珠秘笈,遑论十数年苦心安排。
  殷横野忍住几欲喷薄的怒气,只求快快送走瘟神,还有一着可——“……你忘了一件事。”违命侯转过身,亮出掌底物事。那是枚细细的亮银管子,一端的拉柄已被拔出,另一端则有火药烧灼的痕迹,显是烟花号筒。“聂冥途带着这玩意儿,但他已动弹不得啦,也不知还有没有气,那是谁放的火号?”
  殷横野实在讨厌那戏子般的装腔作势,懒得接口,索性相应不理。
  他一进内监,目光便已扫过现场,没漏半点细节,自然看见搁在聂冥途身边的火号空筒。狼首生命力极强,或可先放火号,而后才不支倒地;但基于某个理由,殷横野知道他没有这么做。
  放出火号,让沿城安排的烽火暗桩一路将信号传至沉沙谷的,只有违命侯。为了制造眼前这般穷极无聊的逆转意外,又把空筒放回聂冥途身畔,当然也是这位热爱舞台与观众的表演大师。
  “……当然是我。”还有谁不知道?殷横野忍住嘲讽的冲动,祈祷这一切赶快结束。
  违命侯却兴致勃勃,怡然续道:“聂冥途这支号筒,是通知你‘成功了’的,阁下现在站在这里,已证明了这点。倘若失败了呢?失败了就不会放火号——说这种话的绝对是笨蛋。‘等’这件事,本身就充满变数,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别等,成功是一种火号,失败则是另一种。”
  殷横野闭眼又睁开,希望这短暂的一霎,不致泄漏心底寒凉。
  违命侯笑道:“这两种火号,最好由不同的两人保管,尤其聂冥途疯疯癫癫,天知道会搞什么名堂。还有件事我挺在意的:耿照让越浦衙差在北监里绘满天佛图字,用来困服聂冥途,你却在图字中夹入阵法,反将一军,不可谓不高。
  “像阁下这种身份地位,很难想半夜黑灯瞎火的,亲自在图字间描绘阵符……那也未免太惨。我猜想,此事你是胁迫他人所为,这人有无可能,顺便为你保管另一枚烟火号筒?”一打响指,一人自檐影走出,五短身材,头大如斗,虽作寻常武人打扮,未穿公服,却是越浦衙门总捕,人称“禁牙独木”的蔡南枝。
  “蔡捕头,请你拿出证物。”
  蔡南枝紧闭嘴巴,绷出棱角方正的下颔及腮帮线条,浓眉压眼,面色铁青,缓缓举手,亮出粗厚掌里的铜色细管,封口拉柄完好如初,显未动用。
  殷横野冷笑。“人是宗主唤来,黑白真伪,还不是宗主说了算?还是我能问一问这位蔡总捕头,凭什么指证是我?”
  违命侯抚掌道:“的确不能指证。依阁下尿性,要胁迫人做事,多的是办法,抛头露面留下迹证算是什么玩意?不过本侯要的,也就是你这句话。大凡问人要证据的,十有八九是凶手——有个本侯挺佩服的人如是说,我觉得实在有道理。”
  灰袍客哑然失笑。
  “宗主这般说法,合著是不讲理了。我虽不识总捕头,却听人说,越浦‘禁牙独木’蔡南枝铁面无私,谁来都无情面可讲,乃是一名铮铮好汉,金银不能诱,尤物不动心,一身孑然,无妻无子,有甚可威胁的?”
  “为了过上能见天日的生活,人什么都肯做。”违命侯悠然道:“‘禁牙独木’蔡南枝固然是无缝插针,但南陵赤尖山十五飞虎中,坐第十三把交椅的‘铜额虎’万铁心却是悬榜缉拿的剧盗。为摆脱昔日身份的纠缠,继续过上人人敬重、一呼百诺的舒心日子,怕是什么都能商量……我说的是也不是,总捕头?”

好色小姨
孤寂之狼
“小姨,我要……”“乖乖,我来了……”当你有一个漂亮的不像话,而且寂寞难耐的小姨时,你会怎么做?当这个爱你到骨子里的小姨不断的为你勾搭各种美女的时候,你会怎么做?从萝莉,到御姐,到少妇,小姨的命令统统拿下……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1:19

第二六二折 铜头铁额,陌路情真
  “禁牙独木”蔡南枝在越浦近十年,之前在小清河、祈州等地任捕快,资历一向清楚明白。
  外地捕快想升调越浦,除须彻查三代身家,还得备妥白银打通关节,才能让自家卷档出现在大人的案头,也不保证能成——毕竟越浦地广人稠,三川汇聚,别的没有,就是事儿多。上头也想任用能吏,免得事到临头没个好使的,倒楣的还是自己。
  奉公清白的蔡南枝,自无打通关节的余钱,靠着屡破大案累积名声,尤其在祈州时,曾有一伙作风野蛮、自称“血纹十九煞”的悍匪,公然入城劫掠,当街淫辱杀人,招摇过市,目无法纪;衙门的马弓值未敢撄其锋,连州官都躲回自家宅邸闭门不出,以免成为匪人的目标。
  蔡南枝独力追踪血纹十九煞,带回一挂十九枚头颅的麻绳串,以及一身惨烈伤痕,自此名声大噪,被越浦城尹破格擢升,收入幕中;要不多时接任总捕头,至今将届十年。
  与蔡南枝同事过的捕快,不以为蔡老总是那种见微知著的神断型,他是踏平现场千百回,不屈不挠,凭毅力破案的老派作风,由此更得衙差们敬重。担当若此,老总公余绝不应酬、毫无情面可讲的毛病,上司下属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以为意了。
  违命侯这番话,就算当着全衙门的面说将出来,十个里怕有十一个不信。然而蔡南枝只抿嘴不语,两只粗厚大手攒紧成拳,捏得格格作响,浓眉下的铜铃眼死盯着足尖三尺前的青砖缝,目光像要插进地里似的。
  最初,封有“赤尖铜额应伏法”字条的黑函是放在他家的书案上。
  蔡南枝的俸禄请不起婢仆,家里也没有间置的空房,只一位同里老嬷嬷隔三差五来帮忙打扫洗衣,给点零钱干肉便能打发。所幸老妇人并不识字,以为是衙门公文,连碰都不敢碰。
  过没多久,黑函又出现在床头、院里小几……直到在衙门案上看见那熟悉的褐纸粗封,蔡南枝终于明白自己没有说“不”的权利。
  来到越浦之后,他和贺老四——现下得管叫雷门鹤雷四爷了——在公开的场合见过几回,老四对他使了眼色,蔡南枝装作不知。贺老四向来是他们中最聪明的,料他无意叙旧,不曾私下来找,仿佛两人真是陌路,此前未曾相识。
  但主掌三川第一大帮、身为越浦五大家门面的雷门鹤,怎会没须用越浦总捕的地方?老四却始终没来过,说不定还挡过他人欲寻的门径,蔡南枝总能维持他两袖清风、一穷二白的小日子,罕受打扰。
  光是这份“形同陌路”的心意,他便很承贺老四的情,只消几位太保别闹腾太甚,蔡南枝多半视而不见,任手下收赤炼堂的黑钱办事。
  黑函恫吓不是贺凌飞的作派,蔡南枝不想为此打破“绝不接触”的铁律,徒然把自己投进旧日梦魇的黑窟窿里,与十五飞虎、赤尖山等亡灵纠缠不清。他未向贺老四求援,默默接受黑函的指示,趁吴老七等人下工后潜回衙门,于内监的天佛图字间描入术法符箓;今日更向有司告假,携火号埋伏于此。
  “为防尊驾动什么歪脑筋,”违命侯的声音又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本侯须得据实以告:早在术法封闭大院前,这位躲在南监里的总捕大人就被本侯发现,颈后挨了一下不省人事,所有该看的、不该看的,该听的不该听的,蔡捕头是既没看见,也没听见。
  “尊驾若不信,尽管找蔡捕头问去,什么时候往哪里找我不管,但蔡捕头要缺了一丁半点,或被我知道吃了什么零碎苦头,尊驾这笔生意的预付,本侯绝对如数奉还,教你知道那叫一个值。”
  黝黑的山村少年以扇掩面,露出精光暴绽的眼睛,刹那间竟教人难以逼视。
  “蒲宗做生意,标准只有一个,就是本侯高兴!什么叫在江湖上立足,蒲轮瞽宗几时在江湖上立足过?连这都不知道,找蒲宗谈个屁!”
  殷横野面色阴鸷,眸光一霎数变,阴晴不定。
  违命侯敢撂话,代表蔡南枝这条线已无追索的价值。
  蒲宗未必是欲保其人——区区一名过气匪寇,哪里值得蒲宗之主翻脸讨保?违命侯的话乍听霸气,实则硬中带软,更像划下一条红线,暗示对手不得轻越,遵从则两造相安。这是以战逼和之意,“和”才是彼之所欲。
  而这条红线,怕连桑木阴也一并划了进去。与这场鉴真辨伪的试验之战相关的所有人,包括马蚕娘、聂冥途、蔡南枝,以及越浦衙门一干人等,都是违命侯划定的禁区,不逾此限,蒲宗便不会站到殷横野的对面,在越浦接下来的纷争里继续旁观袖手,一如往昔。
  马蚕娘便未死,在萎珠的秽染下肯定讨不了好,否则早在此间等自己,一偿新仇旧怨。萧谏纸那厢少一名峰级战力,不算偏离计画太远——殷横野评估损益,决定接受媾和的提议。
  “宗主有言,无不凛遵。就此别过。”双掌交叠,微微一揖。“请。”说着转身行出,并未施展峰级身法,不高不矮、毫无特征的背影转出衙门,转瞬便消失在人群中,谁也没有多看一眼。
  违命侯意外深长地目送,片刻才转向一言不发的大头矮汉。“那厮是聪明人,我料他不会再去烦你。若找上门,也毋须担心,他问什么你答什么,照实说便了;你骗不了他,也没必要骗他。问完了自会滚蛋。”
  蔡南枝扮演的角色,早早就被违命侯识破,打晕了扔屋里,三虎鏖战蚕娘的过程、骊珠受邪秽所染等,蔡捕头确实不知,更不知道违命侯藉极衡的赤心三刺功解开了秽染。蚕娘元气稍复,便即自行离去。
  殷横野的猜测无差,违命侯借喻喻人,明说总捕,实指蚕娘,以断去殷横野在此上下其手的空间,划下双方的止战基准。若逾此线,蒲宗将介入事端,隐圣阵营又多一名三才五峰等级的对手。
  “那三具遗体,是你昔日赤尖山上的兄弟,做为本侯保你一命的交换条件,交由你来收埋,相信戈卓、极衡等三人亦感欣慰。至于聂冥途,可没这么容易死,正所谓‘祸害遗千年’,给他找个大夫瞧瞧,续上性命,再扔回牢里烂着。”从腰带摸出一小锭澄黄元宝,抛入蔡南枝手中。
  “你这三位兄弟并非好勇斗狠,才横死于此,而是以性命为质,耗费十三年心血苦工,为本侯办成一件事,交换蒲宗查出‘虎首’韦无出的真身,为亡于赤尖山的众兄弟报仇。他们轻生忘死,心念一专,以本侯看来,实乃义士,希望你好生安葬。”
  蔡南枝捏紧拳头,壮实的身子簌簌发抖,仍是死盯着青砖地缝,不发一语。
  违命侯罕见地敛起轻佻之色,和声续道:“他们只是选择了和你不同的道路,并不会因为你珍视自己的性命,没有同他们一样舍生,便成为辜负弟兄的叛徒。他们一直都知道你在这儿,却一次都没来找过你,正因为希望你能代替他们,好好地活下去——我是这样想的。”说了三人投靠雷门鹤,在越浦城郊待得大半年,乃至暂代“指纵鹰”首脑之事。
  蔡南枝终于有了反应,愕然抬头,仿佛难以置信。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第二次机会。你很珍惜现在的生活,他们也是。好好送他们一程,你我……应该不会再见面了。韦无出伏法后,我会派人报与你知。”拍拍矮汉的肩头,轻挥小扇,一跛一跛地走了出去。蔡南枝默然良久,拖着沉重的脚步,踅入天井,抱起极衡道人逐渐僵冷的遗骸。
  老八的模样同记忆中差别不大,双目紧闭、嘴角微扬,看似睡着一般,不知怎的,却没有半分真实感,仿佛臂间所揽,是一具雕塑精巧、栩栩如生的假人,虽然肖似,但就知道是假的,而非赤尖山上那个动辄掀桌咆哮,一言不合,便要拔刀见血的“暴虎”极衡。
  “你们……怎地这么傻?好不容易……才活下来……”他轻轻摇晃着老兄弟,喃喃低语,开口才发现声哑如喑,难以成句。“死了……就什么也没了啊,傻瓜!傻瓜……傻……”
