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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情万种 / 2021/04/14 14:10 / 12005 / 295
妖刀记
武侠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2:30

第二六六折 倩君开怀,满城俱观
  银雪闭眼呜咽,勾着膝弯的两条粉臂不敢放开,腴到极处的下半身宛若堆雪,漾起一片耀眼酥白。
  开腿屈膝的羞耻姿势,加倍凸显出大腿和屁股的丰满。覆满刚毛的耻丘高高贲起,无论饱满的形状或乳白的肌色,均像极了甫出蒸箧的新炊馒头,怕触感亦是相差仿佛,恨不能轻咬一口,试试有多绵多嫩,多化嘴舌。
  龟头撑开肉圈,银雪呜咽着蜷起身子,挤出粉致致的小肚腩,与傲人的胸乳同样盈手,非但不显臃赘,反倒说不出的玉雪可爱。白兔若修炼成人形,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眼前美景极之撩人,杵尖所抵,更是湿濡温热,似吮似拒,但真正掐着耿照心尖儿、不住升温欲焰的,却是他身后推送的任宜紫。
  自进车厢,两人头一回如此贴近。耿照为破“留情血吻”之制,着意留心任宜紫的一举一动,此术虽夺去四肢活动的能力,不知为何却增强了五感知觉。
  任宜紫一掠而至、解去他左手链缚时,一缕异嗅随之漫开,如兰焦桂皮,又似丁香麝囊,决计不臭,甚至颇为好闻,但头一个印象却非是香,而是那股子钻入鼻腔的微刺,仿佛在迷人的野地芬芳中,透着若有似无的辛辣刺麻,能将汗水的咸、血肉的温,乃至膣肉的腥甜调和起来,混成一股令人欲罢不能的神秘气息。
  回神少年贪婪地汲满胸臆,“想要更多”的冲动仍不住敲打心版,强大到令他以为能就此恢复自由。
  若非尝过媚儿的好处,耿照可能不知道那是什么。
  相较之下,伏象公主如鞣革般鲜烈的爱液气味,也就不显得那般狂悍不羁,危险得独树一帜了。很难想像出身名门、身份高贵,从相貌到打扮无不精致超凡,无数男子魂萦梦系的任大小姐,膣中竟能流出这种野味儿的淫水来,不知流了多少,才得这般辛刺浓烈。
  任宜紫转至身后,一手握住阳物,确保它抵入银雪的阴户,另一只手却按耿照腰眼,滑腻的指触如涂布了滑石垩土,半乳半糜,轻滑过少年的黝亮肌肤,足教他倒抽一口凉气,舒爽得微微颤抖。
  任大小姐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替银雪丫头破瓜”这事上,大半个身子压上耿照背门,推着他的腰臀往前抵。
  耿照只觉那催情的辛麝一股脑儿钻进鼻腔,犹如揉碎整丛的焦兰腐叶,腥甜的香气在胸臆里炸开,只想狠狠啃舐少女的汗肌蜜肉,以满口咸润稍稍平抑,才觉舒坦——直到背上传来温软肉感,意识到是任宜紫的双峰,握在少女手里的阴茎一胀,硬得向上挑起。
  银雪呜咽一声,雪臀欲避又不敢避,不觉抬起,没入小半截的龟头被任宜紫一推,“噗!”整颗贯入,撑薄了的小肉圈儿吞入肉菇伞冠,褶口如袋儿般一束,旋即汩出一抹鲜红,淌下雪股。
  银雪痛得脸都白了,白晃晃的乳丘不住晃颤,她膣中触感不同于姊姊金钏的娇软,又滑又脆,吮劲极强,仿佛全是肌束,夹得人又疼又爽,意外地没甚阻碍,杵尖既入,龙杵随之排闼破关。
  任宜紫手底加力,阳物“唧”的一声捅到底,混了血丝的爱液溢如清泉,龟头前端像是撞着一团极富弹性、又韧又脆的肉心子,周围隐约有肉芽搔刮;银雪身子一搐,又将受力褪出的肉棒吸进来,挤出小股泉水,寡少的落红又冲得更淡。
  近距离直击巨物进出的冲击力,要比想像强烈许多。任宜紫眼角眉梢水汪汪一片,春情满溢,兴致盎然,推着耿照的屁股进进出出,见银雪昂颈抽搐,连叫都叫唤不出,哄道:“乖,进去了……不疼不疼……你瞧!这不是挺滑顺的么?来,再插会儿……对了,就是这样。瞧你美的……哪来的小浪蹄子,淫荡成这样!你姊姊净喊疼,就你爽成这副德行……来,赏你点甜头吃……插这么快美不?要不再快些?”
  “啊、啊……小……饶……啊、啊……不……啊、啊、啊……”
  银雪喘着粗息,是那种濒死般的急促,仿佛下一霎便要断气似的;偶尔迸出几个破碎的单音,声调似尖实哑,混入气声无比销魂,要比浪啼著「干死人家了”更具说服力。
  任宜紫脸烘耳热,股间液感更浓,偏舍不下眼前诱人的风光,并紧了腴嫩的腿根,免得尿出。
  见耿照进出间臀肌如铁,说不出的威猛好看,腿心里一阵哆嗦,仿佛真漏了点什么出来,湿滑滑、黏润润的,美得她半身发软,嘴角不禁微勾,玉靥绯红,明艳不可方物,可惜车内三人无一得见。
  回过神来,她整个人靠在男儿背上,见阳物推到了底,没露分毫在外,银雪美得浑身颤摇,不知怎的掠过一丝妒意,气自是出在耿照头上,“啪!”扇他屁股一记,趴上背门轻咬他耳垂,甜甜笑道:“给本小姐硬着呀,我家银丫头还没爽够哩。接着插……哪儿舒坦往哪插,我没说‘好’之前,可不许你停!听见没有?”在他腰背间一阵抚按,又娇又狠地推送起来。
  银雪膣肌异常发达,金钏若是欲凝未凝的酥酪,她便是半截𫠒管,还不是活生生的又黏又软,是先在沸滚的清澈上汤里汆过,烫得半熟后急急冰镇,绝顶的鲜甜与美味全锁在这一霎方寸里,又弹又脆,鲜爽宜人。
  初时分泌不丰,进出亦不如何滞涩,滑溜的膣管自行将肉棒掐出,往覆利索,苦楚不多。抽添几下淫水自生,干起来无比滑顺,天生适合快进快出。
  只是这么一来,却苦了初初开苞的银雪丫头。
  任宜紫的推送并未考虑双方感受,耿照本就持久,射过之后兀自坚挺,泄意全无,完全是打持久战的架势。银雪勾着膝弯的双臂不知何时已然放脱,高举过顶,死揪着云褥;自抬了两腿大大分开,蜷起姣美的足趾,一迳发颤,齿缝间迸出“呜呜”气音,竟已狠丢了一回。
  此生首次的高潮,远超过少女所能禁受,银雪瘫似烂泥,若非雪乳剧烈起伏,看来便似没了气一般。
  昏厥的金钏呜的一声,人未睁眼,身子已颤抖起来,摇着湿发勉力支起,向前爬得尺许,大腿忍不住并紧磨擦,最后气力全失,只能翘着屁股趴在原处,承受着倏忽而来的快感。
  ——孪生一心,同享知觉。
  银雪破处的疼痛不甚剧烈,盖因任宜紫不管她死活,硬插硬推,快刀斩乱麻,居然也就过去了,随之而来的高潮才是难当。银雪或分了一半过去,也可能是失神后悉由姊姊承受,美得金钏嘤咛醒转,奋力爬近的当儿,四度泄出阴元;本已晕厥的银雪蓦地大搐起来,小腰狂扭一阵,昂奋得异乎寻常,倏忽瘫软不动,硬生生被从姊姊处传来的高潮弄丢了身子。
  连环丢泄之下,姊妹俩俱是手足酸软,酥麻到了连动动手指都难的程度。银雪直接淌着涎唾翻白杏眼,像是去了半条命,按理该比她更软的金钏苦苦撑持,艰难开声:“小……呜……小姐……小……心……”才吐出几字,便即无声,却是对任宜紫说。
  任宜紫本想嘲讽两句,心念微动,急戳耿照背门的心俞、肾俞两穴,欲闭控制体内气流的关窍,突然间少年一转身,任宜紫想也不想,指尖转刺左眼!耿照闭目运功,任宜紫尚未戳实,已被护体的碧火真气震麻指臂,弹飞前横遭攫住,如入铁箍,五内血气翻涌,几欲晕厥,再难造次。
  “你……”任宜紫勉力吐纳调息,难掩惊骇莫名,哑道:“怎……怎能解开血吻?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被“留情血吻啮空魂”放倒以来,百骸失宰,五感却未丧失,反被凭空放大数倍,疼痛、快美等无不远胜寻常,再加上把持之力锐减,面对金钏没头没脑的献身,居然意犹未尽……以耿照志坚,当中必有蹊跷。
  少年未于双姝魔性般的肉体迷失,凭借一丝理智,在插入银雪之际遁入虚境,总结已知的线索——遭麻沸散或蒙汗药麻痹,绝不能在仆倒时伸手撑地,遑论挺着坚硬的阳具捅破银雪,在她强有力的紧迫膣肌里一轮抽添,插得少女魂飞天外,不旋踵间便迎来了高潮。
  与“五感未丧”一节合观,背后的答案出乎意料地简单——由头至尾,就没有“百骸失宰”这回事,仆倒是耿照撑的地,夺其初红、将银雪插到失神将死,自也只有耿照才能办到。
  且不论青面神已臻化境的幻术,便在江湖郎中间也有所谓“慑魂”一门,利用药物致幻,乃至人身既有的官能错觉迷惑众生,以行诈敛。
  银雪小小年纪,就算天赋异秉,断无可能练到媲美青面神的境地,必是在口里藏得迷药,以咬破油皮使药性入血。化骊珠号称百毒辟易,盖因与宿主同命,遇上足以危害宿主性命的外物,自会予以排除;用于宗教秘仪、使人陷入迷离幻境的慑魂药物,未必会危及性命,七叔与萧老台丞炮制刀尸时也用了各种秘药,事后均验之不出,约同此理。
  耿照被下药后,产生了“百骸失宰”的错觉,实际上是行动无碍的,只是受迷惑的意识反应不来,就像恶梦在被惊醒前,偶现的魇压之感。
  银雪负责下药,控制人的法门,却是操控在任宜紫之手。耿照从背上的指触,推断是类似子午流截脉闭穴的手法,观察当下所为,慢慢摸索理路,以意志唤起穴点周遭真气、脉流,乃至筋骨肌肉,如从魇压中强迫自己苏醒过来——金钏昏厥前的只言片语,许是发觉少年神情有异,忙向小姐示警,无奈慢了一步。
  其实耿照尚未全复,百骸如浸深水,兀自远漂,又像用着别人的身体,总之是不合拍;偏生眼观耳闻、肤触鼻嗅等被恣意放大,敏感异常,还有那邪乎的欲火也是。若任宜紫未存伤人之念,第一时间破门窜出,以他这咬弦不上的身魂,也只能任其自去。
  耿照用力摇了摇脑袋,忽听任宜紫哀叫道:“你……要勒死我啦!好疼……好疼!”如受伤的小动物般,清脆动听的喉音叫起来格外撩人。
  他警省过来,连忙松手,任宜紫全未辜负期待,趁怀臂间挪得一丝空隙,膝顶肘捶、拳腿齐至,啪啪啪啪几下全中。耿照连防御架势都没摆出,单臂一收,又将她原样箍住。
  “疼、疼……好疼!”娇啼中隐带哭音,这回应该不假。
  “……又是哪儿疼?”
  “肘……肘子疼……膝盖也疼!”谁叫碧火神功发在意先?耿照神魂离契,连想撤去护身气劲亦不可得。这四下任宜紫结结实实打在完全防御的碧火功罩上,好在咫尺之间本难施力,所用劲力不过平日的二三成;真打实了,立时便是碎骨断脉的下场。
  耿照定了定神,极力控制箍束的劲道,以免身体不听控制,勒碎了她的背脊胸肋,但被极致放大的五感却令他难以专心。臂间少女的胴体十分苗条,明明个头与金银姊妹花相差仿佛,却在金钏的健美与银雪的娇腴间取得巧妙平衡,小腰似无一丝赘肉,挺翘的小俏臀却浑圆弹手,肉得恰到好处,连挣扎颤抖都充满野性与生命力,不断踢动的修长双腿也是。
  两人身子紧密相贴,不仅体温交渗、彼此的心跳隔着两副腔子怦怦互击,她那异常催情的野性体香更是凶猛袭来,遑论汗泽及淫蜜的气味……耿照的鼻腔颅内被刺得隐隐生疼,心烦意乱,只想赶快摆脱眼前怪异已极的情境,忍着勃然咆吼的狂暴欲念,刻意不去看她,哑着嗓子道:“说出你要带我去哪儿,这里就没你们的事了。”
  任宜紫垂着雪腻的粉颈嚅嗫几句,耿照蹙眉道:“你说什么?”稍稍俯近,螓首倏忽撞来,这地痞打架似的混赖招数在任大小姐使来,简直熟练得令人咋舌。无奈杀意一起,碧火功感应自生,耿照仰头避过,没防到少女“呸”的一声,一口香唾正中面门。任宜紫哈哈大笑,眸光却狠:“就凭你这下贱东西,还没资格问本小姐的话!”转头怒骂瘫软的姊妹俩:“你们两个没用的蠢才,快给我起来!拾夺不下这厮,让你们做窑姐儿去!”银雪动也不动,连眼睛都睁不开;金钏的手臂微微动了动,终究没能抬头起身。
  耿照忍无可忍,厉声道:“她们虽是婢女,可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偏教你这般糟蹋!”任宜紫柳眉一挑,狠笑道:“就你这德行,好意思说我?”目光乜低,所对正是男儿沾满落红爱液的昂翘肉棒。
  耿照一时语塞,胸中怒火更炽,将她往云褥上一扔,扬起右掌,作势欲掴。
  任宜紫被他箍得半身发麻,骤然解困血液回涌,酸得起不了身,却丝毫不怕,恶狠狠地瞪着狂怒的少年,俏脸上满是衅意。“你打啊,我才不怕!我娘说男人全是畜生,早晚要对女人动手的,只看什么时候撕破假面,露出猪狗原形罢了……你也一样!”
  耿照闻言一愣,理智恢复,再也掴不落手。任宜紫趁他微怔之际,突然撑地疾起,手足并用,翘着小俏臀掠向厢底之门!眼看就要碰到门把,左踝突然一紧,又被少年拖回。
  任宜紫尖叫踢腿,状若疯狂,耿照从捉住左踝、攫住左膝弯,到压制住她的左侧腿股,只匀出一只左臂挡下她发狂似的踢蹴,无论怎么喊她就是不听制止,拖行间屡屡踢中卧倒的金钏银雪,也不知是无心或故意。
  耿照心头无名火起,双手分抓两踝,捉小鸡似的吊起一摔,趁着她眼冒金星抓上膝头,摆成翘臀趴卧的模样,“嘶”的一声裂帛劲响,将她腰下裙裳撕开。
  内外几层布耷黏着一块离体,露出结实浑圆的雪臀。掌里的大把布片湿到淅淅沥沥地滴着水,还从桃裂似的浅润蜜缝牵了条晶莹液丝,比鲜切的芦荟浆液更加黏稠,拉到六七寸远依旧相连未断,不住朝彤艳艳的、剧烈充血的肉缝滑降液珠;那股兰麝也似的诱人骚香扑面而来,塞满胸臆,几令少年喘不过气来。
  任宜紫臀底一凉,只觉厚重的湿冷液感骤然袭至,眼前金星渐淡,忽意识到是那姓耿的贱狗——母亲说世上男子全是猪狗。耿照出身卑微,好在生得不是痴肥臃肿,自是贱狗而非蠢猪——撕了自己的裙,那她湿得一塌糊涂的事,自也被瞧……心尖儿一吊,又窘又怒,踢腿尖叫:“放……放开我,你这死贱狗!本小姐的身子,岂是你能……哎呀!疼……好疼!”
  啪的一声俐落脆响,臀上热辣辣一烫,随之而来的是难以言喻的激痛。任宜紫瞠目一霎,毫无预警地暴哭起来,仿佛稚儿撒泼。“呜呜……你……贱狗!呜……连我爹……我爹都没打过我!呜呜……疼死人了!呜呜呜……啊!痛……啊!呜呜呜……别打了……啊!呜呜呜呜呜……”
  耿照连抽几下,打得她幼嫩的臀肤上鼓起指痕似的浮肿红印,甚至微微渗出血丝。任宜紫的雪股的确极富弹性,扇落的手感不逊于渡河用的生羊皮囊,是充血的肌束会狠狠回击手掌,倔强地将外敌弹开的程度;只是雪肌却无此强韧,一下便已破皮渗红,配合少女哀凄婉转的哭叫,居然令耿照兴奋起来。
  金钏闻声挣起,咬牙迸出几个字:“莫……莫欺……小……”无奈气空力尽,挪前不过寸许,终究瘫软难动,只余微弱吐息。任大小姐虽哭叫不休,却无讨饶之意,哭喊的内容全是辱骂之语,耿照不理她骂自己,但任宜紫见得金钏无力出手,转而诟骂金钏银雪不绝,饶是他脑袋昏沉,实也听不入耳,猛将任宜紫翻将过来,直视她双眼,寒声斥道:“她姊妹二人忠心耿耿,偏生你如此糟蹋,才落得无人援手的窘境。你不思己过,倒把她们骂得一文不值……水月停轩是这么教你的么?”
  任宜紫不甘示弱,噙泪狠笑:“你个侵凌女子的贱狗,有脸说‘糟蹋’二字!这俩废物蠢丫连命都是我的,我爱怎的便怎的,你知平望大户里,多少仆役只须主人一句话,刀里火里也都去了……我锦衣玉食的供养她俩十几年,习字练武一样没落,你说我怎么糟蹋人了?”
  耿照心底一阵刺痛,怒极反笑,森然道:“十年相处,便养猫狗都有感情了,你编的那些无聊说帖,真以为银雪姑娘是信了你,才言听计从么?金钏姑娘一听你哭便着急,都……都成那样了,还想着来救你……你有没有珍惜过身边这些个照顾你、珍视你的人?有没有想过,自己值不值得她们这样为你,有没有跟她们说过半句感谢的话语?”说到后来浓眉蹙起,声音喑哑,终至无言。
  任宜紫冷笑道:“睡过她俩之后,倒知道替她们说话了?男人就是这般没用!管不住胯下丑物,干过了又变得软弱起来,婆婆妈妈净是造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俩蠢丫出身贱,只合配你这等贱狗!你们仨一般蠢贱,短灶歪锅,难怪你满口替她们说话。料想七玄妖女和我那蠢师姊也——”
  “……住口!”
  耿照怒不可遏,跨骑在她赤裸的膝腿间,双掌分执两只皓腕,摁在垫褥上,低头瞪视,咬牙切齿。任宜紫胸膛起伏,缠腰早随撕碎的下裳松脱,失去腰束的薄云衫裹不住浑圆玉乳。耿照这才发现她上围发育丰满,月余不见,身子长高不少,峰壑傲人,直追阿妍姑娘,不愧是一父同出的亲姊妹……
  任宜紫顿觉腹间一条长物弹跳拍打,怕人的热度炙着平坦的小腹,余光瞥见他胯间巨物狰狞,蔑笑道:““说了半天你只是想干我,是不?我也逃不了啦,别找忒多借口,你想干就干。”最末一句几余气音,吐气如兰,股间湿热蒸腾,香骚馥郁,诱人已极。
  耿照的欲念实已至临界——现在,他几乎有九成的把握,“留情血吻啮空魂”乃以药物施就。身魂分离说不定只是副遗,将知觉极致放大,持续堆叠,进而让愤怒的更加愤怒,恐惧的益发恐惧,才是真正目的。用于逼供折磨,此药的好处简直令人不敢再想。
  留情血吻本身并无催情效果,它只是将男儿久积的阳亢之火放大至极,再这样下去,早晚会压溃理智。耿照深知毫无节制、恣意在女子身上泄欲的自己,是多么危险可怕。更可怕的是他现在不想忍。
  他缓缓俯低,任由少女明艳无俦的脸蛋在视界里晕开,终至散华。任宜紫的胸口剧烈起伏,两眼放出异光,光是这样她已小小尿了一注,臀底温温湿湿地浮挹一片腥麝浓香。少年凑近她小巧细嫩的耳珠,啮咬似的轻道:“……哪有这么便宜?”霍然而起,拎猫儿似的将任宜紫往厢底一扔!
  任宜紫骤失重心不及叫喊,就看着两条笔直的玉腿凌空甩分,足趾抑平,光裸的股心里拖开长长的液弧,在云褥上洒落一整道喷溅水痕;背脊“碰!”一声猛撞开两扇闭锁的门扉,任宜紫五内翻涌,被倏亮的阳光刺得闭目,泪水不自觉涌出,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瞎了。
  眼皮里的刺亮红晕未褪,少女身子一顿,被一股巨力拉回,两股相互拉扯的对反力量像要撕裂身躯,五脏六腑被扔来甩去,任宜紫半身俯出车门,毫无征兆地干呕起来,可惜腹中空空如也,除了些许酸水,什么也没呕出来。
  “你……干什……啊呀!”裂帛声落背心一凉,薄罗云衫、抹胸系结等俱被扯去,前胸衣裳顺势搭滑落地,少女顿时一丝不挂,裸成一头雪酥酥的玲珑白羊。
  任宜紫被按着腰背动弹不得,连蹬腿后蹴亦不能够,只能翘着俏臀趴在门边。双眼好不容易习惯了光线,蓦听周围蝉声轰起,眼前是桐荫底下的一片乌瓦白墙,艳阳满照,正是晌午时分,省起是城中不知何处的街航一角,突然明白耿照企图,吓得死命挣扎;本欲尖叫,唯恐引人来,压低声音哀求:“不……不要!不要在这儿……把门……把门关起来……不要……啊!”忽然腿心里一阵剧痛,仿佛被烙铁贯穿会阴,眼前一黑,处女初红已被男儿夺走。耿照恼她心黑情薄,兼且欲火难抑,捅破她紧仄的薄肉膜子后一搠到底,将十七年来未缘客扫的处女花径猛然撑开,密密塞满,随即大耸大弄,挟着血润尽情抽插,任宜紫痛得几乎晕死过去。
  她将耻毛剃得干干净净,阴户不像金钏丝严合缝,肉贝不露花唇,也无银雪的肥润,艳如染樱。粉蛤微隆如桃,顶端夹着蛤柱,其下花唇齐整对称,便似一朵粉雕玉砌的雌蕊,好看是好看极了,殊不知其中大有文章。
  处子破身,女子跪姿的“虎步”或趴卧的“蝉附”二式插入甚难,皆不合适。耿照无意怜香,全凭蛮力捅入,任宜紫蛤口窄小,一插之下受创甚重,鲜血剧涌,加上先前流得一塌糊涂的骚水,居然也一搠到底,毫无阻碍。
  只是花径前半、突破肉膜后的那一小截,竟比入口更狭,仿佛一分为三,首插时略唯一偏,突入左路,其中又紧又窄,夹得男儿仰头长嘶;禁不住好奇,刻意退至蛤口再进,这回选得是右路,黏糯曲折,亦是快美难言……
  就这样,每回退到蛤口才又直插到底,感受俱异,如入诸女。蛤口分岔更如谜般,有时分明是三岔,再入时又觉似两岔,同样紧凑,却是次次新鲜,怎么都插不腻。
  任宜紫的花径尺寸在女子中已属娇小,岂能再分成数管?世间也无这般女阴构造。会产生这样的错觉,盖因花径入口半寸处,膣壁上下各生一枚豆粒大小的肉团子,管壁剖面遂成一只横置的葫芦形;肉团受力歪倒,刮着龟头伞冠,便生岔分之感。
  这般名器,在风月册中有个花名,管叫“狐窟葬”。一说名器之主无比狐媚,堪葬男儿无数,也有说此穴令人欲罢不能,不分昼夜地插将下去,恁是何等英雄,终有葬身温柔乡的一日。
  至于次次感受不同,乃膣中肉褶丰富,盘肠周折、峰回路转,亦是世间女子中罕有。只是较之遍杀英雄豪杰的稀世名器“狐窟葬”,也就不值一提了。
  耿照不知有这些名堂,插得酣畅淋漓,只觉蜜膣里越见滑顺,任宜紫的哼叫越来越腻,小俏臀摇将起来,渐晓迎凑,偏不想教她这般享受,一掴粉臀,冷哼道:“你教贱狗干成了这样,算是什么?比起金钏银雪胜在何处?”
  任宜紫揪着车缘呦呦哀鸣,挺着小屁股死命迎凑,被插得汁水飞溅,分不清是尿液或爱液,总之是气味浓烈,居然铁了心相应不理,死活只要大肉棒抽添。
  少年气不过,一边加力,一边大声道:“你若不答,我让人来评理便是。喂!那边的兄台,烦请来此一叙——”
  任宜紫惊叫:“不、不要!啊、啊……别……唔……好、好爽……怎能……啊啊啊啊————!”却是耿照一顶,狠狠撞进花心子里。少女酸得勾起小腿,不住晃摇,仿佛这样犹难抵受,藕臂撑起上半身,整个人快扳成了一把粉艳弓弧。
  耿照双掌穿入她胁下,握得满掌酥盈,柔嫩的雪乳直欲溢出指缝,单掌竟握不住一座乳峰。穿着衣裳时,全然看不出有这般饱满硕大,以其乳肌结实弹手,只怕尺寸还在乳质细绵的银雪之上。
  男儿狠捏了一把,掐得她蹙眉痛呼,膣里大搐起来。
  “你的奶子比银雪姑娘还大,那是淫荡得很了,拿什么说人家?没干你就湿成这样,还说不是母狗!”无视少女正值高潮,抱着她的臀乳起身,弯翘的肉棒还紧紧嵌在蜜膣里。
  这一动直将任宜紫顶上了天,平坦的小腹剧烈痉挛起来,忽担心耿照就这么插着自己跳下车,双手攀住车门顶沿,两条悬空的细直美腿无法自制地往后勾,却连云褥都踮不着,难遣膣中逼人快感,被插得几欲发狂。
  耿照踮起脚尖,一手环着饱满的乳球,一手按住她光洁无毛的腹底,肉棒奋力向上挺耸,插得唧唧作响,无比浆腻,边在她疯狂晃摇的耳畔说道:“教全越浦城的人,都瞧瞧你任大小姐是什么样的贱货。你猜以后在东海武林道上,乃至京城平望中,人们看你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什么?
  “呜呜呜……不要……啊……求求你……啊、啊……不要……呜呜呜……”少女哀求着,花径的收缩却益发猛烈。
  “你看看你,居然兴奋成这样……不给你点教训是不行的了。”
  任宜紫被插得高潮迭起,数不清丢了几回,花唇被干到肿胀翻出,整个阴部都是艳丽的紫红,实难联想起原本那玉般的粉润。猩红的破瓜之证沾于膝盖和小腿内侧,宛若落梅悄染,但也就剩几片了,四处喷溅如失禁般的爱液和汗水冲去绝大部分的痕迹。
  反正她周身上下已找不到丝毫处子的模样。
  这片街航悄静得令人心慌,以致于任宜紫浪叫、娇喘、哀求的声响大到连蝉鸣都遮掩不住,始终没真的有人走近。
  少女娇娇地承受着肉棒的刨刮,只觉它在身体里仍不断在胀大,变得更粗也更硬,残忍到令她浑身发软。
  “你真是好运气啊,任大小姐。只好变个法子,让更多人明白你的淫荡了。”男儿喘着粗气,灼热的气息喷入她耳蜗里,放慢了抽插的速度,却越插越重,每一下都直捣花心;掌中的挺翘乳峰被他恣意揉捏变形,挺翘的乳头硬如樱核,忠实反映着少女奔腾的欲望。
  “譬如……大著肚子可好?”
  任宜紫杏眸一瞠,不知是吓得魂飞魄散,还是持续堆叠的快感终于溃堤,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在蜜膣深处炸裂开来,她眼前一白,仿佛真有什么东西嵌入子宫之中,迅速膨胀长成,化成她贪恋肉棒、与贱狗痴缠的铁证——“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3:08

第二六七折 交颈坐莲,水月镜花
  少女脱力松手,软软挂在他臂间,耿照却没打算放过她。
  尽管射得尽兴,被收缩强劲的嫩膣夹得酸爽,裹着精水牢牢嵌入蜜肉的粗长肉棒竟无消软的迹象,“剥”的一声拔出红肿的玉户,混了血丝的白浆被痉挛着的膣管一掐,蚌开吐水似的喷出小股来,溅上男儿腹间;内里盘绕如羊肠的秘穴“狐窟葬”抽搐着一缩,原本汩浆如滴乳的玉户底下只余断续液珠,将男儿精华全留在身子里,漏出不过十之一二。
  耿照将酥软絮喘的任宜紫放倒,大大分开双腿,再度深深地插满了她,一手握住一座饱满坚挺、结实弹手的浑圆乳峰,挺腰耸臀,宛若跨马提枪,一下又一下的刺着花心最深处,每次刨刮都戳出无比丰沛的泌润。
  “啊、啊……不……不要……啊!不……要……呜呜……还要……”
  少女睁着迷蒙失焦的朦胧星眸,早已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软弱的双手时而举在耳畔,或搭着狠狠掐握美乳的男儿铁腕,似拒还迎,仿佛再难禁受。
  散着湿发的雪白垫褥之上,艳丽的片片落红被爱液汗水渲染开来,宛若牡丹盛放,将少女迷茫的酡颜映衬得更加如梦似幻,明艳动人。
  耿照这一轮完全没有变换体位的念头,专注地握着饱满的玉乳,跪在少女高高举起的细腿间奋力挺腰,插得汁水飞溅,连挑数百记全无停顿,越插越快、越插越狠,直到陡升的舒爽一举越过巅峰,痛痛快快又射一回。
  任宜紫正自尖声娇吟,蓦被男儿翻至一侧,两条笔直的玉腿并紧屈起,膝盖抵住了摊叠的两只硕乳,抱成了幼女把尿般的羞耻姿态。
  这一连串的动作虽在猝不及防间做成,仿佛不会消软的阳物却一直都插在蜜穴里,串着少女转过半身,捍格已极的角度刮得阴道剧烈痉挛,龟头更是旋进了更深处……她颤抖着张大了嘴,却无法发出声音,丰沛的液感瞬间溢满花径,再度攀上高潮,而男子才正要将肉棒徐徐刮出,准备打桩似的抱着雪股狠狠抽插——任宜紫不知是屈服于男儿骇人的粗长,抑或溺于欲海中无法自拔,仿佛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持续跌宕于倾覆的边缘,却始终没被惊涛骇浪吞没。
  两人交叠着、纠缠着,搓揉掐刺,贴肉拍击,浆腻的“啪唧”声响几乎未曾歇止,云褥汲满汗水爱液,是一滚压过便会涨起浮泡液面的程度,淫靡的气味充斥着整个车厢。
  明明快感完全盖过了射完精的疲惫,他并未借助碧火功还精补神,仅靠任宜紫销魂的肉体便足以维持粗硬,但无论怎么发泄,胸中始终有团火在烧,只能不断粗暴地摆弄、侵入、蹂躏着任宜紫,继续冲撞着彼此肉体的极限,仿佛里头会有答案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愤怒。
  是因为任宜紫把身边照顾她、保护她的孪生姊妹花,当作玩物般恣意戏弄,毫不留情地践踏她们的善良与单纯,而感到愤恨不平么?十年相伴,朝夕晨昏,虽非血亲手足,但她们照管你的起居,保护你的安危,尽心尽力,偶有拌嘴呕气,待得气头过了,总还是她们为你拾缀衣裳、摆布吃食,听你说话,陪你解闷……
  这些你视作理所当然、从没放在心上的日常,其实非是恒常不变的。总有那么一天,老天爷会在你毫无准备的当儿,就这么无端端地收回去。
  你没机会和她们道别,没机会同她们遍历既往,重临故旧;那些还未出口的感谢和抱歉,你再也没法说,值待追忆的小纪念你也留不住,苍天就这样把她们曾有的痕迹,彻底从你生命里抹去。祂知道你终将遗忘,再想不起她们的容颜笑语,只有遗憾和痛楚永难磨灭,伴随着你逐渐模糊的记忆——任宜紫算不清男儿到底射了多少回,玉宫深处的温热液感始终未褪,时间似乎车厢里的这方小小天地里静止下来,只有不断被撩起的欲焰攀升、跌落,而又再度复起……循环不已,仿佛永无尽头。
  同男子交欢,远比想像中更刺激、更美好,更令人蚀骨销魂;相较之下,破瓜的疼痛简直不算什么。若非在水月停轩里不得自由,出入都有无数双眼睛瞧着,该早几年试试这滋味的,来红后的这些年月,可真是浪费了——抱持着一丝不甘,少女疯狂地迎凑着,放浪地呻吟娇啼,尽情享受着男儿的蹂躏摧残。
  娘说的话果然半点没错。贞节之一物,是世间坏男子用来禁锢、奴役女子的恶器,明明是教人魂飞魄散至死难休的美事,却故意掐着不让你享受,更设下种种禁制,告诉你哪根肉棒才能名正言顺地插你,只管自己舒坦,不理女子的死活。
  “……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尚不懂事,曾如此问道:“大家一起开心,不好么?”就在那年中秋,爹说要带她看姮娥,命巧匠以水精和海外运来的无色琉璃,在花园里连夜搭起一座冰砌似的透明亭子,指着无意间发现、信步走入亭中的母亲,笑顾女儿:“瞧,那便是月宫的姮娥。”任宜紫眼睛发亮,不知开心了多久。
  听女儿问,母亲嘴角微扬,很难说是笑了,透着一丝淡淡蔑冷的静颜仍是美得不可思议。
  “男子精出无力,阳物难以久持,软着比硬着的时候多。只有女人,可以不断自欢好中得到快乐,男子只好生出种种桎梏加诸于女子身上,免得被我们发现,他们是这般的不济事。”
  母亲只说错了一件事。男儿的粗硬持久,远远超过少女的预想,怕还真不是普通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狼藉一片的褥面又绽开了一小朵一小朵的红艳,如丁香飞散,沾上少女雪白的大腿,连坐过的地方都留下了梅花渍般的小印子,热辣辣的刺痛感由麻木的交合处再度涌起。她猜是他的粗硬磨破了花唇,也可能是破瓜的伤口不堪蹂躏,受创益深,却不想他停下。
  任宜紫被抱坐在男儿盘起的双腿之间,修长的玉腿绕过他肌肉结实的腰臀,也在他身后交盘起来。少女并不知道,这个姿势在风月册里名唤“观音坐莲”,古书亦作“鹤交颈”——母亲向她出示过一两本那样的书,一一指出其中的谬误,她和金银姊妹憋笑憋得辛苦,事后一致认为写这种破玩意的男人绝非贱狗,妥妥的蠢过猪。
  但“观音坐莲”的确插得极深,同时因动作甚小,磨破油皮的花唇或破瓜伤处都不那么疼痛了,更能尽兴品尝男儿的过人粗长。她甚至能感觉膣管紧紧包覆着巨硕的阳物,裹得形状纤毫毕现:哪里是翘起的肉菇伞冠,哪儿的青筋如虬龙般鼓胀贲起,刮得她浑身酸软,呜呜哀鸣……
  少女爱死这个姿势了,直到胸口忽起一阵异样温热。
  耿照将头脸埋在她雪沃的乳间,像小狗般贪婪地嗅着乳香,又揉又啃。任宜紫是被他握着不放,几乎整个过程中都未曾释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双峰是这样的浑圆饱满,充满诱人魅力的,益发爱起他的搓揉来。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少年改以双手环住她,将她整个人抱得满满,埋首乳间,再不乱耸乱顶,那股异样的温热液感自她胸口慢慢扩散。精疲力竭的任宜紫勉强抑住了小腰摇颤,絮喘着松开了几乎刺进他背肌里的纤纤指尖,轻轻贴着他不住起伏颤抖的背脊。
  颤抖是那般的紊乱而缺乏韵律,与少年强横的肉体宰制能力截然两样。思绪早被如潮涌至的强烈快感冲击得乱七八糟的少女,突然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
  (你……是为了什么而哭呢?是什么……让你这般伤心?)
  他这般本事,有什么好哭的?叔叔说他一统七玄,与慕容柔同流合污,手底下随随便便就能号令千百黑道煞星,遑论谷城大营的精锐,势力直追赤炼堂;又不知怎的说服了正道七大派与之缔盟,假以时日,怕连正道盟主都做得。百年来武林之中呼风唤雨者如他,不过三两人,可没有一个是在他这年纪做到的,就连栽他个刀尸榜中的罪名都没人敢动……本事大到这般田地,还能有伤心事么?
  “只要是人,就有弱点。”母亲恬淡却无比动听的语声,忽在耳畔响起。“问题是他把弱点藏在哪里,又拿给什么人看?”
  ——这么强大的人,却在我怀里哭了。
  她下意识地抚着他的背脊,回过神时,少年的悲伤忽如溃堤的洪水,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淹没了她。
  任宜紫从惊讶、错愕,乃至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怜惜,当中不过是一霎眼,快到连她本能的幸灾乐祸都不及生根立足——也许是累得不及反应——俱被胸口的温热液感卷去,只留下最纯粹的部分。
  “嘘……没事了……没事了……乖……没事了……”
  少女像哄小孩似的,满满地抱着乳间的闷郁湿热,柔声安慰着,一边轻轻扭动翘臀,忍着花径内外热辣辣的刺锐刮疼,和缓而轻柔地套弄着他。没事了,这儿有我呢,有我陪你快活。你的悲伤,就放在我这里好了。放在这里,你最喜欢的……这里。
  她挺着圆凹的小蛮腰,双手从背后拉起少年的手掌,轻轻放在她昂翘晃颤的乳峰上,初次对自己美好的胴体,生出难以言喻的欣慰和感动,温软湿热的小手覆着他的手背,引导少年加重力道,恣意搓揉。
  好在我生了这么一对奶子,教你这般喜欢。哼,要好好感谢我啊。
  对了……就是这样。再大力一点……再顶得深些……呜呜……是不是不那么难过了?啊、啊、啊……好……好舒服……好硬啊!来,把你的哀伤和痛苦,通通射进我身子里吧!一滴都不留的,全部都给我就好……
  耿照的记忆从抱着任宜紫的雪臀狠狠破瓜后,只剩断片似的混乱,不止时序难以连贯,关于那些片段画面的荒谬程度,更是没半分真实感。
  按照那些凌乱荒唐的残碎,他不但和任宜紫试过各种体位,在她淫艳诱人的绝美身子里射了十几回,任宜紫还推着半昏半醒的金钏、晕厥的银雪齐受男儿针砭,插得姊妹俩中昏死的那个尖叫颤抖着攀上高潮,只剩一口气的则抽搐着晕死过去,然后昏着的害醒着的又昏过去,醒着的又让昏过去的美醒过来……
  他还将瘫软如绵的金钏银雪上下交叠,先试姊姊的娇腴,再尝妹妹的滑脆,好好地品评比较了一回,就像品酒一般,缓缓进出,细细体会,比狂抽猛送狠射一回还过瘾。
  印象中叠在一起时,也插了任宜紫的穴儿,却想不起她是夹在两姊妹之间,还是撅着小屁股将她们挤将开来,一把抢过肉棒。任宜紫一点儿也不像处子——这话毫无贬意——他们像一对饥渴的新婚夫妻,谁发的奇思妙想俱能办到,再怎么用力求欢都不怕伤到对方,再笨拙、再莽撞最终都能深深契合,快感从未随体力流失消退,永远都有新刺激,连疼痛疲惫都快美异常。
  这完全不像是真的。倘若是真,那么任宜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春梦,是男人的至极幻想。
  此前他甚至是有些讨厌她的,连做这样的梦都无法原谅自己。
  但在梦里,他拥着她舒舒服服睡了一觉,肢体纠缠、肌肤相贴,无论谁醒了都忍不住去寻对方湿热的唇瓣,然后胡乱摸索着再度结合……赤裸裸夹陪着的金钏银雪,就像是两只美艳的枕头,他更喜欢摆着她俩不让掺和,霸道专横地占有那明艳无俦的少女尤物。只想要她。
  “留情血吻”的药性持续影响着耿照,也可能在痴缠之际,金钏不知何时、有意或无意地又咬他一口——他的大腿内侧,在靠近阳物根部的地方,留有个小巧的新牙印,应该是他发狂般吮啃少女玉户时,金钏哀鸣着忽施报复所致。也可能是出于任宜紫的指使。
  最终耿照体力耗尽,眼皮沉落,视界内慢慢转黑,碧火真气的诸般灵觉一一关闭,睡上了十几天来最酣美的一觉,直到此际才醒转。
  身下所垫,还是轻软舒适的云褥,车门不知何时重又闭起,昏暗隔光一如起行时。然而牛车是静止不动的,他连牲口的气味都没闻到,显然在沉睡时有人卸了车把;身畔无有三姝残剩的体温,只剩他一人被留在原处;爱液汗水的腥膻,以及处子之证的淡淡血气钻入鼻腔,他意识到自己仍一丝不挂。
  带走任宜紫的人大可捅他一刀,或加手镣脚铐捆上刑架,然而对方并没有这样做。某种程度上这已经宣示了立场。
  车厢底,便在任宜紫抱枕倚坐的老位子上,侧着一抹深浓乌影。
  来人并腿斜坐,任长发倾泄如瀑,平摊了一地,映着微光的发瀑柔亮顺滑,宛若银河坠星无数,浮沉于黑夜的大海之上,波光星光依稀融渗,说不出的动人。
  耿照目未全睁,余光中难辨其容,却一望即怔,心搏似乎因此跳停了一拍。
  由一身细润如水的乌缎光泽可知,此尤物般的诱人曲线绝非男子所有。少年却非被勾起了欲望,只觉女子随意于发流中一坐,车厢一角登时幽蓝如月,美得半点也不真实,月宫里的姮娥娘娘若然来到人间,约莫便是这般清冷脱俗,风华绝代。
  他应先运功内视,检查过周天百骸,判断能否面对各种突发状况,再决定如何行动。但耿照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先瞥了女子一眼,连碧火神功也不及抑住心头一跳,“砰”的一声闷响,回荡在狭小静谧的空间内。
  黑衣女郎似从杂识中惊醒,转过头来,淡淡一笑。
  “你醒早了。看来阿兰山连对李寒阳、邵咸尊不落下风,似非传谬。此番重返东海,我算没白来啦。”
  耿照平生所识,流影城的总管姊姊、明姑娘,以及皇后娘娘阿妍,俱为绝色:横疏影冶丽丰美,宛若牡丹,明栈雪佼佼不群,胜似梅放;阿妍姑娘如春风袭人,当是美人中的空谷幽兰,品志高洁,心清如玉。三姝丰姿各异,唯有望之摒息这一点,却是无分轩轾的。
  而黑衣女子之美,竟是令人怦然难禁,以他阅美之众、功力之雄,亦抑不住心上那失控的一拍,讷讷坐起,目光始终难自女子面上移开,明知此举甚是无礼,自制力依然不生作用,似被那容颜身姿吸了魂去,无从挣出。
  她裸露于衣外的肌肤,白得没半分血色,指尖微带透明,未染蔻丹的指甲剔莹如羊脂玉,与一身漆黑相映照,玉色中隐约渗入些许幽蓝。
  摊在身下的裙发乌浓一片,宛若夜色浮星,居间蜷了双赤裸玉足,脚掌纤长、脚背浑圆,更无半点粗硬,连深点的掌纹刻痕都不见一条,嫩如婴臀,可说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裸足,当作圣物来顶礼膜拜、贴面细吻,似乎也不奇怪。
  少年“咕噜”一声滑动喉节,身子不自觉向前倾,轻软的丝被滑至腰际,裸露出结实黝黑的上半身。
  黑衣女子唇勾微抿,很难说是笑了或没笑,但这微妙的变化,却令她美得不可思议的脸蛋鲜活了起来,益发勾魂夺魄,明艳不可方物。而她甚至无心使媚,淡漠的神态无论任谁来看,皆看不出有一丝勾引少年的意思。
  夜之水仙,耿照忍不住想。
  以花比拟,她只能是黑夜池畔那一蕊清幽,以冷冽之姿睥睨世间,遗世独芬,片尘不染,再没有什么能在她心湖上吹起涟漪,说不定早没了那片湖镜,心都不知伊于何地。
  女郎信手将垂落颊畔的鬓丝勾至耳后,肥大的黑绸云袖滑至肘间,露出半截鹅颈般修长白晰的藕臂,微启樱唇。
  “诱敌做到这般地步,该说你胆识过人呢,还是赌性坚强?”她的嗓音出乎意料地低平,带着一丝轻哑似的气音,但仍极是动听,与一身浓发黑衣的夜魅风情十分合衬,亦不失雍容孤冷。
  耿照强抑住扯被掩身、轻摇脑袋的冲动,调息对抗着脑中尚未全褪的昏沉——“留情血吻”的药性能令三姝从他身边被移走而耿照浑然不觉,黑衣女郎“赌性坚强”、“胆识过人”的讽刺,绝非虚言恫吓。
  “或许在我心中,从未将夫人视作敌人。”少年定了定神,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嘶哑,喉间肿胀刺痛,印象中只有同沐四公子狂饮宿醉那回,有过这般不适。还有纵欲过度也会——才这么想着,就听女郎道:“以一个刚睡过我女儿的人来说,你倒是挺敢讲的啊。我该称你典卫大人呢,还是耿盟主为好?”
  (……果然是她!)
  “要看今日之会,夫人是以哪个身份与我说话了。”
  他缓缓抬头,忍着药效未褪的不适,正色道:“是中书大人的续弦,还是以狐异门的代理门主、昔日‘鸣火玉狐’胤丹书胤大侠之遗孀,三十年前即享有‘东海武林第一绝色’美誉,人称‘倾天狐’的胤野胤夫人?”
  
