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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情万种 / 2021/04/14 14:10 / 12005 / 295
妖刀记
武侠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6 14:54:19

【第二十卷:世间至邪】第九十八折:天机暗覆,问道锋狂
  耿照闻言一凛,见周遭景物仍不时轻动,迸出蝉翼摩擦似的细响,碧火真气的灵觉始终保有一丝莫名危悚,非是聂雨色说笑而已。(迷阵……尚未撤去!)
  平无碧的穿心一蹴并未伤及筋骨,疼痛过后,他把握时间调息,扶着弦子的肩臂挣扎而起,却不敢离开脚下三寸方圆。平无碧内功不俗,同出指剑奇宫,对五行术数等不可能毫无涉猎,在这位「天机暗覆」的奇门阵法之内亦讨不了便宜,此刻迷阵既未解除,恐怕除了脚下,更无一处安全。
  「聂二侠,」他遥向桌顶的黑衣公子一拱手,未敢失了礼数:「在下耿照,忝为白日流影城七品典卫。贵我两家同属正道七大派,历来交好,在下与令师弟沐四侠颇有交情,日前方于越浦城内一醉,也算自己人了。若有误会,愿与聂二侠赔个不是,望聂二侠海量汪涵,莫与我等计较。」长揖到地,执的是晚辈之礼。
  聂雨色单手托腮,眼皮翻也不翻,「啪!」拈子定星,自顾自的下将起来。
  「自己人?这一地横死的,哪个不是自己人?我专杀「自己人」!」啪的一声烈响,又一枚棋石落秤。耿照微怔:「这人好不讲理。」忽听聂雨色道:「我问你,那匹马是不是你的?」耿照老实点头:「是在下之马。」「追着马来的小娘皮,也是你的人?」
  「是……在下的朋友。」他不能肯定聂雨色是否意有所指,「你的人」云云不免有些尴尬,抓了抓脑袋,面上微微发热。「啪!」聂雨色再落一子,冷笑道:「既然如此,你死也不冤了。路野色那蠢货异想天开,抢你的马来冲我的阵,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怀璧都有事了,这马忒大一匹,死你个三两回的也算公道。此其一也。
  「其二,那小娘皮既来追马,又不追个全,与路野色胡搅蛮缠,双双闯入阵中,害我不得不将这「天焕三辉阵」向外拓开一丈,以防路野色逃出。可知这一丈之差,有天地云泥之别?」越说越怒,显然这一丈之差影响甚巨。
  耿照本想道歉,但今日亲睹阵法之奇,直是大开眼界,禁不住问:「向外拓一丈,有什么差别?」聂雨色重重一哼,怒不可遏:「阵拓一丈,害我不得不将闲杂人等纳入阵中,又不能都杀了,令耳目清静……丑,实在是太丑!我精研术数十余年来,临阵施为,没发动过这么丑的「天焕三辉阵」!」机灵灵一颤,似是想起白璧蒙尘,忍不住背脊恶寒。
  「不好意思啊,都是我丑,对不住大家。那个我还有点事,可不可以……」
  茶棚另一头传来「闲杂人等」的咕哝,听来颇为沮丧。
  聂雨色理都不想理他,抬头射来两道狞光,冲耿照森然笑道:「你若想不死,那也容易,只消告诉我,你是从何处学得……」
  「二位不好意思打个岔,我有点急事,在这儿实在耽搁太久……」「……我奇宫之独门绝技「通天剑指」,我可考虑放你一条……」「……两位聊得这么投机,要不要先放小弟出去,反正是丑……」「生路……」聂雨色突然转头咆哮:「你能不能别打岔?我正问着他哩!」
  「那先放我出去啊!」风篁也火了。「我不想听还不成么?莫名其妙!」聂雨色怒极反笑。「你就待到死吧!我偏不放。要水没有,咸豆也没有!」「是么?」
  风篁大笑:「既然如此,我自己出去!」
  铃声忽扬。
  风未扰动,一道匹练刀光横扫而出,原本四周不时轻颤、透着虚妄的景物瞬间凝结,似被风压夯作一团,再无尺蠖之屈,才连同视界里的一切,被暴雪般的刀芒一分为二——声音在刀光过后倏又出现。
  聂雨色所在之处轰然迸散,棋墩、算筹、棋盅,甚至盅里或墩上的黑白碁石……位于方桌中轴的一切俱都两分,砍破迷阵的雪浪刀华同时也砍开了行进路线上的所有实物,无分大小精粗;本应对剖的聂雨色早已不在原处,失去阵眼与阵主的奇门幻阵刹时崩溃。
  那感觉很难形容,但耿照身子一晃,便知迷阵不复存在。肌肤表面、耳鼻穷中彷佛残留一丝湿濡闷浸的奇异触感,然而除了汗渍血污,并无任何可感的实体。
  清脆的铃声渐渐沉落,却依然动听,而发声的铜制轮铃原是来自刀首的垂饰;无论使刀之手如何有力沉稳,也不能使驼铃无声。会在刀上饰铃,是因为太有自信、过于光明,抑或只是无所用心,纯然喜欢那自由无依的清脆声响?
  迷阵的扰动消失,耿照终于有机会看清男子的长相,才发现与先前的想像差之千里:风篁是一名高大结实的中年男子,全不像文士儒者,满面于思、鼻作鹰钩,糙如磨砂的肌肤被艳阳晒成油亮的红褐色,厚发又卷又硬,根本梳不成髻,只能随意紫在脑后。若非有双爱笑不带沧桑的眼睛,让眼神比外表起码年轻了十岁,模样便似西北常见的走荒漠客,满身抖不落的风尘。
  他披着一袭结实的长旧披风,防风的裹头长巾在颈间随意绕了几匝,束腕的臂鞲一路缠到肘后,打着绑腿似的双股皮绳。发出惊人刀光的长刀形如新月,刀弧却平缓得多,刀身凹凸不平,宛若铁胎,外鞘缠着厚厚的毛皮,长柄是标准的双手带;刀首末端的铜环之上,果然吊了两只荔枝大的铜铃,铸造甚是精巧。
  耿照只看一眼,便知此人有毛族血统,他们强壮得像野兽,速度、气力以及敏捷的反应均远胜常人。据说西山韩阀麾下的劲旅「飞虎骑」专门选拔这样的人,故尔天下无敌,威名远播。
  深目高颧、行旅装扮的虬髯男子手按刀柄,忽然一笑。「我中计了,是不是?」
  「也不算是计,不过是点小心机。」
  广场的另一端,聂雨色重新盘膝坐上最外缘的方桌,邻桌正是平无碧的尸首,万不得已时抓起一扔,便是现成的盾牌。试出对手的能耐,他警觉地退到安全线外——当然是经过精密计算的结果。
  「若非如此,你也未免藏得太深。」
  黑衣公子换手托腮,另一只手撑着膝盖,饶富兴致地眺望着另一头的陌生人。
  「你这下是西山问锋道狂风世家的手笔,没记错的话……嗯,叫「散回风」。据说狂风世家之刀质朴刚健,不重套路,以一息的出刀次数区分境界,「一式散回风」代表入门,一息间只能全力劳出一刀,二式便是连出两刀,以此类推。方才阁下那一手,却是几式散回风?」一吸一吐曰「一息」,本指极短的时间。
  而练武人之谓一息,除了计量时间速度,亦指一次提运内力之所为,直到力竭换气为止。一息间连劳数刀虽非难事,然而刀刀皆全力施为,压缩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连并至,刀劲相叠,也十分骇人了。
  问锋道狂风世家昔日亦有「刀浪」的别名,狂风之快,尚不足形容那种明明只与一人对敌、刀劲却叠涌而来的恐怖;一刀都接不下了,顷刻间连来数刀,谁不丧胆?故尔称之。在金刀门柳氏崛起之前,西山夜炼、狂风俱为刀坛锋首,各领一时风骚。风篁淡淡一笑。
  「以问锋道的算法,该是六式罢?」「喔?」聂雨色不禁挑眉:「二十年前,问锋道风老家主与柳氏金刀一战,不幸落败封道退隐,再加上「夜炼刀」修玉善金盆洗手,刀坛从此独尊西山金刀门。当年风老家主落败之招,恰恰是「六式散回风」,适才你明显未尽全力,若决心向柳家搦战,当能重振家声,君何流落江湖,甘心埋名?」风篁哈哈大笑。
  「你绕了半天,只想挖我的底。」
  他把玩着桌顶空杯,怡然笑道:「我十几岁上家道中落,家主封道归隐,我的确有过这般想头,欲习得绝世刀艺,打败柳氏,重振狂风世家。
  「幸而遇见家师,经他老人家一语破障,方知虚名荣辱,皆违道心。我若日夜想着报仇,想着柳氏金刀,今日断不能练至六式散回风的境界,纵使胜了金刀门,难道日后便不会被余子所败?
  「聂雨色,我对你们指剑奇宫的恩怨没兴趣,我是真路过,坐下喝茶……算了,不说这个,说了火大。你怕我泄漏今日所见,我便立个誓与你:想要风某泄漏只字片语,须问我手中之刀!如此,你能放心了罢?」
  聂雨色对他始终忌惮。
  自风篁坐下,他便格外提防这名看不出深浅的汉子,还在路野色、甚至长老平无碧之上。那「六式散回风」可说直接落实了他的怀疑,单以实力来看,此人果然是今日最难缠的对手,威胁更胜那名内力浑厚、身怀本门绝学的耿姓少年。
  奇门阵法不比拆招应敌,须预作准备。「天焕三辉阵」是他精心设计,用来对付惊震谷一行的陷阱,量身打造、准备充分,方能收此奇效。如今阵中染血,阵眼又经「呼雷剑印」与「六式散回风」双重破坏,早已残破不堪,他亦耗损不少内力,再难催动阵法。凡此种种,均不利于应付强敌。
  对聂雨色来说,「战」不过是手段,是拿来谈判的筹码,「和」毋宁才是真正的目的。否则杀则杀矣,何必探他的底细?
  风篁也是老江湖,利害了然于心,见聂雨色眉间稍解,明白双方已有共识,持刀起身,潇洒抱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就此别过。聂兄,请。」转头遥唤:「耿兄弟、弦子姑娘,咱们一道罢?路上也有伴。」聂雨色脸一沉。「姓风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风篁摇手笑道:「欸,聂兄别误会。方才你也见了,惊什么谷的那帮子人不由分说杀将上来,这位耿兄弟独力应付,也算是结下了梁子,他要出卖你,对他没好处不是?再说了,他对朋友不离不弃,乃讲义气、铁静铮的汉子,让他立个誓言绝不泄漏秘密,也就是了,聂兄大人大量,何苦相逼?」聂雨色冷笑。
  「说得轻巧。这厮能使我奇宫不传之秘,却非奇宫之人,我不过要个交代罢了。今日若易地而处,你能如此潇洒?」
  风篁想了一想,笑道:「聂兄若执着于此,那也容易。」从行囊摸出一本线装簿册,缚上皮绳石块一扔,那薄册划了偌大圆弧,表示并无挟施暗器之意,才「啪!」落在聂雨色身前另一张桌板;掉落时皮索绷开,册子恰被石块压住,页角连同封皮泼喇喇地迎风翻动,似有一名持刀人形不停跳动。
  直到风停,赫见封面题着「敬录散回风谱」六个大字。耿照目力绝佳,书在半空便已瞥见,不由得失声叫道:「风兄!这……万万不可!」风篁耸肩一笑,蛮不在乎。
  「家师曾说,门户之见,亦是求道的阻碍,便藏得秘笈无数,有多少练上手眼身躯,又有多少练进了锋刃柄锷里?天下武学越练越少,大抵如是。聂兄,我若以谱为质,能否换耿兄弟与我同去?待我手边事了,咱们约期一聚,我亲自带上他与贵宫交代。」
  耿照才知他考虑周详,心中感动:「我与风兄萍水相逢,尚说不上交情,他却一心回护,唯恐我一人独对奇宫,不免要吃大亏。」正欲辞让,却听慕雨色哼笑:「看来你师傅教得好啊,这桩闲事你是管定了。却未请教:令师是何方高人,竟敢指点江湖,发下「天下武学越练越少」的豪语?」
  「聂雨色,我处处相让,可不是怕了你。殊不知行走江湖,最忌辱人尊长么?」
  风篁听他对恩师大有讥嘲之意,笑容一凝,眼中已无笑意,抱刀朝北面一拱手,森然道:「我乃靖波府云都赤侯座下第一弟子,人称「朔刀」风篁!阁下一心求战,风某敢不奉陪!亮兵器罢!」
  聂雨色冷冷一笑,拈起一根算筹,右臂平伸,直指如剑。「奇宫门下,不用兵器!姓风的,上来受死罢。」
  他在龙庭山素有「黑衣死神」之称,冷血无情,人皆惊惧,所恃绝非阵法而已。聂雨色的修为在「风云四奇」中仅次师兄,单以剑术论,未必在少年老成、内力造诣冠绝群伦的秋霜色之下。风篁见他摆出架势,竟是渊停岳峙,法度森严,周身上下俱是锋者所独有的专注与执着,更无一丝破锭,胸中豪气顿生,大笑:「好!这一路便有刀山火海,我也来会你!留神了!」
  不管有无阵局,大步疾冲,披风「拨喇!」飞展如鸟翼,靴下激尘,十余丈的距离眨眼便冲过中线,令人错生贴地翔掠之感;疾行间曳光出鞘,唰唰两道耀眼刀芒交错旋出,第三刀却后发先至,但听铃声一动、倏又戛止,长刀已自身侧脱手飞出,急旋如电,迳取聂雨色的人头!
  问锋道刀出无悔,威力绝强,专克天下机巧。聂雨色正全心提防那霸道的「六式散回风」,孰料实刀横里旋来,刃薄难辨,竟还先于刀气;侧身一让,堪避过断首之厄,原本完美的体势破绽百出,而刀气又至。
  「嚓」的一声算筹断去,第一道刀气倏然偏转,聂雨色手中变戏法似的生出另一支算筹,运劲直刺,竹筹抵不住刀气剑气悍然对撞,迸成赍粉,震得虎口鲜血长流,血珠旋被风压绞碎,酽成一空血雾;被撞散的刀气则飞窜如蛇,削得椅凳唰唰作响,弹落遍地锐角。暗红色的血雾挥开,风篁一跃而出,刀鞘反抡,聂雨色及时变出一支算筹,却无挑刺格档的余裕,「嗜喇!」脆弱的竹筹迎风摧折,不及扔去,托掌迳迎,裹着厚重毛皮的刀鞘砸入掌心,将不知何时出现的三枚算筹悉数砸断。
  雄浑的劲力贯臂透体,聂雨色气血一晃,喉头顿甜,生生咬住满口腥咸,切齿暗赞:「第四刀犹有沉劲,不愧是「六式散回风」!」说时迟那时快,风篁趁他抓住刀鞘,冷不防猱身欺近,右手五指一并,贯中而出!
  两人几已贴面,这短兵相接的第五刀贯破黑袍,指尖却空荡荡的不着边际。
  风篁暗叫「不好」,那张讨人厌的苍白瘦脸自身畔倏起,宛若幽灵,胸腹间衣布完好,哪有手刀的痕迹?(隐沦之术!)
  恩师曾说过,道门中有一门移花接木、缩地腾挪的幻术,虽不是真将身子变作他物,或速于飞空,而与戏法杂耍相似,皆为障眼法门,却不可大意轻敌。「高手修为精深,意志坚定,这「隐沦之术」纵迷心智,不过一瞬而已,又有何用?」
  他对这种外道方伎甚感厌恶,忍不住质疑。恩师淡淡一笑,神色平和。「高手过招,胜负也只一瞬。他要欺你,本不图多。」——这家伙,从开始就没想认真较量!(可恶!)
  然「散回风」刀刀皆为全力,就算五刀落空,最末一刀仍有石破天惊之威,当者无幸。
  正欲出手,见聂雨色左手食指一弹,虎口迸出的血珠凝于半空,忽地变尖变长,明明眨眼飞快,这一瞬却彷佛突然静止,风篁眼睁睁看那粒血珠被拉成血箭,末端仍连于他白惨的指尖,不住地抽细抽长,最后竟成了发丝模样。
  聂雨色手指一递,时间又恢复运转,血尖刺入风篁左肩,一串饱腻的血珠沿丝透入,连那道血丝线也抽离指头,如鱼线般收卷入体,彷佛原本便是出自风篁体内,而非从聂雨色手里射来。
  异血入体,风篁全身一凝,竟动弹不得,蓄满的内力无从散去,嗤嗤几响,刀气自肩臂破体而出,锐利的创口爆出大蓬血雾。风篁闷哼一声,嘴角溢血,奋起余力抓住聂雨色,忽露笑容;聂雨色一时挣脱不开,面色丕变。
  聂雨色的「禁血阴雷」不能算武功,也非正统术法,却是撷取两家之长合于一炉同冶,发前人之所未发,堪称别开生面。鲜血对术法本有奇效,外来异血既可破阵,术者自身之血亦有风助火势、借命增幅的效果。
  他以左手雷诀发动禁术,将血打入风篁体内,一息之间该能完全封住其行动,孰料风篁仍有余力,不禁暗叹:「这厮的修为果然不止「六式散回风」,最少在七式以上!」挣脱时已慢一步,脑后异响嗡然,似是那柄旋开的薄刃长刀又转了回来,灵台倏清,想起色目刀侯的绝技,心底凉透。——驼钤飞斩!风篁脱手掷出的,竟是一记回旋刀!
  一击不中回头取首,本是将一刀作两刀使的妙法。风篁隐瞒「七式散回风」
  的修为留作后手,并未全出聂雨色的算计,然而借由「驼铃飞斩」的回旋刀势,将一息间的杀着由六式提升至八式,却非他所能预料。「怎么算都漏了一式啊!」
  聂雨色闭目苦笑,颈背刺痒汗毛飞断,正是死兆临头,手中不知何时又滑出一枚算筹,不管不顾,直刺风篁的胸膛,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飙至,撞正刀锋,长刀失了准头,自他的右肩臂斜斜掠开,拉了道长口。聂雨色眉头微皱,迳取风篁心口,算筹将刺入的当儿,一人及时抓住风篁的背心向后滑开,堪解洞胸之厄,正是耿照。
  聂雨色冷哼一声,并指为剑、连环进招,每每从绝难想像的方位刺来,耿照单臂遮护风篁,初时忽拳忽掌,终不敌「通天剑指」刁钻,末了亦以剑指相应。
  两人进退合节,彷佛为此对练过千百回,拆得丝丝入扣,聂雨色以一式「指鹿为马」疾刺他双眼,食中一一指才到中途,忽改道胸前「膻中穴」。耿照翻掌欲拦,蓦地福至心灵,仰头一让,剑气贴面而过,几乎将鼻子削落。一剑落空,耿照拉风篁踉跄后退,聂雨色剑指向地,却不进逼,嘴角泛起一丝蔑冷,眯眼笑道:「你是哪位长老的私传弟子?「影魔」冰无叶,还是「厘剑天魔」独无年?
  山上那帮「色」字辈的废物能接我十招而不败的,可说半个也没有……原来,是在外头藏了一个!」笑容忽凝,杀气大盛,衣发「泼喇!」一声无风自动。
  风篁亦为之神夺,感应气机,不由得汗毛直竖,心下骇然:「这厮竟有如此霸道的杀气!若全力发出一剑,须以几式散回风才能接下?」他尚余一式之力未发,陡地挣脱耿照臂持,闪身掠出,将鲜血咬在口中,狠笑道:「姓聂的,我来陪你玩玩!」
  「散回风」本是摒除机巧、以力决胜的武学,置之死地威力反增,风篁这平平无奇的一记手刀不带风声,穿越烟尘而不沾,于极静中倏然位移,周遭景物彷佛顿止;明明动作快绝,轨迹却一一映现,无不分明。
  聂雨色不为所动,凝力提指,地面沙尘随之冉冉上升,指尖剑芒隐窜,气机遥遥罩住电掣般无声飞近的披风乌影,指间压力催增,如绷弦不仗震颤,背后似有黑翳铺天盖地而来;刀气逼入的一瞬间,剑芒便欲脱手。忽然一道人影闯入两人当中,竟是耿照!(好……好快!)
  风、聂俱都一凛,一怔之间,刀气剑芒微微一滞,耿照把握这千金不换的一霎,铁掌双分,各自缠上剑指手刀,左旋右引,欲将两道宏大的杀人气劲偏开,否则光是两劲相撞,产生的威力便足以震断三人心脉!
  「你……坏事!」聂雨色见他弄巧成拙,不由切齿。
  以他计算之精,岂不知这击两人俱是催谷内力,压缩气劲至极,以产生坚逾金铁的破坏力,若正面撞实了,便如两只金钟交击,无论胜败若何,双方都将承受冲击力道的反馈;以二人目下状况,绝对是两败俱伤。
  聂雨色在出手的刹那间,精确估量过「散回风」的刀劲特质,有七成的把握能后发先至,押注赌了这一把。孰料耿照横里杀出,将双方劲力引去,要改弦易辙也来不及了,若耿照化消不了劲力,不但刀气剑芒将在他身上齐齐爆开、硬生生炸了个血肉模糊,连风聂一一人亦不可免。
  风篁发觉不妙,拼着损伤功体欲撤劲力,不料喉头一甜,嘴角溢出黑血,刀气骤然增幅,隐隐有乱窜之象。聂雨色沉声低喝:「莫……莫再作为,都由他了!」
  冒险开声的代价,当场喷出一口血雾,适才催动阵法的伤疲一齐迸发,白面益青,剑芒随之失控。耿照夹在两人当中,被两股迫人的气芒压得口鼻溢血,勉强靠着「白拂手」化消压力,片刻不敢稍停。然而以他的功力,也只能以导引旋绕、化消双向的冲击,未能化去刀气剑芒自身,两股巨力反借由螺旋之势,不住旋转增幅。
  耿照只觉气血翻腾,浑身滚烫如沸,随着外在压力的增加,碧火神功也被逼着挤出体内的所有潜力,每觉酸、热、痛、麻……再难忍受时,便有一丝劲力由莫名处被抽出,勉强抵住左右两股不断增强的压力。
  他渐渐无法保持清醒,咬牙爆汗、双目赤红,齿缝间迸出伤兽般的低咆,凭本能与两股劲力苦苦抗衡,犹如在洪水边缘抢筑提防:每当洪流漫荡,即将淹盖进来,碧火神功便把堤防加高尺许;不多时水位随之攀升,堤防只好继续增高……也不知过了多久,蓦地耿照虎吼一声,双臂一振,猛将刀气剑芒弹开,彷佛堤防内不知不觉蓄满了水,最终高过堤外积洪,开闸的瞬间,竟将滚滚洪流冲了开去!
  唰唰两声,刀剑一一气如松开的牛筋、脱困的蛟龙,呼啸着自他臂间交错而过,平沙扫尘,各至三丈开外,通天剑锐而及远,回风刀裂地如犁,胜负难分。聂雨色登登登连退几步,单膝着地,面色煞白。蓦地蓝影一晃,冷锋直指咽喉,却是一旁弦子调息复原,抽出灵蛇古剑掩杀而至。
  「慢!」耿照吐气开声,挽住踉跄倒退的风篁。
  弦子收剑飘退,剑尖距聂雨色的咽喉仅只分许。「黑衣死神」满脸衅笑,不见丝毫惊慌,彷佛耿照这一喊救下的是弦子,而不是他。
  弦子退回耿照身旁,慎防聂雨色再使什么手段,侧首问:「你有没怎样?」
  耿照全身大汗淋漓,彷佛自水中捞起一般,活动活动臂膀,暗自提运内功,只觉浑身力量盈满,似欲透出毛孔,自己也觉奇怪:「没……没怎样。我觉得好极啦,似乎……似乎没这么好过。」风篁唾去一口血污,苦笑道:「你好,我可就不好啦。合着今儿日子不对,怎地邪门的事特别多?」见聂雨色缓缓站起,挣开扶持,挺身道:「来来来,适才有人捣乱,这一局不算。咱们再来打过!」他吐去瘀血,运功内视,身子当无大碍,聂雨色却是面白如纸,若第一一回合重新较量,大有优劣逆转的况味。
  忽听一人道:「且慢!诸位请住手。」聂雨色啧的一声,面露不驯,彷佛觉得十分无趣。两人自茶棚中行出,当先的是一名白衣公子,金冠束发、足蹬鳞靴,手持一柄水磨玉折扇,扇柄流苏上馨一枚名贵的蜜结伽罗。
  这伽罗乃侧楠香木所生,多产于南境燥热的深林之中。伽南木长成后,近树根处结有树穴,大蚁寄居其中,食石蜜而遗渍,久而久之,香木受石蜜之气而凝,逐渐成香。香胎结成后树便枯死,称为「伽罗」,其中又以蜜结伽罗为上品。流影城之中时常采购,耿照素知其珍。
  白衣公子身后,跟着一名戴着薄罗面纱的妙龄女郎,露出面纱的半截鼻梁又高又挺,眉眼便如远山,锺灵毓秀、难绘难描,虽未全现面目,光是这半张脸蛋已堪称绝色。女郎生得高挑,身段曼妙自不待言,衣着亦十分华贵,尤以一根银灿灿的鳞纹带子束腰,更衬得葫腰盈盈,不失圆熟腴润,既端雅又诱人。
  耿照只觉她身形眼熟,见白衣公子手挽佳人状甚亲昵,料想是他人内眷,不敢多瞧,一时想不起于何时何地见过。
  白衣公子拉着女郎信步而来,弯腰拾起一支凤头金钗,以衣角擦净沾尘,笑顾女郎:「喏,阿妍,多谢你的钗儿。这不是替你拿回来了么?」女郎浓睫瞬颤,似是一笑,未见其唇抿勾画,已觉嫣然。正要伸手接过,白衣公子调皮一闪,笑道:「别忙,我给你簪上。」轻轻往她发盘上一送,微调了调高低,怡然道:「好看。当真好看得紧。」女郎玉靥飞红,嗔怪似的瞟了他一眼,又望向不远处的三人,羞意更浓。耿照心想:「原来是他撒出金钗,免去聂雨色断头之厄。」适才那一掷劲力不强,难在方位奇准,回旋刀势又快又急,却一碰便给弹开了去,可见他手眼、巧劲皆有独到,非同凡响。
  白衣公子拍去灰尘,对耿、风二人一拱手,笑道:「风篁兄、耿兄弟,今日在此巧遇,也算有缘。江湖道上奔波,难免刀兵相向,正所谓:「不打不相识。」
  一一位若然不弃,便由我来做东,且饮一杯如何?」聂雨色又啧的一声,面露不耐。
  风篁盯着白衣公子好一会儿,喃喃道:「你……你是……」支吾一阵,不知该如何开口。
  以他惯见江湖、久经风浪,实不该如此失态。
  然而非但耿照不觉他失礼,连聂雨色与那白衣公子也明白他何以失礼———因为白衣公子与风篁一样,有着一张黝黑粗犷、充满异族风情的奇异面孔。那是张绝不该出现在以「鳞族纯血」着称、君临东海之指剑奇宫内的面孔。白衣公子年约三十,五官深邃、鼻梁高挺,红褐色的肌肤细腻得无一丝痘瘢,笑起来颊畔有浅浅的梨窝,带着一丝孩子气。充满野性的轮廓,使他的眼神兼具危险魅惑,狮鬃般的粗硬褐发明明梳理齐整,仍予人放荡不羁之感。
  他的打扮与沐云色、聂雨色,甚至与惊震谷的门人近似,都是优雅风流的翩翩佳公子,然而配上粗犷野性的长相,不知为何却不显扞格,反而更能凸显他与众不同的英挺。耿照一眼便猜到他的身份,只是万料不到会此地遇见。
  那公子盛情邀约,彷佛没想过会被拒绝,兴冲冲牵着女郎转身,欲请店家备酒上菜;走出几步才蓦然想起,「哎呀」一声,玉骨揺扇轻击大腿,停步回头,举扇拱手道:「瞧我,都忘了自我介绍,这是什么记性!在下龙庭山韩雪色,万望风兄、耿兄弟一一位恕罪。」
  五人入得茶棚,捡了张大桌坐定。
  韩雪色居主位,与那戴着面纱的美丽女郎并肩同坐,耿照、弦子与风篁三人于下首各据一边,风篁为示友好,将佩刀连同行囊搁置在茶舖门边。聂雨色则盘腿坐于邻桌上自斟自饮,瞧都不瞧这里一眼,嘴角兀自挂着轻蔑的冷笑,彷佛觉得与「敌人」同桌愚不可及。
  茶铺的掌柜伙计早在聂雨色布阵前,便教韩雪色打发去躲起来了,这时才出来招呼饮食。韩雪色随手取银锭打赏,竟未使过铜钱,出手异常阅绰,也难怪他们尽心尽力伺候,不敢慢怠。
  「云都赤侯府的大名,我是久仰了,只是难得下山,迟迟未得登门,求教于刀侯前辈。」韩雪色双手捧起粗陶杯子。「今日见风兄豪迈慷慨、刀法超卓,方知刀侯府侠义肝胆,更在传言之上!来,贵我两家之谊,由此杯伊始!我敬风兄。」
  指剑奇宫是东海四大剑门之一,刀侯府无论声名或资历,都远不能与传承数百年的奇宫相比,「九曜皇衣」韩雪色之名更是名传天下,剑界讲起「东海三件衣」来,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风篁见惊震谷平无碧、乃至聂雨色等人神态倨傲,不想奇宫之主如此平易近人,一点架子也没有,再加上同是西山毛族后裔,不由大生好感,举杯道:「宫主客气。想来风某也有不是,得罪之处,望请海涵。」仰头一饮而尽,倒转杯口,示以无余。邻桌聂雨色阴恻恻一笑,自言自语。「虚伪啊虚伪啊,这世间怎会如此丑陋?大家说话都跟放屁一样啊,真是令人绝望。」
  风篁面颊抽动,笑容僵在脸上。韩雪色面上也不好看,回头道:「聂师兄,你这是在同本座说话么?」聂雨色放落杯子,恭恭敬敬道:「启禀宫主,属下只是伤春悲秋,一时有感而发,没在同谁说话。」
  「那就好。不过现下有贵客在,你可以晚些再伤春悲秋么?」「属下遵命。」
  盘坐在桌上的黑衣男子把头深深压进腿间,额头都贴到靴帮子上了,彷佛从后脑勺发出的闷钝声音虽然恭顺,动作却充满恶意。耿照一口茶差点喷将出来,所幸浑厚的碧火功及时压抑,才不致出丑露乖。身旁风篁却无独步天下的碧火神功,「骨碌」一响,生生将热茶咽入腹中,怕连肠子都烫熟了。韩雪色尴尬一笑,亲自执壶为众人斟满,举杯相酬。「耿兄弟年纪轻轻,修为却如此不凡,适才排纷解斗的胆色与本领,都是一等一的高明,令人好生敬佩。流影城竟有如此人才,怪我久未出江湖,见识忒浅。来,今日相识,豪兴遄飞,你我干一杯!」背后聂雨色连连摇头:「可惜啊可惜啊,酒里没加蒙汗药。药倒了抓回去严刑拷打,才知道是谁家的奸细。」耿照早有提防,陶杯就口没敢饮下,一旁风篁「噗」的一声全喷出来,咳声连连,不住捶胸。弦子好整以暇捧杯轻啜一口,对风篁道:「在外头别吃东西。喝茶不妨的。」
  韩雪色回头。「聂师兄,怎么你很想给人下蒙汗药?」「启禀宫主,属下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韩雪色翻起一只空杯斟满,推在他脚边:「喏,下。」
  「下什么,宫主?」
  「蒙汗药。」韩雪色双手抱胸,一点都不像在说笑。聂雨色默然片刻,从腰带间摸出个小纸包来。耿照几欲晕倒:「……他居然真的有!」聂雨色将粉末点进热茶,正要收起,却被韩雪色叫住:「倒完,我见包里还有剩。来,别那么小气,都下了。」
  「启禀宫主,用不着这么多的。」黑衣男子难得正经地解释起来:「再多放些,就稠得跟碗杏仁茶一样了,猪都不喝的。宫主明察。」
  韩雪色抱胸冷笑,抬了抬下巴,聂雨色只好把粉末一股脑儿倒完。「启禀宫主,全都下了。」
  「很好。如果等一下你突然又想说话,记得把这杯喝了,明白不?」「……
  猪都不喝……属下明白。」接下来果然清静多了。
  韩雪色博学强记,甚是健谈,风篁行脚天下磨练刀法,见识亦十分广博,两人相谈甚欢,耿照亦听得津津有味。那名唤「阿妍」的丽人始终傍着韩雪色,抬望他的清澈眼神充满少女般的倾慕,从头至尾不发一语,端坐的姿态却十分高雅,举止合宜,令人望而生敬。
  聊了一会儿,韩雪色笑顾耿照:「耿兄弟内功如此高强,堪称炉火纯青,不知是哪位高人的门下?」耿照心想:「定是沐四公子为我保守秘密,韩宫主迄今不知我与琴魔前辈之渊源。」想起当夜沐云色殷殷提点,大为感动,益发审慎,拱手道:「在下幼年曾遇一异人,点拨过几日武功,受用至今。可惜异人并未留名,竟令弟子无有师承,甚为遗憾,让宫主见笑了。」
  他一向不擅说谎,索性用老胡编造的版本,日后韩、聂等听闻不觉云上楼之事,前后兜拢,方无破绽。韩雪色以为他不欲言明,也不生气,抚扇笑道:「耿兄弟本领出众,难得的是如此谦怀,令人钦佩。是了,耿兄弟既来华眉县,莫非独孤城主便在左近?」
  耿照摇头。
  「敝上有命,在下暂调镇东将军府,为慕容将军办差。此番前来乃奉将军号令,前来接应一位李姓同僚,返回越浦复命。」对面风篁眉目一动,抬起头来,耿照微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声张。两人交换眼色,俱都了然于心。
  那覆面女郎阿妍听得「将军」二字,「呀」的一声,身子微颤。韩雪色轻握她腴润的藕臂,低问:「怎么,身子不适么?」阿妍摇摇头,细声道:「没事,只……只是有点头晕,不碍事。」
  韩雪色柔声道:「我让阿娥伺候你歇息。」阿妍一迳摇头,神态温柔而倔强。
  耿照亦觉熟悉,只是仍与她曼妙的背影一般,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望了风篁一眼,起身拱手:「韩宫主,在下尚有公务,不克久留。」取出一封关条,双手呈上。「我与沐四公子乃至交,对奇宫之事略有耳闻,不当几位是外人。宫主与聂一一侠若然信得过在下,不妨前来越浦一聚,越浦城外有三千谷城铁骑驻扎,江湖人亦不敢造次,在三乘论法结束之前,诸位可安心饮上几日几夜,既不用餐风露宿,亦可让小弟略尽地主之谊。」
  韩雪色从容接过,收入怀中,笑道:「只消耿兄弟答应一件事,我们今日即刻动身,指不定明夜城中,便与耿兄弟喝个烂醉。」耿照一愣:「什么事?」
  「「韩宫主」三字生份得紧,切莫再提。」韩雪色笑道:「我痴长你几岁,忝颜僭尊,你喊我一声「韩兄」,我喊你「耿兄弟」行了。我只与自家兄弟吃酒时,才肯醉的,与外人饮酒不过三蛊,从无例外。
  耿照再不推辞,抱拳唤道:韩兄。
  好!韩雪色起身把臂,两人相顾大笑。风篁也趁机告辞。
  韩雪色本欲送出绿柳村,经不住耿、风劝阻,终于铺外止步,与阿妍并肩相偕,目送三人离去。韩雪色身材颀长,腰窄膀阔,昂立便似一枚倒置的尖长角楔,充满粗犷的野性魅力;尽管阿妍身段出挑,在他身旁却如小鸟依人,说不出的合衬,丝毫不显突兀。
  直到彼方三人一马的小点消失,她才叹了口气。韩雪色伸手去揉她眉心,阿妍噗哧一声,轻拍他手背,红着脸低道:「别淘气。还……还有别人哩!」韩雪色捏她尖细的下颔,拥美调笑;「这也容易,你信不信我叫他把头埋进腿间,两个时辰都别起来?」
  阿妍又羞又好笑,隐约觉得郎君不是说着玩的,不由替那阴阳怪气的黑衣男子担心起来,轻声道:「别……人家忠心耿耿的,别这么糟蹋人。你要把人家对你的好放在心上,莫觉得理所当然,明君与昏君之别,不外如是。」
  韩雪色笑道:「是、是,我都记心里啦。」扬声道:「聂师兄,你瞧阿妍多替你着想?还不谢谢人家!」聂雨色低头道:「多谢阿妍姑娘,救了我的龙骨。
  要不一折两时辰,都成蛞蝓了。」阿妍被他逗得大乐,红着脸轻提爱郎宽阔的胸膛,咬唇道:「你们好坏!合起来戏弄我。不睬你啦。」
  韩雪色笑得片刻,见她又露愁容,低声逗她:「你说,江湖好不好玩?」「少伤点人命,也就是啦,哪有什么好不好玩的?只要在你身边,到哪儿我都开心。」
  阿妍摇摇头,半晌又蹙眉道:「那人……会不会是慕容柔派来的?他忒聪明的人,恐怕已知我……」「嘘!」
  韩雪色以指尖抚住她的嘴唇,即使隔着薄罗纱子,她的唇瓣依旧凉滑湿润,带着令人销魂的柔软芬芳。「别瞎操心。慕容若要派人寻你,只怕越浦城外的三千铁骑已四散而出,踏遍三川之地每个角落,绝不是打发个江湖人来。你身子乏啦,先去歇会儿,晚些我们再上路。」
  「这回……又要去哪儿?」
  「去越浦看大船,吃河鲜。」韩雪色抚着她滑腻的玉手,柔声笑道:「慕容柔要寻你,决计想不到你近在眼前。越浦地阔人稠,寻人最是不易,如今又有耿兄弟与老四照拂,正可放怀享乐,毋须忧心。」
  阿妍满面倦容,似是不愿再想,顺从地点点头。韩雪色唤来茶舖掌柜之女阿娥,让她扶着阿妍往舖后的一座小院里歇息。他三人在镇上数日,便于院中落脚。
  韩雪色出手大方,花钱如流水,买得茶铺掌柜死心塌地,莫说教闺女给阿妍姑娘梳发穿衣,伺候日常起居,怕要睡他老婆女儿都肯双手奉上。韩、聂二人目不斜视,以礼自持,毫无染指意图,已是天上掉下来的财神爷善心客。
  韩雪色走回桌边,脚尖勾砠员凳,一屁股坐下,见聂雨色兀自赖在桌上,笑道:「人都走了,还闹别扭?坐下呗,我给你斟茶。」聂雨色托腮抬望着舖里的茅草顶,自言自语道,,「你学坏了,宫主,连自己的女人都骗。慕容柔若知走脱了她,唯恐教天下人知晓,决计不敢兴兵搜查,只会派江湖人来寻。」
  韩雪色笑道:「你要敢揭我的底,我真让你把茶喝了。」将那杯掺了药的冷茶连杯子一块扔出去。反正以他花的银两,便把整间舖子烧了,掌柜眉头都不皱一下,区区一只粗陶陈杯,爱怎么扔就怎么扔。
  「宫主真小心眼。」聂雨色指着他。「怕我记仇,变个戏法把药茶弄你杯里,索性连杯子都仍了。」
  韩雪色冷笑。「难道你不记仇?」「记仇啊。」
  「忒多废话!」韩雪色瞟他一眼,「唰」的一声大力挥开折扇,却未搧摇。
  「我问你,你同那风篁有甚大仇,冒险不挡那一记回旋刀,也要置他于死?拓跋十翼虽有十多年未现江湖,可不是好惹的主。我们眼下的敌人还不够多么?」「没仇,我又不认识他。」聂雨色淡道:「这人做不了朋友,迟早是敌人,逮到机会能杀便杀。况且四家当中,惊震谷实力最弱,其他三家可没这么好应付,色目刀侯座下第二弟子死于奇宫绝学,刀侯府定然找上龙庭山。驱虎吞狼,既替老大减少一点压力,宫主也多些时间逍遥。」韩雪色「唰!」收拢折扇,脆响声中隐有火气。「你高兴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不用先问过我么?要是当时一掷不中,你现在有命跟我耍嘴皮?」始终笑意疏朗的奇宫之主面色倏沉,霍然起身,一把揪住黑衣男子的衣襟,,「老头子死了,老三也死了……你们发过誓,你们的命都是我的!你们要死之前,可有谁来问过我!」
  高大的毛族青年站起来,还比桌顶的苍白男子高出大半个头,犹如凛凛天神揪着一名凡人小老头,说不出的滑稽可笑。但聂雨色没有笑,淡然道:「属下的命是宫主的,属下从没忘记。属下要死之时未必来得及请示,这点须望宫主见谅。
  但属下今日并不预备死在这里。」
  韩雪色「哼」的一声松开衣襟,坐下来喝闷茶。
  「你拍这种马屁,以为我会原谅你?」
  「宫主服了「奇鲮丹」?」聂雨色没回答他,迳问了另一个问题。韩雪色绷着脸,肩膀垂落,片刻才没好气道:「服了,你运气好。我一见那人出手,便觉不对,赶紧服药运功;待药力发作时,想找支趁手的暗器也没门,只来得及拔阿妍的凤钗。就差这么一点,你现下已是无头鬼!」聂雨色耸了耸肩,一脸的不在乎。
  「奇鲮丹虽能短暂增强内力,却无益于挪钗的眼力手法,那是宫主之物,普天之下谁也拾夺不去。此外,服丹时机的判断也至关重要,缩头畏死固然容易浪费,托大轻敌亦不可取。比起掷钗救得属下,宫主今日最大的收获,当在「判断」
  二字。」韩雪色哼了一声,容色稍霁,只是心有未甘,咕哝道:「每日仅能一服、每服绝不能超过三枚的「奇鲮丹」,就这样被你糟蹋了,你以为是吃花生咸豆?
  若教大师兄知晓,包管你吃不完兜着走!」
  聂雨色俯首道:「还请宫主为属下隐瞒。老实说,我是真怕了他。」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齐声大笑,笑得眼角迸泪,前仰后俯。「有这么怕?」「怕到发抖啊!」
  心结化开,两人再无芥蒂,片刻韩雪色抹去眼泪,喘了口气,转头道:「是了,那耿姓少年的来历,你怎么看?」聂雨色沉吟半晌。
  「他若是奇宫内的派系培养,只幽明略、飞雨峰两家有此实力。但「影魔」
  冰无叶有心计而无武功,「匣剑天魔」独无年有此能耐,却不像他的作风……属下有个极大胆的推想,那少年或与我风云峡有关。他的内力简直强得不像话,我与风篁豁命一击,他竟能震开,那一霎之力须在我二人合击之上;便打娘胎练起,也绝不短于三五十年之功,如何能够?此即是最好的证明。」韩雪色微微一怔,恍然大悟。「你是说老头子……但老四密信当中,并未提及此人。」聂雨色摇头。
  「那耿照说了,他与老四是生死至交,老四一向妇人之仁,信中没提,正代表有戏。我在此地稍作布置,将追兵引至他处,我们进越浦与老四会合,我能教他乖乖吐实。」
  韩雪色却有些踌踏起来。「倘若耿照真是夺舍大法所遗……」「那便再对他施展一次。是我风云峡的,永归风云峡所有。」聂雨色淡道:「况且,取回师父之所遗,宫主便毋须倚赖「奇鲮丹」了。此乃当务之急。」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6 14:54:36

【第二十卷:世间至邪】第九十九折:世无所制,圣佛遗愓
  耿照三人离开茶铺,风篁一反嬉笑怒骂,沉默地肩囊跨刀,一路无语。三人来到僻巷,耿照率先停步,回头拱手:「未及表明身分,乃小弟的不是,望风兄勿怪。」取出慕容手书一封,交与风篁。
  云都赤侯府虽曰「侯府」,拓跋十翼却无朝廷职衔,闲云野鹤,自在逍遥,纵有将军府的金字腰牌在身,未必能号令其弟子。慕容柔特地写了封信函,着四人配合耿照,视同将军亲谕。
  风篁细细读完,确认官防无误,双手奉还。「老弟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要不一股脑儿说将出来?奇宫武学、惊人内力,外带将军特使……就算你说你是皇后娘娘,怕我都不能不信。」
  两人相顾莞尔,猜疑俱都云消雾散,尽在不言中。
  耿照正色道:「将军说了,那物事须尽快取回,时间不多。关于李兄下落,不知风兄可有眉目?」风篁默然片刻,叹道:「人说慕容柔丝毫能察,有鬼神莫测之机,坦白说我是不服气的,看来今日不能不服啦。我等回报将军之后,本以为能多争取几天的光景,不料这缓兵计半点儿屁用也没有,也就多给了一天,当真是什么也瞒他不过。」
  「风兄的意思是……」
  「我师兄非是莫名失踪,而是躲了起来。这点将军应该看出来了。」风篁见他未露讶色,心中刺痛,肃然道:「此说或难取信于人,但我师兄李蔓狂嵚崎磊落,是极有风骨的读书人。他的外号可不是体弱多病的意思,「病刀」也者,乃病恶之刀,是去恶如疾,圣人其犹病诸!莫说宝血,便再珍奇百倍千倍的物事,也决计不会私自卷逃。」
  耿照道:「我观将军之意,对李兄并无疑猜,恐其遭遇不测,才派我前来接应。诚如风兄言,将军丝毫能察,有鬼神莫测之机,小弟是亲眼见得。将军既委请刀侯府寻宝,足见信任,这是不用说的。」
  风篁本不拘小节,豪迈一笑。「那我直说了。我等接到李师兄口信,说「物生变故,恐有大害,不敢携与大人。莫寻」。我师兄处事谨愼,他若这样说,那捞什子鸡毛鸭血肯定有问题。」
  按慕容之言,「天佛血」乃一枚水晶矿石,能有什么危害?就算上头喂有厉害的毒物,多的是隔绝毒染的法子,当先呈与将军后再作良图,何至携物躲藏,蒙受不白之冤?
  况且,还有另一处极不自然。
  「敢问风兄,」耿照沉吟道:「这口信是何人所传?将军说李兄思虑缜密,如此重要的讯息,手信应较口传稳当。那十六字口信中,以「大人」替代将军二字,传信显非贵府之人,否则毋须如此隐晦。」
  风篁笑道:「我终于知道慕容柔为何挑你啦。老弟心细如发,绝不好欺。」
  双手抱胸,蹙眉道:「这点我也觉得奇怪。传信之人是附近一名樵户,目不识丁,据他所说,是我师兄一字一字将口信说给他听,待背得分毫无错,才给了五两银子,让他在约定之处等我。」
  当日风篁来到绿柳村附近,未见师兄,树林里钻出一名樵子模样的中年人,神神秘秘说完口信,掉头便走。风篁岂肯轻放?翦了他的臂膀留下,发现樵子身无武功,只是寻常百姓。
  「大……大爷!这……这位英雄好汉!」樵子涕泗纵横,只差没跪下磕头:「求求您放了我罢。小人再不走,这条命就没啦!」
  风篁心想:「又没扭断胳膊,这也未免哭得太惨。堂堂男儿,忒也脓包!」
  逼问之下,樵子才抽抽噎噎道:「交代小人前来的那位活神仙说了,小人印堂发黑,命犯血光,七日内切莫与人接触,才能躲过一劫。小人在来此之前,叫家里人都先暂避亲友处,打算回家闭门,待灾劫过了再行团聚。」
  「……我师兄行走江湖,常以卜算的模样示人。」风篁道:「我只道是师兄信口开的玩笑,当下放那人离开,在绿柳村外等了三日,始终不见师兄前来,才将此事回报刀侯府。」
  耿照只觉迷雾重重,摇头道,,「令师兄不会无端编造谎话骗人,他教樵子疏散家人独居七日,必有蹊跷,看来一切线索,还须着落于那人身上。」
  三人赶往樵子居处,方走近山坳,便听得呜呜泣声,茅草屋前遍撒纸楮,屋前挂着尺许白麻,竟是发丧。问明孤寡,才知死的正是那名樵子,尸体尙未入殓,暂搁于屋中一角,以草席遮覆。
  风篁揭开一瞧,见他肌肤僵紫、发出臭味,怕已死了几日,头发脱落大半,露出青白的头皮,紧闭的嘴唇干瘪缩皱,撬开一瞧,缺了几枚牙齿,牙龈虽然肿胀,却是自然脱落,不是被人动手殿打所致。
  耿照身带官方文书,那寡妇以为是衙门之人,伏地悲泣,,「官老爷啊,请给俺作主,孩子他爹没病没痛的,怎突然就死了?定是给人害的呀!」风篁从尸体衣中搜出银两及一小瓶药丸,见耿照以眼神相询,低道:「当日我见他面呈疸黄、口气焦苦,发现此人有胆胀的毛病,遂以这瓶「排石丸」相赠。」
  耿照明白他是扭了樵子臂膀,加上师兄编造谎言,对樵子感到歉疚,以此补报,拔开瓶塞示之风篁。「风兄检查一下,看有无问题。」风篁嗅了嗅气味,闻到熟悉的郁金、金钱草气味,又倾入掌中检视,摇头:「没问题,也没有服用过的迹象。排石丸对水煎汤,不得径服,我曾详细交代。」
  耿照一指尸首脱发落齿的模样。「风兄,刀剑拳掌不会造成这样的伤痕,我能想到的只有用毒。」茅屋之中窗牖放落,闷湿而不通风,纵使丧家已打扫清洁,空气里仍飘散着呕吐、腹泻等秽物所遗的淡淡臭气。中毒之人常有上吐下泻的症状,益发落实了毒杀一说。
  风篁拨开死者的眼皮,又用银针刺了喉咙、胸腹、指尖等几处,面色阴沉。
  耿照虽不懂医理,见针尖银灿灿的无有发黑,显然喉中胃里均未染毒,不觉陷入长考。风篁细细检查尸体一遍,确定周身并无外伤,沉吟半晌,低声道:「该是毒杀无疑。只是这种毒物奇跪刁钻,银针验之不出,非常理能测度。须从越浦衙门调来高明仵工,方能解开这个谜。」说着拉耿照起身,对丧家大声道:「诸位请到屋外去!你们家大爷是中毒而死,尙不知有无残毒,未免沾染,屋里啥东西都别碰,赶紧出去!」这几句挟内力送出,发聋振聩,众人心神激荡,忙相扶而出。风篁紧闭窗门,唤人取来石灰,绕着茅草屋子撒了一圈,又道:「这位是镇东将军麾下,直属七品典卫耿大人!有他给你们家大爷主持公道,你们尽可放心。」
  耿照冷不防教他给卖了,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朗声道:「为查明真相,也怕余毒未清,此地谁也不许接近,待越浦衙门派来仵工查验完毕,再将遗体火化,让你等领回。」找来村中里正,吩咐封锁事宜,又取出银子安置遗孀。众人心服,连呼「青天」。
  那寡妇不住称谢,忽然想起什么,掏出一枚荔枝大小、药壳油亮的火红丸药,抽噎道:「孩子他爹那日返家,宝贝似的捧着这红丸,说是活神仙给的丹药,须待身畔无人、斋戒沐浴后,才得服用,吃了以后去厄解难,否极泰来。他……他若是叫人给毒死的,定与那活神仙脱不了干系!」
  耿照正欲接过,蓦听风篁低喝:「慢!都不许动,我来。」缓缓接近,一探手将红丸收入掌中,慢慢向后退去,见屋边有一只贮满雨水的大瓮,远远避开,回头道:「诸位都请散了罢?官府办事,百姓勿与。」里正疏散人群,丧家一一向耿照行礼,哀哀戚戚出了山坳。
  「风兄,那是什么?」耿照忍不住问。
  风篁示意噤声,待众人走远,将红丸掷入瓮中,轰然一响,瓦瓮炸碎开来,破片瓮水飞溅一地,威力十分骇人。「这玩意叫「水中蜂」,是我师兄从一名江上剧盗处收缴而来,他曾向我出示说明。」风篁解释:「水中蜂的信引乃特殊配方,遇水则燃,威力惊人,正是水战的利器。」
  耿照诧道:「李兄以此做为药物相赠,莫非这等杀器,也能治病救人?」风篁苦笑。「我师兄说,水中蜂的信引在水里的效果,还不及在醋里,遇酸威力还要再翻一番。」
  耿照面色丕变。人的胃囊中贮有酸液,专司消化,又比醋要厉害得多。李蔓狂诈称「水中蜂」为灵药赠予樵夫,这是赤裸裸的灭口,只是樵子不知为何竟身染奇毒,还没来得及呑下水雷便已身亡。
  「灭口」二字掠过脑海,耿照灵光一闪,忽然冒出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然而一一将李蔓狂的怪异行径嵌入,越觉丝丝入扣,彷佛都有了解释。他将弦子拉至一旁,附耳道:「妳回阿兰山禀报宗主,商请伊大夫前来,查验尸身到底中了什么毒。」弦子点头,忽道:「你呢?」
  耿照摇头。「我想到一件重要的事,要与风兄走一趟。」见弦子迟迟不动,不觉微笑:「妳放心,我好得很,会照顾自己的。妳报完讯息,先回朱雀大宅等我,我稍晚便回。」弦子点头道:「我等你。」这才转身离去。
  风篁见他若有所思,凑了过来:「怎么,你有什么发现?」
  耿照沉吟道:「风兄,我猜李兄让这人闭门独居、疏散家人,又赠以「水中蜂」火器,种种造作,与其说是灭口,不如说是「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风篁亦是老江湖,眉目一动,似是打开了另一条思路。「斩草除根有两层意思。」耿照娓娓分析:「樵夫目不识丁,由他口传的十六个字,完全可写于便笺上,再委请樵夫交付,如此更能取信风兄,风兄也不必在村道白等三天。以李兄之精细,却宁可倩人口传,硬让风兄蹉跎三日,只能说这便是他原初的目的,并非错漏所致。」「老弟的意思是……」
  「我有个大胆的假设:那「天佛血」上带有某种剧毒,便似疫病一般,可以随物传染,故李兄不能着落文字,无论写于何处,此物必经风兄之手,传于刀侯府乃至将军手中,如此众人的下场,便如那樵夫一般。
  「为传口信,李兄不得不牺牲樵夫,又唯恐樵夫与不相干之人频繁接触,致使剧毒蔓延,才设计他闭门独居、遣散家人,并吞服那枚「水中蜂」。如此虽杀一人,却能保住最多人的性命安全,是万不得已的计策。」
  风篁听得蹙眉。「方才你我都曾碰触尸体,只是银针无毒……」暗自提运内力,确认身体并无异状,才略宽心。耿照又道:「或许那毒素传播的方式,连李兄也不能确定,只能想方设法断去祸延。」
  「老弟方才说「斩草除根」有两层意思。」风篁浓眉一挑:「另一层的意思是—」
  「除了「阻止剧毒蔓延」,樵夫之死还有另一个作用,便是避免李兄的行踪被人发现。」耿照道:「风兄试想,李兄身怀蕴有剧毒的「天佛血」,毒素散播的方式尙且混沌不知所以,接触的人自是越少越好。他与樵夫说过话之后,便不惜将其灭口,若藏身处还与旁人牵连,岂非越杀越多,不知要牺牲多少?最好的法子,便是传讯、藏身皆与樵夫有关,如此只须牺牲一人,便能收手。」风墓恍然大悟,击掌道:「正是如此!」
  两人追上里正村民,打听那桂姓樵子是否还有其它落脚处。寻常樵猎上山,若遇暴雨泥泞,又或天色渐暗,往往不愿冒险摸下山去,故山间经常有自行搭建的简陋棚舍,里头摆些过夜的用品,便如行船人暂歇的渔屋。
  一名披麻的黝黑少年越众而出,面上泪痕犹未全干,大声道:「我知道,我带你们去!」却是樵夫桂某的儿子。三人结伴上山,那少年不过十岁上下,矫健如猿,似要发泄丧父之痛,于险僻山道间奔跃如飞,不多时便来到一处丫字形的狭峰处,两片山壁间似有平台,是搭建棚舍的理想地点。
  谁知林间焦黑一片,遍地残烬,兀自窜着余烟,「啪」的一声踩陷下去,灰化的烬土中飘出点点炙人火星,宛若流萤。火场居间矗着几条一人多高的雪白长柱,显是棚舍残余的屋梁,除此之外更无其它。(可恶,来晚了!)
  少年瞠目结舌,无视地面闷烧,赤着脚板来回狂奔,抱头喃喃道:「没了……没了!阿爹的小屋没了!」突然仰头咆哮,嚎啕大哭。风篁忖道:「这孩子倒是性情中人。」轻拍他背心,低声道:「好了好了,没事啦。」浑厚的内力到处,少年顿觉一股暖流涌入体内,灵台倏清,心绪宁定下来,双膝一软,缓缓扶树坐倒。
  风篁将他抱离火场,安置在阴凉的树荫下,抬见耿照一手遮眉、四面远眺,蹙眉道:「线索又断啦!这下,却还要往哪里找去?」耿照似未听闻,观察了片刻,忽指前方一片平铲似的险峻峰连:「那是什么地方?去得了么?」却是对少年发问。
  少年回过神,只看一眼便摇头。「那儿叫「猴儿落」,又叫「插天铲」,去不了的,没路。打猎的叔叔说那儿有熊,谁都不敢接近,要吃人的。」
  两人对望一眼,心念一同。风篁摸那孩子头顶,笑道:「带到这儿行啦,接下来我们自个儿走,快回你阿娘身边,路上莫贪玩。阿爷不在,你是家里的男人啦。」
  少年甩开手掌,片刻才咬牙道:「害我阿爹的人在那儿,是不是?」抬起一双熠熠发光的眼眸,黑瘦的腮帮子绷得死紧,宛若幼狼。风篁一时无语,少年也不等他回话,用力瞪着那片传说中连猿猴都爬不上去的险峰,彷佛将山形都镌在眼底,才转头离开;赤脚踏着林叶的沙沙声不过一霎,片刻便不见踪影。「眼神挺狠,合适练刀。」风篁摇头苦笑。「……就是性子倔了些。」
  耿照也不知该说什么,沉默打量着那片刀削似的峰险,喃喃道:「离太阳下山不到两个时辰了,不知道过不过得去?」他毕竟是在山林里跑大的孩子,明白要攀越这等穷山峻岭,最好备齐绳索、钉钩、干粮食水、御寒衣物等,越是经验丰富的猎户樵子、行山之人,越不敢轻忽托大。只是现下回头准备、待明日一早再出发,怕是无此余裕。
  风篁眺望山形,豪气顿生,大笑道:「我在南陵爬过比这个还要荒凉瘴疠的龙牙大山,身上只有一柄破烂镰刀!在沙漠中险死还生的次数,更是数也数不清啦。区区「猴儿落」,也只能难得了猴崽子。」「风兄说得是!」耿照也笑了。
  两人一路披荆斩棘,朝「猴儿落」前进。风篁轻功高明、耿照皮粗肉厚,均擅深林行走,能辨山形兽径,才攀得险峻的插天铲。要换了他人,纵使武功修为较二人更高,缺了逢山开路的经验,恐将陷于老林深处,不知伊于胡底。
  饶是如此,也爬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攀上插天铲。风篁眼尖,觅得一条较易落脚的林道,两旁刺木丛有被利器劈砍过的痕迹,两人心知找对门径,不发一语,加紧拨路前行。
  要不多时,眼前豁然一开,密林尽处露出一面峭壁,林壁之间约有百步的空旷平野,远远望去,峭壁上大大小小的天然岩窟错落着,牵藤攀葛,只底部一个大窟上的挂藤悉数摘除,以参差不齐的老干壮枝扎起木排虚掩洞口,权充门扉。
  野兽自无门掩之举,洞中必定是人。
  耿、风二人的衣衫俱被荆棘割得条条碎碎,肌肤上血痕密布、又红又肿,脏污汗臭便不说了,狼狈一如野人。风篁见到岩窟人居的痕迹,事情露出一丝曙光,什么辛苦都已値得,心情略为放松,回顾耿照:「佩服的话我就不说了。这四面都是荒山,你怎知要往最荒僻无人的「猴儿落」寻来?这是连村里的猎户樵夫都不来的地方啊。」
  耿照摇头道:「我也不能肯定。忖度李兄心思,定然希望受牵连的人越少越好,他既烧了林间小屋,湮灭形迹线索,岂能掉头下山,往会遇到其它人的地方走?我看四面山势,只此地最不可行。我若是他,便来此间。」
  风篁沉默片刻,喟然道:「自出了这事儿,我一直担心旁人误会师兄,以为他贪财夺宝,总是拚命为他分辩。此刻方知我对师兄的了解信任,竟还不及你。」
  整了整破烂的衣襟,向他深深一揖,转身大步出林,扬声道:「师兄,我是风篁!风篁来寻你啦!」
  两人并肩而行,忽觉脚下沙沙作响,彷佛踩碎落叶,低头一瞧,见靴底真是枯腐一片;再看得几眼,平野之间的花草泰半凋残,连岩窟的挂藤也是干瘪黄脆,风吹即断。明明是早春时节,严冬却彷佛躲于洞窟中,兀自摧残着左近的花树草叶,夺走一切生机。
  两人交换眼色:「是那异毒!」齐齐倒退回林间,直到不见枯黄为止,俱都骇然。「那……那是什么东西!怎地如此厉害?」风篁不顾观瞻,忙盘膝运功一周天,里里外外检查一遍,却不见有什么异状,从行囊中取出一瓶丸药,倒出一把自服了,也给耿照倒了满掌。
  「这丹以我师的独门秘方「铜驼苍漠散」炼制,能化解多数毒患,多服无害,快些吃了。多吃点!」咬开水囊仰头吞了一口,急忙塞入耿照手里。耿照和水服药,只觉那铜驼丸呑入腹中,一股甘洌清凉涌上来,药力瞬间散入血脉,通体舒畅。
  隔着低矮灌丛眺望,林被枯黄的部分与尙绿处泾渭分明,彷佛被人划了个圈子,以洞窟为中心,方圆约七八十步内花树俱凋,竟无活物。出了这个范畴,依旧草青叶绿,鸟啁虫鸣,全然看不出异状,饶是风篁见多识广,也没听说过这般异质的毒物。他目光奇锐,瞥见树冠深处栖着一圑动也不动的乌影,拾石甩出,「啾!」打落一头耳羽如角的大雕鸮来。雕鸮乃是猛禽,面盘特大,形如猫狸,头部生有两支冠角似的尖长耳羽,昼伏夜出,又称「夜猫子」。
  那雕鸮大如阉鸡,羽尖都作灰白,显是一头老鸮,平日啸傲山林惯了,不想竟于睡梦之中被飞石打落,摔得头晕眼花,鼓翅满地扑跌,一时站立不起。
  风篁连翅带鸟,双手抓着往前抛,老鸮被扔进枯草圈里,摔了个跟斗,一跳一跳的踅了几圈,摇摇脑袋,「泼喇」一声振翼飞起,高高低低地飞往岩壁间,暂栖于一段光秃斜枝。
  要说枯草圈内有毒,雕鸮也未免太活蹦乱跳了些。两人观察片刻,才又大着胆子走进草木凋萎的范畴内,风篁按着腰后刀柄,另一手捏着药瓶,稍有不对,便要吞服铜驼丸祛毒。
  忽听木排后透出一把痦哑的喉音:「停步!都给我退回去!」语声方落,紧接着一阵剧嗽,似将呕出心肺,闻之亦觉痛楚。风篁微露迟疑:「师兄……师兄?」不觉上前几步。
  那人咳了一阵,厉声道:「退回去!老二,再不退后,休怪我翻脸无情!」
  风篁辨清语调口吻,确定是师兄李蔓狂,大喜过望,忙拉着耿照退后几步,扬声道:「师兄!你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内伤,还是中了毒?我随身携有师尊的灵药,你先服些。」便要将水囊药瓶抛去。
  洞中李蔓狂大喝:「休来!但凡沾着此间地面之物,俱不能留在世上。你也一样,速速退后,直到不见枯草为止,否则我便呑下「水中蜂」,一把火将里外烧成白地!」风篁素来敬畏师兄,忙道:「好、好!我退后便是。」拉着耿照退出界线,提气道:「小弟已照师兄吩咐,可否现身一见?」李蔓狂不置可否,只说:「老二,我小瞧你啦。没想是你最先寻来。」声音似非来自木排后,而是在岩窟更深处,开口总带着嗡嗡的空洞回响。
  风篁面有愧色。「师兄,不是我找的。这位是将军特使,流影城的耿照耿兄弟,是他辨出了师兄遗留的线索,才循线至此。」
  耿照踏前一步,抱拳朗声:「将军担心李兄,派小弟前来接应,并无丝毫猜忌之意,还请李兄勿疑。敢问李兄,致使此地寸草不生,以及山下那位樵夫发脱齿落的毒源,可是李兄手中的「天佛血」?」
  李蔓狂沉默半晌,忽道:「桂进武……我是说山下那位樵子的家人可好?可有出现发脱齿落、肌肤干枯,又或腹泻呕吐的症候?」不问樵子如何,自是知其无幸,而「水中蜂」终未生效,否则何来发脱齿落云云?
  耿照仔细回想,摇头道:「没有。他妻儿都很健康,长子还为我们引路,找到了山上小屋,身手矫健,不像患病染毒。「天佛血」的异质毒素,可有潜伏不发的特性?」洞窟回荡,令李蔓狂的声音倍显虚无。「这邪物并非是毒,无药可解,没有什么潜伏不发的问题,只是不断剥夺生机,无休无止。我藏身于此不过数日,洞外的草木虫鸟次第死去,完全没有征兆,也感觉不出异样。外头枯黄的范围有多大了?」「约七十步左右。」耿照老实回答。
  「最迟在两日内,你们将连现下的立足之处也无。」李蔓狂衰弱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苦涩。风篁关心情切,急道:「师兄!此物至邪,怎能长久持有?连洞外的草木都受影响,你的身子……」
  「这是我目前还活着的唯一理由。」李蔓狂淡道:「邪物剥夺生机,所经处一片死寂,那樵子桂进武借我小屋暂住,当时我受了重伤,起居无法自理,桂兄照顾我数日,便已形容憔悴,肝胆病变加剧,竟成痼疾。而我的伤势却飞快痊愈,他直呼是「活神仙」。
  「我尝试将此物毁去,无奈刀剑烈火难伤,要找荒僻处遗弃,洞外的情形你们也瞧见了,将它埋于此间,怎知不会令整座山里的活物俱都灭绝?所以我还不能死,在我身上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得以苟延至今,若能勘破其中玄机,苍生有救矣。」若非亲睹这副骇人的景象,不免认为他危言耸听,此际两人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平生所知所闻,竟无一可与这邪力相抗。万一「天佛血」的异能不受局限,影响范围无有尽头,那么李蔓狂之言绝非夸大,此乃苍生浩劫。
  耿照不知此物何来,想起绮鸳所说,欲解破谜团,须从来历下手,审愼开口。
  「请恕小弟冒昧。敢问李兄,这「天佛血」却是从何处得来?」风篁接口道:「据说央土僧团寻找此物,已有数百年的光景,无数学问僧考据典籍、费尽心机,理出头绪若干。将军交家师四份文书,各指出一条线索,着我师兄弟四人分头调查,我是往西北关外去的,花了三年却一无所获,差点死在沙漠里。我记得师兄那份最是混沌,实在是看不懂,只好留给脑筋最灵光的人。」
  李蔓狂道:「也没什么灵不灵光。我查访东海古刹,参酌文献,推断此物数经战乱而未曾现世,必还在世家手中,一一筛选过后,发觉一处可疑;监视了大半年,才于偶然间得见。」
  他说得轻描淡写,然而其中耗费的才智心神、卓绝坚忍,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否则以央土僧团寻「天佛血」数百年的苦心与执着,宝物早露了行藏,怎能留待李蔓狂发掘?耿照心想:「将军说到刀侯座下四大弟子,独对李兄青眼有加,此人之能,果非泛泛!」忍不住问:「保守「天佛血」的世家,愿意交出重宝么?」
  李蔓狂淡然道:「以慕容之偏狭,既知此事,便派大兵包围,不惜流血杀人,也不容他人说个「不」字。我本打算登门拜访,与何堡主力陈利害,劝他交出宝物。何氏家大业大,于泉壤城郊坐拥华厦广间、园林盛景,一向蹈光养晦,无涉争端。实不必怀璧贾祸……」
  「等等!」耿照听得一愣,猛然插口:「李兄说的何堡主,可是啸扬堡的「虎剑鹰刀」何负嵎?」「正是。」李蔓狂不知他心中震骇,娓娓道:「这百二十年来,「天佛血」一直被保管在洪泽津啸扬堡何家的密室之中,不曾泄漏半点风声。若非将军的文书指引方向,这邪物自当收藏于地底秘窖,未得祸世害人。」
  李蔓狂在啸扬堡何家庄园外监视了大半年,终于见到传说中贮装佛血的织银袋。
  据佛经记载,这种奇特的布匹名唤「碧鲮绡」,为东海鳞族圣物,天佛降世时,龙皇玄鳞谒求回复龙身之法,天佛应允,刺血为盟,以玄鳞随身的碧鲮绡贮盛,做为交换的盟证。现存的释典中并没有天佛血出世的记录,所见均作「佛血碧鲮」,意思是说:有幸见到天佛圣血的,也只是见着了贮装的碧缓织袋。碧鲮销遂成为圣物天佛血的代表。
  何家先祖保管佛血已逾百年,世人浑无所觉,可见其小心。何负嵎秉承祖训,少年闯荡江湖,持虎翼飞梭于锋会夺冠,大出风头,也未有曾人疑心与天佛血有关;于保密一道,这位何堡主该是亦步亦趋,不敢轻忽大意。
  不知何故,自何负嵎接获一封书信,突然变得焦躁不安,经常彻夜禀烛,直到天明,某夜甚至打开书斋秘道,取出贮于箱锁中的碧艘绡织袋,反复观视,才被暗处的李蔓狂窥见,终于确定天佛血下落。
  李蔓狂加紧监视,考虑了几天,决定上门痛陈利害,力劝何负嵎交出圣物,免遭镇东将军对付。正想离开监视处,对面书斋檐上忽然出现一条人影,何负嵎分持鹰刀虎剑,沉声道:「尊驾来信恐吓,入啸扬堡如无人之境,真当我何家无人了么?」不由分说,便与他动上了手。
  「看来,何堡主是将李兄当作寄信之人了。原来那是封威胁恐吓的信函。」
  耿照知后来雷奋开去抢虎翼飞梭,以大太保之嚣狂,不定便是他寄的信,预告将上门夺物。无巧不巧,教何负嵎撞见了亦为图谋「宝物」而来的李蔓狂,两事拧作一事,有理说不清。
  李蔓狂叹道:「我不欲做宵小之事,无奈行如宵小,百口莫辩,若抽身离去,此后事情就难办啦,只得留下与何堡主周旋,徐图解释。」虽未明说,但何负嵎的武功似不足以对他造成威胁,犹有周旋解释的余裕。变故却在此时发生。
  激斗之间,一名蒙面人无声无息自书斋掠出,手中银光一闪,李蔓狂福至心灵:「碧艘绡!」舍了何负嵎跃下檐脊。何负隅的惊骇绝不下于他,正欲反应,背后又冒出另一名黑衣人,手中利芒一闪,他左肩鲜血喷出,却连对方如何出手也没能看清。变生肘腋,李蔓狂不得不做出取舍,径朝盗取「天佛血」的头一名黑衣人扑去;谁知眼前黑影微晃,也不见那人蹬腿借力,身子便如箭离弦,斜斜飞上屋檐,恰与李蔓狂交错而过。
  李蔓狂身在半空,勉强出刀,「叮」的一声不知削中何物,双足踏落地面,檐上顿成一对一一的形势。那人才上得屋檐,袍袖一挥,何负嵎手中鹰刀啷锵坠地,这回连李蔓狂也没能看清其出手,心中骇异:「世间……居然有这样的武功!」刀柄一撑,整个人如飞燕般射返屋顶,持柄掼出,刀尖直搠那人背心!
  那人没料到他由下而上,刀竟来得如此飞快,一丈有余的距离眨眼便至,身子一挪,倏然飘开。再见其身影时,李蔓狂才知他是平平滑开数尺,却不见移动的轨迹。此夜以前,他平生所见武功最高之人,当属恩师拓跋十翼。师父早年创制的绝学如驼铃飞斩、回雁刀法等,也都是讲究速度的武功,但他做梦也没想过世上竟有如此身法,简直就像鬼魅一般。
  何负嵎纵使不明所以,总算也知何人是友、何人是敌,不顾左臂伤痕,挺剑斗上了后一名蒙面人。
  那人身形矮胖,被夜行衣勒出偌大肚腩,甚是滑稽,身形步法却极灵活,毫不显迟滞。他以一双肥呼呼的肉掌与锋利的钧天剑器「虎翼飞梭」相斗,居然攻得多、守得少,偶尔掌剑相交,迸出连串铮𫓽脆响,显然指间夹有利器,坚锐不逊于虎翼。
  蒙面胖子游斗片刻,五指寞张,振腕一挥,何负嵎的胸腊突然爆出五道血箭,所幸他身子本能一缩,并未伤及脏腑,踉跄几步,几乎跌下檐瓦。
  李蔓狂本要去追天佛血,灵光一闪:「我身法不及对方,而这两人必是同党!」
  转身补位,挥刀敌住那蒙面胖子,赫见他脸上蒙的不是黑巾,而是一张极其诡异的木刻面具。
  「面具?」风篁听得蹙眉,忍不住问:「什么样的面具?」洞中传来李蔓狂嘶哑疲应的嗓音,平添几许鬼气。「那面具的模样,像是两只大雁的翅膀并在脸上,只挖了两个眼洞,又像是人的手掌长满羽毛,羽上一丝一丝全都刻画出来,说不出的怪异。」
  耿照想起横疏影之言,浑身一震:「是「下鸿鹄」!」忙问:「另一位武功奇高的,是不是戴着木刻的鸟形面具,身形瘦削,有几分仙风道骨;虽未持剑,所用路数却像是剑法?」风篁露出异色:「老弟知道这伙人的来历?」
  李蔓狂却道:「不是。那人便只黑巾蒙面,不高不矮,体态如寻常男子,没甚特征。至于武功路数,说来惭愧,我连逼他出一招的能耐也无,只知身法奇诡,如鬼如魅,是我平生仅见。」
  风篁沉吟道:「也可能是作贼心虚。此人功力之高,在江湖道上定是大大有名,一出手便漏馅啦,这才缩头缩尾,不敢以自家武功示人。」
  耿照微感失望。姑射五人中,他唯一见过的只有古木鸢,那戴着并翼鬼面的黑衣人与横疏影描述的「下鸿鹄」虽相似,毕竟没有十成的把握。
  离垢刀现世、啸扬堡灭门一案,已知是姑射所为。按时间推算,这场「天佛血」之争却还在诸事之前,其时何负嵎尙未化为刀尸,「唯我魔宗,东海称雄」
  等十六字留书也还没镌上化为血海焦烬的啸扬堡……天佛血与妖刀之间,究竟有何牵连?
  又听李蔓狂续道:「我本想与何堡主连手,合战那戴着面具之人,逼得另一人回头救援,以免追之不及,反倒失了「天佛血」。」
  岂料这如意算盘却错得离谱,李蔓狂只与面具怪客换过两招,那黑衣人神不知鬼不觉出现,一掌将稍事调息、正准备上前的何负嵎打得仰天瘫倒,虎剑飞脱,整个人溜过屋瓦向下滑!
  李蔓狂方避过面具怪客的连环掌势,猿臂一捞,堪堪抓住滑过的何负隅,却被下坠之势拖得后仰,刀柄「哗啦!」贯破绿瓦,勉强稳住身形,已然无法接敌,遑论同时应付两名敌人。
  (……不好!)
  正自危急,忽一阵天旋地转,彷佛中了什么迷魂药物,李蔓狂胸中烦闷、头痛欲裂,几乎跌落地面。更怪异的是:两名不速之客也跟着跟跄,武功极高的那个黑衣人尤其严重,先前李蔓狂总觉他身影朦胧,望之不清,此刻竟单膝跪落,露出覆面黑巾的一双眼微微瞇起,眼角深皱如镌,初次显出老态。黑衣人随即发现问题之所在。
  他手一扬,一圑银光挟着劲风越过李蔓狂的肩头,失速向下坠落。「……天佛血!」
  李蔓狂不及细想,猛然抽刀,头下脚上向后鱼跃,凌空抓住碧验织袋,落地前及时弃刀,以免利刃自伤,连滚两圈一跃而起,见檐上何负嵎与那矮胖的面具怪客已双双不见,黑衣人则踩着檐头瓦当,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片刻才缓缓倒退,倏地消失在屋脊后。
  「这……是怎么回事?「天佛血」他不要了么?」耿照与风篁面面相觑。分明胜券在握,岂能拱手让人?黑衣蒙面客的行径云遮雾罩,教人捉摸不透。
  李蔓狂低声一笑,听来有些阴森。
  「这一路上,他从没放弃过「天佛血」。便在此刻,我也能感觉他就在左近,双目灼灼,正盯着这里的一举一动,一有机会便要出手抢夺,谁也阻止不了。」
  语声方落,林中忽然惊起无数飞鸟,呱呱啼叫与扑翼声十分吓人,杂羽黄叶簌簌落地,彷佛呼应着洞中之人的阴沉警语。
  风篁按刀四顾,显然并无旁人。耿照自入林以来,碧火功的先天灵觉始终保持高度警戒,莫说人声,连人味都未多嗅得半点;若有人能无声无息在附近窥视,他却浑无所觉,这份修为恐怕还在古木鸢、甚至「琴魔」魏无音之上。这样的武功要从李蔓狂手里夺回天佛血,何须隐匿窥视?
  洞内突然传出窸窣声响,似有什么拖行而至,随即「喀喇」一声,木排被挪开尺许,露出半边黑影。
  「我师兄要出来了!」风篁喜动颜色,跨刀起身:「师兄!」「退后!」黑影微微晃动,似正适应着洞外逐渐西斜的丹红,嘶哑的声音宛如野兽。「让你们瞧瞧,那人之所以不肯离开、却又不敢靠近的原因。再退三丈,快!」
  两人依言退入林道,视界顿如两扇半闭镂窗,缩至身前一片。片刻,洞中走出一条披着连帽斗蓬的佝偻身影,双手拄了根比头顶高出尺许的长杖,杖头缚着两条长长的白绦,迎风飘飘,成为那一身如影灰黑之中,唯二的两道明亮。
  那人步履蹒跚,移动的速度极其缓慢,全身重量似都倚在杖上,若失撑持,连站立亦有困难。斗蓬后斜佩一条三尺来长的黝黑物事,通体布缠,看不出是长剑或直刀,然而那种后腰斜插的跨刀习惯,与风篁、甚至任宣如出一辙,兴许是刀侯府中直传。「师……」风篁喊得一半忽然噤声,愕然片刻,喃喃道:「这人是谁?我师兄……我师兄非是这般模样。他相貌堂堂、丰神俊朗,一向是青衫儒服,潇洒倜傥,不是我这样的鲁汉子大老粗。」「那位不是李兄?」耿照警醒起来,全神戒备。「刀是我师兄的刀,那是不会错的。好好一个人,怎会……变成这样?」山风忽落,岩壁刮下无数枯叶,连悬枝上的雕鸮也振翼惊起,不住盘旋枭啼。那人衣发皆逆,兜帽中漏出大蓬白发,其中几绺被刮得飘卷而出,便似风中残朽,与藤叶无异。
  他抬起头,黑色兜帽下一片灰败,瘦削的面孔带着毫无光泽的死白,眉毛、头发也是一般,只有瞳仁是妖异的酒红色。风篁惊静得说不出话来:这张脸的的确确是师兄李蔓狂,却彷佛凭空老了四五十岁,昔日文质彬彬的青衣书生竟成深山野伏、半人半妖的模样,猛一见时几乎无法认出。
  披着漆黑斗蓬的白发妖人举起手,手上肌肤与眉发相类,同是毫无光泽的灰白,捏着一只银灿灿的小口袋,掌心朝上,慢慢摊开五指,一团炽烈的红光骤亮,刺目之甚,竟无法辨清形状。
  耿照忍不住遮眼,谁知奇变倏生,脐间毫无预警地发出难以忍受的异热,白光透出衣布,似将脱体,与李蔓狂手中炽红遥相呼应。耿照气血翻腾,踉跄跪地,运功苦苦压制久未失控的「化骝珠」奇力,见李蔓狂抬起手掌,头顶盘旋鸣叫的雕鸮身子一颤,直挺挺坠落地面。
  「我与那人半空交错的一刀,划破了碧缓绡的织袋。」生气被夺、全身白化的刀侯首徒凝着掌中之物,苦涩一笑,嘶声道:「从那时起,沉睡袋中千年的邪物便即苏醒,当此之世,再没有能阻止它的东西!」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6 14:54:52