  云翳渐起,遮去投进天井的骄阳,风刮桐叶猎猎摇枝,连轰响的蝉鸣仿佛都被风叶梳散了去,空旷无人的青砖场上说不出的寥落阴碜。风里,矮汉紧压在兄弟胸口的呜咽声断断续续,死命将嚎哭吞入腹里,恐为人听……
  
老胡的葱肉火烧煮火锅,终究是没能吃成。
  灰袍人无声远飏,脱离战场不知何故,总不会是怕了人多,又或真被破野之弦所制。这代表殷横野下回出手,即以敌暗我明之势开局,加上三才五峰等级的非人战力,结果简直毫无悬念。
  奇宫风云峡一系,此役算是正面杠上了对子狗,就算头一个遭受报复,也不奇怪。打是打不过的,起码可以躲;秋霜色与耿照约定了联络之法,却未留下去处,偕聂雨色速速离开。料想二人与韩、沐会合后,该会沉潜好一阵,待风头过去,再作良图——秋霜色坐镇风云峡,一直是奇宫余脉判断韩雪色只是暂避风头,始终会回转龙庭山的重要依据。是以各脉皆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只有毛躁无谋的惊震谷率众来追,才有“荒魔”平无碧惨绝于聂雨色之手一事。
  岂料风云峡从一开始,就打着收拾包袱走人的主意,秋霜色正是最大的疑兵,为韩雪色争取到宝贵的时间,得以从容退至越浦。
  待各系惊觉小琴魔失踪、韩雪色早带走了象征爵位的“九曜皇衣”,怕立时便炸了锅,再也按捺不住,追兵势必倾巢离山,翻遍东海道每寸地皮,将叛逃的奇宫僭主找将出来;谁先逮住韩雪色,在选拔新宫主时便能掌握话语权。残酷的夺位之争,现在才正要揭开序幕。
  自顾无暇的风云峡四少,不宜再涉入与隐圣的纷争。此战聂雨色等实已付出太多,也承担过多的风险牺牲,耿照自觉没有立场请求他们,继续投入这场绝望的对抗。
  “以典卫大人与我风云峡的渊源,”秋霜色似是看穿了他的犹豫顾忌,淡淡一笑。“大人之事,亦是我风云峡之事,料想宫主也会这么说。此际分力则弱,图穷匕现时,典卫大人勿忘我等。”
  “就是打架记得叫人啦,一起干死对子狗!没事我们先躲着,免得先被对子狗干死了。”聂雨色帮忙翻译。与老胡、罗烨等抱拳告辞,二少相偕而去;临行前聂雨色头也不回,只抛下两句:“多想想活人的事,死了的就别想了。”胡乱挥了挥手。
  胡彦之怪有趣地目送他离去,抱臂抵颔,大拇指擦刮着青碜碜的胡髭,笑顾耿照:“他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呢?好端端的哪个又死了?”耿照神色木然,片刻才摇头:“我也听不懂。”
  衙差奉命查抄沉沙谷,除烧毁的百品堂,其余屋室所藏文档,指不定是阴谋罪证,须得一一封存。抄家是门技术活儿,为此特意从城里又叫了几拨人,大伙兴致勃勃,抄得不亦乐乎。至于一干秋水门人,通通押回待审,衙门忙到夜里仍是灯火通明,加倍关照起不文居的生意。
  萧谏纸回到驿馆,拒让大夫查察伤势,依旧怀抱焦尸,一个人锁在屋里。老人模样着实吓人,加上抱尸异行、坚不就医,背地里流言四起,都说台丞疯了,未及入夜便已传开,公署间多有所闻。
  巡检营这回算是立下大功,军士却无一丝欢腾雀跃,包括队长章成在内,共计折损一十三员,俱都死无全尸,举营气氛哀沉。典卫大人略作抚慰后,由罗烨带回驻地,收殓遗骸。
  耿照在回府之前,先去了趟将军驻驿,任宣腿脚好得大半,已返回岗位,说将军午后精神不济,正在小憩;考虑近日将军夜里似乎睡得不好,没敢叩扰。耿照讨了笔墨,将谷中事略写成笺,交任宣转呈。
  他藉求见慕容之便,先打发老胡回去,返回朱雀大宅的路上,悄悄绕往萧谏纸处,未经通传,悄悄由后院翻墙而入,潜进内室面见台丞,密谈了大半个时辰才离开。
  有胡大爷先行带话,待耿照归宅,符赤锦、薛百螣、绮鸳等已在大厅等候,要不多时,漱玉节与蚔狩云亦各自赶到;阴宿冥远在阿兰山,白日里为孤竹国的重臣所环绕,殷横野就算要出手,也决计不选这般麻烦的目标,暂且没知会她,以免媚儿冲动行事,反倒不妙。
  耿照将沉沙谷外与殷横野鏖战的经过,概略说了一遍,众人听得惊心动魄,面面相觑。
  “……连慕容柔麾下数百铁骑都奈何不了他,殷贼之能,莫非鬼神!”
  薛百螣面色铁青,拗得指节格格轻响,沉吟道:“没奈何,只能点齐本盟内所有喊得出名号的高手,南冥亦须召回,与之拼个玉碎。何神君那厢我且修书一封,让黑岛潜卫连夜送去。黄岛能人甚多,就算武功拼不过,不定能如奇宫聂二般,以遁甲之类的异术奏功。”
  “就怕敌暗我明,殷老贼个个击破,纵使集结了本盟高手,他也不来与我等正面放对。”蚔狩云神情凝肃,摇了摇头。“依老身之见,不如众人退入冷炉谷,暂避风头。三才五峰本领再高,也飞不过冷炉禁道;待殷贼松懈下来,再排布合力狙杀之计。”
  耿照竖起单掌,厅内顿时一静,众人投以注目,专等盟主裁示。
  “蚔长老说得有理,众人即刻收拾,连夜入谷,免为殷贼所乘。”
  符赤锦听出不对,强抑忧色,蹙眉脱口:“那你……那盟主呢?盟主不去冷炉谷么?”
  耿照缓缓摇头。
  “我不去。宗主,恐怕潜行都的姊妹们也暂时不能入谷,起码数日之内,还需要她们助我一臂之力。”
  漱玉节从容道:“不惟潜行都,妾身愿长随盟主侧畔,共御强敌。容请盟主不弃。”要换了别的场合,不免受人腹诽,怎么听都有荐身席枕、勾引盟主的嫌疑,这时却说中了众人心思,赢得一片附采。
  耿照举手止住鼓噪。
  “今日之后,殷贼将以舆战决胜,我与萧老台丞皆是替罪羊;谁要伤了我,怕殷贼要与他急,眼下并无急切的危险。若是一走了之,正遂其意,倒像畏罪潜逃,跳到海里也洗不清,反而便宜了贼人。
  “散播流言,正是潜行都诸位姊姊的拿手好戏,这一阵尚有攻防,不得不多多倚仗。万一殷贼不利,必以诸位性命安危相胁,故避于冷炉谷中,令其难以出手,才有继续对抗的本钱。”
  薛、蚔还待相劝,见盟主心意已决,再难撼动,横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遂依令而行。耿照让李绥尽起宅中金银,发给婢仆们半年工资,连夜打发回乡,承诺事过之后,必召回任用,一切如故。李绥欲留,耿照不允,中年管事想了一想,小心斟酌道:“小人就是个拿钱办差的,与东家非亲非故,实因无处可去,才与东家商量,暂留于此。这宅子里开门关窗,总不能没个照应,若有什么变化,随时打发小人便了。东家看这样……行不?”最终还是答应了他。
  符赤锦回房收拾细软,耿照推门而入,与她并肩坐在床缘,握住她温软白腻的小手,凝着桌顶灯花摇曳,半晌无话。
  “我不哭,也不闹着留下来陪你。你说要怎么,我就做什么,一点也不让你烦心。”宝宝锦儿强自微笑,盛着两丸黑水银似的翦水明眸里泪花打转,硬是不让淌落。“但相公心里有什么,都要告诉宝宝,别独个儿在心里苦,好不?”
  宝宝,是我的七叔……我的七叔死了。我亲手化去他的尸骸,还对人说我不认识他,说那不过是个犬死道旁的无名小卒——耿照几乎忍不住要倾吐一切,就像过往那样,但萧谏纸阴冷决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屈咸亨三十年前便死了……世人没有一刻忘记过他。死在山上的无名尸,决计不能是屈咸亨!”
  他轻拍了拍少妇的手背,对自己也对宝爱的玉人狠起心肠,不去看她泫然欲泣的绝美泪颜,自床沿站起身。“别担心,宝宝。一切……一切都会好好的。你在冷炉谷等我,待此间事了,我陪你送大师父、二师父回乡。”
  大宅一夜间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扫地开门的李绥。
  绮鸳在另一处乌家物业里建立据点,饶是加紧手脚,仍花去大半夜时间。天未大亮,潜行都倾巢而出,于全城各处搜集情报,掌控不同版本的流言耳语。
  但殷横野动作之快,仍超乎耿照预期。
  沉沙谷的骚动,昨儿未入夜前已在城中流布,说是南宫损勾结匪徒,行刺萧老台丞,以失败伏法告终。而后萧谏纸回城,状若疯狂的抱尸异举令传言一变;巡检营载运死者入城,遭人目睹尸骨无全的惨状,流言再度歪曲变形——“这人很厉害。”绮鸳呈交报告时,难掩那份挫败与不甘愿,不能尽情地贬低对手,令少女极不痛快。“不断被修正的谣言,传播速度最快,效果也最好。定于一尊的说法,三岁孩儿都不上当。”
  天明后陆续回城的越浦衙差,终于交接下班、准备打道回府的驿卒,持续为谣言添砖加瓦。到得这一日的晌午,几已勾勒出殷横野想要的结果——死者是剑冢的副台丞谈剑笏,及秋水亭主南宫损,活着的是萧谏纸。加害者与被害者的角色,在此产生了微妙的错置。
  萧老台丞是武烈帝的功臣啊,忒有名望的人,岂能无故行凶?哎呀你不晓得,听说在沉沙谷搜出了证据,萧谏纸不是好人哪,搞出了个叫什么姑爷的神秘组织,想要造反……
  前些日子流民围山,不是有帮黑衣人搞事?就是那捞什子姑爷啊!
  你别笑死人了,什么姑爷,我还姑奶奶咧!是“姑射”!我五姑父他六姨的大儿在将军手下当差,说慕容柔早就暗中派人查这个姑射了,没曾想,居然是从龙功臣萧谏纸搞的花样!
  听说那谈大人刚正不阿,疑心老萧有猫腻,与南宫损商量举报,老天没眼,消息走露,萧老儿先下手为强……沉沙谷里找到了南宫大侠与谈大人的亲笔书信,说在白城山谈大人屋里有证据,县令已派人去搜。这要查出铁证,啧啧,萧老儿要诛九族啦!
  殷横野虽受“不使一人”的誓言所制,不得不交出东海儒脉的权领,却总能变着花样利用资源。这散播流言的系统连绮鸳都觉高明,背后不知是何等势力精细运作。
  耿照一夜无眠,在李绥的伺候下梳洗更衣,换上正服,待慕容柔传召,然而直到傍晚,李绥进房问膳,都没有来自将军驿馆的消息。
  等到第三日上,耿照终于按捺不住,命李绥备车,往驿馆求见将军,谁知又吃了闭门羹。“娘娘有命,让将军走一趟栖凤馆,已去一会儿啦。”任宣神色古怪,耿照心觉有异,低声道:“我写的便笺……将军看了么?”
  “我当日便已呈交。”却未正面答复将军看了没。
  耿照沉吟片刻,面上不露声色,微笑道:“任兄气色不错,脚伤好全了罢?”任宣拱手道:“托大人之福。”犹豫了一下,见堂外无人,仍是着意压低了声音:“大人自好回转宅邸,近日之内,暂且休来。小弟猜想将军公务繁忙,日日皆要外出,大人恐怕遇不上。”
  ——这是将军的意思。
  耿照警省过来,起身告辞,途经萧谏纸的驿馆,其外并无官军把守,显然镇东将军未以犯人目之。
  流言在几日内,越传越不像话,有真有假,唯一不变的是细节渐多。“姑射”与刀尸的关连,近期武林事如何起于“姑射”……市井里随便拉个人来,都能说上一大套,个中不乏萧谏纸为迟凤钧等备下的脱罪说帖,消息若非萧老台丞所释,代表迟凤钧早已变节,又或打从一开始,就是平安符阵营的反间。
  失踪的琉璃佛子亦是“姑射”成员之一,还试图侵犯皇后——传到这份上,始终装聋作哑的慕容柔也成箭靶,盛传他之所以包庇萧谏纸,迄今尚未押人取供,怕与“姑射”之间千丝万缕,死活脱不了干系。
  慕容柔八风吹不动,旁人可挨不住这块饵香,纷纷出手。
  白城山在行政地域上,属西城县与峒州所辖。埋皇剑冢的正式署衔乃“东海道行司礼台”,名义上是直属礼部的朝廷机构,地方官哪里管得?况且礼部尚书最多三品,见了堂堂正二品的司礼台丞,还得毕恭毕敬行礼问好;小小知县知州,逢年过节没敢少了上山问候,哪来的胆子争辖权?