“您说任宜紫任姑娘,是……是胤野的女儿?”
  乍由蚕娘口中听见时,耿照差点惊掉了下巴。
  “我有八九成的把握,那名唤任宜紫的丫头,就是胤野的骨肉。”隐于纱帐的银发异人哑着嗓子,缓慢的语调有着别于既往的沧桑与哀伤。
  胤野年轻时以美貌著称,见过的人不在少数。
  任逐桑的夫人或能深居简出,不与外界接触,任宜紫可是活跃于平望东海的主儿,不知勾了多少青年男子的魂,更别提曾代表杜妆怜出席四大剑门之会,在鹤着衣、魏无音等耆老的眼皮下蹦跳,狠狠出过锋头。
  蚕娘能从任宜紫的相貌,察觉母女俩的血缘,鹤、魏等岂无所觉?真要如此,狐异门早被人盯上,如何能持续隐于暗处,讳莫如深?
  “他们认识的胤野,是艳名远播的‘外道第一绝色’,是被胤玄胤小子捧在掌心里的娇贵明珠,又或是陪伴在丹书身边,帮忙出谋划策、狡计无双的俏丽少妇,与栖凤馆那任家丫头予人的印象相差甚远。除非母女俩把脸蛋凑在一块,等闲想不到一处。
  “我在湖庄初见胤野时,她就是个尚未长成的黄毛丫,那股野性和刁蛮脾气,活脱脱是再小一点的任宜紫,母女俩宛若一个模子倒出来。将她与她的皇后姊姊一比,排除相像处,其余眉眼神气等,就是童年时候的胤野,决计不会错。”
  再来是性格。
  观察任宜紫与孪生姊妹的日常,蚕娘发现三人感情不恶,毕竟十年相伴,名曰主仆,实是在异乡相依为命的姊妹,一起游玩一起练功,一起排遣离家背井、骨肉分离的寂寞;再怎么不投契,岁月流光是最好的和事佬,时日既长,早成为彼此生活的一部份,难舍难分。
  金钏银雪对她的保护关怀,也都发自内心。任宜紫也不是缺心眼的,对姊妹俩丝毫不小气,同衣同食,所用无分大小,俱是一式三份。三人同进同出,简直就跟三胞胎似的。
  但她就是忍不住想欺负她们,那近乎本能的恶作剧癖,完全就是童年胤野的翻版。
  “丹书告诉我,他在湖庄执贱役的那些年,可被这位胤大小姐玩惨了。”
  银发女郎忍不住咯咯笑,突然想起了什么,容色一黯,叹气道:“没准他们日后的姻缘,从那时起便已种下根苗,越是在意的人,越喜欢欺负他——只是我当时并不知晓,错点了鸳鸯谱。
  “有这种癖好的女子,蚕娘这辈子也只识得胤野胤丫头一个。任丫头折腾那两姊妹的样子,可像她娘了,简直就是从湖庄里走出来的胤野丫头。”
  除了相貌和脾性,足以一槌定音的最后一样证据,是武功——严格说来,是任丫头和金银姊妹所使的剑法。
  蚕娘号称历任马蚕娘中的武魁,博通百家,《水月卅六势》的图谱并非什么高深的绝传,岛上武阁甚至录有全本,宵明岛一脉精研剑法的高手们留下许多批注辩证,与南方武儒流传的《六极剑法》一样,被认为是东洲剑理的础石,至简至高,俱于其中。
  蚕娘对武阁的典籍下过死工夫,自未漏了水月卅六势,日后对上年轻气盛的杜妆怜,除了修为稳压少女一头,亦能侃侃而谈,针砭水月武功优劣,杜妆怜嘴硬不服,心里却认了栽,才生出诸般后事。
  金钏银雪号称剑法受杜妆怜亲炙,无论当夜与耿照一斗,或其后与鬼先生放对时,路数均与杜妆怜的狠辣绝决不同。许缁衣与染红霞之剑也非招招迫人、不留余地,但那是她俩自创的剑式,反映了各自的人品风格、武学侧重,金钏银雪所用的《泪映红妆》和《怜月照影》两部,却是杜妆怜于闭关期间所创,由许缁衣录送凝芳阁留存;门中除了挛生姊妹之外,更无他人习练。
  “这两部剑式,决计不是杜丫头所创。且不说这名儿能生生恶心死她,一个人的剑能进步也能退步,遭逢什么剧变顿悟,也可能从稳重转为狠辣……但其中必有脉络可循,不能无端变样,更不能改易其质,由男变女,或从鱼鸟变为牛马。若发生这种事,答案只有一个:男自男,女自女,鱼鸟还是鱼鸟,牛马则是他物,绝不是一物所生之变化。”
  耿照心中忽动。
  “那任姑娘自创的剑式——”
  “与挛生姊妹的理路相同。”蚕娘缓缓接口。“变化飘忽,繁而不妄,非是花哨把式。是她们根基不到,尚不能驾驭,也可能不小心练偏了,欲速则不达;须得静下心来打好基础,由简入繁,穷通极变……你想到了什么?”
  天狐刀,和蚕娘传授的那一式《蚕马刀法》,都是这个道理。但无论天狐抑或蚕马,都不是杜妆怜能够接触的武学,遑论通晓。
  退万步想,杜妆怜能为一部《天覆神功》与阴谋家合作,尽屠邬昙仙乡;以小怨杀害有提携之情、善待自己的“云山两不修”须、莫二位前辈,手段之辣,心肠之狠,实难想像胤野会将亲生女儿安插在水月门下。更何况,从任宜紫和金银姊妹花的态度来看,几无半分死间的自觉,此举无异于羊入虎口,要说能起什么作用,令人思之极恐,不敢再想下去。
  蚕娘本打算将任宜紫带回宵明岛,以免少女无辜,沦为两个女人理智丧失、相互撕咬下的牺牲品,但即使鲁莽如她,转念又生出另一个更大的疑问: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杜妆怜能容忍狐异门的余孽辗转于床榻侧畔,迟迟未下杀手?
  以银发女郎近百年的江湖见闻,至此终于沉默。胤野也好,杜妆怜也罢,她已经看不懂她们到底在盘算什么,想要的又是什么了。
  黑衣女郎——或该称她“胤野”——对于少年正面击出的这记重拳,似乎并不意外,微微侧首,似正转着心思,这个不自觉的小动作出乎意外地充满少女气息,耿照这才注意到,她看来不过三十许人,别说漱玉节、翠十九娘了,比之许缁衣怕都没大多少;说是老胡和鬼先生的亲妈,十个路人里怕有十一个不信。
  “……是蚕娘罢?”
  女郎微侧着脸,美眸一乜,打量他的神气里带着三分挑衅三分轻蔑,或有一丝似笑非笑欲叹无从,终究没把失望表露出来。这神情像极了任宜紫——耿照直到此际,才全信了蚕娘。
  “我本以为你色胆包天,豁了命才来的,没想还是仗有靠山,令人扼腕。不幸的是,我确定方圆数里之内,没有能出手救你的高人收敛声息、隐藏未现,我若改变了主意,要将你剥皮剔骨,骟阉示众,典卫大人可还有当日阿兰山莲觉寺连战三场的战意?”
  耿照不置可否,定定瞧着她。
  “她老人家很想见夫人一面,叙叙旧情,说没问夫人之前,不愿唐突而至。在下斗胆,还望夫人应允。”
  胤野神情淡漠,仿佛整个人突然浸入冰窖,眨眼间便退去了温度,对一切都不再关心。“我同她没什么好说的。同你也是。”姣美的玉手一拢膝腿,似欲起身。耿照抓不准她心中所想,却不能让千载难逢的面会止于此间,沉声道:“夫人于断肠湖的仇家,已与背后操弄一切的阴谋之人联手,胤丹书胤大侠之死,狐异门蒙受之灾祸冤屈,与此密不可分。夫人将爱女置于水月停轩为饵,不怕为鱼所啮,落得钩断饵丧的收场么?”
  胤野垂首不动,唇勾约隐,艳得清冷妖异,难绘难描。
  “你说话好难懂啊,典卫大人。我夫君所打官腔,难及你之二三。”
  这似笑非笑的神情也像任宜紫。然而少女的勾魂夺魄和母亲相比,委实差得太远,压迫感也是。以耿照的修为,竟隐有一丝股栗心颤,敛了敛神,续道:“当年狐异门遭难,蚕娘未及出手相救,是因为在此之前,杜妆怜便与那幕后的阴谋家联手,将蚕娘打成重伤,几难幸免。”将邬昙仙乡一事扼要说了。
  “……这是一个设计好的、极其精密的局。阴谋家将狐异门与宵明岛的联系切断,使其孤立,方能一一击破。杜妆怜是布局的棋子之一,亦是破局关键,她始终没对任姑娘出手,不代表任姑娘没有危——”
  “原来……她想要的是天覆神功。”胤野仿佛没听见他的劝解,喃喃道:“难怪……后来那处人去楼空,想是练功出了岔子。”
  “……什么?”耿照蹙起浓眉,留意到“练功出了岔子”这句。
  蚕娘说过类似的话,但也一样没有深谈,随口将话题转开了去。
  耿照心思缜密,按照前后文意略一推敲,依稀抓到关窍:杜妆怜自行修习天覆功,缺乏经师指点,恐怕未蒙其利,先受其害,闭关云云,实是躲起来养病,又或受到什么严重的伤残,以致连徒儿都不肯见。
  ——那句“人去楼空”,又是什么意思?
  杜妆怜极度危险,没有人比胤野更清楚。她会将任宜紫放在平望都鞭长莫及的断肠湖畔,使她远离狐异门的羽翼保护,看似荒谬,却有个出人意表、而又合情合理的解释——耿照霍然抬头,正迎着黑衣女郎的笑颜。胤野的笑容不但足以消解冰霜,更让她整个人又有了温度似,忽然“活”了过来;这是深具魔性的美貌,稍不留神,便会使人失足,甘为其死。少年此生初次,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倾城倾国”。
  “你很聪明。我喜欢聪明人。”女郎淡然道:“如你所想,十年前杜妆怜便已不在水月停轩——非是暂避风头,而是远走高飞,怕是没打算回来了。从那时起,冒充笔迹留书给许缁衣那个丫头,指点水月一门事务的,一直都是我。”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3:20

第二六八折 无间相逢,万里同哭
  狐异门全盛时期规模甚大,门下徒众数千,东海一道之内据点无数,总坛除有内外三堂编制,尚有“秘阁”、“豺狗”、“无根草”等三拨直属门主的人马:秘阁以搜集整理武林各家——尤其是七玄同道——的武功典籍、掌故秘辛为职司,阁中杰出之人享有“乌衣学士”的称号,在狐异门的地位甚高。乌衣学士之首列席议事时,座次甚至在内外三堂的正副堂主之前,仅次于副门主,形同门主的咨政参议;说是狐异门的头脑,半点也不为过。
  豺狗则是死士,定位与赤炼堂“指纵鹰”相仿。狐异门覆灭后,胤野好不容易在平望都重起炉灶,那些在七大派迫害下百死余生的遗老如平野空、戚凤城等,矢志复仇,别无眷恋,遂以“豺狗”自居,算继承了这支劲旅“不知死”的精神。
  “无根草”原是豆菟丝的别名,又叫野狐丝。此一代号所指,乃狐异门派入东海黑白两道各大势力的密探,这些人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回归狐异门,在彼方生根老去乃至埋骨,宛若随风远送的菟丝子。
  他们在潜伏之处踏实过活,娶妻生子,戮力奉公,其中不乏为之牺牲性命的;除了“不间断地将情报传回狐异门”这点,这些人可说是鞠躬尽瘁,将宝贵的光阴和人生都留给了他们秘密刺探的外派异乡,一如落地生根的野狐丝,故尔得名。
  胤玄将狐异门交付女婿,唯独“无根草”始终握在手里,临终之际才觑了个空子,将权领众密探的无根草首脑,秘密转介女儿胤野,算是完成交接。
  后来东海生变,胤丹书绝崖自刎,正道盟友骤尔反面,狐异门上下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惨重。以埋皇剑冢副台丞“天笔点谶”顾挽松为首的七大派人马是有备而来,撒网收箧,滴水不漏;胤野大腹便便,能带儿子一路逃到行律寺为鹫峰和尚所救,全仗无根草密探舍命,密探权首更在行动中壮烈捐躯,将“无根草”的名册留给了胤野。
  “这份名册将我推入无间地狱,受尽痛苦,欲求一死而不可得。”
  胤野淡淡说着,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眉宇之间竟无一丝波动。“但对照它后头带给我的乐趣,这些苦痛又不能说是不值得。人生真是很公平啊,典卫大人以为然否?”
  耿照不知话头何以至此,然而以他此际的修为历练,已非初出茅庐、毛躁飞扬的小铁匠了,无意答其虚问,只说:“想是夫人从名册当中,找到潜伏于断肠湖的密探,才得插手水月内诸事。”这说法不冷不热,不着边际,说了也等于没说,显然无意对女郎抛出的震撼秘辛多作刺探。
  胤野的诧异一霎而隐,斜乜着美眸,上下打量他一阵,嘴角微扬,刹时如银月映川,亮起一室冰灿,竟连这份烁眼的冶丽也是冷的。“你比我想像中更沉稳也更能忍,典卫大人。以你的出身,只能认为是天降圣人,生而知之了。”
  “在下年轻识浅,唐突之处,还望夫人原宥则个。”
  “……露出一丁点想听的模样,能要了你的命么?”胤野微摇螓首,似嗔似怨的模样一瞬间与任宜紫重叠了起来,怀里那温热娇躯的触感,还有混着汗潮、淫蜜气味的浓烈异香……仿佛又在脑海中复苏。耿照忽然强烈地想念起少女来,想念她一边温柔拍哄着自己,嫩膣里一边死命掐挤着肉棒,奋力将两人拉上欲望巅峰的模样,想知道她现在何处、睡醒了没有,腿心子里是不是疼得厉害……
  他甩了甩头,这回终于没能忍住。面对胤野不能分心,她的一颦一笑都是足以凭空杀人的利器,远比蚕娘前辈提出的警告更加危险致命。
  “个中因由,还请夫人告知,在下非常想知——”
  “得了,省起来罢。还是你这是成心气我来着?”
  胤野忍笑白他一眼,那抹嗔怪也像极了任宜紫。“人要是做了件得意的事,却无处可说,滋味可难受得紧。不过既然你不急着听,我便按时序说;年纪大了,不记近事记远事,跳来跳去的,恐怕有什么错漏,反倒不美。
  “仗祇物鹫峰大师之助,我们母子仨逃出了东海,来到平望的大报国寺。寺中不收女客,鹫峰大师便将我安置在附近的民居,让铿儿剃发,送进百丈律院。不久镡儿出世,我才坐完月子,难抑恨火,忍不住拿出名册研读,料想以‘无根草’众人的能耐,不致悉数覆没,号召起来,也是一股势力。谁知在这时,有位门中旧人找着了我。”
  耿照灵机一动。“这位旧人,可是贵门外三堂第一高手,人称‘兵履千绝’风射蛟前辈?”
  胤野柳眉微挑。“你认识他?”
  “听老胡……听在下的义兄胡彦之胡大侠提过。”还有在蚕娘述说的回忆里,这个名字也经常出现。无论对胤丹书或胤野,此人似乎都是生命历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他暗中观察胤野,女郎眉目间仍是一片清冷,对“胡彦之”三字毫无反应,只点了点头。
  “风射蛟与内三堂的部分人躲过一劫,分头逃散,打算寻到我之后,一起到仇池郡的古月名门避难。那庄子本是我祖业,与武林全无瓜葛,知道古月名家与狐异门的关连的,只有我爹和我;风射蛟长年侍奉我爹,约莫是从我爹处听得了蛛丝马迹。”
  胤野没料到胤氏一系的内三堂还保留了元气,大喜过望,欲与风射蛟合兵,对七大派展开反击,意外遭风射蛟坚决反对。
  “风射蛟是看着我长大的,对我来说,他就跟兄长一样。我甚至知道他有些欢喜我。”女郎淡淡笑了,目光投向虚空中,空灵如月华。“我没想过他会抗拒我的命令,尤其是在这件事上头——报仇雪恨,岂非理所当然?他从什么时候起……讲话也同他一个调调?”说着微微蹙起眉头,似乎到这时仍无法理解。
  耿照不明白“同他一个调调”的那个他,指的到底是谁,却敏锐地察觉胤野说话之际,似有着现实与记忆交错混淆、浑沌难分的感觉。
  这股小小的异样与她空灵绝俗的外表气质十分相称,等闲不易察觉;就算察觉了,估计也会当成绝世美人的独特风格,说不定还会觉得极有魅力。但对话时间一长,谈及的内容越深入,违和便越强烈,好像……跟病人说话似的,病人自身却无病识感。
  “我和风射蛟争执许久,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他将内三堂的人马留给我,做为交换,我让他带走了镡儿,好免去后顾之忧,专心复仇。”
  接下来的四五年间,计画进行得十分顺利:胤野潜回东海,与内三堂的残存人马逐一会合,重新建立据点,神不知鬼不觉杀掉几个落单的七大派要人,却未掀起相应的骚动,甚至救下了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戚凤城等。志得意满的东海正道似乎并未察觉,复仇的魔掌已悄悄伸到了自家榻畔,渴求血偿——胤野渐渐发现:凌迟仇人的报复快感,已无法再满足她。她需要知道真相。
  性格坚毅的胤丹书,为何会选择自刎,却未留下只字片语给爱妻?正道七大门派早与狐异门尽释前嫌,何以说翻脸就翻脸,疯狂逼杀至此?杜妆怜、鹤着衣……等这些与丹书交好的所谓“正道中人”,究竟有无牵涉其中?
  “天笔点谶”顾挽松是剿灭狐异门的核心人物,此时他已正式升任埋皇剑冢台丞,白城山之后又有“帝陵祀者”独孤寂名曰圈禁,实为坐镇,绑架乃至杀害朝廷命官的风险太高,若打草惊蛇,狐异门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点香火,又将成为众矢之的。
  指剑奇宫难以进入,观海天门掌教新丧;赤炼堂在雷万凛手里给整顿得风风火火,势头极盛,难撄其锋;青锋照连老巢都给迁往花石津,门中旧人一空,名存实亡,别说是密探了,连“咸”字辈都死得剩下邵咸尊一个,简直难以使力……
  胤野翻着无根草的名册,最终停在“惊鸿堡”那一页。
  瞿州梁氏,肥泽幽远滩。
  做为富贾,却袖重难舞,以致坐吃山空;做为豪强,却驻马迟疑,错失逐鹿天下的良机;做为武林门派,惊鸿堡“山河铁剑”最大的长处,就是名字好听好记,对识字无多的武林人而言,委实一大福音,大益于江湖流传,助长声名积累。
  除此之外,瞿州梁氏五代以来,于东海武林毫无建树,有钱却一毛不拔,出门合辙闭门造车,累积的可不是什么好声名。梁度离的武功修为与父祖相比,算是出类拔萃的异数,但说话、做事极不看场面,每开口必得罪人。
  一直以来有耳语流传:追杀狐异门并不积极、又不受江湖人待见的惊鸿堡,于妖刀战后跃居七大派之列,盖因梁度离甘为狱卒,在地底禁牢中囚禁了一头吃人怪物,只是谁也没真的见过。
  拜惊鸿堡的封闭所赐,渗透其中的“无根草”倒是未受妖刀纷扰、狐异门覆灭影响,胤野没费什么工夫便搭上线,计画生擒梁度离,拷掠出有关胤丹书自杀的真相来。
  “……我见典卫大人眼中,掠过一丝不以为然,继而又有悲悯之色。”
  胤野停住话头,怡然道:“大人何以教我?”
  耿照自鼻端吁了口长气,小心斟酌字词。“我猜是陷阱,夫人执意为之,料想必有损失。在下与贵门英烈素不相识,犹觉心痛,夫人之殇,不忍再作揣测。”
  “……你让盟中诸人全躲入冷炉谷,也是同样的心思了。”
  “在下能力不足,只能先求保全最多人,争取喘息之机,再寻对策。”
  “牺牲自己么?啧啧,看来是位今之大贤哩,佩服佩服。”
  胤野轻摇螓首,颇有些遗憾似的,集清冷与绝艳于一身的美眸直视少年,瞬间耿照有种无法动弹的错觉,不知是被她逼人的气场所慑,抑或是惊人的美貌。
  “你来寻求我的协助,或许还有纳狐异门于七玄同盟的心思。然而世上所有一切,皆有相应的代价,你拿什么来说服我与你交易?”
  耿照还想着怎么导回正题,不想胤野单刀直入,冷不防地问到了最核心。定了定神,正色道:“夫人之仇,当有尽处。唯有隐于背后、制造许多不幸的阴谋家伏法,才算给胤大侠、给贵派罹难的手足亲故报了仇,否则杀得再多,不过是毁去杀人的工具泄愤而已,元凶始终逍遥法外。我知行空是谁。”言简意赅地交代了殷横野事。
  胤野安静听完,艳极无双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惊诧,想了一想,忽然抬头。
  “现下我知道啦,还要你做甚?”
  “合力杀贼。”耿照想也不想。“三五高人神出鬼没,就算拿人命来叠,也难撷抗。他若不知有夫人,夫人还能等天收他,与殷贼比一比命长;不幸贼人所欲,正是夫人,若非被在下耽误了进程,夫人能不能在此间话家常,犹未可知。”
  “他要我……干什么呢?总不能吃了罢。”女郎促狭似的抿着一抹笑,星眸微眯,分外迷蒙,令此问毫无说服力,徒然撩人心绪而已。
  耿照不无怦然,实难想像她有老胡这么大的儿子,而且已是四个孩子的妈。可惜他完全笑不出来。“夫人与令先夫追查到‘行空’的身份,令殷贼坐立难安,欲除之而后快。我与夫人同,此其一也。
  “其二,令先夫由‘冲霄一剑’魏王存前辈处,窥破妖刀武学之秘,使其得以不经秘穹,学而知之。一同与闻的天门鹤真人,修为悟性皆不如胤大侠,我料殷贼或经查探,知他非是关键,这才锁定了胤大侠。斯人既逝,秘奥必于夫人之手——关于这节,在下的处境亦与夫人同。
  “殷贼武功超卓,心计亦工,兼有姑射暗手,坦白说没什么弄不到的;其之所欲,不出此间一二。我实在想不出,夫人有一丝一毫不与在下联手的理由。”
  胤野轻轻抚掌,露出一丝佩服之色。“流影城的铁匠都像你一样会说话么?我差点以为,你们那儿是衔着铁锤锻打的,多便给的一张嘴啊。”
  “夫人见笑了。”
  “可惜,你让下属全进了冷炉谷,代表你对同盟毫无信心,宁可只身在外引敌注目,也不愿手下人犯险,未战先怯,败象已呈,我一向不与输家站在一边。”女郎抬起明眸,定定直视着,敛起先前娇慵的神态,口吻虽是一贯的清冷,却挟着霜严苛烈,令人倍感压力:“放眼七玄,南冥修为惊人,极不好斗,论武力未必在我之下;天罗香那姓雪的丫头近年四出兼并,颇历争伐,也算后起之秀。蚔狩云老谋深算,漱玉节亦有城府,让她们出谋划策,我实无必胜的把握。此外,集恶道潜伏极深,游尸门尚有耆宿……你好不容易统合这帮人,令他们捐弃成见,奉你为主,这可不是谁都能办得到。
  “然而生死存亡之际,你却让他们通通进了冷炉谷,孤身在外,美其名曰与敌周旋,得以无后顾之忧,其实是你承担不了下属的牺牲,宁可死的是自己,也不愿教旁人犯险。我无意加责,也没有斥责你的立场;诉诸闾巷草野,说不定多数人都会夸你怀仁重义,是大大的好人。
  “但这一切都是假的。最终你必将失败,连带使那些相信你、仰望你指引方向的人同遭祸患,落得凄惨收场。你的怀仁重义,非但无助于求存,反将自己和身边的人推入无间地狱;他们的结局确实因你而改变,可惜不是变好,更有可能是十倍百倍的悲惨,远胜当初无你的结果。”
  耿照不是没想过会有质疑抵抗,万万料不到胤野不计较女儿的清白、不追问鬼先生的下落,甚至没提起老胡半句,却于此穷追猛打,咬紧不放,不由得一怔。
  胤野直视着少年的错愕,星眸微眯,淡淡一笑。
  “我们方才说到哪儿啦?是了,得把故事说完才行。就在我谋划之际,发生了一件事,也算是鬼使神差,坚定了我当时行动的决心。鹤着衣那牛鼻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打听到镡儿在仇池郡,到古月名家打死风射蛟,带走了镡儿。我到现在都还疑心,是风射蛟自泄漏了他爷俩的行踪,引鹤着衣上门的。”
  耿照全无听故事的闲心,本欲打断女郎,见她说起风射蛟、鹤着衣时,露出一种“你们都一样”似的眼神,似鄙似悯,莫可名状,心念一动:“她若神智未失,这番陈述必有因由,说不定便是说服她的关键。”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回,凝神细听。
  胤野虽不喜鹤着衣,却信他不会伤害丹书的骨肉,况且此人行事沉稳,讲白了就是天生胆小什么都怕,若无十成把握可保镡儿平安,不会贸然将人带走。铿儿远在平望,镡儿托庇于七大派之一的观海天门,她终于可以放手大干一场了。
  “你猜得半点没错,惊鸿堡的‘无根草’出卖了我,自始至终,这个行动就是陷阱。”胤野淡然续道:“梁度离想在七大派面前露脸,他废了我的经脉,挑断手脚筋,在我面前拷问俘虏的内三堂弟兄,将他们折磨得意志崩溃,吐露机密的据点讯息;摧毁据点后,将带回的首级堆在我面前,继续拷掠掳获的生还者,然后袭击下一处——”
  梁度离前后花了两月余,将胤野的势力连根拔起,扫荡一空。
  那些被折磨至死的狐异门人,几乎都是胤野族中的叔伯兄弟,不是看她长大,就是她看着长大的,目睹他们受苦已是炼狱,看着他们意志崩溃后的凄惨模样更令人难以承受,胤野几乎因此发狂。
  “除了肉体上的苦楚,真正令人痛苦至极的,是‘绝望’。”
  女郎的眸光幽暗,口气轻渺,仿佛与己无涉,说的是什么风花雪月般。“我被锁在不见天日的牢里,不断听着亲人受苦刑哀嚎,他们一个一个数着死掉的人给我看,直到我明白外头再没有人会来救我。
  “如你所见,我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当年芳华正茂,恐怕比你现在看到的要美丽得多。梁度离虽无好色之名,毕竟也是个男人,他没能忍上几天,终究还是来侵犯了我,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耿照微咬了咬牙,忍住撇过头去的冲动。他不忍再听,却不能示弱。
  胤野像在炫耀无人敢直视的恐怖伤口一般,细数着受过的可怕凌辱。
  梁度离能跻身正道,此前自未传过什么劣迹,虽说正道不缺鹿别驾、鹿彦清父子这等败类,表面工夫仍有讲究,梁度离的为人便称不上君子,起码还算正派。只能说一旦开了头,人的道德崩坏之速远超乎想像。
  胤野绝顶的容貌与胴体,令梁度离为之疯狂。
  然而女子再美,终究是凡胎肉身,日夜蹂躏,总有腻烦的时候。渐渐的,梁度离从渴望征服她的肉体心志,到粉碎希望和尊严,最终连这也索然无味时,便将她当作一件稀奇的收藏,先让手下都尝过甜头,再拿来笼络外头的江湖朋友。
  “那时,支持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弄清楚来的是什么人,然后让自己记住每个名字。”胤野笑起来。“……你以为我会说‘孩子’,对不?我没有这么多母爱。况且,为不在崩溃时吐露铿儿镡儿的行踪,我一直告诉自己他们已死了,死在逃难中途。我当时全信了这个说法。相信我,背诵仇人姓字,比你想像的更能维持心性不溃。”
  梁度离显然未将捕获胤野一事昭告天下,因为来的“正道要人”,俱是隐藏甚深的左道,在东海黑白两道中根本不见名号。连笼络的对象都冷僻至此,尽显梁度离在道上人脉的苍白与贫弱。
  耿照的判断与胤野相若。
  以老胡那牛鼻子师傅的为人,若闻风声,绝不会坐视挚友遗孀受辱,魏无音前辈磊落豪侠,更不可能袖手放任,可知天门、奇宫两派应不知情。这却又衍生出另一个问题来:梁度离若真要邀功,藏起胤野,委实太不聪明;要说他被美色所迷,又或打算背着其余六派拷掠出妖刀武学之秘,找江湖左道同享胤野一节,未免又蠢得令人不解。
  女郎观察着他的沉吟,再度露出赞许之色,指尖在膝腿间的乌亮细绸上轻轻打转,微笑道:“他折磨我、奸淫我时,总不停问着问题,有时约莫是想迫出些有价值的线报,有时只是在发泄他的自卑与无力……但他从没问过妖刀之事,遑论妖刀武学。
  “我料他并不知情,只是个被人利用的牢头狱卒罢了。当初举荐惊鸿堡接替轻羽阁、列名七大门派,并去函邀请梁度离与会的是顾挽松,附议者有杜妆怜、雷万凛,观海天门的掌教、人称‘云尽天君’的鱼同休鱼老道,还有指剑奇宫的代表,一名唤作应风色的少年,据信是出自风云峡一系。只有青锋照的邵咸尊一人反对。
  “这份提议与附议的清单,最有趣之处在于:除了杜妆怜与雷万凛龟缩多年,隐遁不出,同失踪没两样,另外三人俱不在人世,无法问出是谁让他们支持惊鸿堡梁氏,又用什么换了这份协议。”
  ——毫无疑问的是殷横野。
  耿照很想这么说,可惜索遍枯肠,也想不出能连起殷贼和梁度离的证据。
  殷横野守著「不使一人”的誓言,他利用梁度离的手法,很可能与利用祭血魔君、聂冥途如出一辙,透过某种暗示,让他们自发性地行动,结果与其利益一致即可。
  这般松散的间接操纵不但易增变数,也可解释梁度离擒获胤野后,为何没有立即通报同盟的六大派,或拷问妖刀之秘——前者是因为他订约的对象,本就不是向来鄙视惊鸿堡梁氏的六大派,而是殷贼,提议和附议的五派反而是被操纵的棋子;更有甚者,“名列正道七大派”正是殷贼许诺梁度离的报偿也未可知。
  而后者的答案就更简单了。梁度离还不够格知道有妖刀武学一事,他不过是看门狗而已,不明白胤野真正的价值,远超过她的罕世美貌以及魔性般的诱人胴体。
  这鬼使神差一般的误差,让胤野与背后的阴谋家失之交臂,否则她们早该在惊鸿堡幽暗的地牢里便已见面,也就没有今天的“任夫人”了。
  耿照让自己集中精神在推敲上,是为了避免去想胤野所受的凌辱,胤野仿佛洞穿他的心思,连片刻的余裕也不给,悠然续道:“你知道痛苦是会麻木的,但疼痛不会。人的身体远比你想的更脆弱——让我明白这个道理的不是梁度离,而是他的妻子梁午茉。”
  梁午茉出身南陵,乃辕厉山始鸠海的毒脉嫡传,以美貌辣手闻名江湖,一身骇人毒功来自辕厉山奇书《舐红谱》。此书记载了各种以血行之的奇术,举凡异体换血、竭血留息、以血治病、以血下毒……无所不包,妖异处已近巫觋,直是匪夷所思,在南陵诸封国间享有大名,能止小儿夜啼。
  她少女出道,在南方杀了很多人,赢得“停钗蝶血”的外号,惹来诸凤殿的游侠注目。梁午茉只好逃出南陵,一路北上,后嫁与梁度离为妻,冠上夫姓,从此深居简出,才缓过了游侠的盯迫。
  梁度离标榜自身不同流俗,刻意娶女魔头为妻,以为特立独行,一方面也是因为梁午茉年轻貌美,夫妻俩甚是相得,着实有过几年恩爱时光,但任他耕耘甚勤,梁午茉始终怀不上子息,随青春消逝,两人间渐生龃龉,在胤野来之前便是如此。
  但女子的嫉妒里并无理性,没什么道理可讲。
  梁午茉可以《舐红谱》毒死丈夫相好的青楼姘头、染指的堡中俏婢,但即使刁悍如她,也明白胤野与这些女子不同,弄死她的后果自己很可能承担不起。这益发助长了她对胤野的恨。
  “她对我的折磨,全是背着丈夫所为,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迄今一想起我身子仍会不自禁地发抖,怎么也停不了。”
  胤野举起玉掌,果然微带透明的指尖簌簌轻颤。她怪有趣的端详着,忍不住笑起来,露出一丝怀缅。“你知道针尖刺进乳头里有多痛么?刺入花唇、阴蒂的痛楚又是另一个境界。但这都比不上《舐红谱》凝血成针,一根一根顺着血流刺进玉宫里的痛……”
  耿照听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不怪丈夫奸淫我,对她来说,我才是那个夺了丈夫之爱、夺去堡中诸人注目的贱货狐狸精。她孤身一人在这个阴冷的石堡里,无依无靠,除了杀人手段,仅有的骄傲全来自美貌,以及丈夫为了自我标榜而选择她的‘魔女’身份。”胤野摇头微笑,不无感慨:“但她美貌不及我,在‘倾天狐’之前,谁还能自称魔女?她被剥夺的一切,突然有了罪魁祸首。”
  惨无人道的折磨并不能满足梁午茉,她希望已饱受那些莽汉奸淫凌辱的胤野更加悲惨,一个天外飞来的恶念在少妇心底迅速成形。
  “我相信最初她原是想说服梁度离,找些驴马猪狗之类的牲口来糟蹋我的。”胤野说得轻描淡写,笑意未褪的俏脸在微光中看来,有种难以言喻的阴森。“但梁度离可能没答应,又或还在考虑时,梁午茉提了个他无法抗拒的诱人点子。”
  传说中,惊鸿堡地下最深的幽牢里,囚禁着一头狰狞恐怖的食人怪物。其实这是真的。
  怪物身长超过九尺,浑身的筋肉像是中了剧毒也似,肿胀团鼓成骇人的一球一球,连色泽都作酱紫色,五官肿得变形扭曲,完全看不出是人。更可怕的是,怪物的阳具胀如胤野的前臂大小,龟头上凸棱岐出,宛若拳头,真要贯入体内,岂止是会阴破裂而已?怕整个人都要被捅得四分五裂。
  “梁午茉笑着咬我耳朵,细细描述先前扔下去的那个女人的死状——我觉得就是那名不幸被梁度离染指的婢女——虽然在惊鸿堡的四个多月里,我日日盼着能一死了之,但那头怪物委实太过吓人,我记得我骇得瘫软失禁,哀求着她们不要这样做。”
  自胤野至此,梁午茉是头一回笑得这么开怀酣畅,尽情欣赏了那贱货狐狸精的求饶丑态,一把将她扔进怪物笼中。
  “那痛苦的程度,我想说了你也不明白,总之比生孩子还要痛得多。下回你替女子开苞时,务必记得温柔些,对她们来说,你和那怪物差不了多少。”
  耿照没敢还口,讷讷点头,忽有个怪异的念头浮上心版,挟著令人股栗的快锐与残酷。他隐约猜到胤野为何要说这个故事。
  “跟其他的女人不同,我并没有死。非是我特别强横,而是那怪物在蹂躏我之时,不知怎的恢复了一丝人性,它只是重创了我,却未将我撕成碎片。这么一来,连梁度离都被他的妻子说服,在《舐红谱》的神异法门之下,我的伤势恢复得特别快,他们每隔几天就将我扔进怪物的笼子里,承受那可怕的摧残;我有几次听见怀孕、生子之类的零碎字眼,看来他们是想让我诞下怪物的骨肉,看能不能从小训练起。”
  怪物的骇人粗长与狂暴侵犯,每次都使胤野徘徊在生死边缘。
  然而时间一长,她不总是在插入的剧痛间就失去了意识,对于怪物的样子、气味等,胤野有着异样、微妙难言的熟悉感,直到她看见怪物兴奋嚎叫进出她的身体时,透出那粗厚如垒土般的酱紫色左胸膛、似蓝似橘的怪异光晕。
  “……这般宝心,普天下只有一枚,再不可能有第二枚了。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野兽怪物,而是我那为江湖人景仰的英雄丈夫。”
  ——果然是胤丹书!
  望着少年惊愕交迸的面孔,女郎无喜无悲,甚至无一丝教训似的凌人盛气,口吻平静得令人心慌。
  “他跟你一样,喜欢牺牲自己,保全其他所有人,以为救世永远只有一条路。但你们是错的。这样的天真,不但使自己落入悲惨的境地,还会让仰望你的指向的人们,落得凄惨百倍的下场。这就是我必须拒绝你的提议的原因,典卫大人。”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3:31

