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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棒槌 / 2021/06/28 08:34 / 31190 / 524
【小说】大明天下
穿越
武侠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21 06:28:30

第四百九十五章 雪旧恨瞻前顾後 添新愁阳错阴差
  一弯弦月挂在树梢,清冷月光透过碎裂轩窗,洒落室内。
  伴著一声低吟,李明淑被缚著双手缓缓吊起,双脚离地足有数寸,唯有踮著脚尖方能勉强站稳。
  丁寿如观摩什么珍稀事物般,绕著李明淑前後打转,李明淑本就身姿颀长,为夜探丁府又穿了一身紧身夜行衣,此时因踮脚故绷紧全身,周身曲线更是显露无遗。
  丁寿看得甚是满意,点点头吩咐道:「好了,你下去吧。」
  「老爷,」尹昌年将穿过房梁的另一端绳扣系在床柱上,忧心地望了满是愤懑的李明淑一眼,怯怯道:「可否宽宏饶过她这一遭……」
  「这里有你说话的地儿么?」丁寿声音倏地转冷。
  尹昌年心头一惊,慌忙低头道了句「不敢」,匆匆退了下去。
  「丁寿,你身为大明朝廷命官,如此欺侮藩国命妇,不怕天朝法度么?」见国中昔日尊贵无比的尹昌年唯唯诺诺,李明淑怒火满腔,厉声娇叱。
  「怕自然是怕啦,」丁寿咂咂嘴,摩挲著下巴道:「不过你去问问大妃殿下,她定然不会道出本官什么不是,至於殿下你么,夜入官宅,持剑行凶,似乎怎么看,这理都在本官这一方吧?」
  李明淑看著丁寿一脸得意,粉面涨得通红,愤愤道:「你我公平再决一场,倘若败北,要杀要剐随你处置,绝无二话,你可有胆量解开我身上禁制?」
  「没有。」丁寿把头一摇,怂得乾净俐落,今次得手纯是险胜,真教李明淑放开手脚,府里怕是没人能再制得住她。
  「你……」李明淑突然发现,当人不要脸到一定程度时,她的确毫无办法。
  「殿下且消消火,人在江湖,要学会拿得起放得下,败了便是败了,多说何用?」丁寿又绕著修长娇躯又转了一圈,在她身前立定,嘿嘿笑道:「不过你要公平较量,也未尝不可。」
  「哦?」李明淑心底又萌生一丝希望,还没等她详询,只听一声裂帛,长裤突然间被撕去一截,露出腿上紧实雪白的大片肌肤。
  李明淑一声惊叫,「你要做什么?」
  「不是要公平么?丁某赤身露体教殿下观赏了许久,殿下也该投桃报李,让在下也开开眼啊!」丁寿理所当然道。
  「呸!无耻,哪个愿意看你!」李明淑怒叱一声,别过脸去。
  「愿不愿都看了半天,殿下何必口不应心。」丁寿嘿嘿怪笑,又是几声裂缯,李明淑一套紧身夜行衣已被撕成条条寸缕,不由惊慌道:「你……你不要!」
  丁寿岂会听从她的,两手连撕带扯,不过数息间,李明淑身上除了贴身的一件轻纱襦衣,再无片缕。
  「啧啧啧,听闻殿下已年过半百,谁想这皮肤竟然还保养得如此宜人,比之年轻女子还要紧致养眼,」指尖挑起纱衣,丁寿啧啧称赞,眼前胴体肤白如雪,小腹平滑,光如凝脂,娇嫩酥乳随著女子呼吸微微颤动,两粒乳珠点缀在粉色乳晕上,如同鲜红樱桃,让人禁不住想扑上去啜咬一番。
  李明淑凤眸之中终於闪过一丝惊慌,「你……你不要乱来……啊!」男人的大手已然覆在自己胸前,抓住她右边那颗轻轻抖动的乳球,揉捏把玩。
  「你……放开……我!」心慌意乱之下,李明淑声音不觉有几分发颤,首次觉得自己这般无助柔弱,明亮双眸瞬间蒙上一层雾气。
  「放开?」李明淑本就生得玉容花貌,此时秋波含愁,泫然欲泣,更是平添了几分娇柔媚态,丁寿眼中透出浓浓欲望,到嘴边的食儿岂有放开之理,他加大力气揉搓著掌中嫩肉,邪邪一笑,「也未尝不可。」
  望著羞愤中流露出惊喜的秋水明眸,丁寿凑近娇靥,低声道:「只消殿下真心实意地唤一声」好相公「,在下便解了殿下身上禁制,如何?」
  李明淑一生醉心剑道,虽五十许人,仍是云英未嫁之身,岂会甘心受丁寿这般折辱,羞恼之下,一腿飞起,踢向近在咫尺的下流胚子。
  可惜她此时全身经脉被丁寿的搜魂指封闭,内力尽失,这一脚如何踢得中,玉腿才至半空,便被丁寿轻易抓在手中。
  抚摸著紧实光洁的小腿肌肤,目光顺著大腿瞥向毛茸茸的桃源洞口,丁寿不觉涌起一股莫名的暴虐之心,他舔了舔微微发干的嘴唇,狞笑道:「既然你这老骚货等不及要分开腿挨肏,二爷便成全你。」
  不等李明淑有所反应,丁寿又将她另一条腿抄起,大力掰开,紧密严实的宝蛤也被他这股蛮力扯开一道嫣红缝隙。
  李明淑心中一跳,不等她张口怒叱,丁寿已然将怒涨毒龙凑向她雪白的大腿根部,紧接著挺动腰身向前重重一撞,健硕阳根硬生生挤开紧闭肉唇,一下便没入大半。
  「啊——」李明淑陡觉下身好像被一根烧红的铁棒强行贯入,整个人仿佛都要裂开,疼得她冷汗直冒,不禁樱唇一张,发出一声长长娇吟。
  「殿下此时反悔,还来得及的。」丁寿体会著肉柱前端被紧窄穴腔不断挤压吸吮的舒畅快感,尚有心低声调笑。
  李明淑俏脸一扭,别向一旁,既然陷身敌手已遭狼吻,多说还有何益,一切随他去吧,自己断不能屈身告饶,丢了李氏王族的颜面。
  「殿下既心意已决,便恕丁某不恭了。」
  对方不肯认输服软,丁寿乐得畅所欲为报仇雪恨,伴著一声轻笑,李明淑随即感受到那根深深进入身体的粗壮巨物开始不停抽动,下身又痛又涨,疼得她眼泪都险些流下。
  「你这……恶贼……断不……会有好下场……呀!」男人每一次动作,李明淑感觉下身仿佛都被撕裂一般,不由疾首蹙额,咒?不停。
  丁寿不理恶语,埋头耕耘,昂扬巨物破开细窄花径,一次次蹂躏撞击著娇嫩花蕊,低头瞧著棒身上带出的缕缕血丝,戏谑道:「公主殿下这等年岁,还没招赘驸马,莫不是朝鲜三千里江山寻不到一个男人可以填满你这骚穴的,非要等著本官与你开苞见红?」
  「殿下小穴好紧?,等闲人怕是三五下就被夹得丢盔卸甲,幸得遇见丁某人,定服侍得殿下满意,哈哈……」两臂抄著粉嫩腿弯,丁寿手托圆臀,挺耸不停。
  耳边淫词不断,下体幽径又被那根巨阳肆无忌惮地抽送挺动,李明淑欲哭无泪,只是不停扭动腰身想要挣脱抗拒,可她如今俏臀悬空,两腿都在男人臂弯操持之中,这般弱柳扶风的轻微摆动,非但未能脱了掌握,反激起他滔天兽欲。
  「殿下果然识得妙趣,才经破身便这般懂得迎合男人,本司胡同的那些婊子怕都不如殿下骚浪……」丁寿哈哈狂笑,挺动巨物,一口气不停歇地连耸了百余下。
  李明淑被他顶得美目翻白,险些背过气去,那根丑陋物事如巨杵般填满了她整个穴腔,一下下捣在她的花心深处,才经人事的娇嫩宫苞不堪征伐刺激,胀痛之余,一股麻酥酥的感觉渐渐自花蕊处升起,如电流一般逐渐传遍全身,她被这奇怪滋味折磨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头乌黑秀发随著螓首乱摆,挂在男人身侧两只秀足更是绷得紧紧,十根红白分明的纤巧玉趾时而分张如伞,时而蜷曲似兰,真个百爪挠心,欲仙欲死,突然间臀儿不禁抖了几抖,一汪春水喷溅而出。
  「才这么几下就出水了,李氏王族的女人果然够骚浪……」丁寿抱著李明淑修长滑腻的两条大腿,一下顶到尽头,将穴心花苞都撞得凹陷了几分。
  「哎呀……你胡说……啊……」李明淑想要矢口否认,男人却将肉柱抵在花心上快速研磨了数下,透过马眼溢出的天魔真气蚀骨销魂,又激得她娇躯轻颤,忍不住轻声呻吟,急促喘息了几声。
  「我胡说什么了?殿下嘴上硬,下面这张嘴可是诚实得很啊,一直咬著丁某的菇头舍不得松口啊……」丁寿轻轻晃动著屁股,得意洋洋。
  「你……」李明淑无话可说,便是强嘴,身子却做不了假,方才泄身的花心余韵犹在,本能地颤抖抽搐,的确如婴孩小嘴般裹著肉龟一吮一吮地,教她辩白不得,只能徒增羞辱。
  李明淑索性咬紧银牙,打定主意不再发出声音示弱,将愤怒、仇怨、及羞愧不安尽数埋入心底,恨恨地瞪著身前夺走自己贞洁的男人。
  「嗯?不说话了,好,用心体会也是一样。」丁寿对眼前能吃人的眼神视若无睹,有了淫液润滑,棒儿如鱼得水,进出抽送间更是方便畅意,粗壮阳根狂风暴雨似地狂抽猛插,每一挺送都尽根而入,直刺女人花心深处。
  唧唧水声由二人紧密结合的性器处不断传来,李明淑虽抑住声音,偏身子不听使唤,泄身之後,秘处痛楚渐消,腾起层层酥麻快感,娇靥上很快便泛起一片嫣红,顺著面颊延伸到耳後、颈下,迅速布满全身,整个娇躯如桃花般粉红娇艳。
  一次次泄身的快感如潮涌向脑海,李明淑感觉身子逐渐发沉,心儿却愈加轻盈,仿佛随风飘荡,不知游向何处,那根狰狞巨阳将自己下身填得满满当当,那种饱满充实的膨胀感又教自己浑身发烫,回首半生,钻研剑道,似乎从没得到过这般飘入云端的梦幻快乐,难道这便是所谓的鱼水之欢?她不由暗暗後悔,也许自己趁芳华之时便该成亲嫁人,早日享受这浸透骨髓的男欢女爱……
  烛台堆泪,时间点点流逝,李明淑几乎已沉迷在这销魂透骨的淫戏之中,子宫中的酥麻感越来越强烈,每一次痉挛宣泄都教她全身震颤,娇吟不绝,她嗓音已然嘶哑,粉红娇躯汗水淋漓,如从水中捞出一般,唯有花房苞宫在男人阳物的挑逗戳弄下,阴精像山洪暴发般汹涌而出,浇灌在火热肉龟上,又被顶端马眼将其中精华一滴不剩地吸纳乾净。
  失魂落魄的李明淑不知自己阴元正在大量流失,再这般下去,不消片刻,她不但内力大损,还会因此香消玉殒,有性命之忧,更没发现此时的丁寿,额上青筋暴现,一双黑眸已转为血红赤色,诡异骇人。
  丁寿一下又一下地向前挺耸著,好似打夯般机械运动,每次都撞得李明淑娇躯震颤,颤巍巍的娇艳香峰红艳艳来回跳跃,勾人眼球,他忍不住大张嘴向著一颗粉红樱桃咬了下去。
  「啊——」李明淑引颈痛呼,一双被缚玉手攥紧成拳,皓腕上细长绳索都深深陷入肉中。
  这一声惨叫也让丁寿猛然警醒,回过神来的他发现李明淑美目半闭,娇躯绵软没有一丝力道,樱唇更是青白得毫无血色,暗道一声不好,这一放开手脚,没留神险些又肏死了一个。
  丁寿急忙收拢丹田真气,停止天精魔道运转,探探她的鼻息,庆幸发现得早,还来得及修补阴关,只是李明淑如今模样,怕是经不住这般征挞,托著娇躯猛干了半宿,他两臂也微微酸乏,当即挥掌如刀,将梁上绳索割断。
  晕晕沉沉的李明淑玉面朝下被丢掷在一张四出头官帽椅上,坚硬冰冷的椅背硌得她柔软胸腹生疼,神智也清醒了几分,发觉自己虽从梁上解下,但仍旧缚著双手,两腿岔开跪在椅子扶手上,玉臀悬空高翘,男人正趴在她的背後连连进击著。
  这等如野犬交媾般的丑态让李明淑羞愤不已,不过未多久她便无暇记挂了,虽然这个姿势因有臀肉阻挡,不像方才正面交合毫无遮拦直抵花心,但阴关被肏破之後的身体敏感无比,菇头龟棱一次次刮蹭穴壁嫩肉也让她身体迅速起了反应,颦著眉儿低声呻吟,呼呼娇喘。
  「啪啪~~」背後男人忽然加快了速度,坚实小腹猛烈撞击著雪白圆臀,饱满雪丘激起层层臀浪,挂在椅背後的一双玉乳也在半空中一荡一荡的,泛起迷人乳波,连坚实的黄花梨官帽椅也在男人顶撞之下「咯吱咯吱」地向前轻移。
  在清脆绵长的肉击声中,丁寿挺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忽然俯下身子,两手握住晃荡椒乳,下身用力狠顶了十余下,每次顶插都深入花房,仿佛恨不得直接将身下人刺穿扎透。
  「呀——」花心剧颤,雪白乳肉在男人紧攥的掌心中扭曲变形,李明淑又疼又爽,在一阵颤栗中再度泄了身子。
  「啊——」丁寿同样一声大叫,火烫巨阳如开了闸门,一股股滚烫热流喷薄而出。
  那如岩浆般滚烫的男人精华射得李明淑娇躯乱颤,每一股热浪都冲击得她全身哆嗦,连抖了十几下,才软伏在椅背上吁吁喘息。
  「总算是……完了……」李明淑长发凌乱,香汗透体,不自觉心中暗松了一口气,身子虽酥软得提不起一丝力气,神智却恢复了一丝清明,瞬间心头痛如刀绞,方才怎么了?究竟是什么邪神作祟,使自己变得如此淫荡,与这个囚禁怿儿,淫辱李氏宗亲的恶贼这般狎玩淫戏!
  可算及时出来了,丁寿吐出一口浊气,适才趁著泄身将李明淑阴关修复,好歹保住了她性命,奶奶的,若是再不小心活活干死一个,二爷以後怕都要有心理阴影了。
  慢慢支起身子,丁寿打量著身下女子,那件轻容襦衣早已被香汗润湿,紧贴在光滑玉背上,若隐若现的优美曲线显露眼前,让人食指大动,嘿嘿,天精魔道可以不用了,这可餐秀色却不能就这般就浪费……
  李明淑羞愧自责,男人那根物事还在自己体内,想想便教她耻辱不已,凤目流波,透过蓬松秀发乜斜身後人,冷声道:「你弄完了,从我身上滚开!」
  用手指帮著梳理了下女人的乌黑长发,丁寿俯身在精致细巧的耳坠上吻了一口,低声笑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殿下莫说这般煞风景的话,今夜——还长著呢……」
  李明淑觉到体内那根软绵巨物陡然一涨,又变得坚硬如铁,将穴腔塞得满满,她顿时芳心乱跳,俊目斜?,惊惶道:「你……又要么?!」
  丁寿已然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她,壮硕阳根蓦地再次深入,这一下又深又狠,顶得李明淑整个人身子前倾,螓首高高昂起,发出一声长长嘶鸣……
  
  雄鸡破晓,红日初升。
  外间守候的尹昌年近乎一夜未眠,里面不时传出似痛苦似舒畅的串串娇吟与激荡狂呼,彻夜未息,实不知李明淑受了怎样的一番折磨羞辱,直到五更里间才逐渐没了声息,这突如其来的宁静反更让她心生忐忑,忧心李明淑的生死祸福。
  畏于丁寿淫威,尽管坐卧不宁,尹昌年还是不敢踏入里间半步,幸好天亮後终於来瞭解围之人。
  「大妃殿下,老爷可起了?」即便尹昌年如今在後宅中干的不过是一暖床仆妇的活计,谭淑贞还是依旧敬重如常。
  盼望终於来了由头,尹昌年对这位素来和善的丁府女管事期冀问道:「谭管事,寻大人可是有要事?」
  谭淑贞微微一笑,「有客造访,我来通传老爷。」
  「什么人啊?」里间房门打开,赤身裸体的丁寿缓步走了出来。
  谭淑贞对丁二爷这副尊容早已是见怪不怪,敛衽施了一礼,便道:「是顾家小姐。」
  「采薇?她这么早来莫非是出了什么事?」丁寿心中犹疑,急吩咐道:「去给我取件衣服来。」
  谭淑贞听命转身去东次间柜中寻备用衣袍,丁寿低头看看自己胯间秽迹,微微皱眉,扯过尹昌年便摁跪了下去。
  尹昌年见丁寿往下体指了指,立时会意,抡圆舌头便开始为他清洁身体,待谭淑贞取了衣服过来,二人立即帮著丁寿穿戴整齐。
  丁寿振振衣袖,随口嘱咐谭淑贞道:「里间轩窗和床都坏了,回头安排人置办一下。」
  「是。」谭淑贞虽然心中讶异为何好端端地坏了许多家什,却没有多问,只是低头应声。
  丁寿扭头见尹昌年心神不宁地偷眼觑向里间,不耐道:「别看了,进去给她安顿一下,再准备点参鸡汤给她补补身子。」
  尹昌年忙不迭点头称是,三步并两步冲进了里间。
  「啊!」尹昌年双手掩唇,只见眼前的李明淑一丝不挂大字型躺在床上,两只玉臂外撇,雪白皓腕上还绑著她那件撕碎的白色纱衣,另一端则系在床头前後脚柱上,如云秀发乱蓬蓬铺在枕上,玉颊上酡红未退,两眼失神,空洞洞地望向破裂床顶,鲜红樱唇微张,露出几颗莹白贝齿,全身上下缀满细密汗珠,如玉肌肤上遍布清晰可见的齿印与青紫掐痕,一双玉柱般浑圆的修长大腿微微曲张,腿根肌肉不自觉地仍在抽搐震颤,芳草桃源处一片狼籍……
  
  「采薇,可是出了什么事?」丁寿步履匆匆转到堂前。
  顾采薇正在转目打量厅堂布置,闻听这话也是一愣,「没有啊,大哥为何这般问?」
  「恁早赶过来,还以为你有什么急事呢?」丁寿这才松了口气,摇头苦笑。
  听出丁寿语含关切,顾采薇甜甜一笑,「谢大哥关心,其实小妹还真有一桩事,呶,你看!」
  「请帖?」丁寿疑惑接过顾采薇手中烫金请帖,打开之後便是一怔,「令尊寿宴请我?」
  「是啊,三日後家父做寿,还望丁大人届时大驾贲临。」顾采薇似模似样地作了一揖,歪头浅笑。
  「这……」顾老头还则罢了,那母老虎若是照了面,还不得一剑劈了二爷!
  丁寿心头犯难,踌蹴道:「大哥我最近公事繁忙,神机营里还有许多军务待处理……」
  顾采薇笑容顿敛,「大哥是说来不得?」
  丁寿为难地搔搔头,愁眉苦脸道:「实在是抽不开身?。」
  顾采薇小脸一垮,背转身坐到一边,垂首不语。
  见这妮子怏怏不乐,丁寿暗暗叫苦,涎著脸凑上前,「采薇,非是大哥不愿,实在是人在公门,身不由己……」
  顾采薇嘟著樱唇,低头摆弄著腰间裙带,「几杯寿酒能用多大工夫,亏人家特意为你写了帖子,你倒好,一点面子都不肯给!」
  我就说二爷和顾北归也没甚交情,他无端请我干什么,原来是你这丫头起的由头,不过这情面是愈加抹不开了,丁寿心里直犯难。
  顾采薇愈想愈是难过,「师父师姐她们早早便回峨眉了,爹这几日心绪不佳,娘又要闭关,大寿的日子我连个说话的人都寻不见,你也不知体谅人家这番苦心……」
  「非是大哥不体谅,而是……等等,你说你娘要闭关了?」
  「早先不是和你说过,娘每月这一日都要闭关练功的,」顾采薇俏目一翻,横了丁寿一眼,「人家说的话你总不放在心上!」
  「话当然是记得的,」丁寿讪讪摸了摸鼻子,不确定道:「只是没想到伯母连顾老伯的寿宴也不肯露面?」
  「以前只是家中亲友聚在一起时娘也是肯破例的,只是後来爹名气越来越大,她嫌爹净招些不三不四的酒肉朋友,与爹争执过几次,索性再也不露面了。」
  顾采薇没精打采,显然对两位高堂为此闹别扭有些不以为然。
  哈哈,凤夕颜那娘们不出现,二爷还怕个屁啊!丁寿心花怒放,拍著胸脯道:「妹子勿忧,三天后大哥一定到。」
  顾采薇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公务繁忙,抽不开身么?」
  「喝几杯寿酒能用多大工夫,再说还有采薇你这份苦心在,大哥便是百忙之中也一定抽出身来,为顾老伯庆贺。」二爷毫不介意把刚才说出口的话捡起又吃了回去。
  可惜这回顾采薇却没往日好糊弄,一脸犹疑道:「一会儿说不来,一会儿又说来,到底是怎生情状,你说个清楚!」
  「这个……」丁寿搔搔头,「实不相瞒,大哥昔日无状,得罪过令尊。」
  「我爹?」顾采薇慌得站了起来,本想著借寿宴之便将丁大哥引荐给爹爹,怎知他们昔日还有过节,她心悬不定,忧心道:「怎生得罪的?」
  「当日大哥初来京城,官卑职小,宦囊羞涩,在银钩赌坊不识令尊当面,闹了些误会……」丁寿考虑今上颜面,未敢将小皇帝扯进来,只是将那日银钩赌坊诈赌之事简要说了一遍。
  顾采薇听了忍俊不禁,「原来大哥与爹早就认识了……」
  「惭愧惭愧,实在羞於见人。」丁寿故作羞惭。
  「有什么可惭愧的,爹常说不管穿窬剪径,还是坑蒙拐骗,都是人家的本事,你自己不察教人占了便宜,是道行不够,怨不得旁人去,大哥不必放在心上。
  」顾采薇宽慰道。
  顾老儿不愧「赛孟尝」之称,还真有孟尝君豢养鸡鸣狗盗之徒的那点意思,丁寿心底翻了个白眼,拍著脖子道:「顾老伯纵不见怪,但令堂修罗仙子名满江湖,传闻素来嫉恶如仇,愚兄实在担心这颗项上人头啊!」
  顾采薇「噗嗤」一笑,「哪里便这般严重,娘年轻时虽然辣手无情,但惩办的多是奸恶淫邪之徒,哪里还顾得到你这诈几个银钱的小手段……」
  言至此顾采薇俏脸微微一红,「我从小便听娘说过许多她行走江湖时夜走千家,劫富济贫的往事,哪件还不抵你这点小事!」
  不知道偷看你娘洗澡算不算小事?丁寿腹诽一句,面上堆笑道:「原来伯母也是这般不拘小节,愚兄却是想得多了,想来采薇女承母业,与大哥我可算物以类聚……」
  「谁和你是一类啦!」顾采薇娇嗔一声,再度背过身去,与方才怄气相比,此番却是女儿家撒娇含羞,芳心可哥。
  丁寿呵呵一笑,忽然心中一动,「采薇适才说顾老伯这几日心情不好,究竟什么缘故?可与大哥说说,免得到日子不小心触了老伯霉头,再惹他不快。」
  丁寿这般在意自家长辈,顾采薇心头甜丝丝的,莞尔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爹素来爱热闹,往年过寿这时候家中五湖四海的豪杰早聚集了不少,今年却冷清了许多,有些感怀罢了……」
  「这却是为何?」丁寿纳闷,就算顾北归平日结交的都是酒肉朋友,可顾老头如今还是手眼通天,见人撒钱的「有求必应」,远没到人走茶凉的时候,怎地恁快便感受到世态炎凉啦!
  
  「还能是为什么?都是刘瑾那老阉狗干的好事!」荒宅之中,张茂满面怒气,愤愤不平。
  「柳尚义和甯杲那两个狗官奉刘瑾之意行事,在北直隶境内日夜捕盗拿贼,那姓甯的还奏立什么什伍连坐之法,真定广平那几个府县没一天消停的,百姓一见了生人立即就报官,那些绿林草莽很多都是有案底的,经不起查,不少人连京师城墙都没看见,便折在了路上,我能有什么法子!」
  「他们可会泄露圣教谋划?」遥遥相对的白袍蒙面人攒眉问道。
  「那倒不会,我并没向他们交实底,只说是京里面有一笔大买卖。」张茂摇摇头道。
  「不提前告知,就不怕他们遇事退缩?」
  张茂不屑冷笑,「那班人目无王法,眼里只有银子,若晓得是进宫抢皇帝老子一票,怕是做梦都会笑醒!」
  白袍蒙面人负手轻踱了几步,沉声道:「那些人也都是积年惯匪了,连一些鹰爪孙都应付不来么?」
  「呸!」张茂恨恨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愤然道:「六扇门那些龟孙自打换了主子,一个个鼻子都像狗一样灵,况且其中本就有不少绿林中人卖身投靠的,两边都是熟人熟面,怎么绕得过去!有机灵的改头换面,专走荒野小道,不过这路程上便耽搁不少,一时半刻还到不了。」
  「谁能想到,方兄弟遇难,竟给圣教大计带来如许麻烦!」白袍人喟然一叹,转首道:「咱们的人多是身家清白,应当无碍吧?」
  「陆陆续续进城了几百人,可这安置又成了问题,他们都是外乡人,在京中没有落脚的地方,是个麻烦事。」张茂答道。
  「可以分散开借宿民家或赁下几处房子,不要住客栈,太招人注目,更不要聚在一起,免得被人一锅端掉。」白袍人嘱咐道;「京师上下都是厂卫探子,万不可掉以轻心。」
  张茂轻哼了一声,「若是王玺那个香头还在,有他们那些地里鬼,何必这般麻烦!」
  王玺等人俱是大行分堂座下弟子,结果被眼前人不声不响做了弃子,若说张茂心无芥蒂,那是绝无可能。
  「嗯?」白袍人面巾上露出的庞眉轻挑,眸中电光闪闪,看得张茂心中一跳,立即凝神戒备。
  「为了圣教伟业,你我性命尚且随时可弃,王玺等人又算得什么?」白袍人收回目光,轻声言道。
  张茂松了口气,闷声道:「那如今京中连个熟门熟路的向导都没有,教众散居各处,举事时又如何聚齐人马?」
  「京师中百业汇聚,让他们扮成小贩,走街串巷,熟悉京师各坊道路,也可再等等那些被阻拦在途中的各路响马。」
  张茂无奈点头,「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
  白袍人又叮嘱道:「记住,只是白天挑篮卖货,夜间且不可妄动,如今京城盘查得严,避免多生事端。」
  张茂狐疑道:「莫非朝廷那些鹰犬嗅到了味道?」
  白袍人摇头苦笑,「是彩蝶门的小淫贼招惹了锦衣卫闯出的祸患,我等算是无妄之灾……」
  
  丁府後宅。
  「明淑,且吃上一点吧,你这样身子吃不消的……」尹昌年举著汤匙,凑到李明淑乾涩唇边。
  玉颊扭向一边,李明淑看也不看尹昌年一眼。
  「唉!」尹昌年幽幽一叹,「你这又何必呢?事已至此,不妨就认命吧……
  」
  「如你般让人呼奴使婢的差遣?」李明淑唇角微抹,冷笑道:「我宁可一死!」
  「你当我不想死嘛?若非为了怿儿,我早便寻短见了!」尹昌年想想这段时间所受屈辱,悲从中来,掩面低泣,抽噎著将母子经历略述了一遍。
  「该死的恶贼,竟无耻到要胁孤儿寡母,枉为天朝重臣!」李明淑咬碎银牙,指尖都陷入掌心肉中。
  尹昌年抹抹眼泪,悲声道:「我也想开了,只要怿儿後半生平安无忧,随他怎么作践羞辱,权当是我母子宫变谋逆的报应!」
  「我却不甘心!」李明淑眸中怒火燃烧,恨声道:「今日之耻,来日定要他加倍偿还!」
  「你如今功力全失,报仇之说实在太过缥缈,还是想想如何好好活下去才是正经。」尹昌年再度端起手中参汤,柔声道:「来,先吃了它。」
  李明淑看著白瓷汤匙中黄澄明亮的汤水,静默半晌,忽然道:「你放我走!
  」
  尹昌年玉手一抖,匙中汤汁都洒出一半,「我?」
  「你在这府中日子久了,定然识得路径,放我出去,待我恢复功力,再来救你和怿儿,杀了丁贼报仇雪恨。」
  「不不不,」尹昌年连连摇头,如避蛇蝎似地起身急退了几步,「那人手段厉害得很,不说你能不能逃出府去,若是让他知道了是我放你离开,定然会对怿儿下毒手的。」
  「你这般瞻前顾後,难道一辈子窝在这里受那丁贼淫辱不成!你当日宫变反正时的决断算计都哪里去了??弟怎么娶了你这个没用的女人!」李明淑厉声怒叱。
  尹昌年被骂得不敢抬头,默默垂首道:「明淑,我晓得你看我不起,如今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可我没有法子,只要怿儿能好好活著,再怎样我都无谓的,百年之後……地下任由成宗大王处置吧!」
  将参汤放在床前小几上,尹昌年掩面奔出,却正撞进准备抬脚而入的丁寿怀中。
  「大人!」尹昌年跪倒请罪。
  丁寿向里间摆摆头,「她怎样啦?」
  「还……还没吃呢。」尹昌年低声回道。
  「嗯?」丁寿略带不满,绕开尹昌年进了屋子,望著床上李明淑喝问道:「
  为什么不好好用饭?」
  李明淑不答,一瞬不瞬地直视丁寿,眼中掩不住的腾腾怒意。
  丁寿被她看得火大,一个箭步闪到床前,捏住李明淑雪白面颊强迫她张开樱唇,另一手取了参汤,径直灌了下去。
  「想饿死自己?没那么容易,爷不想让你死,你就给我好好活著!」手中参汤一半灌入李明淑咽喉,另一半洒了满床,丁寿毫不在意,直到碗中参汤涓滴不剩,他才松了手。
  「咳咳……」李明淑被呛得涕泗横流,才脱丁寿掌握便伏在床头一串剧咳。
  「乖乖听话不就免遭这份罪了?」丁寿摇摇头,满是无奈地将空碗拋给尹昌年。
  「呸!」李明淑忽然抬起头来,一口香唾朝丁寿脸上喷去。
  丁寿猝不及防,短短错愕之後,抬手便是一记耳光,打得李明淑娇躯翻转,重重栽在床头。
  「臭娘们,给脸不要,看我怎么好好收拾你!」丁寿跃上床,骑在李明淑光溜溜的腰背上,开始撕扯自己衣服。
  「大人,明淑她昨夜才破了身子,下面创伤未愈,怕是再经不起您宠幸……
  」尹昌年忧心李明淑身体,跪在地上弱弱帮腔。
  「闭嘴,你若是放心不下,就脱光了跪在一边等著接棒,要不然就给我滚出去候著。」丁寿不满喝道。
  尹昌年身子一颤,瞧瞧床头无力挣扎的李明淑,终究放心不下,默默宽衣解带。
  丁寿解了衣物,抬腿从李明淑腰身上跨过,去了背後压制,身下人急速爬向床内躲避。
  才向前爬了两步,便被男人扶住腰跨猛地向後一拉,盈盈臀肉撞在男人坚实小腹上,泛起一层肉浪。
  赤条条的尹昌年跪在床前,目光正好可以看见那翘起圆臀,只见丁寿的手指从隆起阴阜间轻轻滑过,挑拨著牝间毛发,自己适才帮著李明淑擦拭清理过身子,黑幽幽的毛发半湿半润,乱蓬蓬挡在桃源洞前,红肿未退的蜜唇肿胀如桃,当中裂开一道红艳艳的缝隙,可以瞧见内里细腻光滑的粉红嫩肉,让她惊奇的是,丁寿似乎对牝户兴趣不大,并没在花瓣间逗留太久,而是攀援而上,掰开圆润光洁的臀瓣,修长中指戳进了那浅褐褶皱的漩涡中。
  「啊——」李明淑身子颤抖,声音中多了一分慌张,「你……你要……干什么?」
  因紧张而剧烈收缩的肠道肌肉夹得手指有些发痛,丁寿嘻嘻笑道:「干你啊,昨晚上已经干了一夜,不会觉得陌生吧?」
  「那里……不行!不能……干那儿!」长发遮掩了半个秀丽面颊,李明淑微微侧首,透过散乱长发间的目光中,更多的是惊惧求恳。
  「这怕是由不得你,」丁寿抚摸著肩上旧伤,坏笑道:「昨儿个的是还本金,眼下的才是利息呢……」
  「不……不要!」在李明淑心慌意乱的呼叫声中,尹昌年清晰见到那根怒涨巨龙一寸寸地没入到紧窄菊蕾中。
  「啊——」一声长长悲吟,李明淑整个身躯都被顶得弓了起来,像一朵风中雏菊,凄美且无助。
  丁寿按住光溜溜的圆臀,腰身向上提了提,再一次深深顶入,震颤的玉臂猛地扯紧了身下的湖丝床单,细碎贝齿在娇艳樱唇间留下一排浅浅血痕。
  混浊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声几乎同时响起,尹昌年看见,几滴晶莹闪亮的清泪在素来倔强高傲的李明淑眼角间流转数下,终於无声垂落……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2/07/01 14:49:01

第四百九十六章 庆寿宴神鬼咸集 谋盗魁官匪同心
  赛孟尝交游广阔,五湖四海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还没等到大寿之日,便有远方旧友故交陆续前来拜贺,哪怕往日无甚交情的,只要肯赏脸来道一声贺,那便是顾某朋友,自该妥善款待,若在京中无处落脚,便由顾家安排客舍下处,顾北归身为一方大豪,宅邸自是不小,安排几百江湖朋友绰绰有余。
  待得寿诞之日,顾府更是客似云来,络绎不绝,顾北归纵然豪爽好客,也不得不将人分个三六九等,那些头面人物与名门子弟自然要亲身迎候,延请堂上入座,至于那些名声不显或者黑不黑白不白的所谓草莽英豪们,只好委屈交给门下人等接待,大院内摆开流水宴席,酒肉管够,尽力让江湖朋友尽兴而归。
  黑油大门外八个身着黑色直裰的家院专门负责迎宾待客,还未到晌午,便一个个累得腰酸背痛,汗如雨下,嗓子眼更是如同冒火一样,干得难受。
  「我说哥几个,咱老爷搞恁大阵仗,好似流水般撒钱,到底图个甚啊?」趁着中间空闲,其中一个捶着僵直老腰,对身边同伴小声抱怨。
  「过大寿不就图个热闹,你做好自己本分就是,休要多舌生事。」八人中一个老成稳重的提醒道。
  抱怨的那个撇了撇嘴,不服气道:「我不也是替主家忧心么,那许多贺客长相凶恶,瞧着便不似善类,咱府上来者不拒,别到时候惹了什么麻烦……」
  「嘘——」老成的那人心虚地向门里张望一眼,转头斥道:「咱老爷什么名号你又不是不知道?哪用得着你来操心这些!当心教上面的听见了,说你慢待客人,再挨顿好打岂不冤枉?」
  抱怨那人也觉失言,悻悻捂住了嘴巴,不敢再多话,恰此时门内走出一个绸衫汉子,笑问道:「什么冤枉?且与我说说。」
  「庞总管!」八个人齐齐行礼。
  「你们适才在说什么?」汉子笑道。
  「没甚事,不过趁着空闲饶舌几句。」老成那个急忙掩饰,其余众人也随声附和。
  汉子皱了皱眉,「都打起精神来,老爷大寿,来来往往都是贵客,安排你们几个迎宾代表的是咱府上的门面,再胡扯什么闲话,让客人瞧见还以为顾府没有规矩!」
  众人垂首称是,汉子又道:「你们的辛苦我也晓得,放心,待寿宴过后亏不得你们哥几个。」
  「小的们就先谢过庞总管了。」众人果然喜形于色,精神倍增。
  汉子还要再提点几句,忽见街上一个轻裘朱履的青年缓步走来,待得近前拱手一礼,启齿笑道:「请问此处可是顾老英雄府上?」
  「正是,在下庞文宣,乃顾府总管,敢问公子上下?有何指教?」来人虽是安步当车,并无前呼后拥的车马随从,但观其服饰气度,庞文宣也不敢轻忽,躬身回礼。
  「在下丁寿,专为顾老英雄贺寿而来。」丁寿从袖中取出请柬递上。
  今日寿宴虽然来者是客,但能得到顾府发出请帖的非是豪强显贵,便是顾北归故交好友,庞文宣立时又慎重了几分,躬身双手接过请柬。
  「您是锦衣卫丁大人?!」看了请柬庞文宣登时面色一变,初听丁寿姓名他还只是觉得耳熟,未曾多想,一看帖上书写的官职名讳,如何还不晓得当面何人!
  「不才正是,今日乃顾老英雄五十大寿,在下特来拜会,还请庞先生代为引荐。」丁寿笑语晏晏,称得上谦逊守礼。
  庞文宣却暗暗叫苦,按说丁寿这等身份,便是主人亲到大门迎候也不为过,只是去岁因郭小侯爷之故,这位爷早成了府中上下避之若浼的对象,今次从未听说寿宴请了他来,他又从何处弄到请帖,真个莫名其妙!
  可即便人家没有请柬,堂堂锦衣缇帅亲身来贺,顾府也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只是如今郭勋正在堂中上座,要是再把这位引了进去,这二位虽说都穿着飞鱼服,可一个贵胄勋戚,盛气凌人,另一个天子近臣,位高权重,万一天雷勾地火,针尖对麦芒,当堂翻起脸来,怕是主人面上也不好看。
  庞文宣心中犯难,面色如常笑道:「原来是丁大人大驾贲临,小人失敬,万请恕罪,请稍待片刻,小人这便去禀告主人。」
  自己既做不得主,便由主家来拿主意,多少有个提前防备,将这二人分开安置,庞文宣暗中定计,想先稳住丁寿再说。
  丁寿今日打定主意要在顾家人面前留个好印象,当即颔首称是,庞文宣立即命人好生招呼,他转身疾步进了府门。
  「这位爷,可要给您搭把椅子歇歇脚?」门外八人既然充当礼宾,都是有些眼色的,不好就这般冷落了客人。
  丁寿微微一笑,「有劳,一点小意思,请诸位喝茶。」
  一个外织锦绣的小茄袋落在了搭话人的手里,那人只觉手中一沉,好奇地解开了袋子,一看之下不由一声惊呼。
  旁边几人不解地也都围凑了上来,「金子!!」只见里面满满一袋的金瓜子,怕不下二三十枚,众人不禁瞪大了眼睛,齐齐倒抽了口凉气……
  
  顾北归大步流星向外行去,后面还跟着亦步亦趋的庞文宣及欢欣雀跃的顾采薇。
  「你这丫头,贸然给人下了帖子,怎么也不提前知会爹一声?」顾北归边走边埋怨宝贝女儿。
  「看爹前几日心情不好,没敢乱打扰。」顾采薇吐舌头扮了个鬼脸,没敢说是担心老爹不允,她才来了个先斩后奏。
  「文宣你也是,丁大人何等身份,怎好将人挡在门外,请进门房先用些茶水点心也好啊。」埋怨完闺女,顾老头又开始责怪管家。
  请进来容易,万一您老最终不见人家,到时候再想送走可就难咯!庞文宣暗暗嘀咕,应声道:「老爷教训的是,文宣思虑不周。」
  「爹,您快些啊,别让人家等急啦!」顾府宅邸广大,从正屋到前门要穿过几个院落,院中俱是划拳行令的贺寿人等,见了寿星公纷纷举杯庆贺,顾北归少不得一番应酬,却教一旁顾采薇芳心不耐,连连跺脚催促。
  「一个姑娘家,这般毛躁躁的成什么样子!」顾北归见女儿恨不得要奔跃飞起的样子,立时攒眉呵斥,「也不怕让客人见了笑话!」
  「好好好,女儿不对,可爹您也快着些啊,让客人在门外久候也是咱们招待不周不是?」顾采薇拽着老爹,连推带搡往府门前走。
  「你这丫头啊……」顾北归摇头叹气,别无他法,只好随着女儿一路前行,在门内照壁处方停下脚步,想着再叮嘱几句:「丁大人身份尊贵,你等不可失了礼数,还有薇儿,爹适才嘱咐你……哎!」
  「知道啦!」顾采薇等不及老爹说完,轻盈身姿如燕投林,绕过照壁石飞了出去。
  「老爷,您请。」庞文宣低下头,尽力不去看顾北归那张难堪的老脸。
  「人呐?庞总管,你不是说人在府门前嘛?」顾采薇立在门前,左顾右盼,半个人影儿也没见到。
  面对主家质询,庞文宣也是一脸错愕,「明明安排人照看的,怎得全都不见了影子?」
  顾北归忧心忡忡,「莫不是丁大人恼了咱们怠慢,已然打道回府了?」
  「丁大哥才不会恁般小气!」顾采薇对父亲贬低心上人气量的猜度甚为不满,翘首呼道:「丁大哥,你在哪里?」
  「薇儿轻声些,」顾北归听了女儿的称呼直皱眉,不满道:「让旁人听了成何体统!既然丁大人已然……」
  「不才恭候多时。」
  突兀声音自后响起,三人匆忙回首,只见丁寿长揖到地,口中唱喏:「顾老英雄寿诞之日,末学后进丁寿特来拜会,祝前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老朽贱辰,何敢当缇帅亲临,寒舍真是蓬荜生……是你?」顾北归终于看清了来人相貌,微微一怔。
  丁寿摸了摸鼻子,窘笑一声,「当日银钩赌坊有眼不识泰山,失礼冲撞之处还请前辈海涵。」言罢嗔怪地瞥了顾采薇那妮子一眼,合着你没跟老爷子先通声气啊。
  顾采薇抿唇轻笑,贴着顾北归耳朵悄声道:「爹,丁大人对他当年诈赌的事可是耿耿于怀,不敢来见您呐……」
  顾北归爽朗大笑,「区区小事,缇帅何必挂怀,老朽开局聚赌,法理不容,说来还要感激大人法外开恩,网开一面呐!」
  「前辈客气。」丁寿谦辞客套,绝口不提去岁连吃闭门羹的糗事,顾北归也乐得装糊涂。
  「前辈寿诞,晚辈无以为敬,略备薄礼一份,望乞哂纳。」丁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锦盒递上。
  「缇帅客气,老朽愧煞。」顾北归双手接过,转手交给庞文宣,展臂延请,「大人里面请。」
  丁寿欠身道谢,与顾家父女一同进了宅邸。
  「庞总管,丁大人送的什么稀罕物啊?」那几个迎宾的不约而同都冒了出来。
  「你们几个适才死到哪里去了?」庞文宣没好气道。
  「小的请丁大人进了门房,给他搬椅子歇脚啊……」
  「小人给丁大人烧水沏茶啊……」
  「小的给丁大人捶腿揉肩……」
  「小的给……」
  「好啦,不要说了,尽是些不成器的东西!」庞文宣鄙夷地扫了一圈众人,往日又不是没见过京中权贵,至于这般丢人现眼的巴结么!
  「庞总管,打开让我们瞧瞧,长长眼吧……」几人还不死心,眼巴巴望着庞文宣手中的锦盒。
  念着待会儿也要登簿入账,庞文宣索性便应了手下所请,漫不经心地用指尖挑开盒盖,只见盒内软缎衬垫,正中明晃晃摆放着一颗明珠,大如龙眼,晶莹剔透,珠身上一圈毫光隐隐四射。
  庞文宣见多识广,一见此物便瞳孔一缩,惊呼道:「夜明珠!!」
  周边那几个更是挢舌不下,暗道:乖乖,好大的手笔!单只这颗珠子,老爷按今日排场再过个十次大寿,府里也有添头……
  