  然而,查抄沉沙谷的事甫一传出,当天西城县令就带人上白城山,从谈剑笏的房中秘柜搜出厚厚的手札书信,极陈萧谏纸阴谋造反、策动武林的各种迹兆;接连数日,峒州知州房书府更是扣押了十几箱的“证据”,连同挺身指证的院生二十余人,在峒州州衙的大队武装衙差,以及镇海镖局高手的保护下,往京师平望进发,为揭发这桩谋反大罪的壮行吹响了第一声号角。
  耿照对慕容柔的智慧深具信心,知将军不会被流言蒙蔽,但不管不顾当没事人儿,似也太狂了些。将军毋宁是在等待,问题在于:将军等的,到底是什么?
  李绥每日晨起,伺候典卫大人用过早膳,便依大人吩咐,将朱雀大宅的正门全开。“待有官兵来锁我,你就赶紧从后门离去,细软记得提前收拾妥贴。”耿照笑道。“我是希望他们快些来。”
  李绥也拘谨地笑了,答得小心翼翼。
  “东家吉人天相,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翌日没等到官兵,倒是胡大爷上门了。
  胡彦之的追踪术天下无双,从违命侯眼皮下都能走脱,没有躲起来避风头的道理。况且耿照以盟主之尊号令七玄,可管不动义兄,胡彦之这几天在外头走动,不时支援策应潜行都,帮助甚大,狠狠掳获了一批花样少女心,被绮鸳列为不受欢迎的榜单之首,自也不在话下。
  他将一卷榜示“啪!”拍在桌上,神情凝肃,罕见地全无戏谑之意,半点笑不出来。“这玩意最早出现在越浦衙门后进的墙上,后来桥市、各大城门早市……都能见得,揭都来不及揭,直想一把屌火烧了干净。”
  “这是什么?”耿照本欲开展,胡彦之却不挪掌,直勾勾盯着,打算先给他做心理准备。“有人公布刀尸的名单。我先说了,有你的名字,天字第一条,赏脸得很。”
  (终于来了!)
  耿照点点头,胡彦之见他无有诧色,显是意料之中,扬眉:“……你连这个都想到了?”少年不置可否,就着桌顶摊开皱巴巴的榜告。
  那黑榜之上墨迹淋漓,字却不怎么好看,色甚乌浓,不知怎的有几分血书垂流之感,可想见贴满街角时,那股子碜人的阴森可怖。
  妖刀附体,血流漂杵,姑射刀尸,助纣为虐白日流影城耿照指剑奇宫沐云色水月停轩黄缨水月停轩碧湖虎王祠岳氏岳宸海焦岸亭崔氏崔滟月“殷贼冲着我来,并不奇怪,风云峡此番大大得罪了殷横野,沐四公子列名其上,亦是理所当然。阿缨与碧湖姑娘在江湖上毫无名气,一次放上两名水月停轩的弟子,怕是意在红儿,乃至红儿的师傅杜掌门——”
  “碧湖是我同母之妹。”胡彦之提醒他。
  耿照猛然省觉,终于露出一丝动摇之色。
  原来不是针对水月停轩或杜掌门,自始至终,殷贼的目标就是老胡的母亲,胤野胤夫人。
  “我问过兄长,为何要将小妹炮制成刀尸,他从未正面回答我的质问,似有难言之隐。我有想过,或许……是我母亲的意思。只是直觉而已。”老胡肃然道:“小耿,我得暂时离开你一阵了。小黄缨在冷炉谷不会有什么事,但碧湖还在朱城山,独孤天威和你那二总管不在城里,万一有什么浑人对她出手……我没法原谅自己。”
  耿照欲言又止,最后只点了点头,与义兄把臂交握。“一路小心,尽快将碧湖姑娘接回冷炉谷,我这儿还有些事需要你照应。”胡彦之笑道:“快则五六日,至慢也就八、九日,你撑着点,别自个儿玩脱啦。”以策影脚力,一日半来回不成问题,但碧湖有伤在身,昏迷不醒,套辆平稳的大车载回冷炉谷,差不多就得这般辰光。这还没考虑进出流影城带人的难处。
  胡彦之离开前,掏出另一份告示摊在桌上,与前一张并置。
  “妙的是,刀尸名册居然有两份。这份上头除了鹿老杂毛的私生子,其他全是死人,就算鱼目混珠,也有良心得多……该不会是你写了教人贴上的罢?那个郁穆言又是哪来的某某?”
  “不是我写的。”耿照忍着笑意。“我猜是剑冢遭妖刀附体的院生,遗体被携至灵官殿里的那位。”这份名单显是萧谏纸所流出——即便不是他亲自动手,该也是先前所留的后着。知道自己不是孤军奋战,还有人对殷贼的抹污手段还以颜色,少年心中不无宽慰。
  “将军麾下的少年典卫竟是刀尸”一说,将这场流言混战,推至前所未有的高峰。原本日日中门大开的朱雀大宅附近,没少了探头探脑的好事之徒,想窥得什么隐密,好向人说嘴;刀尸榜一揭,大宅四周的街道上野狗都不见一条,谁都知道铁骑将至,少年得志的典卫大人转眼陷身囹圄,差别在于谁来拿人而已——是被逼到极处,不得不押审爱将用以自清的慕容柔,抑或额手称庆,终于逮住镇东将军一条软肋的诸多政敌,打算大展拳脚屈打成招,一举推倒宰制东海多年的最后将星?
  但谁也想不到,来的竟是金吾卫。

凡人修仙传
忘语
修仙觅长生,热血任逍遥,踏莲曳波涤剑骨,凭虚御风塑圣魂! ...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1:35

第二六三折 香辇为狱,天囚凶忍
  铠仗铣亮、衣饰华贵的金吾卫涌进朱雀航,一派风风火火的抄家气势,瞧得邻里间的富户们挢舌不下,算起来是沉沙谷战后第十天的事。连遇事淡定的李绥也无法视若无睹,按东家吩咐,赶紧拎着包袱细软由小门离开。
  来自平望的金吾卫少爷兵们,毕竟不如越浦衙差能干,没人想到该守住四周门户,抢着从大开的中门冲进宅邸,旋被各种珍稀摆饰迷花了眼——“乌夫人”之富可不一般,即以越浦五大家的标准,亦属个中佼佼。平望来的贵族子弟别的没有,没少见了好东西,惊呼声此起彼落,哪里像是抄家?直似逛起了专收名品的珍宝阁。手无缚鸡之力的李绥就这么大摇大摆出了朱雀航,连他自己都觉不可思议。
  大厅之上,耿照踞于一张八角圆墩,正饮早茶,端着茶盅电目一扫,撞进厅里的金吾卫无不吓成鹌鹑,自动分作两列,垂手低头,气都不敢多吐一口,唯恐典卫大人忽展神威,厅堂内顿成血海。
  此番来的金吾卫,十之八九在论法会上亲睹三场恶斗,见识过这位少年典卫的盖世神功,来时还不觉怎的,咫尺间忽见本尊,当日的惊心动魄涌上心头,分站左右不敢喧哗也就罢了,到得典卫大人身前一丈,莫敢再近,遑论越其而过;偏生后头有人持续走入,一见耿照便即噤声,黑压压地挤在门边,个个灰溜溜的,怕有哪个起了头,立时便跪成一片。
  耿照“喀”的一声放落茶盅,站得最近的两人应声软腿,幸得同伴搀住,没能引领潮流。“……任大人呢?”典卫大人环视现场,瞧得众人一一低头,如遭利剑断首。“既然来了,何妨现身指教?”
  “任大人没来,来的是你家姑奶奶!”
  一串银铃般的清脆笑语,来人莲瓣似的小巧足尖探入深槛,裸出雪缎绣鞋的脚背浑圆雪润,虽未着罗袜,肌肤却较绸缎细罗更匀白,娇小的身形婀娜有致,玲珑浮凸,将一身淡紫间白的薄罗衫子,裹出了峰壑起伏的傲人曲线,圆凹紧致,分外精神,竟是水月停轩三掌院,皇后娘娘的亲妹任宜紫。
  身畔两张一模一样的娇俏面孔,分侍左右,同款的连鞘长剑俱收于臂后,连动作也如照镜对影,无有不同,自是任宜紫的侍婢金钏银雪。她二人虽是孪生,精致的巴掌脸蛋儿宛若一模印就,瞥见耿照时的神情,却能清楚区分哪个是哪个:俏脸羞红,慌慌张张转开视线,不敢与之相对的,是妹妹银雪;下巴微抬,一脸的看不起人,仿佛能听见她冷蔑一哼,却同样胀红了柔嫩粉颊的,肯定是姊姊金钏。
  双姝芳龄二八,正当青春年华,身子仍在长成,较之数月前所见,亦有微妙不同。金钏身形结实,细腰挺拔,要比妹妹略高一些;银雪则较姊姊更为腴润,周身充满水乡女儿气息,柔若无骨,甚是惹怜。显然双胞胎也不全是一样,耿照暗暗纳罕,不忘冲双姝一颔首。
  单论相貌之美,艳光四射的任宜紫依旧是全场焦点。
  更何况,也不只金银双姝犹在发育,较前度栖凤馆内相见时,任宜紫拉长了身板儿,却未因此显得瘦削,奶脯臀股益发丰盈,宛若熟实欲滴,更添一丝女人味;衬与无与伦比的紧致弹性,尽显青春骄人。
  她见金吾卫士一个个夹着尾巴似的,怒极反笑,单手叉腰,纤指一戟,环视众人:“在山上不是挺能吹的?怎地下得阿兰山,个个鹌鹑也似,丢尽了我叔叔的脸面!这厮被举发是姑射刀尸,谋逆造反的共犯,连慕容柔都不敢动手,今日金吾卫拿下了,还不扬威东海,震动京师?建功立业,在此一举!谁敢随我拿人?”
  卫士们面面相觑,尚未决定要不要轰然响应,耿照已忍俊不住,大摇其头。
  “任姑娘,你这话不对。匿名诽谤者黑函也,朝廷王法是不许人这样做的,你要抓,也是抓那些个张贴告示的人。你若疑心我犯了事,该是请我去问明案情,厘清是非才对,哪有未审先判的道理?
  “况且,这儿这么多人里,只我有朝廷敕封的七品官职,令叔父任大人若然在此,倒能提我问案,否则此间只有我能问人,你让何人问我?”
  任宜紫俏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纵使耿照说得慢条斯理——这点尤其气人,他绝对是故意的——她却连一句也驳不出,迳张着润泽彤艳的樱桃小嘴乖乖听完,模样可不大好看。身后金钏费了偌大功夫才没笑出来,银雪既尴尬又担心地碰着姊姊的臂膀,唯恐小姐忽然转头,把气出在姊妹俩身上。
  “你……你好大官威,是不是没把我姊姊姊夫放在眼里?”