第二六九折 百日恩情,终付毗卢
  蚔狩云说过,以胤丹书的阅历武功,要逼他横刀自刎、以保狐异门上下安泰云云,是全然说不通的。胤丹书仁慈宽厚,但并不傻,七大派高层都是些什么货色,与鹤着衣相交莫逆置腹推心的狐异门主,平素没少从挚友那儿听得抱怨。
  其时妖金方止,天下初定,黑白两道老成凋零,所谓正道首脑,门中大位坐不坐得住、能坐多久,尚在未定之天;这种程度的盟约要换胤丹书一命,还不让留只字片语予妻子门人,怎么想都是匪夷所思。
  直到胤野吐露当年惊鸿堡兽牢的惨事,一切才串了起来。
  胤丹书面临的,正是眼下耿照的困境——敌人的武力强到无法拮抗,又避无可避,一战即折;除了满足其要求,换取一个相对文明温和的免战协议外,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比起言行反复的正道七大派,“隐圣”殷横野有个难以企及的好处:至少在明面上,他于凌云顶三才一会之后,确实遵守了“不使一人”的誓言。此事虽非传遍天下,人所皆知,但拥有“秘阁”和“无根草”的狐异门也通过各种管道,核实了线报。
  对胤丹书来说,殷横野的承诺是切实可信的。
  他并非在崖畔结束生命,而是随殷横野自去。
  或许在胤丹书心中,此去是默出魏王存魏前辈所授口诀,誊写悟得的妖刀武学之理;殷横野会软禁他,企图榨取更多更完整的功法,最终难再寸进时,便杀了自己灭口……但他万万想不到,殷横野会拿他来做实验。
  栖亡谷的秘穹操作,将玉树临风的美男子胤丹书,整治成不人不鬼的模样。常人承受这般剧烈的痛苦,尚能一死解脱,但胤丹书的冰火双元之心,却使他拥有异乎常人的强韧生命力,怎样都无法死去,哪怕无止尽的残酷折磨彻底毁去心志,将他化成一头全凭本能的狰狞异兽,双元心仍无一刻停止跳动。
  耿照强抑着腹中剧烈的反胃,饶以他的内功修为,面上仍是青一阵白一阵。在蚕娘姥姥的回忆里,胤丹书善良正直,待人真诚,连敌人都敬佩他的磊落胸怀……这样好的人,何以落得这般收场?岂能是这般收场!苍天啊!
  但少年其实知道为什么。
  在冷炉谷断筋毁脉的那一夜,在被囚在望天葬的鸟笼中、瘫痈无助之际,耿照便已彻底了解,这世上的残酷是没有边际的,毋须多加揣测,却也不能当它不存于世。信念是趋向理想的重要动力,但非工具;维护信念和理想需要很多工具。
  胤野眉山无动,含笑敛眸,白晰得令人眩目的纤纤素手随意拈平了裙膝细绉,黑绸大袖滑落肘间。耿照这才注意到,她那修长如鹅颈一般、线条十分好看的皓腕间,留着一抹极淡的樱红细痕,连疤都说不上,约莫是指甲轻划的程度,仿佛系了圈红丝,煞是好看。
  同样的痕迹不止在两只腕子上,她那双美到了极处的裸足踝间亦有。耿照并未听漏“挑断手脚筋”一节,几可确定眼前活色生香的绝世美人,之所以能够行动自如,而非残疾瘫痈,必与蚕娘说的蜕生天覆功有关。
  “梁度离本不该知道,他负责看管的‘怪物’究竟是何来历,要知道的话,抓到我时他就该报与委托者知晓,而非是胡为至此。但辕厉山毕竟是医毒大家,梁午茉知赤烶火蝎、冰川寒蚿大名,当然也听过两宝与人心融合的事,故尔知情。她一直没同梁度离说,起初是负气,到梁度离染指于我,她反倒不说了,咬牙忍了几个月,到那时才肯说。”
  耿照闻言微愕。
  “这……又是为什么?”要阻止丈夫溺于女俘虏的诱人胴体不可自拔,该早早揭发“怪物”身份、避免梁度离一错再错,才合情理。梁午茉的醋劲极大,对胤野的嫉妒痛恨深入骨髓,还要边受丈夫冷遇,一边眼睁睁看他奸淫胤野取乐……这思路简直莫名其妙到了极点。
  “因为你既不是女人,又不懂仇恨,才觉莫名。在我看来,委实不能更清楚明了了,换了我也会这么做。但我不想这么快告诉你。”
  胤野忍不住笑了起来,虚握着粉润的掌心,以手背掩口。任宜紫也有这个不自觉的习惯动作,特别是得意的时候,母女俩的形象蓦地叠合在一起,耿照才惊觉她们原来这么像。
  “老实说,从你醒来到现在,表现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期,堪称无懈可击,是父母师长见了,会忍不住打心底宽慰的那种。这真是很气人啊!明明是个孩子,老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偏又教训不了你,简直是莫名其妙。我非常享受你现在的表情,再一下就好。”
  耿照哭笑不得。
  “……能娱乐到夫人,在下深感荣幸。还望夫人赐教。”
  胤野左看右看,啧啧了好半天,似是心满意足,才怡然续道:“因为说了,就不能折磨我啦。无论梁度离要把我交出去,或换间上房软禁起来,她都无法再对我出手;说不定,梁度离会为了管不住自家胯下孽物所铸成的大错,答应我提出的条件……无论那是什么,梁午茉都无法忍受。
  “为此之故,她须使梁度离一错再错,终至无法挽回,待揭发‘怪物’的身份时丈夫无路可走,非得依她的唆使搏一搏,多挣点避祸保身的筹码不可。”
  相较于梁度离的浑噩颟顸、耽于美色,梁午茉背着丈夫折磨胤野时,嘴巴脑筋可没闲着,虽无明确标的,却也零星拷掠出不少机密,包括胤丹书疑心刀尸是有心人所炮制、并无妖铁寄魂等;等到“‘怪物’即是被炮制成刀尸的胤丹书”这一节猛被打通,所有的线索便自行贯串,登时显出整桩阴谋的脉络来。
  梁度离性子乖僻,人却不傻,将胤野灭口似是眼下唯一的路,但那些个享受过她的左道异士怎么办?只消其中一人露出口风,教“那人”知晓,连偌大的狐异门都在阴谋之下被彻底碾平,从此自江湖上除名,惊鸿堡势单力弱,岂有余幸?
  梁午茉唆使丈夫的说帖,或许是利用胤野的身体,使心智丧失的刀尸胤丹书恢复意识——“那人”并不想失去胤丹书,这是显见的,否则毋须觅地囚禁,直接杀了便是——以此向那人邀功;也可能是想从中截获妖刀武学,借以增加对抗那人的资本……在梁氏夫妻双双亡故的现而今,已难知其真貌,说不定兼而有之,甚或生出了更大的野心图谋。
  因为没有比受“怪物”蹂躏更恐怖的刑罚,梁度离也满不愿去面对自己一时冲动铸下的大错,胤野自此摆脱供堡中诸人淫乐折磨的命运,往覆于“供‘怪物’奸淫留种”和“捡回半条命休养恢复”的单调两极间,直到她的肚子渐渐隆起。
  辕厉山医毒双修,梁午茉毋须假手他人,亲自替胤野把脉安胎;不能把狐狸精扔怪物牢里,尽情享受那贱货的哭叫哀嚎,堡主夫人身子里的毒蛇又翻搅起来,恨火和妒忌再度占领了梁午茉的心。
  她抓准丈夫对胤野再无兴致,甚至开始逃避面对这个棘手问题的心思,假安胎之名,先不冷不热地换了几处囚地,几乎绕得惊鸿堡一周,见丈夫无过问之意,最后堂而皇之将胤野带到她炼药的石室,在尽量不影响胎儿的情况下,重启对贱货狐狸精的苦刑制裁。
  “严格说来,我是用身体学会《舐红谱》的。”
  胤野微笑着,露出怀缅之色。捂上耳朵只用眼睛看,耿照还以为她是在回忆童年什么的,这比可怕的内容更令人不寒而栗。
  “那时我又脏又臭,浑身生满了虱子跳蚤,有几处好不了的伤口化了脓,长些蛆虫什么的;有只眼睛看不见,身上的溃肿毒疮、各种疤痕就不消说了。梁午茉在各方面都开了我的眼界。她经常说,要让我们夫妻俩看起来登对些,这点她倒是竭尽了全力。
  “在我入惊鸿堡的第十五个月里,终于把腹中累赘排出,本以为会是个紫酱色的丑东西,看来也和普通胎儿没两样。我是在梁午茉折磨我时破的水,生产之际刑具还插在肉里,过程中没少吃了苦头。
  “梁午茉还没胆子让我和腹中之物就这么死了,拼命当了回稳婆,好不容易将那团沾血肉块弄将出来,她伸手去摸剪子欲剪脐带,谁知却扑了个空。我就这么看着她的眼里从疑惑、错愕到极恐瞠大,才将剪子搠进了锁骨间的凹陷。”
  胤野的描述极有画面,少年仿佛随之回到了那间昏暗阴森的石砌刑室里,看着丑垢一如乞婆的胤野张开双腿,腿间双手染血的梁午茉兀自捧着脐带未断的胎儿,怎么也想不透手筋已挑的狐狸精是何时拿走利剪的,然而骨碌冒血的喉底已无法出声。
  “直到我杀了她两名侍女,还有一名闻声而至、大著胆子推门闯入的仆妇,才缓出手来剪脐带。那是最惊险的部分,这死累赘几乎让其中一名婢子逃将出去,若如此,我也没法在这儿同典卫大人说话啦。”
  “……蜕生天覆功。”耿照并不意外,只觉颈背森森,浑身汗毛似都竖起。
  “正是蜕生天覆功。”胤野也不意外,没问他是如何得知,只点了点头。“他从前教过我口诀心法。其实是我缠着要学的,听完了就扔一边;学不学得会,本就不是重点。
  “兽牢里生死交关,口诀心法断不会鬼使神差地自生作用,当时我也不知道,这门功法能有这等奇效,所以头一回从鬼门关前踅一圈回来时,你可以想像我的惊讶、错愕,还有恐惧。”
  然而,以胤野的聪明才智,谜底其实一点也不难猜。
  胤丹书失踪时,佩刀珂雪也随之消失无踪。幕后的阴谋家将“怪物”交给梁度离时,也将此刀一并留在惊鸿堡——当然是伪装过后的模样。
  “珂雪被嵌在一具铜匣里,匣上仅露出水精刃面,看起来就是一只漂亮精巧的嵌铜水精匣。若梁午茉聪明些,留意到珂雪疗伤的效果在我身上特别显著,可能就不会老把我往兽牢里扔。”
  胤丹书是珂雪之主,携带此刀的时间,几乎涵盖了他闯荡江湖、建功立业的绝大部分,珂雪刀身的异质或在潜移默化中,慢慢改变其体质。身为他的枕边人,胤野与丈夫同床共枕,夜夜恩爱,承受了男儿全部的至阳精华,世上除了胤丹书,她恐怕是拥有珂雪强大苏生异质的第二人。
  在被怪物强暴到几乎死去的刹那间,人体本能的求生机制,唤醒了胤野体内潜伏的异质,也好在梁午茉及时将她拉出,拖到“水精铜匣”上延生,至此苏生之源终于遇上苏生之藉,命大的胤野才未绝于兽牢。
  残酷的命运似乎开始转变态度,为遭遇绝惨的女郎拨开浓翳,显露一丝微光。
  捡回半条命的胤野,心知梁午茉决计不会善罢干休,无论是站在折磨自己,抑或迫出保命资本的角度,都没有停手的可能。为从即将到来的二度蹂躏中存活,她开始强迫自己回忆蜕生天覆功的心诀。
  “人的潜能是非常强大的,只要不死,痛苦折磨反而有可能推着你克服困难,站上原本仰望不及的高处。”胤野悠然道:“总之,我练成了蜕生天覆功。他虽化成了怪物,再无半点人智,但身体却被淬练成难以想像的强大。我亲眼看见他们用锁在地上的床弩发射杯口粗细、四尺长短的尖铁锥,将他的四肢钉在墙上,才能拖我出兽牢……这种程度的伤势,他不到两天就能好,毋须敷药接骨、缝合皮肉,只消舍他几头猪牛之类即可。梁午茉很喜欢看他活剥吞吃的模样,所以我也瞧过几回。”
  耿照不忍去想像兽牢里的景象。所谓“炼狱”,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
  少年留意到她从未说过“胤丹书”三字,提到时都只用“他”,连一字都不肯多,遑论解释他是谁、为什么是他。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耿照亦不忍揣想。
  “他的阳精非常滋补,常常是等我从昏迷中苏醒时,才发现体内满满的精水正与身下的珂雪交互作用,以惊人的速度修补伤损。要不是怀上了那个孽种,三足月后梁午茉不敢再把我扔兽牢里,怕流去胎儿,我能好得更快,更早脱离苦海。”
  怀胎十月,母体多数的营养都供给胎儿长成,又断了阳精之补,在边熬着梁午茉的毒刑折磨下,胤野在分娩之前,只来得及重生一手一足的筋脉,这已经耗去了绝大部分的精神体力,以及每日卧汲珂雪之所得,有几度几乎流胎,生产的过程更是备极艰辛;莫说女子,便是身强力壮的顽强大汉,也断难在经历刑求、产胎的痛苦和体力消耗后,如此冷静准确地出手伤人。
  惊鸿堡上下五十多口人,在这一夜里悉数死亡。
  胤野足足有十五个月的时间,记住她每一处经过的地方、每一个见过的人,各种常规及非常规的堡中日常,然后据此在心里杀了他们无数次——沉浸于杀人及逃亡细节的擘划,是自苦刑中转移注意力的绝佳良方——再把最好、最合理的部分组装起来,检讨整体架构的流畅性与美感;到实际施行时,可能还添上了“最省力”这一项。
  拜惊鸿堡遗世独立之赐,胤野保守估计她有三天的时间,定期的联外管道才会察觉堡中有异,所以吊着梁度离夫妇的命,整整折磨了两天。
  梁度离不到半日就被彻底击溃,可惜他对“那人”的身份一无所知,只知灰袍蒙面,武功高得出奇,身形无有可供辨认的特征,直如鬼魅幽影,倏忽出现在堡中书斋。
  他抱着可有可无、反正逃不出对方手掌心的消极心态,开出“跻身东海正道七大派”这种荒谬绝伦的条件,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让顾挽松出面相邀,并以五对一的压倒性票数,延请惊鸿堡梁氏入盟。梁度离既惊且服,同时亦有扬眉吐气之快,从此甘屈牢卒,甚至开始洋洋得意,不把六派放在眼里,才有后头独力诱捕胤野的举措。
  梁午茉比她丈夫撑得久,整整一日一夜之后才崩溃,吐露的细节也远非梁度离可比,如当初囚禁“怪物”的铁笼车做工粗糙,看似仓促为之;灰衣人交付梁度离的指示中笼车弃置的地点,也离背阴山栖亡谷很近……至于《舐红谱》及其他秘笈毒经、左道异士的名单等,自不在话下。
  她用了一天,证明自己的拷问刑求术青出于蓝,远在启蒙恩师“停钗蝶血”梁午茉之上,梁午茉对于“疼痛”和“恐惧”的创意大不如胤野。可惜胤野又再用上整整一天,终于确定精神崩溃的人,几无心智复原的可能,无论疼痛如何一再刷新了梁氏夫妇的承受极限,梁午茉也无法理解其中的意义,认知到这极可能是她庸碌人生里最了不起的成就。
  “疼痛之征——譬如抽搐、颤抖,肌肤悚栗……还有其他许多,有兴趣我再慢慢教你——在梁午茉咽气后,于尸身上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该是我毕生之最啦,此后再无这般秀作。”
  胤野安静半晌,才从回味中依依重返,敛起一丝慨叹,又恢复成原先的清冷,连微扬的娇美唇勾都没甚温度,宛若月华。
  “弄死他们之后,我还有一天的时间,可我不想冒险。如果你经历过同样的十五个月,就会明白:厄运本是人生的故态,幸运却可一不可再。最终我是堡内唯二的活人,这本身就是运气。
  “怀孕期间,我一直在想救他的办法。事实是:解了将他锁在石墙上的玄铁镣铐,他是一头逢人就生吞活剥、捅阴裂死——我分不出这两者的差别——的暴虐怪物,我无法唤回他的神智,假设还有的话。一旦解开镣铐,头个死的就是我,他两天没吃东西了,瞪我的黄浊眼里全是饥火。
  “我只有一天的时间离开幽远滩,我没法带着他走。我用仅有的一手一足,勉强转动铁笼外的床弩,第一枝铁锥直接射穿了他的肚子,他咆哮的痛呼声几乎让我以为地牢要被震垮了,我看到头顶的砖缝沙沙落尘,像下雨一样。
  “第二枝铁锥射中左臂,这架弩是浇死在地上的,瞄得很准。另外两枝我忘了射哪儿了,回神才发现自己满眼是泪。他明明……已看不出是人,狰狞到简直是恶梦中的恶梦,但疼痛的样子不知怎的,看起来就是他。人只有在痛苦的时候,才会显露本我罢?
  “我用珂雪削断笼锁,拖着身子和刀走进去。他露着黄牙对我低咆,还穿着铁锥的伤口冒起恶臭的烟气,已开始愈合。我知道时间不多了,只消片刻,他便能自行穿出铁锥,镣铐虽在,一手便能将我掐成肉糊,可能就地吃了吧?
  “你……怎会变成这样?我忍不住想。为什么不跟我商量,我明明……比你聪明这么多啊!谁人可信,谁人该往死里弄,哪一回不是我一眼看透?谁让你自把自为,敢不同我说一声就走?我是你老婆啊,是你该舍命保护、言听计从,一生所爱的唯一一个!你看看你做了什么?看看我,看看你自己,看看戚凤城、风射蛟,看看我胤家人!都……都是你害的!
  “我骂着骂着,便哭了起来。我这辈子没这样哭过,声嘶力竭、涕泪横流,仿佛灵魂离体,能看见一个趴在地上哭泣的自己。心里还有另一个没哭的我,正算着时间,毫不通融,把沙漏子拿在眼前逼我看。
  “我呜咽着起身,但眼泪根本停不下来,提起珂雪,从他喉头插进去,感觉颈椎被刀尖斫断,‘叮!’一声抵住石墙。骨头复原的时间要比血肉长得多,这才是珂雪杀人的正确用法。
  “他挣了一下才僵住,瞪大眼瞧我,脸看上去没那么狰狞了,更像人些,眼眶里似有泪花打转……但这只是错觉。他喉头滚着雷似的发出怪响,绷紧的身子缓缓拉前,像要把整个人从铁锥和珂雪上拔出来。他并没有打算要死,刀尸炮制都弄不死他,区区刀锥算什么?
  “我就记得我哭着对他说:‘你把我们害成这样,可我不恨了,也不恼你,今生……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来世要记着,无论什么事都要先问过老婆,要听老婆的话……乖乖的,蠢点无妨,听我的就是,我一定不会害你……记住了么?记住了么?不要忘了……听到没有?不准你忘记!听见没有!’“他咆哮一声,我当是应了,奋力往他怀里撞去,刀板横铡,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关上惊鸿堡的后门之前,我往里头堆的菜油柴薪上扔了火折,据说大火在石堡垒闷烧几天才被发现,最终什么也没留下。”
  耿照终于明白,她为何说话看人总是淡淡的。
  那并非是刻意装出的冷漠,甚且不是看淡世情红尘忘弃,而是她一生的眼泪,早已在那时流干,随着离缘的今生挚爱同葬火窟,灰飞湮灭。
  他生不逢时,无缘结识胤丹书,只因与老胡结义,再加上同出三奇谷的缘份,对这位前代七玄盟主十分景仰,始终当成榜样,期许自己能追随其脚步,将外道七玄再次带领到阳光下。未料一代传奇、人中龙凤的“鸣火玉狐”,竟得这般收场,不惟令人欷嘘,思之更觉心痛。
  胤野始终严拒与蚕娘相见,此前耿照总以“婆媳不和”目之。如今想来,也许是胤野不愿亲口向蚕娘说出胤丹书的真正结局,宁可蚕娘认为宝爱的弟子是在绝崖自刎明志,好过被结发妻子一刀断首,死前饱受折磨,形识俱失。
  离开惊鸿堡之后,胤野躲藏起来,花了一年工夫深造蜕生天覆功,将丹田与手足筋脉悉数修复,乃至回复旧有姿容,这才回到平望,而后才有成为中书大人续弦事。
  算算时间,碧湖就是那名在堡中产下、差点让胤野脱逃失败的婴儿了。毕竟嫁与任逐桑后,胤野为他人诞下儿女的可能性几近于无;若是任逐桑的骨肉,亦不能抱给平民抚养。这样说来,碧湖是任宜紫的姊姊,任宜紫仍是胤野四名子女中的老么。
  胤野未提那名婴儿的下落,偶尔说起也无意掩饰嫌恶,耿照没敢细问。对照胤野的表现,鬼先生称奉母命让妹妹做刀尸,似非空穴来风。
  说起水月停轩,耿照想起胤野说她掌控过水月停轩一段时间,看来碧湖、任宜紫和金钏银雪入门,应是出自她的安排。但红儿之师乃威震一方、声名赫赫的“红颜冷剑”,绝非颟顸之辈,许缁衣的精明能干如棉里藏针,他更是亲身领教一二,胤野纵然绝顶聪明,又岂能在她们师徒的眼皮底下耍花枪?
  “方才告诉你的,是一个自诩圣人、动辄牺牲的惨例。你看着挺像他,若不能悬崖勒马,早晚也是这般收场。”
  胤野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嫣然一笑,轻抚膝裙。“料你不服。这么着,接下来我告诉你一个与你们完全相反,却无比成功的例子,连我都佩服得不得了,迄今仍未解其妙,你看如何?”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3:45

第二七十折 曾行此路,捣衣青苎
  任宜紫趴卧在舒适的软枕堆里,一动也不想动。
  她的睡相一向很糟,所以当醒过来时,发现身畔摸不着那具黝黑如铁的健壮身躯,也只失望了一下下,旋即暗叫侥幸,差点鼓掌叫起好来。她可不想让少年瞧见自己四仰八叉的丑样子。
  就想了他那么会儿,夹着锦被的浑圆大腿间倏又温热一片,湿濡的液感慢慢渗透。
  少女闭着眼维持睡姿,羞意却在不经意间攻占了粉颈玉靥。她轻蹭了蹭枕面,受不了自己似的把脸埋进枕头谷中,最好别再醒来,但胸口总有种闷闷痛痛、搔痒般的温热感,想到他就不禁扬起嘴角,怎么也止不住。
  红姊和妖女算什么?本小姐要的,还不手到擒来!
  她羞得连枕带脸一并圈抱,本欲胡乱踢腿撒撒泼,岂料一动腿心里疼如刀割,“呜”的一声蜷身微颤,宛若死虾过水,样子想来不是太好看。还好他不在。少女咬牙蹙眉,再三庆幸着。
  “再蹦跶呀,疼死你。教你玩儿得这么疯!”
  咿呀一声,母亲推门而入,若有似无的幽香如兰沁至,胜似夜萤水风。任宜紫像做坏事被逮个正着的小孩子,加上俏脸酡红未褪,母亲见了肯定笑话,她可挨不住娘的利嘴,从小到大就没说赢过,索性埋首枕间,一迳混赖撒娇。
  “……金钏和银雪呢?”她身上温温香香的,除了肌肤香泽,还散发着锦被煨暖的胰皂香,连小衣也换过新的,已非车厢里的狼狈模样。两姊妹不会帮她洗澡,至多烧水服侍,来红后亦少共浴,故有此问。
  “同你差不多,我看三五天里别想下床啦。一帮疯丫头。”
  母亲沿床坐落,轻抚她的腰背,宠溺的手路令少女舒服得眯起了眼,只差没发出猫儿似的呼噜声,直到母亲的口气一变。她几乎可以想像那似笑非笑、打着坏主意似的戏谑表情,美得令人心惊肉跳:“……可你问的,不是金银丫头。老实招来!”冷不防地掐她胁腋,往死里搔起痒来。
  任宜紫又叫又笑又喊疼——随便一动玉户都痛得厉害,还不是普通的疼——到后头连眼泪都迸将出来,只管求饶。“娘!不要……哈哈哈哈……疼死啦!别……哈哈哈……呜……不、不敢了……饶……哈哈哈……呜呜……坏……娘坏……呜呜呜……”
  母亲玩够了,这才心满意足撒手,怪有趣的瞧着蜷曲的少女,像乜着可爱死了的小猫小狗。片刻,取过一把润泽滑亮的乌木梳,拍拍她兀自颤抖的腰臀,笑道:“趴好,娘给你梳头。睡得乱糟糟的,成什么样?”
  “娘……疼……你让我歇会儿……疼死啦……”
  “要不坐着梳。”
  那还是趴着好了。少女乖乖卧好,微翘着诱人的小屁股,闭眼享受牙梳入发一一捋顺的舒适。母亲梳头从不会弄疼她,手法之高明,偌大的平望都里没一个仆妇女史可比。这种时候,她往往最能感受到强烈的幸福,比吃好吃的糕点、穿漂亮的衣裳还要欢喜。
  “……娘,你觉得他……怎么样?”
  母亲轻笑。“干嘛抢我的话?我才想问你,你觉得他怎么样?是蠢猪呢,还是贱狗?”
  任宜紫噗哧一笑,声音捂在枕里,闷闷湿湿的。她问的才不是这个,但母亲分明是故意。少女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自己忍不住又笑起来,臊红着小脸抿嘴:“应该是贱狗吧,他又不蠢。”见母亲似笑非笑,心虚、不甘兼而有之,抢白道:“那爹呢?娘你说爹是蠢猪,还是贱狗啊?”
  长发曳地的黑衣贵妇搁下木梳,想了一想,也是装模作样。“我觉得是贱狗,他又不像猪。要像猪我才不嫁。”母女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哧一声,齐齐大笑。
  好不容易止住笑,任宜紫面上彤红未消,垂着眼皮轻声道:“我觉得他……不太一样。”
  “不是普通的贱?”
  少女笑起来,羞意略褪,那种想说出口的强烈冲动却跟着淡了。
  她不知怎么向母亲述说,少年埋首于她胸乳间、尽情痛哭的事。之后……之后再结合的感觉就很不一样,像是所有隔阂都不见了,就此合而为一,不仅是快美加倍,还有那种把全部的自己都交给对方,彼此依靠的奇妙感受。
  她开始有自信,他对她与别个儿是不同的,不会再有身魂相契、悲喜与共的感动。她不介意少年享用金钏银雪,她们和她不一样,而且他简直离不开她。不是因为自己更美貌、身子更迷人,抽添起来更销魂蚀骨,任宜紫心想。而是她俩有的,与别个儿不同。
  母亲的戏谑快利,让她突然讲不出这么温软羞人的话语,怕被小瞧了,抱着枕子别过头,浑不着意般哼着歌儿,尽管咿咿呜呜的全不成调。
  倒是母亲难得地正经了起来。“我也觉得他不太一样,要不是特别傻,就是特别聪明。”
  任宜紫惊讶地睁大眼。母亲一般是不夸人的,如阿爹那般,生得好看、气宇轩昂,本事又大,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极人臣的“中书大人”,在母亲嘴里也就是贱狗而已。他居然有可能“特别聪明”?
  她听着欢喜,死命忍住不转身,看能不能拱得母亲再多说一些。
  “他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大家都欢喜他、尊敬他,觉得他有大本事大理想,但那人最后却把自个儿害死了,还拖累许多人。但你那黑不溜秋的典卫大人告诉我——”
  “他才没有很黑!”
  话一出口,惊觉自己转了头。母亲则露出很受伤的表情。
  “上回你们在栖凤馆见后,是你管他叫‘死二黑’的呀。我跟你喊的。”
  “那……那是夜里黑。”任宜紫有些心虚,忙将目光转开了去。“夜里看谁都是黑的。而且是……是金钏先叫的!我是随她。”这明显就是谎话。
  胤野忍着笑,正色道:“好好好,他一点也不黑,是夜里黑。你那英俊不凡的典卫大人告诉我,除了最终的理想外,他和那人绝不相同,就好比……要去的地方虽一样,道路却有千百条,便说徒步、驾车、乘轿等,亦都不同。
  “那人只是不幸死在了路上,可不能说同他一般驾车、一般也去那处的旁人,必然会死于中途。典卫大人说,他走的就是条活路,恐怕江湖百代以来,只有他走对了,而且一定能到。”
  “……这条贱狗,口气倒是张狂。”
  但任宜紫并不讨厌,甚至有点喜孜孜的,感觉他在母亲面前挺长脸,非是夹着尾巴屁不敢吭的窝囊废。
  母亲点了点头,忽然陷入沉思,再抬头时目光已投向虚空处,虽自应答,却不像对着任宜紫说话。“我也很好奇,他不像是会说这种大话的人。我便问他:‘你怎知只有你走对了?’“他一脸认真地回答:‘夫人,只消做好准备,别死了就行。路走岔了,走歪了,走远了,回头再寻便是。稳妥地走,总有抵达的时候。夫人说的那个人,他唯一犯的错就是死于中途,而非选错目的,更不是错用了方法,极有可能是因为准备不周,或者时运不济,如此而已。
  “‘江湖百代以来,旁人或觉目的地太远,还没启程,便先馁了,毕生都在自家门口打转,不言壮行;有人走了一半,就此驻足,原因各异,也不必再说。那人和它们不同,选定目标,勇往直前,只是不幸死在中途而已,夫人能说是目的地害了他,还是驾车上路害了他么?我是头一个发现其中关窍的人,所以我能到。这就是我与那人最大的不同。’任宜紫到这儿已经听懵了,小肚子里把耿照祖宗八代都骂上了天。好不容易有机会同母亲说上话,你就夸夸她呀,赞她美丽高雅之类,让你没脑子瞎扯什么驾车走路的鬼东西!姥姥才管你能不能到你个蠢猪!蠢猪蠢猪蠢猪蠢猪————!
  她绝望抬头,试图替那头猪说点什么,能挽回一二否,才见母亲目光悠远,兀自沉思,浑不似平素犀利如刀的反讽模样;抱着一丝希望,怯生生问:“那……母亲觉得呢?蠢……我是说他……能不能到?”
  “我不知道。”容颜倾世的美妇人摇了摇头,低声道:“所以我非常期待,能够一睹你如何到得,典卫大人。可别……死了呀。”
  