  顾北归引着丁寿穿堂过院,待到了正堂塞门前方停下脚步,「大人乃是贵客,理当延入上席首座,只是老朽平日结交多是市井草莽,恐他们不识礼数,冲撞尊驾,还是请入内堂,老朽少时便来相陪。」
  说完顾北归便对女儿连打眼色,顾采薇也跟着道:「是啊,丁大哥,我引你去内堂歇息吧?」
  丁寿今日来就是为刷好感的,顾家父女怎么说怎么是,自无不允。
  见丁寿并无芥蒂之色,赛孟尝这才宽心,让女儿好生待客,他陪过客人稍后便至。
  「采薇,究竟是怎么回事?」顾老头没了影子,丁寿有暇发问。
  「郭世兄也在里面,爹忧心你二人不对付,只好出此下策咯。」顾采薇转脸便将亲爹卖个干净。
  丁寿哑然失笑,「便是愚兄看不惯郭小侯爷,总不会在老伯大寿之日生事,顾前辈实在多虑了!」
  「大哥你性情谦和,薇儿是晓得的,可别人却未必像你般识大体,郭顾两家算是世交,爹也要顾及郭世伯的面子呀……」顾采薇秋波潋滟,嫣然一笑。
  平生第一遭被人说性子温和,丁二也不脸红,瞧着四下无人,立时原形毕露,牵住一只玉手坏笑道:「那你要将大哥安置在何处一起叙旧啊?」
  顾采薇娇腮染晕,忙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按着怦怦乱跳的心口道:「正堂后楼有几间抱厦,委屈大哥先在那里歇息,我自会安排人送酒菜去。」
  「送?你不一起来么?」丁二敏锐发现问题关键。
  「道贺人中有些女客也需人陪,娘在闭关只好我来咯!」顾采薇扁着樱唇无奈说道。
  丁寿大失所望,「那大哥我岂不是要独守空房?」
  「来日方长,大哥今日受些委屈,薇儿来日再做补偿。」见丁寿神情落落,顾采薇心中不忍,柔声宽慰。
  「补偿?怎个补偿法?」丁寿眼睛一亮,笑容中顿时添了几分猥琐。
  「哎呀,就是那样补偿啦……」顾采薇玉面涨红,羞得不敢见人,推着丁寿向通往后楼的游廊行去。
  「咱得把话说清楚啊,别到时候不认账,大哥找谁说理去!」丁寿半推半就着前行,口中调笑不停,绕过塞门时顺便往院子里瞧了一眼。
  「咦?」丁寿突然脚步一顿。
  「怎地了大哥?」顾采薇险些一头撞在他坚实后背上,探出头一脸迷茫。
  「不必麻烦了,我在院里搭个桌便好。」
  
  正厅前庭院中支了二十多个席面,能进得此处的多是五行八作中的场面人物,席间觥筹交错也端着彼此身份,不至于同前院那些同道们一般杯盘狼藉,不过院角却有一桌是个例外,一名头发稀疏的胖老头独据了一张桌子,满席只他一人在座,自斟自饮,大快朵颐,吃得酣畅淋漓,比之江湖豪客犹有过之。
  「莫老,好自在啊!」丁寿毫不见弃地撩袍入座,嘻笑看着眼前之人。
  「丁小哥?」莫言抬眼瞧了他一眼,微微惊诧,不过嘴里可没停着,呲溜一口,又是一杯涓滴不剩。
  丁寿提壶斟酒,哂笑道:「以莫老与顾前辈的交情,该当登堂入室才是,怎会一人受此冷落?」
  「你说里面?」莫言脑袋一拨楞,摇头晃脑道:「那里是武定小侯爷和长风镖局方大少等有头有脸的人去的地方,我老人家进去了不伦不类,旁人看见我也别扭,就不给顾老儿寻那麻烦了。」
  莫言抓着一个红烧蹄髈啃得满嘴流油,含糊不清道:「其实若非怕抢不过前院那些饭桶,我连此处都不愿进来,你看他们一个个假模假式的斟酒布菜,哪有吃酒的快活!」
  丁寿扫了一眼几乎一半盘子见底的席面,暗道您老可真谦虚,就这才放出来似的吃相,等闲人哪有抢得过你的。
  「听松鹤楼的人说,时常送饭去见不到您老,不知那菜还要不要再接着送?
  」丁寿忽然想起另一桩事。
  「不要了,山珍海味成天重复着吃也有腻味的时候,况且我老人家时常不在家,那席面都白糟践了。」莫言又从燕窝碗里捞了两个大虾丸子扔进嘴里。
  「您老最近很忙?」丁寿奇道,白吃都不要,这老儿几时转了性。
  「四处走走,增长些见闻,家有千金不如一技在身,我老人家若整日窝在自家那狗窝里,要不了多久便成了聋子瞎子,再想在江湖上混吃混喝可不容易喽。
  」莫言抹了抹油乎乎的嘴巴,顺手蹭在自己那件早看不清颜色的袍子上。
  看不出这老儿还有点危机意识,丁寿摇头轻笑,不过他很快便笑不出来了,他虽不会因为莫言吃相不佳心生鄙夷,但这老儿很有些后世「吃播」的潜质,看他这么胡吃海塞的,自己肚子也跟着叫了起来。
  打量着满席狼藉,丁寿实在没有可以下手的余地,拿起的筷子重又放下,只好游目四顾,分散注意。
  只见不远处一张桌上坐了几个客人,居中的一个头发微见花白,看着五旬左右,精神健旺,坐在那里凛然有威,感受到他的目光猛一抬眼,双目炯炯,顾盼如电。
  丁寿不为对方威势所吓,只是点头微笑,那人似乎也觉出丁寿并无恶意,颔首致意。
  「他叫杨头,江湖人称」飞天夜叉「,」莫言剔着牙,顺着丁寿望过去的目光逐一解释:「他身边那个黑脸的叫管四,绰号」丧门星「,另外那个小白脸是」八步赶蝉「张通,坐在他对面的看不清脸,不过有他们三个在,那必是」铁脚仙「马武无疑。」
  「莫老真是见闻广博,无所不知。」丁寿赞了一声,那些酒饭看来是没填狗肚子,这老儿博闻强记的名头不是白饶的。
  莫言得了夸赞,洋洋自得,更是知无不言,「这四人是结拜兄弟,素来在青州、济南一带活动,号称什么」鲁中四义「,在齐鲁一带很有些名头。」
  济南府?那可是司马潇天幽帮的地盘,那个男人婆如今也不知怎样了,想起司马潇的健美身躯,丁寿胯下莫名有些发硬。
  「丁小哥,你脸色发红,莫不是病了?」莫言一双老眼犀利得很,瞬间便发觉丁寿面色有异。
  「无事无事。」丁寿扯衣袍翘起二郎腿,掩饰身体尴尬。
  正逢庞文宣又引了两个贺客进来,那两人披着虎皮大氅,俱是四十来岁年纪,燕颔虎须,体魄雄壮,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显是内外双修的厉害人物。
  「莫老,那二人是……」丁寿未免有些好奇,这二人长相威猛,可一脸横肉,看起来着实不像善类。
  「河北三虎,」莫言撇嘴轻笑,指着两人中一个留着极为个性八字胡的人道:「这个唤郉老虎,擅使一手揆天大阖棍……」
  莫言又指着另一个唇边满是短髭的人道:「这个叫孙虎,用的是八卦刀,这两人功夫确是不俗,只是名声么……」
  莫言晓得丁寿身份,饱含深意地瞧了他一眼,干笑几声,「不似鲁中那四个,有些不黑不白……」
  「原来如此。」丁寿不以为意,他又不是为砸场子来的,莫说什么不黑不白的,便是黑道人物,只要不瞎了心在京城犯案,冲着顾采薇的面子,他两眼一闭,权作没见。
  仰天打了个哈哈,丁寿扯开话题道:「既是三虎,为何只见两个?」
  「最厉害的那头虎已然洗白了根底,不过一入公门,身不由己,来去何时,非是自己能够掌握……」莫言抬了抬眼皮,疑惑地看着漫不经心的丁寿:「锦衣卫掌管京师治安,这些人齐聚京城,丁小哥便一点也不忧心?」
  丁寿笑得没心没肺,「这些草莽豪杰都是为顾老伯贺寿而来,又非作奸犯科,我有什么可忧心的!再则以顾老伯的手腕,想来也不愁约束不住吧?」
  莫言轻哦了一声,「你对顾老儿倒有信心……」
  丁寿目光投向四处作揖陪笑的庞文宣,唇角轻抹,「不说顾老伯,单瞧庞总管那双手,这院中至少一半的人当不住他一掌之威……」
  「好眼力,」莫言点头嘉许,「」单掌开碑「庞文宣在」朱砂掌「上沉浸了二十余年,等闲人等的确非他掌下之敌,小哥眼光不差!」
  「哪里哪里,与莫老相处久了,总要长点见识才是。」
  千穿万穿马匹不穿,莫言被丁二吹捧得全身熨帖,不由开怀大笑。
  二人谈笑热络,那边的庞文宣却遇见了一个大难题,一个迎宾的门子快步凑到他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庞文宣顿时面色大变。
  
  顾府门前一个虎颔豹眼,相貌凶悍的大汉负手伫立,神情倨傲,脚边还倒着两个生死不知的顾府家院,其余几个鼻青脸肿,惊惶看着这无礼恶客。
  「哪路的朋友来顾府生事?」庞文宣闪身跃出大门,拧眉怒喝。
  「老子一番好心来给顾老儿贺寿,这帮不开眼的狗奴才偏偏问东问西,阻着不让老子进去,难道不该打嘛?」来人说是祝寿,言语中却殊无敬意,乜眼瞧着庞文宣,冷笑道:「怎么,顾老头还不肯亲自过来迎接,又打发了个碎催出来现眼?」
  庞文宣纵然脾气再好,也被来人气得脸色发青,冷声道:「敝主人喜好交结各路朋友,尊驾若当真是来贺寿的,顾府自当好生接待,若是别有用心么……」
  庞文宣冷笑一声,「庞某虽然不才,也非让人随意欺侮之辈!」
  来人唇角下垂,一撇大嘴,不屑道:「老子今日就欺侮你了如何?」
  「找死!」庞文宣一声暴喝,抢步上前,呼地一掌拍去。
  掌还未至,劲风已然扑面而来,那人识得厉害,侧身避过,左臂一弯,一个肘捶撞向庞文宣胸口大穴,去势凶猛,疾如迅雷。
  电闪之间庞文宣变掌为格,举臂硬挡,「蓬」的一声巨响,二人各自退了一步,同时面露惊骇之色,显是对方武功之高出乎自己意料。
  庞文宣沉默不语,暗运内力,掌心转眼间殷红如血,望之可怖,来人也收了轻视之心,手握腰间刀柄,凝如山岳,蓄势待发。
  眼见二人便要各出绝技,一较高下,忽听门内一声大喝「住手!」,声若洪钟,两人齐齐一震,各自收手。
  「远来是客,文宣怎能对客人无礼?」顾北归缓步而出,庞眉下一双眼睛矍铄有神,不怒自威。
  「老爷,此人伤人在先,复又口出不逊,实在欺人太甚!」庞文宣愤愤不平。
  顾北归凝眸望着对面丰伟身躯,目光从他腰际佩刀上一扫而过,不动声色道:「王壮士若真个想伤人命,你等早已在厉斩刀下身首异处……」
  
  顾家后院书房。
  「老夫久闻王壮士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顾北归拱手为礼,话说得客气,面上却殊无喜色。
  来人哈哈一笑,敷衍还了个礼便道:「我王大川早闻顾老英雄大名,今日特来拜会贺喜,适才若有冒犯,还请顾老英雄不要怪罪。」
  顾北归道:「岂敢,请坐。」
  王大川并不入座,而是不停打量着书房布置,毫不见外地拿起博古架上的一件玉器在手中把玩,「道上传言顾先生家财万贯,富甲一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顾北归端坐椅上,微微垂眸道:「生意场上进进出出,老夫又喜好交朋结友,左手进,右手出,不过维持一个虚架子罢了。」
  「老爷子言不由衷啊,」王大川将玉器放回原处,拍了拍整个多宝格,啧啧叹道:「单只这一排宝贝,我们弟兄不知要干多少买卖才置办得下!」
  顾北归庞眉微扬,「王壮士远道而来,该不是为了做买卖踩盘子吧?」
  王大川咧嘴大笑,「顾大爷说得哪里话,江湖人谁不晓得」赛孟尝「的大名,您老人家交游遍天下,若是打您府上的主意,今后我王大川在道上可不是寸步难行了?」
  「不过么……」王大川话锋一转,又道:「您老」有求必应「的名头如雷贯耳,我王大川虽是声名不显,想来您老当不会门缝里瞧人吧?」
  顾北归嘿然冷笑,「立地开山王大川声名赫赫,各地官府拿之不得,如何会是无名之辈,老夫岂敢小觑!」
  王大川叹了口气,拍着自己短肥粗项道:「王某人就是盛名所累啊,被鹰爪孙咬住了尾巴,莫说做不得买卖,就是这项上人头,也是朝不保夕!」
  将身子向顾北归处倾了倾,王大川一脸苦相道:「老王这人头不值什么,可弟兄们总得吃饭呐,没法子,只好舍了老脸求告到您老门前,讨些散碎银子过活……」
  「江湖朋友有难,老夫自当略尽绵薄。」顾北归皓首微转,向外喝道:「文宣,可预备好了?」
  「老爷!」庞文宣捧着一个木箱,应声而入,走到王大川近前时俯身放下,木箱落地只闻「咚」的一声,足见其中分量。
  王大川看看两人,用脚踢开了箱盖,只见木箱内满是白花花的银锭及碎银铜钱。
  「五百两银锭,三百两碎银子,另有二百吊京钱,」庞文宣冷声冷气道:「
  老爷晓得某些人见不得光,用银票不方便。」
  「文宣休要多话,还不退下。」顾北归略带不满地斥道,庞文宣忿忿瞪了王大川一眼,垂手退出。
  「顾大爷不愧是场面人,周到讲究。」王大川眉花眼笑。
  「老夫力所能及,还请王壮士不要嫌弃。」这些银钱绝不是小数,顾北归打得也是破财消灾的主意。
  「什么话,我老王是那占便宜没够的泼皮无赖么!这些已经真真不少啦!」
  王大川豪爽大笑。
  「那就好,王壮士难得来此,请饮杯水酒再走不迟。」
  王大川眉头一挑,「谁说我要走了?」
  「王壮士莫非还要逗留几日?」顾北归微微变色。
  「银子没拿够,我上哪儿去?」王大川理直气壮。
  顾北归狐疑道:「不是说……」
  「这些银子我一个人是尽够了,可老王我几十个弟兄,千儿八百两的就想把我们打发了,真当爷们是叫花子不成?」王大川嘿嘿冷笑。
  面上怒气一闪即逝,顾北归强压怒火,沉声道:「还要多少?」
  王大川扬着下巴,倨傲道:「还有三十多个兄弟,老王我也不讹你,按三十个算,每人都是这个数,怎样?」
  顾北归怒极反笑,「三万两?王壮士真看得起老朽啊!」
  王大川将一双绿豆似的小眼眯起,得意道:「江湖人谁不晓得您老爷子手段豪阔,区区三万两,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顾北归沉声道:「老夫没有那么多现银。」
  「不急,王某就暂借贵府栖身,等什么时候银子齐了,立即拔腿走人。」王大川摩挲着下巴短须,似笑非笑:「放心,只我一个人,其他弟兄不会叨扰贵府给您添麻烦的……」
  顾北归「嗤」的一声冷笑,「王壮士很小心啊!」
  王大川喟然一叹,「没法子啊,您老爷子黑白通吃,交结官府的手段高明,王某人虽不在乎自己这贱命一条,却担心见了官胡言乱语,给府上招来祸事。」
  顾北归不屑哂笑,「老夫有甚祸事可招?」
  「您老将兄弟我直接引入后宅,还不是忌惮兄弟那点匪名,如今前院里的客人,王某不必费事,便能点出几十号有案底的同道中人,顾先生就算家大业大,怕也经不起官府的三抄两检吧……」王大川桀桀笑道。
  顾北归面色一肃,森然道:「顾某人行事,交的是朋友,结的是善缘,王壮士今日行事,有悖江湖道义,就不怕日后把路走窄了么?」
  「道义?是方是圆?多少钱一斤?」王大川轻蔑一笑,缓步转到四扇螺钿屏风前,悠悠道:「王某刀头上舔血,凭的是本事,靠的是心机手段,若说有什么诀窍,那便是四个字:六亲不认!」
  话方落地,王大川旋身拔刀,刀光彷如匹练,席卷而出,将螺钿屏风一分为二,刀势不止,又将书房轩窗绞个粉粹。
  娇叱声中,一道倩影穿窗而入,剑光闪烁,青芒如飞花般散入滔天刀幕,刹那间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如雨点般清脆杂乱。
  「停手!」顾北归身形一晃,抢入剑雨刀幕之中,瞬间剑雨无形,刀幕潜踪,芙蓉剑与厉斩刀全夹在他两手指缝之间。
  「爹?!」顾采薇失声惊呼。
  「薇儿不得对客人无礼!」
  顾采薇杏眼圆睁,「适才我都听见了,他算什么客人!?」
  「住口!进了顾某家的大门,便是我顾北归的朋友,不可失了礼数,还不给我退下!」顾北归沉声怒叱。
  顾采薇气得恨恨跺了跺脚,转头奔出。
  「小女无状,请王壮士恕罪。」顾北归欠身一礼,言辞客气。
  王大川心头惊疑不定,适才他虽未出全力,但厉斩刀锋一出,大开大阖,霸气异常,却被顾北归举手之间收于掌中,这老儿绝非泛泛可欺之辈,当即收了狂傲之心,郑重回礼,「顾大爷言重,是在下失礼在先,还请海涵。」
  
  宴席上失了寿星正主,小侯爷郭勋正自没趣,忽然间廊下裙角一闪,一个窈窕身影映入眼帘,他眼睛一亮,立时离席追了上去。
  「贤妹,席间不见,你在忙些什么?」郭勋巴巴追问。
  「郭世兄,小妹有急事在身,待闲暇时再与你叙旧。」顾采薇语气不善,目光焦灼。
  郭勋还未品出话中味道,「无妨,反正愚兄如今也是无事,可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顾采薇横了他一眼,也不再多言,直奔院中角落一席,「丁大哥,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正与莫言扯闲篇的丁寿抬头问道。
  丁寿?情敌相见,分外眼红,郭小侯爷一张俊面瞬间黑了下来,「这便是你的急事?」
  顾采薇也不理睬,只同丁寿道:「我们去寻个僻静地方说。」
  丁寿自无不可,和莫言打声招呼便要随顾采薇去。
  「慢着,你二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非要避开人谈?」郭勋妒火攻心,急不择言。
  「你……」顾采薇气得粉面煞白,赌气道:「总之不干你事。」
  丁寿摸摸鼻子,「那个……小侯爷,此处毕竟采薇自家,咱们便客随主便,听她安排就好。」
  你倒是好了,怕巴不得被单独安排到闺房里去吧?如今郭勋瞧丁寿是一百二十个不顺眼,挑衅道:「郭某就是不听安排了,顾家主人是顾老伯,寻他来与我说。」
  你这不成心找不自在么,丁寿将脸一板,道:「郭镇抚,本官命你在此地候着。」
  「你……」郭勋登时想起,这位名义上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脸色发青道:「大不了郭某不领你这份俸禄!」
  「嗯——」丁二爷摆出官威,还真似模似样,「官职俸禄皆是朝廷恩典,非私相授受,郭镇抚此言,可是对陛下不恭啊……」
  「我……」郭勋气得一口气险些没接上来,他可以不在乎锦衣卫镇抚的官职,可世袭的爵位却舍弃不得,丁寿扣的这顶帽子他万万背负不起。
  「小侯爷既无异议,采薇我们走吧。」丁寿转过身来便换了一副嘴脸,和声细气,温柔体贴。
  「呸!」见顾采薇领着丁寿离去头也不回,郭勋狠狠啐了一口。
  「这些男男女女的事说不清楚,小侯爷不必放在心上,来陪我老人家喝上一杯……」自觉面子甚大的莫言想再拉个酒友入席,迎面却是两道能杀死人的目光,老家伙马上识趣地闭紧了自己嘴巴。
  郭勋再无逗留心思,到前院唤了随从,准备离开这伤心受辱之地。
  这时候各方贺客该到的已然都到了,顾府门前空闲许多,武定侯府的仆役正与那几个门子闲聊,一脸艳羡听得入迷,主子连唤了几声方才听见。
  「狗奴才,耳朵都聋了!」郭勋正有一腔怒火无处宣泄,连顾府带自家的仆役一起骂了个狗血淋头。
  「小侯爷恕罪,这不是今日得了厚赏,有些得意忘形。」下人们一边准备马匹套车,顺嘴将丁寿打赏的事说了一遍。
  又是丁寿,真个阴魂不散!听众人七嘴八舌夸赞丁寿的大手笔,郭勋更加不屑一顾,「官当得再高又如何,不过穷人乍富,从头到脚还是一身的小家子气,哪有豪门贵介自己揣着银钱上街打赏的!」
  下人伺候着郭勋登车,连声附和,「小侯爷说的是,小人们还是没见识,教您见笑了。」
  众人的态度总算让郭勋找回了些自信,心情稍好,坐进车厢时大度地吩咐了声:「看赏。」
  「小侯爷慢走。」众门子躬身送走了武定侯府的马车,捏了捏手中的二钱银子,呸!齐齐唾了一声,你他娘不小家子气,别只给这点赏钱啊!!
  「我说哥几个,这又谢又啐的,闹得是哪一出啊?」一个相貌粗豪的壮实汉子倚着顾府大门,笑吟吟对众人道。
  「是齐爷啊,别提了,今日累个半死不说,还挨了一顿打,若非遇见个大豪客,我们哥几个今日算是倒霉到家了!」
  「哦?什么豪客,与某家说说。」大汉立时来了兴致。
  几人似乎与来人很是熟络,也没加提防,便又将丁寿的赏钱和寿礼吹嘘了一遍,听得那齐姓大汉眼睛瞪得溜圆,满脸红光。
  
  「唉!」丁寿徜徉在长长街巷,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望不到影的顾府宅门,重重叹了口气,这不倒霉催的么,莫名又多出一桩麻烦事。
  铲除王大川等一干匪类,这是锦衣卫职责所在,他义不容辞,可既不能惊动顾家的其他客人,又不能让顾北归那老儿背负无义之名,更别说还有几十个王大川党羽隐身暗处,稍有风吹草动就可能打草惊蛇,偌大个京城里搞定点清除,真当二爷裤衩套外边啦!
  可念着顾采薇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他当时实在不忍心拒绝,顾北归啊顾北归,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搞这一出有求必应,到底他娘图得什么!
  正自怨天尤人,丁寿忽然脚步一顿,心生警意,静默片刻,他唇角微微一扬,步伐瞬间加快。
  
  白色薄底快靴在青石板路上轻盈踏过,如行云流水,似闲庭信步,几步之间便穿过狭长甬巷,才至小巷拐角,蓦地一掌从身侧探出,曲指如钩,直锁咽喉。
  折扇轻挥,击敌腕骨,脚底一滑,一腿悄无声息地侧身踢出,瞬息之间攻守倒转。
  「咦?」丁寿撤掌,旋身错步,避开那如鬼魅般的一腿,奇道:「是你?」
  折扇舒展,白少川星目朗朗,隐含笑意,「你当是谁?」
  「你一路跟踪我作甚?」
  白少川剑眉轻敛,轻声薄嗔道:「我几时跟着你了,你府中寻你不见,到顾家又说你已然走了,这才一路寻来,不想被你来了这么个下马威。」
  丁寿搔搔头,喃喃自语:「难道我觉差了……」
  
  另一个僻静小巷内,庞文宣正与齐姓大汉争吵纠缠。
  「文宣,你拦着我作甚?」
  「姐夫你盯了姓丁的一路,却是为何?」
  「还用说么,那小子摆明是头肥羊,当然是捞他一笔啦!」
  「你可知他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朝廷命官!」
  「什么锦衣卫烂衣卫,我齐彦名眼里只有钱,你就说他有钱没钱吧?」
  庞文宣一时语塞,无奈点头。
  「这不就得了么,祖师爷一辈辈传下来就是要咱们劫富济贫,替天行道,他一个当官的出手不是金子就是珠子,能是好来路么?我抢了他让你姐姐和小虎头儿有好日子过,又怎么啦?」齐彦名瞪着一双牛眼喝问。
  「他可是天子亲军统领,并非等闲人物。」
  齐彦名好不容易从庞文宣的口中弄清了天子亲军的意思,不但没有退却之意,热情反更加高涨,拍着大腿喜道:「难怪,原来是皇帝老儿的保镖头子,想必家里定有不少宫里的宝贝,这笔买卖忒值了!」
  齐彦名转身便要继续跟上,庞文宣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放手!」齐彦名眼中蹭蹭冒火,显是动了真怒。
  「小不忍则乱大谋,姐夫还是安生几日吧……」
  
  落日西斜,丁寿与白少川并肩行在长街上,脚下拖着两条长长身影。
  「你找我干嘛?」
  「我不想找你,是刘公要寻你。」
  「刘公公?又出什么事了?」
  「监察御史柳尚义进京了。」
  「柳尚义?他不在天津卫缉贼捕盗,跑回京城干嘛?」
  「就是蹑着一个巨盗的踪迹,他才回了京师。」
  「嗤,哪路角色?搞得这么兴师动众?」
  白少川停下脚步,一字一顿道:「王大川。」
  
  「立地开山王大川?」张茂摇摇头,「他可不是我招揽来的。」
  「他是被伪明御史柳尚义迫得走投无路,才一头扎进京师的。」白袍蒙面人沉声言道。
  张茂冷笑了一声,「王大川其人桀骜不驯,不服管教,把他留在京里对我们的大事恐是个麻烦。」
  「凡事皆有两面,他目无王法,正可为我们所用,他和麾下那些党羽横行畿鲁多年,官军无人可当,若能收为羽翼,可是为圣教又添一大战力。」
  「你要用他?」张茂皱了皱眉头,「王大川树大招风,此行不知会招来多少闻风而动的鹰爪孙,别来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所以,我需要你生出些事端,将京城中的眼光分散出去……」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2/07/16 00:48:29

第四百九十七章 捕盗官并力驱寇 响马贼穷凶露刃
  刘瑾宅邸。
  「下官柳尚义见过丁大人。」捕盗御史柳尚义约莫四十岁左右年纪,狭长的脸庞略呈灰白之色,一双眸子狡黠明亮,里外上下透着一股子精明干练。
  「侍御不必客气。」丁寿只是稍微看了柳尚义一眼,目光便被他身后立着的两个随从所吸引,一个年过四旬,头戴方巾儒生打扮,瞧着像是个幕僚清客,另一人体格魁梧,怀抱单刀,眼帘半垂,整个人像是睡着了般,让人琢磨不透。
  「两位公公都在啊?」与柳尚义客套两句,丁寿又笑着对堂上坐着的东西二厂督主打招呼。
  「只等你哥儿一人了,快快来坐下议事。」谷大用依旧是笑口常开,见牙不见眼。
  丘聚捧着茶盏,眼皮微抬,冷漠目光从丁寿身上淡淡一扫,便「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继续低头品茗。
  素知丘聚性子,二人又向来不太对付,丁寿也懒得和他计较,大剌剌向刘瑾拱了拱手,便寻了个空位自己坐下。
  「寿哥儿才来,柳大人不妨将事再对他说上一遍。」刘瑾倚在罗汉榻上,懒洋洋拍了拍围板扶手。
  「遵公公吩咐。」才刚入座的柳尚义急忙起身应诺,从袖中抽出一张画影图形,在丁寿身旁案几上铺陈开来,指着画中人道:「缇帅请看,这便是强贼王大川。」
  丁寿乜眼看着画中形象,钢须阔口,满脸杀气,脱口道:「好一副凶相!」
  「缇帅慧眼如炬,此贼及其党众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因其凶悍难制,畿鲁官军闻其名而丧胆,无有敢以身当之者。」
  柳尚义先是痛陈王大川贼众凶悍,随即慨然道:「下官蒙公公提拔,朝廷恩典,授予捕盗重任,上任伊始便将此贼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督促部属袁彪等四指挥及地方州府多番围剿,虽屡有斩获,奈何此贼悍勇,总是脱出生天。」
  柳尚义重重一拍几案,语声随之激昂了几分,「更有甚者,王贼数次流窜至真定广平等府,那甯仲升对贼过境坐视不理,错失杀贼大好良机,实实教人扼腕!」
  刘瑾微微侧首,徐徐道:「甯杲的事回头再分说,先将眼前事情了结。」
  听出刘瑾话中不满之意,柳尚义惊出一身冷汗,垂首道:「公公说的是,下官失态。」
  随即柳尚义指点着王大川画像,道:「此贼虽是几次侥幸死里逃生,但其党羽折损众多,下官安排军兵扼守各处要冲,王贼及其余党无路可逃,唯有弃马由小路逃窜,谁料竟胆大包天闯进了都门。」
  「京师重兵云集,莫说京营几十万人马,便是厂卫及巡捕兵马司等官校便数以万计,王大川此举无疑自寻死路,柳侍御这消息可确?」丁寿明知故问。
  「若是王大川等人未进京城,我杨校废了自己这对招子!」抱刀大汉忽然嗔目插言,让丁寿惊讶的不是他张嘴便来的江湖切口,而是倏然睁开的一双眼眸,竟是诡异的冰蓝色,好像是两块寒冰直直嵌入了眼眶之中。
  「休得多言。」柳尚义怒叱手下,杨校身旁的书生也暗中牵住他的衣袖,摇头示意。
  柳尚义转身谦逊施礼,陪笑道:「杨校是辖境义民,不识礼数,请缇帅莫怪,不过他在寻踪觅迹一途颇有专长,下官愿为担保。」
  「侍御不必客气。」人家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丁寿便是想遮都遮不过了,只得随口敷衍道:「只是京师之地人烟凑集,要从中找出一个人来,无异大海捞针啊。」
  丘聚将手中茶盏放到一旁,悠悠道:「孩儿们回报,近日许多江湖人物陆续汇聚到一个叫顾北归的人宅子里,便从他那里查起。」
  谷大用跟着点头,「老丘说得不错,那顾老头在江湖中是出名的」有求必应「,王大川那猴崽子若是走投无路,想必会将主意打到他那去。」
  别啊,你们要是一去,那还不是捉贼拿赃,堵个正着么,顾家父女保不齐怀疑是我点的他们,二爷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啦!丁寿心中焦急,忙道:「那顾北归交游广阔,在四九城也算有些分量,若是无凭无据就贸然登门,万一届时寻不到人,怕是不好交待……」
  「东厂奉旨侦缉天下,搜一个江湖人物的宅子要给什么交待!?若是人不在也就罢了,倘若顾北归真敢窝藏匪类……」丘聚一声冷笑,「有求必应?哼,咱家让他叫天不应!」
  眯眼瞧瞧丁寿脸色,谷大用小眼睛转了转,打个哈哈道:「其实哥儿说得也不无道理,咱家听说那顾北归也是有些人脉,单就武定侯府就与他交情不浅,还是慎重一二为好……」
  「贼情如火,耽搁不得,若是容那些猴崽子在天子脚下犯了案,万岁爷要你我这东西二厂还有何用?」
  「这个……」谷大用哑口无言。
  丘聚眼角余光一瞥,不屑讥笑道:「区区一个江湖人物,机缘巧合结识了几个贵人,便想要一步登天上的台面,哼,咱家便让他清楚,烂泥就是烂泥,便是镀了层金粉,也抹不到墙上去!」
  这话究竟是说顾北归还是二爷我,丁寿越咂摸越不是滋味,他素来是面子里子都不肯吃亏的角色,动嘴皮子更没怕过谁,当即拧眉便要反唇相讥。
  「好了……」刘瑾忽然从中插话,让话到嘴边的丁寿不甘心地闭上了嘴,只得愤愤瞪了丘聚一眼。
  「老丘说得不错,要是让那些贼人在京里搞出动静来,万岁的颜面不好看,科道的那些清流笔杆子也不会消停,早些打发了才是。」刘瑾悠悠说道。
  丘聚蹭地起身,摩拳擦掌道:「您老明鉴,我这便带人去抄了顾北归的老巢……」
  刘瑾眼皮微抬,扫了一眼一脸振奋的丘聚,缓缓道:「可王大川若是不在顾家呢?」
  「不在?」丘聚微微皱眉,「再搜就是,九城大索,将京城内外翻个遍,不信查不出他的踪迹来!」
  刘瑾微微一笑,「打草惊蛇,咱们可就失了先手,京师内人口百万,藏几十个人可是再容易不过了。」
  丘聚攒着眉头,「那刘公公您的意思是……」
  「京师地面治安向来是锦衣卫和兵马司的差事,总不能让他们白吃朝廷俸禄,寿哥儿你就受些累,与柳侍御将那些贼人拿办了事。」刘瑾随意吩咐道。
  「他?」丘聚乜眼瞧着丁寿,皮笑肉不笑道:「怕是丁大人抹不开与顾家的情面……」
  刘瑾长笑一声,「小孩子么,难免瞻前顾后想得多些,所以还需要你们这些老人多加帮衬。」
  丘聚唇角微微勾起,面带得色道:「公公放心,督察锦衣卫,本就是东厂职责所在,丘某义不容辞。」
  刘瑾挥挥手,「你们老跟在他身边提点,这小子什么时候才能成器!再则区区一个王大川,也无须你们东西二厂提督亲力亲为。」
  心中预感有些不妙,丘聚蹙眉不语,旁边的谷大用也按捺不住起身问道:「
  那照您老之意又该如何?」
  「两厂一卫前番在昌平合作得还算默契,你们手下的番子这回也暂且由寿哥儿指派调度吧……」
  「什么?!」丘、谷二人同时面色大变,前次在昌平州他二人均不在场,丁寿越俎代庖还说得过去,如今身在京城之内还要由锦衣卫来插手调拨麾下番卫,看在外人眼中,岂不是缉事厂被锦衣卫强压一头!这教宫中资历远在丁寿之上的两位大珰情何以堪!
  「怎么?」刘瑾眉头微皱,略带不满。
  「哈……哈哈……,没什么,一回生二回熟,前次那些个猴崽子多亏了寿哥儿指挥有方,老谷我面上也添了光彩,这次嘛……您老真是知人善任,哈哈……
  」谷大用转瞬又是笑口常开,只是笑容实在难看了些。
  「这么做……似乎是不合规矩!」丘聚咬着牙关,一字一顿缓缓言道。
  「老丘,你是想和咱家议论规矩?」刘瑾眼皮微抬,眸中精光闪烁,直射而出。
  谷大用一把牵住丘聚手腕,暗暗摇头,丘聚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微微躬身,「不敢。」
  「那事儿就这么定了!」刘瑾歪歪头,掩嘴打了个哈欠,神情疏懒,满是倦怠道:「乏了。」
  「下官告退。」眼见三位权阉方才险要翻脸,柳尚义本能感觉此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急忙躬身告退,到了丁寿身前又施一礼,「下官随时听候缇帅吩咐。」
  「告辞。」丘聚略一拱手,扭身便走,行至丁寿身前,重重一声冷哼,艴然拂袖而去。
  「老丘就这脾气,公公您别介意,待我劝劝他便好了。」谷大用含笑告退,待到丁寿身前,笑貌依然,亲热地拍着丁寿肩头道:「哥儿全看你的了,再立个大功劳,让咱家坐享其成。」
  「借谷公公您吉言。」丁寿笑着恭送走了这位笑面佛,转过头来便是一脸苦相,「我说公公,您老这不是平白给小子我树敌么!」
  「你若连这点小事都应付不来,将来还镇得住他们么?」刘瑾端坐榻上,形如虎踞,困意全无。
  「有您老这定心丸在,小子何须胡思乱想琢磨那有的没的。」丁寿嬉皮笑脸地坐到了榻前脚踏上,扬头笑道:「这回谢谢您老啦,想来此番无再人敢擅闯顾宅去找麻烦。」
  刘瑾低眉垂目,斜眄着丁寿道:「那王大川果然在顾北归宅中?」
  丁寿略一犹豫,便点头交了实底,「非是想要瞒着您老,其实便是柳侍御不来,小子也准备擒了那王大川的……」
  听丁寿述说原委,刘瑾嘿然不语,丁寿心头打鼓,小心解释,「非是小子因私废公,实在是有诺在先,再则王大川党羽散布各处,若要一网成擒有些麻烦,这才……」
  刘瑾抬手打断,「无须与咱家说这些,事情既然交给了你,那王大川是擒是杀你便宜行事,咱家只要求一点:万不能惊了圣驾。」
  你们这个不让牵连家人,那个不让惊动皇帝,王大川那帮子人又不是泥雕木塑,站直了不动任由老子安排,这不是成心教我为难么!丁寿眉头不觉皱成了一个川字。
  「听小川说顾家那丫头人品相貌俱都不错,你要是真个中意,便早些收进府里,别耽误了人家姑娘。」刘瑾抚着丁寿肩头,又叮咛了几句。
  「这次的差事要是办砸了,别说收人,怕是面都见不到了。」丁寿没精打采地抱怨道。
  见丁寿一副愁眉苦脸,刘瑾哑然失笑,「你小子无利不起早,怕是觉得这个差事没有好处才不肯用心思吧?」
  丁寿急忙辩驳,才一张嘴便被刘瑾摆手打住,老太监略一思忖,便道:「去岁锦衣卫都指挥使叶广病殁,他巡捕营提督的差事便一直空着,你在西北来回折腾一趟,也有些苦劳,这巡捕营便由你兼管提督吧。」
  巡捕营?!丁寿顿时眼睛一亮,弘治时有感于京师近边盗贼猖獗,杀人抢掠,连赴京朝觐的官员都朝不保夕,在兵部陈言下于团营中挑选精壮官军设立巡捕营以弭盗安民,巡逻地界囊括京城内外,南至海子,北至居庸关,西过芦沟桥,东抵通州,虽是马步官军皆由团营选出,但其职官却独立在营军之外,指挥自成一系,更不消说只局限城内的兵马司了,有这么一支人马在手,二爷的许多事情可就方便多了。
  丁寿心花怒放,面上却装模作样地委屈道:「公公您哪儿的话,小子可不是为了讨官才办差的人……」
  「好啦,休要在咱家面前演戏,有这个心思,不妨想想怎么缉贼拿盗。」刘瑾没好气地白了丁寿一眼。
  丁寿搔搔鼻子,挤眉弄眼道:「公公您还别说,这巡捕营一到手,小子灵光乍现,还真想出一个点子来,只是觉得……有点馊。」
  「哦?说说看。」刘瑾不禁被丁寿的做派勾起了几分兴趣。
  「您老让我不要惊动圣驾,那除了万岁的其他人惊动一番该是不妨吧……」
  
  顺天府。
  大兴县令杜萱低头出了官轿,抬眼望着自己曾经的办事府衙,神色复杂,感触颇深。
  「杜兄先到了!」接踵而至的宛平县令雷子坚上前见礼。
  「雷兄安好。」杜萱躬身还礼。
  「杜兄在府衙内人头熟,可知此番太尊忽然召见,究竟所为何事?」雷子坚低声问道。
  杜萱面带苦笑,「杜某贬黜大兴县后,与府衙旧人往来不多,消息并不比你老兄灵通,如今也是一头雾水。」
  雷子坚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望着头顶上顺天府的高大匾额,心头惴惴,莫不是丢了人犯尸身的事被上峰见罪?
  「也不知今日是喜是忧……」
  「不管是忧是喜,你我都得硬着头皮迎上去,走吧。」杜萱勉励地拍拍雷子坚肩头,同时也给自己心中打气。
  雷子坚无奈点头,与杜萱联袂而进,由衙内差办引着,直接进了二堂。
  二堂内早已聚集了一群人,正各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杜、雷二人一见,竟多半都是京师地面的熟人,巡捕营分巡城内的把总、各城的兵马司指挥与副指挥,更教二人心惊胆战的是看见还有几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也在其中。
  见二人进来,众人中有熟识者立时上前见礼寒暄,私下询问,都是接了上司传谕到顺天府候命,相互竟也不知突然被传召所为何事,不由一个个心中更加没底。
  正当众人胡思乱想,堂后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笑声,随即一人快步走了出来。
  「诸位受累久等,辛苦辛苦。」来人毫不见外地作了一个罗圈揖,满脸带笑,甚是客气。
  待看清来人相貌,堂上众人顿时淡定不得,一个个手忙脚乱仓皇下拜。
  「属下见过卫帅。」
  「标下参见提督大人。」
  「下官不敢当大金吾如此重礼。」
  众人争相礼拜,丁寿执意不肯受,挨个将人拉起,你推我搡,眼见堂上乱成一团,随后缓步踱出的顺天府尹胡汝砺微微蹙眉,轻轻咳了几声,「缇帅,既然人已到齐,可以说正事了吧?」
  「正事?好,谈正事。」正嘻皮笑脸地丁寿面色倏地一肃,转身回到堂前与胡汝砺并肩而立,正和他较劲下拜的杜萱冷不防被他松开手臂,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胡大人请。」丁寿与胡汝砺礼让着相互入座,转对一脸错愕的众人笑道:「诸位也都请坐吧。」
  一干人等面面相觑,实在摸不准这位爷翻脸跟翻书一样的脾气,胡汝砺摆摆手,「坐吧。」
  「谢二位大人赐坐。」众人这才安心坐下。
  丁寿笑吟吟对着众人道:「此番请诸位前来,是有一件事烦需大家帮衬。」
  「有事卫帅尽管吩咐,属下肝脑涂地,义不容辞。」郝凯胸脯拍得当当响,他如今才接手西司房,正是急于表现的时候。
  其他人等也七嘴八舌,纷纷应和。
  丁寿含笑一一点头致意,等众人稍微安静,先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才接着道:「说来这事与在座诸位也脱不开干系,大家都晓得京师人口众多,百业汇聚,游食无业之人甚众,奸宄之徒藏匿其中,作奸犯科,鼠窃狗盗之行不胜枚举,实是京畿治安一大忧患。」
  「大人所言甚是,那些无籍刁民游荡京师,不事生产,因饥变盗,因盗为奸,祸乱都门,捕之不绝,着实让下官等头疼。」杜萱连声附和,其余人也都负有京师治安之责,俱有切肤之痛,随着连连点头。
  「既然大家皆感同身受,丁某便与诸位合力,将这麻烦一次根除,如何?」
  丁寿两掌一击,欣然言道。
  众人相顾愕然,京中游民是祸患不假,但要根除却又谈何容易,几朝以来为了这群人惹出的麻烦,让多少前任被朝廷申饬,遭御史弹劾,你丁南山有何异能可以一劳永逸?
  见众人都竖起耳朵,一脸慎重期冀地望向自己,丁寿得意一笑,「即日起,将寓居京邑的市井游食无业之人一概屏出,如此一来,岂不省了许多麻烦……」
  在座之人齐齐色变,雷子坚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万万不可,城内流寓游民众多,倘行事操切,恐激民变,万请大人慎重行事。」
  「哼,如有刁民借此生事,足见其早有不轨之心,你们只管拿办即是,难道诸位的本职都忘了不成?」丁寿冷冷言道。
  雷子坚被训斥得一脸讪讪,不敢再有多言,众人也都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东直门大街及门外小街住的多是郊外盆窑小贩及贫苦百姓,各色人等杂居,其中自少不了藏污纳垢,东城兵马指挥对此心知肚明,可要是真个清查起来,费时费力的暂且不说,没了那些鸡鸣狗盗之徒,弟兄们日后定会少了许多进账,他实无心去做这自断财路的苦差事,看看周遭同僚面露难色,想也多是一般心思,这位思来想去先是按捺不住,大着胆子开脱道:「禀大人,京师户数百万,寓京之工商百业乃至僧道乐伎更有数倍之多,往来无常,迁徙不一,是否游食流民无从根查,且仅靠我等衙门人手实在是力有不逮,求大人体谅。」
  「无从查起?你们兵马司发给各家的由帖是干什么用的?只要按着由帖登录逐一清查怎会无从溯源!」丁寿声音冰冷,带着森森寒意,「你们莫要告诉我不过十数年的工夫,弘治爷创立的由帖之制便已败坏不堪了?」
  京城内外军民杂处,胡同街巷密如蛛网,贼盗犯案后一脑袋扎进哪个民居杂院里,官府便无从寻找,弘治帝朱佑樘眼见京师治安恶化,偌大的北京城都快成贼窝了,设立巡捕营的同时,也在兵部奏请下建立了由帖制度,由兵马司给每家每户一小由帖,揭之外门,各填卫所、府县军民、年甲、人丁、邻里等情况,如有异言异服者,自能觉察,法司问理盗贼也务令招出由帖、事理,以凭追究,有纵容罢闲官吏、游民、僧道诸色人等居住者坐以枉法之罪,近似保甲之法。
  那兵马指挥冷汗涔涔,急忙否认,「不不不,兵马司按时清查,绝无荒废。
  」
  「哦?这么说是旁的缘故咯,究竟是嫌麻烦不愿出力呢?还是觉得本官好欺哄应对?」
  一听这话旁边郝凯等几个锦衣卫腾地站起,杀气腾腾瞪向东城兵马司那个倒霉指挥。
  「大人明鉴,卑职绝没这个意思啊!」东城兵马指挥吓得「噗通」一声跪倒,以头抢地,连连喊冤,兵马司指挥不过六品,官卑职小,无论如何也得罪不起眼前这位,若是被寻个由头拿进了北镇抚司,丁寿想收拾他不比碾死只臭虫麻烦多少。
  「卑职是想着,哦,对了,那个您老晓得兵马司平日受巡城御史指派办差,身不由己,并非有心推脱搪塞,求大人开恩明鉴。」这位兵马指挥也有些急智,才磕了四五个响头,便想起个挡箭牌来。
  「都察院那里无须你来烦心,我已与屠都堂打过招呼,这几日自有御史会同尔等办差。」丁寿淡淡道。
  「既如此卑职责无旁贷,甘为大人效死。」那兵马指挥立即再磕了个响头,借机表明忠心。
  「这话说的,本官也是为朝廷效力,为陛下分忧,你们干的又不是我丁某的私事。」
  「是是是,卑职失言,求大人恕罪。」兵马指挥连往自己嘴上抽了两巴掌。
  「起来吧。」丁寿身子都懒得动弹,只是微微抬了抬手指。
  这兵马指挥如蒙大赦,千恩万谢才敢起来,在众人前丢了如此大脸,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发烧,不敢去看周围同僚目光,只是默默归座,暗中打定主意今后把嘴巴缝上,再也不他娘的多嘴多舌了。
  「诸位还有什么话说?」丁寿和颜悦色,好像方才事没发生过。
  众人相顾环视,锦衣卫与巡捕营自不消说,这位爷是顶头上司,如何吩咐照做就是,兵马司这几个经了方才那个下马威,也不敢再啰嗦半句,只有杜萱和雷子坚可怜巴巴望向顺天府尹胡汝砺,老大您不发话,我们两个如何敢应啊!
  胡汝砺也在边上观了半天猴戏,这时才慢悠悠道:「缇帅此举也非一人独断,不日司礼监便会有王命传下……」
  我靠,这话你们怎么不早说啊!早知是刘瑾的意思,别说是往城外面撵人了,就是屠城我们几个敢不照做么!一干人恨得牙根痒痒,齐齐离座躬身道:「谨遵大人吩咐。」
  「顺天府衙役配合兵马司的巡更铺对辖内各城坊里甲逐一清查,什么酒保、磨工啊这些佣工帮闲、引车卖浆之徒都要查个清楚明白,务必将北京城里这些低端人口……咳咳,这些市井游食之人清出都门,锦衣卫的坐城、捕盗校尉们也都散了出去,私下敢有非议挑拨者当即缉捕归案,巡捕营负责将筛查出的人等引至城外,如有在城中生事者,立刻弹压!」
  众人躬身领命。
  「大金吾何必多此一举?」待堂上众人散去,胡汝砺轻抚短须,攒眉发问。
  「不先立个威,只怕下面人不会尽心办事,」丁寿长长一叹,无奈摊手道:「胡大人,实不相瞒,此事丁某可出不得差错啊……」
  