  你是哪只耳朵能听出这样的结论——耿照简直吐槽不能,陡然间有些失语。靠姊姊姊夫也够没出息的了,能别这么理直气壮不?你好歹来点强词夺理啊。
  任宜紫忽然发现这居然也是种策略,显然还有点效果,索性不管内容,全凭气势压人。“对付你这种奸邪歹人,最好就是倚多为胜!你可别逼我动武啊,本姑娘带了两百来名金吾卫,一声令下,将你剁成肉泥绰绰有余,乖乖束手就缚,可免零碎苦头。”
  满厅的金吾卫士都快哭出来。这种拦路土匪式的说帖,棒槌都说服不了,场面要如何收拾?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怎么会以为能一亲任家小姐的芳泽,跑来干这等送掉小命的蠢事——“那好,我便随姑娘走一趟。”
  众人正自怨自艾,谁知耿照竟自伸双手,示意来缚。
  任宜紫都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见这傻子能蠢到引颈就戮,芳心窃喜,不忘干咳几声,摆足派头。“金钏银雪,捆了这厮,带回娘娘驾前审问。”孪生姊妹取出一条泛着乌金暗芒、约莫小指粗细的精巧链子,七手八脚捆了耿照双腕,拉着他跟在小姐身后,一路往厅外行去。
  “姑……姑娘,那我们……要做什么?”一名金吾卫茫然开口。
  “抄家呀。”任宜紫轻扭柳腰,回眸嫣然。“看到像证据的物事便打包带走,一张纸头也别放过,要是找到谋反的证据,可就发达啦。忙得差不多了就自个儿回去,省得我叔叔叨念。你们别跟来啊,小心本姑娘一剑斩了,只能自认倒楣。”
  大宅之外,停着一辆巨大的三乘牛车,通体髹满乌漆,四面门窗外俱都垂挂着细编竹帘,虽无华丽赘饰,一眼即知价值不斐,便在求见将军的巨贾名流中,亦罕见如此结实而低调的车体。
  以畜力计,一头牛能拉六到八百斤重,耐力尤强,适于行远,缺点就只有一个“慢”字。寻常牛车多作二轮,一乘绰绰有余,载上三四人也不怕。这辆乌漆大车用上三头健牛,四只径逾三尺、轴辐镶铁的包革大轮,其平稳之甚,怕是它最不惜工本的奢华处。
  金钏打开车厢一侧,拉下梯台,待其余三人鱼贯爬入,才将车门关妥,跳上辕驾,“吁”的一声控缰甩鞭,熟练地驾起了牛车。
  车厢内,简直就是一处具体而微的富丽闺阁,底层遍铺南方惯用的厚厚蔺草垫子——黑岛似乎有此常俗,朱雀大宅里有好几处这样的院落。绮鸳挑选的潜行都据点多半是类似的房间,诸女入室以前,总在架高的廊庑间褪去鞋袜,赤足在房里踏来踩去。蔺编的淡雅香气,混着少女足趾雪弯的轻潮微汗、肌肤润泽,亦是极诱人的一景。
  此间所用,似比乌家更讲究,蔺草香气馥郁,不夹一丝杂嗅,也可能是新近铺就,未受肌肤汗渍沾染。蔺草垫上,铺着轻软如云朵的厚厚被褥,材质耿照不知其名,整个车厢竟无“地板”之一物,就像一张大得不可思议的床。
  任、银二女都是褪了鞋袜才进的车厢,耿照双手不得自由,任宜紫掀开云褥一角,让他有草垫可栖身,蹙眉道:“喂,把那双泥鞋给我脱了,莫弄脏本姑娘的香车。”却是对着银雪说。
  少女小脸一红,屈膝跪坐,饱如桃实的雪臀绷紧裤布,枕在两只雪玉般的小巧脚掌之上,笨手笨脚地除去耿照的靴袜。他每日梳发更衣,等着被将军或娘娘提去审问,不惟里外衫裤,连靴子也是新的;反正偌大的府邸仅余李绥一人,有得烧水洗浴已属不易,横竖无人捣衣,索性每天换过新的来穿。
  任宜紫“泥鞋”云云,委实是真冤枉。
  银雪连男子的手都没碰过,羞得耳根红透,好在典卫大人的脚十分干净,与想像中的臭男子全然两样,她的胸口怦怦直跳,小脑袋瓜子里烘热如沸,颇难保持清明。
  车厢四角堆满绣枕,约是供乘者偎倚之用,居间有张奇怪的椅子,像是坐垫之上,凭空生出靠背与扶手,又似一张填充着枕芯的柔软太师椅锯掉四支木脚,总之十分怪异。
  任宜紫命银雪解开细炼,让耿照伸直腿,“坐”上那张无脚怪椅,再将双手捆于扶手。耿照发现怪椅的扶手靠背皆是硬质,能够充分地支撑身体,这若是拷问人的刑具,决计开天辟地以来最最舒适的一张。
  任家小姐似对他乖乖配合“移囚”十分满意,玉靥酡红,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转,跪坐合掌道:“好了,本小姐要来审问你啦,要是不尽不实,当心大刑伺候。”说着噗哧一声,约莫自己也觉好笑,唯恐被看扁了,赶紧抿住,努力板起俏脸,恶狠狠道:“你是不是刀尸?老实招来!”
  “不是。”
  “但人家说你是啊!”
  “那姑娘得问人家。”
  “我怎么知道是哪个说的?”
  “巧了。”耿照点头附和:“我也不知道。要不我们再打听打听?”
  任宜紫柳眉一挑,面色沉落。“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看我不起啊,当我是傻瓜似的。来人,给我用刑。”
  银雪本躲在她背后捂嘴忍笑,被唤得猝不及防,不觉有些发怵。
  “小姐……用、用刑?”
  任宜紫狠笑道:“还是我教你?”作势扬手。银雪“呜”的一声抱头闭眼,没敢躲开,片刻后未觉疼痛,才知主子不是真要打。
  她怯生生伸手,往耿照面上扇了一记,任宜紫抬起雪玉般的裸足,照定她屁股一踹,银雪向前扑倒,恰恰撞在耿照怀里。
  “没用的东西,闪开!我教你怎么打。”拎着银雪后领往旁边一扔,反手掴了耿照一记耳光,只觉手背像是打在玄武岩上,眼前一霎全白,旋即被难以想像的激痛所攫,两膝夹着左手满榻打滚,眼角挤出泪花。
  “痛……哎哟……疼死我啦!”
  “手背骨头多,是比较疼些。”耿照好意提醒她。
  “你的脸是铁做的么?疼……呼呼……疼死人了!”
  “为官不易,多少得练下脸皮。我是靠脸吃饭的。”
  “……‘靠脸吃饭’才不是这个意思!”少女狂怒起来,甩了甩红通通的左手背,拽起银雪的佩剑,劈头夹脸的一顿打。雨点般落下的鞘尖不只打在耿照身上,连银雪亦一并牵连。
  双胞胎里的妹妹不敢哭叫出声,死命咬着呜咽,举臂护住头脸。
  (是了,她是怕被金钏听见。)
  想起当晚在栖凤馆与孪生姊妹花斗剑,剑术高明的银雪性格软弱,技逊一筹的金钏为保护妹妹,总是勉强自己为她出头……
  “够了罢。别真的打伤了人。”耿照的左手不知何时恢复自由,冷不防握住剑鞘,任宜紫抽之不出,错愕还在愤懑之上。“乌……乌金链子……怎么……”
  “没绑紧,再绑牢靠些就好。”
  牛车突然停住。辕座上的金钏掀开竹帘,探身入内,寒声道:“你莫欺负我妹妹!”任宜紫本欲随口推托,蓦地想起一事,咂嘴道:“意念相通,感同身受……真是方便哪。怎地我和姊姊,就没这等好使的连心术?”似笑非笑,不知想到了什么,连颈根都红了,夹紧裙布里的修长大腿轻轻摩擦,一时忘了该追究金钏的不恭顺。
  金钏爬进车厢,褪去鞋袜。一样是不见阳光的肌白处,足弓却比银雪更小巧,也不似新剥菱肉般肉呼呼、水嫩嫩,线条更精致俐落,一如少女外露的剽悍不驯。
  她飞快检查了银雪的头脸手臂,边喃问“疼不疼”,以双姝知觉相通、感同身受的连心异能,宽慰的成分远大过垂询。银雪连抵抗都消极无力,扭动娇躯的颟顸与犹豫全然挡不住姊姊急惊风似的快手,早在表现出抗拒之前,关心便已跑完了全程。
  “你去驾车。”金钏指示着,全无商量的余地。某种意义上姊姊和小姐对银雪并无不同,都是不容分说的存在。明明她才是三人之中,武功最强的那一个,耿照忍不住想。“我来服侍小姐便了。”
  银雪接过姊姊递来的鞋袜,不愠不火地钻出去。在她的驾驭下,连牛车都比前度更慢些。
  金钏只瞥耿照一眼,连厌恶都懒得遮掩,就是典型的那种“你们男生都是脏东西”的无意义针对,重新捆紧乌金链,炼圈陷进袖布里,是搁着不理都隐约生疼的地步。果然银雪是留了手。
  少女的反抗异常直白,对任宜紫也一样,不知该说生性耿直,抑或不知变通。任宜紫是娇生惯养,但还没有蠢到视而不见,她将金钏的抗拒与不屑全看在眼里,绝非习以为常或破格包容,而是这样的“玩具”玩起来更有意思。
  金钏银雪她是想玩就玩,耿照却罕有今日这般良机,取舍不难。
  “你也见了,本姑娘问案那是半点不含糊。你要是再虚应故事,我就打她给你看。”说这话时一点也不脸红,边以鞘尖胡乱刺着金钏玩。金钏随手拨开,与逆来顺受的妹妹不同,没给她留什么主仆的情面。
  耿照到这时,都想不透她今日所为何来,任宜紫却饶富兴致,明艳无俦的桃腮杏眼间似笑非笑,狡黠得分外媚人。
  耿照总觉得她的美丽除了精致超凡的五官轮廓外,另有一股难言的野性与生命力,很难用一句“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交代过去。那些被她吸引挑拨、不知所以的金吾少壮,兴许不全是因为美色之故。
  “我听说你那个老婆是假的,你们不是真成了亲。她只是你们七玄里的一个妖女。”任宜紫斜乜着眼,抿嘴道:“还有人说,你和我二师姊才是一对儿,你就想做镇北将军的乘龙快婿,是不是?”
  宝宝锦儿在江湖上也算一号人物,“血牵机”的寡妇身份、同岳宸风厮混的旧史,都不是什么秘而不宣之事。阿妍不涉武林,又对耿照颇有好感,任逐流不会和她说这些。任宜紫却不同,缠着叔叔撒泼扮痴,娇嗔几回,便将符赤锦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耿照渐感烦躁,不想再陪千金小姐过家家,随口道:“是哪个说的,姑娘得问他。娶妻成家,还能有假么?我娶何人为妻,又与问案有什么干系?”口气冷淡,面上已无笑意。
  任宜紫没想他说翻脸就翻脸,先前那种彼此胡言调笑、暗藏机锋的好气氛消失无踪,搞不清楚自己错问了什么,不是就是提了妖女么?本已懊恼,余光见金钏翻了个白眼,自非是因耿照所答,怒火更炽,反而露出灿笑,悠然道:“就没句实话,看来非用刑不可啦。金钏,给我剥了他的衣衫,敢留得一丝半缕,仔细你妹妹的皮!”

你都1000级了,外面最高30级
易枫洛兰雪
易枫穿越到修炼世界,可惜只能当个凡人,无奈只能开个小武馆维持生活,偶尔打打铁,当个“一代宗师”混日子。直到有一天,小武馆变得热闹。几个仙风道骨的老头为易枫厨房里的菜刀争的面红耳赤……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2:06

【妖刀记】卷四七 惊梦逝鸿

第二六四折 卿如玉舄,何有洁污
  金钏先是一怔,旋即涨红小脸,蹙眉道:“我不要。没事脱……脱衣做甚?无聊!”
  任宜紫最爱看她面颊臊红的别扭模样,差点“咭”的一声笑出来,噙着樱唇忍住,露出兔儿似的小半截门牙,齐莹剔透,似以珠贝磨就,白得不带丝毫杂色。
  而羞意就像风寒,在轻晃缓行的密闭车厢里,肆无忌惮地交互传染着。
  始作俑者的任大小姐玉靥酥红,眼角眉梢水汪汪一片,端起宰制全场的主子身架,双手环着饱满浮凸的两丸娇挺,嗤笑道:“好哇,不剥拉倒。你找根鞭子,要不剑鞘也行,先抽他一百下。几时服软几时停手,别把人打死啦。”
  金钏闻言又怔,面上酡红未褪,不禁犹豫起来,只拉不下脸,嘴上兀自不让。“哪有剥……剥人衣衫这种刑罚?也太不成话。”
  任宜紫忍着笑,忽问:“你知这车是谁的?”
  “……我哪里知道?”金钏皱起细巧白晰的眉额,似不甘心被问倒了,别过头去,冷哼:“管它是谁的。”
  “是梁子同那死鬼的。”任宜紫对她那无力的小小拮抗装作不见,笑着接口:“那厮被慕容柔打进大牢,住的园邸给抄啦,搜出淫具无算,这辆牛车就是其中之一。”
  “淫……”金钏杏眸微瞠,随即极力平抑,免教她遂了心意,低啐一口。“又来胡说八道了。”
  “可不是我瞎编,不信问叔叔去。据说那梁子同看上哪家闺女,如有不从,又或多花工夫才弄到的,买回来便缚上车——”一指耿照处。“往园里绕,做……做那档事,车厢四面都打开,让府里的人围在廊庑间瞧热闹。”
  金钏红着脸啐道:“说谎不打草稿!这车能打开的门,撑死也就三面,前头连着辕座是要教人看——”见她比了比车顶,顿时语塞。
  “廿五间园里不乏阁台,居高临下,那才叫好看。”
  任宜紫说着,小手伸进云褥里“喀喇喇”地一阵转扭。耿照身子忽向后仰,整个人被抬高尺余,仿佛车底凭空升起一张胡床,将人放倒托起。唯一不对劲的,就是两侧的“扶手”也跟着抬高分开;椅背若持续倒落,又或扶手再高,不免折断肘臂。
  金钏急道:“别弄啦,你要折断他的手啦。”扑前压住一侧扶手,不让机簧转动,再有不对,便要松开炼锁。
  任宜紫也没想到会这样,抽出小手亮与她瞧,急唤:“……别松链子!这厮的武功深不可测,纵虎归山,你抓得回来么?我又没要折断他的手,你心疼什么?”