【第二十卷:世间至邪】第一〇〇折:离缘而聚,凝琼霜华
  奇异的变化却未停止。
  李蔓狂脚下的地面,正以绝难想像的速度荒芜著,原本已是枯黄壹片,枯草却又迅速干萎,不住发出「劈啪」轻响,露出底下的泥土地来,旋即砂化。李蔓狂忍不住仰天大笑,夹杂剧咳的嘶薄嗓音如嚎泣般,令人不忍卒听。
  「浩劫!这是天降之浩劫啊!苍天,何以独我不死?何以竟独我不死!」天佛血似感应他的悲狂,如邪兽张牙舞爪,血光益发炽亮。几乎同时,壹道耀眼白芒自林中迸出,风篁诧异回头,见耿照双手掩腹、神情痛苦,那惊人的光芒穿出指缝,毫不逊于师兄手中的天佛血。
  「耿……耿兄弟!这是——」风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直觉是被天佛血的邪能所害,回头大叫:「师兄!可否先收起那物事?耿兄弟受不住啦——」蓦听壹声虎吼,少年昂然而起,脐间白芒四向扩散,如光罩般于周身流转;被白芒映照的时间壹久,原本那种精血元气迅速凋萎的不适竟大幅消褪,不觉愕然:「难道这白芒……竟能抵御天佛血侵蚀?」未及开口,耿照已调匀气息,大步向林外行去!耿照的感觉比他更为强烈。
  原以为化骊珠又将失控,抑或感应危机,自行脱离宿主的身体;与天佛血的短暂共鸣后,赫然发现红光的侵蚀竟被白芒所隔,想起漱玉节曾经说过,化骟珠乃真龙残躯所化。天佛血是天佛刺与玄鳞的盟约之证,双方既是对等关系,化骟珠拥有足以对抗天佛血的力量也不奇怪。
  他决定冒险壹试,迳朝李蔓狂走去,小心观察红光与白芒的角力变化,提声道:「李兄!小弟或有应对之法,请将佛血交与小弟!」所经处天佛血的侵蚀异能戛然而止,仿佛他足底蕴有无限生机,直到靴跟离开地面,焦枯化砂的骇人景象才又继续运转。
  李蔓狂凤目倏睁,酒红色的妖瞳迸出异光,仿佛见到壹线希望,将摊开的手掌平举向前,以天佛血对正耿照,希望找出第二个不惧妖物之人。
  耿照走进二十步内,感觉化骟珠涌出的对抗之力开始造成负担。骊珠奇力极不安定,若无相匹配的内力压制,失控乱窜尚称事小,于诛杀岳贼壹役,甚至发生过吸走他全身内息以图自保的情况。吐出白芒的化骊珠剧烈震动著,不安定已逾当日死斗岳辰风时,仿佛壹霎眼便会轰然炸碎。耿照被逼著从四肢百骸挤出力量注入骊珠,这是他于壹日十二时辰内,第er度豁尽全身之力,已较介入风、聂二人时熟练得多,对油尽灯枯的虚疼之感益形麻木,咬牙鼓劲,终于突破十步范畴。
  「退后罢!」长发凋白的黑衣男子逆风舞袖,垂落眼睑,低道:「你尽力了,耿兄弟。且不论你身带的异物为何,它并没有完全抵御天佛血的能耐。除非世上还有第二只碧鲮绡织袋,否则,便只能由我贴身收藏这枚邪物,以延缓它呑噬万物生机。」
  耿照咬牙道:「李兄……李兄须尽早……尽早就医,以免……」壹抹鼻下温黏,赫见满手血渍。他忍著急涌的疼痛不适走近三步,浑身簌簌发抖,双手抱胸、低头偻背,极尽艰难才勉强迈出步子,每壹步都要休息良久,仿佛走在壹场看不见的风暴之中。
  李蔓狂不觉失笑。「若非你冒著九死壹生的危险,我便要笑你虚伪了。怎么慕容柔麾下,还有在乎旁人死活的么?你果然不是他的嫡系出身啊。」耿照见他无意放下天佛血,解刀离鞘,嘶声道:「李……李兄,还……还请交出佛血,否则,小弟要不客气啦!」
  远方风篁见他亮出武器,师兄却衰如风中枯草,忧急交迸:「怎搞到兵戎相见的地步?」踏出林边,顿觉壹阵头晕眼花,五脏六腑疼痛起来,尤以脊柱为甚,连自诩硬汉的他都难以忍受,对天佛血的威力不禁骇然,只得跟跄倒退,奋力提声:「耿……耿兄弟!我师兄身体衰弱,你莫……」恶的壹声,转头呕出壹口青黄酸水,抚胸跪地,壹时动弹不得。
  李蔓狂大笑起来。「衰弱之人,如何保得天佛血!」拎起缠著白布的杖头壹挥,大半截黑杖突然飞出,露出青锋鉴人的长直刀身。原来他手里那杆比人还高的直杖,竟是壹柄单锋斩马剑!
  所谓「斩马剑」,与弦子的爱刀灵蛇古剑壹般,均为旧时刀制,现不通行。
  唐刀或还有人用之,使斩马剑的却只此壹家,再无分号。
  那刀宽约三指,长逾九尺,竖直比壹名成年男子还高,刀柄约占了壹半,通体平直、毫无弯曲,刀锷仅壹圈小小方环,无怪乎装上了刀鞘,会被误认为是长杖。刀身于近锷处镌有「上方禁宝」四字篆刻,而缠著白长丝绦的,正是柄末的刀环。
  李字世家乃武儒名门,昔年抢海儒宗退出历史舞台后,李氏仍在东海、央土王权下历任高官,位至三公,钦赐斩马剑壹柄,名曰「上方」。李家融合刀、剑、长兵之利,成为武儒宗脉中独壹无二的壹支,李蔓狂这柄九尺长刀虽非乃祖所遗,却继承了家族代代相传的名号,仍叫「上方」。
  他持上方斩马剑于臂后,握著佛血的左手拄鞘为杖,支撑身体,长长的刀锋闪著狞恶的青芒,霍地旋扫而出!七步外,耿照顿觉满眼刀光风压及体,只来得及连刀带鞘往前壹架,「铿」的壹响,整个人被砸飞了出去,落地已在壹丈开外,起身时刀臂仍不住震颤,刀口卷起,如击铜鼎金钟,分外凄厉。
  这壹摔距林边仅十来步,耿照被磕得手臂酸软,脐间的骟珠倏然黯淡,护身的白芒迅速消褪,他蜷在枯草沙地上痉挛抽搐,眼、耳、鼻中淌出鲜血,而天佛血的侵蚀异能仍持续发挥作用。
  李蔓狂不及收刀,随手扔去刀鞘,捏起破损的碧鲮绡织袋摁在胸口,拖刀退回洞口,嘶声道:「老二,快把人拉回去!」风篁飞扑过来,搀著瘫软的耿照掠回去,灌水喂药施救。
  再睁眼时,但见满天星斗,周身寒凉、鸱枭啼叫,虽是林间景致,所见却与白日不同。耿照坐起身来,覆著的粗毛毡滑至腰际,头晕恶心尚未全褪,他抚著额角调匀气息,强抑下反胃之感,发现置身壹处陌生的林间隙地,身旁生著熊熊篝火。火堆对面的树影下,风篁胡乱盖著披风,头枕双臂,闭目道:「别急著起来,多喝点水调复壹下,要不吐个没完。那玩意忒厉害,我拖著你退出壹里开外,兀自头晕眼花,再多待片刻,几条命都不够玩。」按了按腰后,不觉激眉:「娘的!痛死我了。莫不是败肾?」
  他说得半点也不假。耿照勉强坐了会儿,突然弯腰呕出大把酸水,直到腹中空空如也,仍撑地干呕不止,只得乖乖躺了回去,以毛耗垫高头颈,才觉得舒服些。
  「你衣袋里那块宝贝什么名堂?我瞧挺厉害。虽不敌天佛血,也算难得了。」
  风篁扛他至此,照拂时并未揭衣窥视,以为是贮在衣内的珠玉之类。此际见人醒来,才忍不住好奇,探问宝物来历。
  耿照心想:「风兄磊落。要换了旁人,揭开壹看便是,何须苦等?」未敢泄漏化骊珠之秘,只说:「是偶然得到的壹枚宝珠,有辟邪除秽之能,著实救过小弟几回。原以为能抵御天佛血的邪力,怎知道……唉!」又问:「李兄呢?他还好么?」「不知道。后来便没见了,也不知情况如何。」闭目壹笑,怡然道:「我师兄的刀法很厉害吧?你能正面接他壹记斩马剑,也不容易了。」想起那比鞭梢还长、腾龙壹般的矫矢青锋,手臂犹有些酸麻。如此沈重、锋锐、破风裂土的壹刀,莫说斩马,连凌空掷来的千斤石狮都能壹分为二,耿照心有余悸,摇头笑道:「李兄当真厉害!随手壹剑,便能毁了壹口新刀。」
  风篁叹道:「他模样忒衰弱,刀上劲力却……我不会说,总之是怪。那天佛血到底把我师兄怎么了?」
  耿照本不知李蔓狂武功深浅,接他壹刀后,不由得想起他口中那名武功绝强的黑衣人来。以李蔓狂的功力,在那人面前连壹合也没撑过,那该是什么样的武功修为?他脑中杂识纷乱,身子又极为不适,半天也没理出头绪来,益发烦躁,喃喃道:「风兄,这下……我们该怎么办?」
  风篁默然半晌,才睁眼眺著星空,笑道:「你回去禀报将军,说说我师兄和天佛血的事,慕容柔聪明绝顶,说不定会有法子。要是他听不懂人话,执意瞧个究竟,你把他拉上山,我师兄会很乐意拿佛血照他壹照,替大伙儿省省事。」
  耿照发现刀侯座下弟子除任宣外,无论风篁或李蔓狂,说起慕容柔时神态并不恭敬,多半直呼其名;偶尔加上「将军」二字,也是调侃意味居多,倒与多数东海武人相类。
  风篁笑道:「老弟,我说白了,要不是今儿认识你,我对慕容柔的恶感还要再多三分。他不喜欢江湖人,我们这些江湖人也不喜欢他,礼尚往来,天公地道。」
  凝思片刻,仍是摇头:「我师行事向有深意,但我实不明白,恩师本是闲云野鹤,这些年却壹反常态,让我等为慕容效力,若非如此,大师兄何至沾上天佛血的麻烦?任宣那小子出身官宦之家,也还罢了,我们这些江湖大老粗,壹不求闻达二不求富贵,攀附将军做甚?官场疆场,那也不是练刀悟道的地方。」
  耿照本想为将军辩解几句,听他对慕容柔并无恶意,只是不爱受拘束而已,为免越描越黑,索性不答腔,只道:「风兄何不问壹问刀侯?他老人家的意思,也只他老人家清楚。」
  风篁摇头。「恩师闭关,我已许久未见。这几年在外奔波,都是靠书信问候。」
  耿照见他神情黯然,想是将军指派的任务令他们师徒分离,不敢多问,转头望向岩壁。「纵使带回消息,李兄的身子却该如何是好?那天佛血的威能,简直是无物可挡,饶是将军脑智过人,也不能与邪物对抗。若延误了李兄就医,只怕大大不妙。」「怎会「无物可挡」?那鬼物藏在啸扬堡何家忒多年,也不见出过什么乱子。」「风兄的意思是……」
  「碧鲮绡。那玩意正是天佛血的克星,要不是我师兄不小心削破了袋子,今天也不致闹到这般田地。再找壹只碧艘绡织袋,把它装起来不就结了?」风篁耸肩壹笑,目光投向远方。「放心罢老弟,无巧不巧啊!我刚好知道上哪儿去找。」
  OOO经过壹夜,两人体力、内力恢复大半,翌日清晨起个大早,循原路下山。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才回到平地,赫见壹大壹小两条身影候于入山处,正是弦子与樵子桂进武之子。
  少年踞于壹只老树墩上,身子微微前倾,狼壹般的双眼紧盯著山道,直到发现二人的踪影,仍是壹动也不动,仅是挑了挑眉,泄漏壹丝丝「终于来了」的心绪波动。「他妈的!这小子我越看越中意啊。」风篁笑顾耿照道:「比你合适练刀。」你夸他便了,用得著损我么?耿照苦笑。「风兄觉得小弟哪里不合适?」
  「你太婆妈。」风篁哈哈壹笑,双手叉在胸前。
  「无论介入我与聂雨色的拼斗,抑或接我师兄壹击,那都是极端危险、得有大本领的事儿。你干这些却不为争胜,只想说道理,故置人、置己于险地而不自知。身上分明有刀,可惜你不是使刀之人。」
  「身上有刀?」
  「明人眼底不做暗事。」风篁笑道:「耿老弟,我壹见你的手眼身法,就知道你是个练刀的,身负上乘刀艺,便是使出指剑奇宫的武学,仍是刀而非是剑。老哥哥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莫生气:教你刀法之人,把「刀」练进了你的行走坐卧日常起居,如饮水呼吸般自然,独独没教你刀客的心思。你就像揣了黄金走在集市里的毛孩,人人羡慕你家财万贯,你却不知自己身怀巨资。」
  耿照本以为是指传授「无双快斩」壹事,越听越奇:老胡授艺不过短短几日,自不能把刀「练进行走坐卧」,而他并未拜过其他师父,遑论练刀。风篁乃是刀法的大行家,也无随口胡吹的必要,难道是他走了眼?「刀客的心思……是什么?」
  他忍不住问。
  「各门各派都不壹样。」风篁收起嘻笑的神情,正色道:「像我问锋道本家的心法,讲的是「出则无悔」,与恩师所授又不甚相同。心诀配合刀法,修练起来事倍功半,有些门派的刀法,没有心诀甚至练不成。但你的状况极为特殊,先有了使刀的手眼,心诀却是壹片空白,这是我闻所未闻的。」
  耿照自知没什么刀法,临敌壹路「无双快斩」使完也没别招了,勉强算上蚕娘所授的半式「蚕马刀法」,著实乏善可陈,只能跟人比跑得快跳得高,以及用之不竭的碧火真气而已。
  之所以拿刀较为顺手,不过是童年时陪木鸡叔叔劈柴所致。要是当年木鸡叔叔不是对柴刀,而是对烧火棍有反应,难不成他今日便成棍棒好手了?连耿照自己都想得摇头,壹迳苦笑。
  风篁拍拍他的肩膀。「你忒爱说理,没准哪天真给你想出道理来,便是刀法大成之日。在此之前,若觉迷惘,不妨多想想最初练刀的心情。恩师常说:最简单的东西之中,往往藏著最多的道理。」
  两人走下山来,少年自树墩壹跃而起,盈盈俏立的弦子依旧没甚表情,白皙标致的瓜子脸上清冷壹片。耿照想起昨日之言,顿觉对她不起,低道:「对不住,我说话不算话,昨儿没回去。」
  弦子不置可否,见他衣衫破烂、浑身伤口,只道:「我给你带了衣服。找地方洗净了,再上药包扎。」
  「那我便不打扰二位啦。」风篁朝他挤眉弄眼,凑近道:「我去找袋子,你同慕容说,叫他宽限些时日。最迟三日内,我上越浦寻你。」耿照微诧:「风兄不与我壹道?寻找织袋壹事,小弟亦可帮手。」
  风篁笑道:「这事你插不了手。」似有深意。任凭耿照劝说,心意却不动摇。
  耿照莫可奈何,只得说了朱雀航的住址,殷嘱:「小弟在此有座宅邸,欢迎风兄落脚。」风篁拱手道别,壹捋少年发顶:「给我带路,找最近的酒家!」少年甩头避开他的手掌,狼眸壹瞪,默不作声地向前走。
  耿照衣衫褴褛,不好返回越浦城,所幸弦子心细,见他日落未归,料想有事,中夜便来到他房里。符赤锦自寐中惊醒,兀自云鬌紊乱、小露酥胸,壹见她的模样,心里猜了个七七八八,俐落地拣了身衣裤靴袜扎好便囊,缚在她背后,笑道:「去把他给我好好地带回来,知道不?」弦子跨上快马,卯时未至便已赶回绿柳村,找到那桂姓少年带路,于入山处等候。
  山脚林僻处有清溪流过,耿照觅得壹处穹窿似的小小溪湾,水流到了弯穹便趋平缓,形成月牙状的小潭。林中阳光稀疏,由头顶叶隙零星洒落,树根附近生满厚厚青苔,浓绿植被沿溪覆满泥土岩石,便似壹片绒毡。
  耿照让弦子暂避,快手快脚褪去衣物,走入溪湾。春寒水冻分外刺骨,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口壹没入冰冷的溪水中,出乎意料地不觉疼痛,只是微感刺痒,仿佛伤痕被冰水冻结,眨眼便收了口。
  溪水深不及半身,他枕著厚软的苔绿,坐于溪中礁石,仅唇上露出水面,骨碌碌地牛饮著溪中活水,灵台倏清,无比舒畅。清水对解除天佛血的遗害似乎十分有效,昨夜两人呕吐不止,也是靠饮水缓解;如今整个人浸入冰冷的溪流,才有「重新活转过来」的感觉。
  (好可怕的「天佛血」!)
  若说妖刀可怕,毕竟是有形有质之物;化骝珠可怕,施以强大的内力,勉强亦可压制……天佛血的恐怖却已超出人所能想,非是武功绝学或稀世神兵能抗,便拥万军千乘、壹城壹国,又能拿它怎样?这等邪物若被带到三乘论法会上,自碧鲮绡中取出之际,便是众人身死之时,将军、佛子、皇后娘娘……无人得幸。
  世间杀器,没有比这更厉害的。
  央土僧团的学问僧们,知道千年以来自家人呕心沥血,寻找的是这样的东西么?如若不知,那么最初让宝血的存在于文书经籍间若隐若现、撩拨人心者,所图究竟为何?若然知晓,又是谁提议以天佛血做为三乘法王的信物?
  耿照不敢再想下去。
  即使谜团有如乱线,其中真相仍被重重迷雾所包围,但从雾中散出的阴谋奸宄之气,已浓得挥散不去,令人胆寒。古木鸢如果想在论法会上,无视层层保护壹举击杀镇东将军,天佛血确是相当俐落的壹著棋,派出下鸿韵抢夺,似乎合情合理。
  唯壹的意外是李蔓狂毁了碧鲮绡织袋,天佛血失去控制,不分敌我地剥夺壹切生机,这著棋眼看不能用了。于是古木鸢放出妖刀离垢,把啸扬堡布置成妖刀肆虐的模样,目的在转移焦点,抹去何家与天佛血之间的关连,避免其他人发现姑射插手的痕迹。
  离垢在姑射……不,该说是古木鸢手里,似乎总扮演类似的角色。风火连环坞壹案,离垢旨在向七玄之主展示实力,吸引它们加入同盟,并借由总舵焚毁,使雷门鹤得到充分的理由,在这场众人期待由皇后与佛子发难的清算斗争中作壁上观,甚至在极为关键的「驱逐流民」壹事上,彻底孤立镇东将军。
  壹壹削除将军身旁的助力,看来是姑射的既定策略。既然如此,是不是所有削除将军臂助之举,都能合理怀疑有姑射的人暗中介入操作?(譬如……岳辰风。)
  众所周知,岳辰风是慕容柔身边的首席武僚,武功高绝,且不论他坏事做尽,若有那厮在身畔,不管何时何地,要杀慕容柔将是棘手至极的事。以岳贼最后壹战所展现的实力,栖凤馆惊鸿壹瞥的「古木鸢」也好,屡屡交手的「鬼先生」
  也罢,耿照都不以为有轻取岳辰风的能为。
  在「除掉岳辰风」这件事上,姑射必然出了力!问题是在哪壹个环节,又是何人做了姑射的暗桩,甚且便是姑射的壹份子?嫌疑最大的,自然是漱玉节。
  五帝窟受岳贼凌辱压迫多年,雷丹令众人生不如死,身为宗主,漱玉节若与姑射合作,图谋翻身,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由她蒙面参与行动,到薛老神君喊那壹剑贯胸的杀招为「灵蛇万古唯壹珠」等事由,漱玉节背后所藏多有不可告人,也可能受姑射挟制,顺水推舟地帮了「拔岳斩风」壹把。
  自从发生阿纨之事,耿照对她的好感大减,渐不如以往信任;岳贼壹除,漱玉节更是显露本来面目,视潜行都诸女为工具、放纵琼飞等行径,也令耿照颇有微词。将军言犹在耳,耿照尽力不让成见阻碍判断,焚江之夜时,漱玉节确未与鬼先生沆瀣壹气,否则染红霞绝难脱险……但如非是她,还有谁人可疑?耿照想得头都痛了,直到脚步声来到脑后才发觉。
  那是熟悉的弦子的轻盈步履,还有她身上幽幽细细的馨香。「你再等我壹下。」
  他把头沈入水中,让冰冷如刀的清溪刮去颈背颅间残留的肿胀疼痛,半晌才「泼啦」壹声冒出水面,闭目道:「……我真的好累。你让我壹个人再泡会儿……不会太久的。」弦子没有回答。但耿照知道是她,宽心地枕著溪沿芳草,放松身体。壹阵窸窣声响,似是衣布细细摩擦,弦子身上的处子幽香蓦地馥郁起来,睁眼赫见壹条雪白浑圆的腿子探入水中,踩散壹圈圈的涟漪,修长的曲线完美无瑕,鞋袜皆除,竟是壹丝不挂。
  耿照口干舌燥,「弦子」二字生生鲠在喉中,吐之不出。她不知何时褪去全身衣物,撑著覆满绿草的溪岸,又将另壹条长腿探下,由侧面看来,纤细的腰枝简直薄到了极处,益发凸显出两只尖翘盈乳,怪的是:如此细长的身形,竟无壹丝嶙峋骨感,白皙的肌肤无比通透;雪股往绿草茵上壹蹭,入水时不住细颤,比杏仁豆腐还要细滑,实难想像如此纤薄、玉板儿磨出似的两瓣雪臀,怎能绵软到如许境地?
  弦子的大腿极细,只比耿照的上臂略粗,比例更是修长得不可思议,配上更纤长笔直的小腿胫,直不似人间之物。耿照平生所识诸女,染、明皆有颀身之美,雪艳青的壹双长腿更是勾魂夺魄的尤物,与她壹板壹眼的性格毫不相称;然而说到「细」、「直」二字,无壹可与弦子相比。
  她盈盈立在水中,雪面包子似的饱满阴阜浮在水上——那是她平坦腹间唯壹的隆起——仅壹小撮卷茸飘于水面,被潺潺流动的溪水耙梳荡漾,清纯中竟有股诱人的无心之媚。
  上回两人裸裎相见,是在越浦驿的无人厢房,窗门紧闭、光线幽暗,耿照只记得她那令人惊心动魄的白皙、无比紧凑的小巧肛菊,以及从她背后握住那两只尖细椒乳时,与外表绝不相称的酥软。直到今日他才惊觉,原来如雪梅般盈立的弦子,竟是如此出尘美丽。
  她非常适合站著,尤其是在水中。
  纤细的手臂与大腿没有半分余赘,充分锻炼的肌肉像是最合身的丝绸舞衣,伏贴著她宽肩长颈、挺胸拔背的完美骨架。那样的美是由内而外的,没有任何胭脂水粉或神织妙裁能够修饰得出来。赤身裸体的弦子毫无羞赧——或许是她还没有学会——仿佛自溪里浮出的山精水灵,浑身上下不带壹丝烟火气。
  耿照「骨碌」呑了口唾沫,溪水未能遏制欲焰,相反的,腿间的雄性象征昂翘如刀,迸出肌肤的滚烫壹碰到冰冷的溪水,便化成针刺般的痛楚,竟使阳物更加狰捧,宛如衅兽。
  他对隐隐失控的欲火感到困惑。
  早在风火连环坞之前,耿照就发现自己对女子胴体的异常渴望,那狂烈的需索甚至连元阴丰厚的宝宝锦儿都承受不住。为了避免伤害到心爱的女子,他加意抑制,却使得头疼的宿疾再度复发,自制力益发薄弱,在焚江之夜达到高峰,失控占有了雷冥杳。
  及至被蚕娘所救,带往媚儿的行馆浸泡温泉疗伤,那种莫名爆发的欲焰又消失不见,纵与媚儿抵死缠绵,也不曾像当夜那样失控发狂。
  他曾猜想是蚕娘在自己身上做了什么手脚,以抑下狂躁的欲焰,谁知昨日对上天佛血,豁尽全力的结果,体内那股莫名邪火的禁制又再度被打开来,拖命下山时兀自不觉,此际弦子绝美的裸体近在咫尺,奔腾的欲念顿时壹发不可收拾。
  这样的场景与感觉耿照似曾相识。
  在八太保雷亭晚的密室地道中,他害怕自己侵犯弦子而保持距离。与此际不同的是:在危机四伏的敌阵,面对前路混吨未知,只消壹念坚持,毕竟无法不顾壹切顺从欲望。但在静谧的山溪里,满眼翠荫绿浓,两人均是赤身裸体,他突然觉得壹切毫不真实,眼前艳媚到令人心惊的白皙女体仿佛不是弦子,而是寂寞了千年的山鬼,正渴望著男子的雄躯……弦子拨著水向他走来。「弦……弦子!别……别……」
  理智只差壹线就要崩溃,他不明白情况何以至此,但弦子没给他迟疑的时间。
  她面无表情,像平常那样,纤细的十指按上他的胸膛,翘起浑圆绵股,白皙细长的大腿「哗啦!」抬出水面,就这样跨坐在他身上,怒龙被壹抹肉缝压著,摁在他肌肉纠起的小腹上,不知是股沟或蜜唇。
  弦子全身肌肤都是凉的,又滑又细,像是某种软玉,仿佛无壹丝毛孔。耿照唯恐自己灼热的喷息将她吹化了,鼓跳的胸膛却摒不住呼吸,「砰砰」的撞击声响回荡在两人间。弦子倾耳听了片刻,露出困惑的表情,模样可爱到令他剧烈勃起,已至疼痛的地步。
  「你再不下来……」开口时连他自己都吓了壹跳。嘶哑的嗓音壹点也不像他,跟野兽没两样。「我会……会做出很糟糕的事。你……你为什么要……要这样?」
  弦子摸著他的胸膛,仿佛在熟悉壹件陌生的兵器。细凉的指触令他抽搐似的弹动两下,勃挺的怒龙像要将女孩儿挑起来似的向上壹昂,蛮横地挤进缝里。弦子指尖壹揪,缝底儒出温温的液感——比起他尝过的众多女子,她连温热都显得过于寒凉,硬是与人不同。
  这异样的感觉并不让她特别惊慌。
  救出染红霞的第二天,宗主找了她去。所有人都出去找他了,她也很想去,但宗主的命令不可违——虽然她才违背过壹次。违背宗主是要受罚的。
  宗主闭起门窗,壹件、壹件地褪去她的衣裳,直到壹丝不挂。她以为是要处以鞭刑,她见过潜行都的同伴褪衣受责,打完人也差不多快死了,只是比死还惨。
  她让自己尽量不去想像。虽然对包括恐惧在内的情感反应迟钝,不代表她不会恐惧。宗主像把玩某样心爱小玩意似的抚弄她的身体,捏著她的乳房在手里掂掂份量之类,最后让她平躺在榻上,指腹轻轻揉著她的腿心。
  弦子觉得像漂浮在云端壹样,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如果这是处罚,这样死了也好。这样的念头不止壹次掠过她的脑海。
  「你,喜欢他么?」宗主壹边揉她,边托著腮帮子吃吃笑,活像个恶作剧的小女孩。她很少见到宗主这样,但更让她疑惑的是宗主的问题。「什么是喜欢?」
  「没关系,我已经知道啦。」宗主的指尖揉出丰沛而黏腻的浆液声响,她不由自主地伸直了腿,紧绷的身体开始颤抖。「他这样弄过你了么?」宗主笑问。
  「没……没有。」
  「没碰过你呀!」听起来有些失望。
  「碰……碰过。」
  「但不是这儿?」宗主壹怔,突然笑起来,指尖不怀好意地往下移,没入她桃儿似的雪绵股间。「……难道是这儿?」
  在厢房里被他触摸的记忆又再次苏醒,她的身子像著魔似的漏出浆水来,平坦的小腹不住痉挛,掐济著荔浆似的清澈汁液,大把大把往外喷。
  她本能地捣著小肚子侧转,想改用趴卧的姿势减轻痉挛,膝头却软得撑不起来,翘起的阴户如蚌蛤般射出水箭,比平日解手的量更多也更强劲,喷得纱帘上都是,汲饱汁水的垂纱再吃不消,浙浙沥沥地滴了壹榻。
  宗主「哎呀」壹声,吃吃地笑起来,似乎不著恼她弄脏了锦榻,把喘息不止的弦子按回榻上,俯视少女空洞失神的眼眸,笑道:「记住,别再让他碰你的屁股。男人腿间有根又粗又大的物事,你要让他把那物事塞进这里。」食指、无名指轻轻拨开她颤抖的花唇,留著尖尖指甲的中指壹挺,毫不留情地刺进去——男人的腿心里,真的有壹根又粗又大的物事。
  弦子对宗主的话毫不怀疑,双手按他胸膛,又圆又软的小屁股前后滑动,活像是骑马。耿照呻吟出声,感受黏腻的花唇在阴茎上厮磨,弦子的阴唇十分细小,却非壹团湿热,而是鱼嘴般轮廓分明,动起来如两片兰瓣蘸了蜜在龙杵上来回涂画,舒爽之余,连花瓣形状都能清晰感受,又有鱼嘴吸啜的黏儒鲜活,滋味难以言喻。
  他抓住她的腰后股上,本想阻止她继续撩拨,谁知十指壹陷入两团绵软雪肉,便再也松不开。黑岛女子俱有股臀松软的妙处,绮鸳、阿纨、琼飞乃至漱玉节自己,无不是雪臀丰腴,又大又圆,薄身的弦子可说是其中的异数;岂料在「雪股酥绵」上竟丝毫不让,忒薄的小屁股仍掐得满掌细滑,雪肉溢出指缝,实难想像这腴润的手感究竟从何而来。
  他几乎想抓著她壹提起,杵尖对正那张不住吸啜的细小鱼唇,用力往上顶——压抑著炽烈的淫念,耿照强迫自己不动,嘶声道:「弦……弦子!我们是朋友,朋友……朋友不该这样的。你听我说……」
  弦子执著地厮磨著他,清澈的眼眸居高临下,带著慑人的光。「我不想跟你做朋友了。我要离开你。」这可比冷水浇下还要醒人,耿照听得壹怔,挣扎坐起。
  「你说什么?」
  「我想回到宗主身边。」弦子的口吻还是壹贯的清冷。倘若闭上眼睛,根本想像不到两人正赤裸相拥,她不住挺著小屁股,用温热湿儒的蜜唇磨著他滚烫粗长的阳物,只差壹步便要合为壹体。「宗主说只要怀了你的孩子,就让我回去。
  可不可以请你,赶快给我壹个小孩?」
  任谁听到壹名美貌少女这样说,都无法不兴奋起来。耿照硬得难以自制,双臂壹合,将她紧紧抱在胸前,连口鼻埋进了她湿儒的发里亦不自知,嘶声问:「你……你为什么要回宗……」忽然省悟,不觉无语。她从小在黑岛长大,黑岛便是她的故乡,嫩玉节就算不是她的亲人,在她生命里的份量也远远大过自己。如同他始终向往著在龙口村生活壹样,谁又能叫弦子不要回去?「你……你别这样。」
  他咬牙苦抑欲念,身下弦子的滑动却越见舒爽。
  那两片幼鱼细口似的肉唇间,噘起壹枚婴指似的肉芽,又脆又靭,又极软滑。
  弦子像坐著壹粒小肉珠子摇动屁股,每壹蹭都不由自主颤抖,鼻腔里禽著不自觉的轻声呜咽,生涩的动作开始变得滑顺起来。
  她原本就是天份极高的良质美材,无论是练武或其他方面。「弦子,我去同宗主说……」耿照抓著她的屁股不让摇动,弦子挣脱无用,居然以极微小的幅度挺动小腹,加倍让勃挺的蛤珠揉著滚烫的阴茎,好教快美的感觉不致中断。「我……唔唔……去同宗主说,你不用……不用这样……就能回……啊!」弦子没有接口,执拗地持续动作。
  因为这件事毋须回答。其实耿照心里非常清楚,这事上他对漱玉节并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阿纨的事便是最好的榜样。现下只剩最后壹念维繁理智。
  「弦子……弦子!你听我说!」他捉住少女的双臂,凑近面孔,勉强正视她的眼睛,灼热的呼吸还未融化那玉雕般的美丽人儿,自己已将昏厥过去。「潜行都卫练有「蛇腹断」,我身上的化骝珠纵使能破解剧毒,但你壹样会死!天知道……天知道宗主对阿纨做了什么手脚,我们……我们别信她。这样……这样是不行的……」弦子动弹不得,怔望了他片刻,忽然凑近樱唇,在他唇上生涩壹吻。
  她的唇瓣又滑又软,但仍是湿湿凉凉的,如山精般毫不真实。
  「我没练过「蛇腹断」。宗主只教我练刀剑,还有杀人的方法。」她在他耳边轻声道,悠断的喉音与呻吟无异。趁耿照愕然松手,她的吻像雨点壹样,落在他的头颈颊畔,依然十分青涩笨拙,与在厢房时本能交缠的丁香小舌判若两人。
  ——我不想跟你做朋友。——我要离开你。(这……算什么?)
  耿照心中说不出的苦涩,意外成为翻覆于欲海之前的最后壹抹清明余光。漱玉节!你为什么……非把壹切弄成这样不可?
  回过神来,弦子正低著头,两条修长的藕臂探入水中,全神贯注的模样有著说不出的荒诞滑稽。从杵上被纤纤玉指掐握的曼妙触感,以及尖端被贪心的小鱼嘴大口卸住、却紧卡著进退维谷的快美判断,弦子是打算壹口气把「那物事」塞进去,速战速决,壹了百了。
  耿照又气又好笑,灵光壹闪,发现这件事的关键所在,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暗渡陈仓的小笨女贼捉住,盯著她壹字壹句地问:「你为什么,要急著回宗主身边?为什么不再做我的朋友了?」
  弦子停止挣扎,跟他相望片刻无言以对,突然别过头去。这是她初次显露感情——不管那是什么。快被欲火折腾死的耿照不敢拖延,乘胜追击:「你如果老实告诉我,我便给你壹个孩子,让你回宗主身边!」
  弦子罕见地迟疑了壹下。虽然昨晚他没按照约定返回朱雀大宅,总的来说还是守信多于失信的。弦子决定相信他。「再不回宗主身边,有壹天我会不听她的话。我从没不听她的话。风火连环坞那晚,我第壹次不听她的话。」「为了我?」
  耿照会过意来。「……嗯。」
  他忍不住想笑,看她无比正经的表情,忽觉可爱得不得了,低头去卸她柔软的唇片。弦子猝不及防,「呜」的壹声瞪大双眼,浑身僵硬;片刻慢慢稣软,星眸半闭,将舌尖伸进他口中吮著,仿佛非得如此,才能舒缓胸中沈甸甸的闷郁感。
  两人吻得浑然忘我,耿照对她怜爱至极,压抑不住翻腾的欲念,抱著她自水中站起,掉转过去,将她上半身压上柔软的绿茵,两人四唇分开,喘息不止。
  「……我给你孩子。」耿照抵著她的额头,粗浓的喘息全喷在她鼻尖颊畔,咬牙道:「然后我会从宗主手里,把你抢过来!你哪里都不许去,乖乖待在我身边,听到没有?」
  弦子其实不太明白。她是壹板壹眼的性子,本想问「为什么」,不知为何,壹听他哑著嗓子说「把你抢过来」时,腿心里便湿得壹塌糊涂,花浆浙浙沥沥漏出,酥得提不起力气发问,搂他的颈子软软点头:「嗯。那你快给我孩子。」
  耿照再也忍耐不住,抄起她细直的美腿,将她浑圆白皙的膝盖压上玉乳,紧紧箝在岸边,膨大如鸭蛋的紫红龙首不费什么力气便寻到了花浆频漏的桃源溪谷,抵正不住开歙的小小鱼嘴,「噗!」挟著浆腻狠狠贯入!
  弦子「呜」的壹声身子微仰,被他扛上肩头的两条长腿壹跳,水面上飘起丝丝嫣红,纯洁的无瑕之证转眼随水流去,身子从此只属郎君所有。
  耿照欲火太炽,弦子的泌润又太过丰沛,加上苔岸腻滑,怒龙壹排闼破关,竟连稍停壹停亦不可得,婴臂儿粗的弯翘龙杵「唧!」直没至底,裹著浆水贯入从未有人履迹的处子幽径,将鸡肠似的膣管猛然撑开。弦子连叫也叫不出,纤细的身子不住颤抖。
  全身肌肤寒凉如玉的少女,只有这壹处无比火热。
  耿照只觉阳物插入了壹管难以想像的滚烫湿黏,温度之高,如伤风时浑身发烧壹般;怒龙本是浸在冰凉的溪水中,贴著她凉滑的大腿肌肤叩关,陡地插进这又湿又热的嫩膣里,光是极冷到极热间的转瞬变化,就令龙杵暴胀数分,捅得少女满满的再无壹丝空隙。
  耿照搂著她奋力抽插,并非没有怜香惜玉的念头,而是根本停不下来。弦子的身子像精锻的细薄钢片般充满弹性,几乎被折成了「匕」字形,膝盖紧紧抵著那对盈乳,耿照每壹贯入,仍能清楚感觉她的小腹、腿根、腰背、雪股……每块肌肉揪紧成团,剧烈地反馈力道,带来令人销魂的掐挤与紧束。
  无暇变换姿势,耿照抄著她的膝弯,双手绕到她身后掐紧雪股,微屈著大腿向上顶,「啪啪啪」的贴肉撞击盖过了静谧林间的潺潺流水,浆腻的声响中带著浓浓的色欲,不断堆叠累积……
  弦子被插得又痛又麻,这与宗主对她的轻拂细捻全然不同,即使被尖细的指甲刺入身体,流出壹抹血丝,也比不上破瓜时撕裂般的痛楚。但她对疼痛的忍耐力本就异于常人,欢好的刺激对她来说却太过陌生,此消彼长,很快她便被刨刮嫩膣的酥麻快美所攫,阳具每壹贯入她便仰头「啊」的壹声,清纯的叫声分外可人。
  而她的双腿亦是壹绝。拥有美腿的女子,身量多半出挑,远观固然比例修长十分悦目,扛到肩上时可是结结实实的两条腿子,唯有如弦子这般纤细的足胫,入手竟不盈握,便是贴面亲吻仍觉纤美。
  耿照被肩上壹跳壹跳的两腿细直美腿弄得眼热,端著玉人上前两步,将她上身放倒在厚厚的草垫上。弦子无颈可搂,身子里的绞扭抽搐却快把她逼疯了,双手胡乱抓著青草,挺著纤腰不住弹动,唇缝间迸出既苦闷又清纯的「唔唔」呻吟。
  耿照抓著她的足踝大大分开,弦子不知这个姿势会让玉门加倍紧缩,蓦觉那根硬物似又变大,膣户却反而变浅了,老被顶著穴里壹块又酸又美、软麻筋似的怪地方,壹股强烈的尿意涌现,却与小解时绝然不同,腰枝壹扳,猛然睁开眼睛,摇头惊叫:「不要、不要、不要……啊!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雪股猛抬离地,宛若龙虾尾甲般剧烈弹动,两条美腿伸得笔直,连扳平的雪趾都痉挛起来。
  男儿听她没头没脑的壹阵「不要」,不觉失笑,龙杵被肉壁壹夹,猛向上提,暴胀的肉菇顿成倒钩壹般,牢牢嵌入,脱之不出;偏偏那嫩膣里又油润得难以言喻,虽夹著阳物,旋扭之时依然贴肉摩擦,如入鱼腹,不住往内呑吃。
  那快感委实太过强烈,耿照几乎撑持不住,精关壹松,浓精喷薄而出,射得精疲力竭、点滴不剩,趴倒在她又湿又凉的细柔胸脯上。
  弦子头壹回迎接男人的阳精,只觉壹股热流泪满腿心,来得又猛又快,不知是什么东西,本能地要退;不料手足酸软,壹挣之下丝纹不动,滚烫的浆液已将小小的膣户灌得满满的,温热的液感熨著蜜肉,将酥麻美人的余韵都留在了最深处。她忽觉安心,搂著身上的男儿,闭目细细喘息。
  耿照身心俱疲,尽情发泄欲望后,竟沈沈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忽然想到:「……我身躯沈重,岂非压坏了她?」猛然睁眼,发现自己躺于草地上,身上的汗水狼籍早被清理干净,弦子并腿斜坐身畔,湿儒的长发拢在胸前,雪白的小屁股对正自己,露出稣嫩娇红的脚掌心子。
  她壹手拿著儒湿的布巾为他擦拭阳具,辨出呼吸有异,知他醒了过来,回头道:「我给你清理壹下。都是血。」耿照满心怜爱,抚著她绵软滑腻的雪股道:「那是你最宝贵的处子落红,女孩儿家壹生只有壹次的。」
  弦子微微蹙眉。「还好只有壹次。比金创疼,有点难受。」耿照又怜又爱,又觉好笑,轻拍她屁股壹下,坐起身来。「轮到我帮你清理啦。过来!」弦子有些为难,低道:「还是等壹下罢。」耿照以为她破瓜时太过疼痛,以致动弹不得,想来是自己不好,益发关怀。
  弦子经不住他问,老实道:「你那个……壹直流出来,我现在不能乱动。」
  果然她壹条藕臂夹在腿间,左手㧑著玉蛤,沾了落红的精水不住从指缝间淌出,化成薄浆的精液夹著丝丝瑰红,宛若血燕熬粥,衬与玉指乌茸,以及充血未褪、半露半掩的两瓣花唇,画面无比淫艳。
  他壹看便硬了,雄风转眼即复,笑著接过布巾,拉开她的小手,残余的精水壹失阻档,稀哩呼噜地流了壹地。「这样,还生不生得出孩子?」弦子有些担心。
  耿照忍著笑将她搂在怀里,正色道:「不妨的。若担心生不出,咱们多做几回便是。」弦子壹想也是,忽道:「你和她夜夜都做,她也想生孩子么?」耿照知她指的是宝宝锦儿,面上微红:「果然都教她们瞧了去。」本想支吾应付,又怕说者无心,却教宝宝锦儿听去,惹她伤心便不好,想想才道:「做这事不只为生孩子。男女间若是情投意合、情义深重,也能做这样的事。」
  弦子若有所思,片刻又问:「这事既不是生孩子,那叫什么?」耿照心中掠过「欢好」、「交合」乃至「敦伦」,正要说明,忽然萌生恶作剧的念头,干咳两声,壹本正经。「这种事叫「干」。你若想生出孩子,便要让我多干你几回,才能受孕。」弦子是受教的好孩子,本欲点头,忽又发现问题。
  「怎不是我干你,而是你干我?」耿照壹时语塞,好在脑筋动得快,赶紧澄清。「男子阳物插入女子体内才叫「干」。故只能说我干你,而不是你干我。」
  弦子恍然大悟。「说你插我也行,对吧?」
  耿照大乐,故作严肃道:「很是很是,弦子真聪明。来,你再多说几遍,免得忘记。」弦子乖巧点头,轻声覆诵:「若想生出孩子,我要让你多干几回。若想生出孩子,我要让你多干几回。若想生出孩子……」耿照听得面红耳热,只觉这粗鄙之词从她口中吐出,竟是说不出的诱人。弦子依言念了几遍,忽然抬头:「你现在,是不是很想干我?」
  耿照满脑子的淫念被揭,正自心虚,却见弦子伸出手,轻轻握住他勃挺的龙杵,光是寒凉滑腻的指触便令杵径胀大分许,龙首不住弹动,滋味妙不可言。他壹时说不出话来,即是闺阁中壹向大胆的符赤锦,也从没以这样坦率自然的口吻,直面相对地问过他。
  「嗯。」不知为何,他只想诚实回应她,不带壹丝虚矫。弦子浓睫微颤,忽露出放心了似的表情,嘴角微微壹动。这是耿照头壹回看见她笑。「真好。我现在,也很想被你干。」弦子跨上他的腰际,将昂起的细细乳尖凑到他面前。玉腿抬高的壹瞬间,耿照看见她被插得红肿的阴户红艳如壹朵带露蔷薇,散发甜腐诱人的淫靡香气。
  「……你再多干我几次,好不好?」
  【第二十卷完】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04:05:09