  顾府。
  庞文宣焦灼地在厅前转着圈子,一见顾北归从外面进来,立时迎了上去。
  「老爷……」
  顾北归把手一摆,一脸肃穆道:「进去说。」
  庞文宣警觉地看看周围,点点头,「老爷请。」
  二人进了书房,未等顾北归安坐,庞文宣便急切问道:「武定侯爷那里怎么说?」
  「这次京师清查是司礼监传出的中旨,顺天府、兵马司、巡捕营和锦衣卫都有参与,并非走个过场这么简单。」顾北归两手抚着书案,轻轻摇头。
  「咱们府上他们也要清点?」
  「莫说咱们这等人家,就是王公贵戚、当朝显要的府邸,也是一个不落,全数清查。」顾北归轻声叹道。
  「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当真就为了清理几个游民?」庞文宣满是不信,「那些权豪势要之家就能容得被人登门搅扰?」
  「容不得又如何,当今大明天下,还有谁能拂逆了刘瑾的意思!」顾北归勾起的嘴角中带着几分苦涩,「况且人家还打着为他们好的招牌……」
  庞文宣一脸不解,「这鸡飞狗跳,生事扰民的,哪里好了?」
  「权贵之家人丁众多,门下仆从如云,万一被宵小巨盗潜匿宅邸,暴起伤人,岂不是有身家性命之忧?」
  庞文宣讥嘲一笑,「这也有人信?!」
  「那崔百里殷鉴不远,便是有人想要不信,还能说些什么?说的多了,怕还被人怀疑别有用心,」顾北归自失一笑,「许是接着缇骑就提早来登门了……」
  「如此说来,这事是板上钉钉了?」
  顾北归颔首。
  「那咱们府中的客人怎么办?他们可没登记到由帖上,有的人……底子也不干净。」
  顾北归面色凝重,怅然叹道:「别无他法,如今只好觍颜逐客咯……」
  
  宽敞大厅之上座无虚席,贺寿后还逗留在顾家的四海豪杰汇聚一堂。
  「事情大抵便是如此,朝廷陡然颁此法令,顾某也是措手不及,但既在大明治下,便要遵循皇朝法度,众位兄弟若要客居京师,便要先到兵马司备案,更添由帖,不便之处,请诸位海涵。」顾北归拱手作礼。
  此言一出,堂上顿时响起一片哄声,郉老虎摸着一边微微上翘的八字胡,撇着嘴阴阳怪气道:「顾兄还不如直接教我们兄弟去自首算了,去官府报备,岂不是自投罗网么?」
  其他有案底的江湖好汉们纷纷应和聒噪,场面一时杂乱不堪,顾北归面色如常,待声音稍息,才又说道:「承蒙诸位看重,为顾某贱辰远道而来,敝人本该竭诚款待,一尽地主之谊,虽说事出突然,总是顾家招待不周,幸得如今京师九门并未有门禁之令,诸位如若想提前返程,顾某自当准备程仪,略表寸心。」
  沧州铁拳门门主周敬之闻言皱眉,「顾兄这话从何说起,我等此来本为贺寿,累得老兄多款待几日已是足感盛情,这官府突然弄出这一出来也非你老兄的干系,如何连回程的盘缠也要你来置办,传扬出去我等在江湖上还有何颜面见人!
  」
  座中一些本为打秋风而来的客人心中暗骂,你周老儿在沧州有田有产,自看不上这些三瓜俩枣的,又何必替我们多嘴!尽管心中怨气冲天,但铁拳门弟子众多,周敬之一双铁拳力能杀狮毙虎,家传绝学九九八十一路千钧棒法更是威力了得,众人再是不满,也只在心中暗骂。
  「谢周兄体谅,顾某也晓得此举对诸位朋友多有不敬,只是未尽款待之情,于心不安,诸位若是看得起顾某,万请莫要推辞。」
  顾北归言语至诚,众人听了暗暗点头,顾北归不愧为一方大豪,这话里话外说得漂亮,瞧这意思大家若是不收他这赠银,反是看不起人家啦。
  鲁中四义老大杨头霍地站起,抱拳道:「顾大爷不愧有」赛孟尝「之名,兄弟佩服,今后在江湖上谁要敢说您半句不是,我们兄弟先一个不答应!」
  堂上众人纷纷起身表态,就是那些心中有小算盘的,也只得随声附和。
  顾北归一一还礼,众人都是出身江湖,不愿与官府多做纠葛,便是周敬之等身家清白的,亦不愿留此受官差盘查,纷纷收拾行装,准备告辞,顾北归致歉之余,又亲手将盘缠逐个交付,神情恳切,毫不做伪,引得众多好汉又是一通交口称赞。
  人去楼空,偌大顾府突然空旷冷清了许多,顾北归仰首望天,神情萧索,半晌才黯然一叹。
  「老爷,」庞文宣悄悄凑前,低声道:「后面还有一人未得安排呢……」
  
  顾府后宅一间偏僻静室。
  王大川围着一箱银子缓缓转了一圈,拿起一锭银子掂了掂,又丢了回去,猛抬头道:「这是多少?」
  「五千两。」顾北归淡淡道。
  「数目怕是有些不对啊?」王大川似笑非笑。
  「已是顾某竭尽所能,其他江湖朋友远没有此数。」
  王大川咧嘴大笑,「别拿那些废物与老子相比,王某杀的人怕是比他们见过的都多。」
  顾北归轻轻蹙额,「既然王壮士晓得自己负案累累,如今京内盘查甚急,不趁早拿银脱身,更待何时?」
  「休用那些鹰爪孙来吓唬我,王某人既然能从官军重重堵截中杀出来,再闯出北京城想也不是什么难事,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王大川一脚将乌漆箱盖踢拢,不屑道:「可没了银子,命还有个鸟用!」
  顾北归面色一沉,「王壮士铁心是教顾某为难?」
  「不敢,您老家大业大,是场面上的奢遮人物,」王大川棒槌似的手指在多宝格上的一个青花瓷碗上敲了敲,耳听着叮叮的磬玉之音,阴森一笑,「就好比这细瓷器,咱老王不过烂命一条,沟里的一块破瓦片而已,万不如您老金贵……
  」
  「可要是将王某人逼得急了,咱们破瓦撞细瓷,是谁的损失大呢?」王大川嘿嘿冷笑,他忌惮顾北归功夫了得,这几日已收敛许多,但眼前银钱数目与他期望相差甚大,利字当头,难免故态复萌,言行又放肆起来。
  顾北归轻吐一口浊气,缓缓道:「王壮士不妨……」
  话未说完,突然只听「哐」的一声巨响,屋门洞开,一个红衣美妇玉面含煞,立在门前。
  「夫人?!」顾北归不觉站起身来。
  「修罗仙子?」王大川既然来敲顾北归的竹杠,对顾家人也做了一番打探,一听话头便晓得来者身份,忆及此女当年江湖上的赫赫凶名,不由打起了几分精神应对。
  「夫人,你怎么来了?」顾北归心中纳闷,他晓得凤夕颜对他平日交接江湖豪杰的做派嗤之以鼻,这些事从来都是避着她,怎地忽然从天而降,待瞧到门边探出的半张娇靥,顿时心中雪亮。
  「薇儿,好端端惊动你娘作甚?」顾北归沉声呵斥。
  「别怪孩子,难道眼睁睁看着你这个当爹的把家业败光,还讨不到旁人一句好话!」凤夕颜一口回呛了过去。
  顾北归面色尴尬,「此话从何而来,王壮士只是心直口快,并无真个恶意。
  」
  王大川干笑几声,「不错不错,兄弟只是一时走窄了道,想请顾大爷周济一二,心中还是铭感盛情的。」
  「周济?我适才听到的可像是勒索?」凤夕颜连声冷笑。
  「是什么无所谓,只消老王拿够了银子,立时扭身便走,绝不再打扰贵府清静就是。」王大川性情阴狠桀骜,实是不惯与人多客气。
  「顾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吹来的,朋友有难,该帮手的自然会帮手,可要是以为顾家软弱好欺……」凤夕颜玉面上仿佛罩了一层寒霜,冷声道:「你不妨打听打听,我们当家的行走江湖时,怕过谁来!」
  王大川额头上一条青筋蜿蜒凸起,森然道:「好,凤女侠既然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咱们便走着瞧,届时顾大爷可莫要后悔……」
  「贼子无礼!」对方这般明目张胆地要挟父亲,顾采薇忍无可忍,娇叱声中一步抢出,玉掌轻挥,飘雪穿云掌一招「云飘四海」,径向王大川拍去。
  这一式飘逸生风,王大川只见漫天掌影,不敢怠慢,立时旋身错步,高大身形顿如陀螺般飞旋至墙边,他也知自己孤身一人,动起手来于己不利,如此一来可先免却背后之忧,同时手按腰间刀柄,只要厉斩刀一出鞘,定要这小娘皮好看。
  背靠墙壁,厉斩刀才抽出一半,王大川忽觉手腕一紧,已被人死死摁住,抬眼只见顾北归不知何时已至近前。
  「小女无状,王壮士也不必动刀啊……」
  「呛啷」一声,厉斩刀重又入鞘,「我……」王大川一个字还未吐口,眼前红影闪动,一身红衣的凤夕颜翩然而至……
  「啪」!窗棂碎裂,王大川的肥大身躯破窗飞出,结结实实摔在了庭院当中,整个院落都发出「蓬」的一声重响,好似闷雷。
  贴地一滚,王大川重又跃起,只是双脚甫一落地,忽然脚下打个踉跄,重重咳了一声,缓缓将掩嘴的大手从唇边移开,垂目但见掌心处一块殷红,心晓自己已然受了内伤,不禁悲从中来,呼道:「奶奶个熊,你们一家三口合伙打我一个,还他娘讲不讲江湖规矩!!」
  王大川经年为盗,刀丛剑雨中也有几番死里逃生,却从没如今日败得这般窝囊,厉斩刀还没出鞘就被人当狗一样扔了出来,想想自己都觉得憋屈。
  「你上门勒索时可曾想过江湖规矩?如今还是考虑下自己的脑袋吧……」闻声赶来的庞文宣见了王大川这等惨样,未免一通幸灾乐祸。
  「文宣,不得对客人无礼。」顾北归等三人鱼贯而出。
  都这步田地了,即便顾北归口头客气,王大川也不敢掉以轻心,他敢登门敲诈,一是虑及拿住顾北归的软肋,对方投鼠忌器,不敢将他如何,再则也是信得过自己的一身本事,自保无虞,如今来看,还真他娘是高看了自己!
  尽管王大川自认此番是栽定了,但其人生性凶悍,断不会甘心坐以待毙,翻腕间抽刀在手,立时又斗志重燃,眼中凶光凛凛,环顾四周,喝道:「来吧,老王的脑袋就在这里,你们哪个敢取!」
  「不见棺材不掉泪,我今日便成全了你。」凤夕颜莲步轻移,就要上前。
  「夫人且慢。」顾北归展臂拦在凤夕颜身前。
  「适才顾某与家人多有冒犯,还请王壮士恕罪。」顾北归复又拱手一礼。
  王大川冷哼一声,厉斩刀依旧横在胸前,全神戒备,不敢丝毫懈怠。
  「文宣,将屋内银子抬出,送王壮士出府。」顾北归吩咐道。
  「当家的,你……」凤夕颜闻之愕然。
  「外间之事你不要插手。」顾北归声音坚定,不容置疑。
  「哼,薇儿,我们走。」凤夕颜不甘心地跺跺脚,领着女儿负气而去。
  看着重新摆在脚边的银子,王大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若是方才之前他还以为顾北归此举是为了破财消灾,可双方既然翻了脸,对方非但不趁自己受伤之际赶快灭口,还要送银子让自己离开,着实让他吃不透顾北归的心思了。
  「情急逐客,非顾某所愿,这些银子虽不如王壮士所期,但已是顾家竭力筹措,山高水长,来日若有与王壮士再会之日,自当弥补今日之失。」
  王大川望着一脸坦诚的顾北归,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的银箱,干涩地道:「你不担心我出去后告发于你?或者他日再来寻仇?」
  顾北归哂然一笑,「王壮士想如何做是尊驾私事,顾某只求无愧于心。」
  王大川静默片刻,蓦然收刀,上前深施一礼,「顾大爷,老王我今日算是彻底服了您啦!」
  注:清理北京外地人口这事看着难度系数大,但大明朝真有人这么干过,还是丁二的同行,「锦衣卫掌卫事都督同知陆炳假窃威福,矫下逐客之令,凡寓京邑者,概责屏出」(《明世宗实录》)。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2/08/01 00:48:34

第四百九十八章 三秦子代母辞情 河北盗为财反目
  顾府大门前临街的一间小茶肆内,几个茶客据座闲话,只是仿佛不经意间,眼神都不时瞥向顾家宅门方向。
  「这拨人是沧州铁拳门的,周敬之那老东西开门授徒,底子还算干净,不必在意。」
  「那四个是鲁中杨头他们几个,平日里自命侠义中人,也没听说有什么案底。」
  东厂酉颗掌班三眼雕计全眯着他那一双斗鸡眼,虽是隔着老远,还是将从顾府门里走出的人识了个一清二楚。
  「这个傻大个是」劈山刀「邢本道,却是个底儿潮的。」
  听计全这话,同桌的曹大康暗打了个手势,立有街边乔装的西厂番子蹑踪跟了上去。
  「那个尖嘴猴腮的小子是飞贼贾勉儿……」见曹大康又要随手指派,计全嘴角一挑,「贾勉儿在道上人称」草上飞「,有名的身轻足健,曹爷可得安排个腿脚灵便的,别届时跟丢了人,让我们兄弟几个跟着出丑……」
  「多谢计掌班费心。」曹大康不阴不阳地回了一句,向邻桌的焦福点点头,焦福立时会意起身,随后跟了下去。
  「我说曹老大,咱们在这儿可盯了几天啦,你说王大川那兔崽子真的能在顾家宅子里藏着?」熊天霸对两边的勾心斗角视若不见,他从来每日无酒不欢,茶馆里从早到晚无酒无肉,嗑瓜子嗑得嘴里快淡出鸟来,早便忍耐不住。
  曹大康静静打量着几个东厂掌班的神色,忽地淡淡一笑道:「我与你一样俱是奉命行事,哪里知道许多,想来以东厂几位爷与丁大人的情分,当能多得几分明示吧?」
  地鼠常九摸着他那两撇鼠须,慢悠悠道:「依我看啊,八九不离十。」
  「哦?敢情常兄指点迷津。」
  「丁大人行事看来随性,实则稳便得万无一失,此番敢在四九城里搞起这么大的阵仗,自然是有所凭恃。」常九把玩着手中茶杯,缓缓说道。
  熊天霸仰脖将一盏茶喝个干净,又连啐了几声将吃进嘴里的茶叶吐掉,急声道:「那我们还瞎等个什么,直接冲进去拿人不就是了!」
  「诶——,顾北归也算是一号人物,岂能无凭无据便进去拿人,丁大人也提前交待过,那些离开的江湖匪类尽可缉拿到案,但不得与顾府扯上任何关系,看来也是心有忌惮。」曹大康叱责自己这边的莽撞同僚。
  「丁大人自然是心有忌惮,可那顾北归还真上不了台面……」曾随着丁寿夜探香闺的常九神秘一笑,早猜出丁寿此番安排用意。
  「哦?难道顾府中还有更厉害的人物不成?」曹大康好奇问道。
  「这个么……却是没的,」常九方才没忍住一时卖弄,此刻却已醒过神来,背地里议论上司的风流韵事,可容易招惹是非,干笑几声遮掩道:「丁大人办案从来是明察秋毫,想来也是为了秉公执法,勿枉勿纵。」
  曹大康自然不信这番鬼话,皱眉道:「既然如此,我等又未曾见过那王大川真实形貌,何不让柳侍御的人参与进来?」
  「怎么,丁大人亲近我等,送些功劳上门来曹爷还看不上不成?」常九怪眼一翻,冷言冷语道。
  「常兄误会,」曹大康可是见识过丁寿手段,生怕这话传到他的耳中,急忙解释:「曹某也是尽心办差,生怕误了丁大人的拿贼大事!」
  「按图索骥,那王大川还能逃上天去?况且……」常九拍拍身边计全的肩膀, 「比起锐眼识人,咱们东厂的招子,也不会比六扇门那些人差了!」
  「那是那是,杨校虽自号」神眼狻猊「,但也不过是两只眼,如何比得上计兄的」三只眼「来。」曹大康晓得办好这趟差事还要多仰仗东厂中人,少不得恭维几声,缓和一番彼此关系。
  计全果然受用,得意洋洋道:「好说,好说。」
  此时忽又一人匆匆进了茶馆,在常九耳边低语了几句,常九面色一变,肃然起身道:「后门石雄那儿传来消息,点子露相了!」
  
  或许是冥冥中果有报应一说,偌大的北京城被丁寿折腾得鸡飞狗跳,他自己也未得清闲,康海老母缠绵病榻经年,终究是撒手人寰,按说丁南山与康对山并无多深交情,本想遣人备份祭礼尽个心意也就罢了,偏偏刘瑾对此事甚为上心,亲往上祭不说,还硬是也拉了他去,闻得刘太监亲往祭灵,朝中百官也坐不住了,不管往日有无交往,望风景从者不可胜数,一时间康府宅前车来轿往,官去官来,好不热闹,康海老母也算是极尽哀荣。
  刘瑾与丁寿的车马抵达康邸时,早得了消息的李东阳与焦芳等阁部重臣乘了小轿先到一步,双方见面自少不了一番寒暄客套,随后至灵前上祭,这班人身份显贵,康海不敢怠慢,接了众人让至后堂献茶。
  「人死不能复生,状元公节哀才是,这丧事内外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尽与咱家分说便了。」刘瑾宽慰康海道。
  康海内心悲恸,容颜憔悴不堪,勉力谢礼道:「谢内相挂念,赖得敬夫等友人帮忙支应,内外都算安帖了。」言罢又揩了揩眼角泪水。
  「令堂了却尘缘,登临仙界,你我尘寰之人便不必多挂念了,眼前要紧的是如何料理身后之事,务要请逝者天上安心为好。」李东阳捋须轻声言道。
  「李相说的是,下官谨记。」康海躬身谢礼。
  李东阳斜睃观了下刘瑾神色,随即转眸展颜道:「老夫不才,也想为逝者略尽绵薄,但不知令堂的碑铭可曾书就?」
  按大明此时惯例风尚,士大夫有父母之丧,皆持重币为挚到内阁请德高望重的大臣撰写碑铭传表,李东阳贵为首揆,海内文章又称第一,此时主动透露出为康海亡母撰写碑铭之意,足见对其青目有加,一旁焦芳犹还记得宝贝儿子未被李东阳点中状元的旧怨,闻言立晓其意,不免心中暗恨:这老儿又在刘瑾面前卖乖!
  刘瑾听了果然面露笑意,「李相海内文章领袖,轻易可不动笔,如今屈节行文,状元公还不赶快谢过!」
  康海非但面上没有喜色,反而多了几分尴尬,施了一礼道:「李相纡尊,下官受宠若惊,只是已先央了李献吉为墓表,又请段德光作传,不好为这一事再烦阁老,万请担待。」
  李东阳笑容顿凝,焦芳却险些笑炸了肚子,你李西涯以文衡自任,自以为天下文章皆出你李门,却忘了康德涵等几人取法汉唐,对尔之茶陵派诗文风气不以为然,如今自取其辱,真是快哉快哉。
  「哈哈,原来如此,老夫确是多此一举了。」李东阳不愧是宰相气度,转眼间言笑如常。
  「是下官虑事不周,辜负阁老美意。」康海连声致歉。
  李东阳摆摆手,「李献吉等人也都是当今才子,既然快了老夫一步,我自当让贤,德涵不必介怀。」
  丁寿抱着胳膊在边上看热闹,管是李东阳还是李梦阳,哪个替康海死去的老娘写墓志铭他都不操心,只要别让二爷出来现眼就好,他正看个乐呵,外间一个锦衣校尉悄悄溜了进来,贴着他耳边低语了几声,丁寿微微皱眉,与刘瑾康海等人告罪一声,便领着手下出了后堂。
  
  康家前院早搭了灵棚,和尚道士们摇头晃脑地诵经打醮,灵棚不远处却有一个身着獬豸补子的官儿焦急地来回打转。
  「我说柳大人,你还懂不懂点礼数?人家这里正办着丧事呢,你天大的事就不能缓上一缓,非得追到这儿来说!」被赶鸭子上架来祭奠的丁寿将一腔牢骚全发到了柳尚义头上。
  「诶呦我的丁大人,等这件事料理完了,我自去逝者灵前叩头赔罪!」柳尚义急得跺脚,拉着丁寿便向僻静无人处钻。
  「怎么档子事?发现王大川了?」明知王大川去处的丁寿笑着打趣,他让柳尚义领着手下人等督促五城兵马司全城大索,看是声势浩大,实则顾家所在坊市安排的全是厂卫中人盯梢,并不教他人染指,打的便是「打草惊蛇」的主意,说来为了顾采薇那丫头,二爷也是真下了血本,数以万计的官兵百姓陪着演戏。
  「如今便是王大川在下官眼前,怕也没那心思去捉他啦!」柳尚义一脸苦涩,从袖中取出一物道:「大人请看。」
  「这是什么玩意?」丁寿接过一瞧,只是普普通通一条白布,当手帕大了些,做汗巾尺寸还嫌不足,也就是在臂上绕个几匝的模样。
  丁寿鼓起了眼睛,一副你敢那老子开涮的神情,柳尚义急忙解释:「大人有所不知,下官今日领着手下盘查北居贤坊,开始也算顺遂,后来敝属贾钺发现了租住在一个院落的十余商贩路引有假……」
  经过这几日相处,丁寿已然明了那贾钺便是柳尚义身边书办模样的人,且此人在江湖中还有些名号,唤作什么「圣手书生」,专擅作假文书印信等物,二爷初闻时还暗道柳尚义招揽了这么个造假贩子在身边,不是引狼入室么!
  「许是嫌官办文书麻烦,为图方便钻了空子,」丁寿倒是没有怀疑贾钺眼力,此人既擅造假,想来识假的手段定然不差,只是几份假路引实在算不得什么大案,那些往来行商归期不定,非让人家定下返乡时日也实有些强人所难,只是随口道:「解到衙门去问明来路,罚上几两银子,再打几板子惩戒一通开释就是。
  」
  「下官初时也是这么想的,谁料那些人一听要将他们解往衙门,立时当街露刃行凶,还伤了好些军士。」
  「嗯?」丁寿不得不慎重起来了,白日行凶,杀伤官军,这可不是等闲穿窬之盗敢干的事,沉声道:「可查出什么根底?」
  柳尚义懊恼摇头,「歹人凶顽,不甘就缚,始终负隅顽抗,故而……未曾留下活口。」
  「悍不畏死?」丁寿心中更是忐忑,喃喃道:「此等死士绝不是等闲盗匪,会不会是王大川那班人?」
  「经杨校辨认,并无王贼党羽。」柳尚义又道:「搜遍尸身,除了每人身上这条白布外,并无其他异处。」
  丁寿又将那白布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终究没发现什么异样,「这就是一条平常布样,质料也薄了些,藏不下什么暗码印记,莫非……」
  丁寿突然心头一激灵,倏地转头凝视柳尚义,只见柳大人也是双眸深邃地望向自己,缓缓点了点头。
  「白布既是平常,偏偏又人手一条,这其中意味可就有些微妙了,莫非是其同伙间约定的标记?」
  「下官也是忧虑于此,才速来奏禀缇帅,那伙人并不多,又同住一处,朝夕相对之下,似乎用不上此物辨别彼此,除非……」柳尚义欲言又止。
  「除非这京中他们还有同伙,且人数不少,彼此间并不算是熟识。」丁寿依理推测。
  「目前而言下官并无证据佐证,仅是揣摩臆测……」
  「便是万中之一的可能,我等也不可掉以轻心,京师之内盗众作乱,不管他们所图为何,只要事发,纵然陛下不肯降罪,丁某也没脸做这个锦衣卫的堂官儿了!」丁寿冷笑一声,森然道:「柳大人,顺天保定等府可都在你这捕盗御史的辖境之内,届时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柳尚义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躬身道:「卑职这便督人彻查全城,逐一搜检可疑之人,有发现藏有类似布样的一概缉拿。」
  丁寿微微摇头,「不,若是盘查太急,须防贼人狗急跳墙,况且京中人烟稠密,生出事来不知殃及多少无辜,操切不得。」
  柳尚义如今六神无主,他是弘治十二年的进士,从知县任上摸爬滚打了近十年方得重用,可不想就此前程尽毁,深施一礼道:「请大人明示。」
  「贼人居所可有什么蛛丝马迹?」
  柳尚义摇头,「房屋主人世居京师,邻里作保此人向来憨实,并无恶迹传言,只言说这些人不久前以行商走贩之名租赁其宅,他贪图房钱丰厚,也未曾多问其根底。」
  城中并无落脚之处?丁寿摩挲着下巴思忖片刻,忽道:「将那处院落清理干净,安排人守在院中,如有人前去奔走联络,立即拿下拷问。」
  柳尚义应了声,又心忧道:「贼人谋算如何还未知晓,如此守株待兔,万一缓不济急……」
  「封锁京师内外各坊市街道,许进不许出,令五城兵马全速清查,凡是年来客居京师九城者,不论根底一律撵至城外东郊!」丁寿神秘一笑,「至于路引真假,就不必多做计较了。」
  「大人,如此一来岂不是让那些贼人趁便聚集?」柳尚义实在捉摸不透丁寿用意,封锁街道可以断绝彼此消息,何不就此各个击破来个干脆利落。
  「你怎知那些贼人的路引都是假的?逐个搜身摸排,这京师得封个几天?京内文武勋贵多如牛毛,你我难道连朝都不让他们上了?」
  一连三问,柳尚义哑口无言,只得速去布置,丁寿又叫过一个校尉低声吩咐了几句,手下领命告退。
  转过身来,望着半空中高扬灵幡,丁寿唇角微勾,切齿冷笑:管你是谁,敢在二爷地盘撒野,就等着给自己收尸吧!
  「卫帅!」钱宁悄无声息地移步身后,「常九传讯,王大川露相了……」
  
  朝阳门至通州段为漕粮入京必经之路,每逢京都填仓的时候,往来粮车络绎不绝,热闹非常,长久下来,便有许多百姓依着东南段城墙沿河建房,形成了大片民居院落。
  说是院落,实则多是泥砖土墙垒砌而成的杂院,低矮屋舍鳞次栉比,邻里鸡鸣狗吠、争吵喝骂声声入耳,更兼污水秽物遍地横流,环境嘈杂恶劣,甚是不堪。
  「王大川一干人也算是成名巨盗,怎么挑在这么个地界落脚?」钱宁捂着鼻子,打量周边,他所处院落虽经过简单收拾,还是隐约有阵阵腐臭从墙外飘来。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鬼地方没人待见,他们才选了此处吧……」常九早年惯常下墓发冢,算是见多识广,如今这点气味对他只是小意思,面色如常地笑道:「钱爷,坐下说。」
  钱宁皱着眉头将眼前的条凳上下看了七八遍,确定上面没有鸡屎狗尿一类的秽迹后,才不情不愿地坐了下去。
  「没有打草惊蛇吧?」
  「钱爷放心,东厂的弟兄们干这事轻车熟路,周围几个院子清出来的住户都关在一处好生看管,不会走漏了消息。」常九拍着胸脯打包票。
  曹大康一直打量着钱宁等人的一身便装,此时干笑一声,「不知丁大人有何谕令传下,还请钱兄明示。」
  称呼得这般亲热,老子跟你很熟么!钱宁乜眼瞧着曹大康,撇撇嘴道:「卫帅吩咐,只要王大川他们不生事,就放出去收拾。」
  「放出去?!」曹大康一听登时急了,「王大川此人并非浪得虚名,确有几分真本事,手底下也都是积年悍匪,狡抗成性,一旦放出去天高地阔,若被他们走脱了如何是好!」
  曹大康心念着拿下王大川立功受赏,对此安排自然心存不满,没忍住叫了出来,却只换来钱宁的一双白眼。
  「怎么,曹先生对卫帅的安排布置有所不满?」钱宁吊着眼睛问道。
  「不敢,」曹大康想起临行前谷大用的嘱咐,立即低头服软,忍气吞声道:「兄弟听凭安排就是。」
  「嗤——」钱宁轻蔑一笑,起身拍拍手道:「教咱们的眼线再撒远些,王大川那猴崽子既然这么多年都没翻了船,想必警醒得很,别闹出什么动静露了马脚出来。」
  常九点点头,才要命人传信,忽然外间一个乔装的番子匆匆赶了进来,贴身耳语了几句。
  常九听后面色凝重,扭头道:「我说钱爷,今儿的动静怕是小不了啦!」
  
  一间大杂院,看着像是个货栈,院子中间堆满了大包小包的货物,七八间东倒西歪的土房,四处漏风,一个戴着破毡帽的伙计蹲坐在院口的门槛上打哈欠,只是偶尔从压低的帽檐下透出的警惕目光,足见这位并不困顿。
  北房堂屋中,二三十人将不大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一个个两眼放光地盯着箱子中的雪花白银,七嘴八舌说道个不停。
  「还是老大厉害呀,单枪匹马出去这么几天就弄回来几千两银子,咱们在外间打生打死几个月也未必攒得下这么些银两!」
  「那还用说,咱们大当家的是什么人,有勇有谋啊,钻到皇帝老儿的眼皮底下,照样能混得风生水起,大把大把的银子进账……」
  王大川拿起一锭银子在手中掂了掂,随手丢了回去,撇嘴道:「就这么点银子,你们就拔不出眼了,真他娘给爷丢人!」
  众盗匪面面相看,都识相得闭住了嘴,其中一个看来在贼伙中有些身份,捧了杯水献给王大川,讪笑道:「大当家的别生气,兄弟们这阵子不是好久没开张做生意,眼皮子变得有点浅嘛……」
  王大川咕嘟咕嘟将水喝个干净,空杯一丢,抹了把须上水渍,没好气道:「
  他奶奶的,河间保定那些鹰爪孙狗皮膏药一样盯着咱们,老子原打算敲顾老头个几万两,大家隐姓埋名藏个一年半载的,等风头过去了再说,谁承想他只给了五千,这点银子看着不少,可一人百十来两够干甚使的,老子当年干这一行,可不是为了穷嗖嗖地过苦日子!」
  「嘿,他娘的,顾北归这老儿这般看不起咱们兄弟,大哥,咱们干脆把他给点了!」其实倘若真个一人分到百两银子,莫说一年半载,便是三年五载也可过得有滋有味,只是王大川手下这班悍匪俱是和他一样过惯了阔绰日子,让他们和寻常百姓一般精打细算,简直比掉了脑袋还要难受,故而也并无人念着顾北归的情分,一有人提议,众人立即纷纷应和。
  「点了他对咱们有甚好处?那老儿官面上认识多少人?没凭没据的保不齐他就来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咱们落个白得罪人,以那老儿在江湖上的人脉,咱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混咯……」王大川随即盯着银子叹了口气,「况且人家这事做得也漂亮,老子我服他这口气!」
  见老大好像突然转了性子,一干手下反不知说些什么好,有的便顺着他话头道:「既然这样,大哥,咱们不妨就撤了吧,您不晓得最近京里突然盘查得厉害,风向不太对……」
  「走?走她姥姥!来往过路的行商能有几个银钱,你们看这京城里,满眼都是高台阶的大宅门,随便干上一票就够咱们好吃好喝几年呢!」王大川冷笑几声,喝道:「张玄,你的盘子踩得怎么样了?」
  适才捧水的那人闻声立即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笺,「这京里到处都是达官贵人的宅邸,按大哥您的吩咐,咱们稍微打听了一下,这是名单,请大哥过目。」
  王大川扫了一眼,眉头一挑,「就他娘这么几个?」
  那人赔笑道:「这不是赶上官府严查外籍人口么,不过兄弟保证,单子上的都是京里一等权贵人家,个个都是肥羊!」
  王大川眯着眼睛扫视名单,单上人名旁都用小字标注着官职爵位,以及宅邸位置,可说是细致非常。
  王大川只是大略一看,便将纸笺往桌上一拍,棒槌似的手指戳着一个人名,道:「就这个姓丁的了。」
  好死不死,怎地偏偏选中了他!负责踩点的张玄心中暗暗叫苦,满脸堆笑劝道:「大哥,此人可是锦衣卫的头儿,手下管着缇骑……」
  「老子干的就是他锦衣卫!」王大川仰头嗔目,神色不屑,反诘道:「宁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缇骑又如何,能把大爷屌毛咬下来?」
  张玄苦着脸道:「平日咱们自是不用怕,可如今不是风声紧么,大哥您也晓得,官兵这几日突然开始清查游民,我担心是冲着咱们来的!」
  「瞎他娘担心什么,九成九就是冲咱们来的,哼,算算日子,杨校那小子闻着味儿也差不多该到了!」王大川摩挲着脸上大胡子,阴声冷笑。
  一听这话,众盗立时神色慌乱,「既然如此,大哥,我们就赶紧撤了吧,被杨校那家伙咬住了尾巴,再想甩开他可就难啦!」
  众人都晓得杨校追踪蹑迹方面的本事,直隶境内不少道上同行都折在了他手上,他们这支人马也是吃尽了苦头,霎时间个个萌生退意。
  「怕个鸟!京城内外这么大,官府的鹰爪孙就是铁了心找咱们这几十号人,得花去多少工夫,等他们发现,咱们早做完了买卖远走高飞了。」王大川不屑地晃着脑袋。
  连月来众盗被杨校领着官军围追堵截,如今想来仍是心有余悸,张玄忧心道:「即便大哥想干上一票积攒盘缠,也不必非要选中丁寿这狗官啊,这厮据说可是皇帝老儿身边的红人,坊间传闻此人气量也不甚大,对他下手怕是会闹出大动静来……」
  「老子就是怕动静不大,」王大川怒目圆睁,咬牙切齿道:「柳尚义那老狗膏药一样地贴着咱们,哥儿几个攒的那点家当散了个干净,此仇不报,老子咽不下这口气!」
  「老子非但要洗了这姓丁的狗官,还要大张旗鼓的报出名号来,让京城人都知道,是我立地开山王大川抢了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
  你这不是吃饱撑的,非把人往死里得罪么!张玄愁眉苦脸,「大哥,咱这么干图个啥啊?」
  王大川哈哈大笑,「这姓丁的狗官折了面子,再探听出咱们是柳尚义他们久捕不得的人,以这狗官的小肚鸡肠,岂能不迁怒那姓柳的?」
  「可得罪了锦衣卫,咱们也是捅了马蜂窝啊!」张玄摊手道。
  「得罪便得罪了,好似你不得罪他们,锦衣卫的鹰爪孙就不来寻我们麻烦似的!」王大川撇了撇嘴,「那时候咱们早卷了金银,找地方逍遥快活去了!」
  「话虽如此,可锦衣卫人多势众,并非浪得虚名,咱们何不另寻个肥羊下手,同样能教那柳尚义难堪,还不至于有许多麻烦手尾……」张玄依旧试图劝说老大改变主意。
  「你当我是随便选的那姓丁的?」王大川抚着下巴茂密胡须,得意道:「这段日子我可也没闲着,在顾家探听出不少消息,这姓丁的狗官手面豪阔,给顾府的奴才随手打赏的都是金子,晓得他给顾北归送的寿礼是什么?」
  「什么?!」
  眼见众手下大眼瞪小眼巴巴望着自己,王大川神秘一笑,举起醋钵儿大小的拳头,「这么大个儿的夜明珠!」
  「姥姥,这么大,听都没听过!」
  「这么一颗怕是能把前门楼子买下来吧?」
  一众盗匪大呼小叫,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王大川咧着大嘴叉子,笑道:「
  怎么样?那姓丁的家里有的是金山银海,这票值不值得干?」
  「值了!」
  「干他娘的!」
  众匪都是见钱眼开的亡命之徒,此时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唯有张玄面带难色,欲言又止。
  「大哥,这个……」
  「我说张玄,你自打有了相好以后怎么就变得娘们唧唧的,有话说,有屁放,别给老子藏着掖着!」王大川不满冷哼。
  张玄有心道那丁寿既是锦衣卫首脑,府中侍卫断不会少了,如今咱们哥几个都已是丧家之犬,何必为了几个身外之物再捋虎须,可瞧着自家老大一脸不耐,再看看众兄弟瞪着通红眼珠子兴高采烈地模样,他明智地将到了嘴边的劝说重又咽回了肚子,当面叫兄弟,背后捅一刀的事在绿林道上可不少见,还是不要干犯众怒的好。
  「一切听大哥安排。」张玄识趣地表明心迹。
  「好,这才是我老王的兄弟,够种!」王大川拍着张玄肩头咧嘴大笑,眼见上下一心,正心底盘算如何做下这笔大买卖时,忽然面色一肃,朝外喝道:「什么人?!」
  本就不够结实的两块门板轰然破裂,一道人影飞射而入,王大川厉声怒喝,一跃而起,人在半空厉斩刀已是出鞘,一挥之下,血雨喷洒,闯入的人影被他这一刀之威一分为二。
  「蓬」、「蓬」,两截残躯坠地,五脏六腑流了一地,房间本就不大,近门的许多人也被溅了一身污血,纷纷起身闪避,忽然有人叫道:「大哥,这是咱们的人!!」
  不消人提醒,王大川已然发觉适才飞进屋内的正是安排在外望风的手下,他此时看也不看那地上的倒霉蛋一眼,只是冷冷地盯着门口背对阳光的高大身形,「相好的,报个万儿。」
  那几乎将正门完全堵住的高大身形嘿然一笑,大步踏前进了屋子,没了外间阳光干扰,可以清晰辨出此人相貌,只见来人粗眉巨眼,燕颔虬须,一脸粗豪之气。
  王大川面色凝重地看着眼前人,牙关间缓缓迸出三个字:「齐—彦—名!」
  
  「奔雷刀齐彦名?」钱宁在经历司时心思大都用在朝中官员履历上,对江湖人物所知不详,托着下巴思量半天,迟疑道:「什么来路?」
  「也是河北道上一员巨寇,凭着手中一百二十斤的奔雷刀,横行一方,」常九捻着两撇鼠须慢悠悠道:「不过他平常惯是独来独往,是以声势不比王大川招摇。」
  「左一个盗首,右一个巨寇,直隶地面上怎么竟出这些东西!」钱宁眉梢一扬,语带不满道:「刘公公遣出捕盗御史前,地方上就任由这些贼盗糜烂?」
  「几十年的沉疴,岂是一时便能根除的,何况地方利害关系牵扯,扯皮推诿也是常事,」常九毕竟在东厂日久,也窥了其中些许门道,瞥了旁边曹大康一眼,嘿嘿笑道:「否则当年成化爷又何必另置西厂……」
  曹大康心中一动,「这齐彦名自己送上门来,钱大人看是否也要和王大川一般处置?」
  钱宁阴着脸,冷声道:「且等等看。」
  
  破屋之内,众盗各持兵刃怒目相向。
  「难得王大当家的还识得兄弟我,不枉当年相交一场。」齐彦名大剌剌一拱手,好像对剑拔弩张的众人视而不见。
  「屁的交情!这便是你给老子我的见面礼?」王大川刀尖一指残尸,寒声喝问,适才他一刀挥出,便觉出砍到的实则已经是个死人。
  「齐某特意来寻王兄唠唠家常,这狗娘养的夹在中间碍事,只好让他闭上嘴咯。」齐彦名一副理所当然样。
  王大川强忍怒火,「哈」的一声,讥嘲道:「那如今已然见了面,你有甚家常事要说?」
  「说什么不重要,」齐彦名的目光越过众盗,直盯着中间摆放的那一箱银子,眼神灼灼道:「看见什么才是要紧,按江湖规矩,见面分一半,王当家的当不会与兄弟我破例吧?」
  王大川回身看了眼银子,转头冷笑道:「好大的口气,王某兄弟们拼死拼活挣下的银子,你齐彦名张嘴便要分去一半,凭些什么?」
  齐彦名忽然放声大笑,笑得王大川莫名其妙,怒喝道:「你鬼笑个甚?」
  擦去眼角笑出的泪水,齐彦名大口喘着粗气道:「拼死拼活挣下的?你王老大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蹭吃蹭喝了两天白得来五千两银子,放眼整个绿林,怕是也寻不到你王老大这般轻巧的买卖!」
  天下间总有些事情是做得说不得的,王大川并不为勒索顾北归感到汗颜,但被齐彦名毫不客气当面掀个底儿掉,顿时气得满脸通红,恨声道:「那又如何?
  你要是眼红自己也去做就是!」
  齐彦名摇摇头,「俺老齐还干不出吃饭砸锅的混账事……」
  见王大川即将发作,齐彦名又道:「这样吧,念在往日情分上,你我各退一步,也不谈什么二一添作五了,你王老大就念在老齐我后面跟了你一路的辛苦上,分我两千两,如何?」
  「那我岂不是占了你的便宜……」王大川嘿嘿冷笑。
  「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个甚!」齐彦名大手一挥,表现甚是大度。
  「我他娘剁了你!」王大川笑容倏地一敛,长身而起,手中厉斩刀化成一道匹练,直劈而下。
  齐彦名表面痴言呆语,实则一直留心王大川动向,不等刀光及身,人已疾跃退至屋外,抽出腰刀当门而立,「好言好语你不听,那咱们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
  「好!」王大川一击未中,随即一声暴喝,腾身飞起,厉斩刀直取齐彦名项上人头。
  齐彦名此时却不再退,腰刀一横,反劈了回去。
  「当」的一声金铁交鸣,屋内众盗只觉耳边嗡嗡作响,余音久久不绝,这一招以硬碰硬,生生将王大川的庞大身躯顶回屋内,齐彦名倒退四五步才站稳身形,只觉持刀一侧半身酸麻,不觉暗自心惊:这小子名头不虚,手下果有两把刷子!
  王大川却是更不好受,论功力他本胜过齐彦名一筹,可如今才受内伤,又暴怒之下强行交手,跌回堂屋只觉胸中一阵气血翻腾,险些再喷出一口血来,他晓得身上伤势更重,凭他一人恐是难奈对方。
  「并肩子上,把这狗杂种乱刃分尸。」王大川厉声怒喝。
  一众贼党皆是悍勇之辈,闻令立刻各操兵刃,砸门破窗,蜂拥而出。
  齐彦名眼见陷入重围,虽危不乱,双脚左踢右扫,院中堆放的沉重货包在他脚下如同稻草般轻盈,接二连三砸向涌上前来的各路悍匪,不时有强人中招倒地,痛呼哀鸣。
  只是王大川一伙横行畿鲁之地多年,其中自也不乏好手,堆积的货包虽能缓上一缓,却未能止住他们上前脚步,院中货物一空,反给了众人欺身而进的更好机会。
  一个身影贴地翻滚,转眼已到齐彦名身前,一片刀光直取他的双腿,齐彦名纵身而起,人在半空,两侧各有一柄钢刀袭来。
  齐彦名不见慌乱,单刀左格右挡,「当当」两声脆响,瞬间已将两把钢刀荡开,身子落地时刚好一脚踩住袭他双腿的那柄单刀,不待来人反应,另一脚飞踢而出,只听一声惨叫,那人滚地葫芦般,骨碌碌翻了出去。
  随即齐彦名刀光颤动,反手间又将一贼砍倒,不过众贼悍不畏死,一人倒下,立又更多人围攻补上,诸般兵刃同时攻来,齐彦名身在围中,不由暗暗叫苦,今日实在托大,若是自己的奔雷刀在手,何惧这些蟊贼草寇!
  《大明律》虽未有民间持有刀枪弓弩之禁,但齐彦名的奔雷刀属实扎眼,如今京城内外盘查正严,他老兄虽是见了银子拔不出眼,可也没愣头愣脑到扛着把大关刀四处招摇,怨只怨一时大意,没想到王大川手下这些喽啰也这等硬扎!
  齐彦名心思一多,刀法难免凌乱,立时被人觑了空子,斜刺里忽有一柄宽刃长剑如毒蛇吐信,疾刺而出。
  这一剑角度刁钻,齐彦名猝不及防,待发觉为时已晚,强提一口真气,身子微微一扭,那剑紧贴着腰身擦过,还没等他松下口气,那剑锋犹如蛟龙摆尾,倏地向上斜挑,「嗤」的一声,将他胁下划出一道数寸长的血槽,瞬间血流如注,将他半边衣衫染红。
  齐彦名一声怒号,单刀空舞,将周遭众贼逼退一圈,反手点穴止血,看着肋下伤口,嘿嘿露出几分森然笑意,饿狼似的目光紧盯着群贼中的一个矮小汉子,「八仙剑张玄!」
  「难为齐大哥还记得小弟,适才得罪了。」张玄笑嘻嘻甩去剑尖血迹。
  「好!干得好!」王大川倚门而立,哈哈大笑,指着齐彦名厉声道:「大伙儿齐上,乱刀分尸!」
  众人轰然向前,齐彦名也是凶性大起,纵身扑上,吼道:「看你们谁能分了齐老子我!」
  临到阵前,齐彦名忽然刀转反手,以臂运用,「叮当」、「呛啷」一阵脆响,凭着这股蛮力,硬是用单刀架开了十余件兵刃,空出的左手一拳捣出,将一名贼盗打得口喷鲜血,倒栽而出,趁着这股乱势,他身形一矮,急速飞旋,只听「
  啊!」「哎唷!」「啊哟!」惨呼声不绝,五六名盗伙捂着伤腿倒地,众贼的包围圈转瞬间被他刷掉了一层。
  齐彦名遏制贼势,却不趁机突围,身形一长,从人丛中窜出,直扑隐身众人之后的张玄,「兔崽子,纳命来!」
  张玄见他来势威猛,不敢怠慢,八仙剑一式「钟离献宝」,向前疾刺。
  齐彦名也不阻挡剑势,直接将手中单刀劈面扔了出去,裹着劲风的刀锋扑面而来,张玄不得不变招格挡,剑尖顺势斜引,将单刀挑飞,可转眼只见齐彦名十指箕张,已扑至面前。
  张玄的八仙剑颇有几分火候,即便与齐彦名正面放对也不致数招之内落败,但这家伙动起手来根本不依常理,竟不顾重围之中脱手便甩出兵器,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如今齐彦名的狰狞笑意近在咫尺,再想变招已然不及,张玄不由亡魂大冒,自忖必死。
  齐彦名倒是没想太多,他是有仇报仇的莽直性子,如今一门心思扭断张玄的脖子,解去一剑之恨,至于手无寸铁之下如何应对王大川等人,那都是之后考虑的事,眼见张玄面上尽是惊恐之意,齐彦名正要得逞所愿,忽然身侧金风呼啸,声势锐利破耳,暗道不好,拼力撤臂旋身,飞快退出五尺,只见眼前刀光闪动,王大川的魁梧身形已立在当面。
  功败垂成,齐彦名懊恼可想而知,恨声道:「姓王的,你们这帮龟孙子除了倚多为胜,便是暗算伤人么?」
  「老大……」张玄死里逃生,惊吓出一身冷汗。
  王大川冷笑道:「既然和王某人结梁子,就别管我用什么手段,弟兄们,随我上!」
  众贼怪叫着再度涌上……
  注:盗匪把主意打到锦衣卫指挥使头上虽说有点作,但这样的猛人不是没有,「嘉靖末年,有盗魁劫大金吾陆炳家,取其宝珠以去,陆气慑不敢言,一日与巡按御史语,偶及之,其夜即至,怒曰:」嘱公勿语,何故不能忘情?「既而嬉笑曰:」虽百御史,其如我何?我不杀公也。「一跃而去,不知所之。」(明谢肇浙 《五杂俎》)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2/08/17 00:44:18