  金钏大羞,俏美的瓜子脸蛋儿活像火烤柿子,又红又热,就算下一霎眼冒出烟来也非奇事,纤指一戟,结结巴巴:“你、你……胡……”始终难以成句。
  任宜紫没料到她反应忒大,反失了逗弄的兴致,微一耸肩,口吻不咸不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你将他的衣衫剥了,咱们往闹市行去。这厮若不识好歹,就把车厢四面打开,教越浦的百姓瞧瞧热闹。”
  金钏一凛,脸热略褪,虽说赤身露体难堪得紧,总比挨鞭子强。小姐是脑抽了啥事都干得出的主儿,此际她未必真想打耿照鞭子,但这也不顺其意、那又不遂其心,说不定便真要打,届时十头牛也拉不回。把心一横,伸手去解男儿腰带。
  耿照本能一缩,少女又窘又恼:“还不是你惹的事,别添乱!”越急越解不开结子,用力一拽,“嘶”的一响,居然硬生生拽断腰带,差点一屁股坐倒。
  失去腰束,里外几层衣衫一起敞开,袒出少年筋肉虬结的上身。
  在困等的这些天里,尽管李绥三餐备便,未敢慢怠,耿照吃两口便搁筷,更多时候饭菜凉了也没动,让李绥原样撤走,加上浅眠深患,匆匆数日,整个人清减许多,壮实的身板消了风似,胸肋浮凸,益显出嶙峋错落的筋骨线条。
  金钏未见过他赤身裸体,但栖凤馆一战,被压制得几无还手余地,其身形早已烙于脑海,烧成灰也忘不掉。
  记忆中,少年胸膛厚实,肩膀宽阔,岂是这般形销骨立?不禁伸出小手,碰了碰他线条冷峭、薄如锻钢的腹肌,但觉指触寒凉,简直不似活物,吓得缩手。
  身后“咭”的一声乍现倏隐,她满不愿被主子小瞧了,银牙一咬,硬是将手搁在少年腹间,抬头见他眼眶凹陷,眼袋浮肿;唇颔的髭根虽剃得干净,凑近时还隐约嗅得胰皂香气,不知怎的仍觉一片青惨。若非双眼精光熠熠,活脱脱是郎中所云“印堂发黑”之象,喃喃道:“你……病了么?怎地……弄成这样?”
  他说话倒不像是快病死的调调,冬烘得令人恼火。
  “金钏姑娘,我听人说:‘男女异群,不窥壁外。’似这等荒谬之命,不应盲从。”声音不大,却有种沉稳内敛、游刃有余的感觉,喉底似有真元滚动,欲强欲弱,无不收放自如。
  金钏迄今十七载的人生中,所识之人,有此修为者不多,水月停轩只一位代掌门差堪比肩,武名远播的二掌院尚有不及,遑论诸女,约略放心些个。
  却听任宜紫冷笑:“就你学问大!《女论》还说‘男非眷属,互不通名’,你是金钏丫头什么人,还不是直呼其名?”
  金钏较内向的妹妹银雪更易脸红,非是脸皮薄,实乃体质所致,颇受任大小姐折腾,平日亦甚苦恼。
  但大小姐也不总是含尖带刺,意有所指的。
  说者无心,听在金钏耳里,“你是金钏丫头什么人”云云直似反讽,至于讽了哪里,个中因由又经不起推敲;小心思绕来转去,自是耿照不好,一为泄愤,二为自清,抓他裤腰一扯,一声脆响,里外几重布料应声两分,将典卫大人的正服绸裤扯了个稀烂。
  碧火功虽是“发在意先”,耿照没料到她翻脸跟翻书似的,一言不合便拽人裤头,要挣脱炼锁已来不及了,青着脸闭口不语。金钏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敞开的上衫剥至肩下,拔出匕首一戳一划,从领后割断,自此除了被夹在背后臂间的残帛,耿照可说是赤身裸体,一丝不挂。
  金钏不止容易脸红,还特别易汗,这旋风似的一轮出手,已在少女微噘的唇上匀布珠光,密如晓露。她还匕入鞘,将剥下的残碎抓成一团,掀开竹帘,一把扔出牛车。
  就着编帘滑落的一霎,见所经处墙高院深,蝉鸣唧唧,似走在连片桐荫里,没见有什么行人,显然银雪与她心有所感,也是挑僻静的道路行去,免得耿小子出丑露乖。心中大石落地,不顾双颊滚烫,气汹汹转头,示威似的直视小姐。谁知任宜紫双手掩面,张大樱桃小嘴,惊呼道:“你、你……你做什么!”
  “我、我……是你说……”金钏没料到会有此问,结结巴巴:“剥……剥他衣衫……不、不留一丝半缕……”
  “我是说衣衫啊,衣衫!那是比喻,谁让你剥他裤子?”任宜紫以手覆额,极其夸张地翻了个白眼。“还有,你把他的衣裤扔外头做甚?”
  金钏被她一轮抢白,根本来不及思考。
  “我……我……那衣衫都……都烂了,不能再穿啦!索性……索性扔……我不是……我去捡回来!”欲自任宜紫身畔挤过,去开厢底之门,却被小姐扯住。
  “你傻啦?这一开,外头见这……这模样,是谁丢人?我可不要!”杏眸滴溜溜一转,指着金钏鼻尖,盛气凌人:“你褪了外衣,把那恶心的丑物遮起!”见她面色惊恐,不给反口的机会,迳使杀着:“不是你脱,就是银雪丫头脱!总之我是不会脱的。快脱!男人的丑物……恶心死啦!”
  金钏虽未细瞧,对此却无异议,小脑袋瓜子里热烘烘的,只有“我闯祸了”这个念头,根本无法思考,慌忙解衣,上身仅余一件缎面压金线的大红抹胸,彤艳的色泽加倍衬出肌柔,是只有青春无敌的胴体才能驾驭的活泼与亮丽。
  金钏身板纤薄,不是瘦削干瘪的那种,近乎全裸的美背上,有着起伏分明的肩胛肌束,仿佛于艳红的抹胸系带交错之间,缚着摊翅仰首的雪白乳鸽,每一动都像是垂死振翼的挣扎,有着难以言喻的凄艳。那是她奋力挥剑,以求突破天赋所限的生命印记。
  任宜紫一向欣赏她差堪合握的腰枝,那全是肌肉、不带丝毫腴软的线条,在自己身上永难见得——对于有天份的人来说,苦练简直浪费时间——总有一天,金钏会变成那种全身硬梆梆的丑女人罢?即使如此,她还是打不过我,任宜紫心想。
  她锁骨以下十分平坦,甚至略带骨感,平削的线条到了艳红的锦缎抹胸上,却裹出两枚新炊包子似的圆鼓,乳廓下缘比想像中更饱满,少女一抬臂、一耸肩,甚至在云褥上撑臂膝行,两只肉包便恣意晃摇,纵使乳量小巧,仍有着酥颤难止的细绵,视觉上极之诱人。
  肉包弧顶约三分之一处,挺起两枚浮凸,约莫樱核大小,汗湿的锦缎裹得蒂儿纤毫毕现,宛若枝上含苞。比起小巧的奶脯,昂翘的蓓蕾无疑充满诱惑,两者间反差之大,意外地浮挹着淫靡的气息。
  她胸口唇上全是汗,抹胸近腋处亦然,褪下的薄衫早被浸透,蒙在耿照腿间遮掩有限,反衬得乌影狰狞,颇欲跃起。
  金钏一抹汗,几绺发丝黏在口边,衬与酡红玉靥,令人遐想翩联。任宜紫不动声色拿了个枕头,双手交叉按在腿心,腿间温腻的液感似乎远了些,听金钏转头急问:“怎……怎么办?我衣衫太薄……什么也遮不住……”装出既慌张又生气的模样,失声道:“我怎么晓得?脱你的抹胸给他遮啊,丑死了……呜呜……”抱枕侧转,蜷成一尾活虾,小脸埋入云褥,似是气急而哭。
  金钏怎能褪下贴身的小衣?惊慌略去,在思绪恢复运转前,责任心抢先一步,反正自己捅的篓子自己收拾,把心一横,并腿抬起,将裈裤褪了下来。
  她姊妹俩平日所著,更近男子武服,佩剑也不离身。但任宜紫在栖凤馆内,身份是皇后娘娘亲妹、当朝一品大员之女,侍婢作江湖儿女情态,不免教人耻笑。今日仓促下山,向宫人借来的外出衣裳可也不适合动武。
  对上扬威论法大会的典卫大人,难免一场恶战,穿着开裆绸裤可不成,金钏特别在里头穿了条纱裤。纱质亵裤短透轻薄,也遮不了什么,只能聊备一格。
  任宜紫就着指缝,见这蠢丫头居然脱了裤子,差点笑得打跌。正自苦忍,瞥见合裆处透着大块湿濡,管它是汗还是旁的,总之是会阴所出,一把跳起,指着金钏大笑:“好你个淫贱丫头,春心动了是不是?瞧本小姐缴了你的淫迹,昭告天下去!拿来!”玉臂一探,明明前一霎眼人还偎在角落,金钏未及回神,裈裤一角已被攫住。“小阁藏春手”使到这般境地,在本代水月弟子中确是坐三望二,不负掌院之名。
  无论被戏耍多少次,金钏就没习惯过。
  每一次的背叛和辜负,都跟头一次一样疼痛不堪。小姐固然可恶,她更气自己学不乖。这世上怎会有人,能这样不把别人当一回事?少女揪着不放,“嚓!”薄绸分裂,任宜紫轻轻一撑止住退势,扬手将半条裈裤扔出竹帘,挑眉道:“这裤儿烂啦不能再穿,回头我给你买新的。”
  金钏良久无言,只着抹胸纱裤的身形苗条如柳,似无半点油润,肌肤紧滑,连结实的肌束都柔和起来。任宜紫很享受她那受伤小动物般的神情,相较之下,“不得反抗小姐之命”这条,只是增添风味的调料罢了,远比不上食材自身可口。
  银雪看似软弱,某种意义要比她姊姊聪明得多,非但早早放弃反抗,说不定连感觉亦都麻木,无论任宜紫做出多过份的事,她尽管害怕、恐惧,会哭喊求饶,却半点也不意外,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还好金钏跟她妹妹不一样。任宜紫忍不住想。
  “衫子……”她指了指耿照腿间。“拿过来。”
  金钏迟疑片刻,面无表情地拎起,扔了过去。
  任宜紫巧笑倩兮,当着她的面将薄罗衫子扯出大口子,是再难穿上身的程度,才又随手扔出竹帘外。
  “那是问人借的。”
  “我赔十件新的给她。”
  金钏似不意外,冷道:“接下来呢,要我脱哪一件?还是全部脱光?”反手去解抹胸系结。
  “没让你脱!我又不想玩这个。”任宜紫冷哼一声,突然冲耿照一笑,眸底甚冷。“蠢丫头耍了个乌龙,你该不会以为没你的事了罢,典卫大人?”耿照尽量不看金钏裸露的肌肤曲线,木着一张黑脸。“任姑娘,你到底想怎样?”
  任宜紫美眸流眄,嘻嘻一笑。
  “不是问了你么?那穿红衣、白皮肤的美貌妖女,到底是不是你老婆?谁让你东拉西扯的,就是不说实话,活该你那身新衣裳。”
  先前金吾卫涌入大宅,耿照以为是任逐流领的头,能叫动这位金吾郎的,也只有皇后娘娘了。阿妍姑娘与己相善,中间还隔了韩兄这层关系,十天时间够他们通消息的了;金吾卫看似拿人抄家,实为保护,只要到了栖凤馆,恁谁想抓绑上的刀尸疑犯,总不好问皇后要人。
  此举关系重大,阿妍姑娘断不会派任宜紫来,今日之事怕非娘娘的意思。
  任宜紫弯来绕去、不依不饶,就是不肯放过宝宝锦儿的事,饶以典卫大人之精明,也摸不透其用意,只不想让她逮到借口,再折腾金钏姊妹,暗自叹了口气,冷道:“她的确不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可也不是什么妖女。”
  任宜紫嘴角上扬,瞟了金钏一眼,一副“你看吧”的得意模样,二人于此显有分歧。耿照摸不清少女的心思,又听任宜紫追问:“她虽不是你老婆,可你们俩好过了,是不是?”