【第二十一卷:琉璃佛子】第一〇一折:剑与君同,以心传心
  杵茎上传来一阵又湿又凉、仿佛什么滑软之物搔刮的异感,将他从深眠中唤醒。有那么一瞬间,耿照想不起置身何处,茫然享受那泥鳅般的细腻舔舐,盯着帐顶好半晌,才想起这是什么地方。
  如此笨拙的动作,却能带来巨大的快感,只因那丁香颗儿似的小舌太过细滑的缘故。还有较寻常女子寒凉的体温也是。
  凉凉的嘴唇、凉凉的鼻尖,凉凉的面颊与脖颈……简直像是被一尾比小指更细长也更湿凉的小青蛇缠上了似的,教人打从尾闾一路寒上头顶,舒爽中带着说不出的悚栗。
  微微抬头,见女子伏在腿间,浓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垂拢于胸前,露出白皙的长颈;额前厚厚的浏海拨向一侧,原本利落的发式因少女专心一意、吐舌勾挑肉茎的模样,平添几许异样的香艳淫靡。
  她上身仅着一件贴身的窄袖短打,漆黑的服色使纤薄的身形益显窈窕,加倍衬出衣架子似的宽肩美背;本该扎入缠腰的衣摆却解了开来,沿着背脊向下滑,露出白皙的窄腰裸背,薄薄的屁股蛋高高撅起,翘着桃儿似的浑圆曲线,下身竟是一丝不挂。褪下的黑绸襌裤、月牙白小袜,以及短鞑鱼皮靴扔在榻上,一只靴儿挂在榻缘,另一只可能掉落床底,可以想见褪下时的匆忙。
  想起弦子忙不迭地剥光下身、爬上榻来为他舔舐阳物的模样,耿照不由得欲念勃发,怒龙绷着蚯蚓般的青筋一弹一跳,差点从她凉凉的指触间挣脱开来。发觉他醒来,弦子收起丁香小舌,不自觉地在唇上舐了舐,犹如一头将享用鲜鱼的雪润小猫,扶着杵茎跨上他的腰际,阳物擦过滑腻的大腿内侧,微凉的肌肤令耿照忍不住昂颈挺腰,发出舒服的低吟声,杵尖旋即被两片鲤鱼唇似的酥脂噙住,一点、一点吞进比鱼口还要窄小的鱼腹深处。
  她的阴唇还是肿的,细小的蜜缝也是。
  两片嫩肉因为兴奋,以及连日来不停的交媾而剧烈充血,被龙首撑挤着突入的模样,宛若一朵碾出红汁的鲜艳荼靡。弦子却仿佛不知疼痛,巨物侵入的瞬间她翘臀昂首,高高支起的两条长腿左右分成「冂」字,可以清楚望见粗大的阳物没入她雪嫩股间,两瓣浑圆香臀一坐到底。
  少女双手按着他的腰腹,身子微向前倾,又细又直、白皙耀眼的纤长足踝支撑着身体重心,像骑马打浪似的,悬在男儿腰股上前后摇动,滚烫的蜜壶套弄着勃挺的男根,那种贴肉的紧凑程度与她滑顺流畅的动作毫不相称,吸啜的劲道却以绝难想象的速度与强度不断增幅,耿照只觉腰眼又麻又酸,弦子驰骋片刻,精关竟隐有松动的迹象。
  他从没在任何一名女子身上,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就被推上巅峰。弦子的膣户异常紧凑,然而又不只紧凑而已,蜜壶里非比寻常的湿热黏腻,与肌肤的细滑寒凉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宛若冰火交煎,加诸于龙杵的爽利实难言喻。
  此外,弦子纤薄的小屁股更是从外观上完全无法看出的致命武器。
  女子下盘天生丰盈,股腹间更是娇脂堆积如沃雪,堪称全身上下最有肉、最酥绵处。
  然而弦子不仅身段薄如钢片,股腹间更是没有半分余赘;摇动腰枝时,阳物像是被夹入极富弹性的两片百锻精钢,没有丰润的腰臀腴脂做为缓冲,紧凑的膣管壁毫无遗漏地反馈着扭动的劲道与方向,嫩肉异常刮人。
  与她欢好,往往十数下间便到了贴肉相搏的境地,为男儿带来极大的快感,耿照全然无法、也不想思考,到后来只要一插入她的身子,便抱着又圆又弹手的两瓣小屁股奋力挺耸,毫不留力,尽情享受那种失速坠落般的骇人爽利,将体力、精力极尽压缩于短暂的片刻,痛痛快快射了给她。
  从绿柳村返回越浦不过短短两日,两人做的次数,竟是数也数不清了。
  当日在清溪边的绿草地上,耿照便要了她三五次,弦子对于疼痛的忍受度易乎常人,况且再痛也比不过破瓜时,居然曲意承欢,渐渐领略男女交媾的滋味。两人同乘一骑回城的路上,在鞍上又弄了两回。
  弦子抱着马颈翘高雪臀,承受男子疯狂的撞击,像要被撑裂似的花唇满满插着巨阳,缝间渗出的薄浆里都掺着细细血丝,旋被涌出的爱液冲去,弄得鞍上一片狼籍;进城前勉强理了衣发,下马时却是耿照脚步虚浮,射到阴囊隐隐生疼的地步,不觉心惊。
  弦子的心思便如一张白纸,没什么贞操矜持的观念,既知交媾快美,想要时便来寻耿照,无论何时何地,均能心无旁骛地放怀享受。所幸耿照身负碧火功绝学,先天胎息源源不绝,修为又远胜过她,换了旁人,难免被这贪欢的小妖精榨得点滴不存,至死方休。
  不过,像今天这样在睡梦中被她舔醒,倒是破题儿头一次。
  这到底……是谁教她的?
  弦子的蛤珠虽然敏感,但她爱被粗硬的阳物贯入膣中、贴肉擦刮着娇黏肉壁的感觉,更甚蛤顶厮磨。于骑乘上位时,不似寻常女子偏爱屈膝跪坐,而是支起腿儿悬空放落,如打桩一般,小屁股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滚动,闭目享受巨物进出的痛快爽利。
  也亏得她手长脚长,肌力又强,方能采取如此累人的体位。
  弦子疯狂摇动片刻,似有一丝疲累,然而敏感的娇躯正要攀上峰顶,对快感的需索益发强烈,岂容消停?本能地一挺纤腰,双手向后撑住男儿的膝盖,踮起脚尖奋力扭腰,犹如垂死前的豁命一击,挣扎得更加激烈。
  「啊!好……好酸!弦……弦子……」耿照被掐挤欲狂,结实的小腹不住抽搐,阴茎暴胀,浓精仿佛已汩至杵中,腹下一团火热。
  弦子就爱他这般粗硬,摇得更起劲,身子不知不觉乱扭起来,支起的修长玉腿并成了「儿」字,雪趾痉挛似的蜷了起来,屁股却动得更极更快,咬唇「呜呜」哀鸣,一双尖翘浑圆的鸽乳,因乳质绵软到了极处,随着剧烈的摇动不住抛甩变形,起伏迭若,丝毫不觉尺寸幼细,反倒丰盈诱人。
  耿照还来不及思考,杵茎传来的烘热湿紧及强烈的吸啜劲道,伴随她脱缰野马也似、不住滚动的小肚皮,三管齐下,一股酸死人的酥麻感自马眼内抽出,正在将射未射的当儿,「咿」的一声房门忽启,一抹彤艳娇腴的金红衣影跨过门槛,轻盈曼妙的步子来到镂花月扇之前,揭开纱帘一瞧,掩口惊呼:「怎地……怎地又好上了?」语声娇柔甜糯,正是宝宝锦儿。
  耿照早知是她,心神略分,赶紧捉住弦子的小屁股不让摇动,谁知沁着薄汗的浑圆股肌滑不留手,一下竟抓不实,弦子的娇躯便似一管太过合身的肉套子,紧束着怒龙宝杵一套一拔,龙首「剥」的一声脱出蜜壶。
  阳精猝不及防,喷薄而出,喷上弦子的下巴鼻尖,兀自不停,「卜卜」几声余娥喷发,沿着她白皙汗湿的小腹、肚脐、胸乳间溅出几道浓绸液痕,缓缓向下流淌,形成一幅淫艳的画面。弦子娇喘未止,伸手往鼻端一抹,满掌黏稠液丝,带着迷蒙的神情喃喃道:「出……出来了……没……啊……没在里面……」小肚子里的痉挛尚未退去,已伸手捉住半硬半软的阳物,口气活像小孩告状:「射在外面了。你再干我一次。」
  符赤锦赶紧从身后将她抱开,笑骂道:「你这样乱来,相公身子会弄坏的。我不是让你多舔他一会儿,别忙着进去么?」耿照微略回神,不禁苦笑:「果然是宝宝锦儿!我忒糊涂,除她以外,还能有谁?」
  弦子像是做错事被逮到的小女孩,倔强地扭头闭口,竟是来个相应不理。打从回到朱雀大宅的头一晚,弦子一声不响脱得精光赤裸、钻进小俩口的被窝起,齐齐锦儿便知晓他二人的好事,倒没有责怪他四处留情的意思,只拿似笑非笑的眼神瞅他,一脸的幸灾乐祸。
  弦子不通人情世故,想要便要,宝宝锦儿颇识时务,大半日间都没来打扰。趴照一来怕她委屈,二来担心二姝闹僵了不好收拾,正寻思着如何开口,齐寳锦儿轻扇他大腿一记,乜着娇媚的眼波笑啐:「睡你的罢!没事儿别醒着。当心魂都教人给吸干啦,还没得轮回转世。我同我的亲亲弦子聊聊。」
  耿照被扇得一愣:「她俩几时这么好了?」却见符赤锦让她双手撑后,抬脚大大分开,露出红艳艳的、软腴湿亮的花唇阴户,翘着腴臀跪在她两腿间。「你别动,我瞧瞧。是哪个销魂洞这般刮人,差点要了相公的命。」弦子居然乖乖顺从。
  她的阴阜十分饱满,兴许是小腹太过平坦、肌束又十分结实的缘故,而阴户的开口,则较寻常女子略高。宝宝锦儿饶富兴致地翻开她的花唇,凑近轻嗅,笑道:「你这么香,难怪相公喜欢。可一点儿也不像骚狐狸调教出来的。」
  弦子被她温热的吐息弄得有些脸红,身子轻颤,蹙眉道:「骚狐狸是谁?」
  符赤锦噗哧一笑,摇头道:「骚狐狸就是骚狐狸,谁都不是。」
  柔嫩的发丝在敏感的大腿内侧轻拂,弦子呜的一声抬起腰来,纤细白皙的腿根处绷出两条大筋。符赤锦伸出玉指枢摸,频频发出「咦,好紧啊」、「怎地这么热」的赞叹声,仿佛在品评什么珍稀玩物,弦子被摆布得缩肩抵颔,身子不住轻颤,雪靥酡红,鼻端不住轻哼着。
  无奈天不从人愿,正当她专心研究弦子的曼妙构造之际,射在少女胸腹间的浓精化作浆水,沿脐间的细细凹痕蜿蜒而下,淌入幼细的乌茸中。弦子的耻丘浑圆饱满,高高隆起,精水本应阻于此间;然而她的阴户又生得特别高,高低段差遽然陷落,精水打湿了阴毛,一下子漫过隆丘,「骨碌」地继续往下流去。
  符赤锦笑道:「哪来的碍事东西?奴奴吃了它!」伸出丁香小舌一卷,竟将精水吞下。这下连舌头都来掺和,身为地主的弦子难再置身事外,被她细舔轻舐、勾挑拈弹一阵,腰杆都快扳断了,昂颈发出猫儿似的呜咽。
  耿照又气又好笑:「你这是哪门子聊法?分明是调戏!」见宝宝锦儿翘着美臀、专心摆弄身前的美人,浑圆饱满的雪股撑出薄纱郁金红裙,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身处险境,不觉食指大动,冷不防地起身掀裙,牢牢抓住她丰美的雪臀。
  符赤锦惊叫回头:「你、你做什么……呀!」
  噗唧一声,滚烫粗硬的怒龙已裹着杏汁似的腻浆,满满地贯入她肥腴紧凑的小穴中。
  「宝宝锦儿,你的洞洞还是这般小,真真美死人了。」耿照挥戈直进,捅得她翘臀乱摇,整个上半身平贴于榻,半张美脸都埋进了弦子异常烘热的腿心里,随着爱郎粗暴的挺耸不住向前拱,濡得一口鼻的晶亮湿黏。
  「别……别乱嚼舌根!小……小孩儿听着呢!啊、啊……」
  符赤锦被他杀了个措手不及,翘着雪臀乱摇螓首,口里胡乱娇唤着。
  弦子被她前前后后一阵乱拱,初次领略蛤珠被揉捻触摩的曼妙滋味,舒服得眯起了眼睛,眼缝里水汪汪的,小巧挺直的琼鼻中不住逸出轻哼,纤腰一扳,身子频频哆嗦。
  另一头,耿照抱着宝宝锦儿肥美的雪臀,巨大的阳物正扎实地、快慢有序地进出她的股间,将那小小的肉洞撑满撑圆,退出时还带着一小圈红嫩的薄薄肉膜,依依不舍似的紧束着肉茎,宛若饱熟的花房。
  资宝锦儿的膣户恰如其人,虽然无比紧凑,却是温软腴润,不似弦子那般催刮精元。不急着射将出来,更能品尝阳物被肉壁完全包覆,进出间又暖又湿又紧、不住被吸啜掐紧的销魂滋味。
  「啊、啊……你……弄死人了……啊、啊、啊……」
  符赤锦双手揪着锦被,将被上的鸳鸯织绣捏绉成一团,雪腻的手背透出淡淡的青络,细小的指节绷得发白。
  这如牝犬般翘起屁股的姿势交合极深,她被龟头上的粗棱刨得全身酥麻,雪臀不觉越翘越高,揪着锦被的小手直往大把溢出雪肉的胸口挪去,半边肩膀都贴在榻上,犹如怀抱婴儿,禁受不住的模样分外诱人。
  弦子腿心处无人作怪,如潮快感顿止,少女缓过一口气来,睁着妙目看得片刻,忽道:「你怎么还不出来?你干我,都没这么久的。」
  耿照哭笑不得,身下的宝宝锦儿回过神来,咬牙狠笑:「小浪蹄子!你敢……啊……敢这般瞧不起姑奶奶!」翘着屁股磨将起来,把紧套在肉壶里的杵茎当作轴轳,苦忍着逼疯人的快美又扭又绞之余,还不住向后挺动,一声声短促的呜咽隐带着泣声:「美……呜……美不美?美不……呜呜……美不美?呜呜呜呜……」
  「美……美死了!」
  耿照索性挺着肉茎双手扶腰,享受身前美人的疯狂迎凑:「宝宝……好酸……好舒服!你的屁股……真是棒极啦!」
  宝宝锦儿自己都酸得受不住,揪紧锦被呜呜哀鸣,恨道:「快……啊啊……快射给我!莫教……莫教这小浪蹄子瞧扁我啦!啊啊啊啊啊啊————!」话未说完腰眼已被拿住,耿照提着她一迳猛挑,「啪啪」的贴肉击臀声响彻斗室,符赤锦被推得向前一扑,浪叫不止的小嘴儿贴上弦子阴户,失控的小香舌一阵乱搅,发出无比淫靡的唧唧腻响。
  弦子如遭雷殛,纤腰扳如虾弓,撑着身体的双臂却骤然脱力,整个人向后瘫倒,大腿痉挛似的挣扎着。符赤锦的快感只怕比她更强烈,本能地抓住她的腿根,尖尖十指几乎掐进她既绵软又富弹性的腿肌里,噙着少女的花唇呜呜大叫起来,眼看便要攀上高峰。
  耿照只觉得裹着肉柱的小穴儿似又缩小几分,连拔出都有困难,抓住她肥美软腻的雪臀一刺到底,再也不动,肉穴深处却有一团油润的嫩肉紧紧包覆着龙首,肉团里仿佛生满蕊状的小芽,如花冠肉齿一般,自行吸啜啮咬着男儿最敏感的尖端;耿照紧抵着一阵急刺,挑得符赤锦忽然无声,花心里猛然一搐,终于再忍不住,浓精汹涌而出!
  就在同时,蛤珠被噙得充血膨大的弦子也越过峰顶,「唧!」一股清澈激流自黏腻的肉缝喷出,喷得符赤锦一头一脸。耿照推着宝宝锦儿的雪臀向前趴倒,三人叠作一处,符赤锦趴在她雪腻的细胸之上,不住娇喘。
  弦子双颊酡红,茫然地睁大失神的美眸,似乎在比较这件事与「干」何者更快美一些,喘了老半天,始终没有答案。耿照在她身上支撑的时间,远比在符赤锦身上短得多,弦子是头一回被弄得这么久,身子泄了又泄,强烈的快感却不断堆叠,欢悦到甚至有一丝痛苦。
  被干很舒服,但这样也不错。弦子心想。
  符赤锦勉力支起上身,胸前一双雪腻乳瓜沉甸甸地垂坠着,弦子只觉酥白耀眼,喃喃道:「……好大。」
  符赤锦雪靥娇红,娇喘尚未歇止,连膣里都还残留着爱郎火辣辣的刨刮余劲,对她霎了霎眼,嫣然道:「一会儿让你摸摸,看软是不软。」弦子考虑了一下,点头道:「好。」
  符赤锦回头在爱郎颊畔一吻,低笑道:「你方才这么卖力,奴奴也不恼啦。要不出一趟远门带一个小的回来,瞧我收拾你!」耿照留恋地厮磨着她滑腻的颈背,嗅着混合了汗潮与弦子爱液的肌肤香气,低道:「是我不好,宝宝锦儿。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符赤锦咬着唇瓣羞涩一笑,晕红双颊,娇娇地乜他一眼,又是那股似笑非笑的神气。「你该补偿的,可不是我。快些起来梳洗整理,一会儿人就来啦。」不理爱郎痴缠,硬推着他起身。
  「谁来?」耿照胡乱穿好衣物,套上蚴靴,即使身体里的倦意挥之不去,但眼角瞥见一大一小两美人的娇躯,欲念又隐隐作祟,心头顿有些不安分起来。符赤锦娇笑瞪他一眼,整衣坐起身,拎起劲装襌裤套上弦子的美腿,一点机会也不给他。
  「晚了两天的人。」她敛起打情骂俏的轻佻神气,正色道:「你得好好同她说一说。弦子便交给我罢。」随手替他整理衣襟头发。
  耿照面色微变。
  「二掌院?」
  符赤锦噗哧一笑,替他紧了紧腰带,摇头道:「你再喊她「二掌院」,索性别去得了。这不是成心么?女人啊,都是要哄的。相公忒会哄宝宝,怎地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耿照也笑了,低道:「我几时哄你了?我同宝宝说的每字每句,全是真心的。」符赤锦低头微笑,将他上上下下整理得一丝不苟,轻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胸膛,道:「去罢。不管结果如何,我总在这儿等你。」
  耿照捏了捏她温软的小手,对弦子道:「你待在这儿,要乖乖听宝宝锦儿的话,知道么?」快步离开房间。弦子本要跟去,符赤锦一把挽住,笑道:「别走呀,他让你在这儿谓陪我。」
  弦子迟疑了一下,依言坐回床沿。
  符赤锦吃吃笑着,抓着她的小手按在胸前,轻轻揉捻。弦子捧着那对无法握实的乳瓜,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隔着衣布慢慢感受惊人的份量。
  「软不软?」符赤锦笑着问。
  「软。」弦子老老实实回答,低头望着自己的胸脯。
  符赤锦向那双乳鸽似的娇嫩细乳伸出魔爪,红着脸笑道:「弦子的也好软。」弦子看看她的,再看看自己的,面无表情,忽然把手一缩,转头不声不响。她从小便倾慕宗主的丰肌盛乳。绵软饱满、细如新雪的白皙乳瓜对小弦子来说,有着近乎乡愁的奇异思念。她多么希望这样的一对美乳是生在自己胸前。符赤锦不明白这些个宛转周折,但她觉得弦子并不是讨厌或嫉妒她沃腴的酥胸,才突然掉过头去的。
  在她心目中,像弦子这样单纯的孩子,应该要用更单纯的方式来面对。
  她张开双臂,冷不防地将少女搂在胸前。弦子的小脸陷入软糯温香的巨乳间,惊诧过后只轻轻挣了几下,便不再乱动,静静埋首于巨硕的峰壑起伏。
  「舒不舒服?」符赤锦低垂眼帘,带笑的嗓音从胸膛里透出来,带着磁酥酥的微震。
  「嗯。」她的声音有闷的,吐息却比少妇所想来得温热,不似肌肤寒凉。「我以前常常想,倘若我的孩子能生下来,她一定要是个女孩儿。」符赤锦伸臂环着她,将一动也不动的少女抱得满怀,半闭的星眸仿佛没入了回忆之海,巧致的嘴角泛起一丝细细笑纹。「我就可以天天这样抱着她,直到她长大成人。」弦子小脸侧转,面颊仍是枕在雪腻挺凸的沃乳之上,睁大的眼眸投向虚空处,神情若有所思。
  「男孩不行么?」
  符赤锦噗哧一声,却非取笑,藕臂忍不住紧了紧,仿佛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爱。「不行。等他们再大些,就是男人啦!」她咬着樱唇坏笑道:「一个弄不好,连亲娘都下得了手,我可不干。还是女儿好,娘亲抱到老。」像搂小猫似的抱紧她,用柔腻的雪靥轻轻摩她发顶,口里直呼「好可爱好可爱」,忽觉腰间一紧,却是弦子伸手抱住了她。
  诧异不过一霎,符赤锦旋即露出微笑,细细拍着少女的背心,搂着她左右轻晃,琼鼻中哼着若有似无曲不成调,却是说不出的温软动听。「以后只要你想了,」她双眸望向空处,自顾自的笑道:「便来给我抱一抱,好不?」
  弦子静静搂着她,过了很久很久,才微微点了点头。
  「嗯。」
  ◇◇◇染红霞从来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和他见面。
  自从两天前符赤锦让人捎信给她,说他已经平安回来之后,染红霞心怀一宽,居然就病倒了。
  十八岁上便肩负起水月一门剑术教席的重责大任,这位二掌院无论是内外修为,在武林人的心目中从来就是水月停轩的代表,连代掌门许缁衣都掩盖不住她在武艺上的光华。内功、剑法练到她这份上,早已是病魔不侵,因此,当许缁衣听二屏说师妹卧病,俏脸难得地一沉,立刻联想到她几天几夜未归的事上。染红霞高烧不退,整整躺了一天一夜,她从八岁以后就没再这样病过了,都快记不起伤风是什么滋味。朦胧之间,依稀有人来到榻沿,坐下轻抚着她的额头,那手既小又凉,触感却带着长者的从容与怜爱,令人心安。
  「师……师传……」
  她突然想起这久违的感觉,挣扎着想坐起来,手脚身子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伴随着身不由己的挫败感,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许多事一幕幕掠过脑海:抗击妖刀的无力、诸位师妹的死伤,在红螺峪失身,风火连环坞与他互诉衷曲倾心订盟,转眼又痛失所爱;才接获爱郎平安无事的消息,又想起他身边众多红颜佳丽环绕,其中不乏邪派七玄……
  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冷不防地涌上胸怀,苍白憔悴的二掌院鼻头一酸,温热的液感忽自紧闭的眼角迸出,扑簌簌地滑落面颊。师传却仅仅是为她抹去泪水,并未出言责备,无比爱怜地抚摸她的面颊,轻声对她说话。
  那令人安心的陪伴深深抚慰了她,连病痛也奇迹似的得到痊愈,染红霞安心睡上一觉,睁眼时高烧已退。连许缁衣也不禁露出久违的笑容,嘱咐二屏准备滋补调养的食品,对她夜阅风火连环坞,又偕符赤锦搜寻耿照、几日未归之事只字未提,殷殷交代她好生休养。
  染红霞在榻上躺了一天,不断回忆着病中那只抚摸自己的小手。
  那感觉是如此真实而抚慰人心,令她无法当作是南柯一梦,又或病中胡思乱想所生的杂臆——事实上,此刻她最不想、也自觉最无颜面对的,大概就是师传了。杜妆怜一生守贞,对三名入室弟子的贞节看得极重,染红霞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失贞一事若教师传知晓,后果将是如何严重。
  连大师姊许缁衣这般手腕,在师传面前说话极有份量,乍闻此事,也只能严格禁止她与耿照继续来往,恐怕是打定了「秘而不宣」的主意,认定此结难解,能多瞒一刻是一刻。
  为何她偏偏在这个时候,梦见了师传?
  师姊说过,师传闭关修炼的「悉断天剑」乃是一门心剑,无有招式,专修境界,练得身剑两成、福慧俱生,心识顷刻间遨游万里,不受物我之限,堪称是剑界至高。
  会不会是师传修炼到了天剑之境,千里迢迢而来,在病榻畔摸了摸我的脸颊,坐陪了红儿一夜?
  染红霞忽觉羞愧。
  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对「剑」之一字想得如此寡少。
  反正一想起他来便心烦意乱,红衣女郎定了定神,倚着软枕坐在榻上,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到对离垢妖刀的那一战。
  「青枫十三」本是一套攻守兼备的剑法,六年来染红霞心无旁骛,不断反馈以练剑、使剑的心得感想,来增补完备这套剑法。比起十六岁时收入凝芳阁的那部绢册所载,如今的青枫十三式更精链、更细致,威力毫无疑问地也更为强大,对修习者的内外修为要求更高,连实力颇强的金钏银雪一时也练不上手,说是「上乘剑法」亦不为过。
  她却隐约觉得:再这样修改下去,即使套路更加精致细微,这十三式青枫剑也不能再上层楼,得到飞跃性的突破,充其量也只是令姿势更优美,转折变化更加流畅而已。
  局限青枫十三的,正是青枫十三自身。不比繍花女红,做些精美修饰便能解决。「你太在意你的剑法了。」在病榻时,师传依稀这样说过:「是人使剑法,而非剑法使人。能在每回交手中克敌致胜的,便是天下无敌的剑法。你何必在乎它是不是「青枫十三」?」
  回忆至此,染红霞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师姊曾说「连修改师尊都想看你的创见,舍不得多加一笔」,用以勉励她持续精进。但多年来,这话却反成了染红霞的桎梏,将她剑上的慧见囚入一只名为「青枫十三」的牢笼里,所为均不出此限。
  这益发使她相信病榻边朦朦胧胧的一夕相伴并非是梦,而是练成了「悉断天剑」的师传以心传心,思念跨越了百千里的距离来到她的梦中,一语点醒,令她茅塞顿开。这非是她自己便能凭空想出,己所不知,岂能成梦?
  红衣女郎坐在床上,闭起眼睛,仿佛睡着了似的。
  没人知道在她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除了偶尔脱体迸出的几绺剑气,端雅秀丽的女郎便如假寐一般,连照拂她病中起居的二屏都不曾看出异样。
  「二掌院,我家大人到啦。」朱雀大宅的总管李绥在门外恭恭敬敬一揖,神情不卑不亢。染红霞闻言回神,一颗心忽然怦怦剧跳,饱满坚挺的酥胸不住起伏,定了定神,点头道:「多谢李总管。」长腿一踮,盈盈起身。
  耿照的心跳怕是只快不慢。大宅迂回的廊曲一下突然变得极其漫长,仿佛走也走不完似的。好不容易来到前堂,匆匆撩袍跨过朱红高槛儿,朝思暮想的窈窕身形方映入眼帘,尚不及开口叫唤,伊人身后二姝已敛衽下拜,清脆的噪音齐声道:「典卫大人安好。」服色一粉一翠,俱都姿容曼妙、青春动人,正是李锦屏与方翠屏。许缁衣以照顾病人为由,让她们俩亦步亦趋跟着师妹,须臾未离,当为避免再发生擅闯风火连环坞那样的事。染红霞自知理屈,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二屏遂成为她的贴身丫鬟,到哪儿都跟着她。
  耿照仿佛被当头浇了盆冷水,背脊激灵灵一颤,满腔血热为之倏凝,总算他多受磨练,不再轻易于人前表露心思,略停了停步,冲双姝一拱手:「二位姊姊久见。」
  转向伊人,抱拳道:「二掌院好。」染红霞俏脸煞白,片刻才勉力一笑,还礼道:「耿大人好。」
  耿照胸中微刺,知此刻还不能放任痛楚蔓延,咬牙不泄漏半点心绪,摆手道:「三位请坐。」回头吩咐:「李总管,烦请上过新茶细点。有劳了。」见李绥领命告退,才迈出重如千钧的步子,走向主座。
  行经染红霞身畔时犹自低头,一缕魂牵梦系的淡雅馨香却钻入鼻端,仿佛被眼角那抹绯红丽影刺痛了似的,不敢稍稍停歇。
  染红霞到底是久经世面的,敛衽浅坐、颈背挺拔,健美修长的身姿透着一股端庄高雅,足堪代表「水月停轩」四字。除了病后容色还有些白惨,看来倒是比身为主人的耿照从容得多。
  她忍着心中悸动,看了他几眼,垂眸笑道:「见典卫大人身子安好,我便放心多啦。那夜风火连环坞烧成了白地,事后却不见大人踪影,我担心大人的安危,与符家妹子找了几日,正自忧虑,所幸大人吉人天相,终究平安而回。」
  耿照不知该回什么话,讷讷道:「连累二掌院担忧,是在下的过错。」染红霞闭目摇头,身子似是微微颤抖。
  耿照想起宝宝锦儿的话,知是生份的「二掌院」三字刺伤了她,顿觉旁徨,正寻思支开二屏与她说些体己话,却见染红霞起身道:「大人既然无碍,想来公事繁忙,无暇他顾,我便先告辞啦。」
  耿照听得心焦,慌忙制止:「且慢!」这下用上了碧火真气,却听「啷」的一片脆响,原来李绥正端着茶点来到门畔,猛被雄浑的喝声震得手脚酥麻,手中托盘摔了一地,扶门道:「小……小人一时晕了,身子……有些不适,惊扰了贵客,还请大人见谅。」
  两名下人搀扶他离去,收拾门外地面狼籍,又补上了热茶点心。经这一乱,染红霞倒不好走了,只得重新坐下。
  偌大的堂上两人相对无语,目光俱都垂落地面,李锦屏倒是神色自若,带着一抹淡淡微笑,身子坐得直挺;一旁方翠屏甚是扭捏不安,几次想要开口,却被李锦屏笑着一乜,又将话全咽回肚里去。
  耿照本想问问崔二月,总比无话可说得好。但潜行都掌握全城武林人物的一举一动,早知水月那厢并无崔鼸月的消息。
  染红霞与宝宝锦儿携手找了他几日,绮鸳、弦子都照面了几回,恐怕对潜行都也非一无所知,故作不知而开口,对她总觉得过意不去。
  犹豫之间,居然是染红霞先打破了沉默。
  「这几天我同符家妹子聊了许多。」她低垂眼睑,淡淡说着,恍若置身梦中:「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子,便如莲荷一般,出淤泥而不染,令人好生相敬。你要好生对待她,切莫辜负。」
  耿照抬头望她,见伊人俏脸盈白、唇际泛着一丝空洞的笑容,低垂的目光却无意相对,想象她心中的痛楚与忍受,不禁心如刀割。但许缁衣遣二屏前来,便为监看她二人有无私情,要是泄漏了半点,往后失却这位代掌门的支持,在杜妆怜面前染红霞不免更难立足。
  他咬牙定了定神,带着一丝自戮似的狠劲,从容道:「她已失亲人,在世上孤苦无依。我多次蒙她相救,人情是还也还不清了,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李锦屏忽然插口:「典卫大人与符姑娘定亲了么?我家代掌门说啦,若遇典卫大人,让我们问明佳期,敝门纵在千里之外,也要来喝这杯喜酒。」
  染红霞身子微晃,白皙的柔荑握紧枣木扶手,绷得指节发青兀自不觉,身子坐得僵挺。
  耿照面色铁青,却不能伸手扶一扶她,心底不住淌血,沉声道:「符姑娘近日欲返家乡,我俩并无如此打算。烦请转告代掌门,在下若有成家之念,水月停轩会头一个知道。」
  李锦屏见他激起了意气,温婉一笑,垂首道:「婢子明白啦。」
  染红霞闭目抬头,深呼吸了一口,睁眼起身,淡然道:「典卫大人若无别的事,我们先告辞了。」提剑迳往厅外行去。方翠屏如获大赦,只来得及冲耿照微微颔首,赶紧拽着李锦屏追上前。
  门外忽闪进一抹窈窕衣影,身材秾纤合度,却是一名潜行都卫。她三两步上前,呈过一卷便笺:「大人请过目。」耿照正忙着追染红霞,顺手收进怀里,撇了她迳自前行,随口道:「我一会儿看。你先下去——」
  「典卫大人!」那潜行都的少女扬声娇叱,耿照愕然回头,却见她满面凝重。
  「绮鸳说了,请您即刻观看。此乃十万火急之事,我等大人回话。」连染红霞听了都忍不住扶剑停步,微蹙柳眉,面露关切。方翠屏趁机拉着李锦屏走过她身畔,嘴里大声道:「红姊,咱们先去外头候着。里边儿闷,热也热死啦。」染红霞颔首,一双妙目凝着耿照手中纸卷,竟未回头。
  方翠屏将李锦屏拖出大厅,直到脚步声远去,依稀听得她叨叨絮絮埋怨:「都教你给坑死啦!咱们跟来干什么?我老觉得自己像坏人似的……好端端的干嘛不让人家说话?我都快待不住啦……这么无良的勾当你也干得出来,小心天打雷劈——」李锦屏修养极佳,一路都没还口,可以想见她温婉含笑的模样。
  耿照打开纸卷一瞧,面色微变,抬头道:「有多少人?」少女回答:「原本不过五六百,后来又来了几拨,我走的时候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三两千。我瞧罗烨顶不住啦,绮鸳让你快些去,能从城门多调些人手也好。」
  耿照摇头。「我马上过去。你让绮鸳同罗烨说,不许伤害无辜百姓。」
  少女欲言又止,瞥了染红霞一眼,抱拳躬身道:「是。」快步行出厅堂。「怎么了?」染红霞望着他,口气轻轻淡淡的。
  「没什么,城外有些流民聚集。我去瞧瞧便了。」「那好。我不打扰你啦,你先忙去。」
  染红霞扶剑转身,耿照旋风般追上前来,一把握住她的藕臂转了过来。两人身子相贴,偌大的厅堂里终于再没有旁人。
  「红儿!你听我说。」他气急败坏,唯恐佳人从此随风,再不复见,既心疼又惶恐,急道:「我与宝宝锦儿相从于患难之中,不可轻易舍弃。但我对你是一片真心,适才当着二屏的面,不得已才——」
  「你对符姑娘,难道没有丝毫宝爱之心?」
  染红霞定定抬望,清澈而美丽的眼眸令他为之目眩。
  耿照瞠目结舌,片刻才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也爱宝宝锦儿。若是失去了她,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我爱你却在结识她之前,此生不能与你相守,我……我……」胸中一鲠,再也说不下去。
  染红霞凝着他,突然一笑,露出温柔缱绻的神气,犹如小女孩。
  「还好你说了欢喜她。」她淡淡笑道:「我心上的男儿,并不是个无情无义的薄幸郎君,也非信口胡言、投机谄佞的小人,我很欢喜。你知不知道,沿着江岸搜寻你的时候,有几次我都想:「若是再找不着,我便跳将下去,也自不活了。」瞥见符家妹子的神情,我猜她也是这么想。我俩若非伴着彼此,一早便投了江啦。」
  耿照既惭愧又感动,伸臂欲将她拥入怀中,才发现她娇躯僵直,并无相就之意。「红儿,我……」
  「我并没有不相信你。要不信,今儿我便不来了。」染红霞轻声道:「我知晓符家妹子乃是五帝窟的出身,也知这宅子里那些来来去去的姑娘,是帝窟宗主漱玉节的手下。符家妹子让我自己问你,为什么你要结交这些外道,但我后来一想,才发现没有询问的必要。
  「我心中爱的耿照,是个光明磊落、重情重义,又充满侠气的男子,宁可牺牲自己,也不忍心教他人受苦。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既然决定交这些朋友,想来必有值得结交的地方。你与这些人往来,并不是要作奸犯科、为非作歹,是不?」
  耿照点头。「我不会和歹人做朋友的。我不敢说我一定不会做错事,但我从未存过为恶的念头,纵使不小心犯了错,也一定尽力弥补。红儿,你别离开我,我一定往断肠湖面见杜掌门,恳求她将你许配给我。」
  染红霞双颊晕红,星眸半闭,点头道:「好,你可要说到做到。」末了声音几不可闻,羞意分外动人。耿照心旌动摇,犹如漂浮在云端,便欲将她搂个满怀,谁知染红霞仍是推拒。
  「耿郎,我不懂女红烹饪,我一生所注,就只有剑而已。」她低声说着,似是倾诉,更像说给自己听。「就像你要关照符家妹子后乍生的幸福,我纵使将来……将来嫁与你为妻,于剑道一节,亦须向我师传交代。否则就算她老人家原谅了我失身于你,我仍是对师传不起。」
  耿照不明白她为何这样说,不懂两人相爱与剑术、剑道有什么关连,索性闭口不语,静静聆听。
  「自从税心上有你,剑术便搁下啦。我有许久许久,都没想到剑了,心里……心里只有你。」她忍着羞意,一本正经道:「但这样是不行的。就像你不能搁下将军的差使、搁下符家妹子,整天只陪着我,我也不能什么都不管,什么都放下,过着只有你的日子。我的师传和师门也不许我这样,这也是师姊一直反对我们来往的原因之一。
  「但现下我不能没有剑,也不能没有你,还在找寻两全其美的法子;若有一天,我非得在你和剑之间选一个不可,我会痛苦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为防真有那么一天,能不能请你别怀疑我对你的心意,先让我专心追求自己的剑道?」
  耿照愕然良久,忽然展颜一笑,不觉摇头。
  「你笑什么?」染红霞有些着恼,胀红了粉颊。她掏心挖肺对他剖白,可不是让爱郎拿来取笑的。「你……你觉得我的话很傻么?」
  「怎么会!」
  耿照敛起笑容,双手扶着她的香肩,正色道:「我觉得很惭愧,红儿。前几日,有位好朋友对我说,我身上有刀但心中无刀,我还不甚服气;今曰听得爱妻一席话,才知我对刀的执着,比不上你的剑道于万一。「心中无刀」怕还客气了,根本是浑浑噩讴。」
  染红霞羞得耳根都红了,急道:「谁……谁是你的……」嘤的一声,樱唇已被爱郎蛮横地堵住。两人在空荡荡的厅堂里忘情拥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04:05:29

【第二十一卷:琉璃佛子】第一〇二折:翼爪劫余,馈子千金
  身为巡检营三百铁骑的队长,罗烨一直兢兢业业,恪尽本分,一边约束手下,一边完成典卫大人所交付的任务。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情况会在忒短的时间内,便失控到了这般田地。
  自接获绮鸳传讯,他将驻扎在巡检营的三百名弟兄扣除火工、卫哨等杂役,分作三班,按潜行都所提供的线报,不分画夜地将流民群落驱往西境。
  罗烨御下铁腕,拿军法办了几个不知进退的东西之后,麾下那帮兵油子终于明白这带疤的娃娃脸队长是个狠角。关于他面颊上的伤疤由来,也出现了各种光怪陆离的说法,还有说他是小时候在家乡杀了人,不得已才来投军的,越传越妖,罗烨却从不辟谣。
  谷城的马军骁捷营原是东海诸军中的精锐,慕容柔治军极严,不尚个人武勇,讲的是团体纪律。罗烨的命令一经贯彻,这支三百人的铁骑队顿时化作十二枚锋锐犀利的箭镞,透过潜行都的指引,一一射向地图上的白色表号,数日间堪称成果丰硕,几无落空;赤炼堂大半年间都无法净空的越浦地界,倒是被罗烨次第扫除,直到这汛盆岭为止。
  三川汇流处本无「籾盆岭」的地名,「籾」字念作「申」,系指米磨粉后制成的浓粥,引伸有磨细、榨干之意,如芝麻榨油后的渣滓亦称「麻籾」。央土风俗,除夕祭祀先袓百神之时,须以麻籾投入照明用的火盆,使火焰熊熊燃烧,以征吉兆,这个仪式就叫「籾盆」。
  此地约有两百多户央土百姓,他们都不是普通的难民,而是花了真金白银,买通赤炼堂的水陆封锁线才得以进入,其中不乏在故土时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批流民来到这座小山头已有年余,是去岁除夕之时定居落户的,当中的长者才以「执盆」为名,象征族人们否极泰来,重获新生。
  籾盆岭不但建有夯土屋舍,周围也开垦了田地,居民非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模样,看来便是一座自给自足的小村落。只不过这些村民未在东海设籍,便是翻遍臬台司衙门的地理图簿、民籍户口,也找不出这籾盆岭的两百余户来。但他们是有缴田赋的,秋收后谷米缴给了赤炼堂,故能在此落户。
  雷门鹤欲从此事中抽身,自不能再提供保护,他前脚才出越浦城驿,后脚便派人收了悬在村外的风火旗。
  村民正自惶惶,却逢罗烨亲领一支哨队登门,唤来村中长者道:「我等奉将军号令,督促央土百姓归返原籍。你等尽快收拾启程,以免自误。」将耿照的吩咐一并说了。
  原本在他看来,此事于枫盆岭众人,远比其他流离失所的难民容易。
  须知行旅之人,不能没有口粮饮水,以及御寒、照明等物事。要把在荒野中挣扎求生、苟延残喘的央土流民赶往白城山,一个弄不好是要生变的,反正留下也是死,回头也是死,进退无路,那些夹着尾巴只求一活命处的流民百姓,也可能突然发起狂来,对长枪铁马的巡检骑队展开攻击。
  但,籾盆岭的居民有足够的粮食,有家有小,并未陷入绝境;离开辛苦经营了年余的新家虽不免失落,起码性命无虞,待到得白城山附近,再重新觅地引水,建设家园也就是了,犯不着搏命求存,与镇东将军的铁令对着干。
  村中长者听完了他的要求,连连点头,只道:「军爷放心。请给我们几天时间,待族人收拾细软,便往西行去,不敢给军爷添麻烦。」
  岂料这一拖就是…天,籾盆岭毫无动静,罗烨驱马又至,才发现村外聚集了五六百名央土流民,静谧安适的小小桃源顿成了难民营。「军爷!」面对罗烨质问,长老也是连天叫苦:「不是我们不肯走。你也见了,这五百多人要与我们一块上路,村中囤米不足供应,未至白城山,大伙儿便饿死啦。能否请军爷,拨点粮食给我等?」
  那些流民多是巡检营自别处所驱,只是不知为何都聚集到了籾盆岭。长老之言并非无理,只是罗烨手下三百人的粮秣均由骁捷营处支来,于鹏、邹开二位正副统领对耿照这位将军跟前的新贵不怎么待见,粮草的供应都压在最低限度边缘,刁难之意昭然若揭。
  适逢耿照由绿柳村回来,由绮鸳那厢得知消息,随手写了张便笺,让罗烨解去几车米粮,巡检营的弟兄一阵哗然,若非罗烨铁腕压下,怕是要生变故。罗烨对典卫大人这纸命令,也非是没有火气:同情归同情,籾盆岭的居民不是没有言而无信的前科,若当日手脚便给、即刻迁移,哪来的流民聚集?如今再给米粮,助长敌势不说,对连日来辛苦值勤的巡检营弟兄,如何能够交代?
  他本想面见典卫大人痛陈利害,谁知耿照回城后变得极为嗜睡,连想见上一面都不可得。被绮鸳姑娘挡了几次,罗烨心中窝火,索性照章办事,解了营中的备粮运往籾盆岭,其中不无赌气的味道。
  情况就在今晨急转直下。
  押粮的小队迟迟未归,罗烨正准备派人去寻,等到的却是潜行都的急报,说是带头的什长章成与汛盆岭的居民发生冲突,失手伤了人,现场群情汹涌,粮队竟被扣押下来。
  谷城大营的铁骑队可不是吃斋的,训练严格,极擅群战,一伍一什并辔冲杀,三两倍的武林人都拦不住,岂能被暴民挟制?
  罗烨是心细之人,派遣粮队时也考虑到居民出尔反尔,押粮的什长章成虽是大老粗,身手却是自队副贺新以下数一数二的,带的弟兄不但全副武装,更有大半是老兵油子,战斗力在麾下三百人中堪称拔尖儿,寓有探查敌情的目的在,怎么想都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罗队长,」负责传信的潜行都女郎面色凝重,沉声道:「我家绮鸳姑娘说了,事态严重,烦请点齐兵马,速速赶至,她在现场严密监控形势,待与队长会合。典卫大人那厢,已派姊妹前往通知,望他能带足够的人手前来支援。」
  潜行都的报告丝毫没有夸张。
  赶到籾盆岭时,村外聚集的流民多达两三千人之谱,现场黑压压一片,多是青年少壮,晶亮的眸光宛若饥狼,十分不善。那押粮队的十二名兵士被围在村外的一处小丘上,马匹车辆俱已被夺,靠着地势与残株石块等垒成简陋的工事,一排明晃晃的枪尖突出木隙,以阻绝暴民接近。
  工事外有几处斑斑血迹,地面上竖插着残羽断箭,却不知里头的弟兄伤亡如何。即使是像籾盆岭这么荒僻的地方,能拿来构筑防御工事的木料土石也不是随处都有。罗烨见村外道路俱被伐木堆石所阻,知他们早有预谋,否则仓促之间押粮队的兵士如何能筑成工事,免被暴民撕成碎片?
  围着小氐蠢蠤欲动的流民,见两百多名的铁甲军列队而来,甲衣枪尖在阳光照耀下焕发着拧恶寒光,气焰略微收敛,前列众人小退了丈余便不再移动,一张张糊虎肮脏的面孔直视来敌,气氛无比凝重。
  罗烨一直推进到拦路的木石之前,举手喝道:「停!」骑队闻声不动,仿佛从活生生的人马变成石雕,两百多人掖枪凝然,马蹄都未乱踏一下,望之令人生畏。年少的带疤队长策马上前,扬声道:「章成!可有弟兄受伤?」
  押粮队的什长章成听见队长的声音,大喜过望,从工事后冒出头来,大声应答:「不过是些皮肉伤,没什么大碍。头儿!这帮子王八蛋要造反啦!」离得近的流民闻言,纷纷鼓噪:「你才是王八蛋!」
  「你胡说什么呢!」
  「……慕容柔的走狗,吃人的东蕃!」双方隔着堆石土垒叫骂起来。
  罗烨唯恐场面失控,解下背上雕弓,自箭壶里挟羽一架,月弦向天,松手之际,一声狼嚎般的刺耳尖啸飙向天际。路障之后的流民靠得最近,忙不迭地抱头掩耳,踉跄倒退,有的人甚至一跤坐倒,面露痛楚之色。
  这弓狼哨箭是慕容柔的发明,东海护军府衙门按将军大人亲绘的图纸,打造了几万枝这种特制羽箭,除支应巡哨勤务之外,只有副统领以上的武弁能配有。铁骑队的头盔内衬装有填毛护耳,故丝毫不为所动。「村中李翁呢?请他出来回话!」
  罗烨放箭镇住场面,一提缰绳,跨下骏马轻轻巧巧越过阻路的木石残株,朝村前行去。
  背后队副贺新低喝道:「罗头儿,当心暴民逞凶!」
  罗烨勒马回头:「别动!我有分寸。」又上前五六丈,距离流民前列尚不及十步,村篱已近在眼前。
  不多时,一名青年扶着被称作「李翁」的长老来到,罗烨没等他开口,厉声道:「李翁!你要时间,我给你时间;你要米粮,我给你米粮!你等在这里聚集了几千人,又围困官军,垒石为砦,难道是要造反?」
  老人面色铁青,颤巍巍地几乎站立不住,干瘪的嘴唇动了几下,可惜年迈体弱,距离遥远,委实听不见说了什么。
  身旁的青年面露冷笑,扬声道:「你说送米粮,送的是什么米粮!当百姓是豚犬么?」把手一挥,几名身强力壮的流民推来一辆板车,车上垒满鼓胀胀的麻袋,以粗绳缚得结实,袋上撑饱的朱漆印子虽已斑剥褪色,依稀见得「谷城」、「护军府典曹司」等字样,正是一早从巡检营运出的食米。
  青年脚踏粮车,从靴勧里拔出短匕,从最顶上的粮袋下手,连刺两层,破口处「沙沙」地流出谷米,下三叠却悄静静地毫无声息,青年转着匕首绞开麻袋,里头装的竟是干草树枝一类,全是些不能吃的东西。
  罗烨看得一愣,本能想到是粮队动了手脚,怒火中烧,颊畔刀疤胀得赤红,不觉微微跳动,厉声道:「章成!这是谁干的好事?」
  章成的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牙沉默片刻,抬头大声道:「头儿,不是咱盗卖了军粮,今儿一早搬粮装车之时,就发现不对劲,十只麻袋里,有六只装的是草屑谷壳儿,喂马就差不多,人是吃不得的。」
  罗烨年纪虽轻,却是精明干练,一听便知是骁捷营本部典曹干的好事。东海律令严酷,将军尤恨贪污,盗卖军粮这种杀头剥皮的勾当,等闲没人肯干;管粮秣的典曹敢动这种手脚,自是受了顶头上司指使。
  以谷壳草屑替换白米这一招,尤其阴毒。
  草屑谷壳人不能食,不能称作是「粮」,然而却属于「秣」的范畴,可做马的饲料。只要本部司曹并未贪污,清点仓廪后食米总数不变,大可推说一时不慎装错了,也不过就是罚俸坐扣的小罪,与盗卖军粮的杀头重罪不可同日而语。于鹏、邹开授意底下人如此胡为,说了到底,还是想让耿照下不了台。但以秣充粮,吃苦的却是这三百名巡检营弟兄。
  「狗官!」罗烨不禁握拳咬牙,须得极力克制才不致骂出声来。章成却无如此思虑,他与什中弟兄连日辛劳、疲于奔命,还得搬自家食米供给流民;谁知十袋里只有四袋是给人吃的,一怒之下,索性照搬,心想老子吃什么你们吃什么,难不成还当成袓爷爷来供?
  粮食运至籾盆岭,一名儒服打扮的青年上前盘查,说要查验米粮。章成一时气不过,与流民骂了开来,后势一发不可收拾。
  「头儿!」他填了满肚子的火,忍不住叫道:「咱们弟兄累得半死,上头就给咱们吃这个!拿来分与这些个贼厮鸟,还挑三捡四,这是什么道理?典卫大人忒爱做好人,说什么「勿伤人命」,这些人分明就是造反,还讲什么情面!」
  「噤声!」
  罗烨被他一说,反倒冷静下来,知此际不宜激起民忿,转头对岭上老人道:「李翁,这车上之粮,都是从本营的库房中解来,我等也是驻扎外地,手边余粮不多,非是有意苛待。能不能请李翁族中诸位先行往西边去,其他人在此稍候,待我囲奖我家典卫大人后,再请他为诸位张罗。」
  老人似是犹豫起来,身畔的青年却厉声道:「你装什么好人!聚集在此之人,谁不是被你们铁骑队的逼得走投无路?若非在籾盆岭喘口气、歇歇腿儿,指不定现下还在荒野中忍饥受寒,踽踽而行。若非是大伙儿聚集起来,壮大了声势,你们当官的能这般好声好气说话?」流民们不由得大声附和。
  青年说得激昂,挟着老人振臂道:「诸位!休忘了今晨这一帮东蕃来时,何其嚣张跋扈!教咱们拆穿了粮车上的手脚,说理不过,便挺枪放箭伤人性命!这些都是慕容柔的走狗,是酷吏之鹰犬,正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慕容柔早有不臣之心,否则央土、东海,俱是王土,皇上的子民岂有来不得的道理!」
  「说得对!」
  「东郭公子有理!」
  能逃到东海境内、深入三川的,很多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汉子,不乏在家乡时做点小生意、甚至读过几天私塾之人,听青年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群情激愤,益发沸腾。
  罗烨见那人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一身洗旧了的青袍儒服,束发高冠,中央还镶了块盈润的小小方玉,腰悬长剑、肩负行囊,尽管面上难掩风尘仆仆之色,却半点也不像来自央土的流民,暗忖:「此人煽动群众,必有图谋!须拿下交与大人发落。」欲揭破其用心,扬声大喝道:「你非央土之民,凭什么替他们发声?你谤议朝政、污蔑将军,所图不过是鼓动来自央土的无知百姓,起身对抗朝廷,自己却躲在百姓的后头,算什么英雄好汉!你可曾为这些央土流民,做过一丁半点?」
  谁知流民却不领他的情,反倒大声鼓噪起来:「兀那狗官!东郭公子为咱们尽心尽力,照管衣食温饱,岂是你们这帮镫横柬蕃可比!」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纷纷拾起石块泥巴朝罗烨掷来!
  幸而双方相距甚远,土石落地离罗烨驻马处犹有一段,只惊得马匹不住跺蹄,原地进进退退打起转儿来。
  巡检营的队副贺新见情况不妙,下令:「解弓扣弦!」箭矢一搭、遥指天际,叫道:「罗头儿,快回来!那帮暴民要乱啦!」罗烨扯紧缰绳,口中「吁吁」有声安抚坐骑,回见下属俱都解弓搭箭,唯恐闹出人命来,急急喝阻:「全都放下!典卫大人有令,不许伤害百姓!」
  却听岭上青年笑道:「好一头假惺惺的鹰犬!诸位乡亲且停手,莫给这帮爪牙落了口实,以此欺压百姓……」罗烨心头正松口气,青年却长声大笑:「为免你说我鼓动百姓、居心叵测,我只好亲自动手,来个「擒贼先擒王」啦!」最末一字方落,笑声已挟着凛冽劲风,扑至罗烨身后!
  (好快!)罗烨以镶钉臂鞲遮护头脸,只来得及回身一架,旋被青年撞下马来!
  谷城铁骑队所披的铁甲,乃是在棉絮衬里的袄上缝缀铁片,连同头盔、披膊、膝裙,一领少说也有四五十斤;防护力固然绝佳,然而一旦下马,却显得无比笨重。押粮队一什被流民逼落马来,也只能躲在防御工事之后苦守待援,正是因为盔甲太过沉重,难以步战突围的缘故。
  那儒服青年见他坠落地面,步法变幻,竟杂着骏马乱蹄,于间不容发之际不断出腿,踩得罗烨满地打滚,不只模样狼狈,更是险象环生。岭上流民见状,无不鼓掌叫好:「东郭公子好武艺!」对罗烨指指点点,笑骂频仍。
  铁骑队众人弯弓搭箭,却怕误射罗头儿,何况那儒服青年身形飘闪,始终被绕圈乱踏的马匹遮去大半,根本无法接近或瞄准,要想先射死罗头儿的爱马,休说谁也没那个胆量,就怕马儿「砰!」一声中箭侧倒,头一个便将罗烨压成肉泥。一时间,两百多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却无人能为头领解围。然而青年的着急与烦躁,毫不逊于束手无策的巡检营众铁骑。
  他倚仗惊人的轻身功夫,一眨眼间冲过十丈的距离,猛将罗烨撞下马来,看似鲁莽,实则经过精密计算。不止对谷城铁骑的气力、训练、武艺质素有深刻的了解,连铁甲的份量都估量到以「两」为单位,满拟能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岂料这名生得一张娃娃面孔、瘦削青白的少年军蕃,竟能顶着四五十斤重的铁甲满地打滚,不惟四只乱蹄踏不中,他平生最得意的一门「沧浪腿法」也悉数落空,要说是运气,这厮未免太好运了些。
  青年本想拔剑将他钉在地上,才发现自己已失却出手的余裕。罗烨打滚的速度未曾放慢,犹能伸手去解铠甲系带;青年的腿势若缓,怕他立时一跃起身,只得拼了命加紧攻击,主客已在不知不觉间易位。
  片刻「铿」的一响,罗烨扯断系带,两片裙甲落地,双腿一个扫堂回旋,蹴得缀铁裙片接连飞起,如风中丝绢,轻飘飘地卷向青年!青年精于铸造,眼力尤佳,知这两块缀满方形铁片、镶钉无数的裙甲少则十斤,要一腿踢飞如旋叶,余势所及飘冉而升,怕没有几百斤的腿力!心下骇然:「走眼!料不到谷城军中,竟有这般拳腿行家!」着地一滚,堪避过旋甲断头之厄。罗烨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嘶啦——」两声长长裂帛脆响,将双肩披膊扯落,铁甲再去十斤,跨步飞进,挥掌攻向青年!
  青年起身按剑,掌风已至面门,连忙踮步飞退,令敌势自老。
  罗烨左掌落空,靴底踏地的同时,右拳倏如弹子般直捣而出!青年避无可避,双掌往胸前圈拦,「砰!」拳掌相交,他登登登连退三步,借机退出拳掌可及的范围;正欲反手拔剑,罗烨摘下头盔一抡,打得他双脚离地,侧向飞出一丈有余,跌落时连滚几圈抱腹呕血,熟虾般弓腰不起,忍痛咬牙道:「这是……翼爪无敌门的武功!你是「一生自猎」的徒弟,还是「万里寒空」的传人?」蓦地露出一脸阴鹜狠笑,故作恍然:「哎呀!差点忘啦。不管你是黑鹰或白鹰,都是武林公敌!」
  罗烨扔去头盔,青白的痩脸上毫无表情,腮帮子咬得棱峭分明,右颊的长疤殷红如血,如赤蜈蚣般隐隐跳动。他只有在极端愤怒时,这道破了相的疤痕才又仿佛回到初伤,透着血芒,鼓胀欲裂。「怎么我却不甚意外,在此煽动流民、意图造反之人,使的是青锋照嫡传的「不动心掌」!」少年的脸庞依旧冰冷如石雕,不带一丝起伏,衬与金铁交击般的冷冽喉音,益发令青年胆寒起来。
  他一手撑地,不敢移开目光弯腰起身,「锵!」一声擎出长剑,遥指着步步逼近的少年,坐着不住挪退,强笑道:「你既知我来历,还不快逃命去?黑鹰白鹰恶贯满盈,俱已伏诛,他们的传人躲到了军队里隐姓埋名,如能弃恶从善,料想家师也不会赶尽杀绝……」突然扬声大叫:「你杀我好了!东郭纵使粉身碎骨,也不教你欺压良民!」奋力拄剑挣起,下盘却无比虚浮,踉跄倒退几步,仰天倒入一流民怀中。罗烨回神,发现不知不觉间竟越过警戒线,四周俱是神色不善的青壮流民,众人目中敌忾甚深,渐渐围了上来。人群中忽闻一声喊:「……杀了东蕃!」虽刻意捏尖嗓音,罗烨也能辨出是那复姓东郭的青锋照弟子所发,但附近的央土流民哪还管得了这些,临界沸腾的敌意与愤怒就像突然找到了出口,不由分说便冲了过来,场面登时失控!
  (可恶!我怎地……怎地如此大意!)孤身陷入险境的罗烨并不惧怕,他并没有立刻转身往鐡骑队的冲锋线奔去,一来是身着铁甲跑不快,二来是这个动作将刺激流民加倍追赶过来,犹如猎犬逐兔,乃是野兽的本能,非智性所能遏抑。
  面对潮水般涌来的疯狂流民,罗烨稳稳倒退,将欺入三尺内的人二摔出,每一出手必撞飞数人,不管是自行冲撞上来,抑或被后排同伴挤得踉跄,无分彼此,一律被他用重手法投、绊、摔、跌,以身前三尺的半圆为界,扑簌簌地倒成了一片。铁骑队众人投鼠忌器,不敢放箭或冲锋,正自焦急,见得罗头儿拳脚功夫如此惊人,不由得响起一片彩声。
  「罗头儿,打得好!」
  「他娘的,好在老子没得罪过头儿!」
  「摔死这帮贼厮鸟!」
  罗烨的战术充分发挥了效果。
  没受过训练的乌合之众,士气在前列接连受挫的情况下飞快消褪,倒地不起的同伴成了难以跨越的障碍;虽然扑倒踣地难免受伤,但与刀剑金创的怵目惊心比起来,也远不易激发拼命的兽性与血气。
  眼看混乱逐渐平息,罗烨将退至原地,忽见齐锋照弟子东郭御柳持剑返回岭上,经过押粮队据守的工事时甩手一掷,一点金光没入土石缝间,随即一声惨叫,血泊自石垒下无声漫出。
  章成悲愤而起,嘶吼道:「贼厮鸟,放箭杀俺弟兄!」飕飕飕连出三箭。土垒前方人墙层楫,毋须瞄准,三人应声倒地,俱是背后中箭。
  「章……住手!」
  罗烨双目圆眢,已然阻之不及,原本缓慢退散的流民顿时炸了锅,哭叫、怒吼、痛骂……混作一团,位于人墙前列的罗烨首当其冲,数十人咆哮涌上,要将他撕成碎片!
  罗烨连摔带投、膝顶肘撞,却挡不住疯狂收拢的人团,转瞬间便无退路;为守住圈子不让突破,拳脚上再不能留力,骨碎惨嚎之声此起彼落,益发激起流民狂气,前仆后樾而来。
  另一厢章成又射倒几人,发狂的流民却像蚂蚁般涌上土垒,押粮队的弟兄拔刀砍倒了几波,终究被人流推倒,工事内惨叫声不绝于耳,也不知死的是哪边的人,鲜血不住自底下汩汩如潮,堪称是人间炼狱。
  巡检营失了指挥,贺新身为队副,众人只能望着他。罗头儿的身影俺没在黑压压的暴民间再看不见,贺新把心一横,掖着枪尖长杆,大喊:「弟兄们!准备冲锋,把罗头儿救出来!」铁骑队众被喊回了神,散成一列。忽听一声虎吼:「且慢!」
  吼声震地而来,宛若土龙翻身,头一个「且」字尚在半里外,「慢」字脱口而出时,轰响已自脚下呼啸而过!震得众人气血一晃,几乎滚下马鞍;骏马前脚跪地,片刻才摇头晃脑挣起。
  来人冲进流民堆里,所经处人群四散瘫倒,宛若刈草,软绵绵倒地的人连声音都没发出一点,也不见流血折臂之类,就只是倒地微微抽搐,再也动弹不得。罗烨正闷着头挥拳蹬腿,脑袋缩在肩臂之间,已不知全身上下受了多少伤,连疼痛也都麻木,只凭着不屈的意志苦苦支撑,蓦地周身压力一空,眼前忽亮,见身畔流民倒了一地,一人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没事,辛苦你啦。」
  罗烨摇了摇脑袋回过神,失声叫道:「典卫大人!」
  来的正是耿照。
  他驱马一路狂奔,跑得马儿口吐白沫折腿扑倒,索性施展轻功继续赶路,总算在紧要关头赶到枫盆岭。为防铁骑队冲锋杀人,使情况更加不可收拾,他提运十成功力一吼,吼得人马俱酥,及时阻止了一场血劫。
  流民人数众多,点穴什么的根本来不及,耿照灵机一动,直接运起碧火神功,抓到人就是一震;涌上来的人多了,照面运劲一吼,这些央土百姓身无武功,哪里挡得住碧火功之威?个个被震得头晕眼花,仆地抽搐。
  耿照解了罗烨之围,一拍他肩膊,内劲透体而过。
  「怎么?有没受伤?」
  罗烨精神大振,提劲运转一周,通体舒泰,不觉心惊:「好……好厉害的修为!世上真有这样的功夫?」望着耿照的神情不由多了几分敬意,低道:「没事。误了大人的差使,请大人降责。」
  耿照随手撂倒几人,摇头道:「如非是你,死伤更惨。你做得够好啦。」回头一望:「快去收拾下队伍,莫让他们对百姓出手。」
  罗烨对耿照的武功甚是服气,点头:「大人请小心。村中有人挟持长老,煽动流民,才成这般局面。」耿照笑道:「我理会得。」言谈间双足不动,手臂却无片刻停歇,竟无人能欺入一臂之内,仿佛变戏法似的,但凡被那双手掌碰着,没有人不倒地的。
  人对未知之物最为恐惧。前进之势一旦受阻,疯狂的流民忽然清醒,开始害怕起这少年的怪异能力来,悄悄放慢了脚步,甚至往两旁散开,免得被推挤到了少年身前。
  耿照自己也觉奇异。
  浑厚的内家真气固然好用,各门各派的武技里却决计没有这般用法。原因无它,盖因普天之下,没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内力。时时刻刻于手掌中布满内家真力,以触碰的方式震倒对手,简直就跟焚琴煮水、杀鹤取食没两样;瑶琴固能劈作柴烧,羽鹤也可以权充鸡鸭宰食,但以琴鹤之昂贵珍稀,既不能长久,又何须如此浪费?
  而他之所以这样做,正因此刻在他体内,内力仿佛怎么用也用不完。自耿照修习碧火神功以来,从没发生过如此怪异的情况。
  由绿柳村回来之后,尝过云雨之乐的弦子不住向他需索,并且由于她天生的曼妙体质所致,每回与她交媾,耿照总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即泄身,初解人事的小妖精犹未餍足,又执拗地继续求欢……
  如此淫靡而频繁的耗损,理当大伤元气,耿照却一点都不觉得被掏空了身子,每回完事总觉精神奕奕,似乎弦子的元阴较身为红岛正统纯血的宝宝锦儿更为滋补,毋须运功转化,便能裨益其身。
  与浑身上下仿佛将满溢出来的充沛精力并存的,还有异常嗜睡的怪现象。耿照从小到大都不爱睡觉,除了幼时有头痛痼疾、睡醒后特别难当之外,体力极强的耿照并不需要过多的睡眠。但这两天他就像着了睡魔似的,一坐下来便打睦睡,每睡必是深眠,睡得又长又深,宛若野兽过冬。
  他在出城之前已睡了个够,又与弦子、宝宝锦儿交欢取乐,双管齐下,浑身精力撑鼓欲裂,身体深处隐约祟动,似有什么要破壳而出;等他意识到时,跨下健马已被催得口吐白沫,不支倒地。
  耿照索性弃马,施展轻功狂奔,犹如平地飞行,欲稍解浑欲鼓裂的内息压力,谁知越跑气血越是畅旺,到后来视界里一片血红,耳膜中「件、评」震响,仿佛可以听见体内血液急窜的擦刮声响。那一声虎吼,固然为解铁骑队开杀的危机,另一方面亦是内息撑满膨胀,只差一步便要爆体而出所致。
  他在蜂拥而来的流民身上毫不吝惜地消耗着真力。
  拿捏分寸不致伤人,不断运使绝无停顿,张开耳目奋力及远……这些加速消耗的细致讲究,此刻反而成为耿照抒解庞大压力的珍贵法门。他不断搜寻着、尝试着各式各样的内息使用之法,极尽所能地、奢侈地浪费着内力,想赶在凭空涌出的力量将身体炸裂前把它们用完。
  他隔空发力,遥遥推倒几名攀爬土垒的流民,身子忽地垂直拔起,凌空中疾转几圈,毫无规则、完全无法预测的轨迹如蓬飘萍转,就这么落在防御工事之内,提起一人随手扔出,那人偌大的身躯连同一身铜盔铁甲飞了十余丈远,如纸片般轻飘飘落在铁骑队的封锁线后,屁股后背连半块瘀青也无,正是什长章成。
  众人不分敌我,俱都看傻了,只有几名还在攀爬土垒的流民因离得最近,反倒不知所以,继续攀爬工事,忽地砰砰摔得一地,却是耿照借物传劲,隔着土垒将他们悉数震落。
  他一一将押粮队的弟兄掷出,提气大叫:「绮鸳!」隐于暗处的潜行都卫飞掠而出,两两一组,敏捷利落地将人抬回封锁线内。最末一名押粮队的生还者不幸伤了双腿,耿照单手将他扛上肩头,大步而出,头也不回地走向铁骑队;沿途挡了路的通通一沾即飞,也不管是否有意拦阻,抑或只是来不及逃走。
  他将伤者交到贺新手里,见那小兵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还是个孩子,痛得唇面皆白,伸手抚了抚他的面颊,低声道:「没事,我带你回家。」掌中丰沛的内力不受控制,透体而入,少年眼皮一颤,还未睁眼,泪水已然迸出,淌下染满血污的面颊,哽咽道:「大……大人!我……」不能成声,只是流泪。
  「没事了,我带你回去。」
  耿照缓缓起身,目光一扫,十几丈外的流民如遭雷殛,心里想着要退,脚上却不能动。横亘在两道阵线之间,超过两百名以上的流民倒地呻吟不起,他们是这两三千人中最强壮也最好事的一群,却在转瞬间被这名少年放倒,没人能让他的脚步稍稍停歇。
  在他们的眼中,这人是宛若鬼神般的存在。
  岭上村篱之后,那青锋照弟子东郭御柳肝胆俱寒。自他习武以来,作梦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武功,传说中的「三才五峰」七大高手,怕也不过是这样了……这人年纪轻轻的,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定了定神,心知「民气可用」乃是最后一记杀手锏,身畔的李翁正叨叨絮絮念着:「……东郭公子,老朽一早便说啦,我等是良善平民,岂能与官斗?闹到这般田地,却要怎生是好……」语声戛然顿止,再也说不出话来。
  东郭御柳臂上用劲,挟着老人,扬声道:「你等是保家卫国的军人,岂能动手杀百姓?今日几百人都杀了,明儿这籾盆岭上,还有活口么?」流民们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心想明明是官军先动手,怎能怪百姓?不由得收起动摇,少数畏事想躲的,无不受同侪斥喝,几千人重新驻足回头,大有与官军一决生死的气魄。耿照终于看清发话之人,见罗烨微微颔首,知是祸头,低声问绮鸳道:「那人是谁?」
  绮鸳举目远眺,回答道:「他是青锋照「文舞钧天」邵咸尊座下四大弟子之一,人称「飞花剑」东郭御柳,在江湖上很有些名气。邵咸尊派他于越浦左近招徕流民,再送往边界的安乐邨安置。」
  耿照听得蹙眉。
  「这与我们做得一样之事,怎会闹到如此田地?」见罗烨神色有异,转头问:「你认识他么?」
  罗烨迟疑一下,冷着脸道:「回大人的话,属下不认识。」
  耿照也不多问,点了点头:「那也只好问他一问了。」缓步上前,抱拳朗道:「东郭公子!在下流影城耿照,与令师一样,也想将这些百姓送至边界安置。贵我两方心念一同,莫非有什么误会,演变至眼下局面。公子乃是明理之人,可否与在下一谈,化干戈为玉帛,莫要牵害无辜百姓?」
  东郭御柳按剑拂袖,昂然道:「贵我两方,所图绝不相同!敢问耿兄,此去本道西境,步行尚需十数日纟这一路你是让百姓啃树皮草根呢,还是劫掠民居?家师收留西来难民已有年余,衣食住宿等无不钜细靡遗,思量周到,比起你镇东将军一纸命令,便要人徒步上路,岂能一概而论!」
  流民们轰然附和,连原本待在村篱之内、并未曾卷入的籾盆岭村民,也有不少露出赞同之色。
  耿照自知理屈,拱手道:「公子所言甚是。但在下是真个有心,要将诸位平安送抵西境,能否请东郭公子移驾相商,咱们研究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来?」流民们鼓噪道:「你只想赚东郭公子下去。说出这等话来,当真不要脸!」东郭御柳扶剑冷笑,索性相应不理。
  贺新转头啐了一口,低道:「现下说理是这人,适才口出反乱之语的也是这人。要是遮脸不看,还以为是两个。」
  罗烨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出言提醒。
  「大人,那姓东郭的不是好人。属下亲眼见他打出一枚甩手箭,致使场面失控,流民暴起。」略将前事说了。章成听得激动:「娘的!原来是这贼厮鸟使的下作,老子捅他妈几十个窟窿!」被罗烨冷冷一瞥,才不敢再造次。
  耿照出入土垒,见一名阵亡弟兄确是中了甩手箭暗算,央土流民多是普通百姓,怎能使用暗器?经罗烨一说这才恍然,心想:「东郭掌握民气,终究须与他一谈,以求善了。」对众人道:「他既不下来,只好由我上去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身形一晃,倏地掠向村篱!
  敌我双方,任谁也料不到他说来就来。东郭顿觉一阵劲风扑面而止,本能要拔出佩剑,却被一只手掌「铿!」按回,掌中雄浑无匹的真气透入经脉,半身酸麻,连手臂也抬不起,耿照立在身前,笑道:「东郭公子勿忧,在下孤身前来,随身也没带兵刃武器,诚意可表。所图无它,与东郭兄坐下谈谈而已,希望事情有个圆满的解决。」流民与汛盆岭村人只觉眼前一花,东郭公子身边便多了个人影,无不瞠目结舌,心想:这哪里还是个人?分明就是狐仙!惊惧之甚,反倒愣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巡检营这厢,铁骑队众无不心服,大大出了口恶气。今日典卫大人与罗头儿各露了一手,不但神技惊人、前所未见,胆色更是令人佩服。这帮兵油子在不知不觉间认了两人,还隐隐以有这样本领高强的上司为荣。
  耿照是诚心诚意想谈,东郭御柳却从未经历过这般挫败,仿佛如蝼蚁一般,随时会被轻易捏死,不由得冷汗涔涔,颈上青筋暴露;为保性命,索性和盘托出,咬牙低道:「本门……本门新近购得米粮棉衣一批,正往此间运来。之……之所以将流民集中,也是为了易于发派。得了……衣食供应,百姓便能上路。」
  耿照大喜过望。
  「几时会来?」
  「今晨……今晨已着人去取,约莫……约莫日落便至。」东郭御柳定了定神,总算恢复冷静,沉声道:「耿兄不妨请贵属暂退十里之外,或派人在左近监视亦可,待我等派放了衣食,百姓明早就走——」忽然瞪大了眼睛,怔怔望向坡岭下,仿佛见到什么可怕的物事。
  那是一列载满麻袋的骡车,约有十数辆之谱,轮辙深陷地面,可见载运之重。领头的是辆双驾的篷顶马车,驱车的黝黑汉子身材异常高大,被他魁伟的身躯一衬,马车倒像白杨木雕成的童玩,说不出的小巧可爱。
  泵郭御柳喃喃道:「怎地……怎地这么快便回来了?」流民对车队似不陌生,欢呼道:「大小姐回来啦,大小姐回来啦。」乃是发自内心的喜悦,甚至感动落泪,难以自己。耿照心想:「看来他们对于带领车队的这位「大小姐」是真心欢喜,非是虚伪逢迎。」
  粮车上大剌剌地飘着「青锋照」的旗号,流民固然欢喜不置,巡检营的弟兄们却不由得绷紧神经,但见罗烨举手为号,末队立刻散成圈子,将车队团团包围,不让前进。岭上流民面色丕变,用力鼓噪着:「狗官,你们干什么?不许为难大小姐!」
  「放大小姐过来!朝廷不照管我们,还有大小姐管!」「谁敢对大小姐无礼,老子同他拼命!」
  气氛沸腾的速度与热度,一瞬间压倒了先前的流血冲突,百姓们仿佛不畏铁甲刀枪,争先恐后涌下山去,唯恐官军伤害他们那位「大小姐」。罗烨正在后队盘查,前列的封锁线被流民一冲,立刻出现伤亡;谁都料不到在忒短的时间内,情况便如此不可收拾。
  「干什么!快退后!」章成等挺枪上马,本只想拦阻流民,谁知流民突然变成暴民,比前度更疯狂凶狠,蜂拥着朝后队冲去。
  「别为难大小姐,你们这帮军蕃!」
  岭上耿照瞧得心急,提气大喝:「罗烨!不许伤害百姓……别伤害百姓!」便要奔回,蓦地全身真力一收,仿佛贮水池底开了泄孔,所蓄之水一股脑儿往下漏,掏得丹田内空空如也,满溢的力量全被一物吸光。
  ——化……化骟珠!
  (可恶!偏偏在这时候……)
  他身上的不明异变被东郭精确捕捉,「铿」的一声,长剑终得出鞘,波光荡漾的青锋架上耿照脖颈。
  东郭御柳不敢冒险,持剑退开两步,直至他伸臂不及处,才提声道:「山上官军听着,速放我家小姐上来,否则取他狗命!」连喊几声,但坡下形势已乱,谁人听他叫喊?遥见他拔剑架着大人,章成等俱都眢红了眼,哪管什么「休伤百姓」,前队结成阵势,眼看便要冲杀上来。
  耿照勉力深呼吸几口,回头道:「叫你的人别过去,我把你家小姐平安带回!」赫见东郭的眼中血丝密布,竟是急出了杀人的狠劲,訾目道:「快叫狗爪子放人!要不……要不我一剑劈了你!」
  耿照心中懊恼:「以力服人,果不可恃。若非我仗着绝强内力孤身上来,山下又岂会落得无人指挥?」定了定神,想起过往经验,凝聚起一丝内力摩挲珠子,那股怪异的吸力突然消失,身体深处仍源源不绝涌出力量,虽无先前那般充盈欲裂,总算又有了力气。
  他暗提一口真气,直至运行无碍,转头对东郭道:「我负责带回小姐,你好生节制这帮人!」无视于颈间锋刃,「泼啦!」一声长身跃起,如飞鸟般射下山去,速度之快宛若踏顶滑行,靴底似不曾沾地!
  他此际的内力尚不足以排纷解斗,一口气冲过流民人墙、铁骑阵中,穿越罗烨所在的后队,如离弦之箭射入篷车内,连辕座上的魁伟男子也没能看真切,只觉身畔微凉遮帘倏动,伸手却捞得轻飔一把,什么也没碰到。
  耿照入得篷内,但听一声娇呼,扑面幽香细细,带着熨人的温甜,怕是由那「大小姐」身上发出。她颤声道:「你……你是什么人?如此无礼……快快出去!」耿照没时间解释,只道:「为救众人,暂时委屈小姐了!」拦腰将她抱起,自篷后电射而出,掉头往岭上奔去!
  「大……大小姐!」
  兴是此举太匪夷所思,所经处众人无不瞠目,一时忘了争斗。耿照横抱着「大小姐」掠回,纵身越过村篱,正要将人放下,却听小姐急道:「不……别在这儿!去后边!」耿照未及细想,足下不停,已抱着她自东郭身畔一掠而过。
  东郭御柳正要回头,「大小姐」急急娇唤:「不许……不许看!不许动!都不许过来!我没事!」众人奉她若神明,不敢违拗,纷纷转头停步,整座村庄仿佛被施了定身术,更无一人稍动。
  这情景既怪异又滑稽,耿照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若非岭下渐不闲杀伐声,显然罗烨与东郭御柳各自镇住了场面,他恨不得将人一放,回头探个究竟。
  思忖之间,两人冲进村后一片桃花林,耿照正欲低头,问小姐要往何方,却听她急道:「无礼之徒!你……你也不许看我!快把眼睛闭上!」
  耿照本能闭眼,碧火神功自生反应,依旧在林中穿梭自如。那「大小姐」叫他闭目后才想到:「他目不能视,却把我抱在身前,岂非危险得很?」不由得搂紧他的脖颈,失声惊叫,片刻始终没等到娇躯撞上桃株,睁眼抬望,暗忖:「合着这人有天眼神通,闭与不闭,一样看得分明。」叹了口气,低声道:「行了,你放我下来罢。这也没旁人啦。」
  耿照依言将她轻放在湿软香糯的厚厚桃瓣上,才发现她的身躯异常温绵,浑身上下柔弱无骨,便似弹松了的顶级丝棉;即使隔着薄薄纱裙,仍能感觉股肌之腻滑。印象中除了宝宝锦儿,还不曾拥过这样的腴软。
  而同样的娇腴,她个子似乎还比宝宝锦儿略小些,藕臂、大腿更富肉感,难怪予人丰盈之感。耿照忍不住想:忒小的人儿,身上却堆满细雪般的膏腴,肉只怕都长到奶脯上去了,剥下小衣雪峰酥颤,该是多么傲人的一幅美景!
  想象驰骋间,忽听那小姐道:「你闭着眼,也能看见么?」,「看不见。」耿照忽明白此问何来,要解释碧火真气的先天感应未免麻烦,索性道:「奔跑时听风辨位,故不会撞到树干。」反正原理近似,只是碧火神功强上百倍千倍而已,也不算说谎。
  「嗯,看不见就好。」
  「我能睁开眼了么?」
  「不行……还不行。」她迟疑了一下,又问:「你叫什么名儿,来自何处?」「我叫耿照,是流影城七品典卫,目前暂为镇东将军办差,不是什么坏人。」她「嗯」的一声,听来有些欣喜,又像略微放下心,叹道:「你也算是名门出身啦,料想非是有意轻薄。」耿照一愣,心想:「我本就不是有意轻薄。」又问:「那现在,我可以睁眼了么?」
  「在你睁眼之前,有件事我要同你说。」「姑娘请。」
  她沉默半晌,似是估量着该如何启齿,片刻才道:「我生得并不美丽。要是相貌平庸倒也还罢了,但我……有些肥胖,总之是不好看。」
  耿照只觉奇怪:「突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回味起指掌间那雪呼呼的娇腴肉感,怕是她太过苛己了。这小姐声音听来很年轻,犹有一丝少女稚气,身子虽比「秾纤合度」略腴,决计不能说是肥胖。
  他决定不胡乱插口,静静听少女说下去。
  「因为天生肥……肥胖的缘故,我特别怕热……」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该怎么说,呼吸却变得轻促,吐着芝兰般的幽幽香息。碧火功敏锐地捕捉到她微微升高的体温,少女应是突然脸红,以致谈吐也扭捏起来。
  「姑娘,你慢说无妨。」耿照忍不住问:「但,我可不可以先睁开眼睛?」「不行。」
  她的态度出乎意料地坚决。
  「因为你将我劫出篷车时,我正……正在换衣裳。由于你的鲁莽,我现在衣不蔽体,若被正眼瞧见,你便要娶我为妻啦。这么重大的事儿,你要不先听我说完,再决定要不要睁开眼睛?」