第四百九十九章 施绝技盗魁搏命 展神射钱宁灭口
  厂卫中人只是清了附近几处院落,此处民居密集,货栈内打得天翻地覆,争杀声早便传出老远,附近百姓吓得四散奔逃,家家关门闭户,口念弥陀,祈求家人平安。
  此时钱宁万分焦躁,齐彦名的出现打乱了他原先部署,更想不到双方贼胆包天,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亮刃行凶,教他管是不管!
  「钱大人,是抓是放您得拿个章程了,他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即便咱们不管,也会有人出面……」曹大康嘴角微微下垂,不阴不阳地说道。
  钱宁蓦地抬头,眼神狠厉,「动手,一个也不留!」
  还没等曹大康与常九传令下去,只听外间又是一阵杂沓乱声,「什么人白日行凶,眼中可还有王法嘛!?」
  院门忽地推开,一个便装校尉冲了进来,「大人,兵马司的人过来啦!」
  
  神眼狻猊杨校本领了柳尚义之命,带着兵马司弓兵清查户籍,忽见众多百姓大呼小叫着捧头鼠窜,拦了几人一问之下,竟是有群人在闹市持刀械斗,这还得了,立即领着人循声赶来。
  隔着老远便听见院内呼喝争斗,金铁交鸣之声不绝,兵马司立即大声吓阻,杨校更是一马当先就要冲将进去。
  「这位兄弟请留步。」眼见就要冲到货栈前,忽地一人斜里窜出,横在路前。
  「什么人?!」杨校眼见对方探手入怀,立即手按刀柄,凝神戒备。
  来人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面牙牌,亮在杨校等人眼前。
  「锦衣卫?」杨校冰蓝色的瞳孔倏地一缩,失声叫道。
  「南司钱宁,」钱宁随手收起腰牌,侧首笑道:「锦衣卫在此办差,劳烦兄弟行个方便。」
  杨校那日情急之下对丁寿稍有不敬,事后没少被柳尚义及拜兄贾钺埋怨,见眼前又是锦衣卫主事,心中顿时萌生退意,才要交待几句场面话当是结个善缘,便领着兵马司的人继续盘查由帖,怎料此时忽闻一声巨响,那货栈大门砰然碎裂,一个满身是血的高大壮汉由院中倒跃而出。
  那大汉满身是血,望之狰狞可怖,手中分别拎着一人,那两个浑身上下伤痕累累,肢体不全,显然早成了死鬼,只被那汉子扣住咽喉舞动得如同两只车轮,当成兵器与从院中追出的众人争斗。
  杨校天生锐眼,只是凝神一观,便从脸上污血秽迹中辨别出了那人形貌,「
  奔雷刀齐彦名!」
  远处有人喝破行藏,齐彦名一个分神,一道刀光恰从院中射出,刀锋转眼即到,齐彦名匆忙举起左手尸身迎上,刀芒闪动,血雨横飞,那具已经千疮百孔的尸身再难抵受凌厉刀锋,轰然碎裂,残肢断臂四散纷飞。
  血雨之中,一个虬髯大汉持刀挺立,状如魔神,杀气凛凛。
  「王大川!!」杨校嗔目大喝,心中原本对锦衣卫的几分忌惮瞬间抛到了脑后,飞身便要向前,向左右喝道:「快与我拿下!」
  钱宁一把挽住杨校手臂,急声道:「这位兄弟,京师治安归我锦衣卫职权之内,今儿的事我们来了断。」
  杨校低头看看被钱宁拽住的手臂,又转目望向王大川,回首厉声喝道:「柳大人同样有顺天、保定等府捕盗之责,我等拿贼并非越权逾矩!」
  「只怕未必吧?」钱宁自觉今日已够客气,却碰上个不开眼的愣头青,当下眉头一挑,带着几分轻蔑道:「尊驾不妨先去问过柳侍御,看他是否允你们趟这趟浑水……」
  这时候去寻柳大人,回来恐怕黄花菜都凉了,盟兄贾钺的功名富贵皆寄在王大川这贼厮鸟的头上,如何能够放过,杨校猛地胳膊一抖,「让开!」
  钱宁冷不防被震退两步,紧抓杨校的手臂不觉松开,杨校厉喝声中,人已如大鸟般向王大川扑去。
  「杨校?!」王大川这段时日来被杨校等人迫得不轻,如何认不出他来,晓得今日凶险,无暇再与齐彦名纠缠,喝道:「风紧,弟兄们扯呼!」
  众贼唿哨一声,纷纷退回货栈,王大川亦要缩身进院,齐彦名却猛地将手中剩下的那具喽啰尸身砸了过来,正封住他的去路。
  王大川脚步一缓,杨校旋风似的刀风已迫到面前,被逼无奈之下,「锵」的一声, 与之硬对了一招。
  杨校旋身错步,卸下刀势,王大川却噔噔噔倒退数步,脚下一滑,险些踉跄栽倒。
  「咦?」杨校暗自惊疑,追贼多日,与王大川也有过几次交锋,彼此清楚对方斤两,厉斩刀法向来大开大阖,气势非凡,怎地今日一碰面,狠厉霸气的厉斩刀非但后力不济,还隐有衰竭之象?
  「乖孙儿,齐爷爷送你个大礼,不用客气啦!」齐彦名见杨校截住了王大川,心怀大畅,转身就向没有官军的一侧巷子飞奔,今日没捞到银子,反挂了彩,已是折了本钱,若再被这些鹰爪孙堵在巷子里拿住,那可真就亏到姥姥家,连翻本儿的机会也没啦!
  「嗖」「嗖」,两柄板斧挂着金风,一上一下盘旋飞至,上取齐彦名咽喉,下砍双腿,如流星赶月,凌厉非凡。
  巷子又狭又窄,板斧来势迅急,齐彦名纵跃闪避已然不及,这厮也不愧河北大盗,应变甚快,索性双足一蹬地面,牯牛般的雄壮身躯合身向旁边土墙撞去。
  「轰隆隆」,黄泥抹就的土墙在这股大力冲撞下直接塌了半截,尘土飞扬之中,齐彦名落得个和土地公般,从头到脚一身是土,狼狈不堪,却也幸运躲过了那两柄飞旋板斧。
  灰头土脸地从土块中爬起,齐彦名「呸呸」连吐了两口满是黄泥的唾沫,转头一看,嘿,真他娘邪性,原来自己这一撞,竟然又回到了众盗藏身的货栈,一众盗伙正争先恐后从堂屋涌出,蹿房越脊,四散逃亡。
  只是那些贼人方一在房顶墙头露面,立刻便有数支弩箭射来,许多人躲避不及,惨叫着跌了下来。
  齐彦名立时明了官府早在四下布置了暗桩埋伏,难怪他才一抬腿就险些遭殃,窝心的是连对头是哪个都没及看清,当下四顾喝骂道:「哪个狗娘养的暗算你家齐爷?还不滚出来受死!」
  也不需齐彦名去寻了,又一个跃上墙头的盗伙正被一柄盘旋飞斧斩去了脑袋,那颗人头骨碌碌正滚到他的脚下,一个身高膀阔的壮汉抄手接住旋转而回的板斧,晃晃悠悠缓缓走近,「你家大爷是飞龙斧熊天霸,听过熊爷爷的大名吧?」
  齐彦名又狠啐了一口,「老子只知道你是个没种的下三滥,就会使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说得好,那你姓齐的又算个什么东西呢?」
  声音熟悉得很,齐彦名一愣,转头去看,却见是王大川与杨校边打边退,进了院中。
  王大川此时心中叫苦,杨校的断云蔽日刀看似招式朴实无华,实则简洁明快,劲力浑厚,且一经施展便连绵不断,确有遮日蔽云之势,自己平日遇见纵不能胜,脱身也是无虞,可他今日里先是受伤在先,又被齐彦名耗去许多精神,想要摆脱杨校纠缠谈何容易!
  眼见一众手下弟兄在官军的伏击下伤亡惨重,王大川五内如焚,看见齐彦名更是火往上涌,忍不住冷嘲热讽,「你姓齐的黑吃黑也就罢了,适才还想用老子的人头替你开道,如今倒好,也落到人家埋伏里,正好黄泉路上给老子垫背!」
  齐彦名气得差点跳起来,「放你娘的狗臭屁,你齐老子我老婆儿子热炕头,小日子滋润得很,才不会与你王大川去作伴,你他娘的就做十辈子的孤魂野鬼去吧!」
  「你们一个都别想逃!」杨校恨声喝道,手上加劲,一刀紧过一刀,刀光如雪,滚滚而来。
  「嘿,你个鹰爪孙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待齐爷爷先发送了你,再与王大川那狗杂种算账!」齐彦名脾气火爆,本就不是什么深思熟虑的性情,如今激发了性,也不再去夺路逃亡,而是从地上拾起一柄钢刀,干脆便向杨校头上砍去。
  杨校举刀格挡,王大川那边又趁势一刀横推,抹向他的胸前,杨校逼不得已,侧身躲闪,齐彦名借势向前一个垫步,正待连环出刀,乘胜追击,忽听旁边呼啸风声,他匆忙原地来了个「鹞子翻身」,空中翻转,堪堪躲过了那来自侧翼的突袭一刀。
  一看来袭之人,齐彦名破口大骂:「姓王的你个狗东西眼睛瞎了?没见老子正在帮你?!」
  「没有你我们兄弟还落不到如今境地!」王大川不忿官府,却更怨恼齐彦名这个搅事棒槌,反手又是一刀劈了过去。
  齐彦名也不甘示弱,挥刀荡开刀锋,顺势斜劈对方肩膀,那边杨校心忧跑了二盗,重又杀入战团,这三人的争斗霎时热闹起来,一时王大川与杨校合攻齐彦名,再转眼杨校独斗二贼,三五招之后又是另外两人并力围攻王大川,三人无论哪个都要分心留意另外两人,再也不敢拼尽全力对敌,战况虽不及方才激烈,其中凶险却是更胜三分。
  这么个糊里糊涂的打法,连观战之人也觉新奇,熊天霸晃悠着他的大脑袋,「曹老大,咱们上不上?上去了帮谁啊?」
  曹大康背负双手,眼神瞥向一旁面沉似水的钱宁,微微下垂的唇角难得上挑:「咱们是来帮忙的,当然要听钱大人的吩咐咯。」
  「大人,那两人毕竟是同路,要是合起伙来,杨捕头恐支撑不了多久……」
  齐佐已经从旁边兵马司官兵口中得知了杨校身份,小心提醒上司,毕竟身为锦衣卫,眼睁睁看着六扇门的人遭贼围攻坐视不理,有些说不过去。
  「死了干净!」钱宁恨恨吐出这几个字,下令道:「不理他们,让咱们的人全力剿杀其余贼人,其他人只要围住院子,不让贼寇漏网即可。」
  众人立刻传命行事,其实也不消多费事,这些贼寇在绿林中或称悍勇,但面对精锐的厂卫高手,如何能讨到便宜,哀号痛呼声中,不住有贼盗从墙头屋顶坠落殒命。
  「是银子!」一个眼尖的兵马司官军霍然发现倒毙的贼人怀中滚出数锭大银,嘶喊着嚷了起来。
  一众兵马司军卒本对盘查缉盗这类差事兴致缺缺,只是碍着上头重压不得不为,杨校虽身先士卒地冲了上去,其余人却只在后面摇旗呐喊,虚张声势,反正锦衣卫的这位爷说了不让旁人插手,那些厂卫的大爷们平时脑满肠肥地也没少欺负他们,关键时刻也该这帮孙子出出力了,大家乐得在后边装门面,可一见了真金白银,原打算汤事儿的众官军可就再没法淡定了。
  「那人怀里也有!」
  「这帮贼人身上都带着银子呐!」
  众官军转眼间都具备了杨校与计全的特长眼力,呼喊着「拿贼」,乱哄哄簇拥着朝院内涌去。
  「全都不许动!」钱宁舞动刀鞘,将冲在前面的几个官军捅倒,手下毫不留情,看着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哀嚎的同袍,其余人悻悻停了脚步,面上尽是不甘愤懑之色,敢怒而不敢言。
  「好生守住院落,不教人逃了,自有你们一份功劳赏钱,若是不听号令,让里面人趁乱逃走,钱某人先扒了你们的皮!」钱宁怒目厉叱。
  这一番疾言厉色,顿教一众官军噤若寒蝉,不敢再向前迈步,兵马司职繁责多不假,偏偏在官如牛毛的北京城里位卑权小,锦衣卫即便一个小小百户,也可随意拿了兵马指挥下狱问罪,众人可不是杨校那愣头青,背后更没有都察院的大神罩着,如何敢当面忤逆钱宁,尽管心中万般不愿,也只得怏怏散开,张弓作势守住院墙边角。
  「嘿嘿,我说刚刚怎么都往堂屋里钻,原来是舍不下那五千两银子,你老王这班子弟兄还真是舍命不舍财啊!」齐彦名咧嘴讥笑。
  「你还有脸说老子,去你娘的!」王大川刷刷刷连砍三刀,逼得齐彦名纵跃后撤,他才要痛下杀手,忽觉后力不济,刀势随之一缓。
  杨校窥到空当,舞动钢刀向前逼去,王大川此时内伤复发,只觉气息紊乱,手脚乏力,看着如雪刀光,竟生不出抵抗之力,心叫一声:「吾命休矣!」
  斜刺里一人突然窜出,宽刃长剑猛地穿进刀影之中,以软牵硬,轻轻一带,顿将那滚滚刀光引了过去。
  借这一缓的工夫,王大川已调匀气息,定睛一看,来援的却是张玄。
  「老大快走,我来替你抵挡一阵!」张玄大喊,八仙剑走势轻灵,在蔽日遮云的刀光之下尽力支撑。
  「好兄弟!」王大川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什么叫日久见人心?什么叫患难见真情?这他娘的才是哥们义气啊!
  「你多保重!」王大川感动得心潮澎湃,扔下一句话,脚下不停,足尖点地,飞一般向西侧院墙疾冲过去。
  人还未到墙前,王大川便是一刀横挥,随即紧跟一掌拍出,那面土墙在凌厉刀锋之下已然断成两截,只是他出刀太快,土墙还未及断裂,又挨了他全力一掌,霎时间碎土横飞,烟尘弥漫,只听墙后一阵闷哼痛呼声,也不知多少人被蕴含内劲的土块击中。
  尘飞土扬,王大川舞刀护体,合身冲了出去,埋伏在外的锦衣校尉及东西二厂的番子目不能视物,怕误伤自家人,不敢胡乱放箭,反是王大川毫无顾忌,左劈右砍,接连剁翻了几人。
  「他奶奶的!王大川这小子脑袋灵光啊,俺老齐适才撞墙时怎没想到这个法子……」齐彦名挠挠脑袋,扭头瞧瞧旁边恶斗的张玄与杨校,嘿嘿一笑,扭头向另侧奔去。
  「抓住他!不能让他逃了!!」钱宁大声疾呼,他此时一门心思都在王大川的身上,闹到这个份上,若再教王大川跑了,他实是无法向丁寿交待。
  曹大康唇边冷笑,事事听锦衣卫安排?安排你娘个鬼!最后关头还不得靠老子收场,双肩一晃,曹大康竹竿般的瘦长身形冲天而起,两三个起落已投进西墙坍塌处的黄土迷雾之中。
  如今院墙外只有石雄与计全两个东厂掌班仍在勉力支撑,二人虽各有所长,偏偏武功在东厂众人中算不得出众,又如何抵得住搏命出逃的王大川,一擎单刀,一舞双笔,在王大川猛虎出闸的连绵攻势下节节败退,眼见便要被他杀出这条狭长胡同。
  烟尘未散,曹大康已至近前,玄天指裹着阴寒内力,飞快点向王大川后脑「
  天柱」穴。
  脑后阴风突起,王大川不觉打了个寒颤,这厮也不愧群盗魁首,心觉不妙,身子立时本能反应,肥大身躯猛地向前一扑,左脚顺势一个「倒踢紫金冠」急速后蹬而出。
  曹大康眉头微皱,不想这家伙接连恶斗后还有这等应变之力,偷袭不成,立时吸气提纵,一个「云里翻身」,倒跃丈余。
  双足甫一落地,曹大康两腿微屈,整个人又如飞箭般弹射而回,此地民居密集曲折,犹如蚁穴,一旦任由王大川杀出藏匿,便似鱼入大海,再想寻觅,可便千难万难。
  曹大康投身西厂,自存有一份功利之心,与东厂和钱宁等人暗地里别苗头是一回事,拿贼邀功却是利益攸关,自不会留有余力,只担心东厂那些废物阻拦不住这河北大盗。
  曹大康担心未曾多余,王大川晓得耽误时间越久,他便越难走脱,厉斩刀法杀招迭出,一团刀光罩住全身上下,合身向外冲出,石雄计全二人抵挡不住,只得纷纷让避,转眼间王大川便要钻出窄巷。
  恰此时一个矫健身影自崩塌院墙那侧跃出,雁翎刀光恍如秋水,森森而至。
  「滚开!」王大川情急拼命,刀光如电,以攻对攻,斩向来人。
  来人自不愿与王大川性命相搏,身形一转,避开厉斩刀的锋芒,可不等王大川举步向前,冰寒刀光又自侧后攻到。
  王大川连声怒吼,挥刀狂舞,周身三尺皆在他刀光罩下,刀光滚滚,如浪如潮,怎知来人身法巧妙非常,在刀光缝隙之中穿梭来去,忽前忽后,如蜂游蝶舞,始终不离他周身左右,缠着他不能再向前一步。
  经这一番耽搁,曹大康自后攻到,见拦在王大川身前的竟是钱宁身边名唤齐佐的锦衣卫,看他年纪轻轻,不过二十岁,竟有如此身手,真是不可貌相。
  当下二人合力夹攻,曹大康的玄天指阴寒歹毒,出手奇快,齐佐步法精妙,招式灵动,被他二人夹在中间,王大川再想夺路,已是千难万难,石雄二人此时缓过气来,再度加入战团,王大川纵然身上无伤,久拖下去,也唯有束手就擒一途。
  王大川正自焦躁,忽听得张玄一声惨叫,随即传来一声大喝,「王大川哪里逃!」正是杨校飞奔而来。
  王大川暗道一声「完了」!想来张玄是凶多吉少,眼前已是身陷绝境,若再加上杨校,五人围攻之下怕是连搏命的机会都要没了,穷途末路,这巨盗凶性大发,把心一横,索性拉上几个垫背……
  王大川突然一声暴喝,厉斩刀缠身横扫,滚滚刀光如银蛇狂舞,光芒大盛,瞬息间劈出五刀,刀刀气势非凡,砍杀之间似山崩地裂,立地开山,果然名头不虚。
  只听一阵金铁交鸣之声,随之数声闷哼,石雄、计全二人口吐鲜血,倒跌数步,手中兵器都已飞上半空,曹大康瘦长身形贴地向后急掠,再停步已是丈余开外,面上惊疑不定,胸腹间衣衫破裂,隐隐一条五寸余的细长血线,但有毫厘之差他便有开膛破腹之虞。
  几人中最为凶险的便是齐佐,王大川恼他断了自己最后生机,连续两刀皆是冲他而来,小巷逼仄,四人围攻虽是声势大振,闪转腾挪反不如适才单打独斗来得灵便,且王大川出刀时机掐得巧妙,正是齐佐绕步至断壁一侧方才出手,让他巧妙身法无法尽展,齐佐毕竟年纪尚轻,临敌阅历不足,为他出刀声威所吓,心中先自一凛,欲待闪避已是不及,没奈何只得举刀硬接。
  齐佐身法精妙,内力修为相比却是远逊,王大川一刀之威便震得他手臂酸麻,掌中雁翎刀险些拿捏不住,未等他缓过神来,随后绝命一刀又至,他全身悚然,无力再接,闪身趋避更是无处,晃眼间冰冷刀光已到近前,只得闭目待死。
  「当——」一阵悠悠长长的金铁交鸣声自耳边响起,自感首级尚在,齐佐睁目细看,只见捕头杨校正横刀挡在自己身前。
  杨校左手轻抚着犹自微颤的持刀右腕,沉声道:「好贼子!好手段!!」
  王大川此时面如金纸,张口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庞大身形摇摇欲坠,靠着窄巷墙壁,用厉斩刀拄地强撑住身子,惨笑道:「老子最后连个垫背也未捞到,此番算是栽到家了,咳咳……」
  这一招「怒杀五关」是厉斩刀法中的绝命杀招,真气内力消耗极大,此招一出,施者再也无力应敌,若无法杀敌,就只能引颈待戮,可谓生死立见,王大川今日有伤在身,对阵齐彦名等时未敢轻易使出,一来顾忌无法施展此招全部威力,再则更忧心身处险地,用此招后恐无力自保,如今自忖必死,方才不惜同归于尽,重伤之下做此博浪一椎,谁料还是未能如愿。
  杨校冷冷凝视着咳血不断的王大川,「既知无路可逃,还不赶快弃刃投降?
  」
  含着满嘴血沫,王大川笑道:「老子不知背了多少人命官司,弃刃自首,难道就能保命不成?」
  杨校寒着脸道:「你罪孽滔天,还想侥幸偷生?」
  王大川摇摇头,「老子也不瞒你,如今我经脉受损,已然是个废人,苟活于世也是无用,不过念在你们哥俩连日来追老子这般辛苦的情分上,不妨送个功劳给你,你可知晓这段时日来我藏身何处?又是何人给了我跑路的银子?」
  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王大川一直未曾静下心来细想,如今看开生死,灵台顿时清明许多,那齐彦名如何得知自己行踪?就算自己在顾家不小心露了行藏,他也不可能连银子数目都一清二楚,八九成就是顾老鬼施得借刀杀人之计,这周遭埋伏的官兵想来也是他招引过来,两层埋伏,稳拿把攥,他奶奶的,果然黑白通吃,手段高明。
  王大川越想越气,好你们这对狗男女,娘们伤我,爷们阴我,还骗得老子当时一通感激,若不把你们一家子拖下水,老子做鬼也不安心!
  王大川所言也正是杨校迫切想知晓的,王贼一伙在畿鲁一带声势浩大,贼党若不尽除,将来恐有死灰复燃之虞,立时连声问道:「你还有同党?姓甚名谁?
  藏身何处?」
  杨校语声急切,声音传出老远,后边钱宁听得一清二楚,铁青着脸对身旁弓兵道:「放箭!射死他!」
  「这……」那兵马司的弓兵一脸犹豫,迟疑道:「大人,杨捕头正挡在贼人身前,小的根本射不到啊!」
  钱宁劈手抢过弓箭,一脚将那个兵马司弓兵踢开,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何况王大川这等巨盗,若是让他说出顾北归的名号,卫帅交待的差事就算彻底办砸啦!
  如今丁寿已然坐稳了锦衣卫大堂,手下不愁无人可用,眼见郝凯、于永等人纷纷窜起,钱宁如今可是满满的职场危机意识,决然不允任何人断了自己前程。
  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钱某人了,搭弓认箭,弯弓如满月,森寒锋锐的镔铁箭镞遥遥对准杨校背心,钱宁嘴角噙着冷笑,手指蓦地一松,「嗖」的一声,箭矢如流星般飞射而出……
  
  「这人说来在京中可是大大有名,只怕杨捕头你不敢动他……」王大川挑了挑眉,悠悠说道。
  「你也不必激将,只消罪证确凿,不管他是何人,杨某自会依律行事。」杨校冷冷言道。
  「好,痛快!」王大川微微喘息了几声,努力平缓语气道:「那人便是……
  」
  杨校正侧耳倾听王大川说出同党,忽听得背后金风飒然而至,立时面色一变,身后俱是厂卫官军,怎还会有人突然偷袭!
  心中惊疑不定,手上却不敢怠慢,听声辨位,杨校回身便是一刀砍去,怎料却是一刀斩空。
  杨校先自一怔,随即眼角瞥见一缕寒光绕身而过,慌忙扭身。
  王大川正待对杨校说出顾北归姓名,却从他身后蓦地转弯飞来一箭,莫说他此时武功已失,便是平日对这奇峰突起的刁钻暗箭也是难以提防,羽箭当当正正直插胸口,王大川惨叫一声,轰然倒地。
  杨校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抓住他衣领连声喝问;「你同党究竟是谁?快说!
  !」
  「顾……顾……」王大川本就是经脉受损,强撑着一口气在,如今要害中箭,油尽灯枯,身子一阵剧烈抽搐,随即两腿一伸,一方巨盗,终于恶贯满盈,含恨而殁。
  「该死!」杨校愤愤不平将尸体丢下,转头怒喝:「是谁人放箭?」
  「是钱某人做的,」钱宁将弓随手一丢,离着老远便是拱手抱拳,上前呵呵笑道:「缉盗拿贼本是锦衣卫职责所在,杨捕头不必与某客气。」
  哪个要与你客套!杨校心中暗恨,讥道:「大人神射,果然世所罕及。」
  此等弧形飞箭,虽也需射艺精湛才能达到,但远不到杨校所吹嘘地步,钱宁对他话中讥讽之意心知肚明,不过总算完结了上峰差事,正是心情大好,无心与他多做计较,故作不知地客套道:「区区薄技,杨捕头见笑。」
  眼看对方装糊涂,杨校面上肌肉轻轻一抖,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道:「只是王贼才要说出同党,大人的箭放得属实急了些……」
  「此等贼人为求活命胡乱攀咬之言,听之无益,杨捕头不必杞人忧天,也可为大家省些麻烦。」钱宁微笑劝道。
  「原来如此,杨某还以为……」杨校故意顿了一顿,才道:「尊驾是为了杀人灭口呢……」
  「大胆!」被说破心思,钱宁浓眉竖起,真个动了火气,「你算什么东西!
  我锦衣卫行事何须你一个保定府的捕快指手画脚!」
  「杨某位卑职小,可行事坦荡,磊磊落落,断不会无故恼羞成怒!」杨校乜眼冷笑。
  钱宁怒极反笑,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一个小小捕快,仗着都察院的势竟然蹬鼻子上脸,真当老子是泥捏的不成,森然道:「好啊,看来六扇门是成心想和锦衣卫较个高下啦,本官索性成全了你,来啊,给我拿入镇抚司!」
  一众锦衣校尉立时呈扇形围上,兵马司的弓兵并非杨校直属,更不会为了他开罪锦衣卫,纷纷避让。
  齐佐感念杨校方才援手之德,急忙上前相劝,「大人,杨捕头适才的话也是一时情急,并非恶意……」
  「闭嘴!」钱宁狠狠瞪了手下一眼,他心中另有一番盘算,漕银案折了六扇门正副总捕,方、段二人分布在六扇门中的亲友故旧未必不会心存芥蒂,杨校这一番咄咄逼人,锦衣卫断不能示弱于前,得给各地那些心存杂念的捕快们一个警醒才是。
  吃了上司训斥,齐佐不敢再多嘴,可看着身陷险境之中的杨校又不免焦急,「杨捕头,千万莫要动手,不过是场子误会,待到镇抚司大堂分说明白便好。」
  「说的是啊,再则镇抚司也并非什么龙潭虎穴,杨捕头难道还会怕了不成?
  」眼睁睁一场功劳被钱宁夺去,曹大康懊恼可想而知,如今在旁一边包扎伤口,适时插了一句。
  「杨某未犯国法,纵然锦衣卫,也休想让某俯首就缚。」杨校手按刀柄,冷冷环视周遭缓步逼近的一众锦衣卫,凛然不惧。
  钱宁森然冷笑,「大家听着,敢有拒捕者,格杀勿论!」
  既然大人这么交待了,大家又何必冒险近身厮杀,反正最后死活俱是一样,身处外层的锦衣卫心领神会,立时举起连弩,纷纷对准杨校。
  齐佐急得跺脚,钱宁瞥了一旁冷笑不语的曹大康一眼,想看锦衣卫的笑话?
  这就给你见识下钱某手段!单臂举起,张嘴便要下令。
  「且慢动手!」随着一声高呼,一个人影疾奔而来。
  钱宁抬起的手臂一顿,曹大康热闹没看成,微感失望,皱眉看向来人,见他步履也算矫健,只是落地沉闷,看来武功寻常,不知又是哪路人物。
  来人奔到近前,众人见是一个年过四旬的中年书生,见面也顾不上答话,扶着腰先呼呼喘个不停。
  「你是何人?何故阻挠锦衣卫办案?」钱宁纳闷,这个家伙怎么看也不像个高手,更非是京师中的奢遮人物,凭甚也敢横插一杠。
  「大哥!?」杨校却是不觉动容,原来来人正是他拜兄贾钺,「你何故来此?」
  贾钺冲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话,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向着钱宁长揖到地,「学生贾钺见过大人!」
  钱宁瞧瞧贾钺,又瞅瞅那边按捺不住一脸焦躁的杨校,这俩货是盟兄弟?看着也不像一路人啊!
  「学生现在捕盗御史柳大人门下奔走,这几日查询城内由帖,缉拿强贼,多赖锦衣卫的一众官长弟兄襄助,学生忝为侍御门下,此厢先行谢过。」贾钺埋首不起,继续说道。
  「不必客套,这本也是我等职责所在。」对方姿态很低,钱宁也不好再疾言厉色。
  「但不知学生盟弟何处得罪大人,在下先行代为赔罪。」贾钺继续道。
  「这个嘛……」钱宁有些搔头,正思量如何将事情圆过去,齐佐立时抢声道:「其实说来不过一场误会,杨捕头一时情急……」
  「原来如此,」听齐佐说明原委,贾钺恍然大悟,扭头厉喝道:「人家助你杀贼,你竟然还疑神疑鬼,胆子未免也太大了!若是误了缇帅和侍御的大计,看我如何饶你!」
  杨校莫名其妙,「大哥,我……」
  「休得多言!」贾钺转身再度躬身一揖,「舍弟无状,冲撞大人,待公事了结,学生定当率他登门请罪。」
  贾钺对杨校那番训斥,听得钱宁心中一凛,被杨校那家伙激起了火气,险些忘了来前丁寿交待,齐佐又恰时凑上前低语道:「大人,您说卫帅嘱咐缉贼万不可声张,咱们如今已闹出这么大动静,不如……」
  钱宁面色一阵青白不定,干笑几声,道:「贾兄不必客气,其实今日之事钱某也多有不是之处,还望二位海涵。」
  贾钺连道不敢,环顾院中,只见群贼死伤枕籍,笑道:「幸得诸位在此,王贼一党方得一网打尽,锦衣卫神通广大,果然名不虚传。」
  一番恭维,钱宁不禁有些飘飘然,可惜身旁总有乌鸦坏事,曹大康看着被人搀扶才勉强站稳的东厂二位掌班,不阴不阳道:「可惜啊,伤了计兄与石兄,还是走了那个齐彦名……」
  「有劳曹兄惦念,不过我东厂的人可不会白白受了伤!!」
  听得声音,曹大康蓦地回头,只见常九捻着两撇鼠须,笑吟吟站在背后,刚才众人乱糟糟一团,曹大康只顾阴阳怪气给钱宁添堵,竟未察觉这家伙何时跑到了自己身后。
  常九身后立着一高一矮两个人,身材矮小尖嘴猴腮的是申颗掌班鲍子威,高壮如山的正是寅颗掌班白山君,教曹大康惊诧莫名的是白山君手中还拎着一个五花大绑着的壮汉,那汉子半身血染,神情萎靡,正是方才破墙逃走的奔雷刀齐彦名。
  常九得意笑道:「这呆头呆脑的家伙自以为机灵,一脑袋撞在了咱们爷们手里,合该他倒霉!」
  「呸!不要脸的鹰爪孙,倚多为胜,要不是老子身上有伤,哪个会被你们擒住!」齐彦名失血过多,面色已有些苍白,但犹改不了那张臭嘴。
  白山君将人往地上一扔,常九嫌他闲言碎语的聒噪不停,直接命人给他嘴里塞上了麻核。
  「王大川已死,我等须向卫帅复命,此间事就劳烦贾兄了。」钱宁不晓得丁寿安排究竟是何用意,只是想着这里的动静怕是早惊动了街面,也不知坏了什么事没有,心中七上八下,再没心思逗留。
  东西二厂的番子本就是借调听用,丁寿没有旁的吩咐,他们也不会多管闲事,也随着一并离去,只留下兵马司的官军清理现场,搬运尸体。
  「小弟多事,连累大哥了。」杨校满心愧疚,他二人是同乡总角之交,贾钺长他几岁,少时多得照拂,虽是后来出门访师习武,但这份兄弟之情一直铭记于心。
  「既然有心投身仕途,便少不得跪接跪送的应酬往来,这脸面早便不值钱了,」贾钺苦笑摇头,「倒是你,本是刚直火爆的性子,因我之故,处处忍气吞声,着实委屈了。」
  「大哥哪里话来,当年若非贾家接济,我母子二人早便成了饿死鬼,只恨那些考官有眼无珠,使得大哥这等人才埋没乡里。」杨校为盟兄际遇忿忿不平。
  贾钺怅然一叹,「为兄沉迷金石,读书时心有旁骛,名落孙山怨不得旁人,可家父临终念念不忘要我光耀门楣,我实在是……唉!」
  见贾钺神色郁郁,杨校宽慰道:「科举之道不通,咱们另寻出路就是,大哥你有秀才的功名,柳大人应承只要立了大功,定当保举你个出身,如今王贼已死,大哥你出头的时日就快到了!」
  贾钺仰天喟叹,「你我兄弟旬月来连番追捕,最终还是借着厂卫之力才得竟全功,连贼首也是死于他人手上,最后追算起来还不知能得几分功劳分润,唉,真是时也命也!」
  「都是姓钱的那厮坏事,看他行事如此迫切,未必是为了抢功,八九成是存了包庇之心,那王大川的同党恐和他也有些关联……」
  「不得胡言!」贾钺警觉地看看左右,见众人都在忙碌无人注意,才松了口气,轻斥道:「那锦衣帅如今正得圣宠,缇骑气焰炽盛,莫说咱们,便是侍御大人也得罪他们不起,小心慎言才是。」
  杨校不甘心地应了声,想到连日辛苦奔波,却终被人抢了头功,若因此害得拜兄不得进身,他如何心安,心中未免悒悒。
  见他怏怏不乐,贾钺知其心思,展颜抚慰道:「你也不须替我忧心,此处立不得功,自有别处可求,和愚兄今日急着寻你的事由比起来,王大川而今倒还是个小事了……」
  「小事?」杨校诧异,王大川犯案累累,是有名的巨盗,天下能和他比肩的盗匪可没有几个,想起适才贾钺训斥他时所说大计,顿时来了精神,「又有大案?」
  杨校毕竟身在六扇门中,见猎心喜,贾钺则神秘一笑,「为兄便是要与你叙说详情……」
  「杨捕头……」兵马司的一个弓兵头目凑了过来「出了些状况?」
  「甚事?」杨校对这班人方才作壁上观的行为极为不满,自然也没个好脸色。
  小头目也是一脸为难,只是干系重大,他不得不来禀报,纠结说道:「尸体里少了个人……」
  王大川一众手下也都是一摞案底的惯盗强贼,个个通缉榜上有名,虽然王大川已死,其他人也还要验明正身,以便事后销案,众官兵拿着画影图形在尸体堆里翻检辨认,结果对来对去,独独少了八仙剑张玄。
  「断无可能!」杨校沉着脸斩钉截铁道:「他胸前中了我一刀,绝无生理!
  」
  贾钺同样面色凝重,张玄乃王大川左膀右臂,贼人中的重要人物,若是逃了出去,这场追剿难说是功德圆满,可他也深知杨校虽性子直率,但行事稳妥,绝不会信口开河,迟疑道:「你可曾勘验尸身?」
  「他跌进屋内,眼见王大川逃脱在即,我怎有那个闲工夫!」一句话出口,杨校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匆匆进了货栈堂屋,贾钺领人紧随其后。
  思索回忆张玄跌落位置,杨校略一查勘,便趋向左边一间钻山耳房,他也不愧神眼之名,只是在屋内巡视一圈,扫了几眼,便奔向墙角的一处衣箱所在。
  「有何不妥?」贾钺跟在身后问道。
  「这箱子被人移动过。」杨校铁青着脸道。
  房内显是久不住人,随处可见一层厚厚的灰尘,偏偏左侧箱底下露出一线洁净,连贾钺也能猜出是有人挪开箱子后又未曾放回原处。
  「哐当!」杨校抬脚将箱子踢飞了出去,烟尘弥漫之中,一个尺余左右的洞口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里通向何处?」贾钺沉声问道。
  一个兵卒伏地向外探了探,回道:「是后院墙。」
  「可有人把守?」贾钺急声问。
  「原本锦衣卫的人守着,后来他们撤掉后,弟兄们见贼人都死干净了,忙着搬运清理,所以……」那军士声音越来越小,不敢再看向二人。
  「是忙着捡他们身上的银子吧?」杨校一声冷哼,众军士那点心思如何能逃过他的眼睛。
  「这些银子都是证据赃物,全部追缴充公,若有私藏者,与贼人同罪!」贾钺不敢招惹钱宁,对兵马司的军卒却没那般客气。
  「张玄!」杨校咬牙切齿,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竟让贼人从他眼皮子底下逃了,若是传扬出去,神眼狻猊以后干脆改名叫瞎眼狗吧!!
  