自白马王朝建立以来,帝后从未分别如此之久。袁皇后承继先帝孝明的遗风,礼佛虔诚,这原是桩美事,对于稳定王朝统治、清明百姓风俗,均有莫大的好处。然而此番东海论法之行,且不说耗费金银之钜,凤辇离京,所经道、州、县各级府衙战战兢兢,戒慎恐惧,生怕銮驾生出什么意外,那可是拉上九族填命也不够的大罪。
  此外,皇后娘娘的东行寻圣之旅,还在京城平望之内,造成了一个事前无人料及的异象,以及一股教人难以置信的奇特旋风。前者令平望都笙箫俱默,夜晚清平如郊野,几乎回到太宗孝明帝初登大宝头五年,那种励精图治一片节约,戌时不到整座皇城里便已无人点灯的景况,堪称鬼域——大乘佛法经两任皇帝大力弘扬,在央土乃是显教,王公贵族、富户豪商里信徒甚多,况且随銮驾起行,不惟护佛弘法,还能争取在皇后跟前露脸,打好与任家的关系,怎么想都是利大于弊。平望数得出的权贵都在这支队伍里了,也一气带走了京城最高端的主要消费阶层。
  数月间,原本一到夜里华灯初上歌舞升平的平望都,最拔尖儿的歌台舞榭、教坊青楼无不门可罗雀,生意清冷,有些是幕后的大老板本身就在东行之列,索性闭门歇业,打发笔银钱,让旗下的粉头、乐师等返乡探亲,好过开着门闲坐无聊扪虱子,倒也是功德一件。
  而后者——那股教人难以置信的奇特旋风——此刻依然困扰着内侍省正都知、内廷的首席太监惠安禛,令他身心俱感疲惫。
  刚打发了今日第五拨来套近乎、找门路求见皇上的人,这些人无一例外地带着美貌少女,起初是某某王侯的侄女,或某某贵妇远亲之类;时间一长,连头衔背景也顾不上,送来的女子一个比一个美貌妖娆,所涵盖的层面遍及整个平望都的所有权力派系,仿佛是场首都规模的拉皮条竞赛。
  “……帝后失和,果然是国家的乱源啊。”惠安禛打发左右,瘫入太师椅中闭目歇息,不禁喃喃道。
  今上不喜袁皇后,皇后与生父中书大人又失和已久,父女俩几不同席,逢年过节,宫里和中书府的礼物馈赠也流于形式,以皇后娘娘的慧心体贴,断不应如此虚应,有心之人不难从中看出端倪。
  皇后素有贤名,无论在朝廷、贵族或平民之间声望俱高,更是先帝亲指,便细数前朝历代,也少有如此得人心的天下母仪。想把皇后拉下凤銮是不现实的,此举无异与中书府宣战;任逐桑可能与女儿不睦,然而,谁要想把央土任家的囊中物掏出去,便是任家的敌人,此事不言自明。
  后位难撼,可皇帝陛下的宠爱可争。
  太宗孝明帝在位时,就替今上把儿女亲家全找好了,后妃嫔贵无一落下。他老人家若能多享几载天年,不定连宫女也都一并选了——虽没人敢在素有铁头之誉的惠安禛面前说这个笑话,但他知道它。先帝若多活几年,此事怕就不是揶揄而已,极有可能成真。为此惠安禛笑不出来。
  陛下登基之后,他曾想过得几年,天下大治,再来联系几位相熟的官员,让他们出面,奏请选女。
  倒不是对先帝爷的安排敢有微词,只是觉得陛下也不是小孩子了,当可自挑几个看得顺眼、能讨欢心的女子,享受享受人生的乐趣,无碍圣治清明。可惜陛下亲政后连着几个决定,挑起了不同官僚派阀的交错抨击,虽都被中书大人按下,但从迟凤钧离京伊始,陛下便对治理国家彻底失去了兴趣,目光所注,不出这方小小皇城,也差不多是从这时起,埋下而今帝后失和的种子。
  这下惠安禛反倒不敢再提选女,除担心招惹言官,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陛下的情况,不宜沉迷女色,有害心性;拖着拖着,不知不觉也过了好些年。
  惠安祯生得魁伟雄壮,浓眉压眼,不怒自威,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是阉人,宫里宫外都有言传,说他是不世出的高手,还有人绘声绘影地说,太祖武皇帝私下传授过他功夫云云,便是放眼江湖,也罕有一合之敌。
  他懒去理会这些无稽之言,也不觉得这样的形象有助于管理宫禁,烦心的事已经够多的了。来不及假寐片刻,叩报声又在门外响起,一样是没出京的王公贵族,一样带着貌美女子,一样连之前有多少人铩羽而归都不打听打听,又或早打听清楚了,认为自己会是那个幸运的例外而已。
  “……带他们进来罢。”惠安禛捏捏眉心,摇头甩去疲惫之色,明快地下了命令。他衷心希望皇后娘娘赶紧回銮,无论从哪方面来说。
  马车奔驰在城北甘露坊与承业坊间的铺石道上,发出喀哒喀哒的击蹄脆响。
  这条路是承宣二年修好的,独孤英当时亲自来过这里,那是他登基后头一回离开皇城莅临民间,百姓伏道、山呼万岁的景象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他头一回乘车经过时便认出了这里,一路都没放下过吊帘巾子,看得出神。
  同车随行的杨玉除明白皇帝的心思,原本以为今儿应该也一样,岂料圣天子一路只拿眼乜着他,青白的瘦脸上挂着一抹莫测高深似笑非笑,瞧得他心里直发毛,偏又找不到话头,只得小心奉承着这位天子爷爷小祖宗,祈祷他别又转着什么奇怪的念头。
  独孤英今年才廿五,算的还是虚岁,但就跟所有累世富贵的二代祖一样,骨子里透着一股虚——虽学过刀剑枪弓等各种武艺,但天下已在先帝爷手里靖平,再没有打仗的必要了,有哪个蠢教席真敢折腾未来的圣天子?只教不练,连日头都不敢让他多晒点,莫说把式,约莫连能挨上几下的结实劲儿都没能练得。
  当年昭信侯还在京里时,镇日带着他,叔侄俩打猎、踢毬,微服出皇城找人打架、偷看漂亮姑娘洗澡……啥事不宜就专拣啥干,那时杨玉除一旁跟着,从不觉得太子小祖宗是苍白脸蛋瘦鸡身子的。那时他驰马佩剑攘臂大笑,虽然天真,但很讨人欢喜。
  但先帝爷不喜欢昭信侯,打发了他去东海。杨玉除听到各种流言,其中多数信誓旦旦,保证昭信侯出不了城东宣威门十里,必定血溅五步,永远也到不了他的东海封邑。他不敢让太子小祖宗知道,怕他脑袋一热跑去同先帝爷求情,孝明帝就这么根孤苗,还指望他承继太庙香火,不会对他怎么样,怕是小祖宗身边所有人——自然包括他——全都要死。
  约莫从那时起,他就养成了欺君的习惯,直到现在。
  杨玉除生在天下最乱的时候,那时节人吃人都是常事,“罪”字没人会写,只写个“活”字。他活到十几岁上,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算没干过的比干过的快,谁知天下又变了;为求活命,一身是罪的少年索性割了自己,进宫讨碗太平饭吃。因出身不好样子又猥琐,皇城不要,最后是定王府收容了他。
  独孤英小时候贪玩,被毒蛇咬了,那时背着他从城外跑回王府求医的,就是杨玉除。事后独孤容召见,才知杨玉除替世子吸吮伤口,也中了蛇毒,一路奔跑毒气上窜,差点丢了性命;问他何以如此,杨玉除咧着麻肿未退、益发丑怪的嘴唇勉力笑道:“奴……奴才是三……三脚蟾蜍,不……不怕蛇的。”独孤容才知他的外号,赐名“杨玉除”,父母不详、连姓都没有的阉人遂沿用至今。
  这事乍听像则传世佳话,杨玉除应该感激涕零,等待一个效死以报的机会,但定王并未从此特别待见他,以致机会始终遥遥无期。把他留在身边——起码是身边附近——的,一直都是这位天子爷爷小祖宗。
  杨玉除明白该报答的是谁。在他看来,有时候不说实话,也是种报答。
  “三脚虾蟆,你胆子越来越大了。”也不知盯了他多久,独孤英终于冷笑开口:“欺君罔上这码事,你倒越发顺手了嘛!”
  杨玉除扑通一声,就着车厢里一把跪倒,五体投地。“皇上圣——”
  “……嗯?”
  “公……公子圣明!奴才向天借了胆子也不敢,求公子明鉴。”
  “我们现下去的那座宅子,你上回说是惠安禛的,宅子里的那位姑娘,是他远房的亲戚……是不是这么说的?”
  “启禀公子,是……是这样没错。”
  “大胆!”独孤英冷笑道:“里头就没句实话!再给你一次机会,宅子是谁的宅子,姑娘又是谁的远房亲戚?”
  冷笑也是笑;能笑,就不是真的发火。天子小祖宗与先帝爷最大的不同,便在于此。以御下之术而论,独孤英可能糟糕到了极致,但杨玉除愿意为他而死,临危却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先帝先跑为上,就为这点不同。
  但做做样子,还是必须的。他装作魂不附体,颤声道:“公子圣明!其实那宅子是……是奴才的,那天仙般的姑娘是奴才远房……”
  独孤英再也绷不住脸,“呸”的一声笑将出来,一脚将他踹倒,骂道:“去你妈的!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癞虾蟆的远房亲戚撑死也只能是虾蟆,岂能生得出天鹅来?”杨玉除满面愧色,自甩了几耳光,忙不迭地歌颂公子圣明。
  独孤英见他一脸懵晕,得意洋洋道:“你同惠安禛都是穷光蛋,便有置产,也都离京七八十里开外。说到这儿,你个癞虾蟆买的还比惠铁头更近,又比他多买两处,若教惠铁头知晓,疑心你中饱私囊,整你个七荤八素。”杨玉除哀声讨饶,窝囊丑样委实引人发噱。
  “那宅子我让人查过了,是刑部陈弘范所有。你该不会又要告诉我,姑娘是陈君畴的远房罢?”
  陈弘范是独孤英登基后,所点的第一位状元,累官至刑部尚书,在平望官场一向被视为是中书大人的人马,但其实私底下颇受独孤英器重,经常微服到他官舍里促膝长谈——做了几年皇帝,少年天子已然学乖,召进皇城里的青年才俊全都是箭靶。为了他们也为了自己好,如今他已不做这等傻事。
  陈君畴——这是陈弘范的字。他们君臣之间,是好到能迳以表字称呼的——的文章、学问都是极好的,更难得的是身段软,人缘特佳,在京里几乎没有明面上的政敌,即使是与任逐桑政见相左之人,都会直接攻击任逐桑或中书一系的其他人,却罕有拿陈弘范开刀的,在官场极为罕见。
  况且,刑部就是个得罪人的地方,秋审、提牢、减等、赃罚,哪样不看门道?陈弘范上任后,既未全拦,也没全放,取舍之间还不怎么结怨,能干得直要飞天,夸他“能臣”二字,那是毫不勉强的。
  任逐桑在启用他之前,进宫问过独孤英的意思,独孤英心头一快,自是点头应允。他头一回微服私访刑部尚书大人的府邸,特别派杨玉除先行打点,陈弘范迎天子入内室坐定,倒头便拜。独孤英问他为何,陈弘范回道:“人说臣是蒙中书大人提携,方居此位,臣却知此事必得圣裁,任中书才敢用之。提携臣者,实乃陛下也。”少年天子龙心大悦,从此引为心腹,有几回中书议事,都在背后指挥着陈弘范,影响了任逐桑的决定。
  一个多月前,杨玉除说惠公在城北新置了房产,当作趣闻一件。惠安禛是出了名的廉洁,律己极苛,身无余子,平望都若有他买得起的物业,怕不是凶宅鬼屋?独孤英都听来了兴致,催着杨玉除微服驾车,瞒着惠安禛去瞧。
  房子没甚好看的,正觉败兴,杨玉除才说惠公收留了一位远房亲戚在屋里,独孤英一见,惊为天人,此后三天两头就找借口往这儿跑,同女子闲话家常,亦觉神清气爽,胜拥六宫粉黛。
  美人归美人,独孤英可不傻。那姑娘既不识字,问她出身来历,也说得不甚清楚,却非有意隐瞒,看着像是平生未曾离家,不知如何向外人陈述。再加上惠、杨二人的底细他清楚得很,“购置物业”一说没什么道理,略一调查,今日是专程来与杨玉除对质的。
  但陈弘范在城北购置物业,原也没什么不可说,以他和独孤英的关系,想引见一名姿容绝世的“远房亲戚”,直说也就是了,何必摊上不算熟稔的惠、杨二人?
  杨玉除见独孤英狐疑不减,不敢隐瞒,这才和盘托出:原来宅底里的那名姑娘,并不是谁的远亲,而是带了一位故人的书信,来京里投奔陈弘范的,说姑娘受恶人欺侮,身世可怜,求尚书大人照拂云云。
  陈弘范见那女子宛若璞玉,稍事打扮整理,便有倾城倾国的姿仪,未敢独占,第一个念头便是献给皇上。然而考虑姑娘非清白之身,恐犯欺罔之罪,左思右想,这才找上惠安禛与杨玉除商量。
  惠安禛人称惠公或惠铁头,平素是不来这套的,但一见姑娘容色,也觉弃之可惜,交谈之下更觉她温顺纯良,心生怜惜,不忍驱逐,又不能带进宫里坏了规矩,杨玉除才想出这个迂回的法子。
  独孤英听到她曾受污辱,已非处子,不由蹙起眉头,却非露出嫌恶之色,而是不忍,半晌都没说话。沉默间宅邸已至,君臣二人下了车,叩唤婢仆开门。
  陈弘范安排在此的下人,全是见过世面口风严紧的,只知来的公子是大人物,其他一概不问,禀报了姑娘独个儿在后进水井边,便即退下。独孤英刚获知姑娘的悲惨遭遇,听见“水井”二字,面色微变,不及责问下人轻忽,撇下杨玉除快步穿过厅堂廊庑,直扑后进;忽听得一阵规律的“笃、笃”闷响,一抹丽影蹲在井畔流渠边,捋过裙膝挽起袖管,露出两只白生生的修长藕臂,正在捣衣。
  女子的容貌自是极美的,云鬓因劳动而略微摇散,几绺乌丝濡着汗水,黏在玉靥口唇畔,美得难绘难描。并膝蹲踞的姿势,令凹凸有致的身形尽览无遗,但吸引独孤英的,非是她绝美的容颜身段,而是她专注捣衣的那股旺盛却温暖满溢的强悍生命力。
  独孤英痴痴望着,仿佛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所欠缺的,不由得被深深吸引,直到杨玉除急促的脚步和喘息声将他唤回现实。
  女子闻声抬头,见得是他,不由绽出灿烂的笑容。正欲起身,忽想起自己是掖袖挽裙、露出大片肌肤的,更别说被汗水井水溅湿,服贴在身上、尽显曲线的衣裳有多失礼了,不由得大羞,怯生生唤道:“公……公子好。请稍待些个,我一下就好,再给您沏茶。”手忙脚乱地收拾,不敢与他四目相对。
  独孤英哪里在乎这些?笑道:“不急,不急。”忽想到什么,低声回顾:“你说她是拿着谁人的书信,前来投奔君畴?”杨玉除悄声应答:“回公子的话,是东海道的萧谏纸萧老台丞。”
  少年天子闻言一凛,却听井边哗啦一声,似是她打翻了木盆,忙抛下杨玉除卷起袖子,笑着快步趋前:“我来帮你吧,阿挛姑娘!”

史上最强炼气期
李道然
修炼了将近五千年的方羽,还是没有突破炼气期……“我真的只有炼气期,但你们别惹我!”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3:56

第二七一折 戴紫披罗,气吞如虎
  耿照孤身一人,走在越浦城里的僻静一隅。
  最终他才发觉,和胤野会面谈话的地方,并非是乌漆牛车的车厢,不是他与任宜紫三姝胡天胡地,遗下诸多淫艳秽迹之处,而是在一顶刻意布置过的拨步大床内相谈。
  那拨步床的用料雕工与车体相仿,垫褥、吊帘、绣枕等更是相同之物,甚至用上了一模一样的薰香……其时耿照体内的“留情血吻”初初褪去,被人如此精心误导,一时难察,亦是人情之常。
  胤野没有给他任何承诺,安静听完他的说明,只点了点头,便即起身。直到她推开屋室门扉时,耿照才知自己已不在车内,周身所见,不过是复制精巧的赝品罢了。过得片刻,一名老妪捧着盛装簇新衣物的漆盘进门,打了半天手势,说夫人已去,请典卫大人更衣梳洗之后,自行离开便了,竟是名没了舌头的哑妇。
  耿照并不死心,明知徒劳,仍施展轻功,将整座府邸搜了个遍,只见所有的房间都积着薄灰,看似有人按时清扫、却无居住的痕迹,没有衣物,没有储粮,没有烧柴做饭所遗下的余烬……什么都没有。
  就在他绕完一圈之后,连哑妇也不见了,前度种种如梦似幻,他到底有没有同任宜紫颠鸾倒凤极尽欢愉,到底有没见过姿容绝艳的清冷美妇人胤野,听她亲口述说那既残忍又哀伤的故事,耿照自己也有几分不确定;恍惚间,骤被一片反射而来的潋滟波光闪花了眼,才发现走到了一条砌石的小水渠畔,沿渠绿柳婆娑,翠尖摇曳,水上吹来一阵凉爽的风,扑面沁人心脾。
  少年并无心旷神怡之感,只觉双肩沉重,没比在朱雀大宅等待时轻松多少。
  蚕娘最后的交代,为他带来了面见胤野的契机,但这场难分虚实、似幻似真的会面,并未改变眼前的困境,除阴错阳差泄去阳亢,可说是无有收获。他忍不住想起任宜紫,诧异于少女在心头闪现之频;离开宅邸前未能再见她一面,耿照不能说毫无遗憾,然而见了面不知该说什么好,亦是实情,不见反倒免去了沉默尴尬。
  他该想着,日后须如何向红儿交代,方能求得佳人原宥。但此事本无良解——这个念头令他忍不住想逃到任宜紫那美好而纯粹的肉体之中,任欲海横流,毋须苦苦思索,反复碰壁束手,无止无休……
  耿照回过神来,不觉又惊又愧,自我厌恶之情油然而生,提掌自扇了一耳光,低骂:“混帐东西!转得什么无耻念头?”倏又微怔:我是对红儿混帐,抑或对任姑娘才混帐?是想着红儿无耻,还是想任姑娘更无耻?
  能放开一边……就好了,少年忍不住想。
  他对染红霞是情,对任宜紫是欲,二者皆毋庸置疑;然而情中并非无欲,那抵死缠绵的纯然肉欲中,也非全然无情。若顺从欲望有错,为何独取红儿?情义才是重中之重的话,又何以能舍却任宜紫?
  突然间,胸口碰触一物,耿照霍然止步,赫见自己正站在水渠边上,再往前一步便要踏空。横在胸腹间的,是杆细长的油竹钓竿,递竿横拦的白发渔人只瞟他一眼,哼笑道:“是有多无耻,教你没脸见人,打算跳河解决?退远些退远些,莫吓跑了渠里鱼虾。”
  耿照黑脸涨红,搔了搔后脑勺,不好意思直说自己是为女人烦恼……不对,他并不是为了女人的事烦恼,虽然起因也是源于女子,但与女子的情爱肉欲非是他真正烦恼的根源,当然这的确令人烦恼……不是这样!人生难的,是责任和取舍啊,不是只在男女之情上,耿照回首迄今的江湖路,皆因二者而越走越沉,越发力不从心。
  过往,他总以为是自己能力不及,心想有朝一日武功大成、建功立业,便能妥适地解决这一切。岂料今日武功高了,在年轻一辈中足以傲视群伦,复有镇东将军府、七玄同盟在背后支持;责任越大,背负的取舍更多更难,动辄得咎,几至寸步难行。
  “胡说八道。”老渔夫呵呵笑了。“人生至难,是接受与承担。”
  耿照几乎以为是自己在过于烦恼的情况下,无意识间说出了紊乱的心绪。但那是聂二侠才会做的事,他没有这种奇特的习惯。正疑心老人是否如将军一般,亦有读心异术时,老渔夫又怡然续道:“你总想选对的,希望自己的作为永不会错,但此事断无可能。人活着的每一天,都在犯不同的错,有些无伤大雅,有些则会跟着你一辈子,对你、对旁人,尤其对那些无辜受害之人所带来的痛苦与创伤,永远都不会痊愈。你只能学着同它和平共处,然后继续往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我认识个人,他很有责任感,我很欣赏他,并不把他当成下属同僚,而是手足挚友。后来发生了些事,他自觉害死我的妻子,心中有愧,躲着不敢见我。直到他辞世之前,他都不知道:其实我从没责怪过他,甚至不觉得他有责任,一切都是命数使然,由不得人也。
  “他无从知晓,其实他的死,于我才是莫大的哀戚,毫不亚于丧妻之痛。你说他这几十年来背负的自责、自伤,自觉负我之处,其实皆非我意;然而他的刻意躲避,乃至溘然长逝,才真正带给我难以言说之痛……你说,到底哪个才是错?是前头他以为,还是后头我以为?”
  耿照欲言又止,总觉这是个陷阱,两者皆非正解。
  老人露出一丝赞许之色。“不错不错,你很聪明。错什么的一点也不重要,只有我的哀痛是实实在在的。我若找不着与之相处的法子,此痛即成错源,能衍生自己或他人的别样哀痛。”
  耿照其实同胤野说过类似的话,在胤野质问他“你与胤丹书有何不同”时。
  当时耿照敏锐地嗅出了胤野的盲点:胤丹书的遭遇,和他的理想乃至手段,并没有直接的关连。他错信殷横野的原因,有无数可能性,甚或是在毫无选择的情况下不得已而从之,无关其才智信念,单纯是坏运气使然。倘若胤丹书的武力足以压倒殷横野,又或有什么足以挟制他的手段,则事态的发展将截然不同。
  胤野身上所发生的悲剧、经历过的苦难折磨,使她亟需一个责怪的对象。既然她在惊鸿堡选择原谅了丈夫,并与之诀别,剩下能责怪的,就只有他的理想和信念而已。
  耿照试图告诉妇人,他与她的丈夫或有同样的信念与原则,但有胤丹书的悲剧在前,耿照谨记教训,将有机会走上不一样的道路。胤野虽未表态,毕竟还是任他自去,暂时是采取观望的姿态。
  老渔夫的一席话,无巧不巧的,补起了少年擘划的蓝图里所缺漏的那部分。
  太过害怕他人受苦,因而形成责任;总希望无人受害,才会陷入取舍两难。
  但成事最重要的,却是接受和承担。须得二者齐备,方能做出困难的决定。
  少年在策划狙杀岳宸风时,展现过这方面的过人资质,才能得到冷北海、薛百螣等这些老江湖,乃至大师父青面神的支持。只是后来,当他看过更多无谓杀戮,担负起更多人的期待与寄托后,耿照发现自己的心,渐渐承受不了身边人牺牲的痛苦。在冷炉谷时,连挑断的筋脉和毁去的丹田都能恢复,既然如此,此后所有的牺牲……
  ——就由我承担吧!
  他终于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自我牺牲并不是勇敢,而是怯懦;一视同仁地对待所有必要的牺牲,才是成事者的承担。
  耿照陷入长考,原本诸多滞碍难行处,忽有了相应的选项,一个具体而微的计画正在脑海中成形。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浓香才将他唤回现实,老渔夫不知何时堆起了柴火,将一尾黄鱼刮鳞剥洗、串过长枝,架在火堆旁靠着。
  烤鱼无有葱蒜调料相佐,便是吃个“鲜”字而已,但耿照已昏迷了整整一日一夜,再加上先前的纵情欢好极度消耗体力,鼻中闻着香气,腹里竟骨碌碌地枵鸣起来,不由得有些脸臊。
  这条水渠罕有人经过,越浦占地广袤,幅员犹在平望新城之上,耿照来此的时间不算长,没能走遍全城,不知此处何处。但城中对炭火的管制甚严,民居群聚处由各里保甲动员百姓自律,禁止灶外引火;贩卖燠爆热食的商家小贩,按理须向衙门申请,并将用火处绘图造册,收于府库,以利司烜救火。
  越浦开城已有数百年,有无这般严格执行商贩火政,大伙儿心知肚明,不少官差同商家索要保护费,靠的便是这条律令,摊商不从,立马翻脸抄没。大体来说,不会有人公然在城中的道路两侧堆燃篝火,挑衅府衙,若引来官爷们,现成是条可大可小的罪名。
  老渔夫现烤现吃、彻底漠视律法的豪气令耿照看直了眼,怪的是烟气窜升、鱼香四溢,半天也没见官差来。周围的屋舍无不门窗紧闭,不知是房中无人,抑或未敢擅启,总之是极其怪异。
  老人见他猛吞馋涎又不好意思开口,大方地拿起烤鱼,笑眯眯问:“想不想吃啊?”耿照一迳点头,本以为能分得几口,岂料老渔夫将钓竿一递,推着搁地上的鱼篓往他脚边送,怡然道:“自己钓的,特别香。不信你瞧我。”说着大口咬落,烤得焦酥的鱼皮“嚓”的一响,鱼油迸出,细嫩的白肉香滑弹颤,没口子地滴着汤汁。瞧老人的吃相,别说串鱼的长枝,怕连大拇指都能一不小心嚼落腹中,可见其鲜。
  耿照无奈接过钓竿,这才有机会细细端详,见老渔夫生得一张紫膛国字脸,身量并不矮小,本该是十分威严的长相,不知怎的配上白须白眉后,有种说不出的滑稽之感,看来甚是可亲。
  老人须发皆已花白,却不稀疏,尤其是那双压眼浓眉,宛若云峰,可惜左眉上似有道小小疤痕,破了眉象,不笑的时候依稀有几分愁苦;短褐草鞋,破笠随意挂在背后,就是三川水道上每天能见几十乃至上百的老渔家。
  耿照好不容易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喷香的烤鱼移开,忽觉这位老人家甚是眼熟,似在哪里见过,猛地想起:“是了,当日我带宝宝锦儿逃出五绝庄,岳宸风衔尾追杀而来,我俩上了这位老丈的舟子。我骗他宝宝是我媳妇儿。”
  那时他与岳宸风在船头展开攻防,直到老渔夫中了岳贼一掌,顺势将船撞入水中,才得脱困。岳宸风不知何故并未追击,再出现时,便听说他身负异创,全身重要的运功气脉被五道针劲所制,难以动武,连伊黄梁都觉棘手……心念电转之间,终于贯串起来,扑通一声跪倒,纳头便拜:“……多谢前辈救命之恩!晚辈多有失礼处,尚祈前辈见谅!”
  老渔夫呵呵笑着也不推辞,受了他三叩大礼,遥遥挥手:“你那媳妇儿呢?也都可好?”耿照身子骤轻,仿佛被云朵托升一般,顺势起身,双手抱着钓竿,未敢轻慢,对老人益发敬佩起来。
  以他此时的内功修为,老渔夫这信手一挥要能将他抬起,且不论隔空发劲的困难,须得全然抵销掉碧火神功的护体真气,再加上耿照之重,方能成功。这样的巨力在老人使来便是一扬手而已,更无半分气机引动,岂止是举重若轻?简直是举千钧于无形!
  这等骇人造诣,耿照平生只在蚕娘与殷贼身上见过,老渔夫能于神不知鬼不觉间废掉岳宸风,岳宸风兀自不觉,这份精准细腻恐又在殷、蚕二人之上。当日五绝庄外的水道之上,老人骂骂咧咧、受掌落水的情状,如非有意戏耍岳贼,便是隐世高人游戏人间之举;可惜那时阅历有限,不识奇人,毕恭毕敬回答:“符姑娘是晚辈的红颜知己,我俩尚未成亲,当日不知前辈,情急之下诈称结褵,非是有意欺瞒,请前辈恕罪。”
  “罢了。事后老实,毕竟还是老实。”老渔夫浓密的白眉微挑,摇了摇头:“你招惹忒多女子,偏又婆婆妈妈,误人误己,这点我最为不喜。我不是让你当个始乱终弃的王八蛋,但要是你最终成了王八蛋,或许就该好生研究下始乱终弃的门道,让这王八蛋当得地道些。不上不下,不冷不热,连个王八蛋都当不好,成何体统!”
  耿照被训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无可辩驳,只能讷讷称是。老渔夫将吃剩的带头鱼骨连着长枝往水里一扔,拍了拍手掌,双手扶膝撑臂踞坐,明明形容未变,刹那间却予人难以言喻的巨大压迫感,仿佛披甲戴鍪的万军之帅坐上马札子,一声令下,便是兵锋齐发、奔杀千里之势,光凭眼神便足以教耿照喘不过气来。
  “我早想来看你,只是一直有事耽搁。你干的比我想像中更好。”
  待耿照压力一轻,又能在汲入空气时,篝火边哪还有人在?
  (这是……分光化影!)
  想起尚未请教老渔夫之名,忙冲着人去楼空的柳岸风间提气大叫:“……晚辈斗胆,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风里传来老渔人的疏朗豪笑,虽是传音入密,依旧是气吞万里如虎,震得耿照五内翻涌,须得运功才能稳住。“你做了我忒久的便宜徒弟,却来问我是谁?世事人情,奇外更奇啊!哈哈哈哈————!”
  耿照未及会意,蓦地感应杀气,泼喇喇的劲风声破空连至,十几道人影宛若蝙蝠般交错飞掠,直扑少年而来!耿照双足不动,上身左旋右绕,竟似不倒翁;手中钓竿抖擞,准确地击歪递来的每一柄长短兵刃——以耿照之能,这种程度的刺客一竿能串死好几个,但在殷横野发动的舆论战方兴未艾、刀尸身份广受质疑的当下,耿照每多杀一人,不免要承受十倍百倍的抹污抹赤,正称了对子狗的心意,故须格外小心。
  况且对手也未存杀意,起码是打着活捉的主意——第一拨共十五名刺客,每人只出一击,一击不中便留于落脚处,再不复来。然后第二拨、第三拨……耿照一直扛到第五拨计七十五人、对击七十五下,对手俱是竭力一击,消耗耿照体力的意图至为明显。
  耿照的江湖经验,不足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认出敌人的来历,眼看第五拨人退下之后,原先的第一拨人马倏又围上,耿照无意陪他们干耗下去,这一轮净打人不打兵器,“啪、啪、啪、啪、啪”五下连击,来的五人无一得回,四仰八叉叠在少年脚边。
  余下十人见状一凛,改在外圈游走,速度仍是快绝。耿照才有余裕打量刺客们的装束,清一色的灰色劲装,头脸俱裹,没有任何可供辨认身份的纹饰绣样;兵器形制、长短亦都不同,但共通点就是无有赘饰,朴实到近乎单调的程度。
  对手改采游斗观望,仍有可能是拖延策略的一环,耿照遂易守为攻,猿臂暴长钓竿戟出,眨眼又撂倒两人,他甚至脚下动也没动。
  忽然间游斗的圈子一开,一股至为精纯的劲力倏忽削至,耿照想也不想,转身便是一记“寂灭刀”!两道无形刃面凭空抵销,连烟尘都未多迸半点;半息后,两道低低的风压呜咆才像炮仗般响起,也撞在一块,齐齐消弭,破空声竟还比不上气刃的速度,耿照不由得一惊,总算认真起来;游斗圈子一收,看不出是何人所发,现又藏在何处。
  ——好厉害的无形刀气!
  老渔夫若是耿照所想的那个人,说他是当今刀途至高巅顶,应无人敢有异议。而那躲藏在刺客间、刀气非以“寂灭刀”不能挡下的神秘刀客,刀上的造诣堪称耿照平生仅见,气劲之精纯凝练,似连岳宸风亦有所不及,直是刀界的李寒阳和魏无音前辈……怎地越浦一日之内,忽来了这等高手?
  外围的几拨刺客也开始奔跑起来,欲掩护那人出手。耿照的战斗经验在东海年轻一代的高手也算出类拔萃了,运用碧火功的灵觉感应,敏锐地捕捉到速度差产生的瞬息间,霍然回头——(……逮到你了!)
  “寂灭刀”应手而出,撞碎在第一层的游斗圈子边上,震飞数名灰袍刺客,可见耿照速度之快,还抢在对方之前出手,才将对击的碰撞点推至敌阵边缘。还来不及调息,一道刀气无声迫近,对正耿照颈间,迅辣之甚,丝毫不逊寂灭刀!
  逼命之间福至心灵,耿照登时省悟:“……是双刀!那人使的是双刀!”蜗角极争心法所至,硬生生一个铁板桥折落,千钧一发之际避过断头灾厄;头面才将触地,身后竟又听出速差。
  这般隔空发劲的双刀刀客,对方竟有两名!
  耿照拧腰翻起,身在半空,“寂灭刀”三度发出,却仍无法逼出无相无我的无敌刀境,只抵销了其中一道;正欲以肩臂等骨粗肉厚处接刀,突然间一道掌劲扑入战团,拦腰撞歪了刀气。
  那锐利无匹的气刀飕飕回旋,将两名刺客枭首断身兀自不停,削断战团之外、一辆覆纱软轿的顶盖,露出轿中一名薄纱覆面、雪肤蜂腰的华服妇人来。看她身段婀娜窈窕,玲珑有致,年纪应该不会太大;但顶盖掀飞的刹那间,侍女、轿夫无不惊叫躲避,她却端坐如恒,美丽的凤目冷冷睨着场中,眸光甚是险恶。
  轿畔一名灰袍人得她眼神受意,朗声道:“南陵使团,捉拿朝廷钦犯耿某,来者何人,敢插手上国事务?”耿照灵觉敏锐,嗅到风里传来女子怀襟香息,似檀香而非檀香,应是味道更淡雅清幽的某种木香,虽与媚儿的体香不同,却似一类,暗忖:“是南陵诸封国的人!他们受何人之命,也来淌这趟混水?”
  发掌之人也在圈外,隔空掌力砰砰连发,打得众刺客人仰马翻,难以近身,内功颇为深湛,能堪这般耗损。只听那人笑道:“段慧奴!你是南陵,我也是南陵,大伙扳扳对儿,看谁才是南陵的正宗!”满嘴北地口音,简直毫无说服力。
  耿照一怔:“这是声音好熟!莫非……莫非是……”盖因太过匪夷所思,连轿中妇人被唤作“段慧奴”都没会过意来。
  骤听砰砰两响,刺客圈子终被打出个缺口来。来人踏步而入,灰裘披风、金冠束发,脚蹬弯尖毡靴,虽然身材矮胖,白白净净的样子实不像南陵人氏,衣着却是不折不扣的南陵贵族,威风凛凛,衬与强横掌力,真有股万人敌的气概。
  “穷山国主在此,谁敢放肆!”
  一条街外蓦地发了声喊,两百来名金甲武士将现场团团围住,服色不似央土军队,约莫是那穷山国主携来。
  段慧奴轻纱覆面,看不见神情,眼神倒是一贯的险恶。代她传话的灰袍男子神色错愕,似是搞不清哪来的穷山国主,竟能调动无主既久、一贯只奉代巡公主懿令的穷山国军队?
  那“穷山国主”冷笑不止,回头冲耿照眨眨眼睛,忍笑的神情耿照再也熟悉不过,失声脱口:“怎么是你……日九!”