史上最强炼气期
李道然
修炼了将近五千年的方羽,还是没有突破炼气期……“我真的只有炼气期,但你们别惹我!”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04:05:47

【第二十一卷:琉璃佛子】第一〇三折:本我无相,佛映琉璃
  耿照听得一愣。适才他下山、闯阵、抱人而回,可说是一气呵成,快到令人不及瞬目;在幽暗的车篷内不过短短对话两句,便即掠出,依稀见得小姐珠圆玉润的朦胧剪影,并未留心她穿了什么。此际一回想,果然留在掌底臂间的除了薄如蝉翼的轻纱之外,只有大把大把的雪肉,没有丝帛触感。
  至于那密不透风的车篷之中,何以满溢着她温热馥郁、微带汗潮的肌肤香泽,自是因为身上仅着轻纱,而无衣布阻隔气味的缘故。
  耿照还来不及心猿意马,蓦地想起一事,不由得冷汗直流:「方才……我抱着她一路奔行,沿途几千只眼睛,岂非将她的身子全……全瞧了去?」
  须知其时妇女最重名节,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别说身子,就连挽起袖子露出藕臂,亦不免招人非议。当日他为救采蓝而舖以阳精,采蓝苏醒之后非但不觉感激,反因名节受损而恨上了他,盖因她出身祁州富户,从小受的闺阁教育蒂固根深,与黄缨等贫穷人家的女孩不同。
  那小姐心思甚是机敏,见他面色丕变,转念便知其所虑,笑道:「我本来也挺担心的。不过你奔跑的速度着实太快,简直就像是一阵风似的,我连周围的景物都看不真切,料想旁人瞧我亦是这样。」耿照放下心来,忽觉惭愧:「明明闯祸的是我,居然还要她出言安慰。」理了理思绪,正色道:「事急从权,真是对你不住。大小姐,依在下之见……」
  「我叫芊芊。」她忽然插口。「我爹都这么叫,你也这样称呼我好了。我其实不爱他们管我作「大小姐」。况且我本就不是大小姐,要说也是二小姐才对。」末两句语声渐落,似有些郁郁。
  耿照点头道:「芊芊姑娘,我去请村里的几位大娘过来,服侍你更衣。」芊芊似是摇头一笑,声音又恢复原本的开朗明快。「有什么好伺候的?我车里有衣囊,烦请你取来便是。好在你闭着眼睛都能走路,这样我既不用嫁你,你也毋须娶个不好看的胖姑娘回家,两全其美,可喜可贺。」
  她老把「胖」字挂在嘴上,可见十分在意。耿照正想开口,蓦听一声震天狂吼,震得满林子桃瓣簌簌斜落,掉得头顶肩上都是。那野兽一般的吼声方发自林外,沙沙沙的踏瓣疾响已飞快掠至、但闻竿芊一声娇呼,耿照猛地睁眼—夭夭桃下,粉片纷飞。
  在他身前,少女并腿斜坐单臂环胸,另一手扯着纱衣掩住腿心,上身一件滚银边儿的粉缎肚兜,外披薄纱裁成的大袖衫,连腰带都没能携出;下半身仅着了双雳白罗袜,除此之外,几可说是一丝不挂。
  她大腿极腴,充满女童般的稚气肉感,雪股沉甸甸的浑圆丰盈,白皙的小腿也是肉呼呼的,小腿胫倒还算是匀长。芊芊有张十分稚气的、月盘似的圆脸蛋,鼻梁挺直,清澈的眼眸分得很开,形似杏核,又像尖细的凤片糕,微眯时该是十分媚人,她却睁得雪亮,点漆般的乌瞳又圆又满,眸光甚是灵动;衬与两道毫不压眼、末端略向下弯的平眉,使灵活的双眼多了分稳重。微噘的樱唇则带有一丝天真无辜的气息,格外惹人怜爱。耿照觉得她说对一半,却又错了一半。
  芊芊无疑是个丰腴的女孩儿。
  便与宝宝锦儿相比,个头与年纪都更小的她仍显得肉感;膺色虽白,又不似宝货锦儿敷乳般的酥白,残留些许阳光气息的少女肌肤焕发光泽,洋溢青春,胜在骄人的紧致与弹性。
  而与宝宝锦儿相若,她腴润的身形另有一样旁人无法企及的好处,那就是拥有一双极其傲人的巨硕丰乳。即使双臂掩胸,粉缎肚兜上浮现的浑圆仍教人瞠目结舌,每只瓜实似的份量与形状,甚至比她俏美的小脸要大得多。
  耿照从未见过这样巧妙融合「腴」与「美」、全无扞格的胴体,不觉微怔,转身应变的动作为之一顿。
  电光石火的一霎,聪慧的少女忽然读懂了少年眼底的孟浪浮想,雪靥涨起两团娇红,亦不过是交睫间,旋即脱口急道:「……不要!不可以!」语声未落,一股骇人怪力将耿照撞飞出去!
  余势所及,他与来人猱身交缠,一路弹向林深处;沿途屡撞桃株仍停之不住,林道间被强大的冲击力犁得满目疮痍,实难想象是二人所致。
  耿照纵有碧火神功护体,亦撞得头晕眼花,背脊、四肢疼痛难当。那人巨大的身躯猛然一翻,跨坐在他身上,双膝「轰!」一声夯入地面,竟有如石狮砸落,连带将耿照的背门压陷寸许,腰际直欲断折。
  耿照眼前金星一冒,脏器仿佛全挤到了一处,差点呕出腹水。来人却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醋钵大的拳头照准了头颅脸面,如雨点般唰唰捣落!耿照伸臂挡了头几下,臂骨疼痛欲折,暗自心惊:「此人好强横的膂力!」杀劫临头,体内真气自生反应,双臂再挡数记,来人拳势一缓,似是打中了什么极坚极硬之物,指节吃痛,冷不防耿照一拳挥出,正中那人的下颚,打得他身子后翻,凌空抛跌出去!
  这一拳少说也有数百斤重,满拟将他打皮绽骨裂,当场昏死过去,岂料那人背脊触地便即弹起,耿照只来得及起身,眼前倏黑,视界又被那巨灵铁塔般的魁伟身形占满。
  两人全不防御,咆哮着相互挥拳,犹如两头发狂的猛牛抵角冲撞,「砰砰」的骇人殴击声不绝于耳,哪只像拳拳到肉?直若滚木陷地,金铁铿鸣,光是声响震动都令人气血翻腾,闻之几欲呕吐。
  毫无间断的互殴持续了近一盏茶的工夫,耿照得碧火神功之助,肌肉每在拳压着体的瞬间,总能巧妙挪开分许,偏斜的体势卸去大部分的劲道,无法闪避的则以更强的护体真气反震回去;咖人看似舍生忘死地互殴,却始终有一方敌我同伤,全然处于挨打的状态。片刻那人终于抵受不住,膝弯一软,向后踉跄了几步,耿照全身的内力正运转如沸,哪能说停就停?
  一个箭步欺进怀里,「砰!」将他打得仰天倒地,跨上来人腰腹间,双拳如离弦弹子,飕飕飕地朝他面门轰落!
  「住手!」
  少女凄绝的哀唤令他及时恢复清醒,拳头击落地面,只差寸许便要将那人的头颅捣烂。
  就着额间点滴坠落的汗水瞧去,赫见大汉的五官全挤在一块,口鼻突出,像是动物的吻部;肌肤色泽与其说是黝黑,不如说是泛着不健康的青紫,涣散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痴呆之感。此际,那双细小的眼瞳里正布满了惶恐惊骇,连被力量压服的模样也像动物多过人。
  「别……别伤害他。」
  芊芊雪润的俏丽圆脸有些白惨,樱唇全无血色,勉强扶着树干支撑身体,仍不住轻轻发颤。适才的狂暴对撼无论对少女的身心而言,似都造成了极大的负担。
  「他是我的朋友。他是担心我的安危……才会对你出手的。」说着将声音放轻放软,仿佛哄小孩一般,柔声道:「阿吼,别这样。这位耿照耿大哥也是我的朋友,阿吼不能同他打架。」耿照离开他的身体站了起来,忽涌起一股极其怪异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和某人也打过这样的一架。那如野兽撕咬般全凭本能、奋力求生的战斗十分特别,他并不经常遭遇。是对上妖刀离垢与崔公子之时么?不是……耿照摇摇头,暂时放弃搜寻记忆。
  巨汉阿吼像做错事的小孩一般,从地面上爬起来,却不敢回头面对芊芊。芊芊定了定神,将身子藏在桃花树后——说是「藏」,只比碗口略粗些的树干根本遮不住她丰盈的身子,梨形的浑圆腴臀一览无遗,极富肉感的雪白大腿透出薄纱衫子,直教人想扑上去咬一口。
  「好……好了,阿吼,你把我的衣囊拿到林子外头,我请耿大哥拿来便是。你也不许看我。」
  阿吼点了点头,背对着小主人,一路摸索出林,果然从头到尾都没回过头来。
  芊芊见他离去,这才放下了心,再也撑持不住,小手一软,整个人软软瘫倒;耿照及时掠过去,张臂将她稳稳接住。少女软绵绵地偎在他怀里,再没力气遮掩什么,只见她胸前满满堆溢着两团山一般的酥盈雪肉,将粉色的肚兜缎面撑得饱挺,视觉效果异常惊人。
  那件兜儿是贴身穿的,平曰还会再加件单衣为衬,肚兜下缘堪堪遮过脐眼,白皙的小肚子肉呼呼的分外绵软,腴嫩的腿心夹着高高贲起的饱满耻丘,犹如新炊的雪面馒头,上头的耻毛淡细稀疏,似是还未发育完全。
  芊芊的身子不止温软,还十分易汗,连微噘的唇上都沁出细薄的汗珠,细致的,少女肌肤搂起来汗津津的无比滑溜,肚兜上露出的一小片腻润雪肌布满细汗,锁骨埋在腴肉里,更显得小巧可爱。
  她闭目休息了一会儿,面色渐渐好转。
  耿照的拇指轻按她左手腕脉,碧火真气徐徐送入,芊芊「嘤」的一声挺胸睁眼,颊畔涨起两朵酥红,整个人仿佛被扭开了什么机括,突然间活转过来,灵活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得几转,似是前事飞快在脑海里跑了一遍,叹息道:「来不及了,是不是?你都看见啦。这下可怎生是好?可怜你要娶一个又肥胖、又不好看的胖姑娘回家……」樱唇忽被堵住,不禁睁大眼睛,身子微颤。原来耿照见她说话之时尖翘的上唇更噘,形状姣美动人,说不出的细致可爱,竟尔低头吻去。
  她从小到大便是家里的明珠,阿吼这样粗莽巨汉也好,如东郭般长她许多的师兄也罢,人人都当她是宝贝捧在手心里,一句无礼的话语都舍不得对她说,更别提被青年男子如此强吻,那是连她作梦都不曾想过的事。
  芊芊年纪幼小未经人事,樱唇陡地被攫,除了紧闭小嘴,不知该做何反应。比起她来,耿照算是花丛老手了,含着她丰润温软的唇珠,以舌尖轻轻舔舐。芊芊脑中一片空白,浑身上下烘热难当,偏又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鼻腔里忍不住唔唔细哼,突然腿间一阵腻滑,似是渗出浆水。
  那陌生的液感自体内而来,她心知并不是汗,比平日解手时感觉更温更徐,却更丰沛汩溢,像被人从高处抛下,心尖儿悚然一吊,不禁又慌又怕,伸手微将他结实的胸膛推开,转头大口大口喘气。
  「你就当我是有意轻薄好了,」耿照对她说:「但不许你再说自己肥胖或丑陋。你是个很美丽、很动人的姑娘,大家都很欢喜你。若能娶得你这样的姑娘为妻,那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世上没有男子不愿意的。」
  芊芊双颊酡红,闭目轻喘着,剧烈起伏的胸脯堪称「波涛汹涌」,衬与那张犹带稚气的俏美圆脸,竟有股说不出的奇特魅力,仿佛直要诱人侵犯似的。「虽然你说的话很中听,」片刻她缓过气来,睁开晶亮慧黠的眼眸直视着他,微噘的幼嫩粉唇抿着一抹笑意:「但轻薄女子是不可以的。你再这样,我就要当你是坏人啦。」
  「……难不成我现在还是个好人?」
  「是啊,你是很好心的人,该有个美貌的老婆,我实在是不忍心害你。」芊芊叹道:「我手笨,针线活儿做得很平庸,下厨又老是弄得鸡飞狗跳;读书写字都会一点儿,也学过几门武功,但教问起渊源,怕还辱没了我爹。身为女人,容貌体态也没有值得夸耀的地方,要说有什么比我更糟的,也只有娶了我的人啦。」忽然想起了什么,红着脸正色道:「你方才亲……权且当是安慰我来着。若是再来,我可要生气啦!」
  耿照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心想:明明是个小丫头,怎地说话如此老成?忍不住问她:「芊芊,你今年几岁啦?」
  「虚岁十五了。」
  那就是十四岁。他笑起来。「十四嫁人有些太早,不如咱们就当作没这回事,今天先交个朋友就好,你看如何?」
  芊芊叹了口气,望着他的眼神既有些无奈,似又带着怜悯。「这我早想过啦,我自己也不想嫁人啊。但我爹爹很讨厌别人说谎,就算我能叫东郭师兄和阿吼帮着我欺瞒,你手下这么多兵,还有这儿几千人的百姓,只消泄漏一点风声,难保我爹不会追究。」
  耿照暗忖:「她喊东郭御柳作「师兄」,果然是青锋照的门下。」
  他听众人都叫她「大小姐」,又不像身有武艺,为她运功活络血脉时,虽然略有些内家根柢,实在称不上高明,以为是米商粮行的千金,纯是押运粮车,不幸卷入风波而已。此时才确定她是青锋照之人,兴许是入门不久,武功造诣平平。转念忽觉有趣,不禁笑道:「我以为你是小小女夫子,做什么都是一板三眼的好不正经,原来也动过欺上瞒下的念头。」
  芊芊被他逗乐了,又圆又亮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叹道:「要是说一句谎话便成坏人,世上早就没好人啦。」耿照揶揄她:「你哪像是十四岁的丫头?说话这般老气横秋。」
  芊芊瞪了他一眼,嘟嘴道:「所以是虚岁十五啊,谁人与你十四?」两人哈哈大笑。
  「偶尔撒点小谎也无伤大雅。」耿照陪她笑了一会儿,正色道:「我会约制下糜,让他们把嘴巴闭上,莫要风言风语。我瞧这儿的百姓挺欢喜你的,该也不会在背地里闲话。这样都还能传进令尊耳朵里,我便登门请罪,向他老人家解释清楚。真要不行,把芊芊娶回家倒也挺好,这算是便宜我啦。」
  芊芊俏脸酡红,微露一丝青涩羞意,低啐道:「……巧言令色!」片刻才叹了口气,淡淡摇头。「你要知道我爹是谁,就会后悔话说得太满。我姓邵,住在花石津邵家庄,我爹爹的名讳上咸下尊,人称「文舞钧天」……喂喂,你的脸色怎这么白?」
  阿吼取衣花费的时间,比想象中来得更久。
  碧火神功的灵觉过人,耿照听见巨汉将衣囊放在林外,去取时已不见踪影,想来此人不止样貌如兽,连速行蹑踪的本能也像虎狼,若非耿照近日内息异常畅旺,力量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适才那场的直拳互殴鹿死谁手,犹未可知。「阿吼是我爹在河边捡来的,据说在襁褓之时,模样更像刚出生的狸猫獾犬,越大才越像普通人。约莫是他的亲生父母被婴儿的样子吓到了,才扔进河中。」芊芊——耿照想到她那来头奇大的父亲,额际便抽痛不止,心里仍是喊她的闺名,刻意略去「邵」字——在林深处边着衣边闲聊,好让背对自己的耿照放心。「他不太会说话,但心地很善良,像小孩子一样。我从小便带着他到处跑,有他保护我,爹爹和三叔也能安心。」
  像她这样娇滴滴的大小姐,随身不带服侍的婢女嬷嬷,反而带着一名形貌丑陋的痴傻巨汉,怎么想都很奇怪。「那是谁来服侍你日常起居?与婢女仆妇同行,不是比较方便么?」
  「我六岁起便随爹爹四处奔波,起初多是照顾贫民,发放棉衣暑汤之类。后来央土大灾,老百姓流离失所,纷纷涌入东海,爹爹上书朝廷、将军都无有回应,只好在边境圈地盖起「安乐撃」来,安置可怜的难民。」耿照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芊芊悠然说道:「我本来也有嬷嬷和侍婢的,要不爹爹终日忙碌,无暇分神照顾我。但后来她们都嫌辛苦,有的累病了,有的是不习惯安乐擎的水土,等我十岁上来月……能自个儿穿衣整理了,便打发她们回家乡去。反正阿吼能驾舟车,又能搬运重物,照顾百姓比侍女好用多了,又听我的话。我换衣裳时便叫他转过头,他从没偷看过。」
  耿照知她说的是「来月事」,省起对方是陌生男子,这才赶紧改口,心想:「只有这时才觉得她还是小女孩。」但十岁便已来潮,难怪发育得如此傲人。号称「虚岁十五」的邵芊芊,身体出落得丰美完熟,足可生儿育女了,却还是镇日东奔西跑,赈济难民,既不像同龄的怀春少女,也没半点待字闺中的模样。耿照不禁暗暗纳罕,只觉邵咸尊果非常人,才得教养出如此特别的女儿。
  「好了,咱们出去罢。」
  耿照回过头去,不禁双目一亮:芊芊换上一袭齐胸襦裙,高高的裙边系在胸上,以遮掩她丰腴的腰臀曲线。那上襦是淡蓝薄纱,领、袖缀着宽边的深底碎蓝花;下裳是同色的深底蓝花裙,胸上先系一条蓝纱带子固定裙裳,再系一条月牙白的宽绸结带做为装饰,从上到下是三分浅蓝七分深蓝,不但看上去瘦了几分,下身的比例似也更加修长,平添遐想的空间。
  只是被齐胸襦裙一裹,除了脸蛋手掌,就只露出锁骨以下的小半片腴白奶脯,其余遮得密不透风,打扮得斯文规矩,不愧是「文舞钧天」邵咸尊的独生女,任谁来看都无法稍置一词。
  齐胸襦裙本是央土仕女之间时兴的装束,搭配罗袜绣鞋,更是美丽。但芊芊裙内另着白绸襌裤,脚上套了双软缎靴子,显是为了行动方便,有几分旅装的利落,益发显得娇俏可喜,青春洋溢。也难怪她在车内要将这些褪下,被车篷一闷,这身打扮的确很热。
  她被耿照瞧得浑身不自在,红着脸叹道:「好啦好啦,别再瞧啦。你今日瞧了忒多回,都不止「日行一善」了,有必要这般积德么?」料想她对外貌的自卑是经年累月所致,恐非三言两语能消解,耿照也不与她争辩,淡然笑道:「天快黑了,咱们出去罢。」
  两人相偕而出,这才惊觉整座籾盆岭悄无声息,适才的人声鼎沸直如梦中,半点也不真实。
  耿照警觉起来,风中却无一丝危机感应,桃香吹送,沁人心脾,无比宁定。数千流民随意席地或站或卧,出神似的静静聆听,连远方巡检营的弟兄也垂落枪尖,虽在罗烨的约束下列着队形,已无丝毫杀伐之气。
  村篱边上,只有一人昂然而立,身姿挺拔,披着的一袭连帽斗蓬本是白的,现已灰黄陈旧,风霜历历,却丝毫无损于背影的出唪。
  那人肩负行囊,手持木杖,杖头悬着一只破旧的油葫芦,颈间挂着一串木珠;打着绑腿、趿着蒲鞋,模样像是行脚商人,但普通的行脚商再怎么舌灿莲花,也不能教几千人同时席地坐下听他说话。
  耿、邵行出时,那人似乎刚说到一个段落,流民们鸦雀无声,或眺望天际、或低头沈思,无不露出心弦触动的神情。
  忽听一名粗豪汉子振臂嚷道:「你说佛这么好,大水冲倒俺的屋舍、卷走俺的老婆儿女时,佛在何处?俺们走了几千里路来到东海,慕容柔却要赶我们回去,回家乡那片沼地!光是回头走这几千里路,不知还要死多少人,佛又何在?」那人摇头道:「佛不在。」众人哗然。
  那粗鲁汉子一点也没有驳倒他的喜悦,霍然起身,大声道:「佛既不在,念佛做甚?你这不是骗人么?混蛋!」咆哮着挥舞拳头,若非旁人拉住,怕已冲上去痛揍那人。
  耿照暗提内力,待情况生变,便要上前搭救。那人站在竹篱外,身畔多是籾盆岭的村民,几个看不过去的悄悄劝他:「你走吧!这儿的每个人都是吃过苦的,日子已经够难过的了,你还来说这些做甚?」
  那人不为所动,指着莽汉子道:「佛虽不在,但你妻儿在。」莽汉一愣。「你说什么?你……你听见了什么?有谁说了俺婆娘的下落?」他在洪水中失了妻儿,仅以身免,连屋舍都被恶水冲去,点滴不留,遑论尸体。此时听他一说,不由得萌起一线希望。
  那人却道:「你妻儿一直在你身边,哪儿都没去。此刻依旧在,只是你看不见而已。」莽汉会过意来,皆目欲裂:「直娘贼!我脔你祖宗十八代!」挣脱拦阻冲上前来,一拳将那人打倒在地!
  耿照正欲出手,忽觉有些不对,那人已爬了起来,一抹嘴角,淡然道:「你乃央土道坤平郡人氏,父祖与人佃地,到你这代好不容易才有了私田。过廿五才娶亲,育有一子一女,你妻子十分温婉,纵使你偶尔酒醉,对她动手打骂,她也从不抱怨;侍奉公婆尤其尽心,你父亲卧病前常抱怨你不孝顺,还好娶有贤妻,老怀略宽……是也不是?」
  莽汉一愣,第二拳再也挥不下去。
  「你……你是何人?你怎么知道?」
  那人摇了摇头。
  「我不认识你。我说了,你的妻儿都在你身边。」低声凑近:「婉儿她娘要我转告你:你对她够好了,莫要再自责。嫁给你为妻,她一生都不后悔。」
  莽汉身子簌簌发抖,双膝一软,频频以额头撞地,嚎啕大哭道:「阿妤、阿妤!是俺对不你住!俺没用,你跟孩子,俺一个也没保住!阿妤!阿妤!」哭得撕心裂肺,撞出一地殷红,他蛮力本就惊人,旁人怎么拉也拉不住。
  耿照蓦觉臂上一阵温湿,袖管被一只腴软小手抓住,回见芊芊眼眶泛红,忍泪低道:「他……他是真的爱他的妻子啊!人活于世,怎能如此痛悔?这又要怎生继续下去?」耿照取帕子递给她,不知该如何劝解,无言地握住她的小手。芊芊一边低头拭泪,另一只手却紧紧反握。两人携手并肩,俱都无话。
  那人跪在莽汉身前,低声道:「你别这样。」
  莽汉突然抬头,一把抓住他的手,叫道:「大师!是俺浑,有眼不识泰山!俺信了,俺信有佛了!你让阿妤,同俺说一说话,两句……不,再一句就好!俺这辈子给你做牛做马,给你做牛做马!」频频磕头,闻之无不凄恻。
  那人仍是摇头。
  「佛不在。」见莽汉犹挂一脸血泪、神色错愕,众人也都不解,遂起身道:「佛不在木雕偶像之内,不在庙宇厅堂之中,穷人也好、富人也罢,任花费银钱钜万,也不能唤佛现身一见,更遑论在大水冲来之际,普救性命身家。」
  人群中有人叫道:「既然如此,佛在哪里?咱们还信佛做甚?」
  那人道:「佛是花,佛是草,佛是日升月落,是山川是星海,本就无处不在。若要见佛,只能修习佛法。」又有人问:「见了佛又怎的?能如你一般,与死去的亲人说话么?」
  那人道:「修习佛法能得神通,能解脱轮回,死后往西天极乐……这些好处,诸位可能此生都不能修到,我不能欺骗各位。然而业力随身,所种的善因将得善果,恶因亦得恶果,不惟今生今世,甚至前世来生,以及诸位身边的亲人,都在这个轮回之中层层相因,直到诸位修成正果,脱出轮回为止。」
  低头对莽汉道:「你妻儿之死,以及你之独生,轮回之中早已注定,凡此种种皆因前由,乃至于后。你妻儿与你的因果并不会断在这里,你修佛法不只是修自己,也为她们而修。如此,你可愿意?」
  莽汉一抹眼泪,跪地而起。
  「愿意!但俺目不识丁、身无分文,却要怎生修法?」
  那人道:「修行法门有八万四千种,众生皆可成佛,鸟兽虫鱼不识字亦无钱,佛也未曾舍弃。我教你最简单的修行法门,只消心诚一念,口诵「南无阿弥陀佛」。你思念妻女之时念,心觉迷惘时也念;睡前诵念,醒时诵念,行走坐卧均可为之,如此即可成佛。」
  「就……就这么简单?」莽汉简直不敢相信。
  「就这么简单。」
  那人轻抚他头顶,淡然道:「毋须捐献金银修庙建佛,不用供养僧侣,不必考虑自身所做功德的多寡,只消对阿弥陀佛本愿怀有信心,诚心立誓发愿即町。」取下颈间木珠,在风中慢慢捻起,口诵「南无阿弥陀佛」,声音庄严,令人起敬。周围村人与流民深受感动,不觉随声附和。这个念佛法门对姿势、所在等全无规范,心念一动,便能朗朗上口,感染力极强;要不多时,全场数千人俱都念起了佛号来,嗡嗡响动的声音宛若吟唱,伴着夕阳西斜,气氛庄严肃穆,闻者无不动容。那人满布尘埃的破旧斗蓬在耿照看来,仿佛笼罩着一层圣光,淡淡的晕胧超脱凡俗,也不知是不是余晖映照所致。与李蔓狂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斗蓬截然不同,那人的连帽白斗蓬仿佛是光明的化身,自脏污的外表下迸出耀眼的光华,坦率淡然,抚慰了流民心中压抑多时的凄楚绝望。
  「这人……」芊芊喃喃说道:「是佛的化身么?我在东海道,从没见过这样的僧人。」
  流民们诚心念佛,将心中的思念、祈祷、希望与忧伤全寄托于简单庄严的佛号,随风远远送出,渐渐已毋须旁人引导。那人将木珠挂上颈间,拄杖转身,逆着光朝耿邵二人处行来,直到走入身前丈余,耿照才得看清他的面貌。
  那是一张俊美得令人摒息、比女子还要凄绝艳丽的面孔?
  他近日间见过的俊美男子可多了,聂雨色、韩雪色不说,就连惊震谷的平无碧、路野色等,也绝对说得是「美男子」,然而与眼前之人相比,简直是天地云泥之别。男子生得一双绝艳的细长凤目,鼻梁细而直挺,嘴唇很薄,抿着的线条却带着魅惑般的弧度,若非他低垂脸帘的神情充满慈悲怜悯,耳边还回荡着适才庄严的佛号宣诵,只能说这张脸孔美丽到近乎妖异的程度,令人本能地想要避开。
  芊芊一瞬间露出迷惘之色,握着他的软腴小手却不由一紧,低声喃喃道:「这人……生得好怪。像……像女人似的。」
  那人在他俩身前停步,低道:「外貌的美丑,只不过是皮相。就像女施主对自己的容貌体态甚是不喜,在旁人眼中,你却是美丽高贵,可爱可亲。执着皮相,岂非是庸人自扰?」
  芊芊与他是初见,两人在此之前,连一句话也没说过,那人却准确无误地说中她心底之事,不由心惊:「难道……他真的能听见有情无情众生的声音?然而世上,哪有这种荒诞无稽的事?」
  那人转头对耿照道:「典卫大人,今口幸而有你。要是换得他人统兵,只怕此口诵「南无阿弥陀佛」,声音庄严,令人起敬。
  ,周围村人与流民深受感动,不觉随声附和。这个念佛法门对姿势、所在等全无规范,心念一动,便能朗朗上口,感染力极强;要不多时,全场数千人俱都念起了佛号来,嗡嗡响动的声音宛若吟唱,伴着夕阳西斜,气氛庄严肃穆,闻者无不动容。那人满布尘埃的破旧斗蓬在耿照看来,仿佛笼罩着一层圣光,淡淡的晕胧超脱凡俗,也不知是不是余晖映照所致。与李蔓狂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斗蓬截然不同,那人的连帽白斗蓬仿佛是光明的化身,自脏污的外表下迸出耀眼的光华,坦率淡然,抚慰了流民心中压抑多时的凄楚绝望。
  「这人……」芊芊喃喃说道:「是佛的化身么?我在东海道,从没见过这样的僧。」
  流民们诚心念佛,将心中的思念、祈祷、希望与忧伤全寄托于简单庄严的佛号,随风远远送出,渐渐已毋须旁人引导。那人将木珠挂上颈间,拄杖转身,逆着光朝耿邵二人处行来,直到走入身前丈余,耿照才得看清他的面貌。
  那是一张俊美得令人摒息、比女子还要凄绝艳丽的面孔?
  他近日间见过的俊美男子可多了,聂雨色、韩雪色不说,就连惊震谷的平无碧、路野色等,也绝对说得是「美男子」,然而与眼前之人相比,简直是天地云泥之别。男子生得一双绝艳的细长凤目,鼻梁细而直挺,嘴唇很薄,抿着的线条却带着魅惑般的弧度,若非他低垂脸帘的神情充满慈悲怜悯,耳边还回荡着适才庄严的佛号宣诵,只能说这张脸孔美丽到近乎妖异的程度,令人本能地想要避开。
  芊芊一瞬间露出迷惘之色,握着他的软腴小手却不由一紧,低声喃喃道:「这人……生得好怪。像……像女人似的。」
  那人在他俩身前停步,低道:「外貌的美丑,只不过是皮相。就像女施主对自己的容貌体态甚是不喜,在旁人眼中,你却是美丽高贵,可爱可亲。执着皮相,岂非是庸人自扰?」
  芊芊与他是初见,两人在此之前,连一句话也没说过,那人却准确无误地说中她心底之事,不由心惊:「难道……他真的能听见有情无情众生的声音?然而世上,哪有这种荒诞无稽的事?」
  那人转头对耿照道:「典卫大人,今日幸而有你。要是换得他人统兵,只怕此刻籾盆岭下,已是血流成河,绝难善了。慕容将军近日所为最明智者,便是起用了耿典卫。」
  耿照见识过慕容柔的读心异术,此人所展现的能耐,还未盖过初见慕容柔时,尚不足已撼动少年典卫。他直视对方那双美丽无瑕的眼睛,微将芊芊遮护在身后,沉声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适才对流民所说,我很佩服,改日还想与阁下请教。」那人笑而不答,只说:「我要走啦。烦请典卫大人转告将军,这三川地界上的流窜灾民,请放他们一条生路,莫要一意驱赶,我担保他们在三乘论法大会之前决计不会惹事。请将军好生准备,两日之后,论法大会将在莲觉寺召开。请。」说着拄杖迈步,迳往丘后桃林行去。
  耿照听得一头雾水,虽隐约猜得此人的身份,却觉匪夷所思,岂肯失之交臂?急道:「大师请留步!若无宝号,实难与将军交代!大师……」
  忽听一声朗笑,一人自坡岭下信步拾级而来,怡然道:「无知少年!殊不知如此举重若轻、老妪亦解的佛法造诣,更胜大报国寺的学问僧么?遍数东洲,也只一名琉璃佛子!」
  芊芊喜动颜色,唤道:「……爹!」
  无论东海武林,乃至天下五道,「文舞钧天」邵咸尊都是令人无法忽视的名号。若问当今江湖之人,谁可代表东海正道七大门派,不管是列七人榜、五人榜,甚且是三人榜,邵咸尊都不可能被遗漏。
  众所周知,萧老台丞年事已高,雷总舵主失踪既久,杜掌门又闭关不出;鹤着衣虽为百观共主,但天门自来是一盘散沙,徒众良莠不齐,几位副掌教各怀异心,自家人都未必肯买他的帐,况乎外人?只有邵咸尊善泽广被,声望日隆,他若有心争取,距离「东海正道第一人」的位置,也不过是三两步之遥。
  耿照是闻名已久,今日识得芊芊,更对教养出这般女儿的人满怀好奇,只见这位邵家主看似四十许人,身材颀长、十分清瘦,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生得面如冠玉,凤目隆准,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五绺长须迎风轻拂,甚是潇洒飘逸。邵咸尊名动天下,身家钜万,装束却与一般读书人没什么差别,头戴儒巾,冠后曳着两条长长的飘带,一身洗旧的青袍布鞋,外披一件半袖长褙子;腰悬长剑,连文人间风行赏玩的折扇也没拿一柄,左肩后背了只蓝布包袱,敢情还是自带行囊,连仆从都不用。
  ,若说那被称为「琉璃佛子」的兜帽僧人是妖异之美,容貌浑不似人间之物,那么邵咸尊便是血肉凡躯,相貌倒十分符合常情的清癯秀雅,可以想见年轻之时,定然倾倒过无数名门淑女。
  耿照心想:「难怪芊芊对外貌如此介意。无论脸形或体态,她与父亲半点也不相像。」
  邵咸尊缓步而来,并未施展轻功,想来是对「琉璃佛子」心怀敬意,未敢贸然唐突。那人揭开兜帽,露出一颗浑圆秀致的光头,顶上戒疤宛然,果是一名出家众。他对耿照合什顶礼,以邵咸尊也能听见的声音道:「此番东来,朝野之间耳语不断,为防多生事端,除了镇东将军之外,我不与任何官衙或武林门派接触。适才诸语,烦请典卫大人为我带到。贫僧告辞了。」不显邵之既来,自顾自的往林间走去,片刻便不见踪影。
  耿照见他步履槠健轻盈,却说不准有无武功。佛子片言抚慰千人之能,早已超越武功的范畴,就算一点武功也不会,也丝毫不影响他的胸襟与智慧。
  他那番话是明白告诉邵咸尊:为免镇柬将军生疑,也不让茂锋照惹上麻烦,除了直属将军的耿照,以及流离失所的央土难民之外,他不与任何人接触,以杜绝谣言。由此观之:耿照先前的推断与事实相去不远,琉璃佛下的迟来虽造成人心之惶惶,为将军增加不少麻烦,但他本人似乎并未特别针对慕容柔,所关切者仅止流民而已。
  邵咸尊上得小丘,拈须喟然道:「不愧是央土名僧,念兹在兹,全是百姓。若是执意结交,显得我小气啦。」凤目一睨,语气转冷:「芊芊,我不是让你待在越浦,别在外头乱跑么?连爹的话也不听了?」芊芊身子一颤,掌中冷汗湿滑,小声道:「不是。我只是替东郭师兄购买粮食棉衣,见情况紧急,才让阿吼赶过来,不是不听爹的话。原本是想……衣粮送到便回去的。」
  邵咸尊「嗯」的一声,晶亮的眸光往下一扫,芊芊才想起还握着耿照的手,赶紧松开,红着脸低头轻扭衣角,不敢与父亲的目光相触。耿照硬着头皮,抱拳道:「在下流影城耿照,见过邵家主。」
  邵咸尊拱手还礼,淡然道:「耿典卫鼎鼎大名,在下亦有耳闻。据说典卫大人夜闯赤炼堂、火烧连环坞,连败「陷网鲸鲵」等三位太保,震动三川。如此英雄,想必独孤城主也欣慰得紧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耿照却听得惊心动魄,苦笑道:「不敢瞒家主,风火连环坞真不是在下烧的。」
  邵咸尊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忽然一笑。
  「老实说,我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风火连环坞还轮不到你来烧。你下令「勿伤百姓」之事,我已听说了,我这里没有给赤炼堂或镇籴将军府的东内,若是七大派的盟友,倒有粗茶淡饭款待。
  「青锋照的规矩是日落而食,酉时开饭,逾时不候。芊芊,我们走。」说筲转身迈步,单手负后,连头也未回,慢慢走下坡去。芊芊似有咚惊奇,幼嫩的玉指往唇上一比,做了个「心照不宣」的表诮,红荇脸低头而过,快步追上父亲。
  ◇◇◇这一天真的非常漫长。
  汛盆岭上点起了油灯,驻扎在远处的巡检营也堆燃筹火,杂烨派一支小队将伤患送回驻地,却将伙头、杂役连同营帐等露宿装备全拉了过来,阐百四十名铁骑队就地扎营,排班监视着岭上的一举一动,直到青锋照依言派发衣粮、解散流民为止。耿照在帅营里就着火把写了封密函,转述琉璃佛子所言,并表示自己处理完汛盆岭之事,即刻入城面见将军,让绮鸳派人严密保护,务必送交慕容柔之手。罗烨分派完任务,掀帐而入,「啪!」一声并腿按刀,站得直挺挺的:「启禀典卫大人!弟兄们列队完毕,正等大人讲话。」
  耿照摇头道:「不必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夜还很长。」罗烨对等在一旁的贺新点了点头,手抱头盔的壮年队副行了个军礼,颔首道:「那属下先去了,大人早些歇息。头儿,我走啦。」
  巡检营死了三名弟兄,除了被甩手镖打死的那位,还有两人是伤重不治,其中包括耿照救出的那名娃娃兵。东海军旅规定严格,部队死了人,直属长官是要写文书报告的,耿照非是建制内的人员,自是由罗烨来写。
  离酉时足足一刻有余,耿照把玩着那枚金镖,见罗烨伏在案上振笔疾书,开口问道:「你的拳脚功夫很俊啊!能不能告诉我师承?」见他搁笔欲起,挥手道:「坐下罢。只是闲聊而已。」
  罗烨面无表情重新提笔,忽道:「大人问的是军令,还是闲聊?」
  耿照不觉失笑。「是闲聊你便不肯说了罢?无妨,那也是闲聊。」
  罗烨振笔疾书,眼不离纸,片刻才自顾自道:「教我武功那人,在江湖上仇家满布,少壮时杀过很多人,有个外号叫「一生自猎」,不过我也是听说而已。我遇到他时,他已不杀人了,不过是头醉猫,很少醒着。后来,那姓邵的找到了他,把他给杀了。就这样。」
  耿照听得一凛。「这么说来,他与你师门有仇?」
  罗烨头也没抬。「不算什么师门。我那时是个小乞丐,与醉猫同住一间城隍庙,偷鸡摸狗两人分食,他教我些快偷快抢的法子,免得挨饿。江湖的事我懂一些,多杀人的,终究要被他人所杀,这也没什么。但那姓邵的手段很卑鄙。」
  「什么意思?」耿照不由得挑眉。
  「他找了醉猫的师弟把他骗出去,我猜是要拷问武功秘笈。老东西很硬气,吃足苦头也不肯说,末了才被杀了示众。」
  耿照恍然大悟。
  后来,罗烨为了替那人报仇,杀死那个师弟叛徒,不得已划破面颊逃到军队里来栖身……故事就这么兜拢起来了,与巡检营中传得真真假假的耳语。对罗烨来说,他的醉猫师传早有身死收场的觉悟,人在江湖,终究如此;唯一的仇人便是那名出卖他的师弟,而非主持正义的邵咸尊。
  只是他「手段很卑鄙」。罗烨是这么说的。
  耿照将金镖小心收进腰带里,从胡床上站起来。虽然距赴约的时间剩不到一刻,但暖暖身也好。
  「罗头儿,你今日与东郭那场打得很帅啊,要是拳腿的劲力再松一点就更好啦。你有一百斤的气力,要是硬使了一百斤,打在敌人身上至多是一百斤;要是只用五十斤,打在敌人身上,有时候会变两百斤。」
  罗烨突然停笔,浓眉紧蹙,似是被触动了什么,两眼掠过一抹精光。
  果不其然。他的醉猫师传离开得太早,或许是清醒的时间不多,没能为他打下足够的根基。耿照观察他与东郭交手时,发现罗烨的外功极其刚猛,力量惊人,那是他自己下的苦功,然而在内力巧劲的运用上却是门外汉,要不打倒东郭,应该更不花力气才是。
  「你要不……打我试试?」耿照一笑,摆出了「白拂手」的架势。
  罗烨双目放光,起身褪去身上的兜甲,活动活动筋骨,指节拗得喀喇作响。「大人这是军令,还是闲聊?」
  「是军令。」耿照收起笑容,冷冷说道:「你尽力支持一刻,至少要打中我一拳。」
  以大人的实力,这可真是个刁人的任务。
  罗烨不觉冷笑,蓦地跨步猱身双腿飞旋,鹰掠般扫向耿照的脖颈!