  “干你屁事”四字差点冲口而出,耿照生生将话咽回喉底,并未应声。
  任宜紫也不以为意,玉笋尖儿似的纤指绕着发尾,冷不防问:“你也同我二师姐好过了,是不是?才想娶她做老婆,不认那七玄妖女的露水情缘了。我说得没错罢?”
  耿照脸色微变。“任姑娘,我敬你师门出身,才忍让再三。你问的全是我之私事,与你何干?这般出言不逊,损及令师姐的名节,所为何来?”
  “你瞧,我猜得没错罢?一说到红姐,他就生气啦,还说明月清风两不涉?”
  任宜紫的笑声动听如银铃,虚握五指,以手背掩口,白晰的掌底一抹握红,如染梅渍,说不出的粉润。
  她看似与金钏说话,水汪汪的杏眼却瞅着耿照,赤裸裸的衅意毫不遮掩,另有一股含嗔似的娇媚,怕连她自己也未必察觉。耿照没想理她,任宜紫却眯着眼上下打量,仿佛他脸上开了朵花,片刻才啧啧道:“哎呀不对,原来你既想娶红姐,贪图她那镇北将军府的东床,又舍不得妖女的好处,想脚踏两条船呢。是不是我那二师姐空有副迷人的身子脸蛋,床笫上却无趣得紧,不如同妖女颠鸾倒凤,睡起来更舒坦?”
  耿照面颊发烧,倒不是被小丫头说中心思,而是任宜紫好好一个中书大人的独生闺女、水月停轩的三掌院,说起男女之事毫不避嫌,虽不到粗鄙猥亵的地步,但“好过了”、“颠鸾倒凤”、“睡着舒坦”等暧昧的字眼由她动听的嗓音说来,强烈的违和感本身就十分刺激,闻之令人脸酣耳热。
  更要命的是,与宝宝、红儿欢好的销魂蚀骨,本就是无可取代的珍贵记忆。被任宜紫一说,双姝绝艳的胴体浮现脑海,当真是宝宝娇腻红儿俏,皆是风情无两,益发激起欲焰。
  他连日来睡难安枕,肩负沉重,体内阳火亢燥,本已逼近临界。
  符赤锦、郁小娥等入谷避难,潜行都诸女虽在越浦城内行走,耿照并不把她们视作可供盟主恣逞兽欲的禁脔——万不幸被漱玉节嗅到一丝端倪,恐怕诸女皆难幸免——连绮鸳回报时,都尽量将李绥一并唤入,或索性隔屏说话;否则以绮鸳姑娘绵股诱人,行走间肉感满溢,光看便觉弹手已极,怕自己难以把持,恍惚间铸成大错。
  “你身上有伤,知道么?”
  在朱雀大宅撤空之后,有一晚蚕娘来找他,罕见地窝在向日金乌帐里,便遣出了随行的玲珑四嫔与四穷童子,蚕娘也没有卷起纱幔,或像过往那样邀他入帐的意思。
  “因为蚕娘身上有伤,同你一样。”
  许是察觉空气里若有似无的疑云,蚕娘抢在他之前,笑着自我解嘲。耿照总觉得她的声音比往常要嘶哑得多。“我的伤好说,你的则麻烦。有两个可行之法,原本择一即可,能并行那是最好,偏生头一条你小子就办不了。”
  跟隐圣交手不可能毫发无伤。耿照多次以入虚静之法内视周天,却无法明确地说出伤在哪里,只知道经脉郁结,行气不顺,怎么都无法调整回巅峰状态。
  “碧火神功乃天下自愈圣品,双修则是推动碧火功的捷径。你身边那火神岛的神君丫头,还有水神岛潜卫的长腿丫头,都是阴元丰沛的鼎炉;不怕被毒蛇咬死的话,漱玉节那丫头也是一绝。我知你把她们赶进冷炉谷,不考虑入谷小住几天,祓除病根,就只能找那孤竹国的野丫头啦。她身上有你的同源阳丹,也是一法。”
  耿照苦笑着摇头。
  “那……另一个法子呢?”
  “胤丹书那孩子,改良了我的天覆功。你见那熊孩子胤铿使过,连毁去的经脉都能重生,光以自愈效果论,我宵明岛正传颇有不及。”蚕娘叹了口气。“现在练你是来不及啦,还好有胡小子。让他为你行气推血,打通积郁,再找俩纯血丫头补一补……要不,顺序倒过来也行。莫在对抗殷小子之际,还拖着这副破破烂烂的身躯。”
  耿照并未告诉蚕娘,老胡去了朱城山,没这么快回来。
  蚕娘天明前才离开,应他之请,撤去了始终隐于大宅内保护他的刘、杨二嫔。少年并未按银发女郎吩咐,以双修之法泄去阳亢,积久难禁的坏处终在此时显露出来。
  任宜紫何其机灵,男儿腿间逐渐昂起的巨物,岂能逃过法眼?红着小脸轻咬樱唇,纤指一比,神气活现,迳对金钏道:“我就说他是个浮滑无行的登徒子,你还不服气。瞧他那物事……都成什么样了?他瞧着红姐时打红姐的主意,红姐不在又姘上七玄妖女;如今见了你的身子,多半便想要你啦。这般臭男子,你要不要再替他说话?”
  金钏脸色自然是极难看的,又忍不住拿眼角来瞧,见男儿的阳物已非适才匆匆一瞥的模样,粗圆如婴臂般的肉杵上浮起筋络,弯翘如镰,昂然指天,全然想不出腿间悬着这般巨物,如何能行走坐卧;杵尖绷着个形状大小俱似熟剥鹅蛋的紫红肉菇,通体滑亮,不能说难看,却有种莫名的迫人之势,感觉挺怕人的。
  她全副心神皆被这平生首见的异物所攫,正欲细细审视,余光偶与耿照视线一对,赶紧扭头,面颊滚烫,才想起该露出轻蔑不屑之意,小巧挺翘的琼鼻里一声重哼,果然甚是不屑。
  任宜紫眯着猫儿似的眼缝,舌尖轻扫唇瓣,仿佛这样能稍解口燥。心儿怦怦跳的异样,令少女莫名兴奋起来,她很想伸手去摸肉棒,感受它的尺寸和触感,碍于自己的身份,这样做很不合适——起码一开始不行。
  她知道该怎生开始才好。
  “喂,你摸……摸摸看,看他是不是病了,怎地……突然变得这么大?”
  金钏迟疑了一下,耿照本以为她会严词拒绝,岂料少女俯身趋近,绑着金红缎带的长发,自低斜的裸肩后扫落,晃开一抹幽幽的苜蓿芽香,尖细的发梢扫得男儿腹间一片酥痒。
  几不见毛孔的细致肌肤,一下子盈满视界,逆光可见细细的、柔顺的汗毛,仿佛透着晕芒。还有那件质地滑亮、渲开片片汗渍的红缎抹胸,每寸起伏无不贴着湿布,仿佛金钏未着寸缕,而是直接在紧致的腰枝、玲珑的奶脯上描金绘红,勾勒出亵衣的图样。
  龙杵滑入细凉的指间,搔痒似的触感既舒爽又锐利,光这样就让肉棒不由自主一胀一跳,瞬间又膨大了些。
  金钏睁大杏眼,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从耿照的角度,很难判断她的表情是惊诧抑或其他。
  而少女全然不管他的心思反应,伸手握了握肉棒,如敷粉般细嫩的掌心触感,混着汗渍的腻滑,令耿照几乎无法自抑,仰头吐了口长气。
  他俩只见过三回、打了两架,没动手的那回还是拜了金钏昏迷不醒所赐,严格说来不算相识。听任宜紫的话意,敢情金钏还替自己说过话,心中微动:“是了,当日在栖凤馆,我替她俩向任姑娘求情。念此不忘,便能理喻。”忍着杵上丝滑般的肤触,低道:“金……金钏姑娘,你听我说。女子贞节,事关重大,不可……唔……不可轻易失之。你家小姐随口相戏,你好好一个姑娘,将来尚有良缘得配,莫为此轻易牺牲名节。”
  金钏本是垂颈轻握着,听他一说突然抬头,小手捋起,眼神又似初识时那烈如锻钢的模样,雪腮绷紧,耿照甚至不知怎么冒犯了她。
  “你拿‘名节’来说嘴,莫不是要笑掉人的大牙?”
  角落里,任宜紫双手按着绣枕,遮住腿心,懒洋洋地偎着,嗤笑道:“名节这种东西,是专门拿来吃女人的恶兽!你们男人睡上几千几百次,均无损道德,可以高高在上,指着别人说长论短;区区一圈薄肉膜子,捅一次就破的玩意,怎就能论断女子的污洁?
  “我本以为你是无耻了些,金钏那蠢丫头则以为你没那么无耻。待你说出这两个字来,才知你不是无耻而已,而是剥杀女子、狼心狗肺的坏东西!”

总统夫人,晚上见!
吕涵芷
她被亲人出卖,沦为陌生男人的生子工具。五年后,她褪去青涩,成为名不见经传的插画师。一次漫展,她遇到傲娇萌宝。 “女人,乖乖跟我回家,我就让你抱大腿。一送你绝世好老公,二让你画画技能爆棚。”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2:19

第二六五折 留情空寄,啮魂血谱
  耿照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作梦也想不到,会从任宜紫的嘴里,听到“薄肉膜子”、“捅一次就破的玩意”云云,骇异之下,脑中空白了好一会儿,才省起言语背后的意涵。
  水月停轩份属东海佛脉,尤重弟子贞节,自“红颜冷剑”杜妆怜打破比丘尼继位的惯例、以檀越接掌门户,特别立下“处子执位”的规矩。在红螺峪时,染红霞等三姝身中赤眼之毒,须赖耿照消解,事后除黄缨大而化之,不以为意,红儿、采蓝等均为此痛苦不堪,可见水月门风。
  任宜紫此番狂言,直斥女子之贞操如枷锁,耿照虽非全不同意,但出自水月三掌院之口,委实令人匪夷所思。
  回过神,硬胀的杵尖一凉,所触腻润,金钏不知何时褪去薄纱亵裤,骨肉停匀的大腿跨过男儿腰腹,踮脚抬臀,支起身子,益显腰低股圆,美不胜收。布满细汗的肌肤滑亮亮的,从腰际、臀侧到大腿,映出一抹滑润如水的迷人曲线……
  耿照这才意识到,这副胴体早已发育完熟,周身充满女性魅力。
  他看不见少女臀底,但见平坦如削的小腹尽处,一抹卷曲的乌黑纤茸。金钏上身倾至男儿面前,鼓胀的肉包几乎贴面,意外不显娇小,撑饱抹胸绸面的乳量令人垂涎,鲜果般的酸甜体香混着汗嗅,分外催情。
  强烈的视觉、嗅觉刺激下,本已硬得惊人的肉棒又昂起分许,一跳一跳拍弹着少女会阴,发出湿黏的啪唧浆响。
  金钏仰头轻颤,男儿杵尖一阵弹打,恰击中她勃挺如豆蔻般、自行剥出肉褶的嫩红蒂儿,刹那间雷殛蛇窜,半身酥麻,大腿一脱力,差点一屁股坐落。
  便只一沉,腿心仿佛被一根烧红的烙铁捅穿,入肉的锐疼才刚涌现,蛤口又像被什么卡得又满又胀,直要撕裂身子,藕臂死死撑住男儿腹肌,不让再进。
  她的玉户生得小巧,腿心里如有一只光滑圆润的金环宝螺,玉色剔莹,肉贝饱满,合缝处如封似闭,连自家纤指都不曾探入分许,难窥花径深浅。这一下捍格没坐折肉棒,全赖缝儿里外浆汁腻润,杵尖于受力的瞬间滑至蛤底,嵌着缝儿一顶,如以匙尖撬贝隙,稳稳顶开一线鲍,抵入一团娇脂。
  难以言喻的湿濡,令男儿不由得眯眼,无声地吐了口长息。
  比起灼人的体温,腿心秘处显得又凉又滑,杵尖微入,只觉软如凝酪,半液半固,怕用力些便要揉化了去。滑腻的肉贝夹着敏感的龟头,贴肉轻熨,与男儿大腿相贴的腿股却是绷紧的,凉与烫、蜜肉与肌束、娇软与结实的反差,直教人魂飞天外。
  耿照激灵灵一颤,心知此际再劝,不过是提油救火,索性闭口,待她少时知难自退。
  金钏行动果绝,然以蛤口之逼仄,实难想像男儿胯下的巨物,如何塞得进仅容指尖稍入的花径里,加上玉贝被撑开的痛楚万分难当,心下微怯,不禁萌生一丝退意。
  身后任宜紫唤道:“你……做什么?快、快下来!我让你吓唬吓唬他罢了,没让你真与他做……听说破瓜疼痛得紧,你莫逞强,快些下来!”