  「呼——呼——」张玄背靠着巷弄拐角里的一面矮墙一屁股坐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不时警醒着向来处偷觑,见始终无追兵出现,悬起的心才逐渐落下。
  「看来那些龟孙子还没发现,幸亏老子有先见之明,踩点时提早挖了那个狗洞……」回想起方才险况,张玄心里还觉后怕,低头看着胸前层层破裂的衣衫,贴肉穿着的软甲下毫发无伤,不禁又暗暗得意。
  「当年宰了那队胡商,暗中冒险藏下这件宝贝,果然是值了,」轻抚身上这件金丝软甲,张玄忆起当年大胆所为,唇边不禁露出几分笑意,自语道:「大哥诶,莫怪兄弟我薄情,你那名头树大招风,鹰爪孙们人人都想拿了你去领功,便是有这件宝甲也是无用,还不如留给兄弟救上一命,兄弟也算承你的情了……」
  「呵呵,借着王大川将围捕官军的注意吸引出去,又依仗宝甲诈死,先赌在人家眼里你和王大川的命孰轻孰重,又赌官兵撤防前不会被发现,趁着空当脱出生天,死中求活,果然是好算计呀!」
  「谁?!」突兀出现的声音教张玄心中一凛,挺身而起,全神戒备。
  前面斜侧方的拐角处露出一角绣袍,「官差!!」张玄瞳孔猛地一缩,紧紧握住手中的八仙剑,同时眼角余光四散巡睃,只待确定对方没有其余帮手,立即痛下杀手。
  「甭看了,就我一人。」来人的声音透着几分疏懒,「莫说你小子有没有拾掇下我的本事,便是在你得手前我高声一呼,你这小贼还逃得掉么?」
  对方的确说中张玄要害,他此时根本耽搁不起,若教杨校他们再追上来,那厮定会确认让自己死的透透才会罢手,小眼睛立时骨碌碌滚个不停,开始为自己寻找可以逃窜的后路。
  那一直隐身墙后不肯露面的人似乎猜透张玄心思,嘻笑道:「死了逃命的心吧,如今京师各街坊都被兵士封锁,进得出不得,你小子没机会的……」
  「便是让你觑准人家,鸠占鹊巢,如今官府正逐门逐户查核由帖路引,你能躲到几时……」声音忽然顿了一顿,「嗤」的一声轻笑,「听动静,追兵已经快到了。」
  张玄凝神细听,果然有嘈杂人声隐约传来,听动静八九成就是兵马司的人马,顿时心弦一颤,如丧考妣,依照杨校的一双神眼,只要发现他逃了,不消须臾便能追上,上天下地也是无用。
  张玄不是王大川那样的暴戾性情,危机关头生不出什么搏命心思,想着此生再不能和妻女相见,万念俱灰,兵器一扔,惨然道:「罢了,张某认栽,要杀要剐听凭大人吩咐就是。」
  「早先是真想把你绑了向上面邀功,而今嘛,爷却改了主意……」墙角后的人身影一转,终于露出了全部面目。
  注:五城兵马司在明代北京的官僚系统里可以说是鄙视链最底端的存在,而且官小事多,刑部验尸、锦衣卫分拨房屋、市面处决犯人、南海子巡视、各处守门、巡厂、扫除等等,都脱不开干系,连匠作人等恃势都可以不甩他们脸子,更别说有天子亲军之称的锦衣卫,天顺六年,「南城兵马副指挥张佑巡沟渠至宣武关,见一人开渠不深,不知其为锦衣卫百户,叱弓兵欲笞之,百户怒执(张)佑诉之(锦衣卫指挥)门达,(门)达以闻。上曰:此兵马欺殴军职,无理甚,其枷示五城各一月,更处之」(《明英宗实录》),更别说嘉靖朝那位锦衣都督陆柄还有杖杀兵马指挥的记载,而且杀也就杀了,被御史弹劾的结果也是「下诏不问」,不过锦衣卫对兵马司的关系有些复杂,也不是光欺负起来没够,偶尔也会帮着他们鸣不平,「迩来内外官及诸势要不循旧制,凡事无分公私大小,皆属干理,又从而凌辱之。且占役夫甲,弊非一端,乞严禁前弊,稍重其权」,一边自己干着欺压兵马司的勾当,一边又为他们被权豪势要杂差牵累受辱而叫屈,不得不说二者关系微妙,很有点相爱相杀的味道。
  「升临清卫指挥使万广为署都指挥佥事,初(万)广巡捕至高唐南镇店,遇强贼王大川等三十余骑,广率其子(万)仪接斗,射伤贼七人,父子亦被重伤。
  兵部言大川等横行畿甸以及山东,不闻有奋身当之者,(万)广父子乃能如是,宜议升赏」(《明武宗实录》)。堂堂一卫指挥使,被杀得父子双双重伤,官兵还不知道伤亡多少,只能说王大川属实是个猛人。

史上最强炼气期
李道然
修炼了将近五千年的方羽,还是没有突破炼气期……“我真的只有炼气期,但你们别惹我!”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2/09/01 13:05:48

第五百章 钓鱼计马到功成 一着失损兵折将
  一间不起眼的小院落,一正两厢的格局,一如京师大多寻常百姓人家,一个人步履匆匆地走到门外,轻轻敲了几声院门,门内人暗数着门声节奏,终于放下戒备,卸了门栓,「吱呀呀」打开了院门。
  「回来了?」守门人与来人看来相熟,并不等他回话,只是目光向正房瞥了一眼。
  来人点点头,急忙忙向正房奔去。
  「咚」两扇木门被猛地推开,屋内人惊立而起,待看清来人相貌,才松了口气,急声问道:「朱聪,外边究竟怎么回事?」
  来人回身掩好房门,这才回道:「打听明白了,刚才的动静是官军在捕贼。
  」
  「真的?」屋内主人似乎有些不信,忧心道:「确实不是冲我们来的?该不是伪明的疑兵之计?」
  「千真万确,官军抬着尸首撤去的,我塞了一吊钱给兵马司的军卒,他说围剿的是河北强贼王大川。」来人笃定回道。
  「这帮鸡鸣狗盗之徒,平日里滥杀无辜,伤天害理,还险些因为他们坏了咱圣教的大事,真是死有余辜!」屋内的主人是白莲教大行分堂下的一个香主,名唤段朋,在晓得是因为王大川之故害得他白白担心了半晌后,立即对其破口大骂。
  「香主,而今虽不是冲着咱们来的,但咱们还须防着他们继续挨门挨户的查核由帖,毕竟咱们的路引都是伪造,若被人看出来马脚……」
  「我岂能不晓得这个,可堂主只交待了我等入京后蛰伏不动,一切听从他安排行事,如今上面没有旁的指令下来,我能有甚办法!」段朋没好气道,他也是奉命调派入京,对京师之地并不熟悉,出了这个街口,同样是两眼一抹黑。
  张茂为人小心谨慎,知晓自己的大行分堂设在伪明朝廷近身之畔,必须慎之又慎,故而各香头之间互不统属,各香主除了本分坛的事务外,只听命于他一人,对别的分坛并不了解,这样做的好处便如王玺般,虽落入锦衣卫手中,且耐不过刑供出同伙来,却只能供出自家下属,对整个大行堂大局无碍,坏处便好似现在的段朋,愣生生变成了无头苍蝇。
  「朱聪,分堂那边还没有回信?」段朋焦急地问着手下。
  作为一堂之主,张茂虑事也不可谓不周,在各处都留了通传信息的地点,以备下属有急事禀传。
  眼见朱聪无奈摇头,段朋愈加烦躁,「再去探探。」
  朱聪把嘴一咧,摊手道:「香主,便是堂里有了消息,而今也去不得了,刚刚官军封锁了街面,各坊之间许入不许出,就是得了消息,也送不回来呀!」
  「该死!!」段朋狠狠一捶掌心,不免心中隐忧更甚:「先是查勘由帖,如今又开始净街封路,无缘无故怎会闹出恁大阵仗?」
  「香主也不必太过担心,许是都为了王大川那伙贼人,您也晓得那厮的凶名,官兵未免不会小题大做,如今围捕已毕,兴许过个一时半刻,这封便解了……
  」朱聪见段朋愁眉不展,连忙宽慰一番。
  话音还未落,外间院门猛响起一通敲砸声,「开门,开门,官家办差!」
  段朋与朱聪相视一眼,终究还是来了……
  
  两边厢房门大开,一二十个精壮汉子涌了出来,有的手中还提着兵刃,守门人用肩头紧顶着院门,神色慌张地看向自家首领。
  大事临头,焦灼不安的段朋反倒平静下来,在院中清清嗓子,朗声笑道:「
  敢问哪位?」
  「不他娘说了官差办案么,恁多啰唣,再不开门大爷可就自己砸开啦!」门外的人没甚好声气,与他同来的人似乎也脾气不佳,纷纷应和叫骂。
  段朋低声对手下众人喝道:「把兵器收起来。」随即冲守门人点了点头。
  门栓才一撤下,院门几乎同时被顶着撞开,七八个兵马司的官军挤了进来,一个个伸着脖子左顾右盼,「他娘的瞎耽搁什么?可是干甚见不得人的勾当?」
  「军爷言重,小人们不过是几个走街的行商,怎敢做不法之事。」朱聪点头哈腰地陪笑道。
  「这院子是赁的,」两个顺天府的差役取出名册对照了下院门外的由帖,「
  沧州过来贩枣的?」
  段朋连声称是,「才租下这院子不久,沾皇爷爷的光,借咱京师这块宝地讨口营生。」
  「娘的,就是你们这群外地人,跟苍蝇见了粪一样喜欢往京城里扎,害得爷们一年到头不得消停!」一个官军狠啐了一口,忿忿言道:「都给大爷滚出来,查路引啦!」
  在兵马司的官军不停催促下,不久院内站满了精壮汉子。
  「一个个长得都挺结实,看来这贩枣的活计不赖啊……」官兵与衙役分别对照着各人路引描述验看,领头的官军闲在一边不阴不阳地嘬着牙花。
  「都是些甚也不懂只知道吃的憨汉,要不是还需要这些夯货卖气力,早便一个个撵回家去了。」段朋躬身赔笑,同时向身后使了个眼色。
  朱聪从屋内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满脸堆笑道:「官爷们辛苦,尝尝俺家乡的大枣,甚是甜人。」
  「滚一边去!别妨碍老子公务。」兵马司这位爷一肚子闷气,拿一袋子破枣糊弄老子,瞧不起谁啊!
  「您且先尝尝滋味。」朱聪抓起一把大枣道。
  「教你滚,你他娘……啊啊,你娘在家里安好吧?」见朱聪拿起的大枣下面黄澄澄的铜钱及夹杂的小块碎银,这位弓兵小头目险些咬了自己舌头,匆忙改口。
  「累您记挂,她老人家身子还算康健。」朱聪笑嘻嘻地将那袋大枣交到了对方手中。
  入手只觉一沉,怎么也得有个四五贯铜钱吧,若再加上那些碎银……,弓兵小头目立刻眉花眼笑,「你们这小本生意也不容易,见外了不是……」
  「为小人们耽误了诸位不少工夫,您几位拿着润润嗓子,权当赔罪,小人今后在街面上还少不得要麻烦诸位照拂……」段朋作揖不断。
  「难为你这份心,枣儿我们收了,不过这照拂今后么……」这人笑了几声,意味深长。
  段朋被这家伙笑道心中没底,还待再问,一个兵马司兵丁喊道:「头儿,点明白了,一共二十一人,都是外地的。」
  那「头儿」点点头,对段朋道:「掌柜的,收拾收拾东西,跟我们走吧。」
  众人面色齐齐一变,缩在门后的门子已经偷偷摸向了腰后,段朋立时用眼色制止手下的鲁莽之举,这几个杂碎好料理,可一旦露了行迹,势必还会招来众多官军,此间还没到鱼死网破的时候。
  「去哪儿啊?」段朋试探相询。
  「上边有令:为保京师安靖,凡京中市井游食无业之人俱都逐至城外东郊,遣散归家。」兵马司的这位爷许是觉得收了钱没给人办事有些愧疚,对目瞪口呆的段朋宽解道:「其实周边州县也不乏城镇大邑,你把屋里的大枣归置归置,卖到那边去也可赚上不少。」
  枣儿的买卖兴许能赚上不少,可进紫禁城杀狗皇帝的生意就彻底泡汤了,段朋心里叫苦,摸了摸怀里的银子,凑前强笑道:「官爷您看可否……」
  段朋想着倾其所有,无论如何让兵马司通融一下将自己等人留在京城,还没等他请托出口,院门外又跑来一个军卒,朝内喊道:「头儿,有人死活不肯走…
  …」
  「军爷、差爷,诸位爷,求你们开开恩吧,我这才赁下房子安顿下来,平日就靠着个卖水挑子养着媳妇娃儿,真的没干过啥坏事情,您把我们这样撵出京去,让我们一家老小如何过活呀!!」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震天撼地,显是离这所院子距离不远。
  「你们手里的家伙是烧火棍啊,竖着的赶不走,就是横着的也得给我抬出京去,咱们一举一动可都有人盯着呢,你们是想害老子落到锦衣卫手里怎地?」弓兵头目吹胡子瞪眼教训着手下。
  无端遭了上司一通训斥,那军卒也是一腔怨气,再回身毫不客气,不多时便听见有人大声惨叫,随即孩子哭闹声及妇人的恳求告饶声不断传来。
  「他娘的,你路引上写的是离家几日?竟容你在天子脚下混赖了几个月的光景,奶奶的,单凭这一条就能打你几十背花,如今只是逐你们出京师,已是天大的造化……」
  「带你娘的家当,适才要死要活的时候怎地不说,马上滚蛋!!」
  听着吵闹声逐渐远去,弓兵头目面上露出几分笑容,扭头问道:「你适才说什么?」
  「哦?」听说事关锦衣卫,段朋松开了手中的银子,堆笑道:「无事,只是有些好奇,敢问军爷这是哪位贵人新订立下的规矩?」
  那弓兵头目神色瞬间变得无比晦暗,带着七分惧意,三分无奈道:「想出这等好主意的还能有谁,当今万岁爷跟前的大红人,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大人呗……
  」
  
  京师东郊因着漕粮输京之便,甚为开阔,只是如今陆陆续续有顺天府及兵马司官兵押解着各色人等猬集此地,素来空旷的东郊野外也未免显得局促起来。
  段朋举目四顾,只见被清出京城的百姓乌央乌央的足有上千人,形形色色,多是粗衣短褐的贩夫走卒,亦有少数行商,其中未免夹杂着一些目光闪烁的獐头鼠目之辈,心知必有不少圣教同门亦在其中,奈何互不相识,想要商量都不知从何人身上开口。
  一队兵马司的弓兵负责弹压维持秩序,待得日影西仄,确定各处再无人解送过来,一个当官模样的人骑在马上对众人高声喝道:「尔等听着,奉都指挥使掌锦衣卫事丁大人之命,尔等市井游食无业之人汇聚京师,扰乱治安,败坏纲纪,实为京城祸乱之源,即日起全部逐出京师,自谋生路,敢有擅回者,严惩不贷。
  」
  此令一出,数千百姓嚎啕不绝,家乡如有生路,谁肯离乡背井在京师谋活,更有许多小偷小摸的奸狡欺诈之徒,全仗京师三教九流这一滩浑水发财,如今被断了财路,更像死了爹妈般呼天抢地。
  兵马司不理众人哭嚎,他们差事已了,赶着关城门前回衙门复命,扔了这几千百姓,打道回府。
  求告之人都已走了,众百姓也都渐渐没了力气,哭喊声逐渐低沉,化为零星呜咽低泣,朱聪凑到段朋跟前,「香……大掌柜的」,被段朋一瞪,朱聪及时醒悟地换了称谓,「咱们怎生办是好?」
  「我怎知道!」段朋烦恼道:「无令返回,便是抗命,况且圣……上面恁大图谋,不会轻易改弦更张,可是如今进不得京师,便是有令也接收不到,我等全都成了没头苍蝇,总不能合眼摸象的胡乱行事吧?」
  朱聪一撇嘴,心道您别问我呀,我若是能拿定主意,还会让你做这个老大么!
  这伙人正自愁云惨淡,不知如何是好,忽听人群里有人发出一声大喊,「甚个鸟指挥,脑袋一拍下了这个球令,那些店铺连云的富商大贾不见他清理出京,只拿我等升斗小民耍弄,分明看我等好欺负,不顾我等的死活!!」
  众人正是六神无主,茫然不知所措,一听那人的话顿觉说得有理,纷纷应和。
  「说得不错,我做工的那间酒楼东家便是南直隶人,怎不见被他们一家被押解来此?官差尽是欺负我等苦哈哈!」
  「可怜我这一家老小,眼看衣食无着,官家这是逼得我等去死啊!」
  「这京师治安败坏,岂是我等祸乱的,好端端的,随便安个罪名,说赶便赶出来了,天理何在!!」
  「……」
  「……」
  一时间千余人齐齐诉苦,各抒己见,俱都觉得自己受了天大委屈,官府不公!天道不公!至于想出这个鬼主意的锦衣卫那个甚鸟指挥使,更是生儿子没屁眼的混账玩意!
  「我等在这里倾吐委屈,朝中那些大人们怎会知晓?还是能伤得到姓丁的那狗官分毫?是汉子的,随我回京说理去!」初个发声那人振臂高呼,休看这人年纪轻轻,却是中气十足,一声便压住了全场乱哄哄的杂音。
  「可是适才的军爷说我等再折返回京,就要严惩,少不得要戴枷坐牢,可如何是好?」人群中总有老实怕事者瞻前顾后。
  「呸!被赶出来失了生计,反正早晚也是个死,不如索性将事端闹大,看那群狗官如何收场!」那人振振有词。
  「对,反正他娘是个死,宁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既然烂命一条,我等还怕个鸟!」立时有人附和。
  「咱们就是拼个一死,也要将那姓丁的狗官拉下当垫背,大不了同归于尽!
  」
  「对对对,反正法不责众,我等大小几千人等,只要大家一条心,合力拧成一股绳,官家能奈我何!!」
  被强行赶出京城的众人本就有一腔怨气,这时又见有人挑头出了主意,且应和的不少,纷纷便觉寻到了主心骨,那些捞偏门更觉可以趁乱再捞上一笔,起哄嚷嚷着要回京说理,众口一词,这气势一旦起来,便是那往日心思怯懦的也被鼓荡起了几分前所未有的勇气,随着人潮向京城方向涌去,单留下一些老弱妇孺及不敢与官斗的认命百姓在郊野中茫然无助。
  段朋本是进退两难,众人这么一来却正切中他的下怀,不晓得哪里从天而降这么个宝贝,若非时机不对,真想抱着那牵头挑事儿的哥们狠狠亲上几口。
  「掌柜的,有些不太对啊?」朱聪悄声耳语。
  众人起哄聒噪,又乱又杂,朱聪声音又低,段朋有些听不清楚,嚷道:「你说什么,大声些!」
  朱聪也懒得废话,直接向前方一指,顺着所指方向,段朋见队伍前面那个率先发声的人挥舞的臂上,不知何时缠上了一条白巾。
  段朋心头狂跳,在人群中游目四顾,只见目光所及,足有数十个臂膀上都缠有白巾者,其中许多正是方才出声附和并鼓噪将事端闹大之人。
  一种终于找到组织的充实感迅速填满段朋心胸,他欣喜若狂地分开众人挤到队伍前面,挨着那个不断叫嚣鼓动的年轻人,看看四下无人注意,低声说出了白莲教的接头切口,「白莲花开千万朵,心灯一盏照我还。」
  那年轻人恍如未闻,犹自奋臂大呼,段朋疑他未听清楚,直接抓住他手臂,又道了一遍。
  「这位兄台,我不知你在说些什么。」年轻人淡淡言道。
  段朋一愣,难道自己想差了,仅是巧合不成?又见那年轻人仿佛漫不经心地在自己手臂上扫了一眼,便转目他处,他立时恍然大悟,暗道该死,怎地把这个重要物什给忘了!
  段朋急忙从怀中取出一条白绢,将之缠绕在左上臂,那年轻人果然露出微笑,拱手笑道:「白莲花开千万朵,心灯一盏照我还。」
  这次对方抢先开口,反将段朋问得微微一怔,不过他此时正是心神不宁,好不容易遇见同侪,一时未想其他,本能回道:「真空家乡极乐引,明暗归位各浮沉。」
  「适才敌我不明,兄弟多有得罪。」年轻人诚意致歉。
  段朋如今哪有心思计较那点小误会,只是急于消解心中众多疑问:「不妨事,但不知兄弟隶属哪个香头?今日所为可是接了堂主之令?堂主老人家现在何处?」
  「嘘——」年轻人示意噤声,段朋也立刻警觉地看看左右,只听那年轻人道:「事态紧急,各处兄弟都断了联系,索性便借官府这次昏招,造起声势,趁机举事……」
  段朋惶急道:「皇城守备森严,仅凭我们这些人如何能杀得进?」
  那人脸色一变,「我只是传话,进京后自有人再联系,兄弟你莫非忘了规矩不成?」
  想起教规严厉,段朋惊出身冷汗,点头道:「是,在下明白。」
  「当务之急让咱们的弟兄都亮出身份,别到时候敌我不分,被这些人给胡乱冲散了。」年轻的白莲教徒看看身后攒动人头,低声嘱咐。
  段朋慎重颔首,心中还是觉得有些没底,「堂主那里……」
  「你等鬼鬼祟祟,是干甚的?」年轻人突然一声大喝,打断了段朋问话。
  如今天色还算早,有那急于赶路的商队想着趁落日前进城安顿,眼见上千人乱哄哄朝前过来,虽不知其来路,也担心他们无端生事,俱都躲在道旁闪避窥伺,被那年轻人一眼揪了出来。
  听了那群商旅作揖打躬的一番解释,年轻人自顾冷笑,「进城经商?这京城里已经容不下你等外乡人了,你们那些货物再运了回去也是徒费银钱,不如留给我们,也算省些负担!」
  大手一挥,年轻人身边那些臂缠白巾者立时涌上抢夺商队,人群中那些奸宄宵小岂会放过这个便宜,纷纷冲上搜检,商队中人怎想在天子脚下,还有这般明目张胆的大群强盗,见他们人多势众,不敢抗拒,只是不住求告哀恳,但请为他们留下一些衣食盘缠,却引得那些恶徒暴虐心起,抢掠起来更加肆无忌惮。
  年轻人回目四顾,见己方人群中有人面露不齿之色,有的生出几分惧意,更多的则是意动踟蹰,轻声笑道;「看到了么,只消我等声势浩大,便是白取了他们财物,他们也不敢多放个屁出来,兵马司那几个官军有何可惧!你们若是不动手,可就只得眼睁睁见我等得便宜咯!」
  那些正搜刮得不亦乐乎的家伙们顿时一通哄笑,终于引得些本是良善的百姓也按捺不住,加入了他们的抢掠行径,这一动了手,胆子便纷纷大了起来,最终这支商队莫说货物盘缠,便是身上衣衫也被扒个干净。
  见那群近乎赤裸的商旅们抱臂缩在一处瑟瑟发抖,年轻人不屑戏谑道:「只能说尔等倒霉,也莫要怨恚我等,真要责怪便去寻那叫丁寿的锦衣卫都指挥使的晦气,看他能否赔偿你等……」
  一个身上从头到脚裹着一匹新抢的彩缎的恶少年笑道:「只要他那时候还没被我们抢扒了裤子,当会有东西来赔给你们……」
  众人哈哈大笑,如今胆子也都壮了,连叫嚷的气势也雄浑了几分,便是不找那姓丁的狗官麻烦,这一路抢了下去,大家也足可狠狠赚上一大笔,这样来钱可比整日挑担卖货来得容易,心中野火一经窜起,再也浇灭不息,有的为了寻找趁手家伙,直接从沿途道边折了树干枝杈,连枝带叶挥舞着沸沸扬扬向京师东面的朝阳门涌去。
  「高啊,随便抢上几个行商,这些个见钱眼开的愚民便心甘情愿成了圣教大业的马前卒,有他们在京中生乱,咱们浑水摸鱼,大事未必不能成!」段朋对这个年轻人真是刮目相看,圣教果然人才济济。
  「朱聪,立时让咱们的人都佩戴好标记,可别进京后失散了。」段朋吩咐道。
  朱聪等人也咂摸出了些味道,又见自家香主和那年轻人攀谈后神采飞扬,想来事情有了眉目,当下也毫不犹豫地取出白巾缠到臂上,这缠白巾的人一多,不免引起了旁人注意,有那过来问询的,若仅只好奇疑惑,他们也都守口如瓶,一旦确定来者是同类,他们便加油添醋一番解释,众人立时明了,这一传十,十传百,还没走出五里路,有白巾为记者足已有三百余人。
  朝阳门外至通州这段官道因着每年漕粮输京,虽说道路宽阔,却也被年复一年的沉重粮车碾压出道道车辙,这几千人男女老少俱有,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路走来,队伍拖出里许来长,瞧着不像是来向朝廷要公道,反更像逃难的灾民多些。
  段朋回头看看自己这支队伍,暗暗皱眉,莫要一路抢掠积攒出的那点士气被这些老弱病残给消磨干净,他凑到那年轻人身前,低声道:「王兄弟,绕过前面那个小丘便可见到朝阳门了,若由着这些人般拖沓招摇,引人注目不说,万一门军忧惧落了城门,咱们就是再多个几千人一样进不得京城啊!」
  如今段朋已知这位年轻人名唤王准,将心中担忧与之商量。
  「小弟早已想到,大哥选上几个心腹跟我先去城门前守候,待得大队近了,那些门军若有异动,我等便抢先动手夺了城门,京中承平日久,那些守城军士不堪一击,定然望风而逃。」
  听了王准这主意,段朋连声称好,立时选了自己麾下朱聪等七八个精锐心腹,连同王准点了的四五个人随他同往,王准与其他同伙交待了几声,便带领着十几人加快脚步,顺着官道直趋京城。
  「大家快走,腿脚都麻利些,想想城隍庙市摆的那些珠宝象牙,东华门街面上那些番人贩售的海外奇珍,官家苛待我等,便是顺手拿上几件权作补偿,谅来也是法不责众……」留在队伍中的段朋等人隐在人群中,不住鼓动士气。
  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不得不说白莲教众在鼓动百姓人心上确是一把好手,数千人听得胸腾热浪,鼓足力气奋起赶路。
  混乱的人群转过前面山丘,朝阳门已然在望时,不觉全都顿住了脚步,只有后面不明情势者依旧推搡向前,可待他们看清了眼前情景,也不由和前者一般长大了嘴巴。
  一队官军排着整齐方阵,当当正正堵在官道正中,盔甲鲜明,刀枪耀眼,那兵刃上的闪闪寒光看得众人一阵心悸。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又听得一支鸣镝划破长空,随即蹄声如雷,成群结队的骑兵从山丘之后绕出,从左、右、后三方围了上来。
  这群骑士服色不一,有的毡帽皮衣,有的铁盔棉甲,内里俱是紧身箭袖,一个个扶弓持刀,当先骑士已然张开角弓,锋寒箭镞在落日夕阳的映照下寒光闪耀,瞧得众人胆颤心寒。
  不知哪个先发出了一声大喊,随即人群中鬼哭狼嚎,众人丢掉手中的树枝木干,抱头鼠窜。
  「嗖—嗖—」
  羽箭破空,骑士们毫不手软,狼狈逃散的人等立时便有十余个中箭扑倒。
  「跪下抱头,敢有乱动者格杀勿论!」骑士们抽出腰刀,挥舞大喝。
  「跪下!!」官道上的列阵步军齐声大喝,有那胆小的直接便吓尿了裤子。
  众人纷纷依言跪倒,不敢乱动,其实这支骑兵队伍满打满算不过三四百人,可骑兵阵势一拉开,当真有漫山盈野之势,众人大多都是小民百姓,如何敢跟持枪握刀的官军对抗。
  段朋见机得早,早就猫在人群中不再胡乱动弹,京师周边俱是平原,他们这两条腿的如何能跑过四条腿的,至于直面冲撞对面列阵已毕的明军步兵……段香主自问就是喝多了二两猫尿,也不会去干那主动寻死的勾当。
  好在这里足有几千号人,大家彼此互不相识,官军总不能将我等俱都杀了吧?段朋竟然破天荒地寄希望这些天子脚下的官军发发善心,不要和他多做计较,罚些银钱,挨顿板子他也认了,想到此处,不觉将藏有兵刃的包袱踢得离自己远些。
  伴着跫然靴声,一队步卒持刃上前,四周骑军依旧安坐马上,警惕地监视众人。
  「官爷,我等俱是良民啊,只是蒙冤被赶出京城,想回来讨个理儿,并非作乱……」人群中有人大着胆子哀求解释,立时引得一片附和。
  「全都闭嘴,是乱民还是良民不是你等说得算的!」带队哨官大声呵斥,随即点着一个人道:「把他带走!」
  那人大呼冤枉,人群中顿时一片骚动,「锵——」官兵钢刀出鞘,看着那雪亮刀光,众人识相得又都抱头跪下,只是战战兢兢地默念弥陀,求莫要倒霉被官军选中。
  「这个,拿下!」又一人被点了名字,那人不待官兵来拿,蓦地跃起,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反手便刺。
  未等他伤到人,只听「咻—咻—」数声,七八支箭矢已插满胸前,那人挥着匕首无力空舞数下,噗通栽倒,引起一片惊呼。
  那支步军也不见丝毫惊讶,两个兵卒上前又在那人身上各补了一刀,确认人已死透,直接将尸身拖了下去,众人虽吓得心胆俱裂,但有前车之鉴,都不敢再动,只默求阎王莫要上门就是。
  陆续又有人被选中拉出,段朋偷眼观瞧见被逮捕的皆是臂缠白巾的,暗道不好,教中秘密已被人窥破,见无人留意,他立时将自己臂上白巾取下,偷偷藏了起来。
  段朋取下标记后便继续抱头不语,官军在人群中穿插来去,也的确未曾寻他晦气,正当他暗自庆幸时,眼角忽然瞥见一角襕袍,一双皂靴缓缓走至近前。
  「段大哥,还跪着呢?」
  声音有些耳熟,段朋疑惑抬头,只见背倚夕照,一个明廷军官头戴帽儿盔,身着膝襕绣袍,笑吟吟地俯视自己。
  「你是……」阳光照眼,那人面目又隐在帽檐阴影之下,段朋一时没得认出。
  那人微微偏头,段朋终于看清了来人相貌,「是你!?」
  来人正是王准,段朋顿时明了自家因何落到这番境地,「是你做了圣教叛徒,出卖我等?」
  「这话可就错了,小弟隶属锦衣卫西司捕盗校尉,咱们是官贼不两立,何谈出卖背叛?」
  段朋悔恨交加,看看左右,当机立断大喝道:「官军已知晓我等圣教身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出一条血路,大家各安天命!」
  「拼啦!」一语惊醒梦中人,残余的白莲教徒不再心存侥幸,纷纷暴起反抗,惊呼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段朋喊得光棍,却未在初时便窜起,见周围弓手箭矢纷飞,无暇顾及此处时,他方一跃而起,曲指如钩,直锁王准咽喉。
  心中恨意浓浓,段朋一出手便是雷厉风行,快若闪电,王准不见惊慌,一掌横在颈间挡住攻势,另一手抓向段朋肋下。
  一招间变守为攻,段朋心知这年轻锦衣卫功夫在他之上,既然拿他不下,不妨趁早脱身,双足一点地,斜刺里飞身窜出,一下便跃出七尺,随后在扰乱奔走的人群中绕来绕去,眼见便要冲到队伍边缘。
  段朋正自欣喜,想着趁乱可夺下一匹马来逃生,忽地背心猛地一震,一股大力传来,他只觉眼前一黑,张嘴「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咚」地一声一头栽倒。
  一条细链拴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锤头,随着王准手腕抖动,好像一条怪蛇般翻转而回,缩进他的衣袖之中,王准把头一摆,淡淡言道:「拿下。」
  
  小丘之上,丁寿在众人簇拥下眺望官道乱象。
  「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丁寿不屑嗤笑,身为白莲教匪未必死罪,可在官军围捕之中还负隅顽抗,这可真是自寻死路。
  「未想城中还有白莲逆党图谋不轨,若非大金吾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后果着实不敢预测,下官钦佩之至。」柳尚义这话半是恭维,也是肺腑之言,倘若真让白莲教在京中生出事端,他这个巡历顺天保定各府的捕盗御史,真该是当到头了。
  「多蒙侍御麾下与五城兵马通力帮衬,丁某不敢居功。」丁寿随口应付,目光却在山下那些巡捕营官军身上来回巡睃不停。
  「巡捕营的人怎么穿得五花八门的?哎,那边那个还有打着赤脚的!怎么看着比那些百姓还要寒酸?」丁寿终于忍不住对着下面军兵指指点点。
  并非丁寿多事,实在是那些巡捕营的马步军士衣装千奇百怪,莫说相比锦衣卫的锦衣绣袍,便是他从神机营调出来的那哨官军,衣甲也比他们光鲜整齐了许多。
  「巡捕营俱是从京营里选拔而出的精锐健儿吧,怎么都这些打扮?」丁寿实在不解,带着愠色质问身后:「莫不是有人其中贪墨?」
  那几个巡捕营的把总指挥急忙申辩,「末将怎敢,实在是军中定例,巡捕官军俱自置盔甲物什,遇警调用,上峰并无有这置办衣鞋的银钱调拨,我等贪从何来!」
  「我等虽出自京营,可毕竟已另成一系,谁肯为巡捕营这不足千人的营头向工部请讨!」
  众将俱是一副怨天尤人,顾影自怜的苦相,看来不像作假,丁寿将探询的目光瞧向了神周,这小子自幼随着神英在京营与边军地方历练,当是熟知军务内情。
  「其实非只巡捕营,军卒应役,衣鞋盘费均由军户自承,上直侍卫旗校官军俱同此例,」神周欠身,带着几分讨好谄笑道:「神机营若非缇帅您来坐镇,这衣甲兵仗的调拨怕是还有好一番官司要打。」
  「神机营是泾阳提督统领,此乃兵部明文,丁某不过是一管营号头,少将军莫要弄错。」丁寿提醒道。
  「大人说的是,末将口误,大人见谅。」神周急忙施礼赔情,心中暗道:说得好听,你一纸手书过来,老爷子立即调派兵马,比接了兵部行文还要痛快利索,京营中哪家号头官敢这么指使本营提督的,你这话谁能信啊!
  众人这通闲话工夫,山丘下乱事渐平,王准提着绣袍,兴冲冲奔上山丘,叉手行礼道:「启禀卫帅,诸位大人,白莲逆匪已然尽数被指认而出,共擒杀逆党三百七十三人,标下特来复命。」
  「好,逆贼一网成擒,多赖大人奇谋妙策。」周遭文武弹冠相庆,一场祸乱消弭无形,众人都可记上一功。
  丁寿面无波澜,淡淡道:「百姓伤亡多少?」
  「这……」王准欣喜之色顿时退散无踪,纠结道:「贼人最后暴起作乱,妄杀了许多裹挟百姓,约有个二百余人吧。」
  王准这话说得多少有些心虚,那些死去百姓有被白莲教人狂性大发胡乱砍杀的不假,却也有近乎半数是被官军弹压时射杀导致,他心知丁寿等人一直在山丘上观战,不难辩出他话中真假,故而心中惴惴。
  丁寿没有去揪王准话中错漏,只是仰天一叹,「百姓何辜,因丁某一念之故,无端受累枉死,唉,丁某愧对这二百余冤魂啊!」
  「大金吾不必萦怀,白莲教逆谋所图非小,一旦事发,祸及的何止这二百生灵,牺牲这小股百姓,全了皇城安危,功在亿万生灵,壮士断腕,亦属无奈,缇帅还是宽心为上。」柳尚义温言劝解。
  「请大人宽心为上。」周边众人齐齐躬身。
  「将死者收敛,厚恤家人,其余百姓愿回城中者听其自便,若要返乡的发放盘缠,不得为难。」丁寿再度喟叹一声,斜上抱拳道:「某自当上表,向陛下请罪。」
  王准躬身领命,却没有立即退下,站在那里欲言又止。
  郝凯见丁寿神情落寞,心中正自不安,又见手下傻愣愣站在那里,怕他再引起上司不快,喝道:「领了卫帅之命还不快些去办,胡乱磨蹭个甚?」
  丁寿摆手制止郝凯,「你还有话说?」
  「是。」王准偷望丁寿,见他并无不满之色,又瞧瞧冷眉冷眼的上司郝凯,立时低眉垂眼道:「属下以为,大人大可不必为下面那些百姓难过自责……」
  「哦?」丁寿对这个年轻人有了些兴趣,「却是为何?」
  「这些百姓如今看来凄惨,大人却不知他们只是稍经挑拨,便劫掠行商,更是贪心不足,欲仗法不责众,聚往城中劫掠,此等样人,失却律法监督,便纵欲为恶,早晚也是从贼为盗的结果,大人将他们逐出九城,何过之有?如今他们死于城外,也是利欲熏心,罪有应得!」
  丁寿抱臂沉吟片刻,忽地一笑,转首道:「侍御是两榜出身,熟读经史,觉得这孩子所言可有道理?」
  柳尚义抚着唇上短须,思忖道:「这个嘛,的确不无道理,人之性恶,生而有好利焉,那些百姓若非心存贪念,也不会一路到此,中了官兵埋伏,虽说可怜,但也算咎由自取……」
  丁寿仰天大笑,慨叹道:「孔子曰人性本善,荀子谓人性本恶,善焉?恶耶?丁某私以为全不为重,人之为善行恶,非出自本性,而在于世之教化引导,惩戒规范,丁某身负皇恩,仰食君禄,为官不尽教导百姓之责,已是失职,反以利诱之,导其向恶,可谓罪上加罪,如何能辞其咎?」
  柳尚义揣度片刻,霍然警醒,躬身一礼,「缇帅教诲,尚义铭记。」
  「宗正兄言重。」丁寿扶起柳尚义,又转头对王准道:「小家伙,你以为呢?」
  「属下愚昧,见识短浅,请卫帅降罪。」王准躬身请过。
  丁寿笑道:「降罪一说便免了吧,你立了大功,该受赏才是,你如今还只是个捕盗校尉?也罢,今日起便是总旗官了。」
  「还不快谢过卫帅!」见王准埋头不应声,郝凯急忙催促。
  「谢卫帅恩典,属下不敢领受。」王准沉声道:「下面百姓是受属下等人挑拨,乱法犯禁,劫掠商旅,请卫帅治属下诱民教唆之罪!」
  丁寿微笑:「你等是受命行事,罪在本官,与尔等无干。」
  「属下还要向卫帅请罪,」王准还是不敢抬头,「为了取信白莲教匪,属下对卫帅多有不敬之言,还……还要遭劫商旅将账记到卫帅头上。」
  丁寿一愣,旁边郝凯连声怒骂:「你这搅事精混账东西,胡言乱语,不是坏卫帅名声嘛!」
  「罢了罢了,」丁寿笑着挥手,「你让他们来寻我也是不错,这笔账本官认下了,立刻安排人沿途搜寻遭难商旅,有何损失照价赔偿。」
  「功是功,过是过,你也不必记挂在心,安心领受升赏就是。」
  「谢卫帅。」王准再行一礼,告退下了小丘。
  「老郝,你手下这小家伙有些意思。」丁寿有感而发,王准不怜悯那些有过抢掠行径的百姓,却还知晓念着那些沿途遭难的旅客行商,可见其心中并非全无是非。
  「这个夯货,教卫帅您见笑了。」郝凯挠头傻笑。
  柳尚义笑道:「王大川贼党授首,还意外破获了白莲教逆谋,据说厂卫还擒获了许多绿林大盗,托卫帅之福,下官辖境日后当安靖许多。」
  「此番有赖诸位臂助,也算功德圆满,丁某已在府中设下便宴,为诸位庆功。」
  众人纷纷称谢,「多谢大人费心。」
  于永立在人群中随声附和,心中却有些吃味儿,钱宁、郝凯各有功绩,自己手下却没捞到一条大鱼,万一被卫帅从此轻视,可如何是好,正自纠结,余光斜睃到一条人影飞奔而来。
  「卫帅,常掌班来了。」
  丁寿回身看到常九,热络地打了声招呼,「老常,来得正好,领上东厂的哥儿几个到我府上饮酒去……」
  「大人,酒宴暂时饮不得了……」常九满头是汗,一脸焦急,「出事了……
  」
  
  三具尸体,整齐地平躺在三张长条木桌上,丁寿神情凝重,看着在桌前忙碌不停的杨校,缄默不语。
  「大人,三位掌班身上除了刀伤和棍伤,并无有中毒迹象和暗器伤痕。」杨校勘查完毕,向丁寿回报,三眼雕计全因被王大川临死一击重伤,不得已丁寿只得向柳尚义借将。
  「河北三虎功夫如此了得?竟然以二敌三,毙了东厂三名掌班?」丁寿蹙眉自语。
  「断无可能!」常九斩钉截铁道:「东厂派出擒拿各路匪盗的人都是经过老计盘算安排,可以说十拿九稳,绝不会失算。」
  「郉老虎的揆天大阖棍走的是刚猛一路,陆坤的三十六路大力神棍也是以强横著称,不是属下夸口,便是两个郉老虎,以硬碰硬,也断不是陆坤的敌手。」
  陆坤的天生神力丁寿亲眼所见,两膀可说有千钧之力,丁寿扪心自问,便是他与陆坤对阵,也只有以巧力取胜,当下轻轻点头。
  「公羊的杆子鞭法自不必说,那九枚淬毒飞梭也是神鬼难防,乌金虽身肥体胖,但他的分筋错骨手是自幼便下过苦功的,变化巧妙,最善近战,他二人一远一近,配合天衣无缝,孙虎的八卦刀如何能胜!」
  话到此处,常九含恨顿足,激愤道:「因而我实在想不透,他们三人如何会折在那二人手中,除非……有旁人帮手。」
  「帮手?」丁寿眉峰舒展,「河北三虎该有三人,会不会是那另一个……」
  「不会。」杨校果断摇头,「三虎的另一人八年前便已投身公门,与他两个盟兄断了往来。」
  「既然一个头磕在地上,关系岂能说断就断,保不齐那人还和这两个贼人藕断丝连,投身公门不过掩饰身份……」十二掌班共事多年,常九如今一门心思替几个老伙计报仇,宁可杀错,绝不放过,阴恻恻道:「杨捕头如何就能笃定与那人毫无关系?」
  「因为杨虎如今正在真定府捕盗御史甯大人麾下效力,不会擅入顺天府境内,常掌班若是不信,可自到真定核实。」杨校冷冷言道。
  「常某自然会去,管他是谁,动了我东厂的人,我要他血债血偿!」常九咬牙切齿道。
  见二人争执将起,丁寿满心腻味,皱眉斥道:「尚且不知凶手是谁,还不是窝里斗的时候!」
  常九讷讷退到一边,呼出一口浊气,丁寿平缓语气问道:「杨捕头,可还有别的眉目?」
  「乌掌班与公羊掌班俱是死于刀下,陆掌班致命伤虽是头顶挨了那一记重棍,但左腿及右胁各有一处刀伤,故而小人判定,这使刀之人方是真正关键。」
  「孙虎的八卦刀绝没有这个本事!」常九插言。
  「大人请看。」不理常九,杨校捧出一块红布摊开,里面盛放着九枚断成两截的飞梭,「这想必便是公羊掌班所用暗器了?」
  见杨校对自己态度冷淡,常九心中有气,闷声不答,丁寿转目看去,常九只得老实颔首承认,丁寿扭过头示意杨校继续。
  「从这九枚飞梭断裂位置看,当是被人一刀所断,想是公羊掌班也觉情态危急,一次将防身暗器全部使出,不想歹人刀法高明,一刀之间将这九枚飞梭全部斩断。」
  「江湖传言,杨虎的流云刀法技艺精湛,如行云流水,同时斩断这九枚飞梭当是不难吧?」常九念念不忘三虎中人。
  「莫说流云刀,世间可以同时毁去击落九枚飞梭的功夫还有不少,可是能一刀之间断纹裂痕俱在同一处的,实不多见……」杨校道。
  丁寿有些不耐烦,「别遮遮掩掩的,直说是谁?」
  杨校看着二人,一字一顿道:「九转回雁刀,刀回落九雁。」
  「大盗刘三?!」常九失声叫道。
  「什么来路?」丁寿蹙眉发问。
  常九想起这位爷对江湖绿林的事情不甚了了,急忙解释道:「启禀大人,这刘三本名刘惠,也是河北一员响马大盗,其人行事狠辣,手段凶残,只是犯案不频,未如王大川等为祸剧烈,其成名刀法便是」九转回雁刀「。」
  丁寿不解,「此等贼人为何还不缉拿归案?」
  杨校禀道:「刘贼行踪诡秘,犯案从不留下活口,是以公门中连他真实样貌也不知晓,只是从其」九转回雁刀「推测,该是出身于雁行门,可是雁行门十数年来人才凋零,寻踪访迹甚是不易,故而……人犯一直未曾到案。」
  丁寿无奈叹了口气,他当初打草惊蛇,除了算计将王大川逼出顾府,也想着搂草打兔子,干脆把那些有案底的绿林草莽们一勺烩了,他此番调动各方人马,也需要多分润些功劳出去,反正人又不是在顾家抓的,顾北归难担干系,他对顾采薇也有交待,而且据说那位脾气火爆的未来丈母娘,对这些绿林人士也是好感缺缺,正好可以趁机卖好,没成想正以为得计之时,迎头被浇了一盆冷水。
  「百密一疏啊!!」二爷的牙床不觉开始疼了……
  注:天理教杀进紫禁城的「从来未有事」毕竟只有大清朝才出现,思来想去还是不能夺了这些白莲教徒子徒孙的风头,就这么处理了吧。
  「市井游食无业之人,如酒保、磨工、鬻水者,皆逐之四出。千余人集于城外东郊,持白挺劫人,声言自分必死,欲甘心剌(刘)瑾,(刘)瑾惧,乃复之。」不管是不是刘瑾怕了才取消驱逐这事,锅就先让丁二背了。
  历史上锦衣卫干这种打入敌人内部卧底,骗取信任后再把你卖得裤衩都不剩的套路是驾轻就熟,宣德六年时两个杀人强盗因为被官府追得狠了,脑袋一热想玩票大的,约了人想埋伏着把朱瞻基给做掉,结果队伍中混进了锦衣卫,集体凉凉,「锦衣卫获二盗焉。盖盗尝杀人,官捕之急,遂私结,约候车驾之玉泉寺,挟弓矢伏道傍林莽中作乱。时有捕盗校尉,亦变服如盗,入盗群之中。真盗不疑,竟以其谋告之,遂为所获」(明 陈建:《皇明通纪法传全录》)。

乡村如此多娇
伙夫
周平本是一个平凡小村医,可是村里的俊寡妇,总喜欢上门找他治病…… 水兰溪:“周平,今晚上来嫂子家给嫂子治一治吧?” 周平:“兰溪嫂子,快让我歇一歇吧,这个星期都八回了!” ...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2/11/02 01:23:46

第五百〇一章 锦衣帅请罪添兵 颜氏女鸣冤击鼓
  「啪!」
  一个青瓷酒盏在盛怒之下被摔得粉碎。
  酒杯举到唇边,谷大用将饮未饮,看着地上碎瓷微微皱眉:「老丘,请你来是喝酒庆功的,好端端摔杯子作甚?」
  「庆他娘的什么功?!」丘聚横眉反诘,「不过捉了几个江湖匪类,我东厂的人损兵折将,这责又该由谁来担承!?」
  无怪丘聚大发脾气,此番折了陆坤、公羊柏、乌金三人,计全、石雄两个又身受重伤,三五个月内怕是不堪大用,再加上骨头早已凉透了的卯颗掌班崔朝栋,东厂十二掌班折了近半,可谓损失惨重。
  「这些追名逐利的江湖人物又不难找,过些时日再招揽上一批也就是了,犯不上为这点事大动肝火……」谷大用又满上一杯酒,递与丘聚,「来,喝酒!」
  「话是这么说,可他们几个都是你我这么些年一手带出来的,再换上一批人,怕用起来就没这般顺手了!」丘聚怏怏干了一杯,兀自郁闷。
  「是啊,毕竟还有多年的香火情分在,冷不丁得知他们的死讯,咱家心里还挺不落忍的……」谷大用不知是真是假地揩拭了下眼角。
  对谷太监突然这番多愁善感,丘聚嗤之以鼻,适才还在劝解自己不用挂怀,转眼又演这出伤春悲秋的戏来给谁看。
  谷大用不去费力猜丘聚心思,只是叹了声气,无奈道:「可有什么法子,人都已经死了,咱们只有全力追查凶手,给他们几个报仇雪恨,也算尽了一场主从情分,老丘,西厂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你尽管说就是,咱家我绝无二话。」
  谷大用一腔义气热血,丘聚权当没听见,他心中计较的是另一件事,愤愤不平道:「不过几个草莽宵小,真心想应付那法子还不随手拈来,照咱家的法子封堵住顾府四周,若不受缚便给他来个箭弩齐发,就是大罗神仙他也翻不出天去!
  」
  「不知丁寿那小儿安得什么鬼心思,非要将人都放出城去收拾,今日结果,都是那小子策划不周,调派不力所致,老陆他们几个折得真是他娘的冤枉!」丘聚自问若由他来主持布置,断不会有这些莫名损失。
  「消消气老丘,你又不是不晓得刘公公对寿哥儿的看重,此番让东西二厂全力配合,也是有栽培之意,那孩子虽说随性散漫,但也确有一股子灵性,有刘公公帮衬着,将来成就不可限量,少不得你我将来还要仰仗着他,咱们有以前东厂的情分,谅他也不会亏待……」
  「哼!」丘聚猛地一捶桌案,桌上杯盘哗啦啦一通脆响,打断了滔滔不绝的谷大用,丘聚寒着脸道:「看那黄口孺子的脸色过活,咱家不如死了算啦!」
  谷大用微微一怔,转瞬苦笑道:「不然还能如何,刘公公可是铁了心护着他,老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别看咱们仨相处了几十年,你我二人的面子加起来,在刘公那里怕是还比不得那哥儿呢……」
  「那小子任性妄为,贪欲过甚,见了漂亮女人便不知个轻重,这几年闯出多少祸事来!哼,不好生训导调教,只是一意回护给他擦屁股,这般纵容下去,早晚有被他拖累牵连的那一日,届时后悔怕是都来不及,我看他也真是老糊涂了…
  …」
  「噤声!」谷大用急声提醒,转目看看四下,复又哈哈大笑:「老丘,我看你是真的喝多了,酒后乱性,胡说八道!」
  「咱家只怕自己是酒后真言,一语成谶!」丘聚抿唇冷笑,忽然扬眉问道:
  「不知这位丁大人,眼前又在干些什么?」
  谷大用自斟自饮,慢悠悠道:「锦衣卫一举破获白莲教谋逆大案,自是在御前领功受赏咯!」
  「嚓」,丘聚手中的酒杯又被他捏成了一摊瓷粉……
  