乡村如此多娇
伙夫
周平本是一个平凡小村医,可是村里的俊寡妇,总喜欢上门找他治病…… 水兰溪:“周平,今晚上来嫂子家给嫂子治一治吧?” 周平:“兰溪嫂子,快让我歇一歇吧,这个星期都八回了!” ...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04:05:58

【第二十一卷:琉璃佛子】第一〇四折:千夫所视,刃淬锋极
  这一蹴几乎命中耿照。
  耿照的碧火真气从没像此刻这般丰沛充盈、浑欲鼓出,影响之所及,先天灵觉益发敏锐,护体气劲更是强横到前所未有的境地,周身如覆重甲;偏偏野兽般的反应只强不弱,「薜荔鬼手」又是拳脚功夫里的绝学,再加上近日连续几战累积下来的宝贵经验,「尽力支持一刻,至少打中一拳」云云,并非徒逞口快,而是耿照审慎计算过双方的实力差距之后,所订定出来的实战目标——为了激发罗烨的潜能,此一目标应是略微高出他的实力。
  然而,罗烨一起脚便几乎扫中耿照的颈侧,不仅招式快绝,腿劲更是刚猛难当。卸下四十余斤的缀片甲衣,罗烨的速度较之白日并无显着差异,而是生出某种微妙的滞空之感——耿照及时以「白拂手」化开飞腿,顺势将他「投」了出去。罗烨的身子如陀螺般凌空打了几转,竟是不住旋升;下一瞬突然向下俯冲,仿佛背上生出一双看不见的翅膀,十指钩爪,抓向耿照脑门!
  (这是……「鹰」!)
  巡检营的娃娃脸队长化身猛禽,一轮连攻十数合,劲风扯得桌顶油灯格格震响,任凭耿照如何推转挪移,他始终「盘旋」于帐中穹顶,也非足不沾地或攀援椽桷,而是趋避如鹰翔隼掠,快而不绝。
  而他拳腿互易的攻击方式,亦十分刁钻难防。
  须知「拳脚」虽列一门,原理大相迳庭,但凡精通徒手击技者,不是练拳便是练腿,必有一专,如薜荔鬼手对腿招的涉猎就不如手上功夫,至多是配合上盘的身法而已。罗烨却兼擅二门,举手投足任意转换,战圈忽长忽短,令防御的一方抓不准攻击范畴。
  动手已过盏茶工夫,耿照竟是挡的多、攻的少,原地频转,应付来自四面八方、包含上中下三路的诡异攻势。
  「……来得好!」棋逢对手,典卫大人抖擞精神,白拂手逆缠顺引,连绵不绝,每一着均留劲三分,凝而未发,渐渐织成一张无形气网,用的正是得自明栈雪的「洗丝手」心法。
  这一下融合佛门、七玄两大绝学,便是明栈雪、刁研空亲来,也只各识一半,以沛莫能御的碧火真气一体调和,居然丝丝入扣。罗烨左右扑击一阵,顿觉身法迟滞,千钧腿力扫出,尚未及体,已有三成力道反馈,如在深水中抬腿,蓦然省觉:「不好!」抽身欲退,耿照双臂一圈一拦,将他隔空扯落!
  罗烨着地一滚,连起身都觉沈重,仿佛周身缠满无形铁索,不觉骇然:「这是什么武功!」踏地振臂,犹如罟中之鹰,便要扯着罗网重回天际!
  耿照不慌不忙,双掌虚引,带着他的身子滴溜溜转动,苍鹰与丝网越缠越紧,早已无由脱出;冷不防罗烨指作鹰喙,尖利的指劲叼破气缚,猛然穿出,啄中耿照的瞬息间易钩为拳,正中胸膛!
  碧火神功的护体气劲发在意先,这拳仍是慢了分许,拳劲在胸前一滞,碰触衣衫的瞬间,所带旋劲、透劲俱被化去,只是两人相距太短,仍是扎扎实实击中。拳头摈胸,肌下浑厚的内息扩散,带开所剩不多的蛮劲,罗烨只觉仿佛打着整卷的棉被筒,见耿照登登退了几步,奋力挣起,喘息道:「一……一刻钟了么?」
  耿照调匀气息,笑道:「还不到。这一下叫什么名目?」罗烨喘过气来,又恢复一张白脸,冷道:「叫「毛血洒平芜」。鹰王便入罟网,尚有一搏的尊严,乃是险中求胜之招。」耿照竖起拇指赞道:「好!」想了一想,又道:「你师传是很用心栽培你的,我原以为你根基不足,方才一试,才知非是如此。只是你的内功太刚,单使拳或使腿足堪应付,若想任意转换以收奇袭之效,需有刚柔并济的心诀。」
  罗烨沉默片刻。
  「我使的拳和腿是两人的功夫,不是一个人的。」
  耿照已猜到了七八分,点头道:「罗头儿,我对刚柔转换的法门有点粗浅心得,这都是无主的,也没有门派传承的问题。如若不弃你便先瞧瞧,有空我们再来切磋。」拈笔写了两百来字的大白话,俱是他自行悟出的白拂手心诀。
  耿照读书有限,勉强算得是「粗通文墨」而已,也无意写什么漂亮文章,但求达意。放落笔杆吹干墨迹,见罗烨写到一半的文书字迹齐整,赧然道:「我字不怎么好看,先凑合罢。」
  将纸张压在砚底。豆焰摇曳下,罗烨拈起纸头,不觉瞧得出神,连典卫大人离开都没发现。
  ◇◇◇籾盆岭上的气氛也很低迷。白天的流血冲突牺牲了十四名流民,多是见芊芊的运粮车队受阻、由坡上赶来相救,冲撞巡检营前队的封锁线所致。尸体以草席掩着在村口一字排开,耿照走进村庄时,没有一双注视着他的眼睛不带敌意的;佛子的诵佛涤心安慰了众人,却似乎无法消弭仇恨。若非忌惮那鬼神般的惊人武功,难保不会有人朝他丢掷石块。
  耿照面露不忍,而心中更多的是自责,想起自己代表着镇东将军,未敢失态,咬牙定了定神,大步走入村庄里。
  即使贵为青锋照的家主、几已是「东海正道第一人」的邵咸尊,在籾盆岭的晚餐也是在屋外搭起的月座野篷下吃的。篷里仅一张陈旧的枣木四方桌、两条长板凳,邵咸尊与女儿并肩据着其中一条,对面空着的一条显然是留给客人的。「你迟到了。我们没等你。」邵咸尊自顾自吃着,筷子遥遥虚点。「典卫大人自便。」芊芊悄悄抬头冲他一笑,起身为他添饭,摆上一副干净的食具,乖巧的模样格外讨人喜欢。
  桌上除了小半盆白米饭,只两碟山蔬、一碗水煮咸肉。经盐腌脱水、再曝晒或烟熏而成的肉脯,本就是行旅间常见的干粮,多半是撕着就水吃,或以麻油蒜苗爆炒,也是一道鲜美的佳肴。如这般添水蒸煮的烹调方式,耿照今日还是初见。「肉脯炒着香,但这儿连油都没有,柴火也都省着用,鲜少拿来燠爆热炒。」邵咸尊率先挟了一筷在自己碗里,权作是邀人品尝的善意。「我教他们用水蒸煮,多放点水,少放些肉,就蒸出来的汤汁能多吃几碗饭。这儿也没盐,肉汤还能给别的菜蔬调味。」
  耿照听得默然,也挟了一筷就口。
  腌肉的盐味连同肉鲜都给蒸出来,肉脯自身的干柴硬涩又未全褪,杂以泡了水的软烂口感,实在说不上美味。邵咸尊却不觉难以下咽,挟菜扒饭的动作始终没停过,自顾自道:「这道菜肴配白米饭不好吃。精米太甜太细,水蒸肉脯便显得粗口啦,配糙米或晒干的炒米挺合适,能吃出肉鲜。典卫大人兴许不知,若非小女押了这列粮车来,今晚我们吃不上白米。」
  芊芊见耿照面色凝重,饭菜也吃了那一筷,细细挟了肉脯山蔬在净碗中拌好,放在邵咸尊碗中,柔声道:「阿爹,多吃些菜。吃饱了有精神。」邵咸尊嗯的一声,直到将碗中白饭吃完,都没再开口。
  饭后芊芊收拾碗筷,给两人点了茶。邵咸尊取出一方雪白帕子轻按嘴角,抬头望着耿照。
  「典卫大人,这儿的人并不听我的。他们现下,已不信什么人了。这些人打入东海地界,便教官差、赤炼堂、臬台司衙层层剥削,好不容易虎口余生,末了镇东将军府一纸命令,赤炼堂拔旗走人,比赋税还重的「太平捐」算是白给了,一年来的辛苦白费不说,未来前途茫茫,才是最最令人痛心处。」
  将军也有将军的难处——耿照本想如是说,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仍是保持沉默。经历过下午的混乱,他终于了解其中困难。官与民的立场何止不同?说到了底,根本是南辕北辙,即使极力一心,一弄不好便是十七条人命。
  赤炼堂横征暴歛,决计不会为流民着想,天知道数年来在东海道的荒野之中,已然添了多少曝烈白骨?这是人间惨事,其中斑斑血泪,无法以「将军的思量」轻易揭过。
  有邵咸尊这样的富人,愿意在央土、东海交界设「安乐邨」安置流民,已经是耿照所能想到最好的结果了。毕竟将军在这事上不但做出让步,更直接承担风险,不能再期望更多。芊芊的父亲对流民、甚至对东海来说非常重要,但耿照不相信他。他从腰带里取出金镖,放在桌上。
  「邵家主,这只金镖至少要为我队上死去的三名弟兄负贪。」他定定望着邵咸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唯恐错过任何一丝微妙变化。「算上汛盆岭这厢,便不止这个数儿。若无这只镖,说不定能多五六个人平安活着。我队里没有用这栋镖的人。家主知否,此间还有谁能使这样的暗器?」
  邵咸尊肩头动广动,似想去拿,耿照手按金镖,更不稍勋,息思已经很明白广。邵咸尊清癯的俊脸上一阵茂,阵白,囱色极小好看。
  芊芊洗好了碗盘,正踩着轻快的步子哼着肷儿走进篷裨,被阐人之间凝敏的气氛吓了一跳,没来得及开口,便听父亲寒声逍:「唤你东郭帅兄来。快!」芊芊娇躯微颤,快步离去,不多时便领广东郭御柳前来。
  染郭解开头冠、卷起袖子,鸽袍被汁浈没透,原来前头正在卸楸沾点,二将棉衣食米配给流民,才赶得及明早启行。他,兄桌上金镖,脸色不麦,邵咸尊光瞧他的表情,便知是他的镖,面色益发严峻。
  东郭御柳「扑通」,饯双膝跪地,俯首道:「弟……弟子有错,请师尊降责!」
  邵咸尊看也不看一眼,脸面依旧青得怕人。
  「你错在哪里?」
  「弟子……弟子于白日混战间,见土垒中有细刃寒光,以为是箭镞,唯恐官军放箭伤了百姓,才打出金镖,并未刻意照准,料想不致伤人,纯是威吓而已。其后爆发流血冲突,却是弟子始料未及。」邵咸尊冷哼。
  「这么说来,煽动百姓对抗官军,也有你一份?」
  东郭低头道:「弟子自来三川,所遇官军也好,赤炼堂帮众也罢,无不是欺善怕恶、驱民以死的匪类,实不知有典卫大人这般磊落英豪。依过往经验,弟子以为只消团结民众,固守此间,官军不过是想趁机劫掠而已,见流民难欺自会退去,非是有意与朝廷对抗。」
  邵咸尊不为所动,凤目微闭,咬牙道:「三条人命啊,痴儿。任你说得再入情入理,却要如何抵还三条性命?」东郭不敢应答,伏首叩地。
  片刻邵咸尊睁开眼睛,沉声道:「你最大的错误,便是私铸了这只镖。为师教你的武功剑法,难道还不够你用么?如非身怀宵小之器,何至行此宵小之举,甚且铸下大错!你身上还有多少物什,都交出来罢。」东郭不敢违拗,从怀里掏出四枚金镖,双手呈交师尊。
  耿照知道铸炼房的规矩?
  铁料昂贵取得不易,控管十分严格,库房领料时有专人秤量记录,不问铸造的结果,成品废料均须过秤,于簿册上注记核销。邵家二爷邵香蒲乃东海有名的铁算盘,青锋照的铁料一向由他负责,可见其严密。
  东郭御柳这五枚金镖,是平日由铸剑铁胎中一点一点撙节而来,连邵咸尊也没见过。
  他掂了掂掌心,见五镖份量相若,形状更是浑如一致,紧绷的面色略见和缓,叹道:「不知不觉,你也有这般手艺了。奈何心思不正,奈何啊!」说着五指紧握,将金镖捏作一处,五枚精钢打造的利刃便似水做的一般,眨眼间化成畸零纸团。
  「本门弟子东郭御柳听了!」邵咸尊神情一冷,厉声道:「你立心不正,致使三条人命无辜牺牲,我罚你终生不得执锤持剑,闭门思过十年,不许踏出花石津一步!如此,你可心服?」
  东郭御柳脸色大变,浑身颤抖,连一旁始终未曾插口的芊芊亦俏脸煞白,急道:「爹爹!」只喊了一声,欲言又止,不敢再说。
  邵家庭训严格,尊长说话,晚辈只能恭敬聆听,最忌插口;况且执行门规戒律,掌门说话的份量更是大过了天,狡辩只会加重责罚。东郭面如死灰,垂首道:「弟子无话可说。谢掌门人不杀之恩。」
  邵咸尊转头道:「典卫大人,姑念劣徒随我长年奔波,此间亦还有用得他处,在下先取他一条左臂,待返回花石津闭门思过,再废去武功,以示惩戒。典卫大人若然信不过青锋照、信不过在下,届时不妨走一趟花石津,亲眼见证。」袍袖一拂,东郭御柳闷哼瘫倒,面露痛苦之色,左边身子微微抽搐。
  耿照想起邵咸尊的成名绝技,脱口道:「这是……「归理截气手」!」握住东郭左腕一运气,果然整条手臂经脉尽塞,再无法导行真气,于练武之人形同残废。这路手法乃邵咸尊自创,依「气凝聚处,理在其中」的原理逆转行功,于一拂间截断气脉,与「道器离合剑」并称邵咸尊两大创制,近二十年来名动天下,甚且盖过了青锋照原本的武学。「文舞钧天」因此得享宗师大名,卓然立于东海七大派顶峰。
  耿照初听「闭门思过十年」,并不觉如何严重,殊不知在青锋照的戒律规条内,「不得执锤持剑」即是废去武功的意思,仅次于处死的「不赦」之罪,乃一等一的重责。
  东郭御柳浑身颤抖,想推开他也没力气,勉强仆跌在地,叩首道:「多谢……多谢师尊,弟……弟子恭领责罚。」
  邵咸尊叹了口气,转头对耿照道:「典卫大人,没别的事情,我先带他下去服药了。「归理截气手」毕竟过于霸道,是我年轻时的鲁莽灭裂之作,若未妥善调理,恐于寿元有碍。芊芊,你与典卫大人坐会儿,戌时送客,不可过亥。」也不多看耿照一眼,搀着东郭胁腋低道:「走罢。当是教训,下次无论如何不能这样了。」
  东郭冷汗直流,面有愧色:「弟子……知错了。」随师父踉跄而去。行进间回头一瞥,见小师妹满面关怀,不觉露出一丝惨澹笑容;望向耿照的眼神则十分复杂,怨愤有之,懊悔不甘亦有之。
  芊芊见耿照沉默不语,以为他为东郭断臂一事过意不去,温言抚慰:「我爹无论律人律己,都是一般的严,东郭师兄既做错了事,本就该受罚的,这也不是因为你。唉,我难得见爹这般生气,但他肯为师兄施药调理,心里该是原谅了他。」
  耿照回过神来,若无其事道:「这「归理截气手」造成的伤害,难道真的无法治疗痊愈,尽复如初?」
  芊芊摇头道:「爹爹说指剑奇宫有无解之招,咱们青锋照也有。他年轻时心高气傲,颇有与「不堪闻剑」一较高下的雄心,才苦心创制出这路手法,教师兄们等闲不许用,以免铸下大错,无可挽回。」耿照心想:「芊芊天真纯良,必不欺我。除非邵咸尊连女儿都骗,否则没有与徒弟合演一出戏来虚应故事的道理。」
  他适才试探东郭的左臂,连绵密的碧火真气也渡不进一丝半点,的是中了「归理截气手」无疑。况且邵咸尊创制这套武功时,无法预知十数年后将以之欺人,故意制造「此招无解」的烟幕。将军曾谆谆告诫他,不得妄作猜臆,以免影响判断,反致目亡目。
  「你是不是觉得,邵家主的惩罚重了些?」耿照为转移思路,随口问她。芊芊先是摇摇头,片刻才道:「我爹为人处事很公平的,他既如此裁断,定然有他的道理。要我说,至多是打打板子罢?也不是偏袒我师兄,纵使教他抵命,那些枉死的人也活不转来啦!不如留着有用之身,为活着的人多多造福,岂不甚好?」说着叹了口气,起身笑道:「说到造福,我要去忙啦。这些粮食棉衣若不连夜发完,明儿肯定走不了,典卫大人可要跳脚啦。」
  耿照笑道:「其实典卫大人脾气也不是那么坏,不常跳脚的。」
  芊芊噗哧一声,掩口道:「是么?我瞧他挺急躁,冲到车里拿人,还不给人家穿衣裳。」红着脸咯咯轻笑,似有些害羞,又觉得那画面实在有趣。
  耿照忍不住促狭:「我那儿是下了封口令,不怕有人瞎说。你同你东郭师兄提了么?他要卖了你怎办?」
  「不会。东郭师兄一向疼我,我说了不想嫁人,请他别跟爹爹说。师兄肯定帮我的。」轻叹一声,茫然摇头。「我真是不懂你们男人。他能造这样好的剑,技艺在诸位师兄里也是有数的,干嘛去私铸那种伤人的暗器?本门之中也没有使暗青子的武功啊。」
  耿照本想说「兵如其人」,兵器恰反映了铸造者的心思,但芊芊与她师兄感情甚笃,只怕听得刺耳,笑道:「也不一定。我以前在铸炼房时,也常打些无关紧要的物事,有时是想试试自己的工夫,有时只是为了好玩。」
  芊芊一拍小脑袋瓜子,吐舌道:「我都忘啦,你是白日流影城出身的,自也会打铁。」耿照抚臂笑道:「我本来就是铁匠,工夫可不含糊。改天有空给你打个小玩意儿。你喜欢刀还是剑?箭镞或马蹬也行的。」
  「我要马蹬做甚?不如打个马嚼子,送给典卫大人衔着。」乌亮的圆瞳滴溜溜一转,抿嘴道:「这样。我要一面小镜子,一照我的脸蛋,便能瞧见不胖的模样。我梦想这一天都快十年啦。」
  她越是爱开自己的玩笑,耿照越觉心疼:分明是个美丽善解人意的好姑娘,怎不多爱自己一些?料想迂腐的安慰她也听烦了,索性一拍胸脯:「客倌这件托付,委实太有眼光。小店除了马蹬马嚼子以外,就属小镜子最出名啦,谁来都要买一件,送礼自用两相宜啊。」
  芊芊笑得直打跌,频频拭泪:「哎呀惨了,你在流影城肯定不是待铸炼房的,我瞧着像掌柜。」两人躲在一旁弯腰捧腹笑够了,才敢往人群聚集处走去。
  ◇◇◇邵咸尊既说了「戌时送客」,耿照也不敢久待。
  离去时,芊芊正在前头忙着,虽贵为家主明珠,她却拿丝带缚紧了袖口,亲持量米用的斗斛、一杓一杓舀入布袋,秤与流民;只有往棉布口袋里添米的,没见她从里头舀出来过。领了口袋的难民无不欢天喜地,满布脏污阴霾的面上终于绽露初阳,人人笑得开怀。
  芊芊不嫌他们污秽难闻,流民们分得出是真心相待或虚情假意,没有人不喜欢她的。
  只是她的体质极是易汗,被篝火与人群一闷,额颈间沁出汗来,连噘起的唇上都布满细密的汗珠,雪白酥盈的胸脯上晶亮一片,肩臂处敷乳般的肌色贴着水渍透出薄衫,湿濡的发丝黏着面颊口唇,宛若出水芙蓉。
  邵芊芊生得细致腴润,模样算是极标致的了,但远不是耿照见过最美丽的女子——尽管号称「虚岁十五」的芊芊发育得异常早熟,身子已是不折不扣的女人了,那双傲人的圆硕乳瓜即为铁证,但脸蛋怎么看都还是小女孩,只比「女童」略好些,与她丰熟的胴体形成极大的反差。
  耿照却觉为流民发放米粮的少女极为耀眼,美丽得令人摒息。
  虽然容貌体态全无相似处,芊芊总让他想起家乡的姊姊耿萦,她们都有着一副体贴善良的好心肠,总是将身边所有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如沐春风。要是姊姊在这里,也一定喜欢芊芊吧?他心里想。
  回到营帐里,罗烨兀自盯着那张纸头,姿势与他离去之时一模一样,耿照不觉失笑:「罗头儿,你该不会一坐两个时辰吧?」罗烨回过神来,起身行礼,神情似有一丝迷惘:「大人……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突然省觉,约莫也觉荒谬,绷紧青瘦的腮帮子生生咬住一抹笑意,以免失态,紧皱的两道粗浓刀眉略见纡解,神情倒是友善许多。
  耿照笑道:「别看我的目大头文章啦。我没念过几天书,合着是误人子弟。」拉着他连说带比划,将白拂手卸劲推移、刚柔转折的心得与他分享,罗烨恍然而觉,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两人边说——其实都是耿照说罗烨听——边打,起先还斯斯文文作势比划,末了发劲点落,真的动起手来。
  最后一场,帐里的胡床、矮桌、火盆盔架通通被罗烨扫倒,自己却被打出帐外,撞倒巡戍卫兵。
  贺新抱着头盔从邻帐钻出,大声道:「头儿!这是……典卫大人?」附近几名老兵跟着按刀而起,却见典卫大人随后走出,拍拍手掌灰尘,颊上有一小块乌青拳印,罗头儿更是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不由发愣。
  「没事、没事!」耿照用手背摁了摁颧上的破皮,怡然笑道:「我正同你们罗头儿聊天哩。诸位休息,诸位休息,都别醒着。」
  罗烨低头啐了口血唾,扔去手里沾着血迹的头盔,目恶如饥鹰。谁都看得出典卫大人脸上那块印子是哪里来的,想起白日里与东郭的那场蹄间恶斗,果然罗头儿有随手抄起兜鍪打人的习惯。
  「再来!」
  他连说话间连鼻端都不住呼出血沫子,痰声浊哑,仿佛肺里开了洞。
  「……明日再来。」耿照动了动牙床,确定没有脱臼。罗烨发起狂来狠揍了他几拳,碧火真气尽卸致命的内家拳劲,却不能教几百斤蛮力凭空消失,自莲觉寺遭遇聂冥途后,他很久没让人揍成这样了。
  「你现在该做的,是呼吸吐纳,调匀真气。明儿胜算大些。」
  「……好!」罗烨吐去满口残红,狠狠点头,拾起头盔踉跄入帐。耿照快步追了进去,口里叨絮着「我有一部调息功法很厉害的,不如我教你」之类。章成看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片刻才转头对贺新道:「副头儿,你不……进去劝劝?万一再要打起来,俺瞧要出人命的。」
  「你嫌命长,我还想多活几年哩。」
  贺新「哼」的一声抱盔转身,连理都不想理他。
  后来这事传开,居然大大提升了罗烨在巡检营里的地位。士兵们见识过典卫大人孤身撂倒两百多人的能耐,一致认为敢单挑他的罗头儿非常带种,「居然没被打死」这点尤其令人激赏。当然耳语流传,难免不尽不实。此事过了月余,队上最脍炙人口的版本是:大人方说「明日」二字,罗头儿一声断喝:「曰你娘亲!」挥舞头盔扑将上去,两人又血战数千余合,战至惺惺相惜,才决定歇手睡觉……
  原本谣言有越演越烈的趋势,还有人信誓旦旦,说亲眼看见罗头儿化成了一头青眼大白雕,被典卫大人喷出剑光射下地来;对比耿照一出手便打倒了两百多人,这说法似乎不是太难想象,应该也是办得到的。
  「罗头儿带种啊!」一名老兵回忆起来,不由得啧啧称奇,仿佛意犹未尽:「那股狠劲儿……啧啧,差点没把典卫大人的耳朵啄下来,想着都心寒哪!」「你那晚不是给抬回巡检营养伤了么?连咬耳朵你也知道?」
  「喏,这你就明白有多激烈啦!别说巡检营,越浦城里都听得见!激烈啊!」
  「去你妈的!」
  这则军中逸闻最后就到这里为止,但伤害已然造成。某日慕容柔专程找了他去,皲眉道:「听说你在野地驻营时,喷剑光射下一头大雕?如无必要,以后切莫轻易显露武功,身带军职,处事须更加谨慎。」
  耿照莫名其妙,只得点头:「属下知道了。」
  翌日清晨,耿照特意起了个大早,帐外罗烨早已整装佩刀,正指挥手下拔营。「籾盆岭的情形如何,有无动静?」
  他见罗烨脸上瘀肿消褪大半,暗赞「明玉圆通劲」心法巧妙,嘴上故意不提,顾左右而言他。
  圆通劲本是道门常见的导引心法,各地道观多有通行,不惟武林人修习,修身养气、以求延年的练气士或老百姓也练,亦有文武高下之别,各门各派都不一样,总之流传甚广。当日老胡试出阿傻身负圆通之劲,并未深究其来历,原因即在于此。然而阿傻所学的圆通劲内功,乃是明栈雪撷取《通明转化篇》精要,专为培养阿傻为鼎炉而量身打造,阿傻被修家袓孙收留之后,修玉善又曾悉心指点,补以铸月一脉的阴柔功诀,此法更臻完备。
  耿照传授阿傻《通明转化篇》正文时,也从阿傻处学得此功,因源出明栈雪、修玉善二人之手,故以「明玉圆通劲」呼之。明玉圆通劲不如碧火功攻防一体、里外浑无罅隙,也没有突破心魔关后的惊人成长,但于固本培元一节,却与碧火神功一脉相承,最适合拿来调息恢复;持之以恒,对完善功体也极有帮助,质性温和,可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罗烨学自翼爪无敌门的武功极为刚猛,耿照虽不知这个门派有什么独门的调剂心诀,然而至刚易折、孤阳不生,却是玄功不易的法则。他以白拂手的运劲手法,再加上明玉圆通劲的导引心诀,做为罗烨纯阳功体的辅助;量不必多,只消种下一枚阴柔涵养的种子,刚力便有了缓冲,四肢百骸与内功真力自会达成新的平衡,便如天地造化一般,毋须强求。
  果然罗烨经过一夜运功调息,青白的瘦脸上似多了几分血色,瘀青消褪,破皮收口,这都是体内真气刚柔并济、阴阳调和的征兆。他左手跨刀,一指籾盆岭:「流民都走光啦。看样子是夜里零零星星启程,守夜的弟兄一不留神,没注意到是什么时候走的。」
  耿照一瞧,果然昨日坡上密密麻麻的两三千人,如今俱都散得干干净净,只余村里的居民扶老携幼,肩囊担筐,如蚁列般迤逦而下。籾盆岭诸人本有迁徙的准备,如非东郭煽动,按长老李翁之意,原本就是要迁到边境另行觅地建村,从此摆脱赤炼堂的狼贪鹰掠。如今不过是推迟了两天而已,准备理当更加充足。
  谁知迁徙的队伍一路行来,怎么看都像灾民流亡,没半点几分迁村的模样。耿照独自拍马上前,沿途经过的每个村民都沉默地抬眼看他,老妪村翁也好,垂髫稚儿也罢,每双眼睛不约而同望向他,仿佛要把这个逼迫他们二度背井的身影深深烙印在脑海中,此生再不肯忘。
  「很难受,是不是?」
  邵咸尊跨马迎面而来,耿照一路失神,竟未留意,直到双骑将要交错时,邵咸尊伸手握住他的马缰为止。他回过神,低道:「……家主好。」
  晨风吹拂,对面鞍上的青锋照之主五绺长须飘飘,腰畔露出乌檀剑柄,原本出尘的身姿意外地显露一丝英气。
  「典卫大人,不瞒你说,我就是不想让人用这种眼光瞧我,才努力做个善人。」
  邵咸尊淡淡一笑。「施恩于人,固然是成就满满,那也是相当美人、尝过便难再忘的滋味。但,我更害怕这种眼光,害怕有朝一日,人人都用这般眼光看我。正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约莫如是。」
  耿照一时语塞,而身畔行人不绝,抬望而来的每道视线仿佛都在呼应邵咸尊的话语,令人遍体生寒。「你的将军非是普通人,心如铁石,杀伐决断,在他心里必有一幅更高更阔的蓝图,值得将军受如此的目光。」
  耿照愕然抬头,正迎着中年书生的微笑。「为此之故,我从未放弃过劝服将军,请他拯救这些苦难的央土百姓;总有一天,我的企盼与老百姓的呼号,说不定会高过将军心目中的蓝图,苍生便有救了。
  「便再往前走,这些人看你的眼神也不会改变,我想你已看够了,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看来我们回程是同路,典卫大人。带着你的人上路罢,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去,没什么好蹉跎的。」扯着他的马辔掉头,一夹马肚,放手缓缓前行,仍是与耿照比肩相邻。
  邵咸尊的坐骑是为芊芊拉车的两马之一,昨夜他施展轻功而来,并未乘驾,故解下一头当作脚力。篷车只剩一匹马拉着,那形貌丑陋的魁梧巨人阿吼下得篷车,拉着马儿徒步行走,将赶车的辕座让与芊芊。
  耿照偶然回头,芊芊眯着眼冲他一笑,圆润的小脸红扑扑的如苹果一般,开朗的笑容映亮了他心头的阴霾沮丧,不觉对她微笑颔首,权作招呼。芊芊益发笑得甜美,鼻中轻哼起歌儿来,显是心情大好。
  至于东郭御的身影柳始终没见,不过篷车遮帘俱都放落,芊芊又坐到了外头来,想来是把可供坐卧休息的车篷让给了师兄。毕竟「归理截气手」是一门霸道的武功,东郭左臂的筋脉俱废,纵有国手等级的邵咸尊亲施针药,断无一夜间便恢复元气的道理。
  耿照吩咐罗烨带领弟兄回营,便与邵咸尊并辔同行,返回越浦。两人一路上聊了许多,邵咸尊看似难以亲近,言谈间倒不全是咄咄逼人,论起时事、针砭人物,俱都颇有见地,看似三言两语随口说完,却往往能引人深思。
  耿照相信罗烨的直觉,始终对他怀有戒心,反正口舌也不甚便给,正好引邵咸尊说话,希望从中听出端倪,但直到城垣已见,仍无丝毫异状。邵咸尊似乎真是个律己严于律它、害怕谤议远大于行善所得的快乐,洁身近癖的人,他与慕容柔在某些方面像得惊人,但偏偏又南辕北辙:邵咸尊忧谗畏讥,不容别人稍置一词;慕容柔眼底难容颗粒,但对于他自己想做的事,那是一百头牛也拉不回,完全不管别人怎么说。
  耿照与他从央土流民、东海时政,一直聊到武林大势,邵咸尊尽管健谈,却似乎非常讨厌赤炼堂,与此相关的话题全都一句带过,仿佛听多了难免污染耳朵。耿照趁机问起对妖刀的看法——当日映月舰上一席谈话,许缁衣提出的七派盟主人选中,亦有邵咸尊的一份,但对于这位青锋照之主的立场,却是谁也没能亲口问过他。
  「我不信有妖刀。」邵咸尊瞥见他面路讶色,拈须怡然道:「典卫大人切莫误会,三十年前,在下是亲眼见过妖刀为患的,想起妖刀可怖,迄今午夜梦回仍不时惊起,难以成眠。敢问典卫大人,信不信有鬼?」
  耿照陡被问得莫名其妙,摇头道:「我没见过,不敢说有没有。」
  「那么典卫大人信不信天佛降世,信不信真龙复生?」
  耿照仍是摇头。
  「也不敢说。」
  邵咸尊淡然一笑。「若我说天佛两度降世于一地,真龙屡觼附身于同一人……大人觉得机会高是不高?」
  耿照摇头。「肯定比一次低得多。」
  「正是如此!」邵咸尊拈须道:「三百年前的妖刀云云,不过是传说而已,未足采信;真正祸乱东海者,三十年前是一次,如今则是第二次。头一回妖刀现世是奇,第二回出现妖刀,肯定是计!不能找出幕后的阴谋主使,斫断几柄锐利刀器,意义何在?」
  耿照听得连连点头,击掌道:「说得好!」许缁衣的话令人热血沸腾,要比萧老台丞闭门造车的态度更激励人心,但要论「务实」二字,却只有这位邵家主说到了耿照心坎里。遍数所历,怕只有七玄外道的蚕娘足堪比肩;正道七大派余人,见识多不如邵咸尊。
  这番话令耿照对此人生出些许好感:他不只生养出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儿,面对光怪陆离的妖刀事件,说不定也是个脚踏实地、说一是一的好伙伴。恐怕也只有同样是打铁出身的青锋照,在思维上才能如此务实,不流于虚妄飘渺。
  邵咸尊倒是反应不大,淡淡策马前行,忽瞥了耿照的手掌一眼,剑眉微挑:「典卫大人有双使刀的手。能否借在下一观?」耿照不怕他动什么手脚,将右掌伸去。邵咸尊看了几眼,叹道:「可惜了。你的刀法造诣十分可观,可以没有一口足堪匹配的好刀。」
  神术刀被离垢毁得彻底,在登险峰插天铲时又弄坏了随身所佩,耿照只得先从府库挑了一口厚背折铁刀傍身。他是打铁铸炼的能手,眼光锐利,自知不是什么利器,胜在用料扎实,能抵得住他全力一砍,不致摧折,苦笑着摇头:「我原有一口宝刀,可惜被妖刀所毁。」略将当夜遭遇离垢之事说了。
  邵咸尊听完,忽然解下腰间佩剑,双手捧过。「典卫大人是行家,且看这一柄刃器如何?」耿照见那乌檀握柄甚长,本以为是剑,接过时双掌微微一沉,不觉微凛:「这份量……是刀!」果然鞘底斜向一边,纳的是刀头而非剑尖。
  「文舞钧天」邵咸尊乃是东海……不,是天下五道首屈一指的锻铸宗师,耿照不敢失了礼数,勒缰驻马一跃而下,双手捧鞘高举过顶,冲马上的邵咸尊深深一揖,执的是晚辈之礼。
  「有僭了。」
  锵啷一响清泓出鞘,寒光映目的刹那间,但觉颈背颔间汗毛直竖,一股秋风肃杀之气迎面而来,神术虽有绽放豪光之异,论杀气冷锐却远远不及此锋。耿照将刀身缓缓抽出,锋上的龙吟久久不绝;然而锋刃全出之际,清亮的嗡嗡震响倏然消失,连那股慑人的霜凛肃杀亦随之不见,仿佛适才的逼人不过是南柯一梦,日下但见单锋一柄,平凡无奇,就是霜亮些而已。
  (好……好奇特的一柄刀!)「这刀初成时,我以为是失败之作。不过,此刀从粗形、锻造、淬火,到磨砺,本就不在预期之内,就像喝到微醺时突然写字吟诗或弹琴制乐,偶得上佳绝品一般,我也是一时兴起执锤上砧,竟造出了这柄奇刃。」邵咸尊笑道:「你可能发现了,它会「藏锋」。」
  「藏锋?」
  「正是。」邵咸尊抚须道:「还记得你那把宝刀是怎么断的么?那妖刀离垢纵使添加异质,使其耐得高热,终究是人为之物,那样的剑器我也造过一柄,如何能将另一柄利刃斫成两段,自己却丝毫未损?」
  耿照正自沉吟,忽想起「映日朱阳」正是他的作品,离垢妖刀的出现、崔二月脐中的火元之精,乃至原剑主「檐香阶雪」锺允惨遭夺剑灭口的悬案……皆与那映日朱阳脱不了干系,忍着问个究竟的冲动还刀入鞘,呈与邵咸尊。
  「还请家主赐教。」
  邵咸尊却未伸手,捋须笑道:「因为你的刀,不懂得藏锋。自它诞生以来,便以十成的锋锐与敌相争,每交手一回,便折损些许锋刃;自身虽仍是十分,但这个锋锐度的总量却不住下滑。到了磨刀石也救之不回的田地,便是末日来临。」
  这道理与武功相似,并不难明白。若每次出手都用劲十成,就算打中敌手,自身也不免承受反震?是以武学中极少有教人全力施为、不留后着的打法,多半是垂死一系与敌同归,才得如此决绝。道理虽好,毕竟刀剑不是活物,不能劲出七成自缩三分,邵咸尊所说未免太过玄奥,半点也不真实。
  他笑而不答,下马走近一截约碗口粗细、横在道旁的梧桐残株,抚须道:「此刀奇妙之处,典卫大人一试便知。留神!」也不见他起脚抬腿,袍襕忽动,残株「呼」的一声朝耿照飞来,连不远处的芊芊都忍不住惊呼:比起罗烨的千钧扫腿,邵咸尊无声无息的一下何止高明数倍?耿照瞧得分明,心想:「他让我试刀来着。」再无疑义,「唰!」抽刀反掠,残株一分为二,分落他身畔两头。
  邵咸尊负手前行,边回头笑道:「手感记住了么?」冷不防地反足一蹴,一枚石磨大小的路石挟着骇人风压,撞向耿照的脸面!
  碧火真气在他动念的一霎已生感应,对旁人是偷袭,对耿照却不是。
  他心生犹豫:「万一伤了刀刃——」正欲闪躲,想起背后是芊芊的篷车,咬牙拔刀,「嘶」的一声裂帛轻鞸,巨石如泥塑般自两耳飞过,谁知削得太薄太快,两片裂石仍朝篷车直飞,竟不稍停!
  耿照回身横劈,刃挟劲风,这一刀不只将两片裂石拦腰削断,余势所及,更把分成四片的岩石扫向一旁,轰轰轰撞碎在一处。握刀的手停在半空中,刀锋不住嗡嗡震响,耿照凝着蜓翼般的刃口,面露惊奇之色。
  人世间,竟有如此锻物!
  适才他出得三刀,每一刀的刀刃手感均不同,虽是极端细致的变化,若非精通淬钢特性,等闲不易察觉;但就是这样的微妙差异,仿佛连换数把不同的刀,每一下都是针对来物性质之不同,做出最省力又最有效的打击——残株虽重,半腐的木质却较镔铁柔软,耿照一刀劈出,刀刃丝纹不动,以钢铁之坚迎向木质之软,光靠残株的重量与速度,便足以使它压着刃口自行分断。而巨石坚硬,重量却更重,正是刀刃的克星,耿照劲力凝于刃口,以速度尽催镔铁之利,务求一刀两断;刀更稳更凝,竟不带风,仿佛将通体坚锐凝于一根蚕丝的粗细、甚至更细更微,以致石不能挡,应声两分。
  第三刀耿照不止要粉碎石头,更欲改变其方向,刀便如!束浸水布棍,拦腰轰飞顽石,却借由急颤卸去反震之力,免伤锋刃。三刀之间,此刀的质性接连转换成斧刀、薄刃快刀、厚背折铁刀以及百炼缅刀四种截然不同的刀器,次序井然,如有神通。
  耿照一转念,登时明白其中关键,直说便是一个「韧」字,半点也不玄妙。邵咸尊在这把刀上,打出了超越其他铸炼师所知的柔韧度,将「坚」与「韧」这两种在镔铁之中不断相互拉扯、干涉的属性扩延至极,从而给了使刀之人最大的发挥空间。
  「我明白「藏锋」的意思了。」
  耿照再度入鞘,双手捧还,是发自内心的由衷佩服。「家主只开了七成锋,剩下三成须由刀者补足,要锐要钝、要快要沉,收发全然由心。」而短开锋本就能延长刀剑的寿命,否则钢质越磨越损,总有消钝老脆之日。
  「孺子可教也!我身边几名得意的弟子之中,没一个有你的悟性。「藏锋」一,一字诀窍,我本以为要带进棺材里了。」邵咸尊连连点头,难得露出满意笑容,仍未伸手取刀;视线越过耿照肩头,与某个红着小脸频频傻笑的少女偶一接触,忽叹了口气,对耿照正色道:「此刀之锐,端看刀者的能为,须有绝顶之刀客,才能试出它的极限。只可惜我青锋照浸淫剑术,并无出色的刀者。典卫大人如若不弃,可否为邵某试刀?」

我有九千万亿舔狗金
番茄第一帅哥
舔一个女神,你就是舔苟。舔一百个女神,一百个女神就是你的舔苟。陈远,觉醒终极舔苟系统,获得舔苟金九千万亿。一条终极舔王的故事,由此展开·····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04:06:11

【第二十一卷:琉璃佛子】第一〇五折:颠鸾锦榻,如不胜衣
  当今江湖,能得一柄「文舞钧天」邵咸尊亲铸的兵器,不惟象征身份、地位,乃至财富,更是对剑术与人格的至高肯定,乃是用剑之人梦寐以求的事。邵咸尊的话说得婉转,意思却再也明白不过。但那怕只是「借来试用」,这仍是一份耿照收受不起的大礼。
  他自小便不贪图他人的物事,纵使爱这刀浑圆天成的锻造技艺,也没有占为己有的想法,双手捧鞘,摇头正色道:「邵家主,我年轻识浅,武功不过初窥门径,要说能为家主试刀之人,在我之前不知有几千几百,无论如何,总轮不到在下僭越。这把刀,还是请家主另择高明罢。」
  邵咸尊眯起凤眼,拈须微笑:「好!谦冲自牧,不役于物,典卫大人好修养。」接过刀来,叹了口气。
  「可惜啊,这刀本为悼念一位故人,才由花石津携来越浦,原也没想怎的,适才与典卫大人谈得投机,想来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教我将此刀携与大人。可惜敝帚难入典卫大人法眼。」
  这要是教旁人听见,「耿典卫」这三字在江湖上从此算是臭了。连邵咸尊亲铸的刀剑都看不上,已不能说是「眼高于顶」
  「目中无人」还差不多。耿照被挤兑得面上微红,只得转移话题?,「家主欲追悼的,不知是哪一位前辈高人?」
  邵咸尊淡淡一笑。「他与我斗了大半辈子,恩仇都算不清楚啦。兴许人老了,益发念旧,这些年来江湖道上少了这一号人物,不免无趣,故多做善事,少惹风波。」突然扬声:「你听见啦。不是爹小气,舍不得给,实是人家看不上。」却是对芊芊所说。芊芊爬下车,从父亲手上接过刀了,将耿照拉到一旁。
  「喏,你拿着。」
  耿照苦笑。「我现下在将军手底办差,拿别人的东西,恐有贪渎之嫌。慕容将军若拿军法办我,可不是打打板子就能了事。」
  芊芊一本正经地点头。「将军顾虑极有道理,老百姓最恨的,便是贪官污吏。镇东将军律己甚严,是东海百姓的福气。」耿照听她说得老气横秋,哭笑不得:「你倒是将军的知己。」却见芊芊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道:「况且,有谁说这刀送你了?我爹说啦,就请典卫大人试试刀而已,用了再说说哪里需要改进之类,刀还是青锋照的,又不是不用还。」笑容未变,凑近道:「你要是再不收下,我便同我爹说昨儿的事。」
  「你————!」耿照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居然让个小女孩给威胁了,堂堂七品带刀典卫的面上难免挂不住。「芊芊,这刀是怎么了?你非让我拿它不可!总有个理由罢。」
  芊芊见父亲微露不耐,唯恐他变卦,有些气急败坏起来:「这是我爹……算啦,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定了定神,压低声音:「总之收下便是。我又不会害你。」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体温蒸出汗泽,馥郁的潮润不住逸出香肌,也不知是着急抑或其他。
  要再带个小新娘回去,这回怕连宝宝锦儿也饶不了他。
  况且,邵咸尊身上牵着太多悬而未解的谜团和线索,芊芊固然娇俏可喜,讨人喜欢……眼下就别添乱了罢。把邵咸尊的独生女娶回家?光想便头痛不已,只得乖乖收下刀来。
  芊芊可开心了,笑得眼睛眯成两弯月牙,哼着歌蹦蹦跳跳回到车上。耿照双手捧着刀对邵咸尊一揖:「蒙家主不弃,在下有僭了。」将刀系好,上马与他并辔而行。邵咸尊很是满意,捋须笑道:「这柄刀虽已命名,也只我父女二人知晓,不算什么正式的名字。我于用刀一道所知有限,况乎命名,不知典卫大人有何想法?」耿照沉吟片刻。
  「不如就叫「藏锋」罢。此刀最令人惊艳,便是此处。」
  「如此甚好。」邵咸尊笑道:「我会在越浦待一阵子,待典卫大人公余之时,再行登门请教使用此刀的心得。故人若闻「藏锋」!一字,不免有戚戚之叹。」
  耿照正想找机会问映日朱阳与锺允的事,顺便打听火元之精的来历,这下算是歪打正着,连忙应允。听他又提起赠刀故人,灵光一闪,不觉凛起:「莫非,这刀是专为总瓢把子所造?人说青锋赤炼,势同水火,雷总把子与邵家主是死对头,何故为他锻造刀器?难道……他们私底下一直有来往?」
  适才邵咸尊说那人「与我斗了大半辈子」,遍数东海武林,也只雷万凛堪住。
  两人一个是江湖市井无不敬仰的正义象征,一个则是黑白两道人人惊惧的武林枭雄,论身份、地位、影响力,的确有「平生斗罢惟知己」的况味。
  耿照注意到他用了「悼念」的字眼。邵咸尊知道雷万凛已死了么?这多年来在赤炼堂内吵得风风火火、连雷门鹤也不敢确定的惊天之秘,身为总瓢把子死对头的邵咸尊不但知道,而且还专门为他铸了把刀,以纪念这个使江湖变得寂寞的「老朋友」?
  此一念头虽荒谬,但瞧邵咸尊的反应,耿照却越觉得似有其事,小心翼翼刺探:「那位应为刀主的前辈不知葬于何处?家主如不介意,在下想同往凭吊,瞻仰前辈高人的遗风。」邵咸尊笑而不答,再不曾回应这个话题。
  一行人进了越浦,阿吼形貌丑陋,邵咸尊唯恐他吓着街上百姓,命他披上连帽斗蓬,将那张半人半兽似的面孔与泛青的肌肤俱都遮起。车内还载着元气未复的东郭御柳,邵咸尊让他们迳往城僻处投店。
  临别之际,芊芊眸里露出一丝不舍,耿照拍拍腰间「藏锋」的刀鞘,笑道:「过两天我再去瞧你。」她红着小脸微微颔首,细声道:「爹,我们先去啦。」「嗯,凡事自个儿小心。」
  耿照与邵咸尊到了越浦驿,命人传报将军,说是青锋照邵家主求见,耿照在大门外陪着邵咸尊等候。过了一会儿门房匆匆回报:「将军说今儿没空,请家主早回。典卫大人请速速入内,将军正在书斋里等候。」
  耿照神色尴尬,邵咸尊却不甚介怀,怡然道:「我早说了,将军不会见我的。但教我还在越浦一日,天天都上门找他。行所当为,岂惧险阻?成功只须一回,就算被拒于门外百回千回,便又如何?典卫大人,请。」抱拳施礼,转身大笑离去。耿照看着他洒脱的背影,便是加意提防,仍不禁有些心折,暗忖道:「此人若真是表里如一,并无伪诈,那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但愿是我以小人之念度君子之腹,误会了芊芊她爹,唉!」
  他从绿柳村赶回当日,已将李蔓狂与天佛血之事一五一十向慕容报告,连推测戴着木刻羽面的黑衣人为「下鸿鹄」一节也没漏掉。慕容柔沈思良久,忽然抬头,露出一抹促狭似的冷笑。
  「把那四份文书交给刀侯府的人是我,你难道没想过,这一切都是我的阴谋?」「魍下到此刻为止,都没有排除这个可能。」耿照老实回答:「然而天佛血的邪能不分敌我,不管想拿来害什么人,都不应该挑选三乘论法大会这种场合。与会的达官显要若有差池,将军首当其冲,必遭朝廷究责问罪;若以此杀人,跟发大兵包围莲觉寺没什么差别,将军大可不必如此麻烦。」说着突然一怔,欲言又止。
  这细微的变化当然逃不过慕容柔之眼。他皱起好看的柳眉,叩案道:「说下去。」
  「属下不敢说。」
  「很好,几日不见,你长进多了。我替你说。」
  慕容柔淡淡一笑,似对少年通过试验一事甚感欣慰,连眼前如此棘手的状况,都没能打坏他的好心情。
  「既然非是我的阴谋,那便是交付文书、责成办事的人了。普天之下,能使唤镇东将军之人,只有皇城之内,卓于八荒六合五道四海之上的一尊……你没说是对的。谤议九五至尊,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他叹了口气。
  「陛下不会知道什么是天佛血。能说动他下旨的,也就那几个人。」
  耿照眉目一动,静待他说下去。「皇上笃信佛法,琉璃佛子在皇上心目中地位甚高,又是大报国寺的学问僧出身,嫌疑极大。皇后娘娘虽与皇上感情不睦,但礼佛虔诚,于朝野间颇受爱戴,皇上既批准她前来东海,再顺她的意思以佛血敕封法王,似也合情合理。」
  耿照是亲眼见过天佛血剥夺生机的能耐的,终于忍不住插口。「启禀将军,以天佛血的邪异,一旦自碧鲮绡袋中取出,恐怕无人能幸。以此观之,佛子与皇后娘娘的嫌疑不攻自破,他们若是策划阴谋之人,甚且只是阴谋者的同党,也没有以身同殉的必要。这么做未免太过危险。」
  「说得好。」慕容柔满意点头。「所以目前看来嫌疑最大的,便是事发时远在平望都的任逐桑。他对皇上一向恭顺,可以说是有求必应,皇上想要什么、干什么,甚至是挥霍什么,任逐桑决计不会说个「不」字。
  「但他很懂得包装自己的企图,让它看起来似乎是皇上自己的决定,然而最终受益的还是他任逐桑。这三人若要杀我,怕还是为了迎合皇上的意思,但琉璃佛子迄今还没有干政的举措,而皇后一向心慈,不致令会上忒多人与我陪葬;只有任逐桑是商人,只要利多于弊,杀人于他不过是买卖的手段,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可以毫无感觉地予以实行。」
  、慕容对任逐桑的评价,证诸他「驱民入东海」的方针,可说是一针见血。耿照忽然想到:袁皇后不在栖凤馆,会不会是任逐桑已预知论法大会之上,将有绝世邪物天佛血出现,才偷龙转凤,把女儿悄悄换掉?
  若此刻栖凤馆中,连任宜紫、任逐流亦都不见,那么几乎可以确定:唆使皇上将那四份文书交给慕容、责成搜寻天佛血的幕后主使,便是中书大人任逐桑无疑。「怎么?」慕容柔见他神情有异,忍不住问:「你想到了什么?」
  耿照闻言一凛,瞬间做出了判断,定了定神,正色道:「属下是想,倘若任大人是幕后的阴谋主使,那么在论法大会上取出佛血,连皇后娘娘也不免受害。所谓「虎毒不食子」,便是阴谋奸宄,真能……真能做到如此地步?」这本是循着他最初的思路而说,不过是略去了后半截,严格说来并不能算是说谎。
  皇后不在栖凤馆一事,很难判断慕容知悉之后,将会做出什么样的处置。耿照的原意,至少要等发现琉璃佛子的行踪、论法大会更无其他变数时,再斟酌是否要告知慕容。要是将军此际一听,勃然大怒,大张旗鼓地搜寻娘娘的下落,只怕后果不可收拾。
  谁知慕容只是微微一笑,淡然道:「你说得也有道理。虽然任逐桑最是可疑,但现在在我心中,他并不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耿照都听糊涂了。
  如果不是任逐桑,也不可能是袁皇后,难道将军怀疑的人竟是琉璃佛子?更令他在意的是:慕容柔对如何处置李蔓狂——或者该说是天佛血——并没有多说什么,以将军睿智,不能放任如此邪物在东海不管,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心有定见,有了对付佛血的办法。
  慕容柔既无意明说,耿照也问不出来,匆匆告退,倏忽便过了两日。
  耿照进了书斋,正欲向将军报告籾盆岭之事,赫见慕容柔眉头紧锁,眼角鱼纹深刻,竟似整夜未眠;比之前两日所见,仿佛突然间老了十岁。「琉璃佛子是说两日后么?」将军蹙眉道:「你确定没听错?」
  「属下确定。」
  「那就糟了。」慕容柔面色铁青,屈指轻叩桌案,沉声道:「我这两日多次求见皇后娘娘,始终未获接见,娘娘是有意避开我。只是情况紧急,若要取得天佛血,却非皇后娘娘不可。」
  耿照本以为他发现皇后是个冒牌货,岂料越听越奇,忍不住问:「为什么非要皇后娘娘不可?难道……娘娘有什么能够抵挡邪能的异术?」
  慕容柔咬牙片刻,似是努力抑下烦躁,才得开口。自耿照识得他以来,从未见将军如此。
  「碧鲮绡,」慕容柔望着他,双目炯炯放光。「是东海鳞族的重宝,即使在龙皇统治的时代,其数量也非常稀少,是龙皇的表记。依史书记载,玉螭王朝是不用玉玺的,鳞族认为玉石金银都不足以象征龙皇的大能,遂以碧鲮绡做为玉螭王朝统治的象征。」能被用作皇权的象征,可见数量极稀。因此隔绝天佛血这样恐怖的邪物,也只能用上一只小袋子,实在没有多余的碧鲮绡能将邪物层层包裹,以绝后患。
  「玉螭朝亡后,世间的碧鲮绡织物仅余一件,被保存在自居鳞族正统的指剑奇宫里。至金貔朝时,央土朝廷大兵压境,逼奇宫献物求和,方才退兵,此物从此便流落央土,成为央土皇权的战利品,收藏在宫禁宝库的深处。
  「异族火烧白玉京时,宫城之内无数重宝付之一炬,只有这件宝物丝毫无损,因为碧鲮绡天生异质,拥有不惧火烧的特性,有一名小太监靠着它,逃过了烈火焚城的大劫,一路向东逃去,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遇上独孤阀的勤王军。后来本朝肇兴,这宝物便成了平望都新宫的收藏。」
  耿照奇道:「如此说来,宝物现在皇后娘娘处?」暗忖:真是如此,今晚少不得要夜闯栖凤馆,从任宜紫手下将此物抢了过来。反正他的腰牌还失落在她手里,迟早是要走一趟的。
  「没那么简单。」谁知慕容柔仍是摇头,沉声道:「后来先帝孝明皇帝继位,为防门阀作乱、动摇根本,锐意削藩,头一个要对付的便是西山韩嵩。韩嵩明白朝廷用心,以退为进,要求送质子到东海,袭了指剑奇宫受封的一等侯爵,料想朝廷必办不到,以此刁难。」
  此事原本极是难办,须知鳞族、毛族乃是世仇,韩阀的质子是血统纯正的毛族后裔,怎能坐上纯血鳞族的奇宫大位?岂料陶元峥博通史册,深知这件宝物与奇宫的渊源,开出条件:若奇宫接受韩阀的质子,人质抵达龙庭山之日,便是宝物重回奇宫之时!
  奇宫各系反复商讨,终于抵不住圣物回归的诱惑,接受了朝廷的条件。「韩雪色被送到龙庭山的那一天,这件以碧鲮绡织成的鳞族圣袍终于重新踏上故土。」慕容柔娓娓道:「此事对指剑奇宫意义重大。韩雪色成年之后,为宣示自己是朝廷承认的奇宫法统,是堂堂的世袭一等侯,遂以此袍为号,自称「九曜皇衣」!」
  耿照浑身一震,不由得目瞪口呆。
  「这件宝衣在韩兄……韩宫主手里?」
  「正是。」慕容柔皱眉道:「欲取此衣,就算发大军包围指剑奇宫,也未必能得手;诱之以利、动之以情,那更是绝无可能之事。魏无音新丧,韩雪色顿失支柱,情况不会太好,就算他有十枚虎胆,也不会蠢到在这时候出借九曜宝衣,授人以柄。」
  耿照强抑下说出「韩宫主便在城中」的冲动,一来九曜皇衣如此贵重,韩雪色匆匆出行,未必会带在身上;就算有,韩雪色也未必肯出借。若教将军知晓,还容得他说个「不」字?
  一声令下三千铁骑围得铁桶也似,局面恐难收拾。
  况且将军言犹未尽,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这条不行,还有另一条路。当年陶元峥送出九曜宝衣时,为防鳞族心生妄想,又做起王霸雄图的美梦来,刻意扣下一部份,令此衣不得完全,提醒鳞族谁才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天下之主,让他们脑子清醒清醒。」
  耿照恍然大悟。
  「而这一部份,便在皇后娘娘身上?」
  「正是。」慕容柔淡然道:「人会不会造反,跟一件衣裳并无关连,指剑奇宫之中笨蛋不多,都知眼下是谁的时代。陶元峥死后,任逐桑在平望都崛起,先帝看中了他女儿,欲将央土商权也握在手里,授意他将女儿过继给大学士袁建南,这是用来堵读书人的嘴的。
  「袁皇后还是小小女孩儿时,先帝爷很欢喜她,夸她禀性纯良、温婉心慈,遂作主订了这门亲,解下碧鲮绡织的腰带替她系上,说:「你是朕的儿媳妇,此事就这么定啦,绝不更改。你且随你的养父母到东海去,那儿也是朕的故乡。时候到了,朕自会派人接你回来。」」
  「腰……腰带?」
  耿照微微皱眉,心上似是掠过什么,却一下抓不真切。
  「嗯。」慕容柔仿佛陷入回忆里,凤目微闭,喃喃说着,不觉露出一丝笑容。
  「陶元峥从九曜皇衣上取下的,是一条腰带。先帝爷说了,宝衣是人家的先人所遗,慎终追远,意义何其之大!任意解裂,如同掘人祖坟,便是良民也教逼反啦,况乎鳞族?只让陶元峥取下腰带,不容再辩。
  「先帝很欢喜那根带儿,到哪儿都系着。他上朝时连黄袍都不穿,穿的是厚厚的茧绸紫袍,以倡节约。耐不住那些老学究整天叨念什么「不成体统」,就把那条银灿灿的鳞纹带子系上腰。
  「我还记得先帝爷私下笑说:「这碧鲮绡够贵重了罢?也好让他们都歇歇。他日我们陈兵北关时,我再变卖此带,换得万金,购异族之首!」」
  ◇◇◇耿照在城中发足狂奔着。后来慕容与他说了什么,其实他并未听清,脑袋里仿佛五雷交轰,原本散乱无关的碎片突然一下组合了起来,向他宣示着一个极其惊人的事实。
  还有一场即将爆发的,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阻止的流血冲突。
  最后还是慕容将他唤回了现实。
  目如鹰隼的镇东将军只看了他一眼,便仿佛读出他心头的千丝万缕,耿照从没像此刻一般,打心底认为慕容真的通晓读心之术,才能了解那些他还来不及整理、更遑论说出的真相碎片。「明日便要召开三乘论法大会。如你所见,对天佛血我已束手无策。」慕容柔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但你有办法,对吧?你知道某些我不知道的事,譬如有什么地方可以取得碧鲮绡。」
  耿照无法说话,只能点头。
  「那就赶快去。」慕容交代他:、「取得碧鲮绡后,别去找李蔓狂,立刻回来。」
  「为……为什么?」耿照有些错愕。
  「倘若那名武功高绝的黑衣人始终监视着李蔓狂,你的碧鲮绡不过是方便他取走天佛血而已。你还不明白么?一直保护着天佛血、不使它落入阴谋家手中的非是李蔓狂,而是天佛血自身!」慕容柔沉声道:「快找到碧鲮绡,最好连持有之人一并带来,你无法分身两处,唯一的方法就是将需要保护的人集中,以免中了调虎离山计。在你回来之前,我们只能赌一赌:阴谋家是比较想要天佛血,还是比较想要我的命?」
  他赶到泊于码头边的映月舰,才知沐云色已不在船上,至于是何时离开的、是暂离还是不再回来,水月门下那些姑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显然沐云色之离舰,是刻意隐匿了行藏的,益发落实了耿照的揣想。
  「典卫大人,」方翠屏见他神色紧张,不理会一旁李锦屏频用手肘轻碰她,认真道:「要不我替你通报一声,与代掌门问一问?想来沐四公子若不回来,好歹也要同代掌门打声招呼的。要不……我帮你叫下红姊?」
  看来她对那天在朱雀大宅当眼线、阻了他俩互诉心曲之事十分过意不去,一有机会便想补偿他,免得心里不好过。李锦屏急了,眼皮子一动,温温婉婉笑道:「大人,代掌门吩咐了,在三乘论法大会之前,代掌门与二掌院都要斋戒净身,不见外客的。还请大人不要为难我们。」
  方翠屏柳眉一挑,怪道:「差这点时间么?方才明明……哎呀你这死丫头片子!无端端的,踩我做甚?疼……疼死啦!」李锦屏没理她,冲耿照一敛衽,袅袅娜娜地行了个礼,垂眸道:「婢子们告退啦。典卫大人请。」拉着方翠屏退回甲板,命舵工收起浮桥。
  耿照心念一动,大叫:「论法大会你们也去么?」李锦屏笑笑没答腔,方翠屏边跳脚边道:「去呀,本门祖师乃比丘尼,也算佛门一脉。代掌门说做人不能忘本,三乘论法那是一定要去的。」
  突然像小麻雀般往旁边一跳,指着李锦屏道:「死丫头!你再踩我试试的,本小姐同你没完。」李锦屏无奈微笑,满脸无辜。
  耿照扬声叫道:「二位姊姊!烦请代转让她掌院,明日三乘论法会上,我若迟未到场,、请她为我照看将军!」方翠屏眼睛一亮,笑道:「这忙我能帮!」没等李锦屏反应过来,二溜烟地跑了。
  离开泊港,耿照强抑下焦虑着急,返回朱雀航静静等待。绮鸳已吩咐下去,潜行都的探子眼下正搜着越浦的大街小巷,寻找目标的踪影。越浦是个巨大的商都,要在其中找三两个人,可比在旷野中搜寻流民困难得多,然而时间紧迫,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可想,只能把人手全撒下去,尽可能地找寻。
  沐云色的行踪掌控本身就有着致命的盲点。
  他自入越浦以来,始终借住在映月舰上,即使偶尔离舰溜达,总是一两时辰内便回,而且次数着实不多。潜行都须掌握全城武林人士进出的情报,人力的负担原本就相当吃紧,再加上耿照坠江失踪的那两天还得抽调人手前往搜救,沐四公子既是耿照的知交好友,亦非监控的重点,便与水月众妹划作一个责任区分,没有特别监视他离舰期间的去处及举措。
  如今想来,沐云色接到命令前来越浦,除了等待与师兄们会合,同时也负责安排接应事宜,连在明处的好友耿照,以及暗处监视的潜行都亦未察觉。奇宫门人皆负诡智,且办事的能为手腕非同凡响,由此可见一斑。
  耿照在榻上盘膝调息,将「藏锋」横在膝上,等了一夜。
  直到寅时已过、窗外天蒙蒙亮时,绮鸳才急急推门而入,低道:「找到了!」
  耿照猛然睁开眼。
  「是谁?在哪?」
  「沐四公子,在城北一家小旅店。与一名黑衣男子说话,依外貌推断,应是你说的那位二师兄聂雨色。」
  看来他们会合了。耿照浓眉一挑:「韩宫主跟另外一位姑娘呢?」「没看到人。」绮鸳面色有些凝重。「要等天大亮才能派人混进去翻查簿册。自慕容柔入驻越浦,城中形同宵禁,下半夜投宿极不寻常,一定会引起聂二、沐四的怀疑。」
  「不妨,我自去一趟便了。另外一位有消息么?」
  「没有。」
  那就是准备动手了。
  形势已迫在眉睫,府外早已备好快马,耿照提着藏锋刀跨上鞍,在城内街道放足狂奔。所幸越浦居民习于晏起,寅时刚过,路上少有行人,耿照纵马狂奔,远远见得那间旅店亮着灯火,店招都还未挂起,门外篷遮下仅一桌坐得有人,服色一黑一白,正是聂、沐二人。
  耿照急急勒马,滚下鞍来。两人均是耳目灵便之辈,早已起身。
  沐云色一见是他,面色丕变,急道:「耿兄……」末了那个「弟」却说不出口,瞥了师兄一眼,额间冷汗涔涔。聂雨色一看他的模样,什么也不必问了,心里有底,冷哼:「一会儿找你算帐!」双手负后,迳迎上前去。「聂兄、沐兄!」耿照急道:「韩宫主何在?小弟有急事求见。」
  聂色懒惫一笑,哼道:「急什么?一会儿你要想不见都不成。」拢于袖中的双手各握住一根算筹,还没来得及动作,忽听「铿」的一声清亮龙吟,一柄脱鞘长力已架上颈项,冷冽的刀锋还未触及肌膺,汗毛已根根竖起。他此生所遇刀剑,从未有如此寒锐者。
  耿照本无与他动手之意,只是碧火真气充盈欲裂,全身的气机感应便如一面绷紧至极的皮鼓,聂雨色一动杀念,迸出的一丝杀气撞在鼓面上,居然迸出惊天巨响。感应杀意,耿照想也不想,「藏锋」应手而出,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竟对聂雨色幻剑相向;然而一与他眼神交会,耿照便知这刀出得没错,若慢得片刻,教聂雨色抬先发动奇门术数的玄妙神技,怕现在就是自己躺在地下了。
  聂雨色平生只有他暗算人,还从未遭人暗算,耿照这刀不但快绝,而且不容一丝犹豫蹯躇,否则决计不能抢在他前头,只能认为耿照一开始便是存心来找麻烦,然道:「不简单哪,典卫大人。你这副老实巴交的假面具,算是骗倒我了。插某今日这个跟头栽得不小。」
  耿照没时间与他多说,急道:「聂兄!韩宫主在哪?」
  旁沐云色完全被搞糊涂了,弄不惮要暗算人的二师兄,怎地一照面便被人给制住了,料想耿照不是无故上门寻仇凶之人,连忙劝解:「耿兄弟!我师兄对你些些误会,能不能看在我的面〒上,莫与他计较?」
  耿照急如热锅上的蚂蚁,长刀一架,转头喝道:「沐兄!韩宫主在哪里?」
  訾目欲现,狰拧的模样连沐云色都踌躇起来,暗忖:「莫非他想来个「先下手为强」,以免宫主讨回师父所遗?这……耿兄弟分明不是这种人啊!」却听耿照吼道:「沐四公子!韩宫主有危险了,还请速速告之宫主下落,以免镶成大错!」
  聂雨色叫道:「老四,别上当!」已然来不及了,沐云色心念一动,目光射向一幢粉墙大院。耿照会过意来,想起他们在绿柳村时也是投宿民居,以掩人耳目,「铿!」一声长刀入鞘,身形微晃,急向大院掠去!
  艏雨色气急败坏,猱身追上前,一掌劈向耿照背心!几乎在同时,懊恼的沐云巴也飞跃而来,急唤道:「耿兄弟留步!」
  耿照冷不防转身,双掌轰出,聂、沐二人各接一掌,蓦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莫说抵挡,连扭身缩退也来不及,两人被轰得倒飞出去,齐齐呕血,落地时已在三丈开外,聂雨色登登登地连退几步,勉强稳住了身形,欲起时却不由得膝弯一软,单脚跪地;沐云色的修为毕竟不及师兄,退了几步仍停不住,一跤坐倒,抚胸勉强调息。
  耿照心急之下没抓准劲道,低头瞧广瞧手掌,似乎不解怎会如此雄劲,抬头歉然道:「二位……得罪了!小弟不是有意的。」提刀跃过墙头,箭一般劲射而出,沿着廊庑发足狂奔,不住挥动右臂,一路「砰、砰、砰」地拍开窗格,人喊:「韩宫主、韩宫主!」心头忽生感应,迳奔向廊底明间,隔空出掌,「砰!」两扇门扉猛然弹开,房中一人坐在铺了绸巾的八角桌畔,生得英挺黝黑、身材颀长,此际却是披头散发,身上仅着一件雪白中单,脚上的厚底白靴亦是随息趿茗,揆忧有些狼狈,正是奇宫之主韩雪色。
  另一人持刀架在他颈上,一身斗蓬征喽满布,竟是风皇!
  门扇祷开,镂花的锦榻月门内传来一声惊叫,耿照大步跨入,见那女郎阿妍缩在榻里,用锦被遮掩身子,兴许是太过咨怕,一双小脚自被下露出犹自不觉,但见玉足纤纤,趾尖拢敛,十枚玉頼儿似的细圆趾甲泛着盈润珠光,虽未涂抹蔻丹,却是天生的粉樱色,可爱得直想教人轻咬一口。
  她整个人缩在锦被里,被上露出两枚精致的锁骨,赤裸的肩膀线条圆涧细腻,衬与修长的粉颈,恍若一场美丽的失足。其时天光微亮,许多人犹在睡梦之中,见韩雪色的模样,亦知风篁闯入时,两人兀自拥被缱绻,阿妍自不会戴着面纱,白着一张肤光致致、巴掌大小的瓜子脸,无助地望着情郎,眼底除了惊惧,还有掩不住的焦急关心。
  这是耿照头一回看见她的真面目。
  阿妍的眼睛、鼻子、嘴唇自然是极美的,但要说什么地方特别出色,却又说不上来,然而五官组合在一起,却是美丽无瑕,全然无可挑剔,即使在多识绝色的耿照眼里,她的容貌亦是世间少有,与明、横等稀世尤物相比不仅毫不逊色,若论气质高雅风华慑人,阿妍恐怕还在二姝之上。
  耿照已知先前对她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两人在绿柳村的确不是初见。但脸蛋今儿却是头一回见得,不知为何仍有一股熟悉之感,她的五官轮廓似乎也在什么地方看过,有点像却又不是太相像。耿照略微一怔,顿时醒悟:「她们毕竟是姊妹,面孔五官有些近似,也是合情合理。」
  韩、风二人一见是他来,面色俱都沉落,竟是不约而同。
  韩雪色自不愿这样尴尬的场面多一人得见,而风篁怕的是耿照插手,所图又生变故,自嘲似的淡淡一笑,沉声道:「马贼、骆驼盗什么的我可杀得多了,今日方知做歹事被人撞破,居然是这般滋味。耿兄弟不愧是镇东将军手下的红人哪,这越浦城里的一举一动,全逃不过你的耳目。」
  耿照听他直将自己当成了特务头子,亦不禁苦笑,摇头道:「风兄取笑了。我若真个是耳目灵通,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风篁一听,更确定他是来阻而非来帮的,淡道:「耿兄弟,我答应陪你上龙庭山之事,永不变卦,我是交定你这个朋友啦。但为了抑制邪物,也为我师兄,今日我非取那物事不可。」冲榻里的阿妍一伸手:「对不住了,阿妍姑娘。请即交出,否则休怪我刀拿不稳,失手伤了韩宫主!」
  韩雪色不顾利刃加颈,沉声低喝道:「阿妍,莫听他的!这厮投鼠忌器,才不敢妄动!」风篁手中「寻真」微颤,畸零错落的铁胎边缘已在他颈上割出一道血痕,冷道:「韩宫主!若是逼急了,我是真会杀人的。你还是莫说话为好。」
  阿妍见他流血,「呜」的一声掩口轻颤,眼眶中泪水不住打转,似是六神无主。耿照急道:「风兄有话好说!请先把刀放下。小弟与风兄一般,也是来讨一样东西的。风兄若信得过我,此事权且交由我处理罢。」风篁坚毅的嘴角紧抿着,平日玩世不恭的轻佻模样点滴不存,目光森冷,沉默地摇了摇头;刀柄微抬,韩雪色不由昂颈,面露痛苦之色。
  「拿来!」他目中迸出精光,声如焦雷暴绽。
  榻上的阿妍身无武功,被吼声震得身子一晃,俏脸煞白。
  耿照看得明白:以风篁的武功,大可点了韩雪色的穴道,自行取了物事离去,反正阿妍姑娘一点武功也不懂,完全阻止不了他。问题是阿妍的衣物全都解在榻上,只怕锦被底下娇躯裸裎,竟是一丝不挂;一幅纱裙兀自被她压在身下,从被缘漏出一小片,而葡萄青色的锦缎肚兜揉得绉了,就这么孤伶伶地被扔在榻尾,榻上的垫褥东一块西一块的湿濡水渍,可以想见交欢之时的激烈缠绵。
  阿妍毕竟知道轻重,风篁闯入时她才从高潮的余韵中稍稍回神,身子兀自微微痉挛,咬着牙将「那物事」捏成一团,藏进被南里,以免被贼人夺去。
  谁知风篁是老江湖,余光一扫榻上狼籍,便知东西被她藏起来了。他出身师承俱是名门,向以侠客自居,今日上门夺物已是万般无奈,断不能欺负女子软弱,冒犯她的清白。
  三人各有所忌,居然就这么僵持了半天。
  耿照劝不下风篁,正自着急,背后脚步声又至,却是聂沐二少调息略复,匆忙赶来。「宫主!」沐云色一跃而入,见宫主只着单衣,阿妍姑娘显是赤身露体,不禁大是尴尬。韩雪色面色更沉,喝道:「都出去!」
  「这……」沐云色犹豫不决,目光不由自主投向二师兄。韩雪色益发恼怒,暴喝道:「出去!」聂雨色面无表情,拽着师弟退出房门,手里头扣着两枚尖利算筹,脑中一霎间转过无数心思,从中筛捡着摆脱困境的良策。
  关键是耿照。他若站在奇宫这一方,风篁便是彻底孤立;若然是来帮那姓风的,亦可以挟为人质,用来交换宫主……他凝着少年宽阔的背门,静静等他表态。耿照定了定神,居然转向韩雪色。「韩兄,我想向你商借一样物事。此次关乎万民生死,倘若失救,东海将陷浩劫矣!届时,无论韩兄或阿妍姑娘亦不能幸,望兄切莫拒绝。」
  韩雪色与风篁同感惊奇,没想到他要商借的物主居然不是阿妍。
  风篁眉头紧蹙,弄不清他所图为何,几度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选择了沉默。韩雪色淡道:「耿兄弟欲借何物?别说是为了拯救黎民,那怕只是你想看一看、随手把玩把玩,只要我拿得出来,没有不肯借的。」
  耿照大喜,拱手道:「多谢韩兄!小弟要借的,乃是贵宫至宝,九曜皇衣!」「什么?」门外沐云色闻言失声,还待说话,却被聂雨色拉住。
  韩雪色亦是一怔,片刻才摇头苦笑。「如果是这个,为兄便爱莫能助了。」风篁一听耿照之言,便知他也是为镇住天佛血而来,只是不明白九曜皇衣跟佛血有甚关连,见韩雪色推得轻巧,冷笑道:「前头话说得忒满,一句「爱莫能助」便想随意打发,你当别人是傻瓜么?」韩雪色哼的一声,摊开双臂,斜乜着拿刀架他脖颈的沧桑男子。
  「风篁兄,你看我身上,像不像穿着九曜皇衣的模样?」风篁为之语塞。「九曜皇衣乃奇宫至宝,」他转向耿照,怡然道:「我离开得匆忙,说穿了就是避难,来不及带走。便是来得及我也不带。要保护皇衣不致失落,世上没有比龙庭山更安全的地方,此其一也;其二,若卷走了九曜皇衣,下山追杀我的就不只是惊震谷一系,奇宫必定倾巢而出!所以,并非是我不借,实是没得借。」
  那就没办法了。如果有其他可能性,耿照并不想走到这一步。
  他整了整衣襟,转向榻上的阿妍,并不言语,突然双膝跪地、俯首叩头,行的是朝觐的大礼。韩雪色面色微变,与屋外的聂雨色互换眼神,心知这个天大的秘密已然泄漏,就不知慕容柔知道了多少,将会采取什么行动。
  阿妍的表情反倒没这么错愕,带着一丝放松似的释然,仿佛早已习惯受人跪拜,拥被坐起身来,挺腰收腿;明明狼狈的模样丝毫未变,却突然生出一股高贵的气质,让人自然而然地低下头来,莫敢迎视。「起来罢,典卫大人。」她叹了口气,垂眸道:「将军大人知道了么?」
  耿照未敢起身,一迳摇头。
  「启禀……此事将军不知。属下并没有向将军禀报。」
  阿妍眸中掠过一丝讶色,旋即点了点头。
  「那我可要多谢你啦。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我以为我已经够小心的了。」耿照不敢欺她,老实回答:「我在栖凤馆中见过娘……见过阿妍姑娘的身影,在绿柳村时便觉眼熟。直到将军说起了腰带之事,属下才联想在一处。」阿妍露出恍然之色,抿嘴道:「我想起来啦。叔叔同我说过,当晚你是去见横疏影罢?他说你武功很好,又有正义感,是个人才,要是独孤天威容不下你,让我带你回京,金吾卫和禁宫中正缺你这样的好手。」
  耿照没想到会在这里被抖出私情,面红耳赤,所幸阿妍识得大体,并未点明,为他保留了私隐与体面。他定了定神,俯首道:「阿妍姑娘,属下斗胆,向姑娘商借腰带。这带能压镇一样邪物,属下亲眼见得邪能,所经处生机灭绝,无人可挡;若无碧鲮绡克制,恐将生灵涂炭。」
  阿妍毕竟心慈,听得不忍,叹息道:「人人都说这带儿珍贵,我从小将它系在腰间,觉如缭铐枷锁一般,似有千钧沈重。它引我找到意中人,又将我从他身畔带走,聚少离多,委实不祥。」韩雪色听得心疼蹙眉,低唤道:「阿妍!」
  她展颜一笑,眉间愁云俱都挥散,露出前所未有的湛然清朗,满目深情,柔声轻道:「韩郎,能再与你相见,有过几日甜蜜聚首,这是上天眷爱,我已无求。你的江湖路我走不惯的,到哪儿都拖累你,正如这根带儿,终不免将我带离你身边。这因缘是上天注定,丝毫不能强求。」从被甬里伸出一只欺霜赛雪的匀细棵臂,纤纤五指间握着一团银灿灿的物事,正是她系在腰间的鳞纹带子。
  「典卫大人,这带儿我便交给你啦。望你用于苍生,勿使不祥。」她淡淡一笑,美丽的脸庞透着光华,不知是窗外天光已亮、透入窗棂,抑或其他。「你带回这条鲮绡织带,将军便知我在此间,那是瞒不住的了。」
  耿照对她甚是过意不去,俯首道:「为保护姑娘的安全,请与属下一同返回。」阿妍笑了笑,当是默许,美眸凝睇,望向情郎,柔声道:「我走之后,望你万千珍重,爱惜自己一如爱我。」韩雪色心痛如绞,咬牙道:「我发过誓绝不教你再回平望都。今生今世直到终末,你都要在我身边。」
  阿妍再也忍耐不住,眸中一霎盈满泪水,豆大的晶莹泪珠连滚都不滚,迳跌出眶来,苦笑着摇头,忽然「嘤」的一声闭目咬牙,身子向后倒,竟晕厥过去。「阿妍姑娘!」耿照急忙上前,料不到韩雪色突然发难,拼着让铁胎刀刃削过颈侧,起身欲揽玉人,颈血激射而出。
  风篁本无伤人之意,忙撤刀急唤:「韩宫——」蓦地韩雪色身形顿挫,霍然转身双掌齐出,正中风篁胸膛,淼得「寻真」倏然脱手,偌大的身躯倒飞出去,重重撞上粉壁!
  【第二十一卷完】