乡村如此多娇
伙夫
周平本是一个平凡小村医,可是村里的俊寡妇,总喜欢上门找他治病…… 水兰溪:“周平,今晚上来嫂子家给嫂子治一治吧?” 周平:“兰溪嫂子,快让我歇一歇吧,这个星期都八回了!” ...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4:29

【妖刀记】(卷四八)冠缨索绝

第二七二折 帝里鸣珂 掌降如玺
        在被选入执敬司之前,耿照便已识得日九。
  长孙旭一直是流影城弟子间的“名人”——样子滑稽、绰号可笑,上山时带了不少银子,不到三个月就被半骗半胁盘剥一空;老受欺侮,总是呵呵傻笑,日子过得挺自在,更别提那个“我爹是南陵穷山国某某大人物”的笑话。
  大人物的名儿还特别好笑,叫什么伸长舔粽的,听得人拳头老硬。“日九”这个外号,正反映了长孙旭在流影城里最大的用处。他的存在,是为了让其他人觉得好过些——不是只有你一人少小离家,给昭信侯做家奴,每天被上头的人压榨,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将来难有出息……这不还有日九么?比上不足下有余。
  但耿照知道日九非但不笨,怕比他出生至今认识的所有人加在一起,都要聪明得多。就在他发现这点的当儿,日九眼神蓦地一变,掠过一抹无比灵动、甚至有点狡狯的光芒,但也仅是一霎眼。
  “别往外说。”日九轻道。
  “嗯。”耿照明白他的意思。
  任旁人欺负消遣,正是日九保全自己的方法。
  就像“穷山国权贵私生子”这种毫无道理、反易招致针对的自我标榜,何以日九像个傻子般四处去说,说成了流影城内众所周知的笑话,原因可能出乎意料地简单——夸大父系出身,所欲保护的对象往往是母亲。
  “……我娘怀我时,孤身从南方避祸到北方。有个世家大族收容了她,让我娘生下我,照顾我们娘儿俩许多年,后来主母死了,主家才娶了我娘做续弦。”
  日九从没跟人说过这些,有次与耿照深夜偷偷溜出来,喝猴儿酒喝出几分酒意,才就着冷夜柴火说了几句;说时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梦游似的凝着跳动的火光,仿佛那都是张三李四家的事。
  “主家容不下我,非送走不可,教我读书算数的长辈托了旧日的关系,让我上朱城山。出发时我娘噙着泪,一直跟我说对不起,往包袱里塞了老大一封银子,说是主家送的。“我说:‘娘你别担心,这么多银子够我花的。将来我考上状元,给昭信侯做家臣,替娘长长脸。’我娘虽还流泪,样子可欢喜多啦。她不知主家给银两,是想我怀财惹眼,死在朱城山;她要知道的话,死都不会嫁。“但她心里是明白的,母子俩这一别,是一世人都不会再见了。她要说服自己这样做是对的,她不是扔下了我,而是把我送去一个更好的地方。我专拣她爱听的说,让她安心。”
  见耿照一脸不忍,笑着摇手:“别这样,她很努力了。一个人间关万里逃将出来,拖命生下我,尽力抚养长大。她很疼我,尽管寄人篱下,也没喊过辛苦。你没见主家瞧我娘的眼神,我信他是真心欢喜我娘的。世上有种好,能教人忘记受过的种种苦难,我娘好不容易遇上了,我不能教她放手。我起码……能让她好过些。“我上朱城山后,她还托人捎东西来,长此以往,主家必定不喜。我娘只有美貌和温顺而已,一旦失宠,后果不堪设想。没奈何,我只好开始说……那个,逢人就说,说到带家书物什来的人忍不住将消息带回去,之后我娘便没再托人来了。她应该恼我不识大体罢?说话没点分寸,让主家难做。说不定主家还安慰了她。”
  耿照这才明白,日九之所以到处宣扬,是为了他那远在北地的无缘母亲。待进了执敬司,详读横疏影亲撰的《东海名人录》,才知收容日九母子的世族非同一般,竟是名列渔阳十二家之一的“鸣珂帝里”莫氏。渔阳七砦乃金貔朝的勋旧之后,金貔王朝发迹于北关,七砦所据,正是昔日北军南下、称霸央土的要冲,更是公孙一族归返祖地的道路,所封无非心腹重臣。金貔朝覆灭,七砦由朝而野,渐成江湖势力,与雄踞海外的五岛奇英结成同盟,掌握北东两道的水陆交通枢纽,于碧蟾朝曾兴旺一时;如今虽已没落,仍是东北有数的名门。鸣珂帝里精于筹算,武功皆由术数化出,《无疆帝算》既是内功心法,亦是数算心诀,难学难精,一旦掌握关窍,化入剑法拳掌,却是威力奇大。云山两不修中的“圣命不修”莫壤歌,退隐江湖之前,即为鸣珂帝里的族首副贰,自创的“四方风神剑”便是以《无疆帝算》为基础,乃前代江湖驰名天下的剑客。
  日九从小在帝里长成,耳濡目染,精通算学,才被选入了执敬司。他每月总会固定失踪几天,实是被带去帮忙对帐核销,日九总是做得又快又好,从不出错,一人能抵几人用,在执敬司所有管事心目中,此子简直是无上瑰宝,日九却从未恃以要求特权,依旧笑对同侪欺侮,不以为意。
  那晚之后,日九再未和耿照谈过母亲。而耿照在《东海名人录》中,读到帝里族首“与续弦夫人恩爱甚笃,惜时日未长;其殁后,独身至今”的文字,猛然省起当夜篝火樽前、两人顶着凛冽谷风轮流饮酒之际,日九心中哀悼的是谁,则又是几年后的事。
  耿照走出了流影城,日九却未走出他的人生,本不知何时才能再会,今日竟于此间重逢。
  日九听得耿照叫唤,难掩喜色,回头大笑:“你猜不到是我罢?我莫名其妙成了穷山国的国主,一时也难说清。总之今日我正寻一位长辈,忽然接到线报,说段慧奴带人来此围捕镇东将军府的耿典卫,便来救——”耿照面色忽变,大喝:“……小心!”长孙旭福至心灵,回臂一砸,毋须什么精妙招数,宏大的掌力本身就是最强的防御,猛地磕飞一道既锐且薄的无形刀气。
  披着貂颈披风的少年国主顺势旋身,左掌平推,隔空碾平第二道刀气;也不见运功调息,又提右掌拍去。
  这回刀气难越一众刺客,直接与掌力撞于阵前,人墙正当其冲,应声溃散。一抹幽深细影,自东倒西歪的灰袍刺客间掠出,速度之快,堪比箭矢离弦。
  耿照一跨难及,长孙旭却仿佛有用不完的内力,双掌连击,虚抱着一收,再齐齐推出,三叠掌力如墙似浪,来人一头撞上,被推得倒翻出去,落地时微一踉跄;但见一身银青色的密扣劲装,质料非丝非棉,而是如鱼皮般滑溜紧贴,鳞光隐现,裹出玲珑浮凸的身段,小腰圆凹,峰峦起伏,既有紧俏的曲线,亦不失腴润肉感,竟是名异常娇小的女子,身量仅及耿照胸口,还矮了日九大半个头。此姝必是两名发暗劲的刀客之一。耿照记得两轮刀气前猛后疾,看来应是第二轮补刀的那位,虽不如头一位沉雄悍猛、有着“出则无回”的气魄,以她至多不超过廿五的年纪,竟已练出无形刀炁,且能双手连使,单是这份修为,放眼东海刀界便排不进前五,前十总还是有的。
  女子的覆面巾与劲装材质相若,阳光下映着蛇鳞似的虹彩,巾上以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鬼怪血口,獠牙上下交错,甚至狰狞。
  她反手握住腰后的两柄柳叶刀——双刀亦按其身形,特别缩小了尺寸,显得十分小巧可爱——眸中杀气一凝,目标自然是眼前嘻皮笑脸的穷山国新国主。
  蓦地一阵风起,女子覆面的绣獠银巾翩联飞去,应是被掌力震松了结子,难御风刮,露出一张既清纯又冶丽、难以三言两语形容的俏丽面庞。耿照的估计委实保守了些。除非这名女子有什么奇特的逆龄之术,顶天也就双十芳华,决计不到廿五;说是十六七八,怕更易取信于人。
  少女生得杏眸隆准,有张鹅蛋圆脸,本该是清纯可人,但她这个年岁应有的天真烂漫,面上丝毫未见,取而代之的是刀者所独有的枭横霸道;此际因受挫、乃至受创而生的狰狞扭曲,令人不由生出错觉,仿佛占夺少女躯壳的,是一只苍老阴刻的鬼魂,甚至不是女性,才得有这般戾色。
  怪风所掀,不只是少女的覆面巾而已。不远处的树下,顶盖为刀气掀飞的雕饰软轿上,一身华服的段慧奴抑住一声浅呼,面纱亦随风去,露出一张与她纵横南陵的名声绝不相称、堪称小家碧玉的秀容来。
  段慧奴贵为峄阳太后,提到“代巡公主”,世人所想可不是什么娇美动人的公主千金,而是继承“策士将军”段思宗的平生志业与惊人手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杰,跺脚能使南陵地界翻得几番。耿照不是没想过段慧奴会有出众的美貌,只没想到会美得这般温婉秀致,宛若池莲含蕊,又像隔篱言笑的邻家姐姐,开口应有无数软语。年纪虽已略超“少妇”二字所涵,段慧奴的脸似应与劲装少女调换过来,更符合人们的想像。耿照不过一瞥,回见长孙旭瞠目结舌,平素的灵活应对荡然无存,仿佛见了鬼似,张口欲言,半晌却挤不出字句。
  少女嘴角微扬,无声无息擎出双刀,卷裹着银光扑向长孙旭!“……日九!”耿照眦目欲裂,碧火真气忽生感应,一道气机穿破刺客所筑人墙,牢牢锁至,只消一动,气机立时凝实,刀炁贯出虚空,破体成刃,怕是远远快过现场任一柄实刀实剑。(是……高手!)耿照余光一瞥,分倒的人墙缺口间,不知何时多了条苍灰人影,衣衫质地与少女相类,却非贴身劲装,束袖绑腿,背挂毡笠,遮挡尘沙的披风下缘破破烂烂,一副江湖浪人的模样。男子满面于思,发髻以巾子随意束在脑后,纵未覆面,形貌却掩于紊乱的垂发虬髯间,难以悉辨。耿照所识男子蓄髭者,老胡是潇洒自若,放荡不羁;薛老神君性格刚烈,微瑕难容,白髭亦如倒戟森严;风篁则是披星戴月遍履风霜,周身都是旅思劳泛,豪迈中微带苍凉倦意。而此人,只能以“落拓”二字形容,微眯的眼中血丝密布,却不碜人,只觉无奈;眉间深如刀錾,非是恨怒,而是说不尽的疲困。男子腰后系了柄单刀,怎么看都不像能顺手拔出,只方便以刀柄支肘。便是这么个落拓懒汉,迳以气机锁住了耿照,令他不敢分神,遑论救人。
  另一厢,长孙旭被迫至面门的冷锐刀风一激回神,不顾颈背悚栗,及时仰头,也不见他吸气缩腹,溢出金带的胖大肚皮一敛,陷成了恰容刀尖扫过的诡凹,仿佛肚里装的不是肝脾肠胃,而是满满的细砂。少女啧的一声,脸上的阴刻顿成嫌恶,只差没喷出“死胖子”之类的嗔诟,双刀风驰电赴,却非胡里花稍,每出必取要害,好看是因为速度太快,全无顿点;烁影间时不时迸出几道刀炁,简直像同使四五把刀。包围现场的穷山国武士本是王宫精锐,在南陵诸封国间享有“征王御驾”的美名,乃昔日穷山国主“战王”长孙天宗组建,御值中人人使刀,具是千中选一的好手,此际瞧得舌挢不下,一时忘了上前救驾。
  除了攻的一方刀法精妙、气劲刁钻,守的一方简单粗暴、直接有效,亦令众人目不暇给,怔立观望。日九在帝里和流影城均未习武,耿照与他做过执敬司的杂役,知他膂力平平,虽非颟顸迟钝,行动也不算特别灵活,少女却是顶尖的刀客手眼,真要对拆起来,长孙旭就算不是一刀毙命,撑死也就三两刀。当他惊险避过头两刀后,就只做两件事——提掌,开轰。
  少年国主全无支绌,因为对手根本近不了身。劲装少女能隔空发劲,内功绝非泛泛,然而与海量汪涵、仿佛用之不竭的长孙日九相比,差得可不是一丁半点;单纯斗力,简直非他一合之敌,刀势被一波叠一波的掌力轰得溃不成军,夹在刀光间的无形气劲更形同摆设。更糟的是,长孙旭非如牯牛般闷头乱打,他缺乏临敌的经验,瞅着对手一气乱轰,只消被觑准空隙扎上一刀,便是死路一条——日九与她数度遭遇,均是险死还生,不敢托大,索性抛开拆招应敌之想,规规矩矩将恩师所授的一套掌法从头打到完,功架严谨一气贯串,掌劲层叠,反倒无隙可乘。少女开始便失了先手,此后一路受制,气得咬紧雪嫩的腮帮;如非眼神险恶,倒像一头气鼓鼓的小母兔,分外讨喜。
  在众人眼里,两人宛若相对而舞,少女绕圈游斗,身姿娇妍,双手不见刀形臂影,全是匹练银光;当中夹杂刀气,犹如八臂同使,凶险之余,又说不出的好看。而披罗戴紫的少年国主则是八风不动,掌势开阖,仿佛帝皇降玺,信手盖落,无不是万里河山;便不看澎湃掌劲,架势也十足烜赫,令人心生敬畏。
  穷山国民风尚武,素来崇拜英雄。长孙旭因缘际会,被重臣呼延宗卫等推上王位,这批随行的征王御驾中,十有八九对这位白白胖胖、客气得近乎畏缩的新君不以为然,虽宣示效忠,那也是冲着统军使呼延宗卫之面,到此刻才真服了这娃娃国主。料以这般掌力,莫说举国罕有能硬接一击的勇士,怕屠狮伏象也使得,既怀已逝的长孙天宗豪勇,更欣见战王有嗣,不禁热血上涌;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众人擎出霜刃,敲击盾面,齐声高呼:“林火泽风,浩浩天宗,唯我穷山,历战天南!”为国主战舞般的开阖掌势助威。
  穷山国并不富裕,然征王御驾之名,不下孤竹金甲、峄阳铁卫等大国劲旅,盖因其勇猛善战,实无愧于“历战天南”的战呼。
  灰袍刺客的人数本就少于穷山,兼有伤折,这一下战意顿消,纷纷退至软轿周围,虽有不惜一战、强力突围之势,其气已馁。长孙日九几曾受过这等拥戴?连当日驿馆中仓促登位,都是呼延宗卫给逼的,陡被战呼分了神,少女闪身欺入臂围,收在肘后的双刃交错,迳取咽喉的一记愣被日九避开,只划断披风的系结;第二下劈开胸口衣衫,满拟一刀破心,刃尖却像斩上了鱼皮,滑溜溜浑不受力,赫见袒露的胸膛上,盘着一道蜈蚣也似、既像胎记又像刺青的黥纹。
  少女一愕,片刻猛然回神,咬牙切齿:“原来是你……兀那蟊贼,还我狱龙!”征王御驾一拥而上,刀盾齐出,团团环护国主。少女怒极反笑,一刀反持、一刀指地,姣美的杏眼狞光闪烁,准备大开杀戒。另一头,对峙不动的耿照与落拓汉子,倏忽齐退了一步。
  耿照仿佛自沉思中清醒,诧异之色乍现倏隐,旋即尽复如常,依旧是无可乘之机。一名昂藏的兽盔男子分开穷山征卫,策马而出,就着鞍上对长孙旭一欠身,朝树下喊道:“公主殿下!敝国既迎明主,请求册封的文书业已送入上国朝廷,此后再不劳公主费心。昔日种种权作误会,日后盟议上相见,贵我仍有旧谊,我主雍容大度,愿与公主携手,共谋两国福祉。今日,便请公主先回罢。”
  段慧奴神色木然,目光迳投阵中,与耿照对峙的落拓汉子冲她微微摇头。段慧奴仍是面无表清,低头朝身畔说了几句。那文士装扮的代言之人扬声道:“呼延宗卫!你等包庇上国钦犯,就不怕给新王惹祸么?”一身戎装严整,连老态都异常威武的兽盔武弁冷哼:“钦犯?吴卿才,我虽非上国之人,也是识字的。哪来的钦犯?你倒是给张红榜文书瞧瞧。”那被名唤“吴卿才”的文士为之语塞。呼延宗卫一扬手,街角转出一辆四乘马车,喀哒喀哒止于阵外。兽盔老将对长孙旭拱手:“请陛下与耿大人登车。”耿照望向日九,见他点了点头,两人才一前一后上去。
  少女还欲上前,香肩陡沉,回见是那落拓汉子,垮着脸道:“柳见残,你还要手不?让开!”用力一甩,倏地没入刺客群中。
  远处的树冠下,容颜清秀、丝毫不称其虎威的段慧奴眯着眼,望着远去的穷山国一行,良久都没说话。
  侍奉段家两代的吴卿才指挥左右,一边布置起遮护公主的阵形,一边收拾现场的打斗狼藉——央土不比南陵,对段家人来说,出了南陵便是敌境,不好轻易授人以柄。公主乘轿已毁,他派人就近取一顶来,以尽快离开此间。能立即启程南返是最好。小姐不比东家——身为段慧奴的旧日西席,吴卿才总是这样喊他们父女俩,到现在私底下都还这般称呼。
  段慧奴也不以为意,人前人后都管叫吴老师。小姐不比东家。小姐比东家更冷静也更冷酷,不像东家那样,很多时候热血一冲,就去管不平事了,也没想过自己管不管得了。小姐不做这种事。或许她动过念头,说不定曾经做过……即便有,那样的段慧奴也早死在峄阳国的宫禁深处,没人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但绝不是活着成为胜利者的这一个。段慧奴此番北来,为的就是截住战王的遗腹子,让自己支持的人选继位,以便掌握穷山一国。此子可杀亦可留,只消能制长孙王室,怎么方便怎么办。
  此际看来,任务虽已失败,但战略未必不能成功。对惯见风浪的段慧奴来说,一次失手根本算不了什么,多的是心计筹码,与狙杀未成的新君化敌为友,延续峄阳与穷山两国的紧密合作,而不是冒着抛头露面的危险,去抓一个与南陵毫无瓜葛的“上国钦犯”。——这图的是什么?领赏?
  对央土朝廷的某些人来说,没有比“段慧奴在国境内且无南陵大军保护”更丰硕的战果。独孤容那厮虽已下得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但他卑怯无耻的阴魂尚在阳间,宿于某些半死尸僵之上,如慕容柔就是一个。
  耿照或许奇货可居,但对段慧奴、对南陵毫无价值,说到底,小姐还是看他与那长孙少年的关系并非一般,才行此引蛇出洞的险棋。吴卿才简直快疯了,深悔让另一位家臣舟楚客留在代巡府,在这个危急关头少一位能说得上话的耆老,止不住小姐这一连串倒行逆施的举措。潜入东海固然冒险,为掌握穷山一国,冒此大险还算值得。况且小姐带来身边精锐的“丹心灰”卫士,更有最顶尖的高手护持,万不得已时,可保她平安归国,并非无谋。
  虽仍发生日前那般憾事,即使考虑到小姐或受惊吓,一时思虑不清,仍无法解释现时有贸然暴露行藏、引出长孙旭予以狙杀的必要性。段慧奴怔望车马远去,吴卿才发现她苗条的身子微颤,玉靥透红,如犯热病一般。正欲探问,段慧奴倏尔回神,幽幽吐了口长息,似终于下定决心,轻声说出他最不想听到的四个字:“……有请觉尊。”
  再入车厢,耿照心中五味杂陈,莫可名状。但比起翩联浮想,更多的是疑惑。
  谁知日九关好了门,便掀起窗帘一角,凝眸远望,表情惊疑不定,时而傻笑,时而蹙眉,打从耿照认识他以来,从不知这张胖墩似的大圆脸上能做出忒多表情,看来日九浑身上下哪处最为灵活,答案已呼之欲出。
  “你这是在……思春哪,啧啧。”典卫大人在这方面也算是学有专精了,看女子固是奇准,殊不料在男子身上一般的有效,忍不住尾音上扬。
  车外诸人就只听见了“思春”二字,不由一凛。“你不晓得,不是思春,我还真——”长孙旭猛然回神,摇着棒槌似的浑圆食指一阵点晃,痛心疾首。“好嘛,走了趟江湖,学得这么坏,套我话是不是有点不够意思?”耿照冷笑。“是谁让我别插手妖刀事来?说什么‘大人的事自有大人管去’,你自个儿倒好,直接混成了国主这么威啊。”日九搓手嘿嘿几声,活像朱城山下开了三间娼寮的黑心老鸨。
  “好说好说,没见我也是给逼的么?我瞧你在越浦……不,在央土快混不下去了,不如收拾细软,随我回南陵,包管你美滋滋——”叩叩两声,盾牌自外敲击车厢。长孙旭掀起吊帘,与马车并行的“征王御驾”统军使、人称穷山国第一勇士的呼延宗卫摘下了青铜兽盔,面色严峻,垂眸避看车内,强抑尴尬的模样,令二少尴尬得浑欲飞起:“咳咳……陛下……光天化日,大街之上,还请自重!咳咳,要不……再小声一点?”
  耿照与日九面面相觑。聊天怎就不自重了?这南陵的风俗也真是。怪就怪车马相隔,兼有蹄声蝉鸣、街市熙攘,呼延宗卫虽以耳力自负,只听见“思春”、“套我”、“别插”云云,旋即淫笑推搪好不亲热,背脊一寒,没想到新君和那少年是这种关系!
  南陵风俗大异于央土,母系部族比比皆是,娈男互好、乃至男女通吃,人不以为怪。穷山国人质朴刚健,不兴这等异俗,男子晓事起即以跻身勇士为念,男女老幼皆能持刀杀敌,极尊武勇。穷山无主多年,征王御驾此番北上,明面上是做为南陵僧团的护卫。
  众御卫在论法会上目睹耿照连打三场擂台,对这名少年英雄十分心折,见国主与典卫大人相熟,无不收起轻视之心;待日九战退见从,更对他大为改观。
  呼延纯为体面,担心国主血气方刚,当街激动起来,吓坏了上国百姓;若教上国逮住口实,于册封一事上多所刁难,不免节外生枝。
  左右御卫心思各异:如统军者有之,恶寒者有之,也有以为新君不愧为战王嫡子,干女人算甚好汉?真汉子专干男人!震惊之余油然起敬、一心效死者,亦不在少数。

我有九千万亿舔狗金
番茄第一帅哥
舔一个女神,你就是舔苟。舔一百个女神,一百个女神就是你的舔苟。陈远,觉醒终极舔苟系统,获得舔苟金九千万亿。一条终极舔王的故事,由此展开·····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4:46

第二七三折 狱龙紫气 不败帝心
        二少不知众人心思,多少顾及呼延之劝,刻意压低嗓音,扼要叙过别后种种。
  耿照说到古渡头五帝窟好手设伏、宝宝锦儿偕“如意身”茶铺狙杀,日九啧啧有声:“这就让你吃了个绝色少妇啊,小畜生。”说到破庙与明姑娘一同烤火,而后方有莲觉寺传功时,日九更是一脸鄙夷:“连师父都吃得下嘴……你是一点都不怕报应啊,典卫大人。”待听他是被任宜紫锁出了朱雀大宅,面如死灰,不住拿头轻撞车厢,笑容既惨澹又疲惫:“怪了,明明是来炫耀我当上国主的,怎么现在只对自己感到好心疼?”
  耿照满脸尴尬,又有点不甘心,拽着他的后领把那颗胖大脑袋拖离厢壁,免得外头生出什么误会。“喂,我什么都没说,是规规矩矩同你讲述下山后诸事,你从哪儿听出了这些?”日九没好气的乜他一眼。“你同染二掌院被埋入九转莲台,脱险后,是不是便干了一炮?”
  耿照瞠目结舌,一下接不上话,支吾半天。日九乘胜追击:“两炮?三炮?四炮?”直数到双十,端详少年片刻,捶了他肩膀一记,咂嘴咋舌:“混蛋,你小子当真艳福不浅。就你那副淫贱相,不用出口都能知道。”
  耿照自未数过困居三奇谷之时,同红儿欢好的次数,以二人情热,又无旁人干扰,且明日生死未知,染红霞格外奔放,往往一日数度,如胶似漆,像小孩子要糖吃似的,妩媚得令人难以招架。
  一算谷中时日,确是二十没错,恍然大悟,看来日九靠的还是察言观色,挠头道:“……有这么明显么?”想起适才对战那名女刀客时,好友倏忽而来的神思不属,还有掀帘回顾的神气,分明有事,灵光一闪,抚着下巴斜乜着眼,笑得不怀好意:“你呢,又吃了哪个?从实招来!”日九上下打量他半晌,整襟扶冠,就着座上俯身一揖。“方才说你淫贱是我错了,真对不住。你现下这副德性才叫淫贱,又淫又贱,原汁……原……原……”半天“原”不到底,侧首倒向厢壁,随着马车颠簸不住轻磕,整个人像是突然瘫进了座椅深处,十足懒惫。
  “喂,别玩啦。不说拉倒,装什么——”耿照伸手一拽,惊觉他肌肤寒凉,沁出冷汗,大片青紫之气由交领间朝颈颔飞窜直上,如浸酱缸。
  要说中毒,耿照可没见过如此霸烈的毒性,一把扯开衣襟,赫见他白胖的左胸上,盘着一只既像龙又像蜈蚣的怪异肉疤,青紫之气便由此向外扩散。那疤痕从华袍破口窥看时,依稀是刺青的模样,此际却凸出胸膛,仿佛皮下真鼓着一尾诡异肢虫,一圈一圈的环节虫身荧燎炫目,有那么一瞬间耿照真的以为它“唰!”动了一动,浮雕似的虫形倏隐复现,仿佛绕着什么飞转一圈,透出皮肤的淡淡青芒映出血络骨骼的影子。
  蓦地耿照会过意来,倍觉胆寒。(那玩意儿……攀在日九心上!)看来竟是活的。
  人身与活物相合的例子虽罕,耿照遇过听过的也不算少了,便不说他脐间的骊珠,胤丹书也曾引赤烶火蝎、冰川寒蚿入体,免去双元暴冲之厄。然一旦与血肉融合,按蚕娘的说法,寒蚿火蝎具已不存,世间仅余双元心,亦不复有虫豸之性。
  化骊珠虽似活物,毕竟不是真有灵识、能自行活动、仍保有生物习性云云,故能安定地与宿主共存。像日九这样,在体内养着一条活生生的虫,还让攀缠在人体最紧要的脏器上,这……却又是如何能够?
  思忖间,日九抽搐起来,整个人猛往后倒,喉头发出可怕的格格怪响,胸口异虫散发的青荧似更耀眼了些,连带使附近的血络都泛出微光,影响所及,肌肤血肉仿佛微带透明,精气血神明显都教异虫汲去,“唰”的一声又转一圈,不再蛰伏不动,隐约震颤起来。
  日九嘴角溢出鲜血——虫动伤及心包附近血肉,跟被锋锐的弯刀贴着心外转上两圈没甚两样。耿照更无犹豫,拉着他盘膝坐定,将里外数重衣衫扯至肩下,双掌抵住日九胸口,左掌不住朝他体内度入真气,护住心脉;右掌以“蜗角极争”心法精密控制劲力,牢牢钳住异虫,令其动弹不得,又不致掐碎日九脆弱的心包。碧火真气无比致密,按理能穿透世间绝大部分的功体,用于助人疗伤、推血过宫,堪称奇效。
  然而,日九体内似有一只坚韧的罩子,碧火功劲穿入有限。总算长孙旭神智未失,逐渐失焦的眼睛一瞥耿照,护体气罩立时开了个小洞,真气源源不绝地度入体内,重新组织起压制异虫的力量,虫形肉疤的荧光渐次消淡,鼓起的血筋也慢慢平复,又恢复成了先前的刺青模样。日九灰败的唇面慢慢有了血色,双掌交叠,拇指扣合,随意搁在腿心,如老僧入定,已然遁入虚境。除这份返照空明的定性令耿照吃惊,日九体内真气之旺,也教典卫大人为之侧目。
  但这一切其来有自,并非凭空而得。按内视结果推断,异虫被日九以内力强压,勉强休眠,换言之,一旦断了内力镇锁,光是异虫辗转祟动,便足将脏腑捣烂,遑论全醒后破体而出。耿照忽然明白,何以日九能在忒短时日内,练出一身惊人内力。明师绝学加持,固是关键,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是处在全力全时、不得懈怠的“朱紫交竞”之中,睡眠时便遁入虚空之境,令真气自行维持运转。
  常人每日练功,至多三两个时辰,长孙旭迫于生存,十二个时辰里不容半刻稍歇;迄今仍未爆体而亡,内功岂能不强!对比压制异虫所需,用以逼退女刺客的掌劲真气,直是九牛一毛。忽又“唰”的一响,却非异虫蠢动,而是呼延宗卫以枪尖挑开吊帘,见国主衣裳不整,袒胸露乳,国主友人双爪淫邪,正一左一右,攫住国主的胸脯,瞧得他面色沉落,没想到新君竟是扮演这种角色!忠忱可表的统军使应变奇快,赶紧批回吊帘,特意左右张望了一下,所幸除自己以外,并无其他征王御卫瞧见,暗自松了口气,一边转起心思,回头该怎么拆散这一对,以免夜长梦多。
  “行……行了。”二人不知呼延宗卫的烦恼,约莫盏茶工夫,日九终于吐出一口浊气,低声开口。
  耿照抬见他面色如恒,胸口再无异状,这才撤掌敛息——无论压制异虫,抑或供输内息,消耗都不是一般的大。在这种严酷的恐怖平衡之下犹能存活,日九不仅泰然自若,还有开玩笑的闲心,耿照只有佩服而已,忽觉眼前的苛烈挑战,似也没那么糟糕。
  调息完毕,再睁眼时,日九已将衫带理好,笑意和煦,浑不似从鬼门关前踅了一圈回来。“见从——就是那个好看的女魔头,我听他们这样唤她——奉段慧奴之命,从二总管带我下山起,沿途多次向我出手。不知是我运气太好,还是见从的运气太背,她始终没能得手。”独孤天威身为东海唯二的一等侯,参加论法大会的排场自不能寒碜。横疏影趁此机会,将长孙旭带下朱城山,期在越浦与耿照联系时,除霁儿外,也好多个可信的帮手。岂料段慧奴率众入东海,首要目的,便为拿下日九。
  本想趁城主不在、流影城举城松懈时,偷偷潜入杀人;在王化镇外驻扎几日,终于确定名唤“长孙旭”的少年不在山上,独孤天威的大队已去得远了,只好命轻功绝顶的见从独力追赶,伺机擒杀。“……她管这玩意儿叫‘狱龙’。”日九一指心口。“我总觉那天她不是专程来杀我的,捕虫的成分倒还多些,只是刚好我人在附近,碰上了便一起拿办,两不耽误。”可惜见从运气委实太差,竹篮打水两头空。她一刀扎入日九胸膛,未及枭首便急急返身入林,唯恐错失了即将出土的珍稀异虫“狱龙”。
  殊不知狱龙早已现世,机缘巧合钻入日九体内,被经过的老渔夫用以替少年延命。“师父说,狱龙之涎颇有生肌愈骨、延年续命的奇效,我于性命垂危之际遇上牠,此一幸也。狱龙甲壳刀枪不入,水火难侵,一旦入体,非把五脏六腑捣个稀烂不肯出,若非他老人家以《轩辕紫气》压制,横竖是条死路,此二幸也。“但师父他老人家总不能一辈子带着我,时时运功替我压制狱龙罢?眼睁睁看着我死,亦有违他老人家‘不杀一人’之誓,只能传我紫气心诀,一边运功替我压制狱龙,一边为我打通任督两脉。此事师父可为可不为,我却非他老人家不能活,此间相遇,乃三幸也。“师父说:‘我公孙家武学首重命格,非帝王将相之人妄加修习,自寻死耳。你面带紫华,方头大耳,乃王公贵人之貌,兼此三幸,看来是你我师徒有缘。’这才收我为徒。”
  耿照听他描述老渔夫的模样,复有“公孙家武学”云云,对老人的身分再无怀疑。看来这位绝顶高人在水边烤鱼,除了出言提点自己以外,业已洞悉段慧奴的图谋,引日九率征王御驾前来,一方面替自己解围,一方面也让日九与段慧奴了结恩怨,绝了她一意逼杀的念头,更加佩服,也为挚友的奇遇欢喜。
  日九看出他的心思,不觉绽露微笑。不因朋友困于逆境而弃之,此乃道义;能为朋友的顺境由衷感到欢喜,才是情谊。“情义”二字,世间几人能为你做到?“你瞧。”日九双掌一上一下,在胸腹间相隔约三寸许,一运功力,指掌上无数细小血络绽出若有似无、乍现倏隐的灿芒,仿佛打铁砧上烧亮的铁胎;渐渐的,沸浆般流淌跳动的炽亮小星不住在掌间集中、缠绕着,缠成了一枚肉眼可见的球形光浆,风驰电赴,不住迸出细小的磁颤异响,如捧烈日,分外夺目。
  “这是金貔朝公孙家的不传绝学,名唤‘不败帝心’。此功以一念为心核,用以缠转真气,化无为有,使丹田气海的致密程度,数倍、乃至十数倍于寻常内家功法所致。只消修练得法,一年之效,可抵旁门内功二十年。欲练《轩辕紫气》,须以帝心为辅。”
  耿照的内功造诣放眼东洲年轻一代,亦属佼佼,一听就明白:公孙家的内功心法,原本便是筑基于“朱紫交竞”的道理上,与“法天顺自然”的道门内气绝不相同。这“不败帝心”正是催逼《轩辕紫气》之用,手法极端,敢称“练一年抵二十年”,必有惊人的代价,又或有什么重大的缺陷。
  然而,长孙旭却没有这样的问题。或许该说是别无选择。他的唯心一念便是“求存”,轩辕紫气也好,不败帝心也罢,所须面对的敌人就只有一个——坚不可摧、力量强绝的异虫狱龙。
  日九之师有登峰造极的修为,放眼东洲……不,哪怕宇内四海,能与之放对的不过寥寥数人,压制狱龙应是绰绰有余。老渔夫本想待日九受创的心肺复原后,再以精准如针的刀气将狱龙取出,可解少年之厄;不料狱龙极具灵性,感应到老人强大的压制力,骤生危机之感,遂紧紧攀附于日九的心包,经老渔夫一个多月来每日以内力压制,兼有少年以帝心紫气炼之,狱龙已有部分与血肉相融,密不可分。
  “师父他老人家说啦,强取狱龙,下场便是两败具伤。唯今之计,只有靠我自己,一步一步慢慢炼化牠,比谁的韧性更强些。反正轩辕紫气有偌大缺陷,不练也罢,我这个比正宗的还好,不如就叫《狱龙紫气》。”日九笑道:“可那见从委实厉害,也可能是她袭击我太多次,我一见她便心惊胆战,不觉用多了掌劲,差点儿完蛋。好在典卫大人施展神功,救回小弟一条狗命。”说着一揖,掌额离地还差了尺许,上身已遭胖大肚腩弹回。此礼毫无诚意可言,被当作嘲讽都不冤枉,可惜本人涎皮赖脸毫无所觉,笑眯眯地十分招恨。
  耿照没好气地一拱手。“国主客气了。狗命不怎么值钱的,我每天出门都救几条,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长孙旭正欲反唇相讥,心头一阵不祥,恰与耿照四目相对,“喀喇”一声,厢顶忽遭刀芒贯破,一抹娇小丽影在刀风中一扭柳腰,凝成见从那张既冶丽又清纯、笑意狠戾的俏脸。
  岂料车厢里空空如也,两侧的厢门不翼而飞;马车后方约一丈之遥,将军府典卫掸了掸衣襟,穷山国主紧了紧腰带,彼此一阵亲热推搪,令人汗毛竖起。“典卫大人受惊,可有恙否?”“国主小心,莫吓掉了膘啊。”“还在、还在……幸好幸好。”示威似的拍拍肚皮。
  颠簸的马车上,见从“啧”的一声,露出一脸嫌恶,连应声都觉受辱。骤然遇袭,呼延宗卫不及戴盔,一勒缰绳,正欲指挥众人保护主君,长孙旭双手一分,示意征王御驾退向两旁。后队街角边,一抹落拓身影扶刀行出,脚步踉跄似有酒意,正是段慧奴座前双刀之一的柳见残。日九先前一战见从,将她彻底压制,又与阿兰山上大显神威的少年英雄把臂相交,穷山武人最服豪杰,一干御卫见国主示意,倒有大半依令退开;余人待呼延颔首,才跟着退向两旁,让出街道。
  只听呼延一声令下,两百余名征王御驾擎刀出鞘,架于盾顶,摆出接敌阵形,空荡荡的长街两侧顿成两面错落刀墙,密如荆棘,无论见从或柳见残想靠近国主,都须走入这条长长的刀棘蛇笼中。呼延宗卫一夹马肚,略挡在国主身前,以防见从施展轻功偷袭——他见识过这女魔头的惊人身法,以及隔空取命的暗器,猜测她与始鸠海的巫女颇有渊源,丝毫不敢大意。
  “请统军大人节制御卫,切莫轻举妄动。”呼延身后,日九轻声提醒。“来人心狠手辣,应避免多添死伤。”呼延宗卫并未回头。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少年此说,是小瞧了他一手训练的征王御驾,而是真不欲众人白白牺牲,思之倍觉心暖。他和大王虽不一样,却也没有那么不同,年老的将军心想,及时抑住欲扬的嘴角,沉道:“陛下放心,征王御驾殊不畏死。”少年国主拍了拍马臀,呼延回过视线,恰迎上他充满自信的笑容。
  “收拾这两个,谁都用不着死。”握拳微抬,作势欲举:“那个……叫什么来着?”呼延宗卫会过意来,犹豫片刻,终不敌他阳光般的温煦笑意,轻咳两声,沉声道:“‘独战’。陛下……务必小心。穷山举国臣民,正殷切期盼陛下归国。”日九笑道:“我理会得,统军大人勿忧。”握紧拳头高举右臂,提气大喝:“……独战!”
  狱龙紫气所到处,声若洪钟,震得众人一晃,片刻后才如梦初醒,敲击刀盾附和:“胜王!”日九持续攘臂:“独战!”众御卫跟着大吼:“胜王!”双目放光,情绪益发高涨。“独战!”“胜王!”“……独战!”“……胜王!”“独战天下!”“胜者为王!”
  众御卫奋力击盾,放声嘶吼:“胜者为王!胜者为王!”仿佛又回到战王麾下,历战四方从不退缩,令南陵百国闻之丧胆的光荣昔日,无不双目赤红,满腔血热,甘心为眼前之人粉身碎骨;便有千军万马横拦,也敢擎刀舞盾拼上。
  振臂高喊“独战”二字,乃穷山国贵族和武士的阶级特权,代表一对一的公平搦战,对手应之以“胜王”,即接受挑战之意。国主发起的挑战则是至高无上的尊荣,无人可拒,故由随行的征王御驾代为呼应,亦兼助威。呼延宗卫策马退至街边,街心只剩下耿照、长孙旭二少。厢顶与左、右、后三面具已空门大开的马车越跑越远,几乎只剩骨架的破烂车上,魔女见从一手持刀,一手攀着厢门顶框,明媚的衅眼只盯着日九的胖脸,眸光险恶;另一厢,浪人柳见残扶刀缓步,慢吞吞地踱入罗列刀盾的长街里,仿佛两侧寒光森森的不是刀尖,而是纸扎红花。“同方才一样,”日九压低声音道:“我应付见从,那醉汉子归你。”
  耿照更无二话,转对街角,两人背门相倚,心照不宣。耿照并未向日九提起,适才在渠边树下对峙时,他为何与那浪人柳见残齐退了一步。柳见残的毫不起眼,莫名地令少年感受威胁,仿佛那团破烂的旧布所裹,乃一柄罕世宝刀,外表越是无害,所蕴越是锋锐无匹。在任宜紫等三姝身上泄去阳亢之后,耿照功体已能运转自如,面对实力未可知悉的敌人,欲以寂灭刀的无敌刀境御之,遂遁入虚空之境,潜心凝神,隔绝外扰。心识之内,血海滔天,刀意凝锐,直有巅峰状态的八九成威力,便恃以一阻殷横野,耿照也敢拿得出手。正欲退出识海,突然间,前方的血浪里凝出一抹混沌形影,束发披蓬、懒挎刀柄,模样依稀便是——耿照心念一动,血影似乎也同时省觉,两道惊电般的意念在识海中轰然对撞,顷刻万里、芥子须弥,双双飞离虚空之境;回过神时,两人具都退了一步,一齐抬头,各自评估着适才所遇,究竟是幻是真。
  他无法判断那名唤柳见残的漂浪刀客,是否也学过寂灭刀,然而以刀尸之罕,此人的姓字从未现于萧老台丞或殷横野各自的阵营中,更不可能是透过鬼先生或七玄之主得到刀谱,遑论练到与奇遇等身的耿照一般造诣,才得以“入虚静”之法侵入心识。
  从柳见残一现而隐的诧异目光,耿照判断对方也是头一回遇上这种奇事。只能认为柳见残和自己一样,也练到了“以意御刀”、凝刀意如实刃的无敌刀境。
  在意念的世界里,空间和时间的存在意义被扭曲压缩,成为刀主意志的附随,故能一念数动、变换双极,成常人所不能想像之大能。——那么,有两个像这样的人同时出手呢?同样拥有刀境的柳见残,在凝意成刀的刹那间,“闯”进了耿照的意识深处。即使在岳宸风、李寒阳身上,乃至对敌殷横野之时,都没发生过这样的事。耿照深深明白这样的对手有多可怕,俨然便是另一个自己,决计不能交由日九应付。(在别人的刀境里,我该如何取胜?要怎么……才能在我的刀境里对决?)耿照苦苦思索着,显然柳见残也是,以致两人都忽略了风里的微妙变化。
  一阵风刮过长街,青砖地上轻尘微卷,两侧垂覆墙头的桐荫连晃都没晃,并不是什么大风,在燠热的午后甚至未添几许飔凉,直到风“片”开了急驰而过的马匹车辆,面色微变的见从慌忙一跃而下,在街边单膝跪地,俯首不动,众人才惊觉不对。
  呼延宗卫替国主准备的四乘马车,拉车的骏马全是精挑细选的西山名种,较东海的马匹更为高大。四匹健马却像是冲过了几条极其锋锐的无形钢丝,就这么由头至尾被“片”了开来,势犹不止,连所拉的缰辔辕柱也一并切开;由于分断太快,马躯内的鲜血膏脂甚至不及喷出,直到片片摊叠在地,底下才漫出大片赤白。穷山武士几曾见过这等霸道横绝的开膛法,连身经百战的呼延宗卫都不禁瞠目结舌,一时忘语,眼睁睁看马车驰入风里,利索地解裂开来,露出挡在马车道前的那人。
  来人披着一袭连帽斗蓬,材质与见从、柳见残所着一般,怪的是宛若鱼鳞蛇皮的异材穿在他身上,倒像只皮松肉垮的老蝙蝠。他揭下兜帽,露出一颗白惨惨的光头,无须无发,无有眉毛,浮肿的上眼睑在整张平凡无奇的白脸上特别醒目,无神到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步;面颊消瘦,脖颈细长,直腰凸腹,圈腿如蛙,怎么看怎么怪,偏偏谁也笑不出来。日九一见他便想到几个笑话,还未开口,见那人目光投来,忽地胸口一窒,一句话也说不出,心下大骇:“这人……好强的威慑!功力简直……不下师父他老人家!”
  那人撑着浮肿的眼皮,无神地环视现场,莫说征王御驾动弹不得,连耿照也觉压力极大,不亚于对敌隐圣。
  本以为那手分切骏马的凝力之术已臻“凝功锁脉”的境界,但功力仍是运转自如,亦不觉气息闷窒,暗忖:“此人距真正的凝术尚差一步,看似极近,也可能终生难越。”想起七叔临死之前引动天地风云的磅礴一剑,不禁黯然神伤。此人所使,其实与柳见残的凝意成刀如出一辙,只是造诣更高,发动时无迹可寻,举重若轻,杀伤力更强,望之已不似人力能及,或以为是道术妖法。
  那人清了清喉咙,懒洋洋道:“都别动啊,我这人很怕麻烦的。我同这个小胖子有点事,办完便走,大伙儿等等啊。”
  语音方落,日九一声闷哼仰天倒落,左胸喷出血箭,似被什么贯穿了心脏。
  “……陛下!”御卫们面色丕变,离得近的几人亟欲扑前,脚下一动,便即挺直仆倒,背胛上的一点殷红透甲溢出,似遭利刃穿心。
  众人才知他“别动”云云非是恫吓,却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办到的。征王御驾岂有畏死之人?纷纷怒喝:“替王复仇——”战呼未毕,又有数人倒地。
  那人以刀气开杀,取敌于三丈开外,毋须三丈长的刀劲,只消凝于心口寸许。真气在他使来,已脱实刀实剑之限,直与箭矢无异,还是肉眼难见、无声化现的无形箭——耿照心知众御卫只是徒然牺牲,闪身揽住日九,五指箕张,运劲吸过一柄落地单刀,全凭碧火功感应气机,挡下无所不至的气刃,提气大喊:“诸位退下!莫……莫白白牺牲!”冒死奔离原处的御卫越来越多,却没一个能来到国主身畔,遑论接敌。
  长街两侧垒尸叠盾,直到耿照怀里的日九一阵呛咳,捂胸撑起,指缝间鲜血汩溢,迸出点点青荧。“退……退下……别……别动……”国主开口,征王御驾依言顿止,不过眨眼工夫,已折去三十余人,全是一戳穿心,再无声息。
  呼延面如铁石,毫不动摇,余人亦皆如是,除保护国主、生啖敌血外,更无其他念想;只要大王下令,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上前。
  长孙旭眼角泪涌,耿照知他非是难耐疼痛,而是心伤御卫枉死,甚或是力有未逮的深疚自责,感同身受,低声道:“不是你的错。先过了这坎儿再说。”手中单刀须臾未停,连圈带转、招舞如圆,每一动均磕飞数道无形刃,仿佛早知气刃何时将至、瞄准何处,为此练过千百回,其后更有无数套路,才能这般准确无误、一刀不漏地将之击回,不浪费半分气力。气刃虽肉眼难辨、兼无破空劲响,但在碧火功的先天胎息前,就像绘图般清晰可见。耿照赖“蜗角极争”巧妙配劲,运使蚕马刀法的防御极意,以追上对手动念之速;此事于旁人千难万难,对他不过牛刀小试,尚不及在识海中撞见柳见残来得震撼。
  饶是那人见多识广,也难料耿照际遇之奇,竟能在此招前屹立不倒,抚着下巴挑动眉骨,着实欣赏了一阵;绕着少年周身攒射的气刃忽快忽慢、弛张不定,如顽童戳弄什么稀奇的蛤蟆昆虫,残酷中透着一股好奇难忍饶富况味。玩了半天,才发觉日九未死,“咦”的一声,复被他胸口的青荧所引,浮肿的眼皮微略撑开,喃喃道:“狱龙原来在你那儿。丫头,妳不是说牠跑了么?怎地舍了这个小胖子?”却是对那魔女见从说。
  见从收起双刀,俏脸一瞬间浮现惧色,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转,似乎转过无数心思,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垂颈俯首:“属下办事不力,求……求觉尊开恩。”