  被她一说,金钏反倒不肯下来了,贝齿一咬,徐徐坐落,痛得唇面煞白,小巧的玉额冒出豆大冷汗,当真是比刀剐还疼,怎么都坐不到底,而苦楚却仍持续堆叠着。
  从耿照之所在,能清楚看见角落里任宜紫缩腿偎坐,怀抱绣枕,说这话时难掩一抹似笑非笑不怀好意,少年忍着杵上次第吞没的酥滑,正欲开声,杵尖“剥”的一蹭,穿入一处更狭更紧、孔眼似的小窝子,龙杵仿佛被酥酪裹着一捋至底,搠入一团温黏。
  头一个浮上少年心版的念头不是“紧”,而是“软”——与结实健美的体态相比,金钏的花径简直娇软得不可思议,是捅破那圈薄薄的阻碍后,再无法抵挡阳物的蛮横侵入,轻而易举便遭长驱直入,一股脑儿顶进花心的程度。
  少女的唇瓣几被贝齿咬出血来,仰头呜咽。破瓜的疼痛,以及被顶中花心的快美,对少女来说都是此生未有的强烈初潮,瞬间剥夺了知觉反应,金钏眼前倏白,仿佛被抛到九天之外。
  娇躯虽僵,久经锻炼的胴体依旧保有骄人的弹性。
  结实弹手的翘臀一坐到底,撞上男儿腿肌又弹起,感度绝佳的玉腿本能屈伸,准备在下一次的撞击到来时,给予更顽强激烈的反馈……就这样,失神的少女凭借过人的肌力与协调性,就着膣内的丰沛泌润起起落落,持续套弄,一路推送着夺走自己初红的男人,同攀欲望之巅。
  耿照料不到她有这般魔性的肉体,猝不及防,腿腹筋肉不住弹动,拱得娇小的少女如坏掉的骑马玩偶般,上下颠颤,纤细的肩颈手臂抛如风中枝蕾,无助的模样说不出的好看;想到是那位要强好胜、始终绷着一张俏脸的金钏姑娘,更是淫兴大发,倍感爽利。
  他平生所御诸女,纯论膣中紧凑,当以弦子为最,女上男下的骑乘体位亦是一绝,仅稍逊红儿的悍猛半筹。
  染红霞脸皮极薄,完事后深自懊悔、恐遭爱郎轻视,偏又溺于欲海无法自拔,忍住羞耻哭着索求阳物的模样,与弦子随兴驰骋、全不知羞耻为何物的逼人欲死,可谓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俱是男欢女爱中的极品。
  金钏花径娇润一如宝宝锦儿,却有弦子红儿般的矫健,于失神间自行套弄,不止耿照舒爽难言,她自己更是乘风叠浪,叫唤越见急促,声音娇腻婉转,听得角落里的任宜紫脸酣耳热,杏眸水汪汪的,绽出异样神彩。
  金钏越扭越急,身子一蜷,膣里无预警地大搐起来。
  裹着阳根的腻润一缩,吸力遽增,龟头仿佛被一团嫩肉吸进去,包覆感更强,本已紧迫的花径没能再收束多少——即使有,其娇软也难抗男儿坚巨——突然间,一股极阴凉的玉液狠狠浇上龟头,溢出窄小的肉窝窝儿,填满了膣管与阴茎间所有罅隙,异样的酥凉浸得龙杵一胀,快感痛锐,麻痒难当,差点便要丢盔弃甲,一泄如注。
  这种奇特的酥爽耿照并不陌生,尚不及细想,怀中少女又生异状——金钏半昏半醒,糊里糊涂迎来人生头一回高潮,身子微弓,“呀——”的一声尖叫,被剧烈的快感炸得柳腰一扳,整个人向后倒;几乎在同时,车体轰隆一震,右侧似撞着什么,拖行着擦滑一阵,才静止不动。
  眼看金钏要倒栽葱跌落,后脑勺乃人身要害,撞地难保不受重创,至此耿照再难保留,单臂一扯,乌金细炼固然坚不可摧,牙床却无这般牢靠,被铁臂、金链夹着一绞,喀喇声落,右侧扶手硬生生给绞了个稀烂。
  少年连同碎裂的破片布匹,一把震脱炼缠,及时搂住少女腰枝。为防震伤她五脏六腑,这一下的劲力与时间拿捏,可谓“蜗角极争”的至极展现,所费不下于对战隐圣;再慢分许,又或少用半分气力,金钏不免以颅颈撞折收场。
  束发的金红缎带不知何时被她摇脱,晃落的大把湿发如柳丝般扫过云褥,金钏闭目张口,挂在男儿臂间喘息,鼓胀的奶脯撑得抹胸缎面起伏不定,肌香混着湿咸的汗嗅、微略刺鼻的淫靡膣蜜,以及鲜浓血气扑面而来。一缕殷红沿着她的大腿蜿蜒而下,直淌至细长的足踝间,乌艳夺目,自是金钏的处子之证,只没料到流了这许多,可想见股间破瓜之狼籍。
  “我占了她身子”的念头,至此突然具现起来,有血有肉。此前“金钏姑娘”不过是个称呼,至多是任宜紫随身的一道秀丽景致,没什么真实感。
  他那塞满各种大事待办的杂紊脑袋里,终于匀出一点空间,得以感受臂间柳腰之薄,带汗肌肤的嫩滑滚烫,以及少女檀口中的湿润香息……
  欲火骤尔勃发,还插在嫩膣中、弯翘的阳物竟又胀硬些许,刺着花心子里那团油润的小肉窝窝往里戳。
  金钏婉转娇啼,垂于耳际的酥软藕臂猛然举起,攀缠着男儿脖颈,像在推拒阳物深入,又像央求他再插深一些;娇痴缠绵之甚,蓦地撩起男儿心绪。
  一股难以名状的爱怜与刺疼,伴着澎湃如潮的欲念涌至,耿照收紧腕臂,箍住她结实的柳腰,放开巨阳深深地、满满地填实了少女无比软嫩的凹陷,插得她昂颈抽搐,“呀————”的一声长长颤音由嘤咛、尖啼,终至张嘴无声,紧闭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睁了开来,满目俱是迷蒙水雾,纤纤十指揪紧了男儿颈发,不住簌簌发颤。
  两人鼻额几乎相抵,却连再挪前分许、四唇相贴的余裕也匀不出,所有感官知觉、身心气力,全被紧紧嵌合的下体所攫,金钏张歙着、轻颤不止的唇瓣凉到散出冰花似的寒气,舌尖也是,不住轻甩螓首,呜咽娇吟,仿佛再承受不了膣里逼人欲死的快美。
  耿照彻底无视了少女的软弱哀告,扎实的、稳稳的刨刮着她,粗如婴臂的阴茎竟还能再膨胀;熟卵似的杵尖明明已捅进花心,却仍兀自深入,串着少女如舟经浪的娇躯,欲将那花儿似的迷人身子捅穿。
  毫无花巧的抽插最难当,尽显男儿过人粗长。针砭几回,金钏打着哆嗦软在他臂弯里,花心深处再度涌出那晕凉玉浆,液量之沛,自两人交合处溢出,濡得股间一片湿凉。
  耿照得益于精纯的处子元阴,欲火更炽,搂着欲折未折的柔韧柳腰持续抽添,转眼间,原本瘫软如泥的金钏倏又绷颤起来,死死掐着男儿臂膀,指甲几乎自粗壮黝黑的臂肌中刺出血来,疯狂地扭腰挣扎着,结实弹手的浑圆雪臀极力后翘,仿佛要将胀大到难以想像的阴茎拔出,一边摇首娇啼:“不、不……不要了……呜呜……啊、啊……不……不要……不要……”便是初经人事,也直觉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极之不妙,却难动摇男儿的摧残蹂躏,耿照虎虎喷息,将阳具一捅到底,感觉被捅破的薄肉圈儿紧紧束着阴茎根部,剧烈痉挛的嫩膣一路掐挤,娇腴的管壁终于狂暴起来,撕咬似的吸啜着肉棒;在元阴玉浆第三度泄出的同时,男儿低吼一声,将滚烫的浓精满满灌入了花心里。
  金钏不仅花径短促,花心深处的肉窝子亦是小巧如豆,膣管的腴嫩全然扛不住男儿凶猛的喷射,最敏感的花心顷刻间如遭无数浆粒贯穿,少女柳腰一弓,力气大到几乎挣出臂围,如非卡着圆翘的雪臀,这一挣便像活虾离水,摔落地面。
  余势所至,“剥”的一声阳物退出,沾着片片落红、花唇红肿不堪的阴户里,稀哩呼噜淌出大股浊浆,有稀有稠,汁水淋漓,肉贝随即闭合,将泰半男儿精华留在了身子里,只余云褥上一滩掌心大小的白汤,渗入丝糸经纬,晕开渍痕。
  耿照近日诸事烦心,未沾女色,至此方知积攒甚狠,竟射了这许多。
  虽是阳差阴错,强占了不属于自己的女子,然有任宜紫的狂言在前,金钏独断于后,严格说来自己还是受迫的一方,心上甚无负担,意外地十分尽兴。除开金钏那与其倔强正直的性格大异其趣、魔性般的肉体魅力,极其滋补的元阴之精亦是关键。
  世上不乏天生益阳的阴材,如帝窟五岛纯血。
  宝宝锦儿天生元阴松嫩,易于采撷,所漏玉浆又是极纯的阴精,无论采补或双修,俱是绝佳的炉鼎,不负神君血脉;但阿纨、弦子亦有此惠,却非神君出身,料想寰宇之大,五岛外另有相似的体质,似乎也不奇怪。
  如非先天生就,而是以后天的养阴术育成,个中因由,就十分耐人寻味了。武林之中以此类功法闻名者,难逃色媚事人之讥,如天罗香、金环谷等,不是列名邪派,就是聚集了左道之士的黑道山头,怎么都跟“正道七大派”之一的水月停轩沾不上边。
  金钏银雪非是水月的正式弟子,乃服侍掌门起居的婢女,后拨任宜紫听用,以示对中书大人掌上明珠的厚爱。由红儿、黄缨处听来的片段,孪生姊妹的剑术武功为杜妆怜亲炙,时间较任宜紫要长得多,绝非易为外邪所乘的闲杂之人;算上任宜紫的惊人之语,个中必有蹊跷,偏又不见理路,如陷云山雾沼,一时之间也琢磨不透。
  拔出肉贝的怒龙杵未见消软,沾着处子落红、白浊残精的弯翘硬物红通通的,兀自散发着灼人热劲。
  金钏甫一破瓜,便三度高潮,泄出大股阴精,饶以她锻炼之勤也抵受不住,当场晕死过去,软软偎着男儿铁臂,双颊潮红、娇喘絮絮,眉心纠结着,似在睡梦之中,也为这惊人的欢愉深自烦恼。
  耿照尽情射得一轮,欲念未减,见少女驯猫似的可爱睡容,不由得胃口大开,连日胸臆里的郁结也像开了宣泄口。他将昏厥的金钏搂卧胸口,抽空活动右臂,只觉精神奕奕,真气运转渐顺,不知是泄了阳亢所致,抑或金钏的阴元滋补如斯,迳行修复起大战后的功体缺损。
  角落里的任宜紫回过神,见他右臂得脱,慌忙去取同心剑。岂料身子一动,突然又坐回去,捂紧腿心绣枕,本已涨红的秀美小脸又更红了,羞怒交迸,扯开喉咙叫喊:“银……死丫头!给我死进来!”寻思车停以来,前厢遮帘丝纹未动,辕座上的银雪丫头不知弄什么玄虚,又补一句:“你姊快死啦,你还在磨蹭什么?”
  耿照恼她使坏成习,随口骗人像不要钱似的,正欲运功震碎左侧扶手,蓦地背后泼喇一响,一道锐风穿入遮帘,人未到剑已至,迳取他颈根要害“大椎穴”!
  耿照背倚牙床,大椎穴恰在头枕与靠背间,乃结构衔接上的空隙。牙床蒙上轻软的丝绸,要于掀帘的一瞬,逆光看出绸上光影深浅、判断此处可入,决计是一等一的手眼。耿照以为银雪实力稳居三人之冠,至此不幸成谶。
  他身躯受制,难以全避,急切间震碎扶手,又恐伤及怀里的金钏,铁了心生受一剑。总算任宜紫见剑光闪现,立时省觉,急唤:“别伤人!”锋芒应声旋散,一分为三,全斫在牙床一侧,崩口几乎是同时绽现,难分先后。
  银雪乘势绕了个圈,看似欲荡至牙床前,冷不防松开剑柄,灵蛇般欺入耿照臂围,撮起粉拳连消带打,弹子拳、剜目钩、三指鹰爪,顷刻数变,无一不以伤人为要,狠绝快绝,险象环生。
  饶以耿照内力深湛,兼有薜荔鬼手等奇功,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有几下是仗着皮粗肉厚、真气护体硬吃下来,纳罕:“……此非‘小阁藏春手’!水月门下,岂有这等阴狠路数?”益发印证心中猜测。
  银雪比他更慌,世间怎能有戳上眼皮,却插之不入的眼目要害?这人的皮……未免也太厚了!心慌则乱,一味抢攻的路数无以为继,被觑了个破绽,铸铁似的臂膀无声无息穿破防御圈子,箍住小腰一把搂近!