好色小姨
孤寂之狼
“小姨,我要……”“乖乖,我来了……”当你有一个漂亮的不像话,而且寂寞难耐的小姨时,你会怎么做?当这个爱你到骨子里的小姨不断的为你勾搭各种美女的时候,你会怎么做?从萝莉,到御姐,到少妇,小姨的命令统统拿下……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10:10:42

【第二十二卷:三乘论法】第一〇六折:天仗风甫,八寒阴域
  韩雪色这一下变招快绝,风篁猝不及防,厚实的胸膛肌肉忽变得温软如绵,于掌力及体的瞬间身子一挪,生生卸去三成劲力,然而毕竟是亡羊补牢,仍被轰得倒飞出去,仰天喷出鲜血。「风兄!」
  耿照正欲动作,一股微妙悚栗掠过背脊,本能擎出「藏锋」;激越的龙吟声乍现倏隐,刀刃停在无声掠至的聂雨色喉前,矮小的黑衣男子急停顿止,发鬌逆风激扬,乌缎般「泼喇!」摊上刀锋,抚刃皆断,寂然无声。
  约莫同时,韩雪色抄住旋落的寻真刀,遥指风篁,虽未回头,声音却是出奇地平静。「耿兄弟,本座无意伤人,实不得已而为。请你把刀放下,你我之间,没必要见血。」既没有偷袭得手的雀跃,也无撕破脸的决绝,非喜非怒,自透着一宫之主的威严。
  耿照瞳孔微缩,突然意识到这名身穿单衣的高大男子,的的确确是指剑奇宫的主人,是龙庭山群龙之首,外表的狼狈丝毫未损其高贵优雅。即使是衣装完好、于席间从容谈笑之时,韩雪色也没像现在这样,周身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沈静威压,恍如一堵苔浓遍染的千年古城墙,光是伫立不动,便使人不禁仰望,未敢轻攀。是他……稳稳控制着场面。
  「这个人……绝不简单!」
  若只将此人当作偷鸡摸狗之辈,未免太小看指剑奇宫了。耿照定了定神,藏锋丝纹不动,嗡嗡震𫖮的刀刃早已静止,质性由百炼缅刀摇身一变,化作刃厚背宽不动如山的折铁刀,最易断人首级。
  「韩兄见谏。聂二侠神技惊人,请恕小弟不敢轻纵。」
  韩雪色点头。「我明白。要换了是我,也不敢放。」随手挽个刀花,将刀收于臂后,竟是放了风篁这唯一的人质。
  聂雨色凤目圆睁,咬牙低道:「宫主!」
  韩雪色刀搁桌顶,眼神转柔,正要朝榻上的阿妍走去;步子尙未迈出,一股无形威压已至,耿照转过头来,双目炯炯直视。就在他转头的刹那间,聂雨色肩头微动,便要出手,忽觉颈间剌痛,「藏锋」已贴肉送至,再难稍动,心中微诧:「这小子……莫非周身都是眼睛?」
  他与韩雪色默契绝佳,两人几乎是一同动念、一齐动作,居然被同一人所阻,恐怕只有练到了「发在意先」的顶峰高手才能办到。韩雪色苦笑:「老二,不是谁都须这般算计的。适才耿兄弟若有杀人之意,眼下你已是咸肉一条,还变得出什么花样?不如坦承以对。」目光转向耿照,正色道:「耿兄弟,阿妍于我重逾一切,便要我拿性命交换,韩某人绝无二话,何况是区区一条碧鲮绡?你让我瞧一瞧她,韩雪色定将腰带奉上,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耿照犹豫片刻,终于还是侧身让开。韩雪色快步来到榻畔,连人带被将女郎拥入怀中,柔声密唤:「阿妍、阿妍!」阿妍「嘤」的一声,悠悠醒转,柔声轻道:「韩郎,我做了个梦,梦见镇东将军派人来寻我啦!又梦见你同人打架,刀子明晃晃的,还有好多血……」忽尔回神,苍白的俏脸上露出一抹惨淡笑容:「原来……原来不是梦。我真傻。」
  韩雪色一径摇头,拥着她柔声道:「别怕!没事的。」阿妍微微一笑,摇头道:「我不怕。」韩雪色见她神色如常,这才露出放心的表情,转头对风篁道:「人急无智,出手忒重了,风兄见谅。我这路『天仗风雷掌』全是刚力,并无暗劲阴手,风兄搭配子午流注之理运气调息,当能缓和伤势。」细细指点了对应的经脉穴位等。
  刀侯府一脉对金创、内伤等亦有涉猎,风篁听得两句,便知所言无虚。他被重手法击中胸口,伤了心脉,连取铜驼丸吞服的力气也无,未敢逞强,勉力倚墙盘坐,依言运功调复。不过片刻工夫,面色大见好转,嘴角已不再溢红,冷冷抬眸,咬牙沉声道:「韩宫主未使『不堪闻剑』,风某感恩戴德。今日是我技不如人,心计亦多有不及,韩宫主藏得如此之深,倒教风某走眼啦。他日……再来讨还佩刀,请!」一撑之下竟无法起身,胸中闷痛,又脱力跌坐回去,模样十分狼狈。韩雪色面露愧色,但也不过是一现而陈,转头道:「老四!」沐云色会过意来,取出一只碧油油的翠玉小瓶,对耿照道:「这是依先师的金方调配、由我大师兄亲手炼制的治伤良药。耿兄弟若信得过我,让我将药交予那位风兄服用,于内瘀大有裨益。」
  奇宫一方三人之中,耿照与他交心已久,素知其为人,再说沐云色为他隐瞒夺舍一事,担了偌大干系,自是不疑,点头道:「有劳了。」
  沐云色刻意放慢动作,以示磊落,将玉瓶置于槛内轻轻一滚,喀搭喀搭滚到风篁脚边。
  风篁连踢开的力气也无,索性不做无聊之举,冷笑道:「奇宫珍药,恕风某无福消受。」径取铜驼丸吞服。奇宫门下精通医药,沐云色远远闻到药气,猜是祛毒一类的方子,于内伤并不对症,肃容道:「风兄怒气难平,我能理解。但我家宫主的意思,乃冤家宜解不宜结,行走江湖难免误会,能消解开来,做朋友总比做敌人好。况且今日非我奇宫上门寻衅,是风兄先亮刀押人,于情于理,总是说不过去罢?我家宫主情急出手,分寸实难拿捏,奉上伤药是为化解两家仇怨,可不是怕了风兄。」
  聂雨色瞥他一眼,鼻中哼笑。「哪来忒多废话!你……宫主小心!」
  众人被喝得转头,只耿照心头微动,明白又是声东击西。这回聂雨色是铁了心要退,呼喝未落,全不顾藏锋之锐,抽身倒纵出槛,足不沾地,泠若御风:轻功虽是上乘,到底慢了碧火功一步。
  内功练至一定火候,往往能凝缩内气,如丝网般投射而出,或相机感应,或取势迫敌,皆是「我可感敌,敌亦知我」。顶峰之人,甚至能以气机罩住对手,令对方动弹不得,如蛇口之蛙。
  然而碧火神功非同一般气机感应,先天真气较寻常功劲更绵密,凝成的气丝介于有无之间,我能知敌,敌却无从知我。
  聂雨色心念一动、耿照即已察觉,刀刃顺势一递,料他绝无生机。但以他与奇宫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连,绝不能出手击杀聂雨色,索性还刀入鞘,「铿!」一声激越清响,刀锷撞上呑口,聂雨色双脚才踏着地面。
  在场几双眼睛都是武道的大行家,虽不明白耿照何以如此迅捷,却都知道是谁饶了谁的性命。各挟人质对峙的场面既已破局,耿照再无顾忌,闪身掠至风篁身畔,出掌抵正背门,浑厚的碧火真气透入,风篁面上陡现血色,嘴角汩出乌血,眨眼工夫又由黑转红,瘀伤悉数吐出。
  韩雪色心中一凛:「好骇人的修为!老二所料,只怕不假。」不露一丝诧异,叹息道:「老二,还不谢过典卫大人不杀之恩?如许快刀,你有三把喉咙尽都开了,哪还能跃出门去?」
  聂雨色耸了耸肩面无表情,似乎一点也不害臊。「便吃定他不会动手,要不傻子才退。再说了,他还盼着你送上腰带哩,哪里舍得杀我?」见韩雪色面色铁青,毕竟不敢顶撞太甚,没好气地转头一拱手,声音呆板如诵经:「多谢典卫大人不杀之恩。下回典卫大人再要犯傻,在下一定继续光顾,大家发财。」
  一旁的沐云色尴尬已极,低声道:「二师兄,我看你还是少说两句罢。」
  风篁也算老江湖了,为人又通权达变,不拘一格,然而聂雨色的行止在他看来直是无赖;大剌剌地自揭心思,居然半点也不脸红,又是一般市井无赖所不及,怒极反笑:「奇宫自诩正道,不想门下心机狡诈、厚皮涎脸,风某纵不才,也不敢吃贵宫的药。」起脚一拨,玉瓶「飕!」一声飞向沐云色面门。沐云色反手接住,面上乍青倏红,无言以对。
  风篁也没料到这一脚能有如许劲力,回头叹道:「耿老弟,我这辈子没服过几个人,但你的内力当真是深不可测,老哥哥不得不写个『服』字。」耿照一径摇头,与他扶臂相将,并肩而起。
  忽听韩雪色道:「我知风兄恼我伪作内力不济,但小弟实无相欺之意。」风篁面色一沉,淡然道:「正所谓『兵不厌诈』,风某心计不如韩宫主,大意轻敌,败也不冤。再说韩宫主的『天仗风雷掌』劲力沉雄,的是绝学,纵是心机取巧,手上功夫却不含糊,风某败则败矣,也没有别的话。」
  他一阅进厢房便制住了韩雪色,此举固然是投鼠忌器,二来也毋须与阿妍姑娘有什么肢体上的碰触,以免败坏人家女眷的名节,虽在人情义理上堪称周详,却冒了偌大风险:须知指剑奇宫在东海四大剑门中历史最久,门下英杰无数,韩雪色身为群龙之首,以西山毛族之血裔,威压鳞族圣殿十数年,修为之高,武林年轻一辈难有堪敌。要无声无息潜入他的寝居、一击将人制住,不惊动外头聂沐二少,当真是谈何容易!
  风篁抱着破釜沈舟的决心出手,不料韩雪色毫无抵挡之力,一照面间便被拿住,沉雄的手劲贯透筋脉,毋须封闭穴道,已半身酸软,动弹不得;丹田之内空空如也,对透体而入的异种真气毫无反应,与不通武艺的普通老百姓相彷佛。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风篁直觉逮到的是个冒牌货,然而无论音声样貌、谈吐举止等,皆是在绿柳村遇着的那名「韩雪色」无误,见阿妍姑娘对他十分着紧,暂把真假韩雪色的疑虑抛诸脑后,只消乖乖交出碧鲮绡,理这身无内功的男子是谁?便是这一念间的轻忽大意,最终中了暗算,风篁懊恼之余,不由暗忖:「我闯荡江湖二十年,自认眼界开阔,却不知有这样一门武功,能将真气藏得无影无踪,如同不曾习武之人。人说指剑奇宫行事诡秘,介于正邪之间,不想连武功也如此怪异,比外道还要邪乎。」却见韩雪色从怀中拿出一只刻着八团金龙的冰糖玛瑙小瓶,尺寸较鼻烟壶略小些,轻轻一摇便发出炒豆似的沙沙响,隐约见得瓶胎内黑影滚动,贮满一粒粒细小乌丸。
  聂、沐脸色皆变,聂雨色眉宇一轩,厉声喝道:「宫主!」「别忙,我有分寸。」韩雪色淡然微笑,径对风篁道:「这药叫『奇鲮丹』,是本宫魏无音长老的独门方子。当年六合名剑一役,魏长老力抗妖刀,与水月一脉的杜掌门成为圣战劫余的唯二之人,他虽保住了性命,可惜经脉受到重创,一身修为几付东流,只得隐居在龙庭山之后,不问世事。
  「奇鲮丹是魏长老闲居时翻遍医典,佐以自身创见,大胆尝试而得。药力在体内化开之后,能于丹田中短暂模拟出真气内力的效果,用以推动武技招式,一般的生出威力,并不逊于苦练内功所得。
  「然而,药石毕竟是外物,药力生效后至多只能维持一到两个时辰,用得凶便消得快,用得慢也就支持得久些。此药一日仅能一服,若逾此限,轻则损及筋脉,全身瘫痈,从此成为动弹不得的废人;重则鼓爆丹田、脏腑俱创,当场便丢了性命,无药可救。」
  风篁恍然大悟。他出手之时,韩雪色曾掩口挪退,可惜劲力身法均有不如,以致功败垂成;如今想来,他便是在那时将奇鲮丹送入,待药力发生作用,才出掌将风篁击退。
  思虑至此,风篁浓眉一挑,凛然道:「这么说来,你的内力- 」
  韩雪色怡然笑道:「我六岁入指剑奇宫,诸长老视我如寇雠,不乏有欲杀之而后快的,能保住性命已属万幸,遑论其它。直到受了风云峡的庇护,魏长老始得傅授我武艺,那也是十来岁的事了,我刚到指剑奇宫的头几年饱受凌虐,经脉受到严重的损伤,今生恐无望再修习内功。」
  耿、风二人相顾愕然。
  韩雪色初上山的那几年,适逢「琴魔」魏无音隐居,包括应无用在内的风云峡菁英俱都脱离权力核心,嫡系三大髙手中一人破门身死、一人重创半残,龙首应无用又下落不明;放眼旁系,武力称冠的「匣剑天魔」独无年闭关不出,余子皆无一槌定音之能,循环斗争,无休无止。小小年纪的韩雪色沦为斗争工具,朝不保夕,竟被凌虐成残,全身筋脉受创,再无法习练上乘内功。
  「四大剑门论剑,我靠的便是这一瓶奇鲮丹。」奇伟的毛族青年把玩着晶莹剔透的冰糖玛瑙小瓶,口吻闲适,彷佛已挥别童年的阴影,说的都是别人家的轶事。
  「魏长老说了,他有个法子能将奇鲮丹的药力永远转换成内力,不会随着药力褪去而消失。他自己的功力便是这样恢复了大半,虽不比青壮年之时,也足以笑傲江湖了。
  「但那法子非常凶险,稍有差错便会丢掉性命,乃九死一生的豪赌,魏长老顾及我的安危,迟迟不肯透露,始终不放弃改良此法的念头,为我疗愈功体,根绝后患。可惜他老人家中道而逝,临终前我等不及面聆教训,至为遗憾。」有意无意望了耿照一眼,笑容浅淡,眸中饶有深意。
  耿照心念一动,终于明白沐云色何以强调夺舍大法的重要,又一直追问他有无师父夺舍之前的记忆。
  在魏无音的记忆之中,不只留有前度圣战对抗妖刀的宝贵经验,更有能使韩雪色摆脱困境、毋须仰赖奇鲮丹的大秘密。韩雪色内功不济,只能拼命锻炼手眼身法,他用功甚勤,天资又高,居然别出机杼,练得一身出色的外功剑法,丝毫无负「琴魔亲传」之名,实力足以与风云四奇比肩。
  然而,欲以外门武功压制一流高手,实非易事。「韩雪色内力暴增」一事,在龙庭山便如「琴魔伤愈并恢复功体」一般,对各系造成莫大的心理压力。在他们看来,风云峡的能为委实深不可测,但凡心有不服时,总能因此详加考虑,未敢轻易发难。当魏无音的讣讯传上龙庭山,长老中只有平无碧轻率出手,余人皆抱持觌望的态度,盖因风云峡之威经年累月,已成一道无形屛障,若无十成把握,谁也不想冒险争先,平添无谓牺牲。
  一旦奇鲮丹的秘密为人知悉,韩雪色……不!甚至该说风云峡一系能否雄续威慑奇宫,在琴魔死后依旧维持表面的共主地位,答案不言可喻。风篁听罢沉吟不语,片刻才道:「此事该是贵宫最大的秘密,说与我这个外人知晓,韩宫主意欲何为?」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聂雨色举手附和。「你知不知道这两个人要一次灭口相当麻烦?分作两次不好么?你真的非常不体贴下属啊,宫主。」说着从怀里掏出了朱砂黄纸,蹲在地上开始画起符录来。
  沐云色看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好不容易回过神,小心翼翼问:「师……师兄,你这是……」
  「少啰唆!还不快打条黑狗来?」聂雨色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待布完这个『九龙齐飞』的咒杀之阵,房内诸人非我鳞族血裔者,都要爆体而亡,化作一滩脓血,相当省事方便。我一直想试试看效果怎么样,可惜在宫里没有机会。」
  「……这样会连宫主一起杀掉喔!」
  「麻烦!」聂雨色「啧」的一声,又随手加了几个难以辨别的怪异符号。
  「这个『胁翅咒』可以保护毛族血裔,不受九天龙落、飞扑撕咬的伤害。」
  「那怎么好意思?」风篁亲切挥手。
  聂雨色抬望一阵,低头把符号抹去。
  「……还是通通都去死好了。」
  「别理他。」韩雪色笑道:「我二师兄的奇门阵法、遁甲术数非常厉害,但他从《绝殄经》里考据钻研出来的那些个古咒大多是西贝货,跟巫亲祈雨差不多,杀鸡取血画符作法的好不吓人,只是从来都不管用。」
  「绝殄经?」耿照心中微微一动,却不知异样何来,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奇怪。
  韩雪色倒是神色自若,点头笑道:「是我宫中自古流传的一本小书,记载许多光怪陆离的事,如乘踽飞行、隐沦变化、分形定身等,非常有趣;说是经籍,其实大多是残篇断简,读着甚是解闷。我幼时有一阵被锁在藏经楼里不见天日,触目所及,只有一方漏孔,透入些许光亮,那时伸手能构着的书册,每一卷都看了不下百十遍。老二,那《绝殄经》全宫上下大概数咱俩瞧得最多了,你说是不是?」
  「哼。」聂雨色抱膝画符,连抬头都懒。
  耿照啼笑皆非。
  聂雨色精研算学,排设的奇阵在旁人看来奥妙无方,直如妖法,不料他本人却沈迷神僳方异,敢情是真想从《绝殄经》里钻研出法术来,一经韩雪色抖出,居然乖乖闭上了嘴,看来脸皮奇厚如墙的聂二侠也非是全无罩门。
  韩雪色轻描淡写几句,可知幼年在奇宫的人质生涯之惨淡,实不足外人道。风篁不由生出恻隐之心,再加上韩雪色直率磊落的姿态,容色稍霁,拱手说道:「宫主放心,风某在此立誓,但教肝脑涂地,这秘密决计不由风某口中泄漏,此世他生,无有绝期。」
  「既然说了,便没有信不过的意思。」韩雪色怡然笑道:「说这些,只是想让二位知晓:我的人生在十几岁之前,可说暗无天日,即是下一刻死,丝毫也不奇怪。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无用之人,直到遇上风云峡的师傅、师兄弟们,以及我的阿妍,韩某人这条贱命方得露出曙光,重新有了价値。」
  他怀里的女郎面泛娇红,纤纤玉指轻抚着他的唇瓣,露出爱怜横溢的神情,柔声道:「韩郎,你莫这么说。世上……世上没有什么人,生来就是比他人低下的,毎一条性命对珍爱它们的父母亲人、乃至知交友朋来说,都是无比贵重,千金难易。」韩雪色捏紧了掌中的碧鲮绡,缓缓摇头,沉声道:「不,阿妍,人生来就有贵贱之别。独孤容把这带子赏赐给妳,让妳做他未来的儿媳妇时,妳我就注定无法厮守;纵使后来这条带将妳带来了东海,带到与它失散已久的九耀皇衣之前,这衣带之缘仍无法将妳留在我身边。」我若是西山韩阀之主,手握天下精兵,便要为妳打上一仗,那也是在所不惜。但我什么都不是,只能眼睁睁看妳离去,一别十数年,至今方能重聚。「阿妍与他相对无言,俏美的面上虽还勉力挤出一丝安抚似的微笑,眼眶却已泛红。韩雪色抬起头来,笑意凄苦,遥对风篁道:」风兄,我没什么城府野心,我只是个连心爱女子都留不住,一点用也没有的男人,我迄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求存而已。有件事我先前并未意会,如今总算明白:谁要从我身边带走阿妍,就算粉身碎骨,我也决计不教得逞!打风兄的那掌纵然莽撞,亦是我之决心。至于身外诸物,不过浮云耳!「随手将碧鲮绡带抛与耿照。
  聂雨色蹲在门坎外鬼画符一气,嘴里不住嘀咕:「这下好,自己一股脑儿说将出来,怎么不直接雕版印成邸报,各门各派、将军府臬台司衙门都发一份,省得对个个说?」
  沐云色不知该如何反应,饶是他聪明精细,亦呆若木鸡。
  忽听风篁一声豪笑:「沐四侠!方才你那只药瓶,可否惠赐在下?」
  「可……可!」他怔了一怔,总算回过神来,赶紧掏出那只玉瓶,双手奉上。风篁接过拔开,连看也不看,仰头吞了大把,对韩雪色道:「韩宫主,你这朋友我交了。此后无论谁人寻你晦气,须问风某手中之刀。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有情莫负、必信必果,才算是活过一遭!便是当今天子要抢你的意中人那也没商量,一寸都不能退。」擎起寻真刀还入鞘中,笑顾耿照:「耿兄弟,真是对不住了。碧钱绡你尽可带走,阿妍姑娘万万不行。」他本不知阿妍的身份,是听了师兄李蔓狂之言,想起在伴着韩雪色的女郎腰间,有这么一条质地殊异的银纹织带,与贮装天佛血的碧鲮绡织带相彷佛,这才来碰碰运气。韩雪色将如此重大的秘密和盘托出,毫无保留,大出众人的意料,但风篁的反应更加令人摸不着头脑。
  「二师兄!」沐云色拉了拉师兄的衣袖,低道:「这到底是怎么……」「别碍事!」聂雨色一把甩开,赶紧将「胁翅咒」画了回去:「毛族的想法跟我们不太一样,我也弄不懂。待会『九龙齐飞』的杀咒一发动,肯定将耿小子像石榴似的一把捏爆!」眉飞色舞,颇有几分跃跃欲试,倒像牛虻嗅着温血。
  沐云色本要提醒他「阿妍姑娘也不是毛族的」,想想还是算了。
  这下形势丕变,原本碧鲮绡一事耿照、风篁立场一致,携手共抗奇宫,不料风韩二人泯去赞掌夺刀的梁子,倾心结交,耿照若强要带走阿妍,眼下便是以一对四的局面。
  耿照灵机一动,恭敬道:「一切都看皇……阿娘姑娘的意思。属下只是想,今日是三乘论法的大日子,琉璃佛子已至东海,前日属下有幸见得,聆听佛子圣训,获益良多。此番央土、南陵的高僧们难得前来,会上必有精彩的讲经论法,若然错过,下回不知几时得闻,殊为可惜。」果然阿妍微露出一丝犹豫,心绪波动,溢于娇容。她礼佛虔诚,这趟东海之行虽与韩雪色私会,原本也是抱着弘扬央土正教、度化东海民心的念头,推举「三乘法王」云云,倒不是那般紧要。但以大报国寺为首的央土僧团却有别样心思,欲借此将影响力拓展至东海,廿九座央土名刹住持胡名向朝廷上书,终于定下三乘论法大会的规矩雏形。
  阿妍一向不喜欢大报国寺的住持果天,总觉此人一身学问僧的架子,经典翻得烂熟,说法却以僻涩自负;面色严峻,难以亲近,全无出家人的法喜慈悲,比立于朝堂之上的六部九卿还像官,平望都一些自负清流的士子读书人,背地里都管叫「僧卿」或「髡相」。「髡」字本是古时候处罚罪人的剃头之刑,用来比喻出家僧人,那是充满恶意的了,这绰号连长居深宫的阿妍都听过,虽然蹙眉不喜,然而对照果天大和尙的处事为人,居然难为他稍稍置辩,只能摇头。
  即使在央土僧阐,果天都不算素孚人望,舍悲寺的雪舟慈能、摄度精进寺的拔苦长老等,于僧伽大会都比他说得上话,偏偏果天手里有一样无人能敌的法宝,便是琉璃佛子。
  央土佛法数经战乱,几度兴衰,得太宗皇帝大力支持,始得绽放异彩;南陵小乘僧团却是千年来俱都兴旺,规模虽不如央土,然尊师重律、人才备出,培养出大批学问精深的上座长老。直到琉璃佛子登坛说法,辩得南陵无数高僧哑口无言,央土僧画才晋入前所未有的绝高位阶,得以睥睨两道,一吐多年积郁。
  果天大和尙凭佛子而贵,进而出入朝堂,成为人所皆知的金铺僧卿,权位一时无两。
  此番果天率央土、南陵僧团东来,恐怕是想在自己手里完成「三乘一统」的千秋大业,且不说隐于暗处的莲宗院买不买帐,东海虽佛法不兴,没什么讲经论辩的人才,但莲觉寺等名刹俱在,能否任人鱼肉,犹未可知;做为果天手里的武器,佛子将不可避免地站上风尖浪头,与东海僧团、甚至是镇东将军慕容柔交锋。这正是阿妍最担心的事。
  当初佛子向她转达果天「弘法东海」的构想,阿妍满心欢喜,没怎么考虑便答应下来,向皇上提出请求。皇上许久不来和宁宫了,听说她想离京,自是爽快应承,反倒是中书大人不甚欢喜。「娘娘关心万民,这是好事。但此际东行略显仓促,请娘娘三思。」丰神俊朗的当朝首辅专程进宫面见皇后娘娘,于丹墀下执臣子之礼,依旧是不紧不慢,不愠不火。
  自十二岁过继到恩父,她习惯称袁健南夫妻为「恩父母」。在她心中,再多百十倍的敬称,也难报答这对老好人夫妇对自己的疼爱。家中后,她便没管过都人叫「父亲」了。或许在娘亲尸骨未寒、他便急切切地将那名女子娶进门时,父女间的裂痕便已埋下,从此失去了修补愈合的机会。
  撇开私人情感不谈,中书大人的识见手腕她还是佩服的,难得见他如此露骨地表示不满,为此阿妍几乎打消东行的念头,后经佛子多次开导,才稍稍释然。况且在皇上那厢,此事早已成了定局,皇帝陛下的心中显然另有盘算,真要取消东巡,恐怕他头一个不乐意。
  (到底……是我把佛子带来了东海。)
  阿妍咬了咬樱唇,最终还是放不下,抬起俏美的小脸,柔声道:「韩郎,若非佛子喻我,让我『善爱者智,方离忧怖』,你我再无相见之日。我不能让他独个儿应付那些豺狼虎豹,这样……这样是不对的。」
  韩雪色笑意凄然。「妳便……这便要离开我么?」
  「我不知道。」阿妍摇了摇头,片刻才道:「但我非是为了离开你,才决定去阿兰山的。你方才……方才那样说,我既是心疼,又觉欢喜,才发现自己不能没有你。我也不知道以后该何去何从,然而今日绝不是要和你分开,我们……就只是去看看,好不?」
  这事居然就这么定了。
  耿照听将军说皇后礼佛甚诚,欲以论法为饵,赚她走一趟莲觉寺,自不知她心中周折,然而以目的论,恐怕已求不到更好的结果。韩雪色放落床架垂帘,让阿妍自行着衣,径对耿照笑道:「耿兄弟好本领,阿妍性子外柔内刚,决定的事不轻易更改,不想你三言两语,将我等也一块儿弄回了阿兰山。」
  耿照心中有愧,忽掠过一抹微栗,冰冷的杀气由脚底窜上脑门,腰畔「匡」的一搏,藏锋刀彷佛呼应迸出的雄浑真气,刀锷弹出吞口,又倒撞回去。众人晚他一些,齐齐转头,赫见门外廊下立着一条蒙面乌影,胖瘦适中、不高不矮,衬与蒙蒙亮的天光,便似魅影一般,身形轮廓有些看不真切。
  沐、聂二人尙在房外,距不速之客最近,沐云色暗提真气脚尖微挪,悄悄做好接敌的准备,周身却没什么显着的动作,扬声道:「尊驾……」语声未落,胸膛突然喷出血箭,倒摔入室,却无一人瞧见来人的出手!
  好……好快!
  耿照擎出藏锋破窗跃出,柔韧的刀锋迎风一振,嗡嗡颤响,「飕!」抹向来人颈侧;几乎在同时,风篁与摔飞的沐云色交错而过,铁胎刀尖似要贯穿聂雨色般呼啸而过,径取来人胸膛,只为替聂雨色争取一线生机- 但仍是慢了一步。
  聂雨色闷哼一声,身子腾飞仆跌,落地时连滚几圈,勉力一撑,却只昂起半身,一口鲜血全喷在高槛内。风、耿双刀交斫,「铿!」一声火星四溅,本该受刀的身影已不在原地,回见那人双手负后,正要跨过门坎。
  「见……见鬼……!」风篁霍然转身,刀柄滑过手掌心,右手食、中二指及时夹住脱手飞出的刀头,寻真刀凭空暴长尺许,依旧不改旋扫下劈的去路,倏自那人背门掠过!
  这「脱手勾」乃刀侯绝学「驼铃飞斩」的六个无谱变式之一,未录定制,而是拓跋十翼临敌所创、险中求胜的奇招,如同当日对决聂雨色所使的「回旋刀」,都是重实战而轻套路,把手眼反应等基本功发挥到极致的招数。
  (得手!)
  念头方掠过心版,那人身子一晃,浑似黏上刀尖的轻薄纸鸢,这快绝奇绝的诡烈一刀,竟连他背上衣衫都没划破半点;眼前黑影忽至,那人已立在风篁身前,指影一摇,径点他的胸膛。
  风篁本能回刀,忽觉不对:「以他的身法,我岂能看清来路?」那人指落刀面,劲力却像弹子一样,隔空撞上风篁胸膛,「喀喇喇」地连串脆飨,鲜血全不受控制地涌出喉管口腔。
  风篁仰天酦红,踉跄后退,直到一掌抵正背门,熟悉的浑厚内息透背而入,漫过百骸,将刚猛霸道的指劲悉数中和,彷佛倾沸水入油罐,无不瓦解冰消。耿照堪堪接住风篁,旋即擎刀而出,正欲将敌人接过,孰料来人出指一点,再不多看,回身朝房门走去。
  「且……」那「慢」字尙未出口,一股异样腥甜涌出口鼻,耿照浑身真气顿滞,连人带刀弹飞出去,撞得廊柱「喀喇!」裂响,将折而未折。
  他眼冒金星,兀自不信:「这- 这到底是什么的武功?世间竟有这样的武功!」挣扎欲起,一时居然难以成功,对方的真力透入筋脉,久久不散,仿拂有形有质之物,牢牢插在运聚真气的紧要处;体内奔腾如沸的碧火真气就像被金针播了七寸的巨蟒,任凭牠扫尾咆哮,始终挣不脱禁制。
  不过眨眼工夫,己方四名高手尽皆倒地,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阿妍姑娘,房内只剩「奇鲮丹」药效已退、身无内力的韩雪色。小小的院落里回荡着地上四人粗浓的喘息,宛若垂死伤猷。
  黑衣人从容负手,目光一一扫过倒地不起的四人,最后停留在面色白惨的韩雪色身上,缓缓举起右手,指了指他手里的碧鲮绡。耿照、风篁对望一眼,突然明白此人是谁。
  李蔓狂之言,并非是被天佛血侵蚀了身体、神智不清下所发的无端呓语。他的梦魇是真的。那双隐于暗处,无时无刻不窥视着天佛血的邪恶之眼,此刻便活生生站在两人面前,可说是毫无特征的背影散发着令人难以正视的强大威压。斗室之内,韩雪色端坐在铺了绸巾的桌畔,四人从出手到倒地的短短片刻,尙不容他站起身来。
  「尊驾若是为此而来,大可不必动手伤人。」年轻的奇宫之主扬了扬手里的银纹织带,神色于一霎间恢复从容,淡淡笑道:「我方才说过了,此乃身外之物,于我如浮云。」房外耿、风二人拄刀撑起,急唤:「不可!」
  谁知那人动也不动,颈颔轻转,露出覆面巾的一双眼瞳投向韩雪色身后,眸中笑意忽露,令人遍体生寒。韩雪色面色大变,横眉切齿:「你敢!」泼喇一声劲风袭体,黑衣人已穿过身畔,沐、聂二少双双跌出,落地时贯体真力犹在,筋脉闭锁,竟连出言开声的余裕也无。
  韩雪色身无内力,被来人扯得滴溜溜一转,眼看便要旋飞出去。「韩兄!」窗外耿照瞧得急切,鼓劲一冲,肌膺表面都沁出血来,终于突破脉中禁制,纵身扑去;就在同一时间,韩雪色突然出手,刚猛的「天仗风雷掌」宛若铁壁轰坍、雷车奔轨,近距离击中那人的腹胁要害!
  自不速之客现身,这是五人之中唯一沾上来人的一击,而且是扎扎实实以己之蓄强,正中敌之暗弱,屋外聂雨色、风篁等不由得精神大振,奋力拄起。
  岂料黑衣人未被天仗掌击飞,韩雪色双掌打在他身上,竟似扎纸灯笼撞正山岩,劲道悉数反馈,「喀、喀」两声脆响,肩肘关节俱被𫕥脱,魁梧的身躯拔地而起,破窗旋出,恰被扑上来的耿照接个正着。
  黑衣人指影一摇,奇薄奇锐的劲风「嗤!」射穿垂帘,眼看榻里的阿研姑娘便要香消玉殡。
  「……娘娘!」耿照訾目欲裂,可惜救之不及,忽听「叮」的一声清脆劲响,指风似是撞到了什么极坚极物事。
  那人目光骤寒,双掌隔空一分,织锦垂帘「泼喇!」骤扬,赫见榻前竖着一堵底色乌沉、表面却如水磨铜镜般光可鉴人的精钢墙壁,居间一枚钱眼大小的破孔,如尖锥所凿,哪里有什么姿容高贵的绝色美人?聂雨色扬声道:「老四!」
  匍匐至墙角的沐云色扳下第二道机簧,外墙忽翻出一道暗门,一抹婀娜丽影轻声娇呼,从南道中翻了出来,正是阿妍姑娘。这幢小院本是风云峡设于越浦的暗椿,寝居装有逃生机关,一遇外敌侵袭,立时放下榻前近半寸厚的精钢护墙抵挡攻势,再从榻里的活门逃生。沐云色寄居映月舰时数度前来,早检查过机括,上油保养,才得如此无声无息。
  这下房里六人全到了外头,黑衣怪客身形微晃,耿照尙不及看清,残影已掠至槛上,门框里却彷佛凭空竖起一道髙墙,那人的身影重新凝成实体,落地还形,伸指嗤嗤几下,削断桌椅几凳,他自己却彷佛看不见、听不着,侧耳站在空荡荡的房里,如入五里雾中,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
  一股莫名的寒意卷地而出,大片灰翳笼罩着潘下廊间,以聂雨色的手掌为界,他身前的一切似乎变得朦胧不清,异样的幽冷漫入整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连屋外的人们都不禁为之悚栗。
  这样的感觉耿照非常熟悉。风篁也是。
  门坎之外,聂雨色单膝跪地,一掌按在绘满地面的朱砂符箓间,应势发动的奇门阵法,连武功强绝、骇人听闻的黑衣怪客也无法脱出。
  风篁到得这时,才真正佩服起这阴阳怪气的黑衣小个子来,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姓聂的,你这手帅得很哪!快发动那什么九龙齐飞的咒杀阵,现在里头既无鳞族也没毛族啦,将那厮爆成脓血!」
  聂雨色怪眼一翻,没好气道:「还用你来说?我连催动了几次,偏生他就是没化成一滩脓血,要不放你进去问问?」风篁听得一愣,目光转向沐云色。沐四公子比起他二师兄来,到底还是个老实人,尴尬地笑了笑:「《绝移经》的方术……这个……博大精深,本宫目前也还在钻研,来日必有斩获。」
  那就是「今日不行」的意思了。风篁叹了口气,想起那人如鬼如魅的身手,心有余悸,回顾耿照道:「我师兄说要夺那物事的奇人,约莫便是这厮。他连阿妍姑娘也想害,所图必定惊人。单打独斗咱们没一个是他的对手,并肩子齐上胜算也不大,幸有奇阵能困,老弟回头领来镇东将军的铁甲大军,几百几千人的锁了他回去,自能廓清阴谋,安民保境。」
  耿照为韩雪色接回脱臼的关节,韩雪色忍痛不哼一声,一能活动便将阿妍揽至身边,唯恐再失。那条碧鲮绡织带他始终攒在手里,撞破镂窗时亦一并带出,并未落入黑衣怪客之手,实是万幸。
  慕容柔的预感不幸成真。碧鲮绡带的主人- 皇后娘娘- 不在栖凤馆,自会成为有心人觊觎的目标,皇后与琉璃佛子、央土僧团,甚至天佛血的关系千丝万缕,耿照隐约觉得黑衣人针对阿妍姑娘的举动非是偶然听闻、乘便为之,其中必有牵涉,点头道:「正是如此。现今首要,便是速速护送阿妍姑娘及碧鲮绡至阿兰山,有谷城大营及金吾卫士保护,可免阴谋宵小觊觎。」
  韩雪色见识过黑衣人的手段,权衡轻重,最上心的便是阿妍的人身安危,方才若只是拗不过佳人软语央求,不得已而为,此际便是势在必行了。主意打定再不拖延,遥遥叫道:「老二。你这『八寒阴狱阵』能维持多久?」连唤几声,聂雨色无有回应,蓦地一颤,嘴角如瓶底裂罅,不住滴下鲜血。
  「二师兄!」沐云色大惊失色,飞身欲上前,聂雨色左臂一横,示意不可。屋里的黑衣人一声长笑:「龙鳞今不在,鱼目混明珠!指剑奇宫没了应无用,居然沦落如斯,须赖这等方伎!」右手食、中二指一并,剑气纵横,随身子转动,竟将笼罩斗室的幽冷灰尘一片片「削」下来!
  耿照头一次听他开口,但觉噪音苍凉低哑,似是年高,此外竟无其它可供辨记的特征,过耳即忘,难以追想。而聂雨色的情况则十分不妙,彷佛用尽全身之力,才能勉强以手掌按住地面的绘记,屋中每一道剑气掠过,都彷佛在削落他的血肉,瘦小身躯不住痉𪨶抽搐。
  支撑不到片刻,聂雨色仰头喷出血箭,身子向后弹开,堪堪被师弟接住。
  「快……快走!」原本就苍白的俊美瘦脸蜡一般浑无血色,死死咬住唇畔一缕殷红,表情挣狞:「这厮……是行家,阵法……困不住,快走!」用力推开沐云色,见众人兀自愕然,怒道:「快出去!我在这院里布有七道连环迷阵,以精血发动,该能再阻他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内到不了阿兰山,便是死路一条!还愣在这儿做甚?都给我滚出去!」

凡人修仙传
忘语
修仙觅长生,热血任逍遥,踏莲曳波涤剑骨,凭虚御风塑圣魂! ...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10:10:59