好色小姨
孤寂之狼
“小姨,我要……”“乖乖,我来了……”当你有一个漂亮的不像话,而且寂寞难耐的小姨时,你会怎么做?当这个爱你到骨子里的小姨不断的为你勾搭各种美女的时候,你会怎么做?从萝莉,到御姐,到少妇,小姨的命令统统拿下……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5:05

第二七四折 苦海迷觉 能夺夜令
        言谈间,袭击耿照的无形刃并未歇止,毫无规律的攻击模式亦然,耿照须集中精神,极力扩大真气感应,才能一一挡下;即便如此,见从俏脸上掠过的惧色,仍未逃过少年法眼。
  ——在她的判断里,搞丢“狱龙”是足以致命的失误。
  ——既如此,她又为何决定坦白?
  长街另侧,柳见残见她跪地认错,身形微晃,一掠而至,尚不及越过二少,急急开口:“……觉尊开恩!”沙哑的嗓音未落,已转成闷哼,肩宽膀阔的身形裹着披风着地一滚,宛若陀螺失控;起身时已难站立,迳以刀臂撑持,右大腿上冒出一枚血洞,看形状竟是气刃所伤。
  “是不是叫了你们别动?我有说要杀她么?瞎几把来劲。”柳见残咬着牙没敢还口,单掌压紧伤处,以免失血过多。
  众人才意识到这名懒惫浪客的身法不在见从之下,看样子是来给她求情的,为何反挨主子一记,谁也弄不明白。被称为“觉尊”的光头怪人以指腹刮着下巴,无神的双眼转了几转,咂嘴道:“算啦也不严重,虫子不还在么?起来罢。”自是对见从说。
  “谢觉尊。”少女盈盈起身,垂首敛眸,浓睫弯如排扇,说不出的明媚可喜。
  她一乖起来,果然益显俏美,周身都是邻家女孩的清新可人。那觉尊饶富兴致地擦刮下巴,明明不见半点髭根,不知打哪儿刮出“啪嚓啪嚓”的刺耳声响,乜着眼迳问见从:“妳不替他求情,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点?”“觉尊自有区处,用不着属下多嘴。”倒是答得乖巧。
  觉尊啧啧两声,回头道:“听见没?人家这话说的。下回别犯傻啦,轮不到你救她。”蓦听柳见残一声惨叫,众人猛转过头,赫见觉尊不知何时已蹲在他身畔,一掌按着大腿伤处,指甲尖尖、枯瘦细长的五指间窜出阵阵烟焦,烙铁烧灼肌肉脂肪的气味中人欲呕。
  光头怪人不以为意,兀自喃喃:“炮烙最能止血,忍着点啊。”原本柳见残与这人和见从之间,不仅隔着解裂摊叠的马尸车碎,更有耿照与长孙旭二少,少说也有三四丈的距离。耿照为应付气刃,碧火功的灵觉几乎涵盖周身一丈方圆,却没察觉怪人何时穿过。
  正自惊疑,视界突然盈满大白柚似的光头,接着升起一张皮笑肉不笑的瞌睡脸:“……还管别人?我找你呢。”
  强烈的死亡预感,瞬间攫取了少年。即使对战殷横野,耿照也从未如此清晰感受死之将届。或许在取命一事上,这“觉尊”较对子狗更加老练,心机图谋于他不过一个喷嚏,先杀再说。逼命一瞬,耿照动念前便已遁入虚境,识海内的时间流速不受外界所限,能将一霎无尽延长。通过虚识整合感官,能如旁观者般洞悉全局:“觉尊”就蹲在他的臂围里,踮脚开腿、背脊微佝,两只手搁在大腿内侧,再咬根长草活脱脱便是街边的闲汉。
  在无尽牵延、仿佛静止的时空内,他转头一瞥耿照,是比正常再快些的速度,然后两颗大眼珠子脱钩似的一左一右,对正耿照和日九心口。
  耿照甚至能看见气刃凝结,像是某种盐晶,肉眼不易辨实,穿透凝结点的光却会产生微妙的折射……耿照的身体追不上虚空内所觉察——原本便追不上的。追上了,那就是“分光化影”的境界,非三才五峰等级的高人不能施展。觉尊捕捉耿照动作的那一瞥,或已极其接近,但毕竟差了一点。
  眼看气刃前半次第完成,后半截将在耿、日二人的心包内凝现,接着透体贯出……盐晶般细致的折光忽停,任凭光头怪人如何催鼓意念,凝到一半的气刃就是不动,既不生成,也不消散,无法驱役,望之令人恼恨。觉尊忍不住伸手去拨,这才发现身子难以运使,周身诸人诸物无一不凝,如遭坚冰所冻。
  他纵横南陵三十载,从未遭遇如此强敌,万般艰难地支起身子,尖声喊道:“是……是谁?哪儿来的王八羔子敢弄爷爷?”恶胆横生,指爪一翻,便要朝日九脑门插落。忽听一人冷冷哼笑:“见三秋!三十多年未见,你倒长进不少,连小辈也不放过。”
  这声音觉尊越听越熟,霍然四顾,大喊道:“驸马……是驸马么?小人这些年来按驸马吩咐,远走南陵,再不干那无端杀人的营生。今日好不容易再遇驸马,请驸马现身一见,指点迷津!”锁限一收,流风蝉鸣重又穿行于长街。
  耿照拉着日九急退,单刀在身前舞成银光,不及调息,汗如泉涌。呼延宗卫与一干御卫陡地自“凝功锁脉”脱身,跪地吞息,五内翻涌;见从与柳见残也没好到哪儿去,面色灰惨,搞不清楚适才是怎么回事。
  只有耿照明白,现场必有三五等级的高人驾临,这个锁限比殷横野施展的强度更强、更精密也更集中,斯人若有意,怕连脉息血流亦能截停;影响之所及,解开的瞬间血液复流,四肢无不酸麻难当。蚕娘说过,“凝功锁脉”乃反映施展者的本我,如指掌纹路一般,无法混淆仿效。
  此人必不是“隐圣”殷横野,那……又会是谁?日九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挣扎欲起,扯开嗓门大喊:“师……师父!师父!”却见墙头桐荫深处,轻巧跃下一条人影,短褐穿结、编笠鱼篓,却不是渠畔曾遇的老渔夫是谁?
  觉尊听日九叫喊,面色丕变,挠着光头左顾右盼,喃喃道:“死了死了,这回死了。怎么谁不好打,偏生打了驸马爷的徒弟?”一手拽起面色白惨的柳见残,朝远处的见从一阵招手:“过来,我保证不打妳。快些!”见从没敢犹豫太久,沉着俏脸,依言而至。
  三人拉耷着踱到老渔夫身前,见从知他定是胖子背后的靠山,是来与觉尊为难的,本想好喷一顿污言秽语,先挫一挫锐气,回神已被觉尊按在地上,三人肩靠着肩,腿并着腿,一字排开地伏在老渔夫跟前,一气磕了九个响头。可怜柳见残的腿上有伤,又甫脱出锁限禁制,痛得瘦脸发白,只是硬气得很,咬牙不吭一声。
  “驸马爷,小人‘苦海迷觉’见三秋,多多拜上您老人家。这两个呢是跟着我混的,算是我的小弟。不知那胖……呃,我是说年轻有为的小兄弟是驸马高足,多有得罪。俗话说得好,一人做事一人当,小弟做事小弟当,驸马爷要怕脏了手,我替您宰了赔罪。”
  “……慢!”老渔夫知道他出手不过一动念,举掌喝止,一瞥道旁叠着的十几名穷山国武士,忍不住摇头。
  “见三秋,当日在白玉京,我让你莫再无端杀人,你的杀性怎还是这般重?你这手‘闭气留魂’万一没使好,现成便是数十条人命,岂能儿戏?”
  耿照心道:“是了,原来这厮名唤见三秋,‘苦海迷觉’约莫是其匪号,门下管叫‘觉尊’。”此名不见于《东海名人录》,耿照是半点印象也无。然以见三秋武功之高,放眼七玄简直难觅抗手,怎么也该是雄踞一方的黑道大豪,若在东海活动,决计不能无籍籍之名。
  突然间,一阵此起彼落的剧咳声响起,叠得令人触目惊心的御卫“尸体”纷纷动起来,捂着鲜血淋漓的前胸创口,趴在地上咳出血沫。
  呼延宗卫惊喜交迸,赶紧指挥抢救。所幸穷山驿馆距此不过两条街,要不多时,留守的御卫带着担架、大夫循信赶至。呼延宗卫发髻松紊,垂丝覆额,满头大汗的模样十分狼狈,百忙中不忘拾回兽盔,抱正于左臂,恭恭敬敬走到老渔夫身前,单膝跪地,行的竟是觐王之礼。
  “末将呼延宗卫,曾随祖王入白玉京,有幸见驸马……侯爷神技,四十多年来无一日或忘。不意今日……今日……”他猜是老人出手救得下属性命,却不知是如何办到,欲谢无从。老渔夫不欲虎将屈膝,把臂一抬,将全副武装的魁梧老汉扶起,打量片刻,点头道:“我记得你,是跟着长孙林火的那名银甲少年罢?使鳄牙枪的。那时你多大年纪?”呼延宗卫没料到老人竟记得自己,强抑激动,恭谨应答。“回侯爷的话,虚岁十六。”“那而今也是花甲之年啦。”老渔夫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膊。“不意竟收了长孙林火的嫡孙为徒,缘分之一物,着实妙不可言。你先带弟兄们回去罢,你家国主这儿有我。”
  在呼延宗卫心目中,此人一言,胜似十万甲兵,无庸置疑,得国主应允后,指挥御卫将一干伤者运回。
  见三秋师徒三人仍跪在一旁,他挠了挠光头,无神的眼睛眨巴几下,终于露出恍然之色,继而又是满满的佩服。“我说呢,我这‘闭气留魂’虽未必便要了人命,也不致于解得这般轻巧啊!连个不小心死的都没有……原来是驸马爷的神功所致,厉害、厉害!”啧的一声,分打左右:“说话呀,懂不懂规矩?夸几句、夸几句!”见从翻了个大白眼,樱唇嚅嗫,听不清说了什么,料想不是什么好话。柳见残伏地不动,虎躯微颤,绷紧的大腿裤布又渗出大片红渍。
  “苦海迷觉”见三秋的《能夺夜令》,乃罕世的快刀绝技,能于骨隙间穿心,留下不及一寸的闭合伤口,号称“闭气留魂”。中招者甚至不觉疼痛,仍能说话行走,直到动作稍大,脉中鲜血激涌而出,倏忽便失去了性命。魔女见从追索狱龙之前,用以贯穿日九胸膛之招,即出自《能夺夜令》。
  昔年见三秋首败于老渔夫,苦思年余,创制出这门绝学,欲雪前耻;历经四十余载打磨,今日改以气刃施展,在众御卫胸口所留伤口,不过一枚钢针的口径,以“苦海迷觉”见三秋的标准,确无杀人之故意,不过信手扫开碍事的蝼蚁罢了。
  话虽如此,心肺遭钢针刺穿,亦足以致命。受伤倒地的征王御驾之所以尚能存活,全赖老渔夫以锁限延缓血流,避免心室鼓动撕裂创口,一发不可收拾。
  现场诸人除始作俑者的白发老渔,只有耿照亲历过“凝功锁脉”之威,对老人的身份再无疑义,放落单刀,“扑通”一声跪地伏首,对老渔夫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晚辈斗胆,当日在流影城曾冒称前辈之徒,实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前辈海量汪涵,更两度出手相救,令晚辈惭愧不已,愿领受一切责罚,绝无二话。”
  老渔夫抚须道:“如非是你,我还没想过要收徒。我在江湖上约略打听过,当日不觉云上楼开口的,也不是你,而是天门掌教之徒;之后你所作所为,并无招摇撞骗之嫌,我心甚慰,这个便宜师父,做得不算憋屈。起来罢,跪了一地,成何体统?”
  耿照依言而起。见三秋挠挠光头,也拽见从等二人起身,喃喃道:“妈逼,这也是徒弟。我一家伙得罪了俩……这人倒楣起来,怎么能跟拉稀一样?”
  噗哧一声,却是见从缩肩掩口,花枝轻颤。见三秋乜她一眼:“这会儿妳倒知道笑了,刚才一脸鳖十,不是给驸马爷添堵么?来,叫人,叫得可爱些。”
  连哄带骗似的,看来平素见从撒起娇来他也颇为受用,一门心思欲向老人献宝。见从满腹的闲气正无处去,抵死不从。“我不要。他是哪一国的驸马,南陵百国上哪儿去找忒老的公主嫁他?”
  见三秋急了:“哎,妳这是怎么说话的妳……驸马别见怪,小弟没教好。见从丫头,人家不是什么小国驸马,是前朝的驸马!统北关十万雄兵、掌武登一国的驸马爷,便在当朝,也是堂堂开国三杰之一、一等神功侯,虽是挂了金印求去。我说驸马您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好端端的,弄什么泛舟逍遥深藏功名?小人这些年直想找驸马爷再打一场,输了之后,好请您指点迷津啊……”
  不知不觉便叨絮个没完,颇有自怨自艾之感。
  见从习惯性地略去后头的一大串自我陷溺,精确捕捉重点,不觉睁大美眸,愕然道:“你……你是‘奉刀怀邑’武登庸?‘刀皇’武登庸?名列‘凌云三才’、‘五极天峰’的武登庸?当今世上,刀法最好的那个武登庸?”
  老人忍不住笑起来,淡淡摇头。“就是武登庸而已。其余具是浮云,不知姑娘何指。”
  见柳见残奋力抬头,不意触动伤处,疼得面孔扭曲,自怀中摸出个纸包递去。“见三秋,你这位从属是好汉,莫坏人腿脚,我且越俎代庖。这枚‘愈骨生肌丸’正如其名,化水服用,佐以清创去脓,半个月内,当可尽复如初。”
  见三秋赶紧接过,爱不释手,喃喃道:“这可是驸马亲赐的药啊,我能留一半不……哎,就是问问,就是问问。还不快谢谢驸马?”
  柳见残恭敬一揖,看待老渔夫的眼神已全然不同。当世使刀之人,谁都想见刀皇一面。能见他用刀,哪怕死了也甘心。可惜觉尊与刀皇的层次太高,方才一瞬之间,两人明显已交手一合,无论见从或柳见残,皆难参解其中奥妙,连发生了什么事都搞不清楚。这种入宝山却空手而回的遗憾,不免让亲睹刀皇的兴奋打了折扣,思之倍觉扼腕。只有见三秋乐得坐立难安,频频搓手,瞧武登庸对徒弟被狙杀一事似不是非常介意,赶紧打蛇随棍上,涎着脸陪小心:“驸马爷,今儿巧遇这么高兴,您就再给小人批个命罢。驸马爷赠给小人的三次金言,小人都牢记在心,但上回一别,相隔已四十多年啦,没有批命小人都不知该怎么办,活得了无生趣啊。”
  这见三秋来历不明,最初是在北关一带突然冒出,四处踢馆,打败北关众多刀法名家,夺其刀谱;遇武林同道聚众追杀便大开杀戒,闹了年余,始终无人能奈他何。此人什么东西都是抢来的,欲则取之,犹如野人,连做为浑号的“苦海迷觉”四字,亦是从北关名刹四门寺的题匾而来。
  四门寺的住持本修长老擅使雁翎双刀,被上门搦战的野人打败,连兵器都被夺走,气得呕血而亡,北域武林为之哗然,终于惊动了时镇北关的“奉刀怀邑”武登庸。
  武登庸劝止了动员搜捕的大批武林人士,放出消息,在侯国内的武库前等他,“打败了我,这一屋子的拳经刀谱任你翻看。”新上任不久的镇北将军如是说。比斗的结果,对武林人来说毫无惊奇。武登庸刀法纵非天下第一,北关第一总跑不掉,无君无父的一介野人,岂是武登侯敌手?感到吃惊的,是武登庸。
  野人不知自己活了多久、过往有过什么,说不出认识何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能打……当他需要继续下去的理由时,刚好出现在面前的,是刀。原来非是他选择痴迷,而是痴迷选择了他,如此而已。武登庸博学多闻,医卜星象,无一不精,认为他是罹患了某种臆症,非是无有过往,却已不存于心。
  “你想要名字,我给你一个。就叫……‘见三秋’罢。”年轻的镇北将军告诉他。“你瞧,你想要的,毋须抢夺也能得到。你的人生,不应困于夺取争抢、逃亡反杀之间,你要去更高的地方。”“更高……是指山顶上么?”武登庸笑了。“离群索居也不好。你要去名字外号有用的地方,去吃饭,去生活,去钻研刀法,去红尘里踅上一遭,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俩再次相逢,已是数年后的事。身为镇北将军的武登庸回京述职,见三秋则成为直属皇帝的皇城司副使,说好听是保卫禁城,实为末帝的暗杀部队。
  末帝年少时以太子监国,执政之长,便在碧蟾朝亦是数一数二,早年励精图治颇有作为,中年后偃兵息甲,与民休息,人皆以为是不世出的明君。晚年因罹患恶疾杨梅疮,饱受痛苦,性情大变,稍不合意便当朝杀人,肆意株连,这都还不算事;那些明着杀不了的,就派皇城司暗中掳劫虐杀,留血字故布疑阵,一时白玉京里人人自危,传为妖祟。最后揭发这桩恶行的,便是武登庸。
  做为皇城司第一高手,见三秋撇下被金吾铁骑团团包围的嗜血同僚,独力迎战昔日恩人,所使正是初尝败绩后,创以克制皇图圣断刀的《能夺夜令》。“我不是让你往更高的地方么?”逆着滚滚窜至的火燎烟焦,一身金甲的武登庸立于皇城檐头,长刀映出夕阳如血,衬与底下厮杀、惨嚎此起彼落的司署一角,随风远送的咆吼中满是愤怒和不解:“寥寥数年,你怎能……怎能堕落如斯?”鱼皮密扣、黑衣如墨的见三秋夜刀交错,蹙着光秃秃的眉骨,比他更加迷惑。“小人是按将军的吩咐,才在这儿的。人世至高,哪有胜过皇帝的?”镇北将军兼武登侯、未来的驸马爷一时无语。“小人如今已能明白,取人一命,夺走的都是些什么了……此刀名为《能夺夜令》,恭请将军指点一二!”“……后来呢?”耿照始终记着老胡教的,听人说故事时,一定要这么问。
  日九瞥他一眼,仿佛连冷哼都有辱清明。“废话,当然是师父他老人家赢了。说了连败他三回嘛。”在长街与见三秋分别之后,武登庸带着耿照、长孙旭返回穷山驿馆。
  呼延宗卫赶紧延入大堂,命人奉上茶点,摒退左右,自己也退了出去,未敢打扰国主与刀皇说话。尽管“凝功锁脉”大幅降低气刃的杀伤力,抬回驿馆的御卫之中,仍有六人不治。
  他打算晚一点再向国主禀报,武登庸与他眼神一对,便似已看穿,却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做为刀法,《能夺夜令》不及皇图圣断,做为杀人术未必便输。”老人放落茶盏,淡淡一笑。“那回,我是以神玺金印掌打败了他。”做为皇城司唯一的幸存者,过得几年,见三秋才又再出现在武登庸面前。那时白玉京毁于异族大火,武登庸中途闻讯,先去了帝都,而后才又赶回射平府,等着他的是悬梁殉国的爱妻之尸,业已大乱的北关形势,及倏忽而至的黑衣杀手。“驸马您让我好生对死者忏悔,小人到乱葬岗里住了些时日,悟出一门新的内功,这才明白驸马爷的苦心,以及神而明之的批命预言,故将此功命名为《阎摩血章》。您最宝爱的灵音公主死得这么惨,驸马爷一定很痛苦罢?小人这便来报恩,肯定给您个痛快。”黑衣杀手诚挚说道。看着二少瞠目结舌的模样,老人不由得笑起来。“我几乎杀了他。那是最接近的一次,若非在最后关头想起与大师的誓言,我可能会与他同归于尽。”
  耿照知他指的是七水尘那“不杀一人”的赌誓。“回复神智的我,为自己感到无比羞愧,我对他说,让他减少杀性,莫再无端杀人,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破弃誓言是非常容易的事,但只要往下一沉,永远都没有底。你一次都不该纵容自己。”
  然而,见三秋除了深不可测的武学天分、土鳖般打不死的强横生命力外,对于人言的理解亦是一绝。在长街时,武登庸曾质问他“我让你莫再无端杀人,你的杀性怎还这般重”,见三秋的回答,只能说是令人大开眼界。“小人谨遵驸马爷吩咐,头十几年都躲在南陵山里,杀剐獐麃为生,跟从前一样,日子过得挺苦。
  后来遇见段慧奴那丫头,她说花钱买命,不算无端,我一想这是个理啊,也就干下了。“讲道理,驸马爷,这会儿我都让小弟杀了,等闲不出手的,哪能杀性重啊?都快吃素了。方才那一地土鳖都不算钱,我是真没想杀,蚀本啊。真要说呢,也就杀了四匹马罢。”武登庸啼笑皆非。旁人或以为见三秋装疯卖傻,只有老人清楚知道,几十年来这人都是这么说话的,白玉京的富贵生涯或改变了他的口音用语,却完全没能撼动其本质,此人仍旧与当年初见时一般的混沌难测,锐颖顽愚全困在那一团乱线般的臆症里。
  “驸马爷,您给小人再批个命,指引指引方向呗,我快无聊死了。”见三秋挠着光头,似乎真觉困扰。“每回我想把眼前动着的全杀掉、好挣脱这一切时,总想着‘还没问过驸马呢’,又给忍了下来……驸马爷,您说,我能不能这么干?”双手虚抓,作势一撕,动作相当滑稽。
  耿照、日九面面相觑,全都笑不出来。与此人遭遇还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已能明白这动作所代表的意义,一点都不怀疑他说做就做,该怀疑的是他所能做到的程度,将如何超越自己对于杀戮的贫乏想像。最好的证据,就是连见从也变了脸色。
  少女紧盯着刀皇,深怕老人未发觉自己一个没想好,随口将释出一头嗜血的魔物。老渔夫淡淡一笑。“接下来的三十年,你将开宗立派,见三秋。你的人生兜兜转转,全是为了此刻,我知你已准备好了。”“开……开宗立派?”光头怪客停止挠头,厚重的上眼睑慢慢撑开。“没见我都收了徒弟?”武登庸怡然道:“杀人一瞬,不是你的道。你这数十年所悟,不是这般短浅之物。记不记得武登国祭天坛之后,装满武学典籍的库房?你是为了留下那样的东西,才来到这世上的。”见三秋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就是这种感觉!每回听完驸马爷的话,我都觉得好有精神、心底好愉快,整个人都好了,就算被砍得半死,还是开心得要命……是了,就是这个,开宗立派,开宗立派。”搓着手来回踱步,宛若屋外苦候第一声婴啼的新手父亲,明明不知道等的是什么。
  武登庸不慌不忙,续道:“宗派之名,我替你想好了,就叫‘夜摩宫’罢,从你自创的绝学里各取一字,往前三百年间,我确信武林之中从未有人用过此名。这不是你夺自他人之物,真真切切就是你的。”
  见三秋的惺忪睡眼睁大了些,似乎已是他的极限,冲老人连连拱手,又按了按眼角,一时抚胸难言,感动得不能自己;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挠挠光头。“是了,驸马爷,其实上回被您打败之后,我又创了新玩意儿,叫《天外邪坠》。这名儿我挺得意的,您瞧,就是这样——”他看似未动,又像双手微微一分,耿照只觉视界里一暗,陡地日月无华,一股巨大的翼状黑气,从见三秋微佝的背门窜出,直冲天际,扑天盖地疯卷而来,塞满了周身每寸空间,更沿全身所有孔窍钻进五内百骸,阻绝脉息,刹那间剥夺了一切行动能力。
  少年宛如跌落墨井,无尽沉沦,永远没有尽头——一霎回神,头顶艳阳洒落,风吹蝉鸣,哪有什么墨云黑翼?见三秋“啪”的一拍光头,慢吞吞道:“您瞧我,真糊涂了。驸马爷批了命,还给咱的新门派赐了名儿,打什么呢真是,瞎几把扯。”恨不得自抽几耳光似的。狱龙也不讨了,郑重再三地与武登庸道谢,才携二人离去

凡人修仙传
忘语
修仙觅长生,热血任逍遥,踏莲曳波涤剑骨,凭虚御风塑圣魂! ...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5:23