  「臣不敢领功。」
  乾清宫内,丁寿跪阶请辞。
  「臣沐君恩,忝掌卫事,缉盗捕贼本是分内之责,不敢妄求升赏,况因臣一时之疏,致数百无辜百姓死伤贼手,无颜领功,乞恳陛下降罪。」二爷并非说说而已,果然在御前请罪。
  封赏都不要了,这厮几时转了性子?莫说御案后高坐的小皇帝纳闷,便是两旁与会的阁部重臣也暗自称奇。
  虽说此番潜入京城的白莲教徒皆是大行堂精英骨干,可也不是每个人都是铁嘴钢牙,况且即便你真个浑身是铁,诏狱中也尽有手段教铁人开口,费了番工夫便撬开了几个人的嘴,当得知这帮胆大包天的逆贼入京是为了潜入皇城行刺皇帝,着实将众人惊出了一身冷汗,尽管所有人都不相信凭着几百个脑子发热的逆贼奸徒可以攻入守备森严的皇城禁地,可那些份血迹斑斑的供状上白纸黑字写得分明,众口一词皆是如此,由不得他们不信,锦衣卫便是再狂妄胡为,也不会虚构出此等荒谬词状。
  今上并无骨肉兄弟存世,后宫又无所出,倘若有何不测,难保各宗支亲王中不会有人觊觎皇位蠢蠢欲动,况且还有散布各地如野草般剿之不绝的白莲教徒推波助澜,一个不慎便是天下动荡不安的乱局,群臣思来不觉后怕,心中俱是庆幸不已。
  当然要说唯一对此有些纠结的,怕就是那位被计划行刺的正德皇帝本人了,他早厌倦透了皇城之内枯燥乏味的无趣日子,骤闻白莲教逆谋,震惊之余竟还有几分期待,好歹也习练了多年武艺,整日带着那些养豹勇士骑马射猎,正愁无处施展,刚好拿这些反贼练手,当得知虽然主谋首脑未曾落网,也不晓贼人打算如何行事闯入禁中,但丁寿信誓旦旦确认近乎所有贼人已被一网成擒,断不会再有起事之力,群臣额手称庆之时,唯有朱厚照小皇帝看向丁寿的目光中添了几分失落幽怨。
  心中埋怨是一回事,但人家尽心办差总是该赏,后军都督府都督佥事,赏蟒袍一袭,玉带一条,白金五十两,实惠虽是不多,但面子绝对是有的,照丁二爷往日张扬显摆的个性,怕早就屁颠颠领旨谢恩了,怎知他谢是谢了,竟出乎众人意料,是「谢绝」来着。
  「大金吾引蛇出洞之计端是巧妙,期间虽有些许纰漏,也是迫于无奈,并非本意,正所谓瑕不掩瑜,似丁大人此等奇功如不受赏,皇明法之安在?」李东阳捻须微笑,顺便向身旁王鏊使了个眼色,这小子怕是记恨着西北归来群臣弹劾的旧事,你也不妨劝上几句,宽解其心。
  王鏊自然领会老友心思,虽然素瞧丁寿不顺眼,但震泽先生也不能否认他此番的确立了一件大功,着实该奖,干咳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沉声道:「功是功,过是过,丁大人拿贼之举功大于过,合该升赏,我等俱无异议。」
  「臣等附议。」两位内阁大佬都这般说了,其他重臣也纷纷附和,可谓给足了丁寿面子。
  「自古功不掩过,臣之微功有赖都察院、顺天府同僚及五城兵马上下官兵通力襄助而得,非臣一人敢领,然百姓遭难,却全因臣下一念之差,陛下如不治臣之罪,臣心难自安,也不敢觍颜再掌卫事。」丁寿较真起来,群臣送上门的脸面他是浑没打算接着。
  这小子是给脸不要脸啊,众人面面相看,属实没了法子,焦芳等熟知丁寿脾性的人暗自揣度,莫不是嫌封赏轻了,行的以退为进之计?若果真如此,我等可要推上一把,卖个顺水人情?
  几人心头盘算,纷纷觑向了御案旁侧身侍立的刘瑾,只要刘太监示意,他们立即奏议加大封赏,便是给丁南山请封个爵位也未尝不可。
  众人翘首企足,刘瑾却仿佛老僧入定,一双老眼半睁半闭,好像半个字都没听进耳朵,这可教焦芳几个摸不着头脑,暗道自己莫非想得差了。
  「老刘,你看如何是好?」丁寿说得果决,朱厚照还真怕逼急了这位撂了挑子,可要说治罪么?即便心中有些埋怨他让自己失却了一次大展身手的机会,可远没到让龙颜震怒的份上,就小皇帝心底来说,还真舍不得处置这个家伙,只好本能地向身边最信任的人来求主意。
  皇帝问话,一直古井无波的刘瑾终于有了反应,身子微微一躬,抿唇笑道:
  「依功行赏,论罪责罚,陛下您看,这带了几天兵的人就是不一样,已然明了赏罚分明的道理了……」
  「哦,对了,他如今还在神机营里有差事呢,」小皇帝险些将这档子事都忘了,开怀笑道:「不错不错,严号令、明赏罚,确是治军之道,看不出,你还真有几分将才!」
  「老臣听闻此番缉拿白莲逆党,神机营也多有斩获,谁能想素来纲纪颓弛、疏懒成风之三大营,一经新人振刷,便转弱为强,堪得大用,陛下慧眼识人,臣等万万不及。」焦芳瞅准机会,立时相机进言。
  「陛下宸衷明断,臣等不及。」群臣齐声颂扬。
  朱厚照更是开心,不过转念间又犯起愁来,低声道:「老刘,你看他定要请罪,该作何处置?」
  刘瑾垂目低眉,俯身轻声禀道:「陛下明见万里,适才不是说过」严号令、明赏罚「么,丁寿有功不假,但其擅调神机营出城,虑事不周,以致百姓无辜蒙难,其罪也是非轻,纵然功过相抵也是便宜了他,照奴婢浅见,再罚他半年俸禄,略施薄惩,已是天恩浩荡。」
  「罚俸半年?!」朱厚照惊呼出声,立功不赏也就罢了,还要扣人薪俸,岂不是寒了人心。
  「臣领旨谢恩。」丁寿接话那叫一个干脆利索。
  「啊?朕并非此意……」
  「陛下若还要加罪,臣也甘心领受。」
  「你……算了,就这么处置吧。」朱厚照也来了脾气,心道反正你小子有钱,半年不领俸禄饿不死你那一大家子。
  「丁寿,你可还有他事?」见这位爷上赶着领了罚还赖在地上不肯起来,朱厚照没好气问道。
  「陈启万岁,此番缉捕江湖剧贼,剿平白莲乱党,神机、巡捕二营及厂卫官校出力非小,乞陛下量给充赏。」
  「这不消你说,兵部议处后奏上便是。」朱厚照心不在焉,论功行赏的道理他岂会不懂,只有你这家伙一门心思领罪受。
  听得与兵部相关,刘宇急忙离座朝上行了一礼,「臣遵旨。」
  「巡捕营巡逻捕盗,责职都门内外,然京师人口众多,奸宄之徒隐匿其中,作奸犯科者捕之不绝,地方失盗屡有生发,内外巡捕现仅有马步官军八百余人,捉襟见肘,臣恳请陛下抽调京营勇士充实营伍。」
  白莲教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群臣听了纷纷点头,俱觉丁寿言之有理,巡捕营增加人手维护京城治安,大家在京城里住着也更加安心踏实,李东阳率先道:「陛下,丁大人所言确是谋国之见,请万岁明察。」
  朱厚照颔首同意,问道:「那增调多少为好?」
  丁寿欣喜雀跃,兴奋道:「也无须多了,抽调一万健卒即可。」
  才回到自己位置上的兵部尚书刘宇险些一个趔趄栽倒,本来捻须看热闹的保国公朱晖更是下巴一疼,生生扯断了几根胡子。
  一万精锐?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京营真正锐卒如今也不过六万出头,都是各营武勋的心肝宝贝,你巡捕营张嘴调出一万去,那些人还不来寻老夫拼命!
  !
  「陛……陛下,此事不妨从长计议,操……操切不得啊!」丁寿的狮子大开口属实把刘宇惊到了,连舌头都开始打结。
  「从长计议?都门安危干系重大,祸福旦夕之间,岂可容得司马迟疑延宕?
  」丁寿眉毛竖起,二爷功都不要了,还白贴半年俸禄,你们连这点面子都不给,真当爷们好欺负呐!
  「这个……」刘宇求救地看向朱晖,这可不是老夫一人之事,国公爷你也得说上几句啊。
  「缇帅之意甚善,只是巡捕营内外把总连同委官人等不过十数人,骤添一万军士恐兵多将少,一时难以调派适应,依老臣之见,不妨由京营调拨……」朱晖目光在刘瑾与丁寿之间顾盼不休,心头盘算良久,伸出三根皱巴巴的手指,咬着后槽牙道:「三千人!」
  「三千勇士连同巡捕营原先军士合计三千八百二十人,另拣选二百名精锐骁卒加给行粮,立为尖哨,俱归缇帅调遣,所需马匹由太仆寺调拨,如此可好?」
  老朱晖说得客气,心头都在渗血,京营每个营头分摊近三百人,应当不会引得太多非议,只是不晓得这个还价能否满足这位锦衣帅和他身后刘太监的胃口,国公爷此时心中还真有些忐忑。
  「保国公之议如何?」朱厚照向丁寿问询。
  「四千人?」与心理预期的落差太大,丁寿有些不情愿,碍着与朱晖的交情在,又不好翻脸驳斥,只得点头道:「臣无异议。」
  朱晖长出一口气,难得这泼皮给面子没有撒泼耍混,这关算是过了。
  成国公的心在肚子里还没落下,又听丁寿道:「启陛下,巡捕营官军杂支月粮仅为四斗五升,遇小月尚要扣去一升五合,巡捕官军日夜巡逻,有警而出,辛劳之余常有杀身之患,而一月所得远不及内监军匠,其苦实不堪言,请陛下宏恩广布,比照京中各营勇士之例发给粮廪,以振军士报效之心。」
  「巡捕官军的月粮如此之少?」朱厚照微微错愕,看向身旁刘瑾。
  刘瑾迎着皇帝目光微微颔首,朱厚照眉头一皱,喝道:「岂有是理,军卒食不充饥,如何能阵战迎敌!」
  「陛下,军中月粮均有常例,至于丁大人所请么,究竟可与不可,不妨问问兵部、户部的二位尚书大人……」刘瑾眼光一转,看向下面。
  刘宇与顾佐急忙出列,躬身回道:「丁大人所言的确切中时弊,巡捕营日夜操劳,遇警调用,非寻常卫所军士可比,理当各支月米一石,臣等料事不周,请陛下降责。」
  开玩笑,刘瑾行事何须问过他们意思,刘、顾二人心知肚明,这是顺个梯子教二人爬,他们随声应和也就是了。
  既然两位尚书知错就改,朱厚照也无意深究,点头允了二人奏议,才要让众人散了,怎知丁寿这家伙今日好像没完没了。
  「臣检视内外巡捕官军,多有衣不蔽体,鞋帽不全者,有碍观瞻,有辱军容,请陛下施恩给赏衣鞋,以壮军威。」
  讨完钱粮又要衣帽鞋袜,朱厚照已经烦得有些头疼,摆手道:「此等琐事拟个条陈转司礼监批覆即是。」
  丁寿心满意足,眉开眼笑着叩首谢恩,「谢陛下……」
  「不可。」冷不丁忽然插进来一嗓子,丁寿连同小皇帝俱觉意外,循声看去,却是工部尚书李鐩快步走了出来。
  李鐩先向座上朱厚照行了一礼,又向丁寿颔首示意,略带几分纠结道:「工部负责制备衣鞋,诚知丁大人适才所言句句属实,振聋发聩,所见鞭辟近里,切中要害,所想更是高瞻远瞩,未雨绸缪……」
  「司空有话明说即可。」丁寿轻挪了下微感酸麻的膝盖,奶奶的,没见二爷请罪后就一直跪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是不是。
  御前遭了丁寿抢白,李鐩脸色更是难堪,斟酌道:「不过么……工部承造的胖袄裤鞋本是专为各边哨探夜不收等极边官军寒苦之用,其次则分拨征调之官军侍卫,按例……其他诸役不得滥请。」
  「司空是说在下为巡捕营关领衣甲之事乃是滥请咯?」丁寿阴阳怪气,心道你们工部的那笔烂账爷还没找机会和你算呢,竟然还有胆子跳出来坏二爷的事,往日还真是小瞧了你李时器。
  「绝无此意。」李鐩都快哭出来了,硬着头皮道:「老朽只是忧心,此例一开,京内其他军匠工役等纷纷依例奏请,万一边事有警,戊字库积存不足,恐酿大祸,绝无指摘大金吾之意。」
  「好啦,不消为此事多费唇舌了,」朱厚照是真的听腻了,定断道:「巡捕营所请衣鞋,按数拨给,不著为例,其余各衙门不得援引,就这么着吧,散了!
  」
  李鐩担忧尽除,连忙谢恩,丁寿却急声道:「陛下,臣还有一事奏请。」
  「还有何事?」小皇帝才抬起的屁股不得不又重坐了回去,蹙眉不豫,这家伙今日怎地婆婆妈妈的。
  丁寿好像没看见皇帝脸色,自顾道:「本卫五所旗校及七所镇抚司军士数少,不堪使用,乞以户内余丁收充军役,给之月廪冬衣,以充诸役。」
  「锦衣卫人手不足?」事关天子亲军,马虎不得,朱厚照强捺着性子,手指敲敲御案,疑惑道:「新招军士打算作何役使?」
  「身为军士,自然随军征调之用,不过新卒不习战阵,当先以操练演阵为主,」丁寿笑得没心没肺,「只是臣身兼数职,着实分身乏术,请将新选军士及巡捕营内外官军与神机营将士共同操练,如此一举数得,可收事半功倍之效,伏请陛下恩准。」
  莫说周遭那群人老成精的阁部重臣,连小皇帝都明了丁寿这是变着法的扩充巡捕营兵员,不过锦衣卫本就有维护京城治安的责任,与巡捕营也算殊途同归,朱厚照也懒得计较,随口问道:「那你打算新征多少锦衣卫旗校军士?」
  丁寿还真掰着手指低头算计了一番,随即仰起头来冲皇帝龇出一口白牙,一脸谄笑道:「其实也用不上许多,有五千人足矣……」
  
  「哥儿,手底下又多了八千余人,该开心了吧?」乾清宫外露台上,刘瑾扶着汉白玉石雕栏,戏谑问道。
  「小子搭上了半年俸禄,一万人还生给打了个八折,算是差强人意吧……」
  丁寿搔了下鼻子,一脸无奈。
  「天下事岂能尽是十全十美的,有个八成也就该知足啦!」刘瑾拍着丁寿肩头,言笑晏晏。
  「人手上少了两千也就算了,我本想着给巡捕营官兵每年都讨上一领衣甲呢,结果来了个下不为例,都是李时器那老东西坏事!」丁寿望着沿高台甬道向宫门行去的李鐩背影,恨得咬牙切齿。
  「每年都讨上一套?你还真是贪心不足啊!」刘瑾微微一怔,随即摇头失笑:「上直官旗将军等也才三年关领一次盔甲,熬得六年方有一身绛红毡袄,你这奏议莫说李鐩,外廷任是哪个人也不会答应!」
  「兵仗局和内库里军器堆积如山,我手下那几个人一年才能用上几件啊!」
  丁寿暗自不服,单圣驾亲郊时围坛、守卫九门及各路摆队军兵就要从内库调取九万余副盔甲,且护驾事毕可都是要交回的,只这些数目便足够扩编后的巡捕营官兵支领一二十年绰绰有余。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家同是在京中当差,为何只有巡捕营可特例关领,其他营伍官兵及供役者岂能心服?」刘瑾回身点了点丁寿胸口,「人心这玩意儿,一旦不安分了,可不知会生出些什么乱子来……」
  「那就也给他们发就是了,教我说啊,咱大明的兵役属实清苦了些,便是一年给上一套衣帽鞋袜,也不算过分。」丁寿抚着被刘瑾戳中的前胸低声抱怨。
  「你说得轻省,京城内外各营头几十万军兵,五寺六部还有多少工匠杂役,一人每年都领上一身衣服,工部的节慎库掏干净了也支应不起,你这是要逼得李时器他去上吊啊!」刘瑾指着丁寿笑骂了一声。
  「说到底,还不是没钱闹的,公公,咱说句心里话,大明的赋税还是偏低了些,若是能再广开财源,莫说发上几身衣服,养军安民还能干多少大事,您老又何苦整日为着筹措那几两银子发愁呢!」
  「话虽如此,可地方上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除了缴纳赋税,还有各种应役差遣,这些年年景不好,灾祸频仍,百姓不可再添负担了……」刘瑾怅然一叹,颇透出几分疲惫无力。
  丁寿看准时机,凑前道:「公公,以前跟您老和万岁念叨过开海的事……」
  「那件事以后再说……」刘瑾蹙眉摆手,打断丁寿,扭头见他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莞尔宽解道:「如今还不是时候,急切不得。」
  「是,小子明白。」丁寿悻悻道。
  「你啊,还是欠了些稳重……」刘瑾发出一声苦笑,「罢了,不谈这些了,康状元守制丁忧,准备护送老母灵榇返乡,你陪我去送上一程吧。」
  「公公,我……」丁寿一脸为难,他和康海虽没多少交情,但这种婚丧嫁娶的场面事应付一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康对山在刘瑾眼中属于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只要二人当面,没事不是教丁寿向人家请教学问,就是让他多学学人家品行才情,丁寿不胜其烦,连带着对这位对山先生也是能避则避,敬而远之。
  「怎么?」刘瑾眉毛一挑,不满道:「状元公痛失慈萱,你们同殿为臣,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通么?」
  「公公误会了,小子没有此意。」丁寿连连摆手解释,他总不好说是因为厌倦了刘瑾老将南山和对山放在一起比较才不愿去吧。
  正当丁寿无可奈何,准备硬着头皮应下时,终于来了救兵,「刘公公,丁大人……」乾清宫内侍张锐踏着碎步来到近前,向二人躬身行礼。
  「陛下有事吩咐?」刘瑾神情立时一凝。
  「无甚大事,只是传丁大人一同用膳。」张锐脸上陪笑,躬身回道。
  瞌睡来了送枕头,丁寿真想抱着张锐转上一圈,为免得意忘形,还故意装出几分纠结道:「公公,您看我这……」
  「罢了,咱家自去便是,你去陪陛下吧。」刘瑾无奈挥手,又不忘叮嘱了一句,「不要再自作聪明……」
  
  「你就是自作聪明!」小皇帝吐沫星子喷了丁寿一脸,犹自喋喋不休:「不就是增兵请赏这点小事么,至于弄这么一出」以退为进「来,好好说我便不能允了?和我斗这个心眼你有意思嘛?」
  丁寿这计策施展得着实有些拙劣,小皇帝略一琢磨便回过味来,将丁寿骂得狗血淋头。
  丁寿用袖子护着面前的几道菜,望着另外已被朱厚照口水殃及荼毒的大半桌菜肴,暗自叹息:好好的一个糊辣醋腰子,看来二爷是没法吃了。
  「朕问你话呢,你倒是说啊!!」朱厚照口若喷壶,都快怼到丁寿脸上了。
  好不容易等小皇帝闭上了嘴,丁寿抹了把脸,嬉皮笑脸道:「臣属实冤枉,臣有点小心思不假,却非是针对陛下,而是冲着两班朝臣使的,万岁也晓得锦衣卫为天子爪牙,无时不受外廷猜忌,连臣一趟西北之行都被他们无事生非大加鞭挞,他们怎会眼睁睁容得臣添置人手,扩充羽翼……」
  朱厚照眉头一拧,就要开口,丁寿抢声道:「臣晓得陛下体谅,自会成全臣下,只是臣觉得为这点小事让陛下劳神与那些左班官儿争辩论理,大可不必,莫不如臣主动认罪服软,让他们也觉得顺理成章来得顺遂便利。」
  小皇帝冷哼一声,撇着嘴道:「要不是看在你这点忠心份上,就冲你三番两次的对朕使花花肠子,就该治你的大不敬之罪!」
  「反正臣此次处置也确有失当之处,罚俸也是罪有应得,陛下若还不解恨,要如何加罪臣也领受了。」丁寿一拍胸脯,光棍得很。
  「见好就收,别蹬鼻子上脸啊!」朱厚照没好气道,他如何看不出丁寿此时根本没有请罪的意思。
  既然这熊孩子觉得自己被疏远了,那二爷就给你来回剖肝沥胆,直来直去,丁寿打定主意,笑道:「其实保国公也不愧老于军伍,所言的确不假,臣思想来这巡捕营还是将官太少,虽有内外把总指挥分管,但这些人互不统属,恐临事推诿,贻误军机,臣想着京城内外各添置一名参将都指挥,统管内外巡捕官兵,一旦生事,统一调派,便是归罪,也好责有攸归。」
  「归什么责?往哪里归?你提督的巡捕营,出了什么大事小情你也脱不开罪责!」朱厚照指着鼻子又给丁寿洗了把脸。
  发泄完一肚子怒气,小皇帝气息稍顺,才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便按你的意思办吧,拟出人选报给兵部也就是了。」说完又不忘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般有事直说,只要有理有据,朕又不是无道昏君,岂有不依的,少给我使什么苦肉计来!」
  丁寿涎脸一笑,「便知陛下舍不得看臣受苦……」
  「去去去,别肉麻了,害朕一会儿连饭都吃不下。」朱厚照袍袖连摆,一脸嫌弃地回到了自己座位。
  你用不下饭能怪我么?宫廷膳食难吃您找光禄寺的厨子去啊,丁寿看着面前没被朱厚照「祸害」的几道菜,同样是一脸苦相,好像自己忙了半天也没护住什么吃食,一盘仓粟小米糕、一碟芥末苦菜根,还有一盘炒苦瓜,朱元璋当皇帝后为示子孙知外间辛苦,规定御膳中必要有民间百姓吃的野菜和粗粮,您老要教育孩子我没意见,可让二爷我这陪吃的该如何下嘴啊!
  丁寿筷子举了半天,不知从何处下手,皇帝早午膳不得进酒,二爷想用酒水顺顺菜叶子的机会都没有,只好眼巴巴望着小皇帝面前桌案,可怜兮兮问道:「
  陛下,您那个五味蒸鸡和椒末羊肉还吃么?」
  朱厚照充满鄙视地瞥了丁寿一眼,指着桌案吩咐张锐道:「这个、这个,还有那几个,都给他送过去。」
  「谢陛下。」丁寿眉开眼笑,看着一盘盘菜式摆在面前,兴奋地搓搓手掌,准备大快朵颐。
  还没等丁寿拿起筷子,一名内侍步履匆匆由外间走了进来,「启奏陛下,值鼓给事中段豸来报,长安门外有人击鼓鸣冤。」
  正在用饭的君臣二人同时抬起头来,相视一眼,面色狐疑,朱厚照道:「传!」
  
  不多时,工科给事中段豸步履匆匆进了宫门,拜上行礼,先请扰驾之罪。
  丁寿夹了一块蒸鲜鱼,正在边上挑鱼刺,见了段豸便咧嘴笑道:「段给谏,什么人击鼓啊?」
  没有那些老臣在旁,二爷在皇帝面前很是随便,段豸却不敢御前轻慢,侧身行了一礼才道:「顺天府霸州文安县民妇颜氏,为其子陆郊鸣冤。」
  「陆郊?怎么听着耳熟啊?」丁寿没心没肺地将挑完刺的那口鱼肉送进嘴里。
  正在御案后翻看由张锐转呈过来状纸的朱厚照抬起头来,没好气道:「你当然耳熟,人不就是交给你锦衣卫审的么!」
  「那个给自己老娘请贞节牌坊的新科贡士?」丁寿一拍额头,得,把这厮的事忘个干净。
  
  颜氏垂首低眉,眼光只是盯着前面引领内侍的足跟,一言不发,蹑步前行。
  这条路真的好长啊!沿着青砖铺就的漫长甬道,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巍峨宫门,好似永远也没有尽头,颜氏只觉两腿酸软,一颗心儿更是紧紧揪起,不敢稍歇。
  一切都是如何发生的?颜氏觉得连日来仿佛活在梦中,本已传来郊儿高中贡士的喜讯,族中长者皆说只要过了这一关,新科进士可谓囊中之物,想得多年辛苦,终见爱子长大成才,不免喜极而泣,怎料乐极生悲,不久又传来郊儿获罪下狱的噩耗,好似一声晴天霹雳,她当即便晕了过去。
  好不容易在丫鬟下人等的救护下缓缓醒来,一番追问,才晓原来是爱子为母请旌,遭人揭发,以致恼了皇爷爷龙颜,将人打入锦衣卫大牢,如今生死不知。
  没想到是自己的陈年丑事害了儿子,颜氏羞愧之余,更是担忧孩儿安危,只是她一个弱女子,平日足不出户,如何抛头露面,为子鸣冤,当即遍求族人代为出头,谁知前几日还登门庆贺热络非常的族人四邻,如今一个个推三阻四,态度冷漠,都道这是钦命要案,谁敢去翻!任她苦苦哀求,磕头泣血,终无一人肯施援手,更有不少冷言冷语的道她自己当年做的丑事,如今害了儿子不说,竟还要拉旁人下水,真个不知羞耻,败坏门风!
  恶语指摘如皮鞭将颜氏抽打得体无完肤,若非念着儿子安危,她寻死都不知有多少回了,既然求不得人,她索性横下心来,独自上京鸣冤,其中一路风霜辛苦自不必说,她又如何不晓此一番入京喊冤,无论成与不成,又要再将当年的那桩旧事重提,将她埋在心底的丑陋疮疤赤裸裸展现人前,任人指点耻笑,但只要能救回儿子,为母者便是一死也在所不惜,区区颜面又算得什么!她击起登闻鼓的那一刻,奋尽全力,没有丝毫犹豫。
  有吉时等人的前车之鉴,莫说值鼓的段豸,就是守鼓的那几个锦衣校尉也不敢再有须臾耽搁,接了讼状后立即进宫呈报,颜秀未等多久,便被传召进宫。
  尽管为子伸冤心中决绝,但颜氏毕竟只是一未经世面之普通民妇,在代表着天家威严的一座座恢弘肃穆的建筑中穿梭,让她不禁一阵阵头晕目眩,魂飞胆颤。
  终于在跨过又一道高高的门槛时,前面引路的内侍停住了脚步,公鸭般尖细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启奏陛下,颜氏带到。」
  颜氏「噗通」跪倒,尽管声音打颤,还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喊道:「求万岁爷爷明察,我儿陆郊冤枉!!」
  注:1、巡捕营的人数按《明会典》记录是额定一万一十八名,不过不是从开始就有的,经历一个漫长过程:「弘治元年,为因盗贼生发,奏准于三千营选拨官军一百员名,于彰义门外义丼儿及良乡县并清河、高碑店四处,每处二十五名,堤备盗贼。正德初年,京城内添设把总官二员,委官八员,各分地方。每委官一员,管领马军二十四名,步军二十五名,共四百员名。京城外添设把总官二员,每员领有马官军五十员名。委官七员,每员管领马军六十名,共四百二十名。正德十年会议,京城内每委官一员,各添马军二十五名、步军二十五名,共军七百九十二名,马四百匹。京城外每委官一员,各添一百名,共军一千一百二十名 ,马一千一百二十匹。把总并委官,俱一年一换。」(王琼《晋溪本兵敷奏》)
  「嘉靖元年题准,添设城外巡捕把总指挥一员,及添拨官军一千员名。城内分东边、西边。城外分西南、东南、东北,共把总指挥五员,官军五千余名。南至海子,北至居庸关,西至芦沟桥,东至通州,分投巡捕。又于内拣选精锐五百员名,立为尖哨,加给行粮……俱自置盔甲什物,遇警调用」。
  嘉靖二十一年,「令巡捕官军,每二员名,给雨帽毡衫一副,计五千三百二十一副」 (《大明会典》)。按照两人一副的标准,最迟嘉靖年间巡捕营就超过一万人了。
  2、至于最早记录给巡捕营官军请发衣鞋的是桂勇:「给内外巡捕官军衣鞋。饬参将桂勇昼夜点视,故事巡捕官军无给衣鞋者,桂勇以请,工科及工部皆不可。上持与之,不为例」(《明世宗实录》)。
  凡京军关给。旧例衣鞋专备给边、其在京各役、例无支给。嘉靖七年、始令五年一次给赏京城内外巡捕官军、后上直红盔将军、披明甲军、锦衣卫大汉官旗、并府军前卫带刀官、锦衣卫巡捕旗校、并五所八所镇抚司士军、象奴围子手军、皇城四门守卫官军、俱比例奏讨。(《大明会典》)
  3、锦衣卫都指挥同知高得林奏:本卫五所旗校及七所镇抚司士军数少,乞以户内余丁收充军役五千人,给之月廪冬衣以充诸役。上从之,仍命以后不许援例。(《明武宗实录》)
  4、尽管各种史料里都有说刘瑾加重盘剥的,但逐一看基本都是在追讨逋欠,刘瑾掌权那几年还真没有对百姓加过税,倒是有对遭灾省份免税的记载,相比同时即便名臣如马文升,为了解决弘治国用颇乏的问题,提出过「南方折银米内,每石加银二钱」的方法,当然这个奏议最后到内阁被身为浙江人的谢迁给挡住了。
  5、「(孔)金乃乞食走阙下,击登闻鼓诉冤,不得达(《明史•孔金传》
  )。」由此来看,登闻鼓即便敲响了,皇帝在深宫里也不见得能听到,还得靠值鼓的言官往里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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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棒槌 / 发表于: 2022/11/17 01:46:54

第五百〇二章 大金吾自作聪明 刘太监当头棒喝
  当日沈蓉撰《阖扉颂》上奏,朝堂中皆颂扬其风范直追古之先贤,丁寿对其行径鄙夷之余,心中更是不以为然,夜半三更,一富婆上赶着登门倒贴,双方又正值干柴烈火的年纪,沈芙华此情此境尚能把持得住,那女子不说貌若无盐,恐模样也强不到哪儿去。
  待此时颜氏进了殿门,丁寿展目望去,只见她身姿窈窕,体态婀娜,虽未观其容貌,单凭此身段,已足见几分动人风韵。
  「颜氏,抬起头来。」对这案子本不上心的丁寿此时不禁升起了许多兴致。
  「罪妇貌丑,不敢惊扰圣驾。」颜氏埋首胸前,只由髻后衣领得窥一抹雪白粉颈。
  「朕恕你无罪。」朱厚照同样有着几许好奇。
  颜氏无奈,只得缓缓扬起螓首,丁寿只见殿下女子未施脂粉,好个丽容天生;羞染铅华,自有媚姿芳泽;蛾眉敛黛,恰如西子捧心;秋波凝露,浑似文姬断肠,眼角虽有淡淡细纹,非但未加其衰老之态,反更增了几分成熟风韵,不由微微一怔。
  颜氏也同样借此机向上觑望,但见正面明黄宝座上端坐着一个黄袍少年,眉目清秀,正一脸新奇地看向自己,他左首边立着一个红袍官员,看年纪似与郊儿相仿,一双女人似的桃花眼,目光灼灼,瞧得她粉面发烧,匆忙避开目光,眼波流动间,又与宝座下站着的另一名红袍官员对视,是他!!颜氏心头剧震,蝎蛰般惊惶地重又将头垂下。
  沈蓉初时奉急诏入宫还不知何情,待晓得是因为颜氏母子之故,顿时心神不宁,毕竟昔日坐馆陆家,陆郊母子对他体贴关照,并无丝毫不周之处,虽因贪图前程,为妻所迫,最终告发了昔日弟子,可其心中未尝无有负疚之念,他本意托辞回避,怎奈那丁南山言他是当事证人,案情关节人物,断不容他离去,正值沈蓉在殿内坐立难安,进退维谷之际,忽听得颜氏觐见,心中不由一紧,不由自主地向殿门望去。
  佳人碎步轻盈,风采依旧,自颜氏进了宫门,沈蓉的眼睛便未离开她身上片刻,心中更是说不清的羞惭悔恨,直到二人四目相投,颜氏垂眉避让,他才悚然一惊,慌忙收摄心神,生怕自己方才失态落入皇帝眼中,觑眼偷瞄,却只见那位锦衣帅冲他展颜一笑,笑容玩味,更让他心虚不已。
  丁寿目光正在沈、颜二人之间游走不定,小皇帝却已不耐,敲敲御案道:「
  颜氏,你自陈陆郊冤枉,冤从何来?」
  颜氏粉颈低垂,壮起胆子道:「吾儿陆郊为母请旌乃是出自一片纯孝之心,有罪在母,子不知母丑,不知者不为罪也。」
  「上表请旌,非同小事,陛下金口更是一字千钧,若非沈大人不徇私情,撰《阖扉颂》揭发旧日隐恶,这朝廷旌表岂不沦为了天下笑柄……」丁寿瞥了一眼满脸窘态的沈蓉,冷笑道:「陆郊罪犯欺君,知为罪,不知也为罪!」
  丁寿倒不是非要置陆郊于死地,只是看不惯沈蓉借机上位,能不时刺激他一下心里畅快, 至于陆郊么,二爷当初也不是没劝过他,自己一门心思找死,怨得谁来。
  朱厚照最恨被人欺瞒,顿觉有理,颔首拍案道:「不错,那陆郊的确罪不容恕!」
  颜氏一听,魂飞胆丧,伏阙泣血道:「启皇爷爷,那撰《阖扉颂》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哦?」丁寿眉头一扬,「这其一是……」
  「这其一么……是……是……是罪妇昔年叩户夜奔!」颜氏吞吞吐吐,待道出最后一字已是羞惭得以袖遮面,无地自容。
  「哦?快说说,怎么回事?」朱厚照立即转嗔为喜,两肘拄案,身子都不觉探过去半截。
  熊孩子这点出息,堂堂九五之尊这么喜好窥人隐私成何体统!丁寿重重咳了一声,又暗扯了他一把作为提醒。
  朱厚照白了丁寿一眼,撇撇嘴,不情不愿地端正了身子,又听身旁人一声怒叱,顿吓了他一跳,「好个颜氏,你春心难耐,夜半做出此等失节败名行径,还不细细说来!」
  丁寿义正词严,听得朱厚照眉花眼笑,连连点头道:「对,越详细越好。」
  颜氏羞愧难言,又不敢违逆圣意,只得含悲带泪道:「罪妇颜秀,及笄之年嫁入陆门,不幸夫婿早丧,单留一子陆郊,本意寻访名师教养娇儿成才,光耀陆氏门楣,孰料与家中西席朝夕相对,情愫暗生,妾身清门孀妇,本该息却杂念,只是那绮思一起,再也剪之不断,唯恐先生赴京赶考一去不还,就此错失良缘,忧思缠心,夜不能寐,遂夜赴书斋阐明心迹,不揣自荐,欲求……琴瑟之好……
  」
  颜氏羞惭不安,寄颜无所,声音几不可闻,朱厚照听得哈哈大笑,转首道:
  「沈卿,观颜氏今日之貌,想见当年姿色,当不让文君,彼时彼景,卿虽闭门不纳,但未知可曾动心否?」
  沈蓉才要回话,丁寿皮笑肉不笑地插言道:「沈大人,万岁问话你可要凭心而奏,想好了再说,莫要欺君哦……」
  「不错不错,当依本心,朕就想听个实话。」朱厚照连连点头。
  「这个……」沈蓉顿时犯难,若说未曾动心,适才他几番失态恐也瞒不过人去,可若说出当年心旌神摇的实情,自己这一番苦心营造的高德清操岂不白费,沈芙华也不亏两榜出身,转念间已有定计,躬身道:「陛下,所谓论迹不论心,论心今古无完人呐!」
  「好一个论迹不论心,沈卿妙哉斯言!」小皇帝大笑颔首。
  哼,让你小子蒙混过去了,丁寿满心不爽,喝道:「颜氏,你说这沈大人不知的」其二「究竟是什么?」
  「这其二……」颜氏从怀中取出一个紫檀小匣,高高举起,「请万岁御览。
  」
  丁寿接过张锐转呈来的小木匣,万全起见,给皇帝前他先自开启,只见匣内并排两枚拌过石灰的断指,灰土上犹隐有血斑可见,不由心弦剧颤,倒吸一口凉气。
  见他面色有异,朱厚照不禁好奇,「匣内何物?」
  「是两枚断指。」丁寿如实回道。
  「啊?!」朱厚照与沈蓉尽皆变色。
  「当日阖扉受辱,罪妇羞与悔并,自愧做出此等丑行,痛不欲生,为此断指自诫,以绝中夜之念,从此十载清门守节不移,教养幼子成人,如今匣中两指血迹犹存,请万岁爷与众大人当殿验明!」颜氏左臂高举,衣袖滑落,纤纤玉手及半截雪白小臂显了出来,只见晶莹玉掌上中指、无名二指齐齐截断,只存留一段指节,创口早已愈合,一望可知乃陈年旧伤。
  丁寿动容,朱厚照亦收起嘻笑之态,沈蓉更是满腹愧疚,自惭不已,躬身道:「臣启万岁,颜氏一眚不掩大德,臣下实在感愧万千。」
  「你自当感愧万分!」朱厚照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如此佳人被你害得断指自诫,着实可恼,倘若拒绝之时稍委婉一二,又何至于斯,叹惜之余,由衷言道:「在朕看来,这男女情爱之事,男不可轻诺,女则不可轻信,后来者当慎之诫之!」
  「陛下金石良言,圣明烛照,臣受教。」丁寿顺水推舟,赞了一声。
  朱厚照少见的未曾受用他这番阿谀奉承,只是龙目乜斜,语重心长道:「你明白就好,这一旦有诺在先,便应不辞万难践行履诺,纵然是大海捞针……」
  又来了,丁寿瞬间无语,毫不客气打断道:「陛下,这陆郊一案该如何处置,还请陛下明示。」
  本想再催着找刘姐姐,却被丁寿岔开了话题,小皇帝虽是满心不愿,还是正色道:「颜氏,你断指自诫是真,朕心甚慰,陆郊无罪开释,补录功名,按制在朝授官。」
  颜氏欣喜万分,再三叩首,感恩涕道:「谢万岁爷爷。」
  见陆郊无恙,沈蓉愧疚之情稍减,亦衷心拜道:「陛下圣明。」
  案子了结,朱厚照挥手要令众人退下,丁寿却突然道:「且慢,陛下,臣还有一请……」
  
  日影西斜,刘瑾宅邸。
  「公公回来了,那康对山可是已离京了?」丁寿笑脸迎上,讨好地帮着掸尘宽衣。
  刘瑾点头「嗯」了一声,「咱家送他和灵柩出城十里,饯酒作别,故而回来晚了些。」
  「公公辛苦。」听说「别人家小孩」终于不会在跟前碍眼了,丁寿那个开心就甭提了,从下人捧着的托盘中端起一杯热茶,讨好地奉给刘瑾。
  刘瑾落座,慢慢啜茶,扭头见丁寿一脸兴奋,奇道:「哥儿,你今日不急着回家躲懒,却守在这里等候咱家,莫不是有甚大事?」
  「事情不大,却也是一桩奇闻,小子正等不及想与公公说道,今日登闻鼓响……」丁寿便将颜氏击鼓鸣冤之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哦,如此说来那颜氏秉性刚烈,也算一个奇女子了。」听清原委,刘瑾也不禁对颜氏点头嘉许。
  丁寿嘻笑道:「公公说的是,本来万岁只是下旨将陆郊开释,并复其功名,对颜氏并无褒奖,小子当即进言赐她」两指题旌,晚节可风「金匾一面,敕令州县建贞节坊,昭告天下,立为楷模。」
  刘瑾眉头一皱,沉声道:「陛下可曾应允?」
  「又不是什么大事,小子进言,万岁岂有不允之理,」丁寿心中得意,未曾留意老太监脸色变化,自顾道:「那沈蓉前阵子不是自诩什么风范直追先贤么,如今对比颜氏贞行,他那点德行节操可谓相形见绌,而且首告弟子陆郊,更显其忘恩负义之小人行径,嘿嘿,这下足够他喝一壶的……」
  「啪!」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打断了滔滔不绝的丁寿。
  丁寿捂着瞬间肿起的脸颊,惊愕万分地看向刘瑾,上次刘瑾亲自出手教训还是他带小皇帝喝花酒的时候,不过相比当日将他打出内伤的一掌,这直接糊脸上的一巴掌可谓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你打我?!」许是被打懵了,丁寿瞪着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心底竟未生出任何恼火之情。
  「打得便是你个没人情味儿的东西!!」刘瑾显是动了真怒,不复往日的平心静气,指着他鼻子呵斥道:「什么」两指题旌、晚节可风「,你将那颜氏旧日之行昭告天下,不是让她成为世间笑柄,任人唾弃嘛!」
  「这是哪儿的话,金殿请旌本就是陆郊心愿,我白送他个人情而已,」丁寿莫名委屈,他虽存了恶心沈蓉的小心思,但也不全是恶意,赌气道:「颜氏当年守寡正值少艾,女无夫,男未娶,中夜叩扉,欲偕鸾凤,此举或有不当,可若事成,未必不是我朝一段佳话,虽因沈蓉道学,好事不谐,但您老也说过,颜氏并无罪愆,其实此番若不是陆郊多事,沈蓉又横生枝节,揭出陈年旧情,本就不该有此一番波折。」
  「你……」刘瑾指点着丁寿,又是气恼又是无奈地摇头道:「咱家有时真不知你哥儿究竟是聪明还是愚笨,颜氏夜奔之行未干犯律法不假,却也不容世俗礼教纲常,陆郊案闹得满城风雨,她已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为了救儿子不惜背辱蒙惭抛头露面,此时就该劝万岁爷息事宁人,放她归家安度余生才是正经,你非但又将那桩往事传遍天下,还要树碑立传,岂非要让她做鬼都不敢抬头!」
  「不会吧?」老太监一番话让丁寿心中打鼓,心虚道:「那红拂夜奔、文君当垆,不都是前朝佳话,世代传扬的么?」
  「才子佳人的故事只在戏台话本里,你见周遭哪个把谁家女娃私定终身、寡妇改嫁当成佳话夸赞,怕都是茶余饭后的笑话谈资吧……」刘瑾一声冷笑。
  「可那颜氏并非一般出墙红杏,事后悔过立即断指明志,十年清门自守,育儿成才,堪称节妇典范啊!」丁寿急声道。
  「呵呵,」刘瑾一声苦笑,面带怅然道:「贞妇白头失守,一生清苦谁知,世人只会讥笑她当年春心难耐,叩扉淫奔之事,至于颜氏长夜冷壁,困守香闺,十年孤影残灯的悲凉凄苦,有谁去操心理会呢……」
  「我立请陛下收回成命!」丁寿感觉自己似乎办了一件天大蠢事。
  刘瑾斜眄了他一眼,摇头道:「晚啦,陛下金口已开,旨意传出,岂有朝令夕改之理!」
  「那……公公,到底该如何是好?」丁寿无计可施,一脸希冀地望向刘瑾,指望老太监如往常般给他拿出个主意。
  「后果如何,且看那妇人心志吧……」刘瑾叹了一声,并无有要出手之意。
  「颜氏外柔内刚,断指明志在前,又独身入京伏阙于后,当不会有轻生之念吧?」丁寿喃喃自语,比起问询刘瑾,更像是要说服自己。
  「人言可畏,铄金毁骨,」刘瑾眼眸深邃地扫了他一眼,悠悠叹道:「刚则易折啊……」
  