【第二十二卷:三乘论法】第一〇七折:义无反顾,其逾千钧
  越浦城北,廿五间园。
  巍峨的黑瓦白墙映着蒙蒙亮的天光,彷佛向地平线的两端无尽绵延。墙里,深浓树冠层层迭迭,反倒是五座最负盛名的五间高阁仍被最后一抹夜色所蔽,连朦胧的轮廓也难见得。
  越浦向来是个不夜之城。
  镇东将军进驻以前,此间夜市、酒楼等通宵达旦,往往要过了三更天才肯消停,城中居民大多晏起,廿五间园所在的封丘门北面一带,多是富人的园林别墅,作息较寻常百姓来得更晚。
  今日却是罕有的例外。五更天不到,廿五间园内便已是灯火通明,所有婢仆忙得不可开交;要不多时,城尹大人梁子同与流影城主独孤天威在大批随从簇拥下,浩浩荡荡开往北门,径朝阿阆山莲觉寺去。
  那捞什子「三乘论法大会」可不是为老百姓办的,只有受邀的王公贵族、豪门仕绅才能与会,上山朝觐的礼数与入宫面圣没什么不同,一样是天未大亮,便赶至阿兰山下递交名帖,待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的人按官衔爵位,一一唱名放行,再由戍警的金吾卫士导引入场。还没轮到的,恁是高官厚爵、王公将相,都得乖乖在山脚下的野棚里待着,谁也大不过皇后娘娘。
  这对没资格接近阿阃山的平民百姓而言,未始不是件好事。大队人马风风火火地出了城门,偌大的廿五间园周遭又恢复平静,连大门前翎羽插冠、手持水火棍的四名城衙公人都恢复平日懒惫的模样,或坐或倚,拄着一边漆红一边漆黑的水火棍猛打瞌睡。
  其中一人没甚睡意,正自无聊,见对面树下有个小摊子,一名黝黑粗壮的少年挑了竹筐担子,也不懂吆喝叫卖,戴着斗笠呆呆坐在树荫下,只是那竹筐里不知所贮何物,频频飘来热炭香,嗅得人饥肠辘辘,满肚号鸣擂鼓。公人冲他招招手,「喂,你!过来!」
  少年愣了愣,左右张望,听那公人又喊几声,才知唤的是自己,赶紧挑了担子上前。他前后的竹筐里各有一只大瓮,其中一只瓮里装满烧红的木炭,濮厚的炭香一靠近,其余三名公人鼻翼微歙,也接连醒过来。
  「我问你,你那炭炉里煨的什么?不老实交代,老爷打你板子!」唤人旳邵名官差故意板起脸,狠霸霸问。少年惊獣了,支支吾吾说不出口,另一名衔差看不过眼,用手肘顶了顶同僚,低道:「你没认出么?这摊是徐老头的。」
  那人经他一说,不觉恍然。「徐老头?你是说那个徐……他闺女不是……」
  见同伴面色微变,想起「那件事」上头是下过封口令的,怕是自己无意间旧痂掀口惹上麻烦,然而毕竟面子放不下,仍端起公门架子,瞠视少年:「你是徐老头什么人?」
  方才应口的另一名官差面露不忿,咕哝道:「你管他是谁?赶远些便了,别给大伙儿找事!」那人听同僚叨念,更加拉不下脸,伸手一搁,冷口冷面道:「你别。爷爷呢,就弄清楚他是什么来头!几天都在这儿鬼鬼祟祟的,指不定是贼。」
  少年吓坏了,哆嗦道:「官……官老爷!我……我不是贼!那徐……徐老头病倒啦,说、说要钱治病,顶……顶了摊子给我。别的……别的我不知道!大老爷明鉴,大老爷明鉴!」那人一听放了心,得意洋洋,回头笑顾同僚:「是不是?
  我说嘛,徐老头只一个水嫩嫩的闺女,哪来的黑小子?哈哈哈哈。「见同僚无言转头,心中老大没趣,又问少年道:」喂,你顶了人家的摊,还卖不卖豆腐脑儿?弄几碗给爷们儿尝一尝,滋味好的话,便准你在对面摆摊营生;要坏了爷爷的胃口,打断你两条腿!」
  少年面色铁青,从后筐里取出瓦盅和一块薄薄的小铁片,揭开瓮盖,一股温热饱满的豆香扑鼻而来。他以薄铁片利落地在瓮里刮了刮,斜斜抄起几抹云条乳资似的雪白豆腐脑儿,往盅里一搁;前筐炭瓮就是现成的火炉,架上一只浅底铁镬,舀一杓用口蘑、带肉牛骨熬成的高汤,加入切细的木耳、榨菜、香芹末子,以冷水调匀的绿豆粉打卤,往盅里一浇,再搁点蒜汁红油绿葱珠,一碗鲜香扑鼻的牛肉豆腐脑儿便完成了。
  官差人手一盅,那覆在豆腐脑儿上的,以绿豆粉、高汤及酱油打出来的卤芡橙红透亮,醤色酥莹如琥珀,匙羹舀落,那卤竟丝毫不泄,仍是盈盈润润地裹覆着豆腐脑儿,葱蒜香被滚烫的卤芡包着一蒸,与豆腐脑的香气、高汤里牛肉口蘑的鲜甜层层迭迭,极富层次。
  为首的公人尝了一口,双目微亮,本欲赞声「好」;又觉才吃一口便软了嘴,难免叫吴老七看不起,传将出去,以后还要做人么?干咳两声,哼道:「卤打得不错,但那是锅铲的工夫,学得快。你这豆豆腐脑儿比起摊子的原主,卤水未免太过,不如过去软滑细嫩,又有苦味儿。徐老头的亘腐脑儿是又香又滑又白又嫩,同他那水灵的闺女一般模样。」口气说不出的淫猥,其它二人听得笑起来。
  先前与他斗口那吴老七尝了一匙,蹙眉道:「是么?我倒觉得挺好。硬些饱嘴有弹性,配上卤芡葱珠口感十足,未必便输了。」正往衣里掏着铜钱,却被为首的官差拦下:「吴老七,合着你同我劳有德干上了,是不?你这是干什么,给你家俩小子积阴德?」另外两人也投以质疑的眼光。吴老七咂咂嘴没接口,低头将豆腐脑儿吃了个干净。
  那官差劳有德压下了他,益发气焰髙张,将残盅迭成一摞,见少年伸手来接,冷不防地手一松,「匡」的一响,四只瓦盅在少年脚边摔得粉碎。
  「你这豆腐脑儿烧得不坏,腿子便不打啦,先寄你身上。以后见爷们当差,先烧几碗孝敬,下回再让爷招你,我打烂你的摊儿!」明对少年说话,却有意无意瞭了吴老七一眼,笑意森冷。吴老七知他恼自己多口,再纠缠也只是拖累少年受气而已,索性视而不见,柱着水火棍打盹。「多……多谢老爷。」
  劳有德哼笑。这小子不坏,比徐老头识相多了。
  要是他乖乖把闺女送府里,至于闹出人命么?什么样的爹妈养什么样的崽,老的小的一般不识相。城尹公子也非不怜香惜玉,廿五间园里忒多千娇百媚的小尼姑,虽说不上光宗耀祖,起码吃好穿好,还能给家里捎银子,多少人家抢着把女儿送来,就怕公子爷看不上。你徐老头什么玩意儿,装得忒清髙!
  「瞧你年纪不大,」他搔搔下巴,怪有趣地打量少年。「本来是干什么的?」
  少年不敢不答,起身在短衣上抹了抹手,低道:「回老爷,在肉铺里打杂。」劳有德有些诧异。
  「屠夫的营生好挣钱哪,怎不接着干?」
  「回……回老爷,小人怕……怕杀生,听了人家的劝,改做不见血的营生。」
  官差们面面相觑,静默了一会儿,突然爆出笑声,个个捧着肚子前仰后俯,连吴老七听着都不禁摇头,嘴角微微上扬。劳有德大笑道:「就你这出息,豆腐脑儿合适。还不快滚?」
  少年忙不迭将破瓦片收拾好,挑着担子回到树下,被廿五间园的官差一闹,一时也没人敢光顾。少年取了条破旧棉巾拭着满头脸的汗,巾上彷佛还喷得到一缕淡淡的脂粉香,但他知道巾子的主人不用胭脂水粉,那是她身上的香气,天生便这般好闻。
  他不知不觉停下动作,怔怔坐在树下,回过神时左手已伸入筐底,握住预先藏好的解腕尖刀。就是今天了,少年心想。双双姑娘,妳在天有灵,保佑我一定得手,让我剜了那畜生的五脏六腑,开猪膛似的摊满一档,以告慰妳们父女俩。
  筐底除了磨得锋利、用布层层裹起的尖刀外,还有一小瓶粗劣的土酒。他对劳有德说了谎话,在城北金桥李家的肉铺里,他从来都是最受器重的学徒,凭一把尖刀便能杀猪解牛。是双双姑娘不爱见血,每次光临豆腐脑摊前无论洗过几次手,她总能嗅到淡淡的血味。
  「不如我不杀猪了,来学……学做豆腐脑儿吧?」有一回,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问,说完立刻低下头,不敢看她俏丽的脸蛋。双双姑娘却只是把他那盅豆腐脑儿搁边上,笑道:「做豆腐脑儿很辛苦的,挣不了几个钱。你年纪轻,前程远大,干什么都比这个强。」
  他对自己当时的犹豫退缩,感到无比痛悔。
  如果那日我在的话一他不止一次如是想,然后自她受辱咬舌、溅得一屋是血的恐怖梦呢之中惊醒,带着满脸的汗渍泪水。
  可惜人生无法重来。如果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不在意自己其貌不扬,不管双双姑娘只当他是每天来吃盅豆腐脑、闲话家常的客人,死也要向她表明心意,那怕什么都得不到……
  杀人毕竟与杀猪不同,他原以为自己需要飮酒宁神,谁知事到临头,心底居然一片寂然,甚至隐隐期待着得手之后的死亡与解脱。
  少年连碰都没碰土酒,正要取出裹刀的布包,瞥见不远处的街角,一名裹着破旧斗蓬、身后背了块床板还是长凳之类物事的汉子,双手抱胸蹲在墙边,精亮的眸光直勾勾地瞅着自己一或说飘着炭香的豆腐脑儿瓮。
  那人已蹲在那儿三天……不,或许更久,只是三天前他才留意起这厮来。少牢没读过书,说不出「风尘仆仆」四字,但那人就像是走通了几千里的荒野,一如乞丐般腌臜,而是满身风霜,透着说不出的阑珊倦意,稍望得一眼,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家来。
  像越浦这种富饶大城,乞丐可比穷乡僻壤多。少年看过背草席、背铺盖,甚至背几凳等家生的都有,但那人背的物事极怪,足有半人多高,轮廓像是面大楯,又像港口大船所用的巨锚,总之十分厚重,外头用粗布层层裹起,委实看不出是什么。他该是饿了罢?少年想。
  双双姑娘走了之后,他辞去肉铺档的差使,揣着东家给他的五两银,跟着徐老头学了大半年,直到徐老头咽下最后一口气,还是他替老人裹的草席掘的坑,一杯一杯地覆着土。老人上门讨女儿,被官差打得遍体鳞伤,能撑过半年,靠的约莫是心中那股子冤。
  这大半年里他们很少说话,兴许也不知该说什么,原本便只是卖豆腐脑儿和买豆腐脑儿的两个人,谈不上熟稔。
  徐老头的活儿不简单,当年他自己拜师做学徒,光浸黄豆磨煮豆浆就学了整整三年,更别提打盐卤,每一步都是心血和功夫;然而不知为何,少年硬在半年间学上了手,做得有模有样。真是怪了,老人想,明明是个没心眼的,也说不上什么天分。
  徐老头从没向他说过一声「谢谢」。
  像这样的年轻小伙,徐老头见多了。个个都是为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儿而来,就算盅里盛的是馊水猪食,照样吃得有滋有味,当真糟蹋了他的好手艺……只有他,在双双死后舍弃了能挣钱的肉铺档差使,来到他这苟延残喘的垂死之人身边,重趴执起浸煮黄豆的锅鼎,耐着性子磨豆熬浆。
  他们心里想的是一件事,只是都没说出口。
  城尹大人梁子同的公子梁成武喜欢吃咸豆腐脑儿,人尽皆知,及至梁公子惊觉徐老头居然有个标致的女儿之时,已然吃了他几年的牛肉豆腐脑儿。双双出事后,徐老头被打了个半残,廿五间园外便无人再卖这软滑鲜润的可口小吃。但人是有瘾的,就像梁公子并没因为弄死了个摊贩的女儿,从此吃斋礼佛,不再对标致的姑娘下手。
  少年定了定神,动手调配了一盅热腾腾的牛肉豆腐脑儿,端到对街那人跟前:「你饿坏了罢?」少年并未因为舍人,显出趾高气昂的碍越妾态,碑供交代后事似的,带着某种沈静的觉悟和了然。「慢着吃,不收你钱。小心烫口。」
  那人双手接过,举盅朝他微微一敬,以调羹一匙一匙送入口中,闭目细辨滋味。
  少年忽然觉得有趣:这人远看像乞丐浪人,近看才发觉他一点也不脏,举止温文,隐有股说不出的贵气,眸里精光慑人,毋须开口便能让人生出敬畏,倒像是什么微服出巡的大人物似的。
  怪的是这样出众的气质,与那身征尘满布、风霜历历的旅装又无扞格,彷佛生来就该是这样,丝毫不显突兀。汉子约莫四五十岁一也许实际更老些一留着满脸落腮胡,却非根根突出如硬戟的燕髭,胡根柔软浓密,带着绸缎似的润泽。
  近距离一瞧,其实大汉生得鼻梁挺直、下颔方正,配上旅装密髯,平添几许江湖气息;刮去野人般的大部胡须,换上繍金袍子玉扳指,说是王公侯爵也有人信。
  他一口一口慢慢吃完,双手奉还瓦盅,取出帕子轻按嘴角,拍去沾上胡子的些许残羹。少年更觉得这么做是对的:在人生将尽的当儿,他很高兴自己亲手烹调的最后一碗豆腐脑儿给了一位知味之人,而非园外那些凶狠的官差。
  「卤打得好。」半晌,浪人睁开眼睛,精光迫人的眸子里似有一丝笑意,但口吻认真严肃,浑无半分轻佻。「但豆腐脑儿的盐卤勾得太过了,质地稍硬,还带有一丝卤水的苦味儿,殊为可惜。」少年苦笑。
  要不是此地与大门相距甚远,语声难及,他几乎以为大汉是听了官差的话才这么说的。「明儿你试试勾薄些。都说:」豆腐新鲜卤汁肥,一瓯隽味趁朝晖。
  「口感过硬,可惜了你这轻易不泄的好卤芡。」大汉忽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吊新钱递去,笑道:「我忘了给钱。在我来的地方,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使钱的。」
  「看来……还真的是乞丐。」少年摇摇头。「都说了不收你钱。」「收下罢。」那人笑道:「我明儿还来吃,总不能都不给。」「……明儿不开张。你别等啦。」
  「那后天罢?」
  少年突然烦躁起来,端了空碗回头便走。
  「杀人的血味儿,和杀畜生是不一样的。」
  少年愕然停步,回见那人仍是双手跨膝踞于墙角,嘴角抿着一抹笑。
  他不得不走回去,悄悄将手伸至腰后,握住藏于衣下的解腕尖刀一若浪人大声叫嚷起来,他便没机会杀进园里了。为了那捞什子论法大会,越浦几千名官差全出了城,廿五间园只剩下梁家的护院武师,当中还有大半跟着城尹大人上了阿兰山。梁成武那畜生身边之人,再不能像今天这样寡少。这是唯一的机会。亮出尖刀,或许能教他别声张?
  浪人似乎读出他的心思,早一步抬头,笑道:「你认识徐老头多久了?三年,还是五年?」
  少年一愣,讷讷道:「两……两年罢。」其实远远不到。算上两人真正相处的这大半年,他知道有徐老头、有这豆腐脑儿摊子,以及美丽出尘天仙也似的双双姑娘,至多一年加一点。就这么承认自己与徐家父女其实一点也不熟,意外地令少年感到挫折。
  浪人笑着点头。「过去我来越浦,总会光顾徐老头的牛肉汤豆腐脑儿,他女儿这么小的时候……」他蹲着往眉眼处一比。「我还抱过她。这几年我甚少履迹东海,不想当年的小女娃儿,都出落成大姑娘啦。他们父女俩都是你葬的罢?能不能带我拈炷香?」
  少年深吸了口气,抚过心头又被掀起的一片刺疼。「城南徐家祠堂。你找管事的徐先生问问,他会带你去。我……我今儿有点事。」回头便走。
  「为了一名素昧平生、已然香消玉殡的女子,这么做値得么?」浪人叫住了他,眸中精光暴绽,彷佛沈睡深林的猛虎雄鹰突然苏醒,一字一句都如铜瓜铁锤,重重敲上少年的心版,带着王者一般的慑人威仪,直迫得少年无法喘息:「你是她的什么人?是手足、是情人,还是尙未完婚的夫婿?你和徐老头又是什么关系,便要报仇雪恨,轮得到你么?强自出头,是想做英雄?徐老头的女儿若还在世,她会希望你为了替她报仇,牺牲宝贵的性命?」
  少年被连珠炮似的一串急问,不由瞠目结舌,片刻才摇头道:「我没读过书,只会杀猪宰牛,你问的这些,我一个也回答不了。但这事无论谁来问我,再多问我几万几千回,结果海是一样的。我想为双双姑娘做这事了。我只想……只想讨个公道。做不了这事,我一辈子睡不好觉。」
  那人凛凛直视,见少年竟不心虚回避、反而益发坚定起来,冷冷道:「你的行为只得一个字。知不知道是什么?」
  「……是『蠢』罢?」少年苦笑:「以前在肉铺,东家常这么说我。」他心知东家对他是极好的。未满师的学徒突然说要走,决计拿不到白花花的五两,就算剐了上档也不値这么多,通常是一顿棍子打将出去,风声一放,一辈子都别想回这行当。
  「你错了。」那人露齿一笑。少年这才注意到他说话有种怪异的口音,脚上的长拗毡靴尖端微翘,怎么看都不像东海本地,甚至央土的款式。「是『义』。你的付出不为自己、不求回报,不在意自己力量渺小,微不足道,只要是该做的事,牺牲性命也想完成,这就是『义无反顾』。」
  那人正色道:「义,是一种高贵的特质。它存在于你的血脉里,终生奔流不息,在软弱时给予力量,在迷惘时指引方向。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如此珍贵的天赐之血,即使拥有,也无法靠娶妻生子将血脉延续下去。『义』是信念,义之血脉,也只能靠信念传承。」
  「义……的信念?」少年喃喃道。
  「在南陵有群人,他们和你一样,流着高贵的凤凰之血。那是南方对『义』之血脉的敬称,与南陵诸封国的国主,同属羽族最高贵的凤之族裔。为了捍卫这份珍贵的信念之血,也为扫除世上的不公不义,他们发誓不娶妻、不荫子、不封爵、不蓄财,荣辱休止,身无长物,终生不渝地奉行这个『义』字,直到合眼。」
  少年听得迷茫起来,片刻才道:「你……你是这样的人么?」
  「我是。若你愿意,也能成为那样的人。」那人站起身来,少年才发现他生得高大修长,腰窄膀阔,柔软的厚髯浓发迎风飘飘,衬与背后大楯也似的巨物,纵无金缕玉带,仍有着难以言喻的肃穆威压。
  他将蒲扇一般的大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眸中笑意温煦。「你知道是谁让我来的?」少年摇摇头。
  「是金桥肉铺李的东家。」浪人咧嘴一笑。「他说有个可爱的学徒走了,说不定要做傻事,怎么也劝不下,心里十分挂念。是他同我说了徐老头父女的冤屈,还说这一年多来你天天往廿五间园外跑,只吃一碗豆腐脑儿就走人,只为瞧徐老头的闺女几眼。东家说没见过你那么傻的,喜欢便央人提亲哪,他给你准备了一笔钱,只等你开口。」
  少年一愣一愣,泪水忽如涨潮,突如其来地溢满眼眶。「你现在舞刀冲将进去,拼着性命不要,或可刺死那梁成武,然而赔上一条性命不说,难保不牵连无辜人等。万一他的婢仆里也有忠义之人,同样拼着性命不要,也想要阻你一阻,你杀是不杀?」少年为之语塞。
  「暗藏尖刀,身死酬仇,那是刺客的行止。刺客可以报仇雪恨,却不能令正义伸张。」那人潇洒一笑,眸光豪烈起来,焕发着难以形容的炽烈光彩,令人胸中血沸:「能贯彻『义』之一字,济弱锄强、衡天卫道的,是游侠!」
  三乘论法的会场,设于莲觉寺的正殿「觉成阿罗汉殿」前。偌大的广场上遍铺大片的精磨青石砖,被初升的朝阳一映,古朴温润的暗青光华中似有点点金砂,刹时令人有「足踏西天雷音寺」之感,不只坐上高台的王公贵族赞叹不已,连沿山拾级的各级官员见了,亦都心摇神驰,久难自己。
  觉成阿罗汉殿两侧各有一宏伟偏殿,唤作「十方圆明」、「诸漏虚尽」,三殿呈「门」字形夹着广场,场内的三座高台依殿势而建,左右两台分作阶梯似的五层,髙逾三丈,居间凤台更是直接以觉成阿罗汉殿的阶台为基,搭起四丈来高的髹金镂空彩楼,可容纳五百名金吾卫士层层环绕,围得铁桶也似;顶端四面垂纱,供皇后休憩听法。
  广场中央有座丈余高的五瓣莲台,是佛子与诸位高僧上台说法处。至于莲觉寺举寺上下,俱都张灯结彩,妆点得金碧辉煌,自不待言。
  筹办大会期间,莲觉寺的显义和尙忽传中风噩耗,令抚司大人迟凤钧错愕不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几次登门没见着人。好不容易病情稳定了,迟凤钧亲临寺中一探,果然显义形容枯槁,瘫在床上人事不知,非是借故装病,急坏了焦头烂额的抚司大人。
  所幸几名「显」字的青年僧人十分能干,不但接手张罗,还将显义收藏的法会资金悉数拿出,再加上越浦乌家的银两奥援也及时到位,总算得以增派人手,赶在佛子指定的时间布置完成。连慕容柔见了,也忍不住点头:「人手、场地均是有条不紊,迟大人辛苦。皇后娘娘见得如此盛况,亦当凤心大悦,上表朝廷,为迟大人记上一笔功劳。」
  「岂敢岂敢!」迟凤钧整个人瘦了一圈,原本就清症的面颊更微见凹陷,心力交瘁全写在脸上,不觉苦笑:「忒大的差使,下官不敢居功,只求无过。阿兰山下的警跸安全,全靠将军啦。」
  慕容柔面无表情,随行的适君喻拱手道:「抚司大人客气。金吾卫把守山道,严密管制,连我家将军都只能带上这么点人来,今日大会定是滴水不漏,安全得紧,大人毋须担心。」
  自皇后娘娘驾临栖凤馆,阿兰山便只任逐流的金吾卫得以出入,无论慕容柔从谷城大营调来多少人,永远只能驻扎在山下;及至佛子抵达东海的消息传来,为加紧布置场地、打杂办事,金吾卫又征调数千名越浦及附近大小郡县的衙役上山,由越浦城尹梁子同负责指挥,协助迟凤钧处理大小事宜,独独不让镇东将军府插手。
  连慕容柔想抽调万名铁骑增援骁捷营,以备不时之需,皇后娘娘也有意见,派任逐流传口谕,让将军「勿扰军民」。慕容柔只得把这支万人队部署在越浦城外,万一阿兰山生出事端,比之百里外的谷城大营,总能就近相应。
  身为东海文武官员之首,慕容柔天没亮便抵达阿兰山下,随行的除了将军夫人沈素云与随行女伴,还有率穿云直的「风雷别业」之主适君喻,以及李远之、何患子、漆雕利仁等小三绝。以他堂堂东海一镇封疆大吏的身分,排场实不能算大,谁知山脚金吾卫一拦,传达娘娘的旨意:世袭王侯、宗室封爵者,可携随从三十人上山;朝廷一品大员,可携二十人,以下依品秩递减。
  适君喻心头火起,强按怒气,抱拳道:「都统大人,我家将军节制东海,手握精兵十万,虽非宗室,亦属栋梁。不说排场,便为今日大会之贵宾安危,带支百人队上山去,似也不为过。」
  那金吾卫士瞥了瞥手里的名册,休说「『浑雷紫电』适君喻」七字讨不了什么人情,怕连慕容柔的面子也不肯买帐,仗着有皇后和金吾郎撑腰,不泠不热一拱,皮笑肉不笑道:「适庄主,真是对不住,小人有皇命在身,上头怎么交代怎么办。适庄主的手下非是官署正制,放这二十人上去,算小人拧了脑袋别腰上,再多没有啦,还望庄主见谅,勿要为难我等。」
  漆雕利仁指着那人,露出白森森的牙一笑,回顾李远之:「他说不要脑袋啦,不如我帮他罢,嗯?」李远之铁青着脸,低声道:「别添乱!这个人不行。」漆雕难掩失望:「又不行?」
  慕容柔无意冲撞皇后一系的人马,摆了摆手,索性只携二十人上山。迟凤钧见他身边随从寥寥,怕任逐流是来真的了,被适君喻挤兑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连慕容在皇后跟前都说不上话,何况自己?正想好言劝慰,慕容柔却似不怎么在意,只问:「迟大人今儿见过娘娘了么?」
  迟凤钧一愣。「下官一早去栖凤馆,晋见过娘娘了。只恐扰了娘娘用餐梳洗,没敢多待,请过安便即离去。将军何出此问?」慕容柔淡淡一笑:「也没什么。坊间流传,说娘娘近日凤体欠安,想向迟大人打听一下,看看娘娘面色如何,需不需要在越浦另觅良医国手。」
  迟凤钧想了一想,笑道:「将军还请宽怀。下官虽未亲眼见得娘娘的玉容,但听言语间中气十足,呼喝侍女的口吻亦颇为精神,实在不似有症。民间耳语并无根据,将军莫往心里去。」
  (那便是没见着人了。)慕容柔点头微笑,不再言语。
  迟凤钧将镇东将军一行安排在右首高台的五阶首座,慕容入场时,率随行众人于莲台前俯首跪拜,向中央凤台的皇后娘娘行朝觐的大礼,直到看台之上传来「将军平身入座」的宣颂,方才起身,但见台顶藕纱飘飘,仍是不见皇后的身影。
  要不多时,一阵喧闹声自山门外漫入,却是独孤天威与梁子同到了。「哎哟我的老天爷!这不是堂堂镇东将军慕容大人么?」独孤天威虽是皇叔,还是依例行完跪拜礼,抬头一见着他,腆着大肚子爬上高台,高声笑道:「敢情东海的兵死绝了,将军只带……我看看,一、二、三……这几只小猫忒寒碜,本侯实在数不来,一数便发冷啊!咦,我家耿典卫呢?莫不是教你给弄死了罢?冤!这实在是太冤了!忒有前途的年轻人,死得可怜哪!」一溜烟跑到看台边,大肚膀往护拦一搁,冲着中央的看台攘臂哀叫:「皇……啊……皇后娘娘!本……本侯要申冤!冤哪!」流影城众人俱都面露尴尬,独无横疏影的踪迹。
  慕容柔知她蒙召留宿栖凤馆,料想亦随之登上凤台,是以不见。
  独孤天威大吵大闹,旁若无人,梁子同赶紧唤随从将他扶下来,对慕容柔笑道:「侯爷一早便喝高啦,将军勿怪。」慕容柔乜他一眼,淡道:「看来城尹大人接待昭信侯,也是鞠躬尽瘁了。」
  梁子同进士登科,舞文弄墨的本领不逊于这位刀笔吏出身的镇东将军,岂不知他言外之意,射的正是「死而后已」的一个「死」字?扶正乌纱整了整蟒袍,不慌不忙道:「下官今日出城,偶见道旁牛蹄印中竟有鲋鱼,不知将军见否?」
  「牛蹄鲋鱼」四字,指的是死期将至。市井流传:琉璃佛子身怀密诏,抵达东海之日,便是镇东将军府易主之时;届时须是将军无头,抑或十万精兵易帜,犹在未定之天。
  民间耳语固不足信,但梁子同是中书大人心腹,自接管越浦以来,这天下五道首屈一指的河港重镇,涓滴油水均未沾过慕容柔的口,直接由梁子同派人解往平望,镇东将军只好变着花样,从五大家身上刮出资脂来。这话自梁子同口中说出,威吓之意更加露骨,今日封山的又是中书大人的亲弟任逐流,闻者若胆魄不足,怕已是愀然色变。
  慕容柔仅只一笑,怡然道:「东海何处不见鳞介?我倒没特别留意。城尹大人善修佛法,想必已上奏朝廷,欲决央土三江大堤,引水来救鲋鱼了?」梁子同听出他话里「远水救不了近火」的意思,想起这位镇东将军手段雷厉,常情难度,悻悻闭口,一径冷笑。
  与会的达官显要一一向中央主台行大礼之后,次第入座,忽听一声长长的号角呜鸣,杂以镯钹经声,饶富异国风情。
  山门之外,礼宾官大声诵唱:「镇南将军,到!南陵僧团,到!」远远抬来一乘通体饰银、珠光一一气的软轿,缀满玛瑙翡翠的嬅锦逢盖之下,似是踞了个小小人儿。及至近处,众人才发现轿上之人一点也不小,生得身躯奇胖,腰围足有三两名成年男子之阔,肤色乌黄,布巾缠头靴尖弯翘,服饰充满南陵风味,连好用香料的习惯也是;软轿之至,迎风送来一股浓烈的焦檀熏香。
  他之所以看起来小,盖因软轿大得惊人,足足要十六人合抬,竟比一辆双驾马车还要大。软轿在莲塞前停落,轿上的肥胖男子带着一名六、七岁的男童滚落地面,伏首叩拜:「臣一镇南将军蒲宝,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高台之上,左金吾卫中郎将任逐流身着正三品紫袍,佩金鱼袋,足蹬官靴、腰跨飞凤剑,似是倾耳听罢纱帐里皇后娘娘的旨意,朗声道:「承旨:镇南将军蒲宝远道而来,跋涉辛苦,平身!」他内功深湛,声音远远送出,纵是场上千人熙攘,仍是清晰可辨。
  「谢娘娘!」蒲宝携了男童,一路气喘吁吁地爬上髙台。慕容柔垂眸一瞥,冷哼道:「去南陵看守驿馆,倒成了蕃子模样。」
  身畔沈素云好奇心起,低声问:「那便是镇南将军蒲宝么?那位……是他的孩子?」
  慕容柔眉心微蹙,片刻摇头。「他不是会随身带儿女的那种人。」片刻,蒲宝终于爬上五层台顶,身后随从一批一批涌上,将露台挤得水泄不通,随手一数竟有百余人,排场不可谓之不大。
  独孤天威哇哇大叫:「不是说世袭王侯、宗室封爵,可携随从三十人,区区一名镇南将军,怎让他带了个戏班子上来?」蒲宝得意洋洋,鼓槌般粗短的手指卷着唇上两撇翘胡,呵呵笑道:「本将军此番带了南陵十五国的僧团、使节前来,光是封国宗室便有十来个,我让他们一人分我十五名随从。没法子,胖子怕热又容易喘,人手不够,连轿子都扛不上山。」
  独孤天威不禁失笑。「他奶奶的!原来是买人头充场面。忒也丢人的事,你干了便干了,居然还有脸说。」
  蒲宝好不容易坐定,隔着独孤天威投来一瞥,遥遥笑道:「慕容将军!许久不见啦,听说你最近给流民搞得挺头痛啊!念在你我份属同僚,若须本将军援尹,不妨直言。上天有好生之德,若将百姓驱人死地,恐伤朝廷教化,大是不美。」
  慕容柔从容笑道:「皇上圣明,天下大治,将军一口一个一流民,恕本镇听不明白,还请将军指点一二。」蒲赍嘿嘿笑道:「我不知道哇,我也是到了东海才听人说起。原来没有么?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独孤天威听他二人隔空驳火,唾沫星子都掉自己头上了,心中不是滋味,干咳两声,找了个空子插口:「蒲胖子,你在南陵忒多年,就只搞出这么个儿子?
  长得和你又不像,带出来现什么眼?「他在旁人眼里是胖子,坐到蒲宝身边突然一点也不显得胖,赶紧一口一个」蒲胖子「,丝毫不肯浪费。
  沈素云听他言谈粗鄙,又拿孩子来说笑,大为反感;仔细一瞧,才发现他说得没错,当真是半点也不像。
  那孩子生得唇红齿白,眉目甚是清秀,虽不过六七岁年纪,神色却颇为老成,见现场忒多达官显贵、声势浩大,未露一丝惊怯;紧皱的眉心正中央有道鲜红印痕,宛若剑迹,却是天然生就,十分特别。
  男童身上衣履清洁,头发也梳得齐整,衣料却非绫罗绸缎等昂贵织品,若是镇南将军之子,断不致如此。蒲宝嘻嘻一笑,摸了摸那孩子的发顶,怡然道:「君侯有所不知,去年这孩子在镇南将军府之前拦轿喊冤,说他阿爹教人给杀了,让本将军替他报仇。」众人尽皆称奇。
  独孤天威诧然道:「看不出啊,蒲胖子。你什么时候变得忒有天良,也替人昭雪沉冤了?你要没补最后一句,他爹十之八九是你杀的。故事里总要有个反派不是?」
  蒲寳也不生气,笑瞇瞇地摇手。「这回还真不是我啊!我问这孩子:『是哪个杀了你爹呀?』他报了那人的名号,吓得本将军差点尿裤子,原来是个惹不起的大麻烦。」
  须知南陵一道封国林立,形势复杂,千年以来自行其是,未受过央土皇权的实质统治。自金貔朝在青丘国大败,落得六军崩溃、帝王身死收场,历朝历代对土地无比广衾、风俗大异外地的南陵全境,就只剩下成为「名义上的宗主国」的兴趣。到了太宗时,颇有混一东洲的壮阔雄心,励精图治,对内拔镇撤藩,频频对西山韩阀施压,对外亦向北关、南陵两道用兵。
  可惜太宗朝的武功乏善可陈,北关最后还是仰仗了染苍群所筑的奖城,免蹈碧蟾王朝的覆辙:南陵诸国彼此倾轧,斗争不休,对抗外敌倒是口径一致,白马王朝陈兵交界,打了几场不痛不痒的小仗,太宗皇帝终于认清南陵不是可以征服的土地,匆匆接受诸国输诚,带着兵疲马困的大军败兴而归。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这一切才突然发生戏剧性的转变。他的名字叫段思宗。
  这位本是南方小县焜阳县丞出身、日后享有「策士将军」美名的南陵节镇,充分利用他过人的才智,凭借着一枝健笔,成功介入了复杂的诸封国情势,并发挥足够的影响力:借兵平叛、调解纷争、扶植国主、分化旧盟……自此,白马王朝的宗主权深入南陵,而不再只是一纸虚文。在段思宗被召回平望,形同软禁失意而死之后,镇南将军府依旧维持他留下的传统,无有兵权;说是开府建牙,其实更像使馆。虽说如此,镇南将军到底是封疆大吏,官居一品,光名号就能把现任将军吓得屁滚尿流,不知是何许人?
  蒲宝话一出口,连慕容柔都不禁侧目,暗自留神。一身珠光宝气的镇南将军面不改色,气定神闲道:「那人的本领大得很,身分又高,在南陵可比国主王侯,我是打也打不过,又不能揪几个国主发兵围死他,只恨话说得太满,真个自打嘴巴。」
  「你打的主意还真够卑鄙的。」独孤天威探头冷笑。
  「这算哪门子卑鄙?还有更卑鄙的!」蒲宝啧啧摇头。「他爹同那人决斗之前,居然签下无遗仇生死状,若是不幸落败,还托那人照顾他儿子。他妈的!这下可好,板上钉钉,想栽他个『滥杀无辜』还不成,没戏!」
  「……你是说他卑鄙,还是你卑鄙?」独孤天威听得都没谱了,一下搞不清楚主从。蒲齐正要说到得意处,全不理他的挖苦,嘿嘿笑道:「所幸老天有眼,竟让本将军想到一个法子,三两下便解决了这个难题。」「什么法子?」
  「我让这孩子检了块石头扔我。」
  独孤天威不禁失笑。「我虽然很想说『扔得好』,不过恕本侯驽钝,实在看不出扔你一石块算什么好主意,拿这个一一孩子未免不厚道。」
  「拿石子扔镇南将军就是行刺,行刺镇南将军是死罪!」蒲宝大笑:「刑审定𤩽,毋须等候秋决,立时便能斩首弃市,绝不容赦!那人既然签了无遗仇生死状,岂能放这托孤的责任不管?只得请我高抬贵手,放了这孩子一马,说什么『只消不违侠义道,什么事都肯做』,「我对孩子说:」要杀他呢,我是办不到的,估计世上也没几个人能办到,不过,世上比死还难过的事情可不少,咱们教他生不如死,也算为你爹报仇啦。
  『「伸手去抚男童的发顶。男童侧首避过,小脸上阴晴不定,不知正转着什么心思。
  他说得洋洋得意,现场却是一片静默。片刻独孤天威才摇头嗤笑:「教你想出这么阴损的法子,这天真是没眼了。」蒲宝乐不可支,显是把这话当成赞美。
  忽听一把清脆的喉音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儿?」却是沈素云。
  众人被她动听的语声吸引,纷纷转头。蒲宝性好渔色,早听说镇东将军夫人容颜倾世、丽冠群芳,人称「三川第一美人」,丝毫不觉唐突,乐得与她隔空攀谈:「他姓虔,至于名字嘛……喂,你叫什么名儿?本将军日理万机,记不了细琐小事。」男童嘴角紧抿,面色阴沈,竟来个相应不理。
  沈素云怜他年幼失怙,不幸撞在蒲宝手里,被当作挟制他人的工具;换作旁人,或可利用丈夫的权势,将孩子抢救过来,但蒲宝与慕容柔同属天下四镇,官衔无分轩轾,此法恐不可行。她对官场纵无涉猎,也看出蒲宝不与相公相善,只得打消念头,褪下腕上的金丝镯子,交给身畔的红衣少妇:「耿夫人,我想送给那孩子一点小玩意儿,权作见面礼。有劳妳啦。」「是。」
  少妇袅娜而起,众人双目一亮,随即扼腕:这么个雪肤花颜的绝色丽人,方才居然全没留意!镇东将军夫人固然高雅俏丽,然身子纤细,不及少妇玲珑浮凸,腴润可人。这可是天生的尤物啊!
  少妇莲步轻挪,径朝镇南将军的位子走去,所经处众人无不自动分开,让出道路来,个个摒息訾目,呼吸声渐转粗浓,不时传出「骨碌」的呑涎声响,明明场面甚是滑稽,却无人发笑。
  她来到男童身前,拢裙侧蹲下来,丰润的雪股曲线绷紧了滑亮的缎裙,将金丝镯子套在他小小的腕间,柔声笑道:「这是将军夫人送你的见面礼,你好好收着。」男童嗅着她温温香香的吐息,小脸红得像软熟的柿子一样,扭捏道:「我不要。这是姑娘家戴的,我又不是姑娘。」
  少妇笑起来,将金丝掐小了些,以防从他腕上脱落。「这是将军夫人的好意,拒绝别人的好意,人家会难过的。你也不想将军夫人难过,是不?」男童瞥了沈素云一眼,见她美貌温柔,关怀之意溢于言表,胸中涌现一股莫名酸楚,咬牙忍住,沉默地点点头。
  「既然这样,你便收下,好生保管。」少妇替他整了整衣襟束带,理顺鬌丝,笑道:「你好乖啊。叫什么名儿,告诉姊姊可好?我替你向夫人说去,夫人必定欢喜得紧。」
  「我叫无咎。」
  这名艳丽婀娜的红衣少妇,自然是符赤锦了。沈素云爱她陪伴,三乘论法这么重要的场合亦不忘携她同行,慕容柔不忍拂逆妻子,便即应允。符赤锦可不是独个儿来的,弦子照例换上男装,扮成穿云直卫士,混在二十名随从中一并上山,贴身保护将军,自也是耿照的安排。
  符赤锦抚着男童白嫩的面颊,瞇眼笑道:「无咎真是乖孩子。是了,你那个仇人叫什么名字?」无咎尙未回答,一旁始终色瞇瞇地盯着她胸口的蒲宝面色微沉,嘿两声:「这也是将军夫人要问的么?」状似言笑,眸中殊无笑意。
  符赤锦一凛,忙垂首起身道:「小女子不懂规矩,一时好奇才随口问的。将军勿恼。」慕容柔扬声道:「耿夫人请回。南陵道的闲事,与东海道无关,莫犯在本镇手里,是谁都无所谓。」蒲宝干笑两声,遂不再言语。
  蓦地山门外一阵騒动,礼宾官高颂:「南陵孤竹国伏象公主- 到!」一群身披金缕、腰挂金刀的精壮汉子拥着一名高挑女郎进场。南陵富产金银,风俗却尙以白银为饰,黄金多轮往北方,换取绸缎、瓷器等奢侈品;蒲宝镇守南陵,连软轿都以银箔贴饰,以融入当地民情。
  这支以黄金妆点的队伍走在南陵使节团的前缘,分外惹眼,然而衬与女郎特殊的发色,谁都不得不承认:唯有耀眼的真金,方能与那头火焰般的红发匹配;对比之下,白银的色泽太过柔和,完全无法抵挡那头炫目的炽烈红发!
  「这位是……」沈素云没见过那样的发色,忍不住睁大美眸。她生于巨富之门,见识较常女广泛,西山毛族的商人她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几回,他们的须发都带有一种泛黑的铜红色泽,即使在阳光之下,都不是这种如火焰般张牙舞爪的金红色。这决计不是毛族的特征。
  「孤竹国主早逝,国中由大臣摄政。这位伏象公主是先国主的独生女儿,据说她精于骑射,颇为知书,甚得百姓爱戴,由她即位登基、重掌大统的呼声很高。」
  慕容柔随口解释。
  那伏象公主果不负其名,雪肌比最上等的乳脂象牙还要白皙,沈素云平生从未见过,甚至想都没想过会有那样酥白耀眼的肌色,加上她鼻梁高挺,五官深邃,身量丝毫不逊于随行的金缕卫士,当真是美貌、英武兼而有之,不禁心折,满怀憧憬道:「南陵之人真是特别,居然能有女主。我若生为孤竹国的子民,也想要有这样的女王!」
  「没这么容易。」慕容柔淡然道:「释阳、孤竹两国历来通婚,已有数代,两家血脉相近,王位正统的问题已逐渐浮现。伏象公主可能是孤竹国主,也可能是绎阳王后,端看谁先找到那样信物。」沈素云愕然道:「信物?」
  「嗯,若绎阳先行寻获,便可要求孤竹国履行婚约,将伏象公主嫁往释阳;如此孤竹余脉未必亲过释阳国主与公主的子息,日后孤竹一国,岂非晖阳国主的囊中物?反之,信物若扣在孤竹国手里,伏象公主非但不用嫁,还能顺利登基,不管招谁为王夫,子息的血脉都较蟫阳浓厚,则国土、宗庙无虞矣。」
  沈素云心思机敏,略微一想,登时明白其中关窍,叹道:「娶妻嫁郎,也有这么多算计么?」触动心弦,眼角不敢多看夫婿神情;勉强一笑,赶紧转移话题。
  「真希望那信物最后是落在公主手里,要不永远找不着也好。」
  「失于战乱,已不好找了。伏象公主便是以此为由,迄今仍拒蟫阳催婚。」
  「那是什么样的信物?」
  「是把宝刀。」慕容柔道:「刀名唤作『神术』。」
  符赤锦闻言一震,耿照对她说过的那些事突然自己兜串了起来,爱郎口中那位红发女郎与眼前红发雪肤、金缕玉带的伏象公主形象一霎重迭,再也清晰不过。
  一是她!(原来,她便是南陵孤竹国的伏象公主!)
  耿照一行六人出了小院,夺路而逃。
  阿妍姑娘身无武功,由韩雪色扶持,偏偏他的内力又几近于无,纵使腿长步阔,却比不上施展轻功冲刺;风篁内腑新创,一条胳膊勾着耿照,半拖半跑,状况也极不妙。相较之下,聂、沐二少因一时大意,被耿照打得吐血,毕竟伤势较轻,沐云色还能帮着搀扶风篁,由聂雨色负责断后。耿照的目标,是越浦北门的卫所。
  那里驻扎了超过五百人的城门戍卫,就算不敌黑衣人神出鬼没,北门外还有三十名巡检营铁骑等待接应一这是为防止风篁与奇宫门人的冲突扩大,或任一方抢了碧鲮绡就跑才预作的安排,此际居然派上用场。巡检营的弟兄出自谷城大营的铁骑军精锐,不比寻常兵丁衙役,一什一伍并辔冲锋,连耿照自己都没把握全身而退;指挥得宜,应能制服黑衣怪客。
  按目前的脚程估算,徒步抵达北门最少需要一刻钟,这令耿照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
  黑衣人下在他脉中的禁制虽被强行冲破,但原本就已不稳定、如沸水炸锅般的澎湃内息,眼下更是汹涌难制。耿照在奔跑间,不时觉得视界里血红一片,胸口闷胀欲裂,颅中嗡嗡异响竟无止时,彷佛有什么东西在下一瞬间便要破体而出,光是要维持清醒已是不易。但他现在不能倒下。
  身为六人中唯一尙称完整的战力,他必须在最坏的时刻挺身而出,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来得如此飞快。
  「不好!」队伍最末的聂雨色回头一瞥,蓦地脚下踉跄,几乎栽倒,沐云色赶紧搀扶,蹙眉道:「怎么了,二师兄?」聂雨色抹去嘴角鲜血,冷道:「妈的,阵全破了……这厮好厉害!」忽尔回神,急急推着小师弟,咬牙拔腿:「走……快走!他来了……快、快、快!」
  急促的迭声由一个冷静的人口里迸出,听来倍觉惊心。六人沿着一面白墙向前狂奔,却彷沸不见尽头,耿照心头掠过一抹异悚,回头时不及出声,聂、沐二人无声倒地,随即半身一沉,风篁便已不动;他连擎住「藏锋觯」的念头都未生出。来入已和他对了一掌,藉势掠向前方!
  掌力比预期更轻。或许是因为他体内奔腾的内力……思绪未停,雷连般的激痛掠过耿照的左半边身躯,彷佛同时被几枚小指粗细的锋锐钢钉贯穿身体,痛得他眼前一白,兀自维持右掌接敌的姿势,左膝脱力砸落地面。黑衣人攻搫的标的,从来就不是他击出的右掌。
  耿照彷佛连左眼视物的机能都被剥夺,映入右眼的影像毫无距离感,倒地的韩雪色与黑衣人的身形平平相叠,几乎分不出远近,只有阿妍姑娘被惊怖所攫的惨白娇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一团温软喷香之物撞入怀里,他才本能回臂,堪堪接住佳人。
  韩雪色再一次发挥了易于常人的明断果决,在遇奖的瞬间,将爱侣推给了现场最后一个可能有机会保护她的人,以及她腰间那条碧鲮绡。此一时机的拿捏判断甚至出乎黑衣人意料,竟尔手到功成,间隙不容一发。
  「好家伙。」黑衣人眼带赞许,踢了伏地的奇宫之主一脚,朝倚墙支撑的耿照走去。耿照的左半身已由剧痛转为麻痹,但丝毫无助于出手御敌,他唯一能动的右臂搂着阿妍姑娘,试图用身体遮护她,边拖着麻木不仁的左腿向后挪去。绝望如影子般黏着他,自脚下拉出黑黝黝的一片,缓缓向下沉。「你做什么?」
  由背后传来的嗓音,嘶嘎里带着尖亢,是个才刚长出喉结、初初变声的少年。
  黑衣人停下脚步。当然不是因为少年,而是少年身畔那名浪人装束、身后背着一面大楯似的斗蓬男子。虽然素未谋面,但他一眼便认出此人是谁,正评估与他为敌会否是此行最大的失误。「……救人。」
  浪人回答着少年,一边解下背后巨物的繋带,「铿!」一声损在身前,底部陷地足有三寸,可见其沉。浪人彷佛一点也不觉得重,双掌交叠,拄着那巨楯也似、高至胸腹交界的庞然巨物,满面的柔软浓须里嵌着一抹从容笑意。
  此人善战,更甚传闻。棘手!
  黑衣人默默增列了一条不战的理由,少年却不知他心中计较,又问浪人:「你怎么知道他们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行侠仗义,须有足够的智慧。情况紧急又无法分辨对错时,先救弱者,令其无伤,再来论断公道。」那人笑道:「不过这会儿用不上什么智慧,白日覆面、袭击女子之人,肯定不是好东西。你且站旁些,不会耽搁很久。」扯开繁结,粗布「唰」的一声滑落。
  那长及胸口、宽逾腰肢,无比沉重的巨物,竟非大楯,而是一把剑。超过两尺的剑柄比杯口还粗,剑锷形如钟盘,比一面手盾还大,两侧伸出犄角般的斜长护手,末端长度超过剑柄的一半,远看浑似隶体的「天」字。
  镂空的剑鞘亦十分古朴,其上镶满龙眼大小的铜钉,恍若钟鼎古器。比成人大腿还粗的剑身插在鞘里,霜亮冷冽的钢色映着铜色,衬与剑柄那两条吴钩戟枝般的斜飞护手,像是个拉长倒写的「鼎」字,耿照蓦地想起一个人来。 如天如鼎,剑逾千钧!(如果是他……便有救了!)

你都1000级了,外面最高30级
易枫洛兰雪
易枫穿越到修炼世界,可惜只能当个凡人,无奈只能开个小武馆维持生活,偶尔打打铁,当个“一代宗师”混日子。直到有一天,小武馆变得热闹。几个仙风道骨的老头为易枫厨房里的菜刀争的面红耳赤……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10:11:16