第二七五折 雪乡应在 寒苔千里
        驿馆大厅内,老少三人围桌而坐。
  日九替师父斟满茶水,放落茶壶,不忙着举盏就口,轻转杯缘,似斟酌着遣词用字。
  武登庸只瞥他一眼,自提茶壶又斟一杯,哼道:“你明着是想问我,见三秋究竟是好是歹、什么来路,但心里真正想问的,是我为什么不杀他。为师猜的是也不是?”长孙旭被说破心思,挠头的模样倒有几分像见三秋。“厉害的厉害的,师尊神机妙算,徒儿佩服。”
  少年精于术算,略一推想,猜测那见三秋初现北关,时间应在“凌云论战”之前,师尊既未与“天观”七水尘赌斗,自无“不杀一人”的羁束加身。耿照闻言转念,明白此问何来,毋须赘述。“因为我没有杀他的理由。”
  老人将二少灵犀看在眼里,悠然道:“人在江湖,刀头舔血,技不如人死自死耳,哪来忒多废话?揪众报仇倚多为胜,还给人家杀得死伤惨重,他们有脸讨公道,我还不好意思听。“再说,四门寺本修和尚虽非酒肉穿肠的假僧,却喜拉党结派,给僧俗弟子做靠山,那帮人干的坏事难道还少了去?我昔日出道,没少怼了这等江湖败类;初任将军,本想在射平府办个什么‘武林论刀会’之类,杀杀这帮人的锐气,见三秋倒省了我不少事。听他拆下四门寺的牌匾揹着走,我都想请他吃酒了,痛快!”哈哈一笑举杯仰头,虽是饮茶,却透着饮酒的豪气。
  耿照与日九面面相觑。这般说来,北关武林简直因祸得福,若非横里杀出个见三秋,要宰他们的就是“奉刀怀邑”武登庸了。
  以老人忆往佐酒的豪兴,那射平府的“武林刀会”真办起来,不知多少有正道牌匾要毁于将军之手,不如见三秋一刀杀了爽快。
  日九挠挠头,扭捏道:“不知为什么,听师父这么一说,也觉很痛快似的,真想同见三秋干上一杯。”武登庸又将茶盏斟满,笑骂:“喝你的喝你的,扮啥小媳妇?”三人举杯“匡”的一碰,仰头饮尽。“……痛快!”老人饮罢掷杯,吐气如虎,蓦地猿臂轻舒,不知从何处将那只茶杯“捞”了回来,轻轻搁回桌顶,满斟以镇。
  短褐无袖,这一手自非袖卷;说是擒龙功控鹤功一类、以内力隔空取物的手法,然以其脱手快极,难有转圜,当中还好整以暇吐了口虎气,未闻碎瓷声已然怪甚,倒像杯子被掷入虚境,直到老人一探臂,才又斗转星移似的回到了现实里。
  老渔夫一派闲适,笑道:“北关饮酒,都是一饮一碎的。我是心疼你穷山国这个‘穷’字,怕你龙椅还没坐热,担上浪费公帑的恶名,授人以柄,给史家写成了昏君。昏君食人,胜似猛虎。”日九哭笑不得,连称师父英明。
  自入驿馆,耿照便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像有什么要说,又不知如何开口。日九都能看出,况乎江湖混老的武登庸?老人却始终没问,迳与徒儿聊着适才长街一战、怪人见三秋的来历等,甚是自得。
  长孙旭了解耿照的性格,该做的事他决计不会逃避,眼下问不出口,需要的自是时间;唯有想清楚了,才能下定决心。为免话题一断,老人不定又倏忽而去,赶紧接口:“看来师父当年留见三秋一命,就为这份痛快。”老人微微一笑,斜乜着他。“见三秋多半是得了臆症,前尘旧事,悉数忘却,也不知是幸与不幸。我认识这人四十多年了,你可知道,他的样子与我当初所见,没有半点变化?昔于白玉京重逢,我已生疑;今日一见,总算确定此人修为之深,已至长春驻颜之境。你怎么知道他所忘却的,是三十年、四十年,或逾甲子之数?”日九为之咋舌。在武登庸眼里,这名忘了自己姓谁名啥、不知己身所从出的野人,就像一张白纸,到处踢馆打擂,夺取拳经刀谱,生吞活剥似的汲取这些驳杂路数,当作自家之物,追根究柢,说不定便是起于无根的焦虑。蓬飘萍转,无所依托。忘却的时光既追不回,不如……重新谱写另一段崭新的人生。
  为此年轻的镇北将军饶了野人一命,让他往南方找一处安静练刀,踏实地过日子,再尝一遍人世里的酸甜苦辣,于白纸上挥洒墨彩,不留遗憾。殊不知,见三秋之于人世间这个大染缸,实非白纸,而是干透的瓜络絮瓤,入缸汲饱了五颜六色污浓重彩,却不沉淀厘清。
  他像牙牙稚童,飞快学会白玉京的声口、学会首善之都声色犬马,学会依附权力,学会以夺人性命的技能,换取各种想要和不想要的——再会野人的武登庸,目中所见,只余“堕落”二字。见三秋彻底曲解了他的每句赠言,以镇北将军全然无法想像的方式。“……他的应对、言语、喜怒哀乐等,具是模仿而来,却无不是放错了位置,绝非原指。从前我骂他‘堕落’,实是冤枉了他,他不是有意为恶才做了那些事,在他心中,根本没有善恶之别。如今要以两个字来形容此人,我会说是‘混沌’,混沌不明的‘混沌’。”
  武登庸抬起眼眸,转视耿照。“所以你想的其中一个问题,答案是‘不’。此人无论武功多高,皆无法为人所用;不管你将他引入哪一个局,都将产生无法预估的灾难。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你究竟涉入何等困局、想对付的又是什么人,以致绝望到连见三秋的力量都想要借用?”
  日九全未料到,怎突然就到了图穷匕现的当儿,但师父他老人家本就是目光昭昭,耿照的心思若连自己都能察觉,遑论名列文武两榜的刀皇?耿照被逼入绝境,不愿错过千载难逢的机会,定了定神,起身抱拳。“我要对付的,乃是‘隐圣’殷横野,恳请前辈相助。”
  日九的下巴差点掉到桌上。且不说殷横野望重武林,号称是东胜洲最后的儒脉首望,你小子开口就要杀天下读书人的偶像,这是妥妥的祸乱江湖的节奏啊!还嫌七玄盟主、慕容柔麾下走狗的背景不够黑么?武登庸无甚讶色,抿了口茶水,片刻才道:“事出必有因。关乎此事,你须有个绝好的理由。”
  殷横野之恶罄竹难书,仔细一想,又不知从何说起。耿照自刀皇现身,便一直在想怎么开口;此际退无可退,只得从萧谏纸怀疑武烈死因、于妖金考发现蹊跷,为引幕后黑手,遂借“姑射”组织伊始,说到沉沙谷大战,古木鸢全盘皆墨为止。
  他自觉不擅言辞,多以直叙,少见形容,未掺杂一丝情绪,可说言简意赅;饶是如此,也说了大半个时辰。
  长孙旭舌挢不下,越到后头越是凝重,眉山紧锁,陷入沉思。老人倒是一派平和,见耿照喉音稍哑,提壶为他斟了一杯,冷不防问:“耿照所言,你觉得有甚难处?”却是对徒儿说。长孙旭沉吟了片刻,伸出两指。“难处有二。先说我是信你的,不管再匪夷所思,我都不疑你的人品信用;当中若有疑义,那也是你教人给骗了,决计不是你骗我。”耿照闻言一凛,凝神细听。“首先,你指摘的对象,是位望重武林、名震天下的耆宿,此人大名不惟轰动朝野,连市井百姓亦都听闻,平生无有劣迹,须得有如山铁证,你才能开这个口。萧老台丞待罪之身,他的证词已无丝毫份量,只能替自己认罪,若欲牵带他人,难脱诬攀之嫌,说了比没说还惨。”武登庸连连点头,突然问:“此事萧先生是自己策划,还是有人相助?”
  老人昔日在东军,称军师为“先生”惯了,此际脱口而出,可说是自然而然。“萧先生虽绝顶聪明,却也极其自负。独孤弋死时,他既未疑心其死因,何以忽然转念,不惜背负骂名,投身恶道?我料是遇到了什么人,受其点拨,才见过往之所未见。若然如此,此人必是关键。”
  耿照悚于老人的精细敏锐,想起萧谏纸叮嘱,没敢泄漏口风,垂眸道:“回前辈的话,老台丞因缘际会,救得‘刀魔’褚星烈一命,前辈所言,或与此有关。可惜刀魔前辈受伤沉重,神智已失,数十年间瘫痈在床,难以开口。姑射六人中,除祭血魔君为殷横野所派之监军外,其余皆为台丞召集。”说了伊黄粱、横疏影、琉璃佛子等成员的身份,“高柳蝉”真面目则推说不知。
  武登庸于此无甚纠结,点了点头,迳自转向日九。“旭儿,继续说下去。”“是。”长孙旭低垂眼睑,似是瞧着桌顶,小心翼翼道:“第二个难题则更加棘手。江湖传言,三才五峰七大高手的武功,已至登峰造极,可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三五高人,唯三五高人可杀’一说,几成通论。就算你拿得出证据,教那殷横野难以辩驳,普天之下,也没有哪一间官府哪一个门派能为你伸张正义,铲奸除恶。除非,有一位智光昭昭慧眼穿云、不计较个人得失毁誉,一心为苍生武林着想的三五高人愿意出手,那么即使没有人证物证,也就不那么紧……哎唷!”双手抱头趴在桌上,却是隔空吃了个爆栗。武登庸冷笑:“好嘛,‘师父’都还没叫热,这便挖坑埋人了,要不要这么缺德?”日九疼得眼角迸泪,抱头嚅嗫道:“徒儿……徒儿不敢。”老人哼道:“都讲完了还不敢,敢起来怕不是要飞天了?”说着屈起右手食指。
  日九光瞧着脑门便一阵疼,没敢再多口。七叔念兹在兹的,便是“铁证如山”四字。这点耿照比谁都清楚。
  不仅在密谈之际、萧谏纸时疯时醒的喃喃呓语中反复出现,就算不曾与闻,光凭这十数年朝夕相处,少年也知以七叔之正直,必先调查详细,掌握了确凿事证,才能行铁腕复仇之举,毋枉毋纵。
  萧老台丞莽不莽?依沉沙谷一战的结果看,若他能忍得住这口气,别在这节骨眼直面阴谋家,莫说不致双腿成残、修为尽废,七叔与铁骨铮铮的谈大人,皆毋须折于此间;专心谋划如何使“姑射”平安退场,先解了眼前之困,残局封手,日后犹可一搏。或许萧谏纸真莽了一回,但逼迫他乾坤一掷,在谨慎了十几二十年之后,终于使了手“大飞”的真正原因,在于老人不得不承认:从一开始就没什么铁证。
  在他们辛苦追寻、汲营求索的十数年,足够一名蠢蛋彻底灭证扬长而去了,况乎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在耿照看来,要是在沉沙谷,殷横野只老老实实同萧谏纸见一面,两造高来高去,打完了机锋便散,不定此会之后,七叔和萧老台丞就要分道扬镳。七叔不能接受无有铁证的复仇,而萧谏纸则或可能放弃坚持,步上不计代价的复仇之路……
  殷横野既等不起,也不愿等,终于放弃了博弈,改以武力解决。若无压倒性的武功为后盾,这局很难说是萧老台丞输了。记取教训,耿照此际所求,正是足以压制殷横野的武力。他整肃衣冠,抱拳下拜。“我无铁证,萧老台丞也没有;何以没有,前辈曾与殷贼二度赌斗,丝毫不落下风,当今世上,无人比前辈更清楚此人能耐。我听说前辈有神相之名,能否请前辈看一看我、看一看萧老台丞,再看看殷横野,亲口问他一问,这些事,是不是他做的?”
  ——说得漂亮!要不是怕脑门再挨一记,日九都想起立为他鼓掌了。你小子不简单啊,出一趟江湖,嘴皮同睡姑娘的本事一样,怕是要飞天啦。
  这说帖虽无直理,却有满满的热血忠忱,唯有始终坚信自己是正义的一方,才能说得这般俯仰无愧。退万步想,只消师父他老人家在场,哪怕殷横野老着面皮否认到底,师父信不信是另一回事,决计不会任他动手杀人,耿照一方起码能全身而退,怎么算都不吃亏。(真真好算计啊耿盟主,这就对啦!继续说啊,拉上我师父这座靠山,没赢都不会输……哎唷!)
  小胖子抱着冒烟的脑门,本想喊冤枉,一见老人对着屈起的食指呵气,脑袋益发痛起来,都冒到嗓子眼的驳辞生生咽下,小声发牢骚:“我这不就想想而已,没敢说了都,这还要打?我不都是为朋友嘛。”
  老人笑眯眯地屈起食指。“厉害的厉害的,我最敬佩讲义气的人了。出外靠朋友嘛,卖师父算什么?有一个卖一个,有两个我卖一双,若还不够,剁碎了包饺子卖!”日九抱头惨笑:“别的不说,师父您这门读心术实在厉害,将来请务必一定要传授给徒儿。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读三五高人的心思?要是可以,只要一个照面就知道哪个是忠哪个是奸了,恁是方便——”
  这话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说的,岂料老人未再赏他个隔空板栗,挥手示意耿照坐下,重新替三人的茶盏注满茶水,放落茶壶,正视着手绾七玄、总领东海邪道群豪的少年盟主,敛起游戏人间之色。“你心思精细,看来是有意忽视我那‘不杀一人’的赌誓了——就算殷夫子当真罪大恶极,我也不能替你出手。人无信不立,不应有例外。”
  “晚辈无意假前辈之手杀人。”“喔?”武登庸来了兴致,白眉微挑:“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晚辈想请前辈留住殷贼。”耿照意态从容,不假思索脱口即出,显非临时起意。“三五境界的‘分光化影’一经施展,凡夫俗子难望其项背,怕殷贼见苗头不对,恃以脱逃。届时还望前辈留住殷横野,勿使得遂。”
  日九忍不住从桌上爬起,捂他额头。“……你若是病了,要不先去歇着?我觉得你脑袋有点烫。”“其实你心里想的是:‘说得好哇,先把我师父骗到了现场,待殷老贼露出真面目,他真能撒手不管么?还不是遇着韭菜割韭菜,遇着萝卜拔萝卜,一家伙扫个清光?’”老人笑得和蔼,令人浑身发毛。“厉害的厉害的,居然又被猜中了……师父您能改打后脑勺不?我脑门有点挺不住了。”武登庸不理会徒儿插科打诨,定定望着对桌的少年。
  耿照眸光澄锐,迎视这世间最锋锐的一柄刀,不欲向刀中之皇俯首。心怀朗朗,何用退避?老人捋着颔须,饶富兴致,又恢复成玩世不恭的俚俗渔人,抖脚斜肩,自斟自饮。“你要不是同我这一肚子鸡毛坏水的小徒弟一样,打着赚人入局的心思,就是自大过了头。”
  日九冒着挨敲的危险,忙不迭地点头。耿照淡然道:“前辈所言极是。若非他中途收手,晚辈与奇宫诸侠早已丧命,连与前辈说大话的机会也无。但无论前辈出手与否,晚辈本就是要与殷贼一决的,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日九连使眼色都没能让他改口,急得桌下起脚,无奈耿盟主的碧火功已至“发在意先”之境,未及会意本能缩腿,从容不迫地将一长串说完。
  长孙旭气急败坏,不顾师父虎视眈眈,就着桌顶扯他袖管,怒道:“有你这么请人帮忙的么?摆什么架子!就算不肯低头,好歹也要说之以理,一体利害,休戚与共嘛!”“……请问我跟他有什么一体利害的地方?”旁边有人小声问。“殷横野也骗了你嘛,当年圣藻池三才二斗,不是他找的你么?什么时候不好找,偏挑了异族南下前夕,其中肯定有猫腻!还有,集恶三冥里,只地狱道一支保存了实力,完整移入南陵,要说殷横野与此无关,哼哼,也只能骗三岁孩儿——”突然一愣,意识到是谁在发问,想死的心都有了,脑袋“匡、匡、匡”连撞乌檀桌面三记,撞得余烟袅袅,桌顶微凹,老人才满意地收起食指。
  阴宿冥率众离开栖亡谷,举地狱一道之力,渗透孤竹国,完整保存了实力,犹胜昔年三冥分立。等老渔夫发觉不对,栖亡谷已是一片死域,所幸恶佛被送至八叶院,遭老渔夫囚于莲觉寺的聂冥途又有高人照管,老人遂一路追索,查到了孤竹国境内。
  适逢前代鬼王已逝,伏象公主新掌九幽十类,孤竹国至此政教合一,朝堂之首与秘教之宗,具是国主,上下一心,遂有了对抗强邻峄阳的底气。
  媚儿固然粗枝大叶,却颇受百姓拥戴,地狱道那些个杀人拷掠的老勾当,多半用于肃清国中亲段势力,门里的骨干已非行恶东海的那帮人,全汰换成了孤竹当地的土人,又或举族南迁定居的央土商贾,无不立于朝堂之上。地狱道的身份,更像是某种秘盟,将重臣国主紧密联系起来,较之过往的残虐,简直从里到外漂了个清白雪亮。从结果来看,很难将殷横野纵放阴宿冥之举,当作他心怀不轨的证据。
  老渔夫无意涉入南陵政争,早一步回到东海,听说自己有个教了三天的徒弟在白城山,才有五绝庄外救下耿照二人的“巧遇”。待南陵使节团东来,段慧奴遣人狙杀长孙旭,刀皇先于湖阳祭奠故人,后因耿照、孤竹国之故,也至越浦左近,意外救得日九,见少年身怀金貔朝重宝“芙蓉玉双全”,感于机缘巧合不可思议,终于破例收徒。日九听老人说过三才赌斗、感化集恶三冥等,假借失言,提醒师父殷横野一事未必不关己。
  如今听老人细剖,方知若无地狱道潜伏孤竹国、胡彦之信口开河等前缘,老人也不会在他被利刃穿心、异虫入体之际,恰好来到越浦城郊,莫说当上国主,怕小命早交代在荒山野岭间,深幸之余,不免汗流浃背。况且,他虽与老人装疯卖傻、胡言乱语惯了,适才那番“失言”,他对这位其实待自己很好的师父,心中是极之愧疚,难以相对的。
  挂印求去三十年,武登庸泛舟逍遥,走遍天下,唯独北关一地,再没有踏入半步。奉刀怀邑,独不为己。
  老人曾是武登遗民漫长的流离岁月里,唯一的希望,他的刀从来就不是为自己而练,唯有练出一身惊才绝艳的盖世神功,为帝王家所用,才能替族民换来稳定的生活。而武登庸做到了。他挣来不世声名,使末帝赐下封国,许诺永不除封,还将最疼爱的灵音公主嫁给他,让他总领皇朝北疆,拱卫帝都,直到他擅离职守,让繁华了三百年的白玉京粉碎于异族铁蹄,断垣残壁付之一炬。
  灵音公主自杀殉国,对老人来说,是最沉重、也是最沉痛的指责与控诉。武登遗民却未必如是想。
  继金貔朝而兴的碧蟾朝澹台氏,于公孙氏子孙本是仇人般的存在,开国后不但借故拔掉了几位归顺的公孙氏藩王,连禾苗也不放过,强迫迁至北关苦寒的武登之地,以地名为姓氏,彻底断绝王气。“武登”在北关土话之中,意即霜土所生的苔藓,泛指今日婴城穿过的千里荒地。
  便是染苍群麾下精兵,也不能在这片冻土间讨生活,轮戍之间亦不免有冻死冻残者,况乎妇孺?金貔遗民在“武登”挣扎求存的两百多年,就是一部漫长无尽、以血泪书就的生离死别,只有心志与躯体如冻土般坚韧的人,才能存活下来。末帝所封的武登一国,自未划于这片雪荒坚冻,而是在更南的苍鹭、乌头等四郡,但与同属金貔遗末的渔阳七砦间还隔着若干关城,距射平府更只有数日车马路程,防备之意可说是赤裸裸地不加掩饰。
  饶是如此,这已是残暴的末帝一意孤行的结果,换了此前任一位澹台家帝王,绝不敢将武皇末裔置于死地之外,更遑论许以封疆,交付一道之兵权。异族入侵之后,武登遗民中,始终有拥立武登庸逐鹿天下的声音,闹得沸沸汤汤,支持者甚众;“刀皇”之号传入江湖,多半源于此时,除赞其刀法通神,也有扬弃亡国的武皇旧称、另开帝途的寓意在。
  可以想见最终武登庸打着“报仇雪恨”的旗帜,加入独孤阀麾下,这些遗老失望的程度。以致白马朝肇建,武登庸高挂一等神功侯的金印飘然而去,北方的武登国却不是能张开双臂、无条件欢迎他回去的故乡。无论是射平府或武登国,对老人都太过遥远,也太过沉重。
  若不是急于为好友求得臂助,以免他巴巴地跑去送死,长孙旭满不愿在老人面前提起“北关”二字,徒惹伤怀。
  老人松开了屈起的右手食指,转对徒弟,罕见地不是那副令人发毛的笑眯眯神色,也无恚怒愤懑,就只是平静而已。“下一回,你可以直接了当说出‘北关’二字。怕我伤心,这是好的,代表你很善良,善良很重要。但如果你觉得这事是对的,非做它不可,即使会导致不够善良的结果,也不能逃避。行正当之事,本不需要遮遮掩掩。”
  长孙旭面露愧色,仿佛这几句话比撞裂檀木桌板还要痛得多,整了整衣襟,低声垂首:“徒儿明白了。”老人淡淡点头,正色道:“离开北关,是我做的决定,殷夫子虽邀我同行,毕竟不是拿剑架着我的脖子。我行我素,自受祸福,不能轻易迁怒他人,当作是一纸欠条。于此事上,我和他并无仇怨。”
  日九心中叹了口气,虽觉失望,却不意外。师父若不是这样的人,拼着被狱龙吃掉心脏、破体而出,他也不想同老人学功夫。
  “至于你,”老人望着桌对面的黝黑少年,歉然一笑。“提了一个很有趣的提议,我其实是想答应你的,只可惜我力有未逮。旭儿是否同你说过,我武登氏有门绝学,名唤‘不败帝心’?”
  耿照点了点头。“若晚辈所料无差,这门绝学是运用了武学上‘朱紫交竞’的道理,以极端之法提升功力境界,方能有此神效。”
  “厉害的厉害的,‘极端’二字,道尽此功神髓。”老人笑起来。“天上不会无端掉馅饼,掉十文钱与你,指不定要收一两回去。
  这小胖子遭狱龙入体,缠住心包,本是条死路。以这份世所罕见的倒楣,换得没有后遗症的帝心,还算是公平。”
  耿照立时听出言外之意。武登庸刀指巅峰,突然挂印求去,除心伤爱妻自缢、故国难容之外,也可能是不败帝心的反噬所致,使老人不得不闭关修练,以免受害;对照其“力有未逮”之言,怕情况不容乐观。武登庸不再言语,双掌交叠,横置胸口,缓缓拉开一尺余,右掌直至颔须,左掌悬于脐下,正是方才日九试演帝心的起手,当中却空空如也。
  二少正觉古怪,蓦地眼前金芒一窜,一轮烈日般的璀璨金球忽自虚空中浮出,稳稳悬于老人掌间,电蛇旋绕,宛若雷掣,比燃烧的火把炽炭更眩目,令人难以逼视。金球直径近一尺——少年们终于明白,何以老人须掌开若此——通体如岩浆构成,又似火蛇盘就,不住旋绕绞扭,宛若实物。
  长孙旭瞠目结舌,他是正练着“不败帝心”的人,知晓门道,按秘笈所载,练出了明珠大小的帝心,还是仗老人的功力与狱龙交竞所致,进境堪称百年难遇。岂料师父他老人家的帝心这般骚气,练成这样跟人动什么手?直接把金球扔出去,一把砸死了事,没死的都能惭愧死。
  本想说两句耀武扬威的浑话,却被耿照拉住,凝目细瞧,赫见金球迸开无数细纹,不是岩浆走脉或火蛇鳞甲,而是欲绽未绽的裂缝!
  “如你们所见,我的帝心濒临崩溃,多年来仗着一身修为,勉强维持。小打小闹倒也还罢了——”老人淡淡一笑,被金芒映亮的苍老面孔透出些许无奈自嘲,或还有一丝寂寞萧索。“若对上文武两榜高手,无论打人或挨打,帝心必溃无疑。只能说爱莫能助,真是对不住了。”

你都1000级了,外面最高30级
易枫洛兰雪
易枫穿越到修炼世界,可惜只能当个凡人,无奈只能开个小武馆维持生活,偶尔打打铁,当个“一代宗师”混日子。直到有一天,小武馆变得热闹。几个仙风道骨的老头为易枫厨房里的菜刀争的面红耳赤……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5:45

第二七六折 谁与同命 灵鸟迦陵
        金貔朝公孙氏以武功术数为家学,历任君王均享有“武皇”之号,以武论尊,独步古今帝王家,武阁收藏之丰,亦是东洲诸王朝中仅见。得此天惠,公孙氏武学中不乏与术数相合者,如王朝后裔“鸣珂帝里”的绝学《无疆帝算》、《四方风神剑》,均是其中佼佼。
  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以武秤命”一说。据说公孙氏不传绝学,如《神玺金印掌》、《皇图圣断刀》等,修习者若无相称之命格,轻则技艺不成,徒然耗费心神气力,若还不自量力,逆天而行,终不免经脉尽断,落得身死收场。
  当年武登庸以此二功扬名,深得末帝喜爱,有御史以此为谏,意指金貔王气未断,奏请圣上根绝前朝余孽。若撞在其他帝王手里,怕不是尽夷其族,用心不可谓之不毒。岂料末帝身染恶疮,性子变得扭曲难测,听不得这般“忠言”,命人将那御史中丞当殿钩杀,斫下死状凄厉的头颅,浇以熔金,匣以香木,遍传六部,遂无哪个敢再稍置一词。
  然而,“以武秤命”之说,不过是公孙氏为统治之便,夸示其天命所归的手段罢了,与禾生双穗、地涌甘泉、五灵现世等“祥瑞”一般,具是帝王心术。其中的关键,便在“不败帝心”之上。此功将武学上的“朱紫交竞”之理阐发至极,缠入一缕执念做为心核,反复激荡内力,铸就功体。他派修习内功,一日至多三两时辰,逾此收效有限,更有伤身之虞。
  以意念为核、缠转内息而成的“帝心”,却等若于虚境中另辟一处小丹田,不受外在时空所限,全时运转激荡,收效岂止数倍而已?此消彼长,胜过常人十倍以上,都不算难事。以不败帝心之法门,修习世上任一门内外武学,无不进境飞快。
  此即为金貔王朝公孙氏得以恃武称皇、独步古今的秘密。没有不败帝心,逍遥紫气仍是高明的内功,金印掌、圣断刀依旧傲视东洲,卓然立于武道之巅,只须具备根骨、明师两大先后天条件,夙兴夜寐,莫走歪歧,痛下十数年的苦功,亦能有成;强则强耳,却远远构不上“传奇”二字。
  可说公孙氏之所以开国立业、以武论皇,全拜此法所赐。如此极端的功效,必有同样极端的缺陷。帝心之所系,在于缠入心核的那缕执念,须得不计代价、不惜牺牲,无论如何都不肯轻易放弃、近于心魔的强大执着,方能成为帝心之核。
  一念失守,帝心于焉不存,影响至钜。但爱也好,恨也罢,乃至贪、嗔、痴、慢、疑,世间岂有永不磨耗、长此以往的执念?大块文章,物换星移,连沧海都有变桑田之一日,一旦此念磨尽,恁你修为再高、内力再深,武功练到何等出神入化的境地,功体也可能随着帝心隳坏而土崩瓦解;经脉尽废、武功全失,乃至猝死暴卒,死前经历极其骇人的痛苦折磨等,都曾见诸于公孙家的秘藏族谱。
  唯有非常人,方铸非常功!既得非常用,岂无非常劫?约莫是理。
  公孙一族历代高人推衍大数,相人万千,知公侯将相有此心念者,成数远高于常人,遑论古今帝王能建功立业,无不是坚忍卓绝;修成帝心、终生不渝的可能性更高,故挑选子弟传授此功时,才将命数列入考量。
  意志不坚或胸无大志的庸碌之辈,自毋须浪费辰光,也可免去师长磨耗,将心血用于栽培大材。久而久之,遂有“以武秤命”的讹传,待金貔朝肇兴,更成天命有归的统御心术。这如饮鸩止渴般的方便法门,造就公孙一门无数英雄,乃至开国称帝,却也使他们功业辉煌的一生,不得不止步于帝心崩溃、功体反噬的悲惨境遇。
  卓尔立于文武巅顶的天纵英才们,谁不想修补帝心的缺陷,终结公孙一族的无解循环?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既因念起,须以念终。若缠入帝心的一念,随韶光逝去逐渐蜕变,顺势化为另一恒久不易之物,帝心便无崩溃之虞。道理好说,“顺势蜕生”云云,却无人能做到,所有试图转化的结果,无不直接导致帝心崩溃,以身试毒的大智大勇之人,全成了警惕后人的惨烈教训。
  武登庸的帝心破损如斯,差一点便要崩溃,问题肯定出在缠入帝心的一念。与其问心念为何失守,该先问的是:“刀皇”武登庸以为心核者,那使他得以跃居文武两榜、刀镇天下的至极一念,究竟是什么?
  “没那么复杂,答案就在字面上。”老人吐气收劲,烈日旭阳般的雄浑帝心一霎而隐,满室金芒倏然无踪,宛若幻梦。他将徒儿的忧急如焚看在眼里,一扫眉间萧索,摆了摆手,呵呵笑道:“我缠入帝心之念,乃‘不败’二字。每打赢一场,帝心与功体交竞的效果便倍数攀升,出道头两年,我专挑剧盗大寇下手,挑战的对象实力都在我之上,每战无不是舍生忘死,惨烈至极,就像一场场过瘾至极的豪赌,赌赢的那份爽啊……嘿嘿。”
  二少听得眼都直了。世上怎会有这等既鲁莽又大胆的家伙?老人真的是以脑智闻名的“凌云三才”之一么?
  然而仔细一想,又觉得不无道理。“执念会有消淡的一天,但执守不会。”老人正色道:“只消找个目标,确实守住,帝心就没有崩溃的危险。
  然而太过平淡的标的,譬如‘每天拉屎三回’之类,不足以激发潜能,所以我给自己定的目标是‘长胜不败’。可以说在廿二岁以前,我确确实实据守了这个心念,尽可能挑战比自己更强的对手,或在于己不利的情况下出战,而从无败绩。”廿二岁以前……长孙旭蓦然省觉,击掌道:“凌云论战!”老人点点头。“三才赌斗,论武学修为,大师与殷夫子皆非我之敌手,然而境界相差不远,实无压胜二人之能。论到最后,众所周知,大师将我二人移出了凌云顶,赢得这一局,我败得口服心服。”
  武登庸原本完美的帝心,至此初绽微瑕。三才之争乃是文斗,非于动手之际落败,盖因武登庸心气太高,不容片尘,才使帝心受损。也是在凌云顶之后,他才深切体会到帝心的无穷后患,敛起过往的赌徒性格,思考如何修补缺陷。“大师怕一眼便看透了我之内患,才以‘不杀一人’的赌誓羁束,他不是让我少造杀孽,而是希望我终生不再动武,乃至退出江湖,方能保住性命。”但时年廿二的武登庸,纵能了解瞽僧的苦心,也不可能这样做。“奉刀怀邑”的刀,从来就不是为了自己而练,他肩上扛着一族老弱的温饱安生,不能说放就放,明知末帝心智渐丧,倒行逆施,武登庸只能蒙眼捂耳,立于无道昏君的丹墀之前,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暗箭明枪,与心中的挣扎苦苦拉锯着,不断质疑、苛责自己,出刀之际却容不得半点犹豫。因为只要再多想分许,他便做不了末帝的刀。
  与无道昏君绑在一块,是武登庸最大的不幸,同时也是武登一族最后的生机。在“钩舌金首”的惨剧之后,任一个稍稍清醒的澹台家皇帝,都不会让这么危险的前朝帝族留存于天地间。一旦末帝驾崩,无论是灵音公主的哪位兄长继位,金貔朝的余孽绝对是新皇登基最最合适的祭品。
  武登庸在进京之前,就知道依附权力的风险,只是别无选择。他的族人,再也撑不下去了。一开始他打算争取的,仅仅是自“武登”南撤两百里,让族里的老弱有柴火可拾,可以有苔雪壤土以外的东西裹腹,不用在每月少数阳光露头、风雪稍止的日子里,以户为单位,计算着没挨过的有哪些人……但末帝头一回召见他,浑身红肿溃烂、须以薄纱缠面,其丑陋情状才不致吓坏人的皇帝眯起黄浊的翳瞳,上下打量青年,视线凉滑得像是一尾缠身之蛇。
  武登庸立时便明白自己犯下大错。他不该来的。此间乃死地耳。单膝跪于丹墀下的北地青年敛眸垂首,牢牢锁住气机,静谧得仿佛墓碑石刻。他已做好准备,一旦殿外的金甲武士,以及藏匿于暗处的皇城司杀手受皇帝召唤,蜂拥杀至,他便会在一瞬间锁住所有人的气血脉行,赶在羽林禁卫察觉声息之前,循进宫的路线杀出去——整个人几乎烂成了一团血肉的皇帝笑起来,蜥蟒吐信般的嘶哑笑声令人不寒而栗。末帝没有下令杀他,随之而来的,是自碧蟾朝开国以来数一数二的破格提拔与恩赏,像要闪瞎所有臣民的狗眼也似,海量倾注于饱受苦难的武登遗民,当然还有使这一切得以可能的武中魁首、人称天下第一刀的“奉刀怀邑”武登庸。
  武登庸带着一背冷汗叩谢圣恩,退出了皇城。他发誓在丹墀金阶下、于愕然抬头的一瞬间,清楚看见皇帝的浊眼里掠过一抹恶毒的笑意,仿佛正嘲弄着眼前动弹不得的青蛙。直到现在,老人仍旧深信不疑:饱受病魔折磨的澹台家末任帝,从来就没有真正失去过神智,他丧失的是对世间的最后一点善意,以及自我的道德约束力,或许是再也不在乎。他半生都在为苍生谋福,节制欲望、严己宽人,以内圣外王自许,老天爷却报以无可救药的恶疮。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既得恶报,岂不行恶?但远远还不够。
  杨梅疮的痛苦提醒着老皇帝,以无日无之的脓血、溃烂,以及浇铜铸铁似的高烧寒热。末帝清楚自己的恶名是坐实了的,毕竟十年造孽,什么都做遍了,再杀它个几万武登遗民,史册所书也不过就是“无道昏君”四字,那有什么意思?这下可好,无论继位者谁——自好是仁民爱物的那个——都得先屠灭封国开府的武登氏一族,方能服众,这可就有意思了。
  为此,他有意无意在众人面前夸赞灵音,说她若生为男儿,朕便传位予她,不必再看再等了,就是想让好事之徒借题发挥,教这把争位夺嫡的火烧到驸马身上。武登庸该要婉拒许婚的。以其慧眼,当知公主是裹着糖衣的毒药,会把众所矢之的武登遗民拖入深渊,终至万劫不复。但他办不到。
  打从相识的第一眼,武登庸便爱上了这名倾城倾国、心性殊异的女子,再难自拔。大师想必真有不可思议的读心术,在他心中看到如许挣扎,才让他封刀退隐,借以离开漩涡的罢?只是他无法做到。武登庸放不下族人,也放不下心爱的女子,哪怕灵音公主爱的并不是自己。
  灵音公主是皇室里的异数,虽未拜入江湖门派习武,却擅于骑射,弓马娴熟,枪刀上的本领足以同一名禁军单挑放对,毋须男子让手;比起她那些个被酒色财气蚀透了的颓败兄长,的确更有中兴英主的架势。文武兼备,才貌双全,于众人的仰望与赞叹中长成,早慧的灵音很快就发现白玉京并非表面那般富丽堂皇,在阴影背面,繁华近三百年的都城腐败溃烂,却无一名手握权力的王公大臣尝试挽救,所有人在半沉的船上忘情歌舞,浑不欲知死之将届——这是他俩头一次聊天的内容,当然是私下里,并无旁人预闻。
  灵音本看不惯他那卖艺郎中似的姿态,屈膝阶下,以求富贵;无意间听说武登一族的惨状,这才明白“奉刀怀邑”外号之下的隐忍和背负。率直的少女迳闯驿馆,向一夜登龙的青年刀客表达歉意,他们天南地北聊了起来,聊经史聊诗词,聊惠民利生、悲天悯人;聊“武登”二字所代表的千里冻土,聊百年帝国的腐朽与重生……青年那连鸿儒也为之咋舌的学养,震慑了自视甚高的少女,同时为她打开了一扇窗,得以望见白玉京外的天宽地阔。灵音聊到天都快黑了,经不住使女频频催促,才意犹未尽地道别。
  就只这么一晌,他们已是相知的朋友,灵音公主终于在白玉京里,找到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一样心内有百姓,心外有良知,而非镇日醉生梦死,歌舞升平。武登庸甚至觉得,总有一天她会喜欢上他的,不仅仅是朋友而已。
  若那渔村小伙不曾出现,或许真是这样也未可知。独孤弋据说是镇东将军独孤执明的庶生子,在代父上京之前,连个正式的名字也没有,甚至不知道自己姓独孤,在东海的一处小村里打鱼为生。那时,距武登庸入京为族人请命,倏忽又过数年,青年刀客终于穿惯了绫罗锦缎,披甲佩刀立于阶前,小心翼翼地不使末帝的“恩遇”吞灭自己和族人。
  但老皇帝要弄的,不只是小小一撮武登遗民而已,他玩耍的沙盘向来是整座东洲。放眼天下,哪一处无有圣眷?“钩舌金首”之后,末帝又杀掉几名重臣,手法各异,不变的是逐渐攀升的骇人听闻,以及层级的次第提高。
  正当人们猜测将祸及四征四镇时,疯帝果然叫停了依序轮至的镇西将军返京述职,改召东镇上京。独孤执明接到圣旨就病了——当然是借口——写了封文情并茂的奏折,让长子独孤弋带来京城,说自己命不久矣,若圣上不嫌犬子愚鲁,独孤一门愿为圣上戍守东疆,万世不移。这天上掉下来的庶长子独孤弋,就是被送来掉脑袋的,或者被凌迟剥皮万箭穿心,乃至于闻所未闻的新奇杀人法。独孤执明一点也不在乎他的死活。若皇帝真像杀猪般剐了这小畜生,东海道立即封关毁路,起兵造反,虽是孤注一掷,总好过坐以待毙。
  那独孤执明胆子虽小,却不是个脑袋灌水的,傻到让自己或世子独孤容入京犯险,一试昏君的残毒手段。这是独孤弋初次从东海一隅的小渔村里,走入世人眼中。来自穷乡僻壤的渔村小伙非但没被末帝所杀,反倒获准承袭父亲所有的军衔爵位,摇身一变,成为东海道和独孤阀名义上的新主人。独孤执明和他那宝贝儿子若不能设法除掉这野种,将成为史上最可笑的傻瓜,平白将祖宗基业,拱手让给一名渔夫。独孤弋的到来,在白玉京里掀起连串风波,以爽朗的笑声和高强的武功、比下朝中一干权贵的豪迈气概,掳获无数少女芳心。
  武登庸并不知道其中包含了灵音。她最讨厌浮滑无行的登徒子,痛恨众兄长耽于酒色、白玉京里风月盛行;她最不喜粗鄙无礼的行止,即使关怀百姓,也从不逾越分际……少女从见到独孤弋的头一眼便蹙眉,无法忍受与他同顶一天云彩,同沐一城风叶,扎眼到了难以言说的境地。如今想来,或许这……就是爱罢?灵音对他,从没有这般强烈的情思起伏。最激烈的那回,就是她决定永远离开他,留他在这世上独自悔恨,再也无法弥补或挽回的那一次。
  悬梁之际,除了满腔的愤怒怨毒,不知她有无一丝庆幸,终于可以不用伴着自己,从此清风一缕,顷刻千里,再看一眼今生无缘的心上人?无论多么高贵,多么惊才绝艳佼佼不群,在初萌的恋心之前,她就只是个平凡的少女而已。难以出口的告白,阴错阳差的误会,负气行远的倔强,还有蒙蔽了理智和良知的……嫉妒。当那名无辜的女孩被绑上铁刑架时,他曾极力拖延行刑,冒着被末帝迁怒,使全族受累的风险,但最终灵音并未救她。
  直到妻子舍他而去,他都没机会问她“为什么”,其实也莫须问。看着女孩被活活烧死的独孤弋,安静离开了刑场。凭借着冻土求生锻炼出来的敏锐直觉,武登庸找到独孤弋时,暴怒的渔村小伙几乎将见三秋打残,连萧先生——那时武登庸连他的大名都没记上,只知姓萧——也劝不住。
  武登庸很清楚,打死了为虎作伥的见三秋,接着独孤弋便要杀入皇城,从龙椅或病榻之上将罪魁祸首拖下来,挥拳打个稀烂。他不能让他这么做,不只是武登一族的命运早已同昏君绑在一块,而是独孤弋不可能成功。皇城司虽灭,昏君的势力尚未瓦解,甚至说不上伤筋动骨,他手里肯定还有王牌,正等失去理智的镇东将军自投罗网。他不能让他死在这儿。
  别……别再死人了,不管为了什么!你们还要尝过多少椎心刺骨的教训,才能明白生命的宝贵?武登庸用尽气力,好不容易才将发狂的新任镇东将军打倒,战况远比他俩数日前在皇城落日之下,联手肃清昏君的暗杀爪牙那一役更加惨烈。
  在此之前,他并不觉得生就一张娃娃脸的渔村小伙,有逼得自己全力施为的能耐,遑论以伤换伤。“你们……你们都是一伙儿的!”京城一隅的深巷里,两侧高墙被打得倾圮倒塌,檐瓦碎散,如遭龙挂;坚实的青砖铺道仿佛被巨兽的狞爪翻耙过一般,已然找不出半寸平坦。任谁也不相信,这天灾也似的凄厉破坏竟是拳头所致。残壁之间,衣碎甲裂的独孤弋满脸是泪,冲落口唇畔的殷红血渍,流淌一襟,嘶吼般的低咆宛若雷滚。
  武登庸动了动嘴唇,却没出声。他不知该如何解释,他要救的并不是那狡猾残忍如毒蛇的昏君,而是眼前淌着血泪控诉的娃娃脸青年。“阿旮!”一旁那羽士装扮的年轻幕僚似是瞧出端倪,扶墙起身,艰难地举步行来,连声轻唤:“走了,我们回家去。来日……方长,能讨回来的。”
  萧先生的剑法是很不错的,可惜武登庸没给他递招的机会,于锁限中挥刀一磕,连剑带鞘磕飞出去,磕得他虎口迸裂,鲜血长流,右臂软软垂在身侧,到说话时仍难运使。“我还没给她报仇,不走!”独孤弋“呸”一声吐了口血唾,眦目欲裂。“我杀了这帮贼厮鸟……杀了昏君……全都杀了,再烧掉这肮脏龌龊的吃人都城!一个个……一个个都杀尽了,一把火烧成白地——”“阿旮!”年轻羽士提高了音量,牵动伤处,差点又咳出血来。“莫……莫存此心,我们……同他们不一样。不……咳咳……不值得。”
  娃娃脸青年没理他,猛然抬头,狠厉的眸子直勾勾盯着武登庸,再开口时嗓音瘖哑如狼,已不复那孩子耍泼似的嚎哭痛诉,平静得令人心慌。“我不求你同我一道,我只要你让开。别挡我的路。”“……阿旮!”羽士急唤道。“神棍闭嘴!”独孤弋头也不回,静静望着战力压倒自己的青年刀客。“让开。我不会再说第二次。”武登庸动也不动,静默无言,逆着光的魁梧身影犹如山岩,拖长的乌影完全把独孤弋压在碎蛋壳般的陷坑里,幽翳将他的双眸衬得倍加烁亮,宛若夜狼。
  “那你们真是一伙的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独孤弋才点了点头,敛眸垂首,轻声说道,平静的口吻远比适才的愤怒咆哮更令人心凉。
  武登庸不觉打了个寒噤。独孤弋从陷坑里爬出来,搀着扶墙而至的萧谏纸,赶在缇骑之前相偕离去,没同武登庸再说半句,甚至未看他一眼,当是死尸也似。那羽士临去前勉力回头,冲他微一颔首,武登庸不及回礼,就听独孤弋一扯同伴,哼笑道:“走咧,神棍……咱们回家去。”不旋踵间,便已踉跄行远。
  翌日,新任的镇东将军述职已毕,领妥了吏部、兵部的各项文书,腰挂新印,金甲银旌,一行五百余人浩浩荡荡,离开皇城。
  老百姓争看这支衣甲簇新、士气高昂的队伍,夹道欢送者不计其数,可说是万人空巷,比元宵灯节还要热闹。
  末帝似有些意兴阑珊,索性连金殿召见都省了,派太监送去圣旨赏赐,让武登庸登城送行。数月前独孤弋入京时,所携不满百人,穿戴的铠鍪还是独孤执明汰下的陈货,并不合身;随行的侍从中,连一名正规军精锐也无,不是新兵劣卒,便是抓来充数的地痞,十数名家臣具是幕府里的闲差,死了也不可惜。
  虽说这行人本是弃子,吝啬到了这般不讲体面的地步,委实令人无言。不止独孤弋出人意表地风靡了整座白玉京,身边那羽士打扮的青年更非省油的灯。独孤弋每回登场亮相,无不经他缜密规划,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累积声名,挑起朝野各方势力注目,又不致涉入太深。
  除了协助独孤弋、武登庸破获皇城司的阴谋,这名姓萧的青年羽士更打入了越浦在京的商行势力,为其主赢取庞大的地下金援,有了与独孤执明父子分庭抗礼的底气。这支焕然一新的护卫兵力不过是开始而已,随着新任将军的返乡路近,东海道将迎来一番风云变色的新局。
  “我记得……他是姓萧罢?”城墙之上,武登庸听取线报,远眺着跟在独孤弋马后的青年羽士,低声问道。“云怀,你可知这人是什么来历?”镇北将军的幕府首席、人称“行风甲世”的谢云怀淡淡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束纸片。“花了点工夫,昨儿才到的消息。此人乃东海生沫港鲲鹏学府出身,籍贯不详,家世是一片空白,自称萧谏纸,在学府内用的学名叫萧用臣,师从仲骧玉仲夫子,有个外号叫‘千里仗剑’,同东海的玉霄派有点关系,才有那身道士作派。他一直跟在独孤弋身边,在独孤阀找回这位庶长子之前,两人就是朋友。”
  武登庸虽在北地,也听过仲骧玉的大名,忍不住抱臂沉吟。“难怪这般本事,原来是仲夫子的高足。”大队行出城门,跨着白马的萧谏纸将羽扇插在领后,微略转身,双手交叠,齐额为揖,城头上武登庸抱拳还礼,彼此心照不宣。以萧谏纸之智,当明白是镇北将军阻了阿旮送死,又于深巷战后纵放他二人自去,没让缇骑深究;未来虽不知是敌是友,毕竟眼下承人之惠,不能无动于衷。
  始终没回头的独孤弋突然举起了右手,五指握拳。身为队伍领首,又在大旗之下,他的一举一动皆是所有人之焦点,若非独孤弋仍一派懒散地策马前行,众人还以为将军是下达了“全军停止”之命。背对都城举拳,可以有无数解释,其中不乏挑衅或逆反之意。萧谏纸毕竟不是普通人,不假思索,跟着攘臂高呼:“拱卫天子,报效国家!”众将士听得热血沸腾,轰然响应。围观送行的老百姓听了,纷纷鼓掌叫好,一时场面极其热烈,又激起一波小高潮。只有独孤弋始终没出声,好在前头除了斥候,只有两骑掌旗官,谁也不会没事回头,发现姿态懒惫的新将军一脸蔑笑,眸光狠厉,面上阴晴不定。
  武登庸远远看着,心中忽起一阵不祥。这是他俩最后一次在白玉京见面。耿照与长孙旭听得下巴都快摔落桌顶,半晌都没人记得该问“后来呢”。
  二少没机会亲睹太祖武皇帝的英姿,但即使在他们的时代里,独孤弋就等同于“天下无敌”四字,武无第二简直就是为此人量身定作,他的拳头不仅打下江山,更打出了武人的气概,古往今来,没有比太祖武皇帝更令人高呼痛快、热血沸腾的豪杰。
  这样的传奇人物,居然曾在白玉京的僻静深巷里,被眼前的老渔夫打得吐血屈膝,满地找牙。若非武登庸阻止了他,今日非但不会有活绷乱跳的觉尊见三秋,说不定也没有定都平望的白马王朝。
  日九的情绪久久难以平复,最后还是耿照先恢复了思绪运转,满怀崇敬地开了口。“……后来呢?”“后来的事,你们多半都已知晓。我来说点你们不知道的事。”老人淡然道。
  北关失守,异族铁蹄踏平白玉京,武登庸率武登遗民与半数以上的北地藩镇,投入东军麾下,矢志报仇。再见面时,独孤弋还是一样笑容爽朗,老人——当然那时他一点也不老——眉间却重郁深锁,独孤阀之主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只递给他一碗酒。
  老人在东军里立下不世之功勋,与他一向尊敬的萧先生、西山韩阀之主韩破凡被誉为“开国三杰”。时人咸以为三杰之中,武登庸、韩破凡均有与独孤氏一争天下的实力,或因手拥精兵,或因大义名分,但他们为了苍生福祉,想早日消弭战祸兵燹,方有“让国”之举,使天下复归一统;而两人不约而同挂印求去,从此泛舟逍遥,更令举世倾慕景仰,目以大贤。“我把神功侯的金印挂在皇城之下——说是皇城,不过就是大一点的府邸,既无城垛,也无护城河。
  附近比邻的屋舍里住着萧先生、陶五、独孤容等,还有留朝重用的将领们。分封外地的早早便给派了出去,连十七都被赶回东海,北地的藩镇更是数月前便已开拔,因为那时平望附近养不了忒多军队。大兵再不疏散,百姓要造反了。“萧先生想让我继续镇北,陶五跟独孤容则另有盘算,我在平望一待数月,就是他们两边使劲儿,萧先生怕我一走了之,同韩破凡一样,陶五怕我回到射平府重掌兵权,从此没了见缝插针的机会……双方明明政见相左,针锋相对丝毫不让,所图居然是一样的,都不让走。“等他们以为我不走了,我才动身。谁知唯一没骗过的,竟是独孤弋。”
  刚登基不久的新君,在城外的必经道路上等他,除了熊熊燃烧的篝火,还有两大坛御酒。那系在不远处的矫健白马,大概就是拿来驮酒的,否则独孤弋的“分光化影”一夜能往返两道,还没懒散到连这点路都要骑马代步。
  “没想到,最后竟是你来送行。”独孤弋没说话,提起一坛扔去,自拍开另一坛的泥封,仰头便饮,酒水泼湿了颔颈衣襟,简直像是用酒洗了个澡。
  四野无风,篝火却烈烈作响。匡当一声,独孤弋将坛子摔碎在火堆里,烈酒助势,苍焰冲天。武登庸放落酒坛,精气神无不松弛至极,足以迎对世上最强悍的一击。“不赏脸?不意外。哪回我请众将吃酒,你不是板着一张脸的?你同我那好二弟原该是臭味相投啊,怎不见你们勾勾搭搭,恋奸情热?”独孤弋笑起来,活动着手脚筋骨。“但此去黄泉,不能无酒。我劝你还是喝了,免得空手上路,蚀本。”
  “陛下要杀微臣?”“少来这套。”独孤弋哈哈大笑。“咱们有仇哇,你老小子该不会忘了罢?”
  武登庸想起那日城门送别时,他高高举起的拳头。他早该想到的。从独孤弋不顾群臣反对,运起神功将铁刑架捶成王座起,武登庸就该明白:白玉京里的那场惨剧从来就不曾逝去,即使相关人等多已不在,即使无辜受害的那名女子微不足道,始终有人牢牢记得,要为她讨还公道。
  “昏君死了,澹台迦陵那贱人也死了,就剩你啦。怕你拿什么天下未定苍生蒙尘的狗屁来推托,我才等到今日。现下不打仗了,天下苍生自有别人烦恼去,咱们把帐清一清。”
  武登庸抬起头来,冷冷迎视。“你虽是君王,不能辱我亡妻。管好你的嘴,独孤弋。”独孤弋大笑。“总算有点样子啦,我还是习惯你这样,武登庸。我不说死人坏话的,澹台迦陵活着的时候就是个表里不一的贱货婊子,端着臭架,骨子里看谁都不起,只有她的命是命,她的理想是理想,日子是日子,旁人的偏不是?满嘴仁义道德,害死一名无辜的女子倒也爽利得很,眉头都不皱一下——”
  “住口!”武登庸狂怒起来,然而愤怒不过一霎,随之涌起的,竟是满满的悲哀。“她……迦陵是为了谁才这样?你……你什么都不知道,世上……唯独你不能骂!她是世间最好最好的女子,不许你……不许你这样说她!”
  独孤弋收了笑声,冷冷道:“你别说她是为了我。世上没这么恶心的借口。”望着武登庸错愕的神情,君临东洲的新天子耸了耸肩,一脸的不在乎。
  “你当我是白痴么?我知道她对我有意思,但她既没问我,我又何必招惹她?还是因为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贵不可言,旁人就得回应她的喜恶,像侍奉爹娘一样小心照管,不容违拗?我肏她妈祖宗十八代!”一指武登庸,厉声道:“世上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能让你害死一名无辜之人?”
  武登庸无言以对。独孤弋兀自不饶,冷笑道:“澹台迦陵连自己的死,都能拿来恶心你,就你能忍!替昏君报仇雪恨?那厮多活在世上一天,都是对苍生万物的祸害!更别提藏污纳垢的白玉京……要不是一把火烧死忒多可怜的百姓,我他妈都想请异族吃酒了!“她就是挤兑你,要你痛苦自责,才能达到她的目的!她知不知道你他妈不能杀人?她在不在乎你他妈不能杀人?你把腔子里掏空了一股脑儿全给她,她有没珍惜过半点,知你对她不是一般的好?上吊很厉害么?心要有多狠,才能这般折磨自己的丈夫!”
  “……别说了!别……别再说了!别……”他缓缓拔刀,龙吟沧浪,霜刃如雪,清楚映出一抹闭目长笑的扭曲惨澹,心枯若死,殊无滋味。“来战罢,一死方休!我等你很久……很久了。”
  “那一战,我被独孤弋彻底击败,不是一招之败那种,而是被打倒在地,几乎身死,再无还手之力。”老人轻声道:“若非萧先生察觉不对,及时赶到,独孤弋可能会活活将我殴死。我连萧先生是什么时候到的也不知道,只记得雨点般落下的拳头,还有独孤弋的痛哭咆哮。我嘴里、眼里全是血,一片乌红,他的眼泪溅到我口中,简直比北关湾岸的盐冰还要苦咸,我迄今犹记。”
  就在那一夜里,在新都近郊的长道篝火畔,老人终于认清自己。恃以立身的武功、引以为傲的学问和正直,就连对心爱女子的了解……他全输给了眼前之人。他努力维系的前半生全是谎言,在熊熊燃烧的铁刑架之前,他早已放弃了分辨是非、锄强扶弱的坚持,仅仅为了心上人的一念之差,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迦陵在射平府内悬梁自尽,从来就不是她的报应,而是他的。
  ——为什么正义要等到这一刻,才终于姗姗迟来?武登庸的世界崩溃了。
  帝心也是。