  热闹繁华的棋盘大街上,一个翠衫少女手持玉笛,牵着一匹白色骏马,在人流中缓步穿行。
  女子满面风尘,眉宇间更透出几分忧色,游目四顾,满眼所见俱是连云店铺与熙攘人群,不禁芳心更为焦灼,「这京师恁大,也不知那小淫贼现在何处,撞见了师父没有,真个急死人了!」
  少女正是离家远行的戴若水,西北边镇毕竟距离遥远,消息传递不便,她在延绥接到报捷军报时,丁寿已然赶往宣府,待她追到大同,二爷又举家南下,随后她便被麻烦纠缠住了,北虏绕开层层烽堡破关南下,宣大二镇守臣俱疑内部有奸民通敌,调整防线重新部署的同时,又设置重重关卡,对辖境内展开详密排查,这可给戴若水添了不少麻烦,戴姑娘出门行路可从不开路引文书那劳什子的,几次都险些被军士当成内奸给拿了,虽仗着武功高强和「照夜白」脚力脱身,最终却还是被蜂拥而来的官军逼得走了山林小径,这连番耽搁下来,直到今日才算到了地头。
  抬头看看天色,戴若水思定还是先找个人问路的好,想那小淫贼作为锦衣卫的官儿,宅邸所在当是有许多人知晓。
  「敢问这位大哥,可知……」正当戴若水向路边一个摊贩问询,忽听得街面上一通惊呼喧杂,街上人流自远处起如海浪般向两边席卷,方才还热闹繁华的市井顿时一片丛生乱象。
  蹄声如雷,马铃脆响似急雨,一队绣衣骑士自远奔近,马上加鞭,并未因汹涌人潮而勒马缓行。
  戴若水蛾眉轻敛,这些人好生莽撞,闹市奔马,倘若撞了行人如何是好?
  「姑娘,快让让吧,这些人都是缇骑,招惹不起的!」摊贩老板熟知京城风物,见戴若水挡在路间毫无闪避之意,立时好心提醒。
  「让开!快让开!」马上骑士同样也发现了拦在前方的一人一马,大呼吆喝,叱令其赶快避让。
  戴若水面无波澜,对劝告呼喝声无动于衷,只是默默握紧了手中碧绿玉笛,俊眼斜睃,存心要给来人一个教训。
  眼见高大马头转瞬便要迎面撞上,那一众骑士仓猝拨转马头,从戴若水身畔疾驰而过,只扬起一阵扑面劲风,掠得翠袂激扬。
  秀眉微扬,戴若水樱唇噙笑,暗道:「算你等识相。」
  怎知那队骑士虽不肯撞人选择了擦身而过,嘴皮子却还要图个一时痛快,一个粗豪声音喝道:「兀那不知死的小娘皮,若非老子有紧急公务,定让你晓得你家爷们儿的厉害。」
  此话说得暧昧,同伙齐声哄笑,颇有几分淫邪之意,不过众人有事在身,讲几句荤话嘻笑一番那不懂事的丫头也就算了,没哪个有心思调转马头来真个调戏一下,只不过他们个个自觉已是宽宏大度,却不料面对的更是一个不肯吃亏的小姑奶奶。
  你们是谁的老子!!戴若水心中暗恨,手腕一翻,玉笛就唇,一声细长笛音悠悠传出。
  笛音细密悠长,街上众人听了都不觉有异,偏落在那几匹正在疾驰的马儿耳中却好似惊雷乍响,纷纷长嘶哀鸣,人立而起。
  众人正在催马前赶,冷不防坐骑生变,始料不及,几个马术精湛的急忙拽紧丝缰,将将稳住身形,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那骑术稍逊的可就没那么好运气,「扑通」、「扑通」,三五个人顿时跌下马来,摔得七荤八素,叫苦不迭。
  围观百姓见素来趾高气扬的缇骑竟也有狼狈吃土的一日,纷纷鼓噪叫好,只是喝彩声未断,立又响起一片惊呼,那失了主人控制的马匹又踢又跳,更加焦躁,其中一匹扬尘而起,那落蹄之处,眼瞅着正是一个锦衣卫的脑袋。
  那个倒霉蛋躺在地上正被摔得头昏脑涨,待发觉那硕大马蹄迎面踏下,想要躲避已是不及,其余同伴不是正在安抚坐骑,便是同他一样躺在地上呻吟痛呼,无一人能过来援手,只得眼睁睁看着那马蹄落下,将自己踩个脑浆迸裂。
  生死存亡之际,一道人影飞电般从半空中疾掠而来,单掌在马颈上轻轻一拨,那狂躁暴跳的健马登时如纸糊般被他推向了一边,堪堪让过了地上躺着的几人,随着来人身形落下,手拉马辔,那健马在他手中再也挣扎不起,只是不安地踏动四蹄。
  生死瞬间,地上那锦衣卫惊骇之余,慌忙起身跪见来人,「属下谢卫帅救命大恩。」
  其余众人也纷纷见礼,「见过卫帅。」
  「小淫贼,是你?!」戴若水本要飞身勒马,但一见来人,立即怔在当场,随即两眼放光地冲上前来。
  「若水?!」丁寿眸中惊喜之色一闪而过,却没如往常般急着凑前絮叨,而是转头厉声叱道:「你们还在胡乱磨蹭什么?」
  「是。」见这女子与自家大人似是熟识,几名缇骑暗暗叫苦,不敢再多废话,纷纷翻身上马,重又疾驰而去。
  喝退了手下,丁寿转头才要与戴若水叙话,却见她正围着自己来回打转。
  「若水,你这是……」丁寿莫名其妙。
  戴若水不答话,不避忌地拉起丁寿两只胳膊,从头到脚,由里至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还是不放心地问道:「小淫贼,你可遇见我师父了?」
  「令师?冷、秦二位前辈来京师了?不曾见过。」丁寿困惑摇头,不知戴若水为何要问起这个。
  「我说也是,要是见过了师父你这小淫贼哪还会没事人似的站在这里……」
  心中大石放下,戴若水又觉不解,摩挲着光洁下巴,低眉沉思:「奇怪,师父有丹哥儿代步,按理不会被牵绊住啊,莫非生了什么变故不成?」
  戴若水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再不去想,师父一身武学已臻化境,天下间怕是没几个对手,便是真个不敌,想要脱身也没人能拦得住,大可不用为她的安危挂心。
  心中没了包袱,小姑娘便开始惯常揶揄起丁寿来,「小淫贼,你这几个下属闹市纵马,也不怕他们撞伤了人?」戴若水扬起雪白下颏,语带质问。
  「我有差事让他们去办,行事上可能冒失了些。」丁寿无奈解释。
  「原来你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啊!」戴若水一如往常,咯咯笑着打趣。
  丁寿点头默认。
  咦?这小淫贼几时转了性子,戴若水暗自称奇,往日被她揶揄挖苦,丁寿总是胡搅蛮缠扯出一通歪理,嘴上从不肯服输的,今日怎地这般老实乖巧?
  戴若水心思暗转,还没理清这小贼是不是在耍什么欲擒故纵的鬼把戏,抬眼间,只见丁寿已离了她向后走去。
  「哎,小淫贼……你又要哪里去?」戴若水快步追上。
  丁寿停住脚步,向后招招手,几个锦衣校尉牵马上前,丁寿转首道:「若水,我衙门里还有些公事要办,你先随他们几个到我府上安顿……」
  「不成!」戴若水不等丁寿说完便断然摇头,死死拽住丁寿衣袖,斩钉截铁道:「你去哪儿我便跟你到哪儿,要不然一个不留神,你的小命可能就没啦!!
  」
  
  锦衣卫衙署后堂。
  「说到底还是你这小淫贼嘴不严才闯出的祸事,魔门传人的身份很稀罕么?
  满天下的招摇,看把我师父她老人家也给惊动了吧,害得人家也跟着一路遭罪…
  …」戴若水就着茶饮不住往嘴里塞点心,还不忘一直数落着丁寿。
  「从延绥赶到大同,又从大同追到宣府,人家追了你一路,还险些被人当贼给拿了,在山里啃了好些天的干粮野果,你说我冤不冤啊?都是你个疏忽大意的小淫贼害得……咳咳……」
  一道餐风宿露,戴若水属实吃了不少苦头,难得静下心用饭,丁寿给安排的点心又合她的口,未免吃得急了,不小心被点心的酥皮碎末呛到了气管,不禁一阵猛咳,她抻颈捶胸,憋得俏脸通红,拿起茶碗又发现早见了底,想唤丁寿赶快给续上一杯,抬眼一看他那副模样,小姑娘不由气炸了肺。
  丁寿单手支颐,空洞的眼神直勾勾瞅着粉墙上的一幅山水画轴,不知在寻思些什么,反正戴若水适才说的话是大半都没听进去。
  「啪!」一双玉掌重重拍在了檀木书案上,惊醒了神思恍惚的丁寿,举目但见戴若水娇颜近在咫尺,一双俏目更是杀气腾腾地狠盯着自己。
  丁寿不由心中一突,强笑一声,「若……若水,你这是怎么了?」
  檀口微张,雀舌在唇边灵巧一转,将嘴角边儿上的几粒芝麻全数卷进了鲜红樱唇,戴若水咬着银牙咀嚼着口中之物,似笑非笑地瞪着丁寿道:「我刚才说的什么你可曾听见?」
  对面笑容中的森森寒意,让丁寿感觉戴丫头好像不是在吃点心,而是恨不得生吞了自己,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陪着小心道:「句句话都听在心里,不就是尊师要寻我晦气么,还累得若水不远千里赶来送信,这份情意大哥自当记在心里……」
  话虽如此,丁寿心中却并未将秦彤来犯当成什么要紧事,还真不是二爷小瞧了天地仙侣的赫赫声名,而是亲历战场厮杀后,他深知所谓武林高手在面对千军万马时的功用着实有限,他身居几十万大军拱卫的京畿要地,只要秦彤敢来,甭管你是天仙还是地仙,一人一口唾沫也能送你上天,大不了今后二爷就长住在神机营了,到时候来个枪炮齐发,怕是连爷的面都没见着,就死无全尸咯。
  相比起不知还在哪块云彩上飘着的秦彤,丁寿更为在意的是戴若水,这丫头武功高,疯玩起来又没轻没重,当初顺走御赐金牌,可险些将丁寿坑死,偏人家是真对自己好,那些阴损手段又不能对她用上,打不能,骂不得,二爷对这位小姑奶奶还真是无可奈何,唯有小心应对,不嫌肉麻地套近乎。
  丁寿功行周身,暗中戒备戴若水有可能的突然发难,没成想戴若水却忽然间戾气全收,神情黯然地娇躯背转,幽幽道:「你可是不高兴见到我?」
  和自己预想似乎不太一样,丁寿搔搔鼻子,支支吾吾道:「若水何出此言,丁大哥整日都心心念念地想着你,恨不得早日重逢……」
  「你骗人!!」戴若水蓦地转过身来,俏脸含怨,泪珠莹然,「人家紧赶慢赶地追你到京城,一路上担心受怕,生怕你遇见师父有个好歹,可你见了面话都不愿与我多说,难道我便这么不招你待见?既然你不愿见我,我回陕西便了……
  」
  梨花带雨,更添娇艳,丁寿看在眼里,心疼得是肝肠寸断,不住打躬作揖地道歉赔情,「非是大哥不知好歹,实在是心中有事,悒悒于胸,没想却冷落了妹子,说到底千错万错,都是大哥我的错,只要妹子开怀展眉,大哥我认打认罚。
  」
  「这话可是你说的,不许说了不认。」白玉般的脸颊上泪痕犹在,戴若水已是笑靥生春,再没有半分愁容。
  丁寿目瞪口呆,「你方才是假装的?」
  戴若水得意浅笑,「谁教你笨看不出来,怎么?想反悔?」
  玉颊上犹挂着几滴晶莹泪珠,衬着如花娇颜,美艳不可方物,丁寿心头一荡,千愁万绪都丢到了九霄云外,一把握住雪白柔荑,嘻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有反悔的道理,大哥我把整个人都赔给若水,可能称了你的意?」
  粉面微红,戴若水啐了一声,「好稀罕么!不当吃不当盖的,要你这人作个甚用!」
  言罢戴若水便要将手从丁寿掌中抽出,这厮却涎着脸握紧了不肯撒手,笑道:「那也未必,你丁大哥我身子骨结实,想必这身肉定有嚼头,至于能不能当被盖——你可得试过了才明白……」
  奋力将手掌抽回,戴若水揉了揉被丁寿捏得有些发痛的如玉皓腕,皱眉道:
  「胡言乱语,还有那什么嚼头啊,没来由的让人听了作呕,还想给人当……什么被盖,哼,痴人说梦,纯属妄想!」
  戴若水脸颊晕红,难得在丁寿面前露出几分娇羞之意,看得丁二爷意马心猿,忍不住想再进一步。
  「对了,」戴若水却似想起什么事来,抬眸问道:「你适才说有心事,可是遇见了什么麻烦?可有需要我帮忙的?」
  听戴若水问起,丁寿心头又被愁云笼罩,兴致全无,颓然跌坐在椅上,叹道:「别提了,大哥今日算做了件糊涂事……」
  被老太监一番训斥,丁寿也省悟自己做得差了,虽说刘瑾之意是顺其自然,他心中却仍放心不下,想那陆郊经历了一番牢狱之灾,便是开释也不能即刻启程返乡,当是在城内落脚,他从刘瑾府中出来,便立即安排手下去探查陆郊母子去向,不想恰偶遇了才进城的戴若水。
  戴若水听丁寿述明原委,默默颔首,「这颜氏也真是个烈性女子,哎,小淫贼,你说你不是没事找事嘛!」
  「怨我怨我,」丁寿轻抚挨了一巴掌的那侧脸颊,满是沮丧道:「只要找到他们母子,什么罪过我都认了!」
  「你找到了又能如何?还能把那赐额收回不成?还是那贞节坊不建了?」
  丁寿被戴若水问得哑口无言,他只是不放心颜秀那妇人境况,至于找到以后该如何处断他还真未想过,思量一番,才讷讷道:「自是先给颜氏赔情,另外再嘱托陆郊,让他多宽解其母,万勿钻了牛角尖,唉,总之,求个心安吧!」
  戴若水缓缓走近,拍了拍唉声叹气的丁寿肩膀,带着几分怜悯道:「祸从口出,小淫贼,你这多嘴多舌的毛病真得改改了……」
  小丫头老气横秋一通教训,反把丁寿逗乐了,愁容暂退,「你这……」
  「禀卫帅,」一个锦衣校尉进门参拜,打断了想要回嘴的丁寿,「找到陆郊所在了。」
  「哪家客栈?我这便去。」丁寿立即起身,他拿定主意,大不了许陆郊一个前程,颜氏十余年辛苦教导,为的不就是让儿子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嘛,这总能将功折过,让她心里畅快些吧。
  怎知那校尉一脸为难,吞吞吐吐道:「陆郊……不在客栈。」
  「哦?那是在哪家寺院?」京城内人口往来频繁,客栈无处落脚时,也常有官绅商旅寄居寺庙,只是颜氏一介女流,丁寿想不出是哪家和尚贪图那几个香火钱,连女客也敢收留,也不怕败了庙中清名。
  「陆郊而今并不在城内……」那锦衣卫偷瞧了上司一眼,垂首低声道:「颜氏……死了。」
  
  崇文门外数里有一处义庄,占地约有十余亩,只是早已破败,围墙屋舍随处可见坍塌残壁,四周瓦砾遍地,杂草丛生,偶尔几只野狸一闪而没,几只乌鸦栖在露天屋梁上呱呱哀鸣,更衬得此间荒芜凄凉。
  看守义庄的苍头翘脚坐在大门前的残破石阶上,望着天上冷月,小口吱溜吱溜地喝着新打来的烧酒,好不惬意。
  再次捏了捏怀中已然焐热的两串铜钱,苍头心中暗喜,许久未见这等大方的客人了,幸好人家及时把自己赶了出来,怕是待会儿忍不住脸上就要挂上笑模样了,这要让里面那位公子爷看见,还不得当场翻脸!出来也好,吹吹冷风,喝点小酒,图个自在。
  苍头正摇头晃脑地借着酒劲哼唱俚曲小调,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抬头望了望天色,暗道邪门,这个时辰还有人赶路?
  马蹄声由远及近,直奔到义庄近前才歇住马势,十余名骑士翻身下马,直对着大门行来。
  人老成精,苍头一见来人穿着气势,便知是惹不起的大人物,急忙收起酒葫芦,用力搓搓脸颊,让自己清醒几分,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诸位爷,敢问有何吩咐?」
  领头骑士是个年轻人,掀开斗篷风帽,并不理会守门苍头,稍打量了一眼义庄周围,便向后问道:「是这里么?」
  身后一人躬身答道:「应该是。」
  「应该?」年轻人语含不满。
  那手下人身子垂得更低,讪讪道:「此处义庄是专用来停厝安置直隶山东等地客死的灵柩遗骨,据客栈伙计言讲他给陆郊指的,便是此地。」
  这一行不消说便是丁寿等人,听手下缇骑来报颜氏入住客栈不久便投缳自尽,丁寿听了顿时心凉半截,到底让老太监给料中了,这颜氏活活被自己逼死了,自责之余,当即便要亲往祭奠,心中还存了万分之一的期望,或许人还救得回来也未可知?
  据手下人讲客栈掌柜忧心房客横死的消息传出影响生意,任凭陆郊再三求恳也不肯答应在他店中停灵,而是给他指明了义庄所在,丁寿便直接领人赶来此处,可到了地头,竟然给我来个「应该」,丁寿感觉自己平日是否对这帮猴崽子太过宽松,以致他们如今办差也是虚于应付。
  这名缇骑也是心中委屈,探得消息时城门已然落了锁,没有公文手令,他们便是想要核实也出不得城去,自个儿老大又催得紧,坐在衙门里等消息,他也唯有先回报再听吩咐。
  「好啦,你们啰里啰嗦的烦不烦,都到这里了,直接问一下便好了嘛!」声音清脆,如黄莺出谷,却是戴若水懒得听这几个大男人婆妈聒噪,柔声对苍头道:「请问老丈,今日可有人来厝放灵柩?」
  「有!有!」看守义庄的苍头虽纳闷一群凶神恶煞中怎混进一个漂亮和善的女娃儿,却还是不敢怠慢,连连点头应道:「黄昏前一位公子送了亡母灵柩过来,安置在后堂了。」
  丁寿面色阴沉,「带我去看。」
  进了破败大门,一路穿庭过院,入眼皆是青苔野草,两侧厢房中还有阵阵腐烂霉臭之味扑鼻而来。
  见丁寿等人皱眉掩鼻,那苍头急忙陪笑解释:「这两侧偏房停放的都是送到此后便没了下文的棺木灵榇,既没人来领了安葬,小老儿又怕事主以后寻来无法交代,不敢擅作处置,经年累月下来,这味道便……嘿嘿,是难闻了些,委屈诸位了。」
  丁寿摆摆手让这苍头闭嘴,直走到最后一重院子,看着才稍微规整了些,正房中灯光闪烁,隐隐有悲声传来。
  那苍头叹了口气,「这位公子可真是个孝子啊,灵柩送来时已然哭得不成个人形,小老儿感其孝心,帮着布置了香烛灵位,又将自己平日住所让出来停灵,这人死为大不是?」
  老东西将自己收人钱财的事只字不提,只顾大表悲悯之心,丁寿听了心烦,向旁边使了个眼色,手下心领神会,掏出一块碎银扔了过去。
  「此间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谢谢大爷,谢谢您几位……」苍头见钱眼开,笑得牙不见眼地退了下去,被门槛绊了一跤都未觉疼。
  丁寿深吸口气,大步向正房行去,房门洞开,只见迎面两条春凳上架着一口松木棺材,棺前供案上摆着一方灵牌,墨迹未干:先妣陆母颜秀之灵位。桌前一个披麻戴孝的男子面向灵牌,呜呜啜泣不休。
  听得人声,男子转过身来,一见来人顿时吓得面色如土,瘫坐在地张皇不安道:「丁大人,可是又来拿我?!」
  注:《断指记》很多戏种都有这个剧目,原型出自清代沈起凤著《谐铎》:
  「赵蓉江未第时,馆东城陆氏。时主妇新寡,有子七岁,从蓉江受业。一夕,秉烛读书,闻叩户声……蓉江推之出户,妇反身复入。蓉江急阖其扉,而两指夹于门隙,大声呼痛。稍启之,脱手遁去。妇归,阖户寝,顿思清门孀妇,何至作此丑行,凌贱乃尔?转辗床褥,羞与悔并,急起引佩刀截其两指。血流奔溢,濒死复苏。潜取两指,拌以石灰,什袭藏之……」

好色小姨
孤寂之狼
“小姨,我要……”“乖乖,我来了……”当你有一个漂亮的不像话,而且寂寞难耐的小姨时,你会怎么做?当这个爱你到骨子里的小姨不断的为你勾搭各种美女的时候,你会怎么做?从萝莉,到御姐,到少妇,小姨的命令统统拿下……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2/12/02 00:34:29

第五百〇三章 起死回生阴阳合 感天动地节妇吟
  借着昏黄烛光,只见棺中颜氏静静仰卧,面色苍白如纸,生气全无,丁寿心存侥幸,探手伸入棺内,拾起颜氏一只手腕。
  「丁大人,你……」若是旁人有这等亵渎亡母遗体的行径,陆郊定要冲上前不肯干休,可面对眼前之人,他却生不起这份勇气。
  虽然因为丁二忘性大的缘故,锦衣卫把陆郊拿入北司后便扔了不管,他皮肉上并没受什么罪过,可这次诏狱体验之旅对陆郊心理摧残之大简直不能用笔墨形容,每日耳闻目睹身边狱友被锦衣卫的酷刑折磨得遍体鳞伤,出去时还是生龙活虎,再关进来就是一堆烂肉,寻死的力气都生不出来,陆郊一个涉世未深的读书种子几曾经历过这个,无日不在胆战心惊之中度过,颜氏若再晚来几天,恐怕不用过堂,陆郊自个儿就能寻了短见。
  因而今晚一见丁寿带人前来,他只当他的案子又生波折,险些没吓尿了裤子,幸好丁寿及时阐明来意,陆郊才算勉强留住了那点颜面,只是说来祭灵吊唁,你摸着我老娘的手不放算怎么档子事!!
  幸好丁寿并没有进一步动作,把脉半晌后轻轻一叹,将颜氏的手重又放回摆好,临了还不忘扯衣袖替她遮住那两枚断指伤痕。
  看着颜氏颈下清晰可见的青紫勒痕,丁寿静伫不语,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自责愧疚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大人……」陆郊再度发声提醒。
  丁寿醒悟自己失态,转回身这才有心思端详陆郊,只见当日文会那位风采翩然的美少年如今已是形销骨立,一脸憔悴,不禁慨叹世事无常,劝道:「令堂归天,始料不及,牧野万要节哀,保重身体为上。」
  陆郊擦了擦肿胀如桃的一双泪眼,悲声道:「家母一生辛苦操劳,学生本想功成名就后膝下承欢尽孝,不料遭此惨变,子欲养而亲不在,怎不教人痛煞!!
  」
  丁寿一声喟叹,「令堂节烈,不让须眉,本官有意上表朝廷,追赠令堂为敕命安人,以六品之礼安葬,不知牧野之意如何?」
  陆郊闻听惊喜不已,自来妻以夫贵,母以子贵,命妇品级都是随夫、子之官衔爵位而定,他虽被复了功名,却还没被朝廷授官,便是那进士及第的一甲吕楠三人,如今也不过是七品编修,倘若母亲能得六品封赠,丧事必能风光大办,也算备极哀荣。
  陆郊撩袍下拜,「大金吾如肯玉成家母哀荣,学生感激不尽,亡母九泉之下亦当含笑。」
  「牧野请起。」丁寿才要搀扶,却见陆郊「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人事不省。
  丁寿吓了一跳,急忙探查后发现他不过是身体虚弱,连番大悲大喜,以至心神激荡而昏了过去,这才松了口气,一道真气汇入背心,陆郊低吟一声,缓缓苏醒。
  「学生失礼,教大金吾见笑了。」陆郊面色苍白,声音微弱。
  「来人!」丁寿吩咐进门的几个手下:「立即带他去见郎中。」
  「不……学生还……还要为亡母守灵……」陆郊断断续续说道。
  「你这个模样什么也干不了,令堂怕是也不愿见你如此作践身体吧?」丁寿不由分说,命手下将陆郊带走。
  丁寿回身凝望着颜秀灵牌,忽然一声冷笑,「哀荣?那不过是给活人看的,丁某人何尝又不是为自个儿求个心安,颜氏,你心里可曾怨憎于我?」
  「你想知道直接问她不就行了!」灵堂中突兀响起的女声把丁寿吓得不轻,一回神才想起身边少了一个人,羞恼喝道:「若水!!」
  「嗯?」戴若水歪着头从棺材后钻出。
  「你在干什么?」丁寿蹙眉,还以为闹鬼了,差点吓死二爷。
  「别说废话啦,迟了就来不及了。」戴若水并不答话,反催促起了丁寿。
  「什么?」丁寿懵然。
  戴若水直截了当,脆生道:「脱裤子!」
  「啊?!」丁寿嘴巴张得老大,「干嘛?」
  「行房啊。」戴若水俏目圆睁,一本正经地说道。
  「咳咳……」丁寿好悬没被自己口水呛死,眼睛无意旁边一瞥,扫见几个手下锦衣卫正在廊下探头探脑,立时恼羞成怒,呵斥道:「滚出去!」
  待部属慌不择路地退出了院子,丁寿看看左右,干笑几声道:「若水,大哥晓得你的心思,大哥也不是对你没那意思,只是如今这境地……实在是施展不开,待咱们回去,大哥我一定……」
  丁寿不是没有在灵堂「办事」的经历,可今时不同往日,一来对颜氏心中有愧,他不愿对亡者不恭;再则义庄中不时传来的阵阵腐烂气味,也着实让他提不起兴致;更重要的是既然戴丫头已经有了这个心,反正早晚嘴里的菜,又何必急在一时呢。
  正当丁寿搜肠刮肚想着怎样安慰戴若水,显得自己并非不识抬举,切莫打消了人家小姑娘主动献身的积极性,怎料戴丫头柳眉一竖,讶异道:「你对我有意思?有什么意思?」
  「啊?不就是……你说你那意思,然后我就……那个意思,咱们回头再好好一起意思意思,就先不要在这里意思……」
  丁寿乱七八糟一通「意思」,将戴若水绕得头晕脑胀,玉手连摆道:「停停停,你到底说的什么意思?」
  「不是你要在此行房嘛?」丁寿莫名其妙,话都挑明了,你这倒霉丫头还跟二爷装什么糊涂!
  「是啊,」戴若水点头称是,又奇道:「又不是和我行房,你胡乱扯什么意思?」
  「不是和你?!」丁寿茫然四顾,这里还有别人吗?他一指棺材,没好气道:「总不是和她吧?」
  戴若水颔首:「对呀,除了她还能是谁。」
  「若水,你这玩笑开得有些过了!」丁寿是真个动了火气,虽说平日里一口一个小淫贼的叫着,丁寿权当是二人间的昵称,并不以为意,可好歹人死为大,你让二爷我奸尸算怎个意思!
  「谁和你开玩笑,你快些,待她胸口那丝热气散了,可就真救不回来啦!」
  戴若水黛眉轻颦,跃上架棺材的春凳,连声催促。
  趁热也不行啊,那毕竟是个死人……等等,丁寿眼睛一亮,「你说颜氏还有得救?」
  「然也。」戴若水得意点头。
  「靠行房来救?」丁二只把女人活活肏死过,可真没有把死的又干活了的经验,想来都觉不靠谱。
  「少见多怪,」戴若水樱唇一扁,笋指点着丁寿数落道:「房中之法玄妙无边,或以补救伤损,或以攻治众病,或以采阴益阳,或以增年延寿,个中三昧岂是你这凡夫俗子所能参悟的。」
  看着戴丫头摇头晃脑自命不凡的模样,丁寿咬咬牙,且让你得意一阵,毕竟救人为先,那天地仙侣精通道藏,或许确有起死回生的房中秘法也说不定,情势紧迫,丁寿二话不说,赌气开始宽衣解带,戴若水同样也不再多言,埋首棺内,将颜氏的马面裙及贴身下衣一一解去,待她重新抬头,丁寿已然脱了外袍,掐着腰赤着下体,示威似的站在面前。
  「咦?男人麈柄是长这样的啊!好像和书里不太一样……」戴若水一脸新奇地打量起丁二耷拉在两腿间的「宝贝」。
  冷朋秦彤那两个老家伙都教了些什么啊!本想给这丫头个难堪,没想戴若水好奇宝宝的模样倒让丁寿觉得尴尬起来,匆忙用手挡住要害,咳嗽几声略作掩饰,「咳咳,那个救人要紧,回头再让你细看。」
  「好稀罕么……」戴若水「切」了一声,俏脸上满是不屑,命令道:「进棺材吧。」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丁寿一脸苦相,迈步进了棺材。
  颜氏依旧静躺在棺内,双目微阖,因戴若水适才解衣之故,两手软绵绵摆在娇躯两侧,身上袄衣还算齐整,只是下身裙裤尽褪,丰润修长的一双玉腿也露出大半,丁寿试探轻触那裸露在外的雪白肌肤,只觉入手冰冷,恰此时院内阴风忽起,木叶哗啦啦乱响,房门窗槅被吹得开阖晃动,屋内烛光摇曳,映得颜氏惨白面容忽明忽暗,透出一重阴森诡异。
  饶是丁寿平日不信鬼神,此情此景也不禁让他心中打鼓,不觉又迟疑踌躇起来,转首问道:「若水,不是丁大哥不信你,适才我已探查,颜氏脉息全无,全没半点生机,你确认可还救得过来?」
  「应该……也许吧……」事到临头,戴若水也心中打鼓,不敢将话说死。
  「什么叫也许?到底有没有准儿?」丁二声音趋厉,老子裤子都脱了,你此时却道还没把握,当和女尸交媾二爷没心理负担的嘛!
  丁寿言辞激烈,戴若水面上有些挂不住,俏目一翻,恼道:「我又没有试过这法子,我怎生知道功效?再说能不能把人救活,也得看你中不中用,哎,你休多话,人到底救是不救?」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祸既然是自己作出来的,也只能咬牙认了,丁寿吐出一口浊气:「怎么救?」
  「等等啊……」戴若水探手入怀,取出一卷绢册,匆忙翻阅。
  丁寿险些被气得喷出一口老血,合着你是现学现卖啊!
  好在戴若水翻书速度很快,没等丁寿忍不住出言奚落,便欣喜嚷道:「阴阳和合渡气疗法……找到了!」
  丁寿立即把头挤了过去,只见戴若水翻看绢册那一页上画着许多男女裸相,或坐或立,姿态各异,每一幅画均是工笔精描,惟妙惟肖,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标注,借着堂前微弱烛光,他仅隐约看清裸相身体用红线描绘的几道经络。
  「还精补脑……」丁寿轻声念出,不禁吐槽道:「这是要把精水沿着督脉运进脑子?怕不是得中风吧?」
  「嗨,哪个要你看了!?」戴若水闻声立将绢册往怀中一掩,防贼似地板着俏脸道:「《天地秘箓》乃师门宝典,外人不得擅观。」
  丁寿撇撇嘴,不以为然,天地仙侣那两个老不修,画了本春宫册子教徒弟,鬼知道安的什么心,「不看就不看,可你得告诉我如何做啊!」
  戴若水俏目横了他一眼,埋头细看,瞬间玉颊微红,吞吞吐吐道:「嗯……
  男子跌趺,女环抱男颈盘坐,四臂相拥……」
  丁寿依言将颜氏尸身扶起,分开她两条雪白大腿,托起丰润臀丘置于自己左腿之上,又将她双腿盘绕在自己腰后。
  戴若水又期期艾艾道:「玉茎抵阴窍,夹脊双关,凝神气穴……」
  「若水,且等等……」丁寿突然出声打断。
  棺外的戴若水微微一怔,「又怎么了?」
  丁寿强挤出几分笑容,干巴巴道:「麻烦若水你先转过身去。」
  「救人要紧,你还有甚避讳的!」戴若水忿忿往棺沿上拍了一巴掌,这家伙几时变得这般不爽利。
  丁寿苦着脸道:「便当大哥求你,少时你便可转过来。」
  见丁寿说得可怜,戴若水纵然不愿,还是娇躯背转了过去。
  丁寿抓紧时机,立时伸手下探,握住了自家宝贝,紧着套动了几下,暗暗叫苦:怎地这时候犯了疲软,若教戴丫头知晓,还不让她笑掉大牙!
  其实也莫怪丁二关键时刻掉链子,三更半夜在这周边陈尸的义庄之中,对着一具女尸还能「性」致盎然,那丁寿便是心理和生理上都有些怪癖了。
  越是急迫,胯下那物件便越是不肯给力,丁寿心内如焚,便无暇顾及扶持颜氏,颜氏身子忽地向后一倒,幸得他眼明手快,及时揽住了腰身,才没让尸身重又跌了回去,不过颜氏这半截身子后仰,立将丰满的胸脯曲线尽皆展露出来。
  乾清宫内看她柔柔弱弱,没想还这般有料,丁寿在那双高耸的胸脯上溜了一眼,心中顿时生出个主意。
  「阿弥陀佛,百无禁忌,颜氏,丁某确有对你不住之处,但此刻并非有意不敬,实在事急从权,真能救你还阳此等小节也不必拘泥,倘若事有不遂……你泉下有知,冤有头,债有主,都是姓戴那丫头唆使我干的,你托梦去找她算账……
  」
  丁寿心头絮絮叨叨,手上却没丝毫含糊,一手揽着腰,另一手顺着交领袄衣便摸了进去,一把握住胸衣下的柔软香峰,大力揉搓,许是因为人下世未久,那丰盈乳肉还弹性十足,与活人无异,五指在肉感细腻的酥胸上恣意拿捏把玩数下,胯下巨阳立时高高耸起。
  趁热打铁,丁寿撤回手来,将坚硬如铁的怒涨阳物对准毛茸茸牝户,一挺到顶,尽管没有配合,柔软腔道包裹中的快感还是让他不禁发出了一声轻哼。
  「你哼哼唧唧地干什么呢?究竟好了没有?」戴若水娇躯背对,自不晓得他所干勾当,只是不耐催促。
  「好啦好啦,你转过来吧……」丁寿以老树盘根之姿,将颜氏重又抱住。
  戴若水扭回身,向二人交合处觑了一眼,也看不真切,只确认问道:「好了?」
  丁寿点头,「你说下步如何做吧。」身旁一个俏丽美人儿莺声呖呖讲解男女之道,怀中搂着半裸少妇的艳尸交合,他还真觉到几分异样刺激,二爷莫非还有点「冰恋」的潜质。
  「下步?」戴若水翻着《天地秘箓》,诵道:「夹脊双关,凝神气穴,抱元守一,气沉丹田……」
  实则天下万法不离其宗,无论道家房中术,抑或密宗欢喜禅,俱是追求空乐之境提升修为,与内家高手勤习内功,修炼吐纳寻求的空灵境界异曲同工,只不过旁门八百,左道三千,有所谓采补派功法,为求速成,损人利己,采阴补阳或采阳补阴,丁寿所习天精魔道,便是其中佼者,天魔功法讲求吸而不吐,待彼方其关始开,气泄津溢之际,受气吸津,进而炼精化气,增进功力,而天地一门所修法门是阴阳互根互用,阴在内,阳之守,阳在外,阴之使,阴阳迭运,相辅相成,戴若水所授这篇阴阳和合渡气疗法,便是利用男女一方以真气导入对方体内,引得对方体内气机响应,从而阴阳并济,疗伤救命。
  丁寿既通此理,功行自然顺畅,从阳锋精窍中导出真气,通过颜氏丹穴池,灌入丹田,缓缓循行周身经脉导引气机,终于发觉她尚有一缕心脉将断未断,惊喜之下,他连忙凝神提升功力,将她那微弱欲断的心脉缓缓修补提增,约莫过了一个半时辰,颜氏苍白面容终于渐现血色,鼻端也渐有气息喷出。
  戴若水见了此景,欣喜道:「好啦,她这条命总算救过来啦。」
  可惜二爷如今觉得自己很不好,眼见颜氏还魂好转,他忧心既去,淫思顿起,随着怀内娇躯逐渐有了温度,那阴腔嫩肉似乎也添了几分生气,温热腔道裹夹之下,丁二分身涨得生疼,偏偏这劳什子什么阴阳和合渡气疗法只是运气引导,并不需他作何动作,戴若水那丫头又在一旁紧盯着,他连稍微动上一动假公济私的机会都没有。
  「快出来,我来替她把衣裙穿好。」戴若水催道,丝毫不体会鸡儿憋得梆硬的丁二痛苦。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抱着怀中柔软娇躯,丁寿心下一横,装模作样抱着颜氏身子将她放平,未等起身,忽地惊呼道:「外面有人!」
  「啊?」戴若水娇躯一晃,已掠至门前,四下仔细观望,只见四周黑幽幽一片,荒凉破败的房舍院落在朦胧月色下影影绰绰,除了夜风吹动野草偃伏发出的瑟瑟声,并无其他动静。
  戴若水身形才一动,丁寿立时伏在颜氏身上,抱紧娇躯下身连挺了十数下,他也晓得戴若水修为精深,耳力甚好,不敢往常般长抽猛撞发出太大声响,只是短促耸动腰臀,向深处猛顶。
  「嗯~」一声悠悠绵长的销魂呻吟,不独让门前的戴若水惊喜万分,同样吓傻了正趴在颜氏身上做活塞运动的丁二。
  「她可是醒了?」戴若水如风般飘回。
  「应该是吧。」做贼心虚的丁寿像兔子似的蹦出了棺材,掩饰问道:「外间是何人?」
  「哪有人啊,鬼影子都没半个,咦?你这东西怎么变了模样?」戴若水好奇地瞅向丁寿胯间那话儿,记得救人之前是软塌塌的一根啊,如今怎么趾高气扬得像根旗杆子似的竖着。
  「变好还是变坏?可能让若水满意?」那十几下总算是暂刹住了心头欲火,丁寿还有心情与戴若水玩笑,胯下那根玩意儿在他使坏地驱使下,还摇头晃脑地向人打招呼。
  「呸,是好是坏与本姑娘有甚相干!」戴若水啐了一声,转过脸来却又觉得面热心跳,小淫贼那东西比书里画的可粗壮得多,好像还蛮有趣的……
  「她可是清醒过来啦?」见戴若水俯身探视颜氏,丁寿生怕适才揩油的行径遭人揭穿,紧张询问。
  戴若水起身摇头,「还没有,方才当是气血通畅后不由自主发出的动静。」
  通是通了,是不是「不由自主」可就难说咯,丁寿低头坏笑,那边戴若水又道:「后面只要找个郎中好好调养一阵,当能恢复无恙,哎,小淫贼,让你手下把人送回去吧!」
  「不必恁麻烦,连人带棺材,一起抬走。」
  
  「母亲,你十年前竟做出过如此丑事,真真瞒得孩儿好苦啊!」
  「此事一旦昭告天下,你教我还如何为官!怎生做人!」
  「郊儿!!」句句话似刀剑戳在心头,颜氏不由惊呼坐起,全身上下冷汗淋淋,轻抚额头,顿觉一阵头昏目眩。
  「你醒了?!」声音温柔悦耳,更透着几分欣喜,「快去禀告东主。」
  「这是哪里?我不是已经死了么?」颜氏心头一片茫然,转目顾盼,见周遭布置是一间雅致卧房,自己正躺在一张葱绿罗帐内,床畔还有一个罗裙美妇正对着她目含关切,盈盈浅笑。
  「可还真是死里逃生呢!」妇人感慨道:「听东主说你当时心脉阒寂,已然断气了许久,没想到终能还阳,我也是闻所未闻,果然医道浩瀚,学无止境……
  」
  颜氏无暇听妇人感喟,尽管脑中昏昏沉沉,但下体处隐隐异样却更让她心慌意乱,莫非有人趁自己人事不知时……
  颜氏不敢去想,急声问道:「你们究竟是谁?到底是谁救了我?吾儿又在何处?」
  「我恐令郎哀思过度,让其先回去安歇了,此处乃是敝宅,丁某恰逢其会,侥天之幸,救了陆家娘子性命。」声音朗朗,一个便袍男子进了房间。
  「是你?你救了我?」一见来人,颜氏登时认出,他便是白日里金殿上请皇帝赐自己贞洁匾额的那位贵人。
  「还有我呢,要不是我发现得早,又在旁指点救治之法,他哪能把你救活!
  」吐语如珠,戴若水从丁寿背后闪出,面上还带着几分被人无视的嗔怪幽怨。
  戴若水如今说什么颜氏早已听不进去,只对着丁寿凄然冷笑:「民妇自知丑行不容于世,扯白绫欲随先夫于地下,难道大人连民妇死都不许,非要妾身活在人世受尽天下指点唾骂方能称心?」
  丁寿脸带羞惭,温言劝道:「颜氏何出此言,常言说人生除死无大事,只要活着,又有何难关险阻迈不过去,想十余年含辛茹苦,陆生金榜题名,正是母慈子孝,安享天伦之时,你如今撒手而去,可教陆郊如何伤情!」
  不提陆郊还好,提及陆郊,颜氏顿觉心如刀绞,更添悲怆,惨然道:「民妇不守闺训,中夜行那淫佚之事,何颜敢为人母!声名狼藉如斯,吾儿他也面上无光,反不如一死求得解脱……」
  凤目一转,颜氏面上又平添几分讥嘲,「况且民妇若是不死,岂不也辜负了皇爷爷与大人旌表赐额的一番苦心……」
  此等怨恚嘲诟之语可谓大不敬至极,放在平日颜氏想也不敢去想,何况当着朝廷命官之面讲出,只是她如今心中满怀悲愤,且死志已坚,但求速死,故而当着丁寿面前坦承心声,无丝毫避忌。
  颜氏说完便等着丁寿恼羞成怒,拿她问罪,不成想丁寿非但没有勃然变色,反而做出一件惊人事来。
  丁寿忽然撩袍,单膝跪地,此举可吓得颜氏不轻,她虽不清楚丁寿官秩品级,但从金殿上近身侍立,且皇帝对他言听计从来看,不是心腹重臣便是天子股肱,这等人向她下跪,却是她始料未及。
  「大人请起,民妇担待不起。」颜氏在榻上慌乱闪避,可此际身软如绵,用尽力气也移不开几分。
  「东主?!」
  「小淫贼?!」
  谈允贤与戴若水同样也被丁寿闹得一头雾水,失声惊呼。
  丁寿摆手示意二人不要多言,正色道:「金殿赐额是丁某思虑不周,胡乱请旨,与陛下无干,不想却害你心萌死志,其过俱在丁某一人,这便在此赔罪了。
  」
  以官跪民,颜氏几曾见闻,心中有何恚恼也记挂不起,只是张皇道:「大人快快请起,其实民妇寻死与大人无干,当年阖扉受辱,我便早已心存死志,只念郊儿孤单无靠,不忍弃他不顾,才偷生十载,到如今心愿已了,人世再无眷恋,这才……」
  「娘子执意寻短,当是还不肯见原,丁某唯有磕头请罪。」二爷可不是随便说说,当真双膝跪地,立马就要磕头。
  「别……别!民妇……不死就是!」颜氏当真被这位爷给唬住了,只想着万不可生受人家大礼。
  听了颜氏应承绝了死念,丁寿这才含笑起身,颜氏实在搞不懂眼前这年轻权贵,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亲与师长,他却能为了断己死志而不惜下跪于前,实在让她思猜不透。
  丁寿心中却没那么多拘泥,什么膝下有黄金,都是裤裆里拉胡琴的屁话,救人一命还胜造七级浮屠呢,不过跪个女人而已,还是个大美人,不丢人,当然要是对方换成个糙老爷们,二爷就要好好考虑值不值得委屈自己了。
  「陆家娘子想开便好,且安心静养身体,丁某告退。」丁寿叮嘱谈允贤好生照看,便领着戴若水退了出去。
  凝望着二人背影,颜氏欲言又止,抚着晕红玉颊,心思变幻不停:施救时有那女子在旁,按说当不会有何出格之举,只是下身牝户为何异样胀感那般真实,一如当年夫君在日鱼水欢后情境,难道自己当真内心放荡,临死之际还做了一场春梦不成……
  
  出了院门,戴若水便一脸钦佩地看着丁寿,「小淫贼,为了打消那妇人死志,你可真豁得出去自己!」
  丁寿揉了揉鼻子,干笑一声掩饰道:「这不都为了救人么,再说我也的确对不住人家。」
  戴若水长吁一口气,侧着头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去通传那妇人的儿子啊?
  」
  「通传什么?」丁寿反问。
  「诶?他娘还没死的消息啊,既然人都活过来了,还教人平白伤心作甚?」
  戴若水倒很会替别人考量。
  丁寿犹豫道:「适才提起陆郊之时,颜氏神色有异,那些悲愤之言似乎也并非全冲我而来,我担心是陆郊伤了其母之心,乃至颜氏死志愈坚。」
  「你是说……做儿子的把自己娘亲给逼死的?」戴若水手掩樱唇,眼中满是惊色。
  「不过是猜测而已,看颜氏如今神思恍惚,也不好多问,好容易才将她从鬼门关上抢回来,万一处置不好,岂不又将她给送了回去……」丁寿揉着额头,也觉发愁。
  戴若水眨了眨眼睛,「那你想过了没有,你连人带棺材的都抬进自家了,人家儿子找过来又该怎么说?」
  