【第二十二卷:三乘论法】第一〇八折:凝功锁脉,蚁聚蜗争
  东海乌城山虎王祠岳家,世代传承着「八荒刀铭」的称号、虎费七神绝的惊世武艺,以及锋锐无匹的名刀「赤乌角」,至岳宸风这代大放异彩,锋名震动五道,为天下知。在南陵,有一口与之相类的罕世宝剑,同样传承封号、武功与荣孀,名曰「鼎天钧」。
  当代的「鼎天剑主」李寒阳不但是天下知名的剑客,更是南陵游侠的精神领袖。
  「游侠」二字在疆域广衾、封国林立的南陵,非是任何人所能擅称,他们是南方神鸟族之中最尊贵的凤凰一族末裔,拥有等同于诸封国王室的高贵出身,毋须听命封国国主,拥有超然的地位。
  千年以来,南陵游侠遵循着外人难窥全貌的古法与戒律,在被称为「诸凤殿」
  的古老殿堂集会、议事、进行传承。他们平时散居各地,周游天下,一旦封国间爆发不义之战,游侠便会聚集起来,组成一支奇兵,帮助弱者抵抗侵略。每次央土政榴的南侵战争里,也能看到南陵游侠率众抗暴的身影。
  南陵游侠奉行的是一个「义」字,彰显于外,便是「持衡」。为了维持这样超然崇高的地位,一旦在诸凤殿起誓成为游侠,须遵守「不娶妻、不荫子、不封爵、不蓄财」的信条,终生清贫,行走于南陵大地之上。即使如此,游侠在南陵仍拥有极高的地位,各地设有专门供游侠食宿的驿馆;百姓若机会招待游侠一顿食宿,绝对是倾尽所有,视为毕生荣耀。但游侠如非必要,多半还是选择野营露宿,因此他们也往往是极为出色的猎手。
  鼎天钧剑在天下剑榜《秋水名监》里的排行,甚至还在年轻时以「早慧」着称的杜妆怜之前,而李寒阳的剑术修为即使在历任「鼎天剑主」中,也被公认是出类拔萃的顶尖人物。此刻黑衣人的犹豫便是最好的证明。
  李寒阳本身够难缠的了,杀他更是弊多于利,不但将惹上诸凤殿、南陵诸国,最最棘手的还是凤翼山中行氏。
  中行家之人虽负有守护「天下刀笔令」的重责大任,决计不能轻易离开凤翼山,然而以李寒阳与当代四平爵主的关系,他的死将引起轩然大波。届时,那柄当世无匹的「天下第二剑」一怒出山,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自现身以来趋避如鬼魅、制敌毋须二合的黑衣人,初次凝立不动,原本看不真切的朦胧身影像被定注了似的,宛如怙木,休说投气,连一丝活物的气息也无,重剑鼎天钧上所凝的杀气顿失标的。
  李寒阳心中微凛:「这是……「凝功锁脉」!」
  他平生剑之所向,只一人有这样的修为,能收敛周身杀气近于无,让高手对决时最重要的「气机感应」失去目标,那怕只有一霎,也足以左右胜负。「凝功锁脉」
  的效用亦是双向的,对己收敛深藏,对敌则能「锁」住对方的内息,但又与点穴、子午流等手法不同,更玄奥也更有效,动念即成。
  「凝功锁脉」并非功诀,甚至不能说是手法,而是境界。与门派、武功无关,境界到了,便能自行领悟——那人是这样告诉他的。当日在凤翼山一别,晃眼又是十多年光景。
  「我的剑术未必胜过你。」他犹记得老宅的凤凰木下,沐着飘雨般的澄艳花瓣,那人坐在竹椅上,笑着如是说,刹那间忽生错置般的荒谬之感,仿佛一切都乱了套:从小该是他文文静静坐着读书,那人才是猴儿般爬天纵地的一个,一刻也闲不下来。
  命运开了他俩一个大玩笑,恶劣的程度对彼此来说其实无分轩轾。
  「……然而生死相搏,你却不能胜我。那怕仅有一步之差,这一步却能于顷刻间分出生死。遇到像我这样的对手,你千万打醒精神,能避则避;等跨过了这步,再回头找那浑球算帐不迟。」
  李寒阳不由失笑,摇了摇头。「避得过,那便是无谓之争,自也无所谓算不算帐了。」那人闻言大笑:「你是南陵游侠之首,忒也怕事,那怎么行?有谁肯跟着你混哪?」
  「……你是把诸凤殿当成黑道帮会了么?」他被逗得忍俊不住,回神才发现自己笑得孩子也似,居然有一瞬间没再想起肩上的责任负担,还有荣誉公义之类。
  「你怎么说也是堂堂四平爵府之主,平日说话也这么口无遮拦?」
  「那倒不至于。」那人蛮不在乎一耸肩,剑眉微挑,突然装出一副认真严肃的模样。「需要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扮你也就是啦。你瞧,像是不像?」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放声笑起来,两张原本就一模一样的脸,除了各自经历的风霜留下不同的痕迹,就像对着镜子一样。
  以古月的性子,一辈子被困在这样的地方,该有多寂寞!李寒阳忍不住想,胸口一阵闷隳,似有些揪疼,唯恐对方有所感馊——他们小时候常这愫捉弄大人,只是随年纪增长,心意相通的异能似乎也渐渐消失——赶紧收歛心神,将话题转开:「能练到你这般境界,料想世上无多。总不会忒倒霉,偏教我遇上了罢?」
  「他们说算上我,普天之下不过七人。」那人正色道:「不过你也知道,江湖传闻,放屁居多。草莽间多有能人,我想至多也就十来个罢。」李寒阳忍笑道:「你还真是半点儿也不谦虚啊,中行爵主。」
  那人陪他笑了一阵,才轻叩扶手道:「我遇过一个。黑衣夜行,接连放倒了老十五和老廿七,不过就眨眼功夫。要不是那晚我还未就寝,铁令只怕要失守。」
  他口里的「老十五」、「老廿七」,都是族内位列三品的好手。中行家的剑法武功以「品」区分高低,九品起算,至高一品,三品以上便有接受外人挑战、为府主守护「天下刀笔令」的资格,可说是凤翼山四平爵府的中坚;便是李寒阳,要打败那两人少说也应在三十合开外,怎么也不能于眨眼间得手。
  李寒阳脸色微变。
  当年颁布令牌的金貔王朝,早已消失于历史舞台,三百乡申来,「天下力罾令」
  俨然成为一种精神象征。上山讨令之人或为扬名立万,或为中行氏这「天下第二剑」
  的响亮名头,真个想拿了令牌召开武林大会、号令天下门派的,一千人里都未必有一个,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偷一块已失实效的铁令,就像拿了过期的灯谜谜底,若不能光明正大压过四平爵府这块匾,一切都毫无意义。
  偏生有人黑夜阗山,试图无声无息窃走令牌。
  他隐约嗅到阴谋奸宄的气味,却无法进一步廓清。从小到大,脑筋动得飞快、满肚子鬼灵主意的,从来就不是他。
  「会是谁……」话才出口,李寒阳心头似有感应,垂眸正迎着那人似笑非笑的神情,突然会过意来。虽然他们再无法传递彼此的心绪,清晰得像是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交谈,但他仍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手足」二字在两人身上,不仅仅是比喻形容而已。
  「好在可疑的人不太多,是不?」那人露出狡黠的笑意,虽是乍现倏随,微罾鱼尾的眼角却掠过一抹孩子似的淘气。就像小时候那样。
  「最多也就十来个?」
  「我倒洧望是六个。」那人微笑道:「如果不算我的话。」
  李寒阳从浮光掠影中回神,目光倏冷。
  「距今十五年前,阁下去过凤翼山么?」
  黑衣人动也不动,宛若槁木死灰,周身浑无破绽。
  李寒阳观察黑衣人的反应,握住巨剑剑柄的手掌亦不动摇,黑衣人的沉默既不令他感到意外,甚至没能激怒他,沈静的心湖上仍旧是一片宁定,随时都能够发出雷霆万钧的一击。
  ——棘手。
  李寒阳与凤翼山上那人有着某种共通的特质,尽管他们的性格半点也不相像。
  黑衣人非常憎恶那种特质,无论心底有着多少痛楚忧伤、独行过何等幽暗冰冷的荒原,都无法使他们堕入深渊,迷失于恐惧与欲望之间。
  黑衣人犹记得那独坐于扶轮竹椅,一剑将他迫退的男子,比剑光更霜亮的眸里透着少年般的桀惊不驯,或许还有一丝自负、讥嘲与愤世嫉俗,感于人生百无聊赖,却没有丝毫动摇。
  那双眼看过真正的、深沈的黑暗,历劫而还,心上再无一丝间隙可乘——黑衣人不由揣想。或许他们同样注视过来自远古洪荒的恐惧本源。
  这样的人完全无法利用。
  李寒阳与黑衣人的对峙十分短暂,但看在场边的耿照、风篁等人眼里,这已是不可思议的相持。聂雨色伸手入怀,掏出所有号筒一齐施放,风云峡独有的龙形烟花在白日自难望见,但硝石燃迸的声响却轰隆震耳,惊动了附近的民居,推开窗格门牖的声响此起彼落。
  「喂!」风篁掏了掏被炮声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没好气道:「这附近还有你们的人么?好歹也是硝石火药,对着那蒙面王八蛋放不好么?浪费!」
  聂雨色冷哼。「横竖轰他不死,那才叫浪费。这下震天价响,北门卫所的那些个官兵还不死过来?」风篁恍然大悟,嘿嘿笑道:「好心计啊,聂二侠。只消北门卫所不是一群吃闲饭的懒汉,援军转眼即至。」
  聂雨色淡然道:「懒汉也有懒汉的用法儿。真要不来,咱们便放火烧民房,总有人推水龙来救火。」风篁一时接应不上,见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心底发凉:「指剑奇宫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教出这等样人!莫三、沐四在江湖上也算歴有侠名,这聂二是从哪儿绷出来的怪胎?」
  号筒齐放的声势十分惊人,不消片刻,远方马蹄隐隐,「让道」的呼喝声不绝,看来北门卫所的官长绷紧了皮,唯恐辖区内生出什么事端,丝毫不敢慢怠。
  聂雨色师兄弟、风篁稍得喘息,纷纷把握时间运功调复,扶壁起身,眼看形势对黑衣怪客越发不利。
  仍旧动也不动的,仅有场中二人,仿佛连轰隆的号响都被隔绝于外,难近周身方圆。蓦地一股风压四散迸开,众人眼前一花,再聚焦时黑衣人已不在原处,聂、风、沐三人各自转朝不同的方向;只耿照心头微动,不受耳目所惑,捕捉到一抹自墙头逸去的残影。
  「锵啷!」一声滑钢利响,李寒阳将拔出三寸的巨剑推送入鞘,握持剑柄的掌底俱被冷汗所濡。古月说得一点也没错,与像他们那样的人生死相搏,或许顷刻间便会失去性命。十五年来,他将这式「雷霆一击」反复锤链,舍弃多余动作,不留丝毫后着,更借冥想苦行来淬练心神,不教「凝功锁脉」有可乘之机,谁知临敌仍是慢了一步。
  那「分光化影」的极速身法亦是三才五峰境界的特征之一,古月曾示以出剑,果然迅捷无伦,超越已知的快剑手法,却因双腿之故,无法为他试演轻功,今日总算长见识了。
  值得欣慰的是:他花在鼎天钧上的心血并未白费,换作十五年前的自己,方才这一剑便已击出,再无转圜,黑衣怪客极可能改变抽腿的打算,拧身将他格杀。
  苦心练剑十五载,终至「拔剑无罅」之境,攻防浑如一体,就像最训练有素的劲旅,才能够退而不溃,在疾风怒涛般的敌势下保全自己。
  一旁的少年不禁咋舌,喃喃道:「那人……怎地忽然不见了?是……是我眼花了么?」浪人重新负剑上肩,温言道:「不是眼花,是那人的轻功太过高明,你的眼力追之不及,以为凭空消失。」
  奔尘卷至,蹄声顿止,嘶嘶马鸣间,一名军官翻身下鞍,辨済墙边诸人,惊逍:「典卫大人!」左右见李寒阳身背巨剑,最是可疑,团团围住,十余枚明晃晃的枪尖对正浪人与少年。李寒阳回臂遮护少牢,扬声道:「诸位官长!这位小兄弟乃安善良民,可否请诸位高抬归手,先让他离开?」
  少年摇头。「你……你又没做坏事,他们干嘛为难你?我不走,我给你作证,打伤人的是方才那个穿黑衣服的蒙面怪人,不是你。」
  李寒阳目露赞许:「你倒是讲义气。别担心,他们不会为难我的。」亮出一面五彩斑斓的金字牌,朗声道:「这是朝廷特颁的通行令牌,可证明我的身份。
  请官长过目。」
  那领兵的统领见牌上「同诸封国主」的字样,认出是客省颁布的使节令,许在国境内行旅交通、贸易互市,不受各地衙司管辖;无论所犯何事,刑律皆不及身,乃最高层级的使令,不敢去接,赶紧撤了包围,连声致歉。
  耿照将阿妍交与沐云色看顾,趋前拱手:「在下流影城典卫耿照,久闻「鼎天剑主」大名,多谢李大侠仗义援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李寒阳剑眉微挑,亦还礼道:「原来是耿大人!我此番北上,多闻耿大人的事迹,烧毁风火连环坞一事,尤快人心。」
  耿照赶紧澄清:「风……风火连环坞真不是在下烧的,恐怕传闻有误,与事实多有不符。」李寒阳并不在意,微笑道:「那也无碍于典卫大人的仁义侠风。
  我听说大人为镇东将军驱赶流民之时,下令「勿伤百姓」,有别于赤炼堂之横征暴歛,亦是一椿美谈。」
  黑衣人去得无影无踪,两人皆松了口气,谈话的气氛轻松许多。然而耿照不欲泄漏奇宫诸人的身份,李寒阳也挂着廿五间园与那意图行刺梁公子的少年朱五,俱都无意深谈。韩雪色被黑衣人封了穴道,聂、沐三少试过诸般解穴手法,连风篁也跳下掺和,始终难以成功,回头叫唤:「耿兄弟!」
  耿照匆匆告罪,快步往赴。「还是解不开么?」
  「韩宫主的脉里像给打了桩子,」风篁信手在他胸腹间比划着,蹙眉道:「真气一到这几处便再也渡不过去,冲又冲不开、绕也绕不过,简直像插了几枚牛毛针,弄得我都想挖开来瞧瞧了……世上真有这种见鬼的手法么?」
  耿照试着推血过宫,渡入真气,却完全不起作用,果然韩雪色体内与他先前被黑衣人所制时如出一辙,只是耿照仗有碧火真气护体,那实物般的「桩子」被削弱几分,得以硬冲过去,不比韩雪色丹田内空空如也,毫无反抗的机会。
  耿照运起内力,欲助他突破禁制,片刻韩雪色曲红如血,汗湿重衫,脸现痛楚之色;耿照小心控制内劲,仍是徐徐渡入真气,更不稍停,谁知韩雪色喉头一搐,饱满殷红的血珠汩出嘴角,沿着下巴淌下。阿妍惊叫一声,泪水溢满秀目。
  「不行。」耿照颓然收手。他已竭力控制真气入体的轻重急徐,然而力弱则无以破封,但对于筋脉的损害仍在;照这样下去,在碧火功冲破禁制前,韩雪色的筋脉将行鼓爆。口吐丹朱便是赤裸裸的警兆。
  「让我来罢。」李寒阳按住韩雪色头顶的「百会穴」,动作轻柔,蓦地掌劲一吐,韩雪色如遭雷殛,「啊」的一下吐气开声,睁开眼睛。聂雨色将宫主接过,喂以化瘀的丹药,运功助他调息。
  迎着众人诧喜的目光,李寒阳不卑不亢,拱手笑道:「我还有要事在身,诸位告辞了。请。」携少年离去。北门卫所的统领察言观色,本要下令留人,耿照对他摇了摇头,李寒阳二人走出官兵包围,沿着廿五间园外的黑瓦白墙,一路朝地平线的彼端行去。
  「宫主!」沐云色、阿妍双双趋前,见韩雪色除了嘴唇苍白,面色已尽复如常,稍稍放下心来。耿照为他号了号脉,聂雨色并未阻挡,适才众人为韩雪色运功时,耿照所用时间最长、耗费功力也最多,虽说功败垂成,聂雨色毕竟看在眼里,不是毫无所感。
  「怎么样?」风篁见他微露诧色,不觉殷问。
  「他一吐劲便震开了禁制,其力精纯,快、猛远超过我的想象;力量大到如此境地时,的确有可能摧毁禁制而不伤筋脉的。」耿照赞叹道:「我原以为李大侠是用了什么神奇奥妙的手法,不想道理如此简单,毫无花巧。」
  风篁亦是武道大行家,听得连连点头。「纯以力胜,乍听似乎蛮横,然非经十数年的精纯淬炼,绝不可得。这可不是什么莽夫的手段,正所谓「一力降十会」,鼎天剑主威震南陵,果非泛泛。」
  见识过黑衣人的恐怖武功,奇宫方诸人对耿照之言再无异议。休说此际伤疲交迸,便是三人状况奇佳、于巅峰之际联手,也非黑衣人之敌。那人的目的不只是碧转绡,连阿妍姑娘亦想染指,若还坚持单独行动,简直是羊入虎口了。
  耿照调集卫所军士,与驻扎城外的三十名巡检营弟兄会合,由领头的队副渡新做前导,一行两百余人浩浩荡荡向阿阑山出发。
  ◇◇◇广场之上,受邀参加论法大会的来宾们接连入席。
  右首高台的顶层,有位居一品的镇东、镇南两位将军,以及一等昭信侯独孤天威等,埋皇剑冢的正副台丞萧谏纸与谈剑笏,亦被安排在此间。其他如本道大小官员、封于东海的公侯爵主,以及地方仕绅等等,则依序往下排列。
  此番出钱出力的越浦五大家,被安排在第四层首位,赤炼堂雷家因总舵风火连环坞遭焚,也格外引人注目。此外,半途金援、解了五大家燃眉之急的越浦乌家当主也是首次公开露面,乌夫人黑纱蒙脸,眉眼低垂,一袭宽大的乌缎绸衣掩不住玲珑有致的丰润曲线,现身时看台一阵骚动。
  这位「乌夫人」深居简出,甚少涉足商场,乌家药材生意交由几位可靠的大掌柜打理,近年风生水起,隐隐成为越浦第六大势力。据闻乌夫人笃信佛法,众人以为是孀居寡老、鹤发鸡皮,不料却是一名风姿绰约的成熟美妇,未见其啮山真面目,已是韵致动人。
  符赤锦见那帮臭男子色授魂销的模样,心中冷笑:「骚孤狸就爱生事。弄了偌大家业掩饰行藏,规规矩矩做生意不好么?非要出来现眼!」
  原来越浦鼎鼎大名的药材魁首乌家,正是五帝窟黑岛的物业,「乌夫人」自是帝窟宗主漱玉节了。星罗海五岛各行其是,此事她原本不甚了了,只稍微打听了一下朱雀大宅的原主儿,以及绮鸳等用作据点的分茶舖子,知是乌家产业,心中顿时有底。
  与越浦仕绅在同一层的,还有青锋照之主邵咸尊,以及水月停轩代掌门许缁衣。
  两人许久未见,也只得点头寒暄几句,未及深谈,各领门人弟子就座。
  左首自顶端以下三层,则以央土僧团、南陵僧团以及诸封国使节为主。
  南陵尚佛,虽是小乘,然而风行之盛,却非央土可比,各国挹于佛法上的金银何止钜万,此番北来的动员规模十分惊人,迟凤钧粗粗一算,竟达两千人之谱,各封国使节团的人数又远在僧团之上。
  南陵僧阐于说法辩论一项,屡屡受挫于琉璃佛子,对那些上座长老来说,未必真把佛子当成了此世的三乘法王、天佛的继承者,但辩不过他这点总是明白的,「三乘论法」云云不过为人抬轿罢了,自是意兴阑珊,提不起劲来。
  但对南陵诸封国来说,这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封国使节在白马王朝境内,是享有交易互市特权的,过往只能借进贡时携本国土产至平望,交换南方缺乏的锦缎、瓷器以及手工艺品;这一来一往间,不仅封国能捞上一笔,连大使、随行的大小官员等俱都荷包满满,可说来平望一趟,后十年都不愁衣食。而东海殷富又非央土可比,此番论法,各地豪商权贵闻风而来,佛子虽然迟未现身,这段期间越浦内外可是一点也不无聊,各种奇珍异宝热闹交易,堪称「盛况空前」。
  即使迟凤钧耗费心力,监造了这两座规模宏伟的五层望台,仍不能尽收受邀前来的宾客;排不上座次的,便散于高台两侧,亦将外围挤得水泄不通。现场近万人从天未大亮时便依序进场,至已时才大致就位,迟凤钧里外奔波,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名册上的主客都到得差不多了,想起还未见佛子踪影,心尖儿一吊:「他若是今儿不出现,这场面该如何了局?」
  撩袍匆匆上得凤台,正迎着扶剑而下的任逐流。
  「他妈的!」金吾郎捏开官服的襟口想透透风,可惜厚重的紫袍里外层种,终归徒劳,无助于一身汗流浃背。「那粉头小贼秃呢?迟到的是他,要召开大会的也是他……他奶奶的!好的坏的都教他说完啦,让咱们在这儿嗵咸鱼!」
  迟凤钧面色一沉,想勉强挤出笑容都办不到,沉声道:「金吾郎,下官连佛子一面都没见着,今儿的曰子还是你让人通知下官的,纵使赶得死去活来,诸般事宜总算也在两曰之内备便。金吾郎问我要人,下官不知该怎生回答。」
  任逐流自来东海,还没见过这位身段软极的抚司大人如此光火,心知理亏,摸摸鼻子干咳两声,强笑道:「迟大人,我知道你辛苦得很,我也是心里那个急啊!那粉头小贼……呃,我是说佛子我也没见着,日子是慕容柔派人来说的,看来这笔烂帐得找他对一对。」手跨金碧辉煌的飞凤剑,杀气腾腾往下冲去。
  迟凤钧想起适君喻那股子阴沈不忿,金吾卫有意刁难,瞎子都能看出,若教两拨人马撞在一处,还不当场打起来?三步并两步追上,作势一拦。
  「金吾郎请留步。依下官看,此事慕容将军亦不知情,不过转达佛子之意罢了。不如……不如请示娘娘,看是否让南陵僧画的上座长老先升坛说法,或由本道名寺僧众诵经祈福,以为开场?」手挽任逐流,迳往凤台顶行去。
  任逐流心中「喀登」一响,赶紧将他拉回,笑道:「别!别……这有什么好请示的?娘娘也没见着佛子,到这份上要生一个也来不及了是不?咱们……咱们先想个节目,要长的……越长越好!先他娘的拖上个把时辰,你让莲觉寺的香积厨快些准备,咱们上早粥,塞他们的嘴!你看怎么样?」
  迟凤钧哭笑不得。这位金吾郎说话虽不得体,道理却是对的:娘娘既来,论法大会就得照常举行,就算琉璃佛子今日终没出现,此际也喊不了停。所幸央土僧团不乏能言善道的高僧,请他们二升坛说法,料不致冷了场面。他思索片刻,沉吟道:「莲觉寺每日清晨,卯时四刻一过便击钟,长鸣一一〇八响,取众生有一百零八烦恼,以钟声唤醒百八三昧,欲离断烦恼之意。今日为论法大会迎宾,下令全山诸寺禁钟,不如……就由钟声开始罢?」
  任逐流本要骂娘,转念一想:「敲他娘一百零八下,谟都泡软啦。这个合适!」
  笑道:「抚司大人真是挺有学问,秃驴敲钟你都这么熟。就这么办罢!让他们撞得好听些,切记莫要抽风,这一百零八下要是欲出不出,零零落落,如老头撒尿,那就不好了。」
  迟凤钧欲哭无泪,懒与他多说,快步离去。要不多时,钟楼传来一阵霹雳连珠般的急响,场上原本喧闹的人声一刹静止,聆听漫山遍野的清脆磐音:继而钟声一转,变得悠荡绵长,回音空灵旷远,其中掺杂鼓声,紧慢相参,若合符节,竟能辨出风、雨、雷、电等四象之兆,闻之令人胸臆一舒,杂念俱消。
  任逐流驻足凤台,直到钟声停止后许久,才回过神来,丝毫不觉这一百零八响耗费如许辰光,整个人像是洗过了舒服的冷水浴,暑气略消,心中暗忖:「东海这帮秃驴倒有些本领,钟敲得这般销魂。哪天不干这无本营生了,想必教坊瓦肆也都去得。」
  晨钟响举,香积厨开始传出香粥。要供应近万人吃食,寺后早已关出大片广场,搭起一个又一个的棚灶,由东海各地招募而来的掌杓师传、炊煮班子在香帻厨师父监督下,天没亮便开始备料生火,烹煮素席香粥,再由阿兰山左近各寺支援的沙弥一一送至宾客手中。
  每人虽只得小小一盅,滋味却都不同。最顶级的宾客如两镇将军、南陵使节等,与皇后娘娘相同,用的是御厨亲自炮制的首乌三耳竹笙粥;如越浦五大家等,用的是红枣山药枸杞粥。其余人等,则分派到三寳粥、瓜子菜粥、香芹芋艿粥等,傲料虽寻常可见,但经大釜久滚,亦都熬煮得香糯可口,分外鲜甜。
  迟凤钧趁着用早膳的空档,亲上左首高台,面见大报国寺的果天大和尚,请他登坛说法。
  果天面容瘦削,身材颀长,约莫四十来岁,紧抿的嘴角有着削石般的钢硬线条,即使低垂眉眼,依旧令人感觉傲慢。迟凤钧与他非是初见,不过谈不上交情,游说时见他始终面无表情,心中不无忐忑,以致果天吐出一个「好」字时,抚司大人略微一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讲《俱舍论》。」果天冷冷道,依旧是低垂眉眼的模样,而那股子生硬傲慢同样丝毫未减。迟凤钧博览群书,对释教经典亦有涉猎,听得头皮发麻,一瞬间居然有些后悔来找果天应急。
  《俱舍论》是释教重要典籍,指的是经过研究、整理过的佛法精义,而非是荦纯记叙佛、僧言行而已,以喻理辨析为主体,又称「殊胜法门」;而「俱舍」二字,乃梵文「齐藏」之意。此书本是上座部经典,而南陵僧团信奉的正是上座部佛法;然而着书的世亲菩萨,其后转向了大乘的路子,影响甚钜,故《俱舍论》也成为大乘菩萨乘的重要经书之一
  果天挑《俱舍论》来讲,挑衅意味浓厚,但南陵僧团的上座长老们也非是好相与的,《俱舍论》同样是小乘研读再三的典籍,要拿来当作大乘一派攻击的假想敌,此经合是不二之选。攻方虽是有备而来,守方却也是有以待之,这一下子冲撞起来,战况岂能够不惨烈?
  迟凤钧读过邸报,琉璃佛子在大报国寺辩倒南陵代表时,独独没提《俱舍论》,事后众人咸以为高明:以此书在上座部的重要性,避而不谈,无异于翦除小乘一只强臂;而连大乘一脉的高僧都说:「其为经也,富莫上焉!要道无由无行,可不谓之富乎?」影响后来的大乘经论,不可谓之不深。贸然援引,难保小乘射团不会借此曲解经义,使观点变得于己有利。
  ——果天挑《俱舍论》来说,不知心中的对手是南陵潜阖,抑或是琉璃佛子?
  迟凤钧才觉其中有些针锋相对的味道,果天已然撩袍走下,向皇后娘娘、二镇将军合什顶礼,登上莲台说起《俱舍论》来。
  慕容柔静静凝视着莲花台上的中年僧人,不由发笑。无论果天和尚原本希望达到什么效果,最终得到的都只是一片虚无而已。
  对面望台甚远,以慕容的目力,无法精准捕捉南陵僧众的表情,但其实也没什么可捕捉的。披着异于央土僧伽的岂红两色大法衣、头戴鸡冠尖帽的上座长老们神色漠然,既未被戥中痛处,也无一丝反击的激情,活像一列并排石上晒太阳的瘦瘪老猴,连伸手扪虱子都懒得。
  追搫穷寇能激起反抗的意志,已死的尸殍则不会。
  南陵僧圃的反抗意志,早在遭遇琉璃佛子时便已崩溃。他们未必放弃了教义,真心服膺大乘教圃,更可能是认清「辩论之上无有能胜此人者」的事实,明快地停止了无谓的挣扎。自段思宗身殁后,继任的镇南将军无一比得上他的才干,对南陵的羁靡也日渐薄弱;政治上的影响力尚且不及,何况宗教?
  南陵僧伽大会的实质领袖、释阳国涅盘寺的毘昙昭通长老乃绝顶聪明之人,慕容柔青年时见过一次,罕见地完全无法「读」出此人的心思。以毘昙昭通的睿智,能说服上座长老们采行放弃对抗央土僧团的顺服姿态,可说是半点儿也不值得惊讶。
  其他人等对冗长沉闷的说法也同样没有反应。果天似已习惯,依旧以高亢却无半分激昂的宏亮声音,反复说着「绿豆乌豆之辩」、「饥寒饱暖之喻」,以阃明「观苦超拔」的道理……
  突然一人举起手来,百无聊赖的人们目光一亮,若蝇黾竞奔烛焰,纷纷被吸引过去,竟是镇南将军蒲宝。
  果天大和尚在平望都升坛讲经,开口就是一个时辰,其间不容发问,须得说到一个段落,才让人提问释疑,架子极大。但镇南将军可不是一般文臣武将,蒲齐虽是天下四镇中唯一名实不符的,但托三位同僚之福,谁也不敢轻易加辱。果天面色铁青,顿了一顿,才扬声道:「将军有何见教?」
  蒲馎拦宵不客气地接口:「大和尚说了半天,重点也就一个:大乘普渡众生,小乘独善其身,故三乘之中,当以大乘菩萨乘居首。我没听错吧?」众人一听登时炸了锅,场内一片骚动,就连始终沉默如槁木的南陵僧团也有反应,上砠员豸,交头接耳,个个面色都不好看。
  凤台上原本站着打瞌睡的任逐流一下全醒了,低声咒骂:「他妈的!这死胖子发什么鸡瘟,来闹老子的场!」沉着脸掀帘而入,正要走下梯台教训教训蒲胖子,忽听一声清脆笑语:「叔叔别忙,大和尚说话闷死人啦,瞧胖子弄什么花样。」
  正是身穿大红凤袍、头戴金冠的任宜紫。
  她虽与姊姊面貌相似,毕竟年纪颇有差距,纱帘内除了扮成宫女贴身保护她的金钏银雪外,余人都被赶到下层,若无「娘娘」召唤,等闲不得上来。任宜紫嫌凤袍闷热金冠又沉,却也舍不得褪下,索性踢掉金丝凤履、除去罗袜,裸着雪腻莹润的小脚卧于胡床,窝热了织锦垫褥便翻过一侧,反复几回,大红礼服的裙裾被揉得绉极,退至膝上,一双细直美腿露出大半,隐约可见大腿酥滑,竟有一股诱人野媚。
  任逐流皱眉道:「没规矩,快坐好!你现下是你姊姊的替身,是当今的皇后!
  腿子都教人瞧尽了,成什么话!」任宜紫吃吃笑道:「哪个不该瞧的瞧见了,我一剑串下他两颗眼珠子!给叔叔看倒是不妨,叔叔疼我。」
  任逐流脑袋都快炸开,被她一说,不禁多瞧了两眼,居然有些耳臊,益发不耐,挥手道:「去去去!别添乱。叔叔先办正事,找个隐密处揍那蒲胖子几拳,好教他安生些。」扶剑快步走向梯台。
  任宜紫美眸滴溜溜一转,故意叹了口气,幽幽道:「这儿好无聊,大和尚说话无聊,和尚敲钟无聊……什么都忒无聊。我不玩啦,我回断肠湖去。」摘下金冠往楼板一扔,「哗啦」一声缀珠相击,梯台下响起内侍着急的尖亢噪音:「娘娘……娘娘怎么啦?娘娘!任大人!」
  任逐流急急应答:「没事!我踢了尿壶……不,是水壶!再……再拿些冰镇乌梅酿来,娘娘口渴啦。」下巴作势一抬,金钏赶紧下得阶梯,旋即捧上一只盛了水精壶盅的银盘来。
  「丫头!你待怎的?」任逐流沉下脸来,故意装出凶靳蕲的口吻。可惜他这招任宜紫三岁上便看得通透,此后再也不怕,笑嘻嘻地啜广口透心凉的冰镇乌梅汤,怡然道:「我想听胖子说什么。有个人插科浑的,也不无聊」任逐流莫可奈何,两害相檷取其轻,右手食指连连比她却说不出话来,摸了把脸,又跨剑回到凤前。
  莲坛之上,果天的脸色倒没有想象中难看——至少比被贸然打断时好得多——昂然对着蒲宝道:「贫僧适才所说,并无这个意思,不过是解经而已。」众人正放下心来,不料冷言冷面的壮年住持又补上几句:「然将军之言亦是。佛有世间法与出世间法,以世间法为权假,以出世间法为究竟;出世间法则分为大、小两乘,以小乘为权假,以大乘为究竟。合当统领三乘、度化众生者,唯大乘而已。」
  此言一出,全场鸦雀无声,众人或惊骇或愕然,俱都说不出话来。南陵僧团的长老们停止交谈,几十道阴沈的目光齐齐射入场中,有人低诵佛号,也有人暗自摇头,更多的是凿山雕岩般的无言坚冷。毘昙昭通长老并未亲至三乘论法大会,倘若人在此间,将如何应对如此粗鲁的挑衅?
  蒲宝对他的回答似不意外,嘿嘿笑道:「大和尚真是爽快!圣上推行大乘佛法,正是心系百姓、普渡众生的慈悲胸怀。依我看,这「三乘法王」又何须推选?
  当今天下,唯有圣上当得!」
  这话虽是马屁腴词,却是此际唯一的妙解,恁是宗派教义之争,也大不过平望都的天子。此话一出,众人皆笑,纷纷点头称是,前一霎的凝重肃杀消弭于无形,变化之快,令人不由称奇。
  凤台里的「皇后娘娘」十分失望,探出胡床的窄细腰肢猛跌回去,怒道:「这算什么?满口腴词的混蛋胖子!」任逐流笑道:「蒲寳那点肉馅别人不知,我还不清楚么?当年他还没做捞什子将军前,每回上酒楼喝花酒,还得挂叔叔的帐!
  他能说出什么人话来,那才真是奇了。」
  任宜紫努了努小嘴,俏脸上满是鄙夷。「我那皇上姊夫也真是,这样的货色也配做镇南将军!」任逐流「噗哧」一声,低声道:「仔细说话!这人是你阿爹举荐,用来恶心代巡公主的。你也看到啦,光以恶心论,只能说是效果奇佳,当真不作第二人想。」
  他口里的「代巡公主」,指的是段思宗的女儿。
  段思宗掌管镇卤将军府时,呦呦借兵助封国平乱,仲裁纷争总能败到公正持平,又引进央土的农姘、灌溉技术,大利民生,在南方各国间威望极高,太宗皇帝更因此封他为一等靖南侯。
  段思宗在声望最盛之时,果断地将女儿嫁与绎阳国主,而非嫁往平望,重臣、甚至皇室结为亲家,当时被讥为「鼠目寸光」,咸以为是乡下县丞出身的段思宗不敢高窣,自满于南方小国婿翁,后来证明他手段之高,丝毫无愧于「策士将军」
  美名。
  闺名「慧奴」的段家小姐颇有乃父之风,嫁入蟫阳王室短短三年间,朝政为之一清。段慧奴搅权却不滥权,令释阳国在十年内脱胎换骨,隐然成为南陵的霸主候选,兵强马壮、仓瘰殷实,四邻皆惧。她利用宗室结亲的手段,对一向与蟫阳处于竞合关系的穷山、孤竹等国施压,甚至介入王位继承等大事;对内则大力支持僧团,不计一切代价,将毘昙昭通等长老拱上僧伽大会的权力核心,扩大蟫阳在封国间的影响力。
  崞阳国主薨后,段慧奴迁出王宫,纤手扶植的新主为她建造了一座广邸,称「代巡府」。「代巡」二字来自她的父亲——南陵人习惯称段思宗为代巡大人——而「公主」则是慧奴自小就有的称谓,虽然她与白马王朝独孤家的宗室毫无瓜葛,也不曾得到过任何正式册封。
  对南陵人来说,国主的女儿就是公主。代巡大人甚至比国主还要伟大,他的女儿天生便是公主!谁敢说她不是?
  段思宗被召回平望后,太宗剥夺了他的官职封号,软禁起来。据说太宗畏惧段思宗纸笔间平定南陵的本领,府中不供笔墨,某日雨惊午寐,段思宗见窗外芭蕉清新,以指于叶上题诗:「瘿床闲卧昼迢迢,唯把真如慰寂寥。南国不须收薏苡,百年终竟是芭蕉。」太宗听得眼线回报,竟教人将段府中的芭蕉树悉数砍了,以免被用作联络的暗号。
  段思宗被软禁在平望都,却活得比太宗更长。朝廷始终不敢杀他,除了忌惮他在南陵的影响力,恐引起诸封国反弹,更因为「代巡府」在南方的活跃,封国之间遇有纷争,多请代巡府仲裁,代巡公主本人不但是各盟会必邀必与的贵宾,甚至就是几个关键大盟的核心。无论平望都指派什么人接掌镇卤将军府,最终都高不过段氏父女。
  直到朝廷弄了个无赖过来。
  不管怎么说,自蒲宝掌将军印,代巡公主的确是少出现在押脚供横的场合了,好歹图个清静。此番三乘论法更是蒲宝一大胜利:执僧团牛耳的毘昭通长老没来,蟫阳方的诸国使节也来得三三两两,与崞阳针锋相对的穷山、孤竹等国则大张旗鼓,给足了镇南将军面子,要说台面下没有蒲宝的运作奔走,怕是谁也不肯信。
  果然蒲宝一使眼色,对面的穷山国使节立刻起身,大大附和了一番,邻近诸国使者更忙不迭表态,一片奉承天子的高帽此起彼落。果天并未因此露出欢悦的神情,似乎对被打断一事十分介怀,面色极不好看。忽听一把清脆飒爽的喉音道:「圣上固然心怀慈悲,可惜有人阳奉阴违,在掩面下尽做些陷民于死的勾当,有伤皇上圣明,不合大乘的教化。」开口的竟是一头红发的孤竹国伏象公主。
  任宜紫见她雪膺花颜、宽肩长身,金缕衣甲掩不住盛乳蜂腰的诱人身段,心中不无妒意,轻啐道:「呸!臭花娘,出来抢什么风头?轮得到你说话!」
  任逐流却比她清楚南陵版图的势力划分,孤竹国于王位继承一事上,尚须身为宗主的朝廷大力支持,不可能在这当口与镇南将军反脸,暗忖道:「莫非这也是蒲胖子的暗椿?」
  果然蒲宝嘻嘻一笑,立刻接口:「喔?难道公主一路北来,见得什么有伤教化的勾当?」
  伏象公主瞧也不瞧他一眼,冷笑道:「我一路北来,见东海处处难民,相扶于道旁,或行或卧,难辨生死。适才果天大和尚说我小乘「独善其身」,但在南陵见有疾患饥馑,虽孺子亦知掬水相就,东海大乘泱泱,何以无视?我十分不解。」
  她身姿挺拔,娇媚、英武兼而有之,此番说词直是掷地有声,现场却再度陷入一片静默。谁都知道这话是冲着谁。
  蒲宝笑道:「公主这个说法,可有点不大正确。我也听人说东海流民为患,每天都要死很多人,求教于慕容将军,将军却斥之无稽。既然慕容将军都这么说了,显然是没这个事的;公主古道热肠,兴许是受有心人挑拨,误会了将军。」
  任逐流在凤台上都差点帮他敲起小鼓来,心想:「他妈的说得比唱得好听!
  这一大套不是你写的本儿,爷爷改姓蒲!」却见那伏象公主冷笑道:「有没有难民,可不是你我说了算。只消问一问……咦?」突然一声惊呼,上身突出望台,整个人似要翻过雕栏,那双浑圆巨硕、连衣甲都箍束不住的傲人乳瓜坠得沉甸甸的,轻晃颤弹,可见其酥绵,对面看台的人眼都直了。
  伏象公主却没等众人回神,又发一声喊,缚身冲下台去,连对好的𪨶词都来不及说完。任逐流一头雾水,身畔任宜紫蹙眉道:「叔叔,她方才鬼吼鬼叫什么?
  人家没听清。」
  任逐流心想:「你这话没点儿实在,明明最后一声喊得惊喜交迸,说不出的有女人味。适才不冷不热的口气,简直是个男人婆,浪费了这等尤物身段。」懒得同她缚夹,随口道:「我听着像是「小和尚」什么的。奶奶的,阿闾山上什么没有,小和尚比笋子还多!值得大惊小怪么?」
  蒲宝见她旋风般跑下望台,挤进台边围观的人群里,差点咬了舌头,没奈何,赶紧接了她没说完的下半段,自顾自道:「呃……公主的意思是有无难民,我们外地人也说不准,须问本地人是吧?这个……很是有理,很是有理!」
  任逐流腹中暗笑:「你是从她哪句话里听出了这许多?」却听蒲宝提高声音叫道:「萧老台丞!据说您老人家在白城山下收容了许多难民,舍棉衣陈米,镇东将军却履履刁难,是也不是?」众人目光都聚集到了萧谏纸身上。
  谈剑笏坐在老长官身畔,听老台丞忽被点名,不由一惊,心想:「这事能做却不能说。人皆曰慕容将军眼底难容颗粒,真要刁难,别说舍什么棉衣陈米,白城山下怕连人都不见;说是「刁难」,怕也是太过了。」低声道:「台丞,不如让我来罢。推说不知便是,莫惹麻烦。」
  谁知萧谏纸伸手一拦,正色道:「不用。又不是做坏事,不用遮遮掩掩的。」
  身子不动,抱拳朗道:「诸位,老朽瘫瘫不便,不能起身行礼,尚请见谅。」
  回顾蒲宝道:「将军若问有没有难民,白城山下是有的,我尽力收容,亦属事实。
  至于慕容将军,我俩于公于私,都不曾讨论过这一件事,「刁难」云云,恐是子虚。」
  蒲齐露出恍然之色。「原来如此。萧老台丞望重士林,言行均为天下表,慧眼洞见,实为我辈马首观瞻。」
  「将军言重。」
  「依老台丞之见,慕容将军知不知道这事?」
  萧谏纸轻哼一声,似觉无聊,片刻才肃然道:「慕容将军就在此间,将军何不问他?」蒲宝陪笑道:「很是很是,我也只是一时无聊,料想以慕容将军之干练精明,该没有不知的道理。」
  众人本以为他转头要诘问慕容柔,不料蒲宝肥胖的身躯微向前倾,却对着下层望台。「青锋照邵家主,本镇听说你在央土东海交界弄了个什么安乐邨,收容满坑满谷的难民。慕容将军不理会你屡次陈情,欲驱逐难民出东海,是也不是?」
  邵咸尊起身朝凤台行礼,又向众人抱了个四方揖,转身道:「草民设置安乐邨,旨在收容央土难民,为朝廷、为家国社稷尽一份棉薄之力。慕容将军日理万机,草民人微言轻,无法面见将军、递交陈情书信,亦是常情,望将军明监。」
  蒲宝这才发现在「流民安置」一事上,慕容柔远比他原本想的更谨慎也更难缚。
  以慕容柔权倾东海,居然未在处理流民一事上下过任何文书命令,甚至连相关的文牒也未曾过眼,仿佛早已等着这一天,务使在呈堂证供上一片空白,尽可推说不知,谁也逮不到他的小辫子。
  萧、邵都受过他的压力,未必不想拉他下马,然而刀笔吏出身的慕容柔精通府衙文书流程,施压得不着痕迹。两人皆是绝顶聪明,既无出手制胜的把握,连一句多余的诽谤都不讲,听着倒像替慕容说话。
  蒲宝本想接着叫赤炼堂的雷门鹤,转念一想:「无凭无据,谁会承认自己是将军的鹰犬,专替他干些驱逐流民的勾当?」定了定神,终于转向正主。「看来将军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对流民之事一无所知。不过今日既然知悉,也不算晚,将军千万要把握时间,立即上书朝廷,请求收容流民,以彰显朝廷的教化,皇上的圣明。」
  慕容柔怡然道:「将军所言甚是。待今日法会圆满结束,我立即写好奏折,送至驿馆,届时还要请将军多多帮忙,多多担待。」
  「帮……帮忙?帮什么忙?」蒲宝一愣。
  「联名上书啊!」慕容柔讶然道:「将军大力玉成此事,岂非就是为了百姓?
  你我联名上奏朝廷,最好是连镇西、镇北二位一道,待皇上圣裁,再着交户部统筹,如此名正言顺,我等也好办事。将军以为如何?」
  蒲宵听得冷汗直流,强笑道:「这……慕容将军所言极是。不过以将屯之怙明干练,将军说东海无流民,那多半……多半是没何广,也不必这个……这么麻烦,是不是?」
  慕容柔笑道:「不是说白城山下有一些么?还有两道交界处。」
  「这……应该也不是很多,对罢?」蒲宝频频拭汗,干笑道:「既……既然不是很多,我看就算啦。干嘛没事找事?无聊!」
  慕容柔笑意一凝,冷道:「将军可曾亲眼得见?」
  「这……我也是听说、也是听说!」
  「那现在呢?将军觉得,东海还有流民么?」
  「没——」
  「东海有流民。他们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朝不保夕,将军若不施以援手,如同以刀锯鼎镬杀之。或许,将军之前已杀了许多。」
  众人一齐转头。但见旭日之下,一人披着陈旧的连帽白斗蓬,手持木杖念珠,踏着耀眼的万道金光走入山门,一路朝莲台走去,影子在他身前拖得斜长,仿佛自遍地的辉芒中开出一条黑绒大道。
  「是你!」莲台上的果天和尚面色微变,脱口道:「……琉璃佛子!」
  两侧看台上,人人争相起身,连看台下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往前挤,想要争睹传说中的佛子,维持秩序的金吾卫几乎招架不住,几乎将被骚动的人群推倒在地,甚至践踏而过……直到他们听见某种微妙的声音。
  「嗡嗡」的怪异声响回荡山间,偶尔夹杂着些许尖亢的马鸣,随即又被异响所淹没。那声音非常熟悉,像方才人群熙扩时,那种嗡然共鸣的沉郁……然而要比现场再多百十倍的人,才能令漫山遍野为之震荡,久久不绝。
  但那不是他们自己的声响。广场之上,静得仿佛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没人敢开口。
  琉璃佛子走到看台下,仰起一张白皙无瑕的美丽面庞,仰望着顶层俯视自己的另一张脸。「东海是有流民的,将军。」年轻的僧人道,面上满是慈悲。
  「我把他们,全都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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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1/04/17 10:11:31

【第二十二卷:三乘论法】第一〇九折:坛宇论战,慈悲喜舍
  无数流民如溃穴蚁群般涌来,三千名杀城铁骑恍如溶于济水的雄黄沫子,转眼就被黑压压的人群推挤上山,压成一抹细缕也似,兵甲余映对比漫山祟动乌影,单薄得令人心惊。领兵的于鹇、邹开二位均是老于军事的干将,变故陆生,犹能维持队形,遵守慕容柔三令五申的「不得伤人」,只是双方人数过于悬殊,由莲觉寺这厢眺去,众人实难乐观以待。
  这骇人的阵仗显然也吓到了蒲宝,他扶栏望远,目瞪口呆,片刻胖大的身躯才跌回椅中,喃喃道:「妈妈的!这……这是围山么?哪……哪儿来忒多乞丐?」
  看台上下一片惊惶,唯有几人端坐不动,青锋照之主邵咸尊便是其中之一。他凝着远方聚涌的数万流民,若有所思,身畔芊芊忽问:「阿爹,籾盆岭的村民……也在里头么?」
  「嗯。」邵咸尊淡淡地应了一声,并未移目。「他……为什么要带他们来这里?」芊芊蹙着细眉道:「这样,就能够让他们吃饱穿暖,在东海落地生根么?」
  邵咸尊没有回答。芊芊忽然意识到父亲并不喜欢她在此时发问,不由得缩了缩肩膀,咬着丰润的樱唇低垂粉颈,不再言语。一旁邵兰生瞧得不忍,轻抚侄女发顶,笑道:「这要看将军怎生处置了。有皇后娘娘与佛子在此,总能为他们作主。」
  凤台之上,任逐流面色铁青,扶剑跨前一大步,居高临下喝道:「佛子!娘娘凤驾在此,你弄来这么一大批暴民围山,是想造反么?娘娘爱护百姓,约束镇东将军少派军队,以免扰民……佛子这般做为,当大伙儿是傻瓜?在场诸多官员仕绅,要是有个万一,谁来负责!」平素诙谐轻佻的金吾郎振袖而怒,竟也天威凛凛,遣词用字虽不甚合宜,以浑厚内力喝出,原本慌乱的场面为之一肃,纷纷摒息俯首,等待佛子回话。
  「这些不是暴民,而是难民。」佛子眉眼低垂,合什道:「适才任大人提到『万一』。这些百姓无粮食果腹、无棉衣御寒,漂泊荒野,无一处寄身;若无万一,十天半月之后,大人目下所见,十不存一。我今日所求,恰恰便是这个『万一』。」
  任逐流不爱做官,不代表不懂官场。盛怒过后转念一想,登时明白:「他是冲慕容柔来的,我蹚甚浑水?粉头小贼秃虽然不戴乌纱,身家也算押在娘娘身上,谁要动了风驾,怕他头一个拼命。你奶奶的,扮雍小赋秀,也好费老爷烦心!看戏看戏。」瞥见迟凤钧撩袍下了凤台、急急向佛子行去,众人目光随之移转,悄悄后退一步,倚柱抱胸,心中暗笑:「这出唱的是『八方风雨会慕容』,一个一个居然都是为他而来。慕容柔啊慕容柔,十万精兵又不能带上茅厕煨进被窝,你早该料到有这一天。老子倒要瞧瞧,人说央土大战最后一位将星,究竟有何本领!」
  远方山间雾散、流民蜂拥而至的景象,连慕容柔也不禁脸色微变。琉璃佛子他是闻名既久,不料今日初见,出手便是杀着,着恼之余,亦不禁有些佩服。他不是没想过对方会利用流民,在慕容列出的数十条假想敌策里,「驱民围山」确是其中之一,但早早就被朱笔勾消,原因无他,风险过大而已。
  先皇推行佛法,是为教化百姓,然而慕容并不信佛,更不信僧伽。在他看来,央土的学问僧就像果天,在教团内争权、于朝堂上夺利,出家入世无有不同,当成士子求宦就好。流民数量庞大,一直以来都缺乏组织。这也是截至目前为止,镇东将军尙且能容的原因。等闲难以操控;发动他们包围达官显要聚集的阿阑山,无异于抱薪救火,稍有不愼,后果谁人堪负?琉璃佛子是官僧,权、势皆来自朝廷,须得考虑前途,断不致拿凤驾的安危当赌注……看来还真是小瞧他了。
  除了耿照手下的潜行都之外,慕容柔也有自己的情报网络。他少年从军,深知准确的线报乃是打仗的关键,耳目不蔽,方有胜机;但央土难民流窜东海各处,行踪不定,慕容柔的情报网能够掌握大部分的难民聚落,已属难能,却料不到琉璃佛子能在三天之内,联繋流民群往阿阃山推进。此非情报搜集不利,而是佛子驱众的本领太过匪夷所思。
  好个狠角儿!慕容嘴角微扬,露出一抹衅笑,低头凝视姿容绝美的行脚僧人。
  那是一张看不出年纪的面孔,甚至很难分辨是男相抑或女相,完美得不似世间之物;若非表情生动,无一丝生硬死板,说是人皮面具怕也有人信。
  慕容柔对容貌美丑皂无兴趣,众生诸相在这位一品大史看来,无异于一页页的资料文档:大至出身志向,小至晨起用什么早点:睡的软床硬榻,都会在脸上身上留下痕迹。旁人觉得无甚出奇,对慕容而言,却仿佛藏箸如山如海的庞大信息,清晰自明,不言而喻。
  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读心术」。
  慕容打七岁起就知道自己拥有异于常人的天分,能从旁人的言行举止、外貌打扮等读出心思,靠的不是什么神通感应,而是细腻的观察,以及精准的推理。
  当然,这种「异术」仍须有不寻常的能力相佐,那就是过目不忘的记忆力。
  慕容能记住随意一瞥的场景,无论相隔多久,都能从脑海中轻易唤出,就像打开一帧图画般重新审视,绝无错漏。他的优异能力使他很快就在东军幕府中崭露头角,甚至成为「二爷」独孤容的心腹。
  独孤容不信怪力乱神,但慕容柔光看一眼,就能从手上的烛泪熏蜡以及指甲缝里残留的墨迹,分辨出谁是连夜传出密信的细作,比什么严刑拷打都有效,他的顶头上司非常乐于为他散播「读心异术」的威名,大益于刑讯侦察方面的工作。
  慕容柔能从烂草鞋上的湿泥草屑,推出琉璃佛子上山的路线;从斗蓬的秽迹及杖底的磕损,知道山下的谷城铁骑完全没有拦阻,眼睁睁看他排开人群,一步一步走上山道……或许还能看出佛子昨夜是在野地宿营,吃的是干粮炒米。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读」不出来。
  这对慕容柔来说是极其希罕的事。他的「读心术」鲜有失灵,就算入眼的线索不足,不过是少知道一些罢了,照面三五句之间,便能尽补所需,推敲出眼前之人种种。但琉璃佛子却与他人不同。他身上的蛛丝马迹,彷佛经过刻意变造,循线索一路攀缘,所得不是一片虚无,就是结论极不自然,毋须慕容柔这样的鹰隼之目,任谁来看都知有误,毫无参考价値。
  就好像……他也懂得「读心术」似的,才能在人所不知处布下防御。慕容柔凭栏低首,重新审视眼前被自己低估了的对手;琉璃佛子抬头迎视,眉宇间的朱砂痣莹然生辉,若非姿势殊异,看来便似庙里的菩萨金身,风尘仆仆的破旧斗蓬难掩一身圣洁光华,令人望而生敬。
  或许「看不透这张面孔」,是两人心中唯一的共识。气急败坏的迟凤钧赶到佛子身畔,想也知道是为了流民一事。
  慕容柔收回目光,见沈素云俏脸煞白,娇躯微颤,玉頼似的贝齿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迟疑片刻,手掌复上她小小的手背,才觉广触冰凉,竟似失温。
  「别怕。」苍白的镇东将军低声道:「没什么好怕的。」「为什么……」她颤抖的声音与其说是惊惶,更像混杂了痛楚与哀伤:「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难民?他们……方才蒲将军说的,都是真的吗?」
  慕容柔闻言一凝,面色沉落。沈素云似被他的沉默刺疼,微蹙柳眉,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轻道:「你……一定另有安排,是不?你这么聪明,本事这么大……一定有安排的,是不?」明媚的妙目盈满泪水,犹抱一丝企望。
  蒲宝粗鄙无文的豪笑,却浇熄了将军夫人心中的些许火苗。「慕容夫人!你夫君不会有什么安排的,适才妳听到啦,按慕容将军之说,东海没有半个没有流民。」镇南将军好不容易恢复了冷静,记起此行被授与的任务,敏锐捕捉到慕容夫妇之间微妙的火花,趁机猛敲边鼓:「这些,都是他假手赤炼堂、风雷别业、靖波府四大世家等江湖势力,驱赶至荒野中、任其自生自灭的央土难民!光是去岁,死于饥寒的难民没有一万,也有八九千啦,东海道的山间林野,处处是彻夜嚎泣的无主孤魂啊!」
  沈素云知丈夫不爱口舌之争,却也非是任人诬指的性子,他的沉默像是最畸零错落的狰拧锯牙,狠狠刮碎、扯裂了年轻少妇的柔软心房,血淋淋地一地流淌。
  她强忍鼻酸,不让泪水滚出眼眶,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知道你做什么都有你的道理,不是我能懂的。我……我从没求过你什么,你若办得到的话,想法子救一救这些人,好么?当是我求你了。」
  慕容柔神情僵冷,忽见一人自阶台边冒出来,眉目微动,转头低道:「事情办得如何?」那人快步走到将军身畔,不及向沈素云、适君喻等行礼,附耳道:「东西到手了。」正欲探手入怀,却被慕容柔制止。
  「众目睽睽,不宜出示。况且放在你身上安全些。」慕容道:「东西的主人呢?」
  看来……将军早就知道了。少年丝毫不觉意外,俯身道:「启禀将军,属下已将鲮绡的主人平安护送回来。」一瞥凤皋,不再言语。
  来人正是从越浦城及时赶回的耿照。他与韩雪色等一行浩浩荡荡来到轲阑山下,与罗烨所部会合,径行穿过三千谷城铁骑的防御圈,山脚的金吾术本欲刁难,阿妍叹了口气,取出一面黄澄澄的雕凤金牌交与耿照,金吾卫士见是娘娘御赐的金凤牌,腿都软了,暗自庆幸没什么言语冲撞,没敢多问来人的身份,赶紧让道放行。
  耿照带着大队人马上了山,悄悄将阿妍姑娘送入凤台,奇宫三人则混在看台边的人群里。幸韩雪色等衣冠楚楚,皆是身姿挺拔的翩翩公子,说是仕绅也无有不妥,韩雪色冲他一点头,两人交换眼色,一切尽在不言中,五人分作两拨,匆匆抱拳便即分开。
  慕容柔明白他「皇后已在凤台中」的暗示,压低声音道:「佛子所为,鲮绡的主人未必知晓。安置流民,须有皇命,只消有人说一句,东海未必不能收容。你替我把这话带给她。」
  耿照会过意来,正要行礼离去,忽然想到:「这事连将军都担不了干系,阿研姑娘若是应承了下来,回京后要如何向皇上交代?」他对朝廷大政所知有限,但近日里终究长了见识,不似从前懵懂。慕容柔这一着,明摆着要拉皇后下水,就算皇后娘娘慈悲心软,愿意出头,她背后还有央土任家在,任逐流再不晓事,也决计不能让侄女认了这笔烂帐。
  慕容柔与他目光交会,一瞬间读出了他的心思,嘴角微扬,又露出那种「你长进了」的赞许之色,只是不知为何耿照背脊有些发寒。
  沈素云不知他二人心中所想,却听丈夫提到「收容」二字,以她商贾女儿的机敏心思,旋知是指流民,破涕为笑,翻过小手握住丈夫修长的指掌,低道:「谢谢你。」慕容柔仍是面无表情,凤目眺着远方黑压压一片的流民。
  耿照知将军夫人对琴瑟和鸣最是向往,暗忖:「夫人若知此计是利用圣上夫妻失和,以及央土任家一贯明哲保身的作风,间接逼退佛子……当作何感想?」
  对将军此举不无失望,脉中奔腾的内息一霎涌起,视界里又胀起血一般的赤红,额际一鼓一跳隐隐生疼,身子微一踉跄,及时被一只小手搀住。
  他浑身真气迸发,如针尖般自毛孔透出,那人温软如绵的手掌与他手臂一触,似遭雷殛,「呀」的一声惊呼,耿照及时回神,辨出是宝宝锦儿的声音,猿臂一舒,一把将她揽住,睁眼见怀中佳人妙目凝然,满是关怀之色,低笑道:「我没事,妳别担心。」
  符赤锦双颊晕红,柔声道:「你自己小心些。」轻轻挣起,取出雪白的绢儿给他抹汗。耿照接过帕子,对扮作卫士的弦子点了点头,低道:「将军和夫人的安全,就交给妳们啦。」符赤锦点头道:「嗯,你放心罢。」
  耿照如旋风般冲下看台,拨开人群,正要往凤台去,忽听一声清叱:「小和尙,偏教你跑!」语声未落,脑后劲风已至。他想也不想回身一掌,「砰!」一声,眼前金影乱摇,一名红发雪肤、蜂腰盛乳的窈窕美人踉跄落地,登登登连退七八步,兀自止不住身,眼看便要倒下。
  耿照猛想起与聂、沐二少对掌的情形,暗叫不好:「糟糕!我今日内力运使不大对劲,莫要打坏了她!」拔地腾起,巨鹰般扑向女郎,居然还赶在她前头,及时伸手一拉,拉得女郎失足仆前,跌入怀中。
  一股阍麝般的浓烈体香钻入鼻腔,那诱人的肌肤气息十分熟悉,耿照定睛一看,失声低呼:「媚儿!」却见人群拨散,大批金缕弯刀的异国甲士匆匆而来,迭唤道:「殿下!公主殿下!」
  想起当夜行宫的景象,与媚儿充满异族风的装扮稍加联系,心下了然:「原来她竟是南陵国的公主。看来昔年集恶道鬼王一脉于东海销启匿迹,却是躲到了南陵。」笑道:「媚儿,妳是哪一国的公主?」
  媚儿被搂得满怀,偶着他结实的胸膛,嗅得襟里的男子气息,半边身子都酥了,再加上肌肤相贴,碧火功劲不住透入体内,怪异的是竟无一丝异种真气侵入的不适,周身如浸温水,暖洋洋地无比舒畅,丹田里似有一只气轮在不住转动,近日真气运行的诸般迟滞处倏然一清;虽伸手去推他胸膛,还真舍不得将男儿推开,只是嘴上仍不肯示弱,嗔道:「不……不许叫『媚儿』!我……我是堂堂孤竹国公主,封号『伏象』,」耿照心想:「这般供认不讳,好在我不做拐子营生,要不遇到妳这样的,也算省心。」锐目一扫,人群中不见四嫔四童或向日金乌帐的踪影,料想以蚕娘前辈神通广大,若暗中保护,怕是谁也瞧不出端倪,毋须再与媚儿椭夹,将她横抱起来,低道:「妳乖乖的别惹事,晚些我找妳。」
  媚儿羞得耳根都红了,兀自不依不晓,切齿道:「方才兄你领了个妖娆的蒙面女子钻来钻去的,是什么人?还有台上给你擦汗那个、上回说是你老姿的,我就瞧她扎眼!绢儿……把绢儿给我!」正要扒他襟口,蓦地身子一轻,已被耿照抛出去,恰恰跌入追来的金缕卫士之中。
  她随手往某个倒霉鬼的脑门上一撑,饭身跃起,耿照回见她来,低喝道:「我办正事,妳莫跟来!」媚儿哪里肯听?冷笑道:「你爱跑是么?好啊,我杀了那穿红衫的小贱人,你留着绢儿给她吊丧罢!」耿照心中连天叫苦,急唤道:「风兄!」
  灰影闪出,恰恰拦住媚儿去路,身形急停顿止,灰扑扑的破烂氅角兀自带风,来人亮出了腰后形制奇异的铁胎锯刀,摸着下巴道:「公主殿下,都说了『女追男、隔层纱』,但凭公主的出身美貌,什么样的驸马爷招不到?今儿日子不好,阿兰山又是佛门清净地,我看还是改天罢。」正是风篁。
  媚儿险些气炸胸膛,可眼力犹在,此人乍看一派瀬惫,然而扶刀随意一站,堪称渊淳岳立,遑论趋避自如的鬼魅身法……这般修为直可做得一门一派的首脑,媚儿却想不出东海有哪一号使刀的成名人物,符合懒汉的形容样貌,不敢轻越雷池,咬牙狠笑:「尊驾与那天杀的小和尙是什么关系?敢管孤竹国的闲事,莫不是嫌命长?」
  风篁闻言微怔,想起耿照那半长不短、鬌如熊绒一般的发式,暗自摇头:「这孤竹国公主当真欠缺教养。耿兄弟年纪轻轻,头发长得不多已是惨事,将来说不定要秃头,竟给取了个『小和尙』的浑名,难怪他俩见面就打架。」笑道:「我今日惹上的麻烦事,孤竹国决计不是最麻烦的一椿。此路奈何不通,公主若肯移驾回到对面看台,就当我是挡路的野狗,少见少烦心。这台上贵宾众多,还有镇东将军大驾,贸然惊扰,大家面上须不好看。公主莫去为好。」
  媚儿适才被碧火真气一激,腹中阳丹运转,内力满盈,虽不及全盛之时,精纯却犹有过之,用以驱动至阳至刚的役鬼令神功,自是威力无涛;念及「伏象公主」的身份,却不好当众与浪人斗殴,咬牙轻道:「你行。我记住你了。」
  「公主慢走,小人不送。」风篁仍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模样。耿照施展轻功奔上凤台,如入无人之境,不旋踵掠至毫顶,阶梯上金银双姝一见他来,尙不及掩呼,两泓潋趣碧水「锵!」齐声出鞘,配合得丝丝入扣,径剪他上下二路。
  耿照不闪不避,靴底踏实,双掌一推,如潮如海的惊人内力应手而出,也毋须什么过招拆解,金钏、银雪被震得身剑散乱,倒飞出去!耿照趁机跃上楼台,忽见一抹红影横里杀出,明晃晃的剑尖朝喉间贯至,来人柳眉倒竖,娇叱道:「大胆!这儿是你能来得?」
  耿照屈指一弹,同心剑「铮综!」劲响,剑颤如蛇信,披着大红凤袍的任宜紫握持不住,佩剑脱手;余势未止,赤裸的一双雪腻玉足「登登登」连退几步,若非有人搀住,怕要一路退到望台边缘,翻身栽落。
  任逐流将齐贝侄女轻轻往旁边一推,飞凤剑连鞘戟出,耿照忽觉身前彷佛凭空竖起高巍铁壁,心头掠过一抹莫名的悚栗,不由停步。任逐流上下打量他几眼,拈须笑道:「我还道那小子良心发现,将我们家阿妍送了回来……适才神不知鬼不觉把人弄上台顶的,信是典卫大人罢?哼哼。」
  耿照当夜在栖凤馆与他交过手,以为摸清了这位金吾郎的底细,如今方知大错特错。比之神奇的「瞬差」之术,此际任逐流剑尖所指,竟有股山岳般的威压,一巧一重,判若两人;碧火神功感应危机,耿照放慢动作,凝神以对,丝毫不敢大意。
  任逐流笑容一收,冷道:「我侄女说得极是,这儿不是你能来的地方。你要再不知轻重,就别怪我不客气啦。」任宜紫扭着旧伤未愈的右腕,左手拾起同心剑,冷笑道:「叔叔,这人不识好歹,别跟他白费唇舌。」
  金钏银雪持剑复来,封住耿照的退路,四人四剑将他围在中心。
  忽听纱帘后一声轻叹,一把温柔动听的语声道:「叔叔,耿典卫是自己人,不妨的。若非他舍命相救,我再也见不着叔叔、妹子啦。」却是阿妍。耿照与韩雪色分手后,便带她由觉成阿罗汉殿后潜入,送进凤台,然后才向将军窠报。凤台之中高手不多,喊得出名号的也就一个任逐流而已,居然任耿照来去自如。
  阿妍身上仍是行旅装束,端坐胡床,见耿照要跪地磕头,摆手道:「免礼罢。是慕容将军让你来的?」
  耿照心中一凛:「阿妍姑娘虽然温柔善良,到底是在朝堂上见过风浪的,一猜便猜到了将军的心思。」俯首道:「回娘娘的话,确是将军派我前来。」
  如实转述。阿妍沉默听完,尙未接口,任逐流哼哼几声:「慕容柔以为他很聪明,别人是傻瓜么?收容难民乃朝廷大政,娘娘母仪天下,然而无品无秩,她说能收便能收?到时落了个『宫闱千政的罪名,慕容柔能拿什么来负责?」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耿照无一言能辩驳,把心一横,不惜冒犯天颜,径问阿研:「恕臣无礼:佛子聚集难民包围阿兰山,娘娘知情否?」任逐流面色一沉,怒喝道:「大胆!你这是同娘娘说话?无礼刁民!」
  阿妍举起一只欺霜赛雪的白皙柔荑,劝道:「叔叔,没关系的,耿典卫不是那个意思。」转头道:「我的的确确不知道这件事。若我事先知晓,断不会准许佛子这么做的;将军在山下布有三千铁骑,越浦亦有重兵驻扎,若发生什么冲撞,岂非平添伤亡?此举未免鲁莽,我不能苟同。」
  耿照心中露出一丝曙光,急忙点头:「娘娘圣明!既然如此,可否请娘娘召见佛子,谕令佛子散去流民,以免酿成大祸?」阿妍闻言静默,一双妙目眺着远方黑压压一片的山头,片刻忽道:「耿典卫。你说,那些人该怎么办?」
  「嗯?」耿照听得一愣。「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我召来佛子,让他解散流民,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阿妍蹙着好看的眉黛,极目望远,喃喃道:「但这些人呢?他们就地解散之后,该何去何从?对我们来说是一道命令、一纸文书,甚至就是一句话而已,但对流民而言,却是下一餐饭哪儿有得吃、今晚何处能安睡的问题。他们等不了了,耿典卫。」
  她收回视线,转头正对错愕的少年,哀伤的笑容里带着温柔的歉意,却无丝毫动摇。「对不住。我不能让佛子解散流民,任其自去。我不能这么做。」
  广场中央,迟凤钧向琉璃佛子交涉未果,场面陷于僵持。慕容柔面无表情,似乎数万流民包围阿阑山一事,在这位镇东将军看来直若等闲,全然无意回应佛子,令这场规模惊人的挟持顿失标的,再一次击在空处。蒲宝察言观色,干咳几声,扬声笑道:「二位这么大眼瞪小眼的,事情也不能解决。今儿本是『三乘论法』,三个乘呢都来这边,论它个一论,谁要能论得其它人乖乖闭嘴,自然是和尙头儿了,奖他个三乘法王做做,天下和尙都归他管,也很嗖该罢?依我行,个如- 一位就学迢法子论上一论,将军有理,大伙儿听将军的;佛子有理,自好听佛子的,这不就结了?」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但引人发噱之余,也不是全无道理。凤台上,任逐流听得抱臂摇头:「道理要怎生讲出个输羸来?又不是打架。」却听蒲宝续道:「…
  …各位听到这儿,心里边儿不免有个小疙瘩:别说讲经论道,便是干他娘的爆起粗口,那还是骂不死人的。用嘴要是能分出高下,约莫得咬断喉咙才行。「众人不由失笑,身陷重围的紧张气氛稍见和缓。
  独孤天威转头笑骂:「蒲宝,你东拉西扯半天,全是废话!你是让堂堂慕容大将军与本朝国师互咬喉管,比谁凶比谁狠么?你要是能说服这两位下场,本侯愿出千金为花红,共襄盛举!」
  蒲宝笑道:「昭信侯这话内行,不但一语中的,而且是一炮双响,直说到了点子上。文斗,那都是骗小孩的玩意儿,男子汉大丈夫,要赌输嬴分胜负,唯有一途,那就是武斗!真刀真枪打擂台,比武夺帅,嬴就是嬴、轮就是输,一翻两瞪眼,干脆利落,谁也别想赖帐。」独孤天威不禁哂然。
  「这同互咬喉管有甚两样?馊主意!」蒲宝大摇其头。
  「昭信侯赌过车马,斗过鸡狗罢?毋须亲自下场,一样能分胜负。今儿既然是三乘论法大会,咱们便问一问三乘,这些难民到底是该帮不该帮。
  「三乘中觉得慕容大将军驱民以死,不符佛门教义的,便指派一名代表,与慕容将军手下人斗一斗;连胜三场的话,那是连老天爷都站在慕容将军这边啦,没奈何,这几万人就当交了死运,活该饿死冻死,与人无尤。」
  独孤天威眼睛一亮:「蒲胖子倒也不蠢,一家伙把东海、央土、南陵三大佛宗都拖了下水。就算东海的和尙不敢开罪慕容柔,还有央土南陵两道锁。慕容柔一向爱打擂台,连四府竞锋都想以武力决胜,这提议倒是投其所好;只是眼下失却岳辰风这个臂助,不知他还有没有打擂的豪胆?」抚掌大笑:「刺激!这个玩法儿倒是有趣,清楚明白,也省得啰里啰唆。就是不知道镇东将军有没有种,来玩一把爷们的睹戏?」
  蒲拽故意露出惊讶之色。「慕容大将军乃堂堂天下四镇之一,手握十万精兵,节制东海、一呼百应,简直就是男子汉中的男子汉,爷们中的爷们!侯爷何出此言?」
  独孤天威笑道:「蒲将军斗鸡斗犬之时,用不用瘸脚鸡、歪嘴狗?」「自然是不用。」蒲齐嘻嘻一笑:「成心要输,不如直接拿银子包窑姐,总强过打水漂儿。」
  「那便是了。」独孤天威怡然道:「蒲将军有所不知。慕容将军的第一高手、人称『八荒刀铭』的岳宸风岳老师,日前不告而别,现已不在幕府中。慕容将军没了好车好马好狗好鸡,想是不敢赌的,不如去包窑姐儿,省得打了水漂。」
  此话辱及将军夫人,极是无礼,众人尽皆变色。连沈素云都听出了其中露骨的锞意,唯恐夫君一怒生事,赶紧翻过小手,轻轻握住慕容柔冰凉的手掌,以为安抚。慕容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轻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担心。
  蒲宝与独孤天威一搭一唱,见撩拨不动慕容,接口道:「侯爷这话不大对。
  我听说慕容大将军麾卜有一名典卫,近日里火烧连环坞,干下不少骇人听闻的大事,幕中纵无岳老师相佐,想来还是人才济济的,不致要做缩头乌跑罢?「雷门鹤面色一沉,目中精光迫人,甚是不善。
  独孤天威得意洋洋,哈哈大笑:「不好意思,那是我流影城之人,不是镇东将军府的。不过本侯宽宏大量,送佛送到西嘛,这种货色我城中一抓就是一把,借与慕容大将军打打擂台、救救急,也是不妨的。」
  两人奚落半天,谁知慕容全不受激,兀自淡然微笑,当他俩正演着一出蹩脚的参军戏。蒲宝一边嘻笑调伲,心里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镇东将军雷厉风行、眼底颗粒难容的大名他是久闻了,此人心黑无庸置疑,殊不知在「脸皮奇厚」上亦有过人之长,他要是打定主意端坐不动,正应了蒲宝之言,那是谁也骂不死他的,围山又待怎的?除非佛子一声令下,真让流民杀将上来!否则山下仍是挨饿受冻,山上依旧歌舞升平,还不是各玩各的?
  蒲宝素来自诩「天下第一无赖」,靠无赖打滚、靠无赖发家,甚至靠着无赖爬上天下四镇的高位,人人当他是小丑跳梁,料他坐不稳将军齐座,一旦中书大人觉得烦厌了,随时能将他打回原形,恢复成平望都脂粉巷底潦倒乞酒的闲汉…
  …但至今日,脂粉巷的妓女嫖客都不知翻了几翻,月旦之人随风流去,镇南将军依旧是镇南将军。
  蒲宝深知无赖的力量。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像慕容柔这样的人一旦耍起无赖,居然会如此令人头疼。怎地所有的杀着到了这厢,都变得这般难使?这人到底……是有多棘手啊!
  蒲宝不禁冷汗涔涔,一颤一颤地晃着猪蹄也似的胖手,抓着湿漉漉的帕子胡乱抹额。在他的靠山失去耐性之前,无兵无权的镇南将军必须尽快证明自己还有利用的价値。莲台之上,琉璃佛子忽然抬头。
  「我欲与将军相辩,说得将军收容难民,以此取代论法。将军意下如何?」
  却是对着慕容而说。慕容柔淡然道:「佛子有意,但说不妨。」琉璃佛子闭目垂首,面带微笑,沉默了片刻,方才抬头:「但我料将军心如铁石,纵有钵生青莲之能,也难教将军改变心意。」
  慕容柔垂眸淡道:「佛子是率众围山之后才知道的,还是围山之前?」琉璃佛子笑而不答,片刻才道:「我欲陈疾苦于将军之前,一见将军恻隐。看来是贫僧过于天真了。」慕容柔笑道:「怵惕恻隐,人皆有之。然而国家大政,却非你我说了算。」
  佛子摇头。「将军临阵指挥,也要一一问过朝堂,待六部官员合议之后,再由圣上颁旨而行么?」慕容柔怡然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上阵将士的性命,俱都操于将帅之手,邮驿往返,未免缓不济急。」
  佛子口宣佛号,合什道:「数万难民的性命,亦操于将军之手。待朝廷议定,怕已无可赈济;将军临阵果决,何以厚将土而薄百姓?」慕容柔笑道:「我乃武将,非是文臣。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依佛子之位,自当论法,宣扬释教教义,令我等与流民同沐,斯为善矣。」
  琉璃佛子点点头。「若三乘都希望将军出手拯救,将军愿意听否?」慕容柔身姿未动,淡淡说道:「三乘的高僧若然有意,但说不妨。」佛子长叹道:「将军之心意,看来是难以撼动了。如此蒲将军的提议,倒也申失为良策。」
  原来,这就是你想要的!
  (你也知再拖将下去,情况将要失控么?)
  慕容柔嘴角微动,眼前朦胧难测的对手忽然现出一丝轮廓,隐隐现形。即使在心机的角力之上,慕容终于摆脱捽然遇袭的劣势,占得一着之先,但他并不打算松手。若能拉央土任家一起下水,对东海将更为有利。
  「蒲将军的提议,本镇并无意见。」他淡淡一笑,低头轻叩扶手。「若得娘娘应允,本镇自当遵从。打或不打,尙请娘娘示下。」
  适君喻听得一怔,附耳道:「将军!此乃激将,不可……」慕容柔打断他。
  「你瞧那山间流民,该有多少人?」
  适君喻闻言一凛,想起将军冷若冰岩沈静如山,连自己都知对方用的是激将法,将军何等睿智,岂能轻易上当?定了定神,低声道:「腱下粗粗一看,应有三五万人罢。」
  「估得保守了些,但相差不远。权作五万人罢。」慕容柔道:「五万人的部队,你想该有多少伍长、什长、百人队与统领?」
  适君喻长年在将军身边学习军事,一点就通,登时恍然。连五万名训练有素的军队,都须以军令严密节制,方能有条不紊;五万名流民蜂拥于山野间,简直跟火汤上之油没有两样,任何一点意料之外的小状况,都可能使这批数量宠大的乌合之众一瞬间失控,无论进退,都将造成难以阻挡的灾难。
  明白这点,适君喻发现情况远比想象中更糟。观察山间那片黑压压的蚁群动作,不难发现铁骑队逐渐撤向山道,于、邹二位统领奉有严令,未得将军之命,恐怕连尺寸都不敢退。防线不住被挤压后退,代表流民渐起骚动,若不能及时舒压,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已别无选择。
  适君喻想过施放号筒,或派死士穿过包围,向越浦驻军求援……但这些应变方略最终导向的结果,便只有武力镇压,无一例外。
  将军素来不受胁迫,但琉璃佛子的做法全然不顾满山权贵安危,甚至将皇后娘娘置于鼎镬刀锯,在流民生变以前,将军需要他亲口下达解散的命令;倘若连这着都失效,也只能领众人退入寺中固守,发号召来大军,在娘娘及无数显寊面前,上演一场惨烈至极的血腥屠杀……
  年轻的风雷别业之主束紧腰带,低道:「属下愿拼死一战,不敢辱命。」
  慕容柔点了点头,起身朝凤台拱手,朗声道:「战与不战,还请娘娘示下。」
  「妈的,又来这招!」任逐流气急败坏,扶剑回头道:「阿妍,妳莫要上当,这厮赚妳出头,替他做挡箭牌!妳要是一时心软掺和,不只圣上怪妳,连妳阿爹也要担干系!妳赶紧让那粉头小贼秃散了流民,真想帮他们,待返回平望,叔叔陪妳去求妳阿爹,要米要棉也就是一句。」
  耿照也劝道:「娘娘,将军不是不肯拯救难民,实是怕落人口实,为东海惹来兵祸……」阿妍突然抬头,一双美眸直勾勾地望着他,轻声道:「不说将军。
  耿典卫,你也希望佛子解散难民,任他们自生自灭么?「耿照摇头。」将军一直在想办法帮助难民。他让我将难民驱赶到白城山附近,方便萧老台丞和邵家主赈济收容。此法虽然颟预,但并非全无效果。「少年从没像此刻这样痛恨自己的口舌不够便给。将军的为难、朝廷的猜忌,还有那传说中的」密诏「……慕容柔不是什么完人,甚至不能算是善人,但他希望皇后明白:在难民一事上,慕容并不是她的敌人。
  他努力陈说着,直到阿妍姑娘叹了口气,又露出那种悲悯而无奈的笑容,就像她决心离开韩雪色时,曾满布悄颜的忧伤抻气。耿照心中一动,才发赀自己的鲁莽与自以为是;他所说的那些「将军的困境」,以阿妍姑娘的阅历、眼界以及所处环境,或许她从一开始就十分清楚,毋须他多费唇舌。但她的「困境」也始终如一,与将军并无不同。她叹息着,转头冲任逐流一笑。「看来这回,阿爹是大大不如慕容柔了。同样是为自己打算,人家到底还有良心的。」年轻的皇后坐直身子,笑得十分感慨。奇怪的是:明明决定如此艰难,在出口的瞬间,她却有种解脱似的快意,彷佛这么做才是对的。
  「慕容做了这许多,换我帮他一把啦。擂台要能解决问题,那就打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