总统夫人,晚上见!
吕涵芷
她被亲人出卖,沦为陌生男人的生子工具。五年后,她褪去青涩,成为名不见经传的插画师。一次漫展,她遇到傲娇萌宝。 “女人,乖乖跟我回家,我就让你抱大腿。一送你绝世好老公,二让你画画技能爆棚。”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5/06 14:36:03

第二七七折 曦月无见 其风如霆
        “你要成……成了昏君,我……我必杀……杀……”
  在失去意识之前,武登庸勉力吐出两句,可惜连“你”都无法说完,自也没听见独孤弋“呸”的吐出一口血沫,仰天倒地,闭目喘笑道:“等你啊,不来是孙子!”
  赶至的萧谏纸分别安置了两人,武登庸没等伤势痊愈,翌日便离开萧先生安排的落脚之地——自然非是神功侯府。
  他茫然走着,不知该去哪里、能到哪儿去,直至某处深山老林中,既叫不出地名,也不想知道。为填饱肚子,武登庸做起了猎户;睡于洞窟树顶的日子没法长久,他便入林伐木,动手搭建屋舍……这是他此生头一回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毋须背负,交由身体引领,不用再督促自己演武练刀,遑论比试争胜,镇日为一餐一眠而劳动,一如世间多数人。
  直到有天他突然“醒”过来,望着炊烟袅袅的简陋屋舍、手编的克难篱笆,以及圈养的山猪野鸡等,不由愕然:“我……为什么会在这儿?这儿……又是什么地方?”
  摸着自行鞣制的兽皮袍子,还有底下破烂得几不成形的旧衣,无不是陌生遥远,恍如隔世。
  武登庸不知自己在此待了多久,对着溪流浅静处一照,那张满面于思到连自己都认不得的野人面孔,说明韶光所历,起码也有数月了罢?还有另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在平望近郊的篝火畔,那一夜惨败于独孤弋之手后,武登庸非常确定自己的帝心已彻底崩溃。
  悄悄离开萧谏纸为他安排的疗养居处,非是刻意践踏他人的好意,也有另觅死地、不想被瞧见死状的寓意。公孙氏族谱载有许多帝心崩溃的死法,极是骇人听闻。不曾想,武登庸非但未死,在这段自我放逐的时日里,其帝心仍在,只是萎缩成鸽蛋大小,布满细如丝尖的裂隙,任何试图壮大催鼓之举,都可能导致风中之烛般的帝心直接溃碎。连死都不能……武登庸摇了摇头,越想越觉荒谬,最后忍俊不住,就着旷野星空豪笑起来,惊飞林鸟无数。这并非他初次渴求死亡。
  加入东军后,身负“不杀一人”赌誓的武登庸,经常、甚至是刻意领军奋战在第一线,面对悍猛如兽的异族大军,他始终坚持以刀背斩阵冲锋,尽力守住承诺,非为炫技,实为求死,却仍不可得。
  大师啊大师,您当年委实让我发错了誓。武登庸忍不住大笑。要是“不入一息”该有多好?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用再上心。他无法得知是什么让自己活了下来,只能潜心蛰居,持续观察——过往执着的一念早已不存,帝心却未消失,一运功便能显现,简直成了实存之物,在公孙家列位前贤所留记录里,这可是闻所未闻之事。
  武登庸在荒山又待了三月余,赶在山麓飘下鹅毛细雪前,离开了这片容身的化外之地。经三个多月的反复试验检视,他确定帝心仍有作用,持续缠以内息,能使帝心壮大,重返巅峰肯定是做不到的,若控制在不使裂隙迸开的范围内,估计能回复五六成;运气好些,六七成也非绝无可能。缓缓练回功力,帝心张弛有限,不致溃散,若冒险运使三五异能,巨大的内外能量瞬间转换进出,后果就没法保证了。
  此一节不言自明,武登庸也无意冒进。只能约略推测:败战后生无可恋、一切都抛下的空白,不知为何保住了帝心,便在失神之际,日出而做,日入而息,诸事不萦,说不定反合于天地大道,不败帝心的极端受大自然温养转化,而成现在这副模样。一念瓦解却不失帝心,这正是金貔朝公孙氏数百年来苦苦追求而不可得、无数英雄豪杰念兹在兹的解答。
  “破而后立”够难了,只是谁也想不到,竟要摧破到如此境地才能作数;就算知道了,敢尝试的又有几人?望着掌间黯淡的残破金球,武登庸不知是喜是悲,五味杂陈。困扰着老祖宗的偌大难关,在他一个了无生趣的不肖后人身上,得到一个不知所谓的答案,不能算是圆满。
  直到多年后,长孙旭这个误打误撞的异姓传人出现,彻底解决困难的关键,才又露出一丝曙光。长孙旭遭异虫入体,缠入帝心的一念,即为“求存”二字。普通人活得好好的,不会时刻处于逼命之危,求生念头无以激发,不成执守。偶遇艰险,或能激起强烈的求生意志,一旦危机解除,念头消淡,怕帝心还不及结成,是以从来都不在考虑之列。日九狱龙入体,随时有丧命之虞,以求生之念结成帝心,效果不可同日而语。
  即使心念强大,若无刀皇以内力为他镇压狱龙、推动交竞,光凭他自己是不可能活下来的;待结成帝心,危机稍减,帝心却未随之崩解,武登庸才突然醒悟,公孙一族追索数百年的答案,或许就在少年身上。由“求生”而“全生”,所执皆于“活着”二字之上,质性却是由动而静,既符合天道自然,亦不失人性。
  起初狱龙强大,日九苟延求生,交竞的效果极强,功力自然增长迅速;待狱龙被次第削弱,乃至化消,日九对力量本无求索,交竞亦随之减弱,但“想活着”的念头却没有改变。——一念不变,帝心却逐渐转化其质,成为身体的一部份。
  或许不贪的人,才能得到最多吧?老人在心底叹了口气,露出自嘲般的苦笑。就像当年在荒山上一样,神智复苏后,对时间流动的感觉恢复,山越静,心反而越不能平静,最终促使武登庸封闭木屋、放走牲口,填埋了生火的泥灶,披着兽皮袍子下了山。山下的城镇他毫无印象,就连集子里人来人往、万头钻动的热闹模样,感觉都许久未见了。好你个独孤弋,真干出一番太平景象了啊!武登庸忍不住啧啧有声。
  镇民不以他的野人外貌为怪,武登庸很快便卖掉了身上的鞣革袍子,还有从山上带下来的些许土产,换了身干净的衣袍鞋子,借刀具略微修剪了发髭,同土人一打听,才知他上山不是几个月,甚至不是一年半载,而是整整五年。独孤弋死了,是去年的事,谥号“武烈”,老百姓都管叫武皇帝。
  武皇帝盛年驾崩,休说臣工百姓措手不及,怕连他自己也没料到,平望近郊的皇陵匆匆忙忙开了工,大半年的光景也修不好,迄今尚未入土。新君崇尚简约,据说都城入夜禁火,风月场无不乖乖歇业,打定主意先躲个三年,以免犯在刚继位的圣明天子手上。
  除了灯红酒绿的事业颇受打击,平望都倒是蒸蒸日上,庞大的建城工程已迈入第四个年头,百工兴盛,朝气蓬勃,堪为天下五道之表率。“……现在的皇帝是哪个?”武登庸连问几人都无有结果,谁敢擅称天子的名讳?就算知道,也不敢说啊!弄不好要杀头的。武登庸一路往平望行去,到了依稀能见城郭处,总算问明京中景况,及独孤弋生前死后诸事。
  “独孤容……”城外道旁的茶铺里,初老的虬髯汉子迳转着粗陶茶盏,面色阴郁:“你好大的胆子啊。”
  “师父,那时萧老台丞已贬去白城山了罢?”长孙旭忍不住问。“您怎么没先去找他,问问太祖武皇帝是怎么死的?”
  如果他去了的话,只有两种可能。耿照心想。一是被萧老台丞说服,按钦天监所提的文档,太祖武皇帝驾崩当日,平望附近光是旱雷就有十多道,整日不断;地下土龙翻身,在都城里酿成巨祸。
  正修筑不久的城墙北段轰然倒塌,压死了几百人,不多时城中起火,烧掉旧城区达千余户。若非午后暴雨忽至,只怕牵连更广,死伤更惨。但土龙翻身遇着暴雨,城郊宝塔、屠苏两座小山发生严重的土石流,滑坡坍下的泥海转瞬间吞没了几处小聚落,民间盛传:其中还包括了武皇帝最后的葬龙处。——人是无法击败独孤弋的,唯天可收。
  另一种可能,就是如“帝陵祀者”独孤寂那般,不能接受天劫之说,又无法说服萧谏纸加入,双方因而决裂,从此形同陌路。但耿照也只是想想而已,并没有真的说出口。武登庸叹了口气,笑意苦涩。“我有另一处非去不可。若先去东海,就来不及啦,虽然也不算赶上。终究……是迟了些个。”平望已与五年前大不相同。非因入夜后一片黑灯瞎火,啥也看不见,而是彻彻底底不一样了。皇城修起了城垛护河,不再是大一点的宅邸;他离开时还是一片荒芜的城南空地,栉比鳞次地“长”出园林广厦,新朝权贵具都集中在此。往东的公署区里还有座神功侯府,新天子量入为出,不欲浪费,御笔一批,改成了武登国驿,让封国驻京官员可以在此办公,人皆以为通情达理。
  武登庸毫无兴趣,乘夜潜入城南最大的一处府邸,悄无声息避过人迹,来到一间大屋里。服侍汤药的侍女前脚刚走,榻上老人仅着单衣,双颊微凹,原本严峻的面容在摇曳的烛火下更添阴沉,其衰老令武登庸有些意外,但毕竟连天下无敌的独孤弋都死了,只那份严苛依稀曾识,病魔亦无法稍稍摧折。老人同萧谏纸不一样,武登庸确定他不会武功,但他仍于武登庸坐落榻缘的同时睁眼,不知是睡眠太浅,抑或感应危机。
  “是……是你。”黄浊的眼瞳微瞠,不若萧先生逼人,却有股教人头皮发麻的苛烈。武登庸曾以为酷吏都该长成这样,澹台家一直到灭亡为止,朝上都无如他这等气势之人,那些软弱腐败的王犬比起老人,简直是新炊的馒头。“你要是再心虚一点,我便直接下手了。”
  武登庸淡淡一笑:“你怎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陶五爷?”陶元峥并不怕他,轻哼一声,冷冷迎视。
  “……是萧谏纸叫你来的?”
  “你既这么说,我就不问萧先生怎么了。看来没事。”
  武登庸敛起笑容,直勾勾盯着他,目光如刀。“你向天借了胆哪,陶五。我怎就没看出来,你是能下手弑君的货色?”
  “放肆,武登庸!旁人怕你,老夫何惧!”面色灰败的老人一拂袖,差点踉跄滚落,瘦脸上罕见地涨起些许血色,恚怒已极。
  “你个弃国遁走的可耻懦夫,岂敢对本朝宰相如此说话?”武登庸端详着他气急败坏的嘶喘,半晌泛起一抹冷笑。“原来你就是这么对良心交代的,陶五。事先不知情,便不算同谋了?”
  老人咳声渐止,眦目闭口,一时无言以对,口鼻中发出夹着痰声的混浊吐息,阴冷眸光极是不善。“我们都很清楚,独孤弋不会平白死去。最后收他的,真是天劫也说不定,但那日他为何单枪匹马,一个人出得城去?打猎?独孤弋从来就不爱打猎!有那个工夫,他宁可醇酒美人,醉死在温柔乡里。这事是谁干的,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谁的意思。”陶元峥不欲辩解。
  比起口舌之争,他更想知道这位刀法天下第一,在独孤弋死后极可能是“武功天下第一”的神功侯,意欲何为?武登庸无意与他啰唣,冷冷问道:“密山王呢?”“自……自是在密山国。”陶元峥没好气回答。“那羽渊王呢?”陶元峥闭口不答,强睁的黄浊眼瞳恍若夜兽,总之没点像人。
  密山王是大陶后为独孤弋所生的皇长子,也就是陶元峥的亲外孙。独孤弋受封镇东将军,返回东海后,与萧谏纸展开了对独孤阀内的夺权行动,明争暗斗之下,终以独孤执明大败亏输、吐血身亡作结。斗倒独孤执明容易,要终结百年名门独孤阀却难。
  按萧谏纸谋划,独孤弋本是庶长子,血脉无庸置疑,独孤执明不孚人望,门中一直有不服的声音,若非碍于世子独孤容的贤名,早给人翻掉了;既有新主,英武可期,何乐而不为?故要阿旮极力拉拢门中势力。独孤阀中最早看出此一节的,却是世子的西席陶五先生。
  独孤执明贪生怕死,好色吝啬,本就是独孤容的绊脚石。万料不到独孤弋横空出世,武功之高骇人听闻,还得末帝敕封,名正言顺,又有萧谏纸为智囊,在京城收拢人心,已不知有多少豪商押注独孤弋,阀内风向丕变,突然间“野种”之说无人再提,敢情庶长子也是长子,一般的能总领一门。既然对付不了,就只能捐弃成见,倾力合作了。
  独孤弋似乎天生具备了某种能力,总能使人让他。公孙氏的武登庸、韩阀的韩破凡,都在形势大好,又或尚能一斗的情况下,拱手将大位让了给他。殊不知开风气之先还不是这两位,而是独孤阀原本的正牌世子独孤容。在陶元峥主导下,独孤容率府镇上下,承认了独孤弋的家主地位,阀内最大的反动势力直接向独孤弋输诚,东海道避免了可预见的血腥风暴,一跃成为日后央土大战中的头号霸主,抢下问鼎王权的资格。
  做为订盟的象征,独孤弋在靖波府迎娶陶元峥的长女,并为四郡文士大开幕府之门,替日后治理天下的雄图预作准备。陶氏以美貌和知书达礼著称,独孤弋对美女向是来者不拒,尽管他始终待陶氏不咸不淡,两人倒是在成亲的第二年迎来了未来的家主继承人;算算时日,敢情是大婚之夜落下的种。独孤弋对这个嫡长子,并没有表现出初为人父的欣喜若狂,一如对待孩子的母亲。
  王朝建立后,名为独孤寔的世子受封密山王,其母陶氏没能享受天下母仪的光环太久,不到两年便郁郁而终;为区别嫁与孝明帝的妹妹小陶后,百姓都管叫“大陶后”。在武登庸的印象里,密山王寔是个安静的孩子,很少看见父亲,偶尔见着也无法消受父亲的粗鲁言行,更别提父亲周围那帮酒汗熏天的武将。他母亲则有着挥之不去的忧郁,似乎不仅仅是因为被丈夫冷落,也不像为独孤弋的风流感到委屈,而是来自更深、更不可言说之处。
  封为羽渊王的次子叫独孤寘,乃某姬人所生。武登庸对独孤弋的风流韵事毫无兴趣,没听说过羽渊王生母的事,料想不是萧先生便是陶五刻意隐瞒,其中必有不足外人道处。他离开时羽渊王还未满周岁,朝野上下无人关注,母子皆是一般的影薄。
  独孤弋于去岁驾崩,按年月推算,密山王独孤寔已满十六岁,就算这五年间独孤弋未立密山王为太子,这年纪也绝对能继位,连“幼君”都称不上。即以新朝肇建,需要强有力的中枢,独孤容也该自任摄政,命陶元峥等文武大臣辅弼才对;兄终弟及的恶例一开,此后岂有宁日?这是赤裸裸的篡夺,毫无疑义。独孤容行此逆举,必容不下兄长的血脉。若不将独孤弋的子嗣们清扫一空,日后有心人借此拥立,欲争从龙之功,白马朝将陷大乱。
  密山王乃大陶后所出,是陶元峥的外孙,人说“虎毒不食儿”,故武登庸质问时,老人能毫不心虚答以“在密山国”;羽渊王既与陶氏无有瓜葛,独孤容斩草除根之际,老人不知是出言劝阻,还是推波助澜?
  床榻侧畔,垂首斜坐的初老汉子身姿未变,大屋里的空气却为之一凝。老人如遭雷殛,枯瘦的双手抓紧喉咙,却仍渐渐吸不进空气,面色丕变。
  “武、武登庸,你……”
  “羽渊王——”武登庸轻声问。“在哪里?”陶元峥知他不是说着玩的。
  老人虽不怕死,却不能这时便死。他若不能完成几项重要布置,确保四郡集团在往后的朝堂上逐渐失势,最终为国家科举所制,必将形成独孤氏、韩氏那样的文人派阀,乃至世家,侵吞国家根本以自壮;又不能教他们死得太快,以免自己身后,王权无人能制,陛下任意施为,祸福难料……你们这些逞一时之快的武夫!岂知太平盛世是多么伟大,却又多么困难的目标,若能稍稍接近那理想的桃源乡,死几个人算什么?教你拿来当作逞凶斗狠的借口!
  老人趁神智未失,奋力蠕动嘴唇,锐利的眼神却不曾自武登庸面上移开,带着难以言喻的鄙夷愤恨。“大……大理寺……诏狱……”仔细说了狱室和负责看守的官员。武登庸解开锁限,争取时间调复内元。即使用不到一成功力的凝功锁脉,如今对他来说也极为吃力,况且无论出力多寡,一旦动用峰级异能,帝心就得承受随时崩溃的风险,只是他没有选择。能阻止独孤容的,只有眼前风烛残年的老人。武登庸必须彻底震慑他。
  “我要带走密山王和羽渊王。比起旁人,我大概是少数敢说对独孤氏天下毫无兴趣的人,这两个孩子会以寻常百姓的身份,在你等看不见的江湖某处终老,这是我的保证。”
  “天真!”陶元峥冷笑:“密山王寔今年十七岁,知自己是先皇嫡子,你保证他将来不会对任何人透露身份,不会有哪个野心家把他当成旗招,从你的江湖某处杀将出来,令百姓再受兵锋,酿成巨祸?武登庸,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有这么蠢哪。”
  武登庸不为所动,斜睨着他。“你就是用这种理由,说服自己对亲骨肉痛下杀手的么?你不止是蠢,怕是又蠢又恶。”
  陶元峥哼的一声。“你不必拿话挤兑我。寔儿是我的外孙,我不会杀他,也不许别人杀。今年他入京面圣,我会找个理由让他留在京里读书,待密山国生乱,再撤去藩封,降为无邑侯;十年之后,朝野都不会再讨论密山王,也不会有人问他的去处。”
  至于密山国为何无故乱起,不问可知。武登庸居然笑起来。
  “陶五爷,我一直以为你是聪明人,难怪萧先生不愿与你并称。真个是奇耻大辱啊!”
  陶元峥被戳中痛处,面色难看至极,张口欲辩却急得咳嗽,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重重一哼,喉音嘶哑:“徒逞口舌,不知所谓!”
  “独孤容会逼你杀了密山王。就算你能扛,你儿子呢?你弟弟呢?这两个软脚虾被‘意图不轨’的罪名一吓,怕连你都能杀。区区一个孩子,算得了什么?”
  陶元峥面色阴沉,一直以来同胁迫者有来有往的陶大丞相,罕见地闭口不发一语。
  他明白武登庸说的是真的。他的长女陶羲月知书达礼,个性温顺,这是东海一道、乃至天下人都知道的。他们不知道的是,陶羲月也是独孤容毕生挚爱,从青梅竹马直到现在,始终没变。
  陶羲月一直以为自己会嫁给世子,连好色的独孤执明都没敢染指这位未来的儿媳,始终以礼相待。在所有人的眼中,世子与羲月姑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拆散他们简直是天地不容的大罪。陶元峥花了偌大的工夫才劝服独孤容,割舍小情小爱,眼光放长,须以大局为重,却始终没能劝服羲月。
  她是含恨嫁给那剥夺了世子一切的大恶人,以她自己的方式,与丈夫进行一场绝望而微小的对抗,至死方休。陛下绝不会杀羲儿的骨肉,陶元峥对自己如是说。就算陛下不能给他皇子的名分,也必不会薄待他,无论是做戏给世人看,或爱屋及乌,替命薄的羲儿照顾她唯一的骨肉。
  况且,寔儿从小同这位叔叔亲近,待在陛下身边的时间,还长过了他的父皇武烈。独孤弋始终没有立寔儿为太子的意思,除了无心政事的懒散,也可能跟那些禁之不绝的无聊耳语有关。有好事者说,密山王可能是定王的骨肉,他们长得像、都喜欢读书,还特别亲近,这是父子天性,说得好像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不好酒好色好打架,是什么奇怪的事一样。但陶元峥忽略了一件事。陛下在寔儿身上看见的,未必是属于羲儿的那一半。老人倏地冒出一背冷汗,意识到自己犯了何其致命的错误。若不计祖孙亲情骨肉天性,老人欲保全密山王的举动在天子眼中看来,不是待价而沽,便是藏着将来翻转局势的暗手,无论哪一条都是死罪。
  他太了解陛下,独孤容不会相信老人只是老了、病了,开始怀缅起被轻易牺牲、终生郁郁的女儿,甚至觉得有点对不起她,才想在死前做点好事,保住羲月的骨血。“我会带走密山王和羽渊王。”武登庸在老人脸上看出动摇,惊觉他是命不久矣,才能生出这缕善念,却未形于色,迳又重复一次,语气虽淡,决心依然无可动摇;此非商量,仅是告知。“你负责善后。做多做少,乃至不做,我都无所谓,为的是你不是我。“至于独孤弋的其余骨肉,你最好想个法子,教独孤容收手。此前我不知道,他做了便做了,将来自有天收他,不干我的事;现下我既然知晓,他要再行此天地不容之举,休怪我出手无情。”
  老人翻着怪眼,射出两道泼皮般的鄙夷视线,咻喘着冷笑不止。
  “你……你待……待……咳咳……如……如何……”陶元峥便不是江湖人,也知道“不杀一人”的赌誓。
  武登庸无法亲手杀死任何人,连在残酷的战场上都无法改变这点。他直到现在,才终于记起了这事,对适才屈从于汉子威胁的自己感到莫名的恼火。武登庸哈哈大笑,以全不怕惊动任何人的豪迈声量。轰雷般的笑声震得老人头晕眼花,五内翻涌,趴在床沿剧呕起来,好不容易饮下的汤药从喉底鼻腔一股脑儿涌出,似连眼眶都热流汩溢,痛苦万分。要不是武登庸临去前在他背心拍一掌,陶元峥恐将毙于今夜,但几乎被活活噎死的痛苦,跟死也差不多了。
  “独孤容不收手,我便杀他!教你的盛世美梦,在眼前化做泡影!”
  武登庸笑道:“你觉得我不是这种人,我也觉得不是。你尽可以试试。”“独孤弋风流成性,子嗣不少,但除了密山王和羽渊王,其他全是女儿,大的也该有七八岁了。”老渔夫轻捋银须,沉默片刻,才喟然道:“事后查证,我怕是来得太晚,没找到活口。独孤容清得干干净净,连诞下这些公主的妃子宠姬和攀带的关系等,都没漏半点。我带着五六岁大的羽渊王寘,无法在平望停留,只能当作她们不幸罹难,匆匆赶赴密山国。”
  耿照听得一阵恶心,日九轻击桌面,喃喃道:“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但孝明……但这独孤容也太狠了,至于么?”
  武登庸摇头道:“做了亏心事的人,也就是这样了。日日自危,难以安枕,非杀光了才安心,哪怕本有良心,最后也只能喂狗。”
  耿照忽问:“那密山王和羽渊王,如今……还在人世么?”日九忍不住翻起白眼。“你当我师父是棒槌么,这事能告诉我们?少一个人知道,他们便多一分安稳。再说了,‘刀皇’武登庸保证他们能在江湖某处像个老百姓般活着,哪能让人死了?师父你说是罢。”
  武登庸摇了摇头,垂眸蹙眉的模样透着一丝苦涩。“密山王寔死了,前两年的事。”
  日九瞠目结舌,似恼马屁拍在马脚上,又替命苦的密山王独孤寔难过。耿照虽亦不忍,却不意外。独孤寔被刀皇前辈带走时已是十七岁,差不多就是自己和日九这个年纪,该知道、不该知道的,岂能瞒得了他?太祖驾崩之后,独孤寔并未继位,而是由率兵前往北关御敌的叔叔定王回京登基,接着手足离散,再难轻易见面……少年大概从那时起,便活在旦夕且死的恐惧中。
  那番病床夜话后,陶元峥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孝明帝清洗宗室的力道减弱许多,独孤容终究没有蠢到对圈禁白城山的独孤寂下手,免去逼反这位武功超群的十七爷之危,乃至其后独孤天威得以逃出平望,顺利回到流影城,可能都得感谢陶元峥的遗惠。
  远在封国的密山王寔,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群医束手,不远千里送回平望求治,可惜薨于中途。太医局并太常诸官员陪同陛下亲自开棺,孝明帝抚尸痛哭,下诏三日不朝,宫中一律冷食,百姓都说天子仁厚,谁也不知返京途经的胜州太芷县狱里,少了一名容貌与独孤寔有八九成像的少年死囚。
  至于羽渊王寘,就更好办了。
  因食糜而噎死的幼童,面孔胀成了紫酱色,谁也看不出有不是羽渊王的可能。
  处死了诏狱中看管的官员,以及负责喂养的仆妇,此案了结,无息无声,没惊动任何人,全无密山王薨时的圣天子作派。“我让人给密山王改了个身份,连官府文书都有,衙门里查得到地籍图册、祖上讼卷等,可说天衣无缝。我跟他说:‘你就当活了两辈子。这一世,你想姓什么叫什么?’他想了想,说就随娘亲姓陶,叫陶实好了。”重获新生的陶实,起初在江边打鱼,但天生不是这块料,武登庸带着他在水上讨了大半年生活,没教会少年捞捕为生,自己倒练就了一身渔家本领。
  少年苦笑着对他说:“武伯伯,实在不是您学得快,而是我手脚太笨啦。”武登的复姓毕竟太过惹眼,陶实都喊他“武伯伯”。
  身子骨孱弱的少年,适应不了江上捕鱼的风浪和操劳,武登庸也试过教他练些强筋锻骨的养生功夫,可惜有人天生就是干不了这个行当。
  陶实后来成了名叫头,就是在码头渔市替人过秤喊价、赚取价差的中间人。他能记住所有的鱼种,不只是各种繁复的俗称异名,更有一眼辨明贵贱的好本领,更难得的是公平持正,绝不占人便宜,宁可自己少赚一点,也要让渔家拿到合称的价钱,名声相当之好,人称“陶老实”。他在三川流域的几处城镇间移转,最后落脚在湖阳城的太平桥码头,在城郊有座小宅子,请得起仆妇隔三差五地打扫屋舍,洗濯衣物。陶老实对人总是客客气气的,甚至有些畏缩,没什么朋友,也未娶妻,在湖阳的低级娼寮里有两三个相好的粉头,但也不到过从甚密的程度。应该说他努力地和所有人保持距离,不是怕秘密被揭,而是怕真有那么一天,亦不致连累这许多无辜之人。
  武登庸隔几年便来看他,给他带几尾希罕的或特别美味的鱼,以致最后一次见面时,陶实已躺了年余,武登庸用尽法子想为他续命,然而无从下手——陶实无甚大症,就是气虚体弱,不足以支撑他继续活下去,况且他也没有求生的意志。“武伯伯,多谢你。这样很好。这样就好了。”
  临终之际,陶实对他如是说,带着老渔夫前所未见的释然与放松,笑容灿如稚子,一点也不害怕。武登庸葬了他,没有送回户籍上那个陶家祖地,反正四郡左近陶姓无数,那个假身份与陶元峥一系并无瓜葛,断非陶羲月的故乡,而是选在他居住最久的湖阳。
  陶实屋里书籍不少,却没留下一个字,连笔墨也无,可见活得兢业,没留条路给自己。
  耿照与长孙旭唏嘘不已。虽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密山王寔能放下仇恨,放下武烈帝之子的荣华与背负,却无法放弃这个身份背后的兵连祸结,怕连累陶氏、连累救他的武伯伯,还有他身边周围不知情的人们,最后选择了自我放逐,在繁盛热闹的湖阳城中一个人孤绝地活着,直到生命尽头。然而,武烈帝的血脉并未断绝。
  按老人所说,羽渊王寘还活在“江湖某处”,若没像他的长兄那样郁郁而终的话。
  长孙旭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放自己的好奇心再飞一会儿,却见耿照环抱双臂,微露一丝沉吟,那不是犹豫要不要追问的表情,而是分明知道了什么,才考虑当问不当问。
  自诩为“这屋里第二聪明”的长孙日九简直无法忍受,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哼道:“别装逼啊,再装就讨人厌了。有屁快放!”
  耿照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道:“据我所知,三川境内的水陆码头具在赤炼堂的手里,且与官府密切合作,叫头一职是要过手银钱的,身家在帮内衙门里皆有记录。陶实做得叫头,给他这个假身份的人不简单。”
  日九啧啧道:“不愧是被三川水陆码头绘影悬红过的,就是这么内行,厉害的厉害的。”以陶元峥之能,伪造身份有什么难的?只要是他陶大丞相拿出手的,全都是真!哪个有胆子说是假?问题是师父不信陶元峥,不可能让他知道密山王寔的去向。那是何人有这等能耐,能在户籍图册之精密甲于天下五道的东海三川内,玩出这么一手的骚操作来?
  “三才五峰再强,不过就是打架厉害而已,说穿了没什么了不起。这种事情,我一向是尊重专业的。”武登庸从容自若,抚须笑道:“不止密山王寔,我连羽渊王寘都托与雷万凛照拂。三川之内,只有他称得上无所不能,连陶元峥都只能在一旁玩沙。这些年来这两个孩子得以安然无恙,原因便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