  少女娇躯飞移,两人间的空气被急遽压缩,如此已教人难以吞息;随即胸脯重重撞上男儿胸膛,直与抡墙无异,肺里的空气被一股脑儿挤出,眼前倏白,停得片刻,撞击硬物的激痛才蜂拥而出,她连叫都叫不出,眼角迸泪,便欲昏厥。
  耿照要的正是这个效果。
  压迫胸膈使人晕厥,须得贴身交缠才能使出,既伤体面又违武德,非东洲武道所取——他在三奇谷佛教武典中见过类似的图绘,看不懂边上的蚯蚓文字,拿与红儿琢磨,当时染红霞就是这么说的。
  少年不欲与爱侣争辩,只怕也吵不赢,但这野孩打跤似的泼皮招数,他却不是头一回使——当夜在栖凤馆内,就曾倚之对付持剑的金钏,将她绕了个晕头转向,摔与任宜紫一处;今日用于妹妹银雪身上,依旧是一击奏功。以临敌经验论,只能说姊妹俩一般的直肠直肚,简直不能更老实了。
  一招得手,臂间所箍又软又绵,柔若无骨,哪里是少女结实的胴体?直如一团春水所化。若非银雪“呀”的一声叫出声,吐息湿热,确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还以为中了什么移花接木之术,抱得一只温香软枕。
  (双胞胎不都是一模一样么?抱起来……怎能如此不同!)
  人皮面具、乔装改扮……各种光怪陆离的念头纷至沓来,视线游移之间,乍看两张小脸似一模印就,然而并排细较,仍能分出瘦的是金钏,腴的是银雪,只是差异极其微妙,穿上同款衣裙,拉远距离一瞧,简直难以辨别。正欲一指一个、先点倒了再说,忽听任宜紫喊道:“蠢丫头……‘留情血吻啮空魂’,快!”
  银雪不假思索,抿着小嘴一嚅,居然张口朝耿照的颈侧咬落!
  外物侵袭,护体的碧火真气相应而动,立时震破银雪的嘴角。
  耿照一凛:“……不好,莫伤着了她!”忙收敛功体。
  轻细的刺痛感传来,比蚊子叮强不了多少。两人身子相贴,耿照本能昂颈,免与少女缠抵,谁知竟难以转动,四肢百骸仿佛断线一般,次第脱离了心识宰制,静如身外死物,更不稍动,却也未瘫软倒地。
  他身负骊珠蛁血两大至宝,按理百毒不侵,怀柔撤劲,原是有以恃之,但这唤作“留情血吻啮空魂”的异术,仍是一举药倒了百毒不侵的耿大盟主。耿照五体俱止,恍如木人,渐连眼珠都难以转动,不知何时将失节制,赶紧定于一向,使车内的景况能最大范围地纳入视界。
  胸腹间一阵窸窣,却是银雪笨手笨脚爬落,抱下了昏睡中的金钏,人未离手,已哭起来。“呜呜……姊姊……呜呜……好多血……”
  任宜紫又气又好笑,笨蛋本小姐见多了,就没见过这么笨的!“喂,你姊姊还没死,莫哭丧!我问你,你刚刚跑哪儿去啦,好端端的干嘛驾车去磨墙?”
  银雪抽噎道:“我……我也不知道,身……身子一下好痒,一下又好疼……一下……又使不上力……我以为金钏病了,想靠边停一下瞧瞧她,谁知突然……突然难受得要命,醒来……就听见小姐唤我。”
  任宜紫凝眸一瞧,果然这蠢丫头下身尿裤子也似,裤脚兀自滴着淫蜜,半透的薄裈裤透出乳色雪肌,隔着湿绸犹能看出白里透红,直教人想咬一口。
  孪生子共享知觉,十年来打姊妹俩鞭子的经验,足教任宜紫明白这点——一鞭之威由二人分担,彼此便只各疼一半。金钏常隔断痛觉分享,却不许妹妹这么做。
  显然交媾的激烈官能,突破了金钏苦心构筑的阻断筛网,更有甚者,在金钏失去意识时,所有的知觉刺激便转由银雪承受也说不定。
  你也有躲不掉的时候啊,银雪丫头。任宜紫冷笑。
  她一直不怎么喜欢银雪。
  银雪丫头比她那老发正义春的姊姊能吃,十二岁上就开始长奶长屁股,整个人吹糖似的,净往勾男人的地方长肉——她和金钏都是十四才来的初潮,发育则是更后头的事。比起勤于锻炼的金钏,银雪丫头从那时起就有了成熟女人的身版,也跟她们一样,变得胆小贪婪恶劳好逸,甘于肮脏臃肿的姿态,早早做上平庸一生的无聊打算。
  她老让她想起门里一个出身低贱的丫头。叫黄……黄什么去了?
  貌丑身短,只两只奶子大得出奇,藏着看不起人的心思,到处交朋友,倒也混得舒心。任宜紫瞧她不顺眼,找过几次茬儿,都没能整到她,却记住了那双猪一样的眼睛:白白嫩嫩的脸盘上,深深嵌着两丸黑水银似的乌浓,煨在满面笑意里,看起来岂止无害?简直蠢透了。
  但猪其实聪明得要命。你若觉得她蠢,代表她要比你聪明多了。
  任宜紫甩了甩头,驱散令人不快的杂识,一个崭新的恶念迅速自心底成形。
  “这厮给金钏下了药,你赶快救她!”
  “怎……怎么救?”银雪茫然回望。“我……我又不懂药理……”
  “我懂就行啦。”任宜紫忍着笑,一本正经道:“此毒名唤‘牵肠丝’,是极厉害的春……呃,我是说毒药,普天之下,唯男子阳精可解。”一指耿照胯间高高昂起的怒龙,圈起幼细白晰的拇、食二指,作势套弄。
  银雪小脸“唰!”一声涨红,不敢违拗,正欲蹲下,又被主子喊住。“他那丑物若是消软了去,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姊姊。你把衣衫全脱了,免教他馁了兴致,平白害了金钏性命。”
  这种荒谬绝伦、破绽百出的说法,任谁来听都只能摇头哂然。银雪欲言又止,终究未出一言辩驳,起身乖巧地褪去衫裤,不留一丝半缕,裸出光洁白晰的雪润娇躯。
  卸去所有遮蔽之后,姊妹俩“并不一样”的奇特印象益发强烈起来:金钏银雪体型相仿,如相貌细辨之下,终有腴瘦的微妙差异,胴体亦然。银雪的腰枝明显较姊姊更腴,小腹也有着少女独有的迷人肉感。这份娇腴延伸到腿股,便成肉呼呼的蜜大腿,以及丰盈雪润的梨臀。
  而奶脯更是两样风景——银雪的双峰比金钏稍大,昂翘的粉润乳首尽显青春骄人,此处倒是无分轩轾。但银雪的乳丘更厚也更圆润,下乳垂坠沉甸,视觉上不但份量十足,由侧面看来,乳型直介于尖笋与吊钟之间,兼有尖翘沉坠,用看的便觉手感绝佳,揉捏起来,定教人爱不忍释。
  耿照本无行淫取乐的兴致,见银雪娇怯怯地蹲跪在腿间,小手捋着肉棒上上下下,忽尔又在任宜紫的指挥下,张开樱桃小嘴,噙住杵尖,吞吐舔舐,将整根肉棒上的落红与残精舔得干干净净;两座雪白的乳峰在臂间夹出深沟,从这个角度看,要比适才站立之时要雄伟得多,看不出她着衣时娇小羞怯的模样,也有一双诱人艳乳。
  更糟糕的是,这张脸不断令他想起另一名少女:咬牙切齿的金钏,倔强好强的金钏,闭目娇吟的金钏;高潮之际,连迎凑都像抵死推拒的金钏……
  ——原来金钏乖巧地伏在身下,像吃糖葫芦般尽情品箫,是这般模样。
  这样的念头,令男儿硬到连自己都吃惊的程度,似乎留情血吻唯一没瘫痪的,只有越发勃挺的阳物而已。所幸银雪技巧稚拙,一旁指点的任大小姐亦是空口说白话,盲人瞎马,威胁有限。
  银雪言听计从任她搬弄,任宜紫玩了一会儿觉得没劲,灵光一闪,命令银雪:“喂,这样没用,你且躺下,把腿张开。”
  银雪羞愤欲死,仍是依言而行。躺下之后,乳肉厚实的好处尽显无遗,双峰摊成了两只大圆,乳廓堆起的厚厚雪丘分溢两腋,滑顺得像是融雪一般,足见乳质细软,恍若水凝。
  沃腴的雪乳摊往两侧后,白得微透青络的胸口乳间浮现肋影,耿照这才惊觉:她予人丰满之感,仅是相对姊姊金钏而言。二姝毕竟同享相似的体态轮廓,银雪胳膊细直,粉颈修长,不过是臀乳傲人罢了,远远称不上肥胖。
  任宜紫命她屈腿大开,双臂勾住膝弯,见饱满的耻丘上覆满刚毛,又粗又卷,肥厚的阴唇是干净的浅樱色,随抬张至极的雪润大腿,剥成一只肉厚汁汩的紫艳熟李,与金钏的肉贝不同,是透着浓稠色欲的销魂蜜肉。
  她连肛菊附近都生卷茸,肉褶随血脉鼓动不住张歙,一抹荔浆似的半透明爱液沁出蛤口,像是自李肉里挤出乳浆。
  这秘处委实太过淫艳,一时间车厢里除了三人的粗息与心跳,没有别的声响。而任宜紫永远是最早清醒的一个,腿间夹着绣枕爬将过来,七手八脚解去耿照左臂炼缠,一转机簧,喀喇喇的异响声落,耿照被竖直的牙床翻跪在地上,恰恰压在银雪大开的两腿间。
  温驯的少女吓得闭目,苦无主子之命,没敢抽身躲开。
  任宜紫如摆弄一具巨大人偶娃娃似的,将耿照摆成了跪坐撑臂的姿势,左手支着银雪腋臂间的地面,右掌却是五指箕张,满满复住她饱满的左乳。
  耿照不能动弹,感觉却依旧清晰,膝盖撞地的疼痛、掌中雪乳的沃腴……无不历历,非是中了蒙汗药似的瘫软如泥——牙床翻覆时他以掌撑地,避过四仰八叉的银雪,被药倒之人决计不能如此。
  只是这一连串的动作近乎肉体本能,非心意所致,意志突然成了一名毫无关连的旁观者,无论怎么集中精神,皆无法重获支配的权宰。
  面对在青面神的异能时,他有过极为类似的体验。看来这“留情血吻啮空魂”绝非是毒,更像某种隔断心识的秘术。
  然而大师父潜修异术多年,堪称当世独步,欲制岳宸风仍须一赌运气;他自问眼下已不弱于岳贼,银雪小小年纪,修为浅薄,岂能于一咬间得手?老胡提过那金环谷翠十九娘的女儿,通晓一门“超诣真功”,神异处不逊大师父,可惜当时未曾细问,不定此际便能触类旁通,突破困局——任宜紫不知他心中正懊悔,猪肉档上挑斤拣两似的,信手拨了拨银雪的奶脯,乜眸冷笑:“平常装得挺乖,奶子居然这般淫荡!你给我老实招来,是不是背着你姊姊,同男人好过啦?”
  “没……奴、奴婢不……呜……呀!”却是主子在乳上一拧。银雪闭眼瑟缩,维持着掰腿仰卧、任君采撷的屈辱艳姿,连委屈都令人硬得生疼。
  任宜紫嘲讽够了,似觉两人的模样十分有趣,咯咯娇笑。“便宜你啦,典卫大人。我家银雪丫头这双不要脸的母猪奶,可是极品中的极品,多少男子往死里盯着瞧,只你能尝滋味。公猪母猪,正好一对儿。”纤指探往男儿下身,握住那骇人粗长,差点失声叫出,咬唇暗忖:“这玩意儿插进腿心子里,还能有气?金钏丫头真扛得,活该疼死她。”
  恶向胆边生,确定这下必然好玩得紧,导引男根,对准银雪的小肉圈儿,钝首徐入,怡然笑道:“要弄醒你姊姊,我看就只有这个法子啦。看看这回破瓜你是要自个儿疼呢,还是拉着金钏一起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