  「小的程澧见过老爷。」程澧进了书房,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起来吧。」丁寿抬手道。
  「谢老爷。」程澧起身,一抬头见屋里除了在书案后端坐的自家老爷,还有一个秀丽少女在书架旁翻阅着架上书帙。
  这女子看着眼生,从未见过,只从那随意举止看,当与老爷关系匪浅,程澧心中不由暗赞:自家老爷果然风流种子,恁快便又吊上了一个美人儿,看来后宅中免不了又要纳新了,当下不敢多看,急忙垂下头去,「老爷夤夜见召,可是有何急事吩咐?」
  「去给爷寻口上好的棺木。」丁寿随口道。
  「啊?」程澧一愣,自家老爷不过二十出头,现在便急着张罗寿材,未免太操切了吧,尽管心头疑惑,程澧还是识趣不敢多问,束手听命:「是。」
  「天亮前置办好咯。」丁寿又叮嘱一句。
  「这个……」程澧暗道这就有些难办了,只得实话实说,求恳道:「老爷明鉴,如香杉花板那等顶尖儿寿材可遇而不可求,便是有人家里早有备下的,小的也得花些时日打探,今儿这夜眼看便过去了……」
  「不必恁麻烦,选口上好的楠木棺即可,顺便再在府里置办个灵堂。」
  程澧就算再不想多嘴,也不得不问了,「敢问老爷,给哪位办丧?」
  「颜氏。」丁寿将那母子二人的事略微交待了几句,当然他不会说颜氏如今正在他后宅床上躺着,只道陆郊病体沉重,无暇承办一应丧事,他丁大人仗义助人,伸出援手罢了。
  「老爷急公好义,古道热肠,实在是世人楷模,君子风范……」程澧赞颂不绝。
  「噗嗤」,戴若水听程澧把那小淫贼夸得天上少有、地上难寻,简直是范蠡重生、葛繁再世了,心觉好笑得紧,终于没有忍住。
  丁寿瞪了戴丫头一眼,有甚好笑?二爷就算不会舍己为人,但拔毛济世的事儿从没少干啊,为了证明自己,他又吩咐道:「程澧,我看城外那义庄实在破败得很了,棺木曝露于风雨之中,对死者亦是不敬,你回头着人重新修缮一番。」
  「是。」程澧应道。
  「这事你上点儿心,别光捐银子,我瞧那守门的老东西眼珠乱转,怕也是个偷奸耍滑的,别让他把咱们给坑了。」丁寿事无巨细地交代手下。
  「小人明白,会安排个伶俐人盯着的。」
  戴若水插话道:「诶,小淫贼,既然你要修缮,就别只修那一处义庄啊,将陕西、岭南、湖广那些别省的义庄一同修了吧!」
  那得多花多少银子,就算拔毛也不能一次薅太多啊!看着戴若水玩味笑容,丁寿瞪圆了眼珠子,咬着后槽牙道:「就照她说的办。」
  程澧一听戴若水对丁寿的称呼,心里就一哆嗦,好家伙,后宅的姑娘太太们怕是没一个敢这么叫老爷的,这位姑娘真不是凡人,心中想法更加笃定了几分,立即应承道:「老爷放心,小人天一亮亲自去操办。」
  言罢程澧还不忘向戴若水赔个笑脸:「姑娘真是菩萨心肠,行善积德,那些亡者亲眷都无有您这份体贴周到。」
  「银钱都是那小淫贼出的,你夸他便了。」戴若水咯咯娇笑,并不居功。
  打住吧,再夸两句不定多少银子出去呢,丁寿满头黑线,想想那些让他破财的死人骨头便生气,拍着书案道:「老程,我便纳了闷,便是客死京城,直隶各州府和山东府县离京城才几步路?怎会堆了恁多尸骨在义庄无人葬埋?」
  历来无主尸骨及家贫无葬地者都是由官府丛葬于漏泽园,既然进了义庄,说明那些死者起码都是有家有眷,丁寿方有此问。
  程澧陪笑道:「叶落归根,运送灵柩归宁一路花费可是不小,再则运回原籍也未见得就会妥善安葬,与其停在家中冲撞生人,或者置于荒郊不顾而受人指摘,还不如就这样摆在义庄里呢,好歹眼不见心不烦,街坊四邻也说不出什么来。
  」
  「若果真是无力葬埋,交给官府漏泽园即可,可既然已经运回家里,还要停尸不葬,那却又为何?」丁寿讶然,那些人宁可眼睁睁见着自家骨肉至亲在棺材里烂了也不让他们入土为安,到底图个甚啊!
  程澧一脸苦笑,「我的老爷诶,死人那点事还不都是做给活人们看的,家里面有儿有女的,谁能眼瞅着让自家长辈与旁人合葬,那怕不是得被旁人戳穿脊梁骨!婚丧嫁娶,都是人生大事,不都得讲究个体体面面,先人风光大葬,儿孙们出门腰杆儿也能硬气几分……」
  丁寿嗤笑一声,满是不屑,「都他娘吃饱撑的,便是人死为大,可也得讲究个量力而行,总不好为了葬个死人倾家荡产,再把一家活人全给饿死吧!」
  「老爷明鉴,所以为了免遭闲话,这丧礼不可不大操大办,可这家中又实在筹措不齐的,便只好委屈先人暂不入土了……」程澧许是触及心事,自嘲一笑,「便以小人家乡徽州来说,停棺不葬之风甚盛,归土入葬者不过十之一二,而十之六七都搁置于荒山田埂,甚者还有数十年不葬的。」
  程澧之说耸人听闻,丁寿不由蹙眉道:「徽人多行商贾之业,其中更不乏富绅巨室,难道这些人家也操持不起丧费花销?」
  程澧摇头:「也不尽然,出殡之时棺木自不乏珠玉点缀,极尽能事,只是抬出后多是置于山野,或以浮土草草掩埋罢了。」
  丁寿不解:「这却奇了,既然连棺椁都能不惜工本巧饰装点,难道还省那几个修建佳城的银钱?任由先人遗骨曝于荒野经风吹雨打及蚁虫蚀坏,似乎与将朱子《家礼》奉为圭臬的徽人风俗有所不合吧?」
  程澧叹了口气,「非是徽人不重祖先身后之事,实乃过于执着,徽州堪舆风水之说盛行,时人不觅得吉壤佳穴,便不肯将先人棺椁入土安葬,三年也好,五载也罢,何时寻到再何时入葬。」
  「风水之说玄之又玄,便是真有几分道理,千百年来逝者何其多也,天下间又哪里寻恁多的吉土佳穴去给他们安葬!」丁寿连声讥笑。
  「老爷句句箴言,可事关子孙祸福贤愚,有哪个敢轻慢处置,」程澧也是一脸无奈沮丧,「老爷当知,徽人尚俭,唯娶妾、宿妓、争讼三事挥金如土,而构争结讼之因,多由祖坟荫木之争而起。」
  「纯粹吃饱撑的。」丁寿实在无法理解,纳妾嫖妓好歹能爽到啊,为块坟地拼家底打官司,不是他娘花钱找麻烦嘛!
  程澧苦笑道:「窥一斑而知全豹,徽州之地如此,天下各处如何可以想见,这义庄诸多棺木无人领回安葬,也就事出有因了。」
  狗屁的事出有因,不就是那些所谓孝子贤孙们为了自个儿面子宁可委屈爹娘老子么,丁寿揉了揉酸胀眉心,心中一阵烦躁,摆手道:「算了,不提那些糟心事了,办你的差去吧。」
  程澧应声告退。
  丁寿仰头打了个哈欠,「若水,折腾了大半夜,你也该困乏了,我命人给你安排客房,去好好睡上一觉吧。」
  杏眼微睐,戴若水道:「那你呢?」
  这困劲儿一上来,丁寿的哈欠便止不住了,泪眼模糊,望着朦胧倩影道:「
  我当然也回去睡啊……」
  「我和你一起睡。」
  「嗯?」你要这么说我可就精神啦,丁寿瞬间清醒,带着十分窃喜和万分希冀道:「怎么睡?」
  「自然还是你睡床,我房梁啊。」戴若水理所当然道。
  靠,白高兴了,丁寿拍拍脸颊,让自己变得清醒些,「好歹远来是客,哪有让你这客人去睡房顶的道理……」
  「若过意不去,你去睡屋梁,我来睡床。」戴女侠并非死板不知变通。
  丁寿哭笑不得,「那个若水啊,咱打个商量,你看这府里房间许多,你我二人没必要非挤在一间屋子,你看这样,大哥给你拾掇个专门院落……」
  「我不去。」戴若水摇头坚拒,「师父不知何时从天而降,我得寸步不离地守着你。」
  「寸步不离?」丁寿搔搔鼻子,那可麻烦了,二爷想和谁亲近都没法子,这话偏又不能挑明,只得东拉西扯地寻借口,「我要是沐浴你也跟着?」
  「跟着啊,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光屁股的怪模样。」戴若水嘻嘻笑道。
  「人有三急,我要解手出恭怎么办?」
  「你自便啊,我又不嫌你臭!」戴若水抿唇轻笑。
  丁寿只觉脑子很乱,静下心重新理清思绪,慎重问道:「若水,尊师武功修为如何?」
  「我师父武功自然是登峰造极,天下无敌。」戴若水信心十足地一挺酥胸。
  丁寿自动忽略后面的半句评价,又问:「你我联手可能取胜制敌?」
  「做梦。」戴若水朱唇轻吐出两个字,斜眼看人的鄙夷神情,让丁二爷刹那间竟生出一种羞愧感来。
  「既然你我联手都不能胜过秦前辈,尊师想把我怎样你又拦她不住,我二人形影不离又有何用?」丁寿两手一摊问道。
  「我又没想和师父动武,为何要与你联手?」戴若水美目连闪,大感诧异。
  「不动手?那你怎生让令师不伤我?」丁寿诘问,难不成你大老远是来帮秦彤的。
  戴若水似乎早就思索过这个问题,立即答道:「自然是苦苦相劝,求师父看在我的面上,给你个小淫贼一条生路。」
  「令师若是不肯给你面子,非要我这小淫贼小魔头的命呢?」既然这事早晚要面对,丁寿索性此时便把话挑开,秦彤要是非要和他分个你死我活,就休怪他翻脸不认人,把个什么武林圣人打成筛子。
  「一命换一命,我以死相胁,师父总不会不顾我的死活吧,若……若是师父真的恨到……非杀你不可,那我……最多陪你一道死,让你黄泉路上有人作伴,总该对得起朋友一场了吧?」戴若水凤目凝愁,眉眼难得地添了几许幽怨。
  「若水……」丁寿听着感动莫名,忍不住想要牵起玉手。
  怎料戴若水电闪般退了半步,竖起玉笛点着丁寿胸口,一脸提防戒备道:「
  怎么?又想捏着人家手不放?此番可不会教你得逞啦!」
  见戴丫头自作聪明的得意模样,丁寿一时无语,只有无奈恨声道:「睡觉!
  」
  
  果然转过天来,陆郊急匆匆寻上门,见面连寒暄也免了,直接当面问道:「
  敢问缇帅,我母灵柩现在何在?」
  陆郊只是伤神过度,加上身子虚一时没有挺住,睡上一晚人便精神了许多,待回到义庄发现自己老妈的尸身连同棺木都没了影儿,当时就急了眼,抓着看守义庄苍头的脖领子要人,那老家伙当然不肯替丁寿背锅,一五一十说了个明白,听闻是被昨晚那群锦衣卫给抬了回去,陆郊惊疑之余,也唯有亲自登门讨个说法。
  「牧野少安毋躁,且随我来。」丁寿领着陆郊到了宅邸左角门内的一处院落。
  陆郊只见院内灵棚搭就,魂幡灵旗等一应丧事典仪俱皆齐备,一直铺陈到角门之外,不由疑道:「大金吾,这是……」
  「令堂客死京师,已非所愿,如何又忍心令逝者再厝郊外寒酸逼仄之地,丁某斗胆越俎代庖,将令堂灵柩请来寒舍,权作停丧吊唁之所,事急从权,未请首肯,有冒犯之处,还望进士公见谅。」丁寿躬身施了一礼。
  陆郊急忙还礼,「大金吾言重,郊愧不敢当。」
  此时陆郊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奇怪,有感的是母亲自尽,他在京中举目无亲,无一妥善处可停灵安置,他身为人子者,自然心焦难安,难得丁寿肯伸出援手,可算帮了他的大忙;奇怪的是他和丁寿似乎也没这般深交,能让人家不避讳地借出府邸为自家办丧事,让他实在摸不着头脑。
  「缇帅高义,学生感激不尽,实不知该如何报答。」陆郊想有些事不妨挑明了说,免得日后这人情还不起。
  「何出此言,丁某掌管诏狱,断案不明,以致进士公身陷囹圄,遭此无妄之灾,心自难安,若非令堂伏阙鸣冤,又得陛下明察秋毫,赐还功名,丁某险些铸成大错,今日种种,不过将功补过,聊慰自心尔。」丁寿云淡风轻,并无居功自傲之意。
  既如此说,陆郊疑虑尽消,再度称谢,待看见颜氏棺木时,不免又是张口结舌。
  昨日里棺木置办得急,陆郊只备下了一口上好赤花松棺材,可眼前棺材木质微紫,纹理美观,且带着一股淡淡幽香之气,显是上好香楠所制,怎不教他惊诧莫名。
  「寻常棺木难配令堂节行,这口香楠木的说来还是有些委屈了……」丁寿慨然一叹,甚有自责之意。
  「不不不,已然足够贵重了,学生代家母谢过大金吾。」陆郊再施一礼。
  摸着温润木料,陆郊百感交集,北人皆以楠木为贵,记得陆家有位叔公,几十年便念着能枕着一口楠木棺入土,最终穷尽一生,也仅得了一口水楠木制的寿材,比母亲这口香楠木差了许多,真是时也命也……
  陆郊将手移向棺盖,想着再瞻仰一番母亲遗容,怎料连推数下,纹丝不动,再一细看,棺盖早被七根子孙钉钉得死死。
  「大人,这……」
  丁寿凑前一瞧,也是大怒,「这帮混账东西办事真是毛躁,吊唁未完,人还未到下葬之时,怎就上了镇钉啦!进士公休慌,我这便命人将钉子起出……」
  「镇钉已下,哪有起出之理呀!」陆郊泪眼婆娑,想着不能亲手为母亲入殓,再忆及十八年来养育之恩,点点滴滴袭上心头,悲呼一声:「母亲,孩儿不孝啊!!」
  眼瞅着陆郊伏棺痛哭,死去活来的模样,丁寿暗道自己是否有些小人之心,生怕陆郊再哭出个好歹,无法向颜氏交待,急忙上前劝慰,令人搀扶着到花厅歇息。
  陆郊在花厅中依旧抽噎半晌,才逐渐平静下来,丁寿犹豫着是否该将实情见告,心里琢磨着该如何措辞,刚才戏演得太过,总不好直接说方才只是个玩笑,哥们你白哭了,你娘她就在我后院里躺着呢,那估计陆郊会扑上来和自己拼命。
  丁寿还没想好,陆郊揩去眼泪先开了口,哽咽道:「缇帅大德,我母子没齿难忘,郊还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大金吾可否襄助?」
  「进士公但讲无妨。」
  陆郊迟疑着道:「陛下赐建贞节坊,家母却先而亡故……」
  丁寿老脸一红,「贞节坊之事确是丁某思虑不周……」
  「哦?原来缇帅与学生想到一处。」陆郊转悲为喜。
  什么叫想到一处?就算你怨二爷多事逼得你娘上吊,可有必要表现这么明显嘛!丁寿心里这个腻味,心头有愧是一回事,被人当面指点可就是另一码了。
  陆郊却没察觉丁寿不快,兴冲冲道:「大金吾乃天子近臣,学生斗胆恳请大人向陛下进言,收回贞节坊……」
  「唉,进士公当知君无戏言……」能收二爷不早就收了,何用你来多嘴,奈何刘太监不允啊,丁寿心中哀叹。
  「大人万勿误会,学生并非有心驳回圣意,而是如今家母自缢殉节,已非」
  贞节「二字可表,想请大人代为奏请朝廷,改表」贞烈「,以彰其行……」
  
  「节妇改为烈妇?」刘瑾微微翘起的嘴角挂着一丝嘲弄,将陈情手本往旁边随手一丢,「陆郊还真敢想啊……」
  「痴心妄想!」丁寿毫不客气地呸了一声,「他老子都死了多少年啦,颜氏这当口上吊,挨得上嘛!」
  「嘴是两张皮,挨上挨不上的还不是看怎么说吗,你不也说那颜氏自言早有殉夫之心,只是顾念幼子,才挨到今日……」刘瑾淡淡一笑,「也算圆得过去。
  」
  听老太监似乎口风松动,丁寿不解,「您老莫非还有成全之意?您向来对这种事可是不上心的?」
  刘瑾微微摇头,「妇人孀居不易,高皇帝之时便多有明旨,亡军之妻有欲改嫁者听其亲长而行,可这百十年来民间为夫守节之风仍是愈演愈烈,咱家封驳各地所请旌表,便是不愿助长此风。」
  「那这颜氏……」
  「朝廷表彰素来贞节者多,贞烈者少,陆家门里能出来一个,当能为全族增辉不少,颜氏死里逃生不易,便不要让她再背负骂名了,这件事咱家来办。」刘瑾仰天一声喟叹,仿佛心中思绪万千。
  老太监竟这般心思细腻地替一个民间妇人着想,丁寿惊诧之余,躬身道:「
  小子代颜氏谢过公公。」
  刘瑾拍拍丁寿肩头,脸上似笑非笑:「听你盛赞过颜氏品貌,如今人在你府上安顿,你可要好生照看,别弄出什么煞风景的事哟……」
  老太监话里有话,丁寿被说中了小心思,尴尬不已,强笑道:「公公说笑,小子安置颜氏,只是为了弥补金殿之过,并未敢动其他心思。」
  「是吗?」刘瑾一扬下巴,向外示意道:「那个丫头呢?你可有动别的心思?」
  丁寿顺着刘瑾目光看去,只见厅堂外戴若水正饶有兴致地围着庭院中的仿古铜灯打转,不时用玉笛轻敲灯室,一副好奇宝宝的娇憨模样。
  丁寿也不禁莞尔,「那是山西副总兵戴将军家的女公子,与小子有过几面之缘,来京师做客的。」
  朱允炆的身份太过敏感,丁寿没敢讲出天地仙侣寻他麻烦的事情原由,只是随口编个借口敷衍,刘瑾听了冁然而笑,「你哥儿倒还真招女人喜欢……」
  「公公见笑。」丁寿尽量让自己笑得不过于忘形。
  「男女之事只要你情我愿,无伤大雅,咱家也不是什么迂腐之人,只要不出格,你随意便了,」刘瑾目光再度投向堂外,面露欣赏地颔首道:「那女娃儿目秀神莹,精华内蕴,内功心法该是玄门正宗,你好好相处,来日也能多个臂助。
  」
  「都听公公吩咐。」丁寿托着下巴也是一脸坏笑,帮不帮忙的无所谓,床上听话就成啊。
  戴若水似乎察觉到二人目光,俏脸一转,见二人都在看向自己,娇声嗔道:
  「小淫贼,你的事办完啦?」
  倒霉孩子,不能给二爷我留点面子么,听到这个称呼,丁寿顿时一脸窘态,「公公,我……」
  刘瑾挥挥手,呵呵笑道:「去吧。」
  丁寿又行了一礼,在院中与戴若水会合,齐齐向外行去。
  看着二人携手并肩,有说有笑,刘瑾脸上也是一派欣慰笑容,待转过身来,瞥见案头陆郊再度为母请旌的陈情时,面色顿又沉了下去。
  「谁怜长夜正春深,自有人言可铄金。阳间何留一分地,听取万千节妇吟…
  …」刘瑾伫立廊下,曼声轻吟。
  注:「中人之家,或岁久不能举,则丧礼之敝也。」(道光《休宁县志 》
  )
  「泾邑风俗诸条略,……敝俗相沿大端有三,曰停葬,曰溺女,曰健讼。」
  (《嘉庆泾县志》)
  「徽尚风水,争竞侵占,累讼不休。如洪包、方惟一等多案,结而复起,历年未已」。(明 傅岩《歙纪》)
  凡故军之妻,在营守节及愿还乡者倍与优给,冬寒加给薪炭,其欲改嫁依亲者听。
  凡军妇夫亡无依者,皆送还乡。其欲改嫁依亲者听,于是愿守节者凡四百五人,命官给衣粮赡之终身。(《明太祖实录》)

凡人修仙传
忘语
修仙觅长生,热血任逍遥,踏莲曳波涤剑骨,凭虚御风塑圣魂! ...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2/12/17 01:37:57

第五百〇四章 神机营缇帅观兵 兵仗局阉宦请赏
  大校场中,尘土飞扬,杀声盈天,神机营各哨官兵正在各营教师督导下分别习练武艺器械。
  「箭者,杀人於百步之外,射者必量其弓,弓量其力,无动容作色,和其肢体,调其气息……」
  一个弓箭教师边解说步射要诀,同时指导其所训练的弓兵握弓的手法、足法,逐一纠正。
  「师父,咱这弓弦软塌塌的,怕是我家那婆娘也能拉得开,这能练得甚射术!」待指点到自己时,一个弓手发起了牢骚。
  「就你小子话多,身上皮痒了不是?」那教师直接赏了多嘴的弓手一记爆栗。
  军营禁令中教得众人牢记上下尊卑,想起军法严酷,那弓手脖子一缩,堆笑道:「师父莫怪,徒儿只是心忧军中考校时射不中那八十步外的箭靶,自己得了下等挨顿板子也就罢了,不是还担忧堕了您的面子嘛!」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营内比较武艺,定了三等九则,有进则赏,不进则罚,不是挨打便要罚银,况且就算你舍得挨打受罚,那考核五次以上原等不进者,打四十军棍便要革退,这神机营不同别处营伍,钱粮给得充足,每日饭食也尽管够,一旦遭革着实肉疼,众人多是选拔进营后才敞开肚皮吃了几天饱饭,都是打起精神勤习技艺,保住饭碗为要,若能再挣得几分赏银,那自然好上加好了。
  「一个个他娘还没学会走,便急着要跑了?当心摔死你们几个贼厮鸟!」那教师也是军卒出身,性格粗豪,笑骂了一句后便向众人解释:「没听老话有讲:
  莫患弓软,服当自远;莫患力赢,引之自伾。开始练习让你们用软弓轻箭,射得远而不平,多中靶为上,下一步才是开硬弓,发重箭,让你们射得平而不远,待你们啥时候练到能扯硬弓,射重箭,箭去得又平又远,且又多中的时候,那才算练成了真本事……」
  摸着下巴上的浓须,这弓箭教师得意笑道:「那时候你们的箭,不中则已,中必深入,贼人身中一箭就得躺下,不死也得去他半条命!」
  一众弓兵俱都领会,神情激动,纷纷嚷着请师父指点,教师让众人排好队伍,指着远方所立箭靶道:「看靶子和看贼人一般,不得眨眼,练得就是个眼法,你们初时射箭,尽可往高了瞄,宁可越靶不中,也不要够靶不着,跟他娘没吃饱饭一个鸟样……」
  丁寿在不远处瞧着这队兵士,笑道:「言传身教,浅显易懂,有些意思……
  」
  「这些教师按例都是营内弓箭刀枪火器等技艺精熟者选出,未免有些粗鄙,让恩帅见笑。」跟随身旁的戚景通略微欠身道。
  丁寿笑着摆手,「两军对垒又不是写文章做学问,掉书袋有何增益,我看这样挺好,兵士们也能接纳,只是这些人教授武艺,为众兵师范,劳苦倍常,可别委屈了他们……」
  戚景通躬身道:「恩帅所见极是,按军中之例,这些教习在军兵食粮之外,每名每月加银三钱,外加每月得米六斗,教成全队,请赏冠带名色,教无所成,革其钱粮,不致空靡银饷。」
  「好,你办事,我放心。」丁寿嘉勉地拍拍戚景通肩头。
  「那些人在作甚?」丁寿又指着远处一群兵士,那些人并无何兵器配备,只是肩荷重物,一个个发足狂奔,急趋一里左右,才稍微停歇,转身又跑回原处。
  「练足力。」戚景通道。
  「足力?」
  「人之血气,用则坚,怠惰则脆,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君相亦然,况於兵者?」戚景通束手道。
  也就是说不能让丘八们过得太舒坦?丁寿微微蹙眉,「那如何才算练成?」
  「足力么,一气疾跑一里,不气喘才好。」戚景通老实答道。
  五百多米冲刺跑,连口大气都不让喘?丁寿有些牙疼,「那些人肩扛背荷的是甚物件?」
  戚景通望了一眼,「该是沙囊一类,只消分量足即可,末将对此并无许多要求。」
  迎着丁寿疑惑目光,戚景通解释道:「两军作战,必着重甲,平日演训荷以重物,再逐渐加增,待临战即便身披铁甲重铠,亦可身轻体健,进退自如。」
  丁寿嘬了下牙花子,没有多言,转身向别处行去,戚景通急忙跟上。
  又观了藤牌、斩马刀、镗钯等处演练,丁寿终于没忍住,「世显,你为军士打熬筋骨原是好意,只是这些兵士也多是穷苦出身,底子薄,可千万别因小失大,将人都练废了。」
  戚景通垂手道:「恩帅教诲的是,营中所定例规也是旨在练兵之力,不宜过于太苦。」
  丁寿忧心顿消,笑道:「世显果然面面俱到,营内戎务交于你手,我算选对……」
  「小心!」戴若水忽然一声娇叱。
  不须提醒,丁寿已然瞥见一杆长枪挂着风声呼啸飞来,枪头正对戚景通后心。
  戚景通面向丁寿身姿未变,头也不回,左手向后一抄,已将那飞来枪杆牢牢握在手心之中。
  「教恩帅受惊,末将罪也。」戚景通双手捧枪举过眉心,低头请罪。
  「世显身手依旧不凡,看来营中俗务也没教你搁下功夫。」丁寿抚掌轻笑,随手将那杆枪接到手里。
  「咦?」枪入手便觉一沉,足有十斤左右的分量,难怪方才有那等破风之声,丁寿细看手中枪杆,枪头已然去掉,只用韦絮包裹,该是平日练习所用。
  正当丁寿还在查看,七八个军卒已然疾奔而来,一个哨长上前揖了一礼,立即跪倒:「属下人枪法对练,不想一人持枪不稳,被挑飞了出来,惊到贵人大驾,标下罪该万死。」
  「押上来!」那哨长向后一挥手,立有两个军卒被押解着跪在丁寿等人面前。
  丁寿掂量着手中长枪,俯视跪倒二人,身上都穿着厚厚的纸竹护具,满面慌乱。
  「这枪是谁的?」丁寿问道。
  「是小……小人杨淮的,小人该死。」那人许是过于害怕,黄豆大汗珠不停从额头滚下。
  「连兵器都拿握不住,恁地无用。」丁寿半真半假地板起了脸。
  军卒慌忙磕头求告:「小的……该死,将军饶……嘶——」
  那人突然倒抽口冷气,整个面容都扭曲得皱成一团,丁寿眉头一攒,戚景通已经一步抢上,扯下那人身上绑着的护具衣袄,只见肋下淤青一片,手指轻轻一碰,那军卒立即疼得咧嘴龇牙。
  「骨头断了……」戚景通扭头看向丁寿。
  「快带去看军医。」丁寿立即吩咐下去,转目看向另一人,身材瘦削,两腮无肉,看着貌不惊人,没想到竟有这等手劲。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李隆,见过丁将军。」那人叩首行礼,并无同伴那等张皇不安。
  「你识得我?」丁寿挑了下眉。
  李隆干瘪的唇角带出几分谄媚的笑容,「每月从将军手里领饷,阖营上下兄弟谁不识得您老。」
  丁寿「哈」了一声,「既知军中袍泽都是手足兄弟,何以还下如此重手?」
  「小人岂敢军中生事,所为俱是遵照戚将军吩咐。」
  「哦?」丁寿目光投向一旁戚景通,后者同样拧眉不解。
  「戚将军所定比较之令:军中较艺,相杀如仇怨,不得藏私。故而小人适才未敢留力,失手伤了同伴。」李隆侃侃而言。
  戚景通躬身抱拳,「军中确有此令,末将思虑不周,请恩帅治罪。」
  丁寿挥挥手,「世显治军严明,何罪之有。」
  掂了掂手中枪杆,丁寿笑问:「你枪法如何?」
  「尚可。」李隆道。
  丁寿将枪杆抛了给他,「考校考校。」
  那哨官立即领了李隆等人下去准备,丁寿稍微活动了下手腕,「世显,据我所知,凡是长枪枪头重不过两,以锋利轻快为上,杆轻腰硬根粗,才是军中制式,怎地这李隆习练的枪杆颇有些分量?」
  「不独是他,营中军兵所用器械均分轻重两类,平日将重者运用纯熟,临阵之际使轻者更能得心应手,不至为器所欺。」
  丁寿苦笑,「好吧,想来这是世显你练兵手力之法咯?」
  「恩帅明鉴。」戚景通拱手回道。
  说话的工夫,那边厢已然几队兵士排列整齐,李隆换了把带锋长枪,正在场中跃跃欲试,距他二十步远处立了一张人形木靶,高五尺,阔八寸,目、喉、心、腰、足五处俱有小孔,各悬一寸木球在内。
  有人为丁寿搬来椅子,丁寿领着戴若水入座,吩咐道:「开始吧。」
  站立身后的戚景通挥手下令,「擂鼓。」
  随着鼓声响起,李隆擎枪作势,飞身向前,二十步距离一闪而过,人到靶前枪出如风,咚咚咚咚咚,声如急雨,靶孔内圆球与枪尖碰撞之声连绵不绝,他有心卖弄,连戳五孔足有五遍,最后一势猛地后踵着力一蹬,单臂顺步扎枪,枪锋将木靶穿心而过,方才罢手收枪。
  围观军士轰然叫好,李隆面露得色,到丁寿等人身前收枪行礼。
  丁寿满意点头,对戚景通道:「还算不错,赏他一两银子,算我出的。」
  戚景通应声,李隆欣喜拜倒:「谢大人。」平日营中考校武艺,超进一等方有五分赏银,这一下便抵得他二十次超进之赏,还在众军及贵人面前露了脸,可是多少银钱也买不到的。
  「你也别高兴太早,拿出五钱来给刚才被你伤了的弟兄作汤药费,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么。」丁寿促狭道。
  还没到手赏钱就少了一半,李隆心头咯噔一下,笑容顿凝,丁寿却是开怀一笑,起身对众军高声道:「众将士,平日训练可嫌辛苦?」
  众人哪敢对上峰所定条例置喙,俱都高喊道:「不苦。」
  丁寿睁圆了眼睛,奇道:「不苦?那看来是要请戚将军给你们再加些操练名目了……」
  戚景通守身持正,治军森严,从不徇私,当管营号头以来选军练兵无日懈怠,神机营上下军兵对其又敬又怕,此时听了丁寿的话暗暗叫苦,立即就有人七嘴八舌道出「辛苦」、「求将主莫再加操」等语。
  丁寿哈哈笑道:「辛苦便好,今日勤操苦练多一分,来日沙场对敌便多上一分活命机会,不管为国为民,还是为家为己,万不可有所懈怠,便是哪天不吃这碗饭了,有这一身本事傍身,去到街上跑马卖解,也能比那些耍把势的样子货们多赚上几钱!」
  众军哄笑,只觉这位丁将军没那许多大道理,说话直来直去,甚对脾性,是个妙人。
  离了此处,戚景通又引着丁寿去看五千下营的马军操练,戴若水悄悄凑到丁寿身边,低声道:「小淫贼,我看那个什么李隆的大枪戳法娴熟,可不像是会失手的样子……」
  丁寿轻笑一声:「那是自然,凭他那杆大枪的戳法力度,真要如杀仇怨般不留余力,仅那一戳便能要了杨淮的命。」
  「你是说……他是故意的?」戴若水杏眼闪动,「那你适才为何不揭穿他,还要给他打赏?」
  「人家确是未违军令,只因那飞来一枪我便处置,倒显得丁某小气,」丁寿耸耸肩,满不在乎道:「况且枪法习练不易,李隆那手」青龙探爪「枪势已达一发透壁境地,阵仗中定是个破甲的好手,用人么,略其细而求其大,有一技之长者皆可为我所用,这就叫宰相肚里能撑船。」
  听着丁寿大言不惭,戴若水抿了抿唇,敛眉道:「可他是伤了同伴骗你的赏银啊?」
  「所以我让他把赏钱吐出一半来,还拿话点拨了他一下,他识相就该晓得怎么做了,再者说……」丁寿向前面引路的戚景通处使了一眼,「这位也是用枪的高手,你当李隆那点小伎俩瞒得过他,既不当面点破,我又何苦做这个恶人!」
  戴若水这才晓得丁寿适才对李隆话中有话,自己竟还担心他被人骗了,真个杞人忧天,恼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心眼儿太多,也不知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和若水你说的自然句句是真,至于那些大头兵们……半真半假咯,比方说这群厮杀汉要真要去街头卖艺,九成九会被那些打花架子的同行们挤兑得饿死!
  」扔下这句话,丁寿扬长而去。
  戴若水愣了片刻,嗔恼地一跺脚:「缺德!」快步追了上去。
  
  「老爷安好。」闻得丁寿到来,麻全立即跑过来参见。
  丁寿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麻全须发间夹杂的尽是粟米草籽,打趣道:「你这夯货又去马厩里打滚儿了?」
  麻全搔搔头,呵呵傻乐:「托老爷福,小的如今睁眼是马,闭眼也是马,白日里陪着它们在泥地里翻腾,夜里听着它们鼾声入睡,日子过得从没这般快活惬意!」
  「将你这厮派来这儿,可不是单让你快活的,世显,营中战马如今饲养得怎样?」丁寿转头问道。
  戚景通肃穆的神情中终于浮现了几分笑意,「托恩帅洪福,麻全针对营中马政提了许多见解,又定制养驯之法,如今营中战马喂养得宜,踪蹲听令,待过些时日当能驯得进止触物不惊、驰道不削,四蹄迈行皆有章法、既疾且稳的境地,届时骑军可任驱驰调度,景通想见,照此下去,便可请将五千下营军马恢复旧数。」
  一听还有更多马儿可以看顾,麻全喜得抓耳挠腮,急问道:「敢问将军,何时增进新马?这战马可是精贵得很,和人一般,须得选好马种,小心饲养,最终方可成器,马虎不得啊!」
  丁寿笑骂:「你这夯货只晓马经,不通人事,恁多战马一天一斗的豆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买的多了若是筹措不出饲料来,我拿你剁了去喂马不成!」
  麻全心思简单,又是与丁寿府里厮混惯了的,听了训斥也不在意,摸头憨笑道:「只消能养马,就是把我做了草料,小人也无二话。」
  「真是憨憨,你都做了马料,还谁人去喂马!」丁寿心知自家这个马夫满脑子都是养马喂马,说多了也是纠缠不清,索性道:「你且耐心等着,那马又不能从天上掉下来,总得太仆寺那里贸得新马,才有的给你调拨吧!」
  麻全不情不愿,垂头嘟囔道:「老爷恁大本事,让太仆寺的官儿听话还不容易,尽是推搪之词,待哪日真用骑军之时,马不堪用吃了败仗,可莫怨是小的坑害之故!」
  「打你这张臭嘴!」二爷还指着神机营给自己争脸呢,出师未捷你就先来个乌鸦嘴,丁寿气得直想抽人。
  戚景通急忙劝阻,「恩帅息怒,故谓马者,人之命也,麻全也是好意提醒,慌不择言,恩帅勿要与他计较。」
  麻全见势不好,抱头溜之大吉,丁寿气道:「瞧瞧,瞧瞧,有这样当差的么,走时连安都不请,到底谁是谁老爷!」
  「麻全性情憨直,并非有意为之,末将亦有纵容之过,念其养马辛劳,恩帅就网开一面吧。」戚景通说的也是实情,营中按职位不同,揖跪皆有定例,行少行多俱是触犯军法,少不得要棍棒伺候,幸好麻全在营中专职饲马,没有正式军职在身,否则以他粗枝大叶的性子,怕是早被打得皮开肉绽。
  丁寿吐出一口浊气,「他这糙人也的确不适合营伍,暂时无人可用才将他顶上,世显你受委屈了。」
  「恩帅言重。」
  不过麻全这鸟人说的话也确有几分道理,太仆寺那里我是该花些心思,大明马政弊端非只在这军营之中,二爷可别要紧时候被太仆寺那群家伙卡了脖子,丁寿摩挲着下巴暗中寻思。
  戚景通不知丁寿把主意又打到了太仆寺上,引着丁寿上了校场高台,一声令下,众军又开始分别演示弓马骑射与冲阵砍杀,霎时间校场中人喊马嘶,铁蹄阵阵,往来驰骋,好一番雄壮声势。
  丁寿看得兴高采烈,忽然想起好像漏了什么,侧头道:「世显,这近兵远兵步战骑战都看了不少,怎地未见有火器习练?」
  戚景通面露窘态,垂手道:「此乃末将谋划不周,本月操练的火药铅子俱已告罄,军士暂无从习练。」
  丁寿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欸,这等小事你又何必急着揽过,再去兵部请拨就是。」
  「这……」戚景通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你我关系非比旁人,世显有话但说无妨。」
  「好教恩帅知晓,按弘治元年定例,凡军器除存操备之数,其余皆入库,京营春秋操演所用盔甲、枪刀等件俱军器局开操关领,歇操归还,火器管理更为严格,一应神器每件皆书营司队伍姓名,如遇上操,则令各军神枪等手照名给领,拨给火药马子铅弹等物,赴营从实射打,待到住操之日送局交收,如有炸破不堪者,告明看验交缴,另铸给用,如系个人损毁,则要惩治赔偿。」
  「这也是应有之义,有何不妥?」丁寿在南京可是吃了流出火器的亏,对严格管理再赞成不过。
  「并无不妥,只是……唉!」戚景通叹了口气,硬着头皮道:「神机营以往操练荒疏,所拨铅药本就不比京营,末将又不愿见众军士饱食终日,急于求成,屡有加操,故而铅药等物耗用勤了些,若不再精打细算,恐耗不过春秋操演。」
  丁寿了然,说白了就是训练量跟上去了,后勤物资没跟上,不过这种在戚景通看来的难题对他而言不过小菜,宽解道:「世显安心练兵,此等琐事交我来办。」
  「又累恩帅费心。」戚景通面带惭然。
  「说的甚话,你这一天到晚长居营中,费的心思可比丁某多多了。」丁寿说笑一句,又摇头叹道:「不过堂堂神机营,竟有一天会为了火药之事发愁,还真是今不如昔,江河日下啊!」
  戚景通同样感慨万千,「遥想当年,太祖高皇帝起兵和州,都督焦玉进献所制火器,太祖观其势若飞龙,洞透层革,盛赞用此取天下如反掌,此后南征北伐,天下归于一统,太宗文帝三犁虏庭,延置神机诸营,以都督焦玉掌管,监制火器,专习枪炮,是以武功远迈前王,抚今追昔,怎不教人汗颜……」
  「焦玉?」这名字陌生得很,丁寿眉头微扬:「可是东宁伯先祖?」
  戚景通欠身回道:「东宁伯先祖襄毅公为天顺年间得爵,且其家为归化达官,与焦都督并无关联,据末将所知,其并无后人在朝为官。」
  「哦?历经高祖文皇二帝,且有如此军功,为何其人其事不见经传?」丁寿好奇,朱八八也就算了,能从他手上活下来的功臣勋贵都是夹着尾巴的超级忍者,那朱小四可是出名的体贴部下,难道也会犯下晋文公的蠢事。
  「这末将却是不知了,据军中皆传焦玉本是贫贱出身,武夷山中偶遇仙长传书,得窥火器之道,不过大明定鼎百余年来所传兵书之中并无火攻之术刊行,也是一桩咄咄怪事。」戚景通拧眉不得其解。
  「想不出来便不要想了,时候不早,该看的也都看了,泾阳那边想必酒宴已然备齐,先祭五脏庙,席上我还有事要说。」丁寿并不在意焦玉和他的手中所谓的火攻奇书,不知古人是不是温良恭俭的儒家品德作祟,凡是写点什么兵书战策都要托些玄学来历,不是偶遇仙人传道就是从哪个莫名其妙的外国人处听来的,总而言之就不是自己写的,有毛病找他们去,想来焦玉也难脱此类,且不管焦玉碰见的是真神还是假仙,以二爷发展的眼光来看,一百五十年前的火器著作便当时真有先进性,也早被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抛在脑后,谁他娘还去惦记!
  
  今日并非走阵大操,丁寿只言是心血来潮随处看看,婉拒了神英父子陪伴,但席间该有的应酬还是少不了的,好在恰逢孙洪在宫内当差,省了一个敬酒的麻烦。
  「缇帅今日观感如何?」神英举杯敬酒,笑呵呵问道。
  「泾阳不愧老于行伍,娴熟戎务,执掌神机营不过寥寥数日,部下已有精兵之象,相比丁某尸位素餐,住营之日屈指可数,实在惭愧!」就冲这老儿不贪权不敛财,放手戚景通施为,丁寿就不吝多赞上几句。
  你若是都像今日般将女人领进军营,那还不人心浮动,来了不如不来,神周瞥了眼坐在丁寿身旁举止亲昵的戴若水,心中暗自嘀咕。
  神英开怀大笑,「缇帅过誉,老朽愧不敢当,此皆世显之功也。来来来,贤侄女,且尝尝这道菜,可是京师名厨的拿手菜……」
  听闻戴若水乃戴钦之女,神英登时热络非常,他久镇边地,与戴钦也算旧识,虽与戴若水素未谋面,却自来熟地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俨然以人家长辈自居,戴若水也不知这位胡子全白的老爷爷与自个儿爹交情究竟有多深厚,不敢造次,还真老实了许多。
  神英不住替戴若水添酒布菜,还一个劲儿地夸赞丁寿少年俊彦,文武双全,可谓世间女子良配,想充月老的心思几乎满满写在脸上,漫说丁寿被他当面夸得不好意思,连身后站着的神周都替自家老爷子脸红。
  「咳!」实在看不下去的神周重重咳了一声,心道一声爹,戚景通还在边上,您给儿子留点脸吧!「少将军可是身体不适?」丁寿关切道。
  「哦,劳缇帅动问,标下是有一些困乏。」神周尴尬笑道。
  「年纪轻轻如此不中用,多学学人家戚将军,每日与官兵一同打熬筋骨,何止羸弱如斯!」神英回头训斥儿子。
  老爷子您想讨好旁人,也不必这么在人前损我呀,神周委屈得想掉眼泪,讪讪道:「孩儿谨记教诲。」
  「你且下去吧,为父还要与缇帅叙话。」
  反正也没眼看了,走了好,神周行了一礼,便要告退。
  「少将军留步,丁某还有一事相托。」
  神周一怔,神英已然抢声道:「小犬何人,如何能当缇帅相托,有事尽管吩咐就是。」这就将儿子卖个干净。
  「泾阳当知陛下恩准锦衣卫增补五千军士,另有京营调拨至巡捕营的数千官兵,将与神机营一同操练,少不得还要劳烦诸位一视同仁。」丁寿席上拱手一笑。
  神英哈哈一笑,「区区小事,缇帅放心,无论操演习练,还是每日食粮,俱与营内官兵等同。」
  丁寿笑容意味深长,「丁某之意并非仅此,神机营官兵亦要视巡捕军士等同。」
  神英父子二人四目相投,面露不解,戚景通却先醒悟过来,「大人是说……
  要神机营参与捕盗?」
  丁寿自矜笑道:「不错,当兵的不真刀真枪见了血,终是算不得数,可是鞑子远在塞外,一时半刻也无从寻去,好在巡捕营捕盗辖境不小,就拿域内那些山贼草寇练练手,也未尝不可。」
  神英捻须沉思,「各部官兵轮番出去剿匪捕盗,对外只以巡捕营名号,也无须由兵部指派,确是少了许多麻烦,只是消息一旦泄露出去,恐怕会有麻烦……
  」
  「后续有何麻烦自有丁某料理,泾阳莫非信不过在下?」丁寿嘴角噙笑,眉头微微上挑。
  神英心头随之一跳,转眼变幻笑容道:「岂敢,缇帅乃天子近侍,圣眷素厚,老夫有何放心不下。」
  「如此最好,烦劳泾阳费心安排咯……」
  「小事一桩,哈哈……」
  一老一小二人相视大笑,就将这事定了下来。
  「缇帅,标下我……」神周纳闷,这档子事你们和老爷子定下也就算了,哪有我插嘴的余地,何必单要让我留下不可。
  「少将军勿急,你的事也与此有关。」丁寿笑容神秘,悠悠道:「巡捕营有内外之别,日前丁某向万岁请旨,请增两名参将以都指挥衔分管内外巡捕营……
  」
  丁寿环视席间众人,神英神情疑惑,神周面带不解,戚景通若有所思,戴若水对他们所谈之事充耳不闻,正用筷子和一个水晶蹄髈较劲,好吧,这妞就是个添头,不用在意。
  「内巡捕营负责城内治安缉盗,本是锦衣卫职责所在,丁某拟派北司杜星野出任,至于城外么,少将军,可愿到巡捕营屈就啊?」
  「我?标下愿意!」神周先是一怔,转念便狂喜点头。
  神英白眉微攒,「小犬年轻识浅,怕是难当方面大任……」
  「爹……」神周不乐意了,有这么挡儿子官路的老子么。
  丁寿仰天打个哈哈,「少将军随泾阳多年,长于军伍之中,乃将门虎子,况且在巡捕营还有丁某照应,泾阳还有何放心不下!」
  看着儿子跃跃欲试,一脸期待,神英犹豫再三,只得点头,「那老夫便将犬子托付缇帅。」
  神周喜不自禁,自斟一杯满饮而尽,拍着胸脯道:「爹、缇帅,尽请宽心,管他什么强盗流寇,旬月之间,我定将他们一扫而净。」
  「只怕未必。」一直嘿然的戚景通突然插话。
  「戚将军此言何意?莫是信不过我?」神周嗔目,面带不满。
  「不得无礼。」神英呵斥儿子一句,打狗看主,这戚景通是丁寿举荐过来,私下关系怕是比你我父子还要亲近。
  「戚某岂敢轻视少将军,实乃忧心新训之兵未经战阵,恐在贼手吃了亏去。
  」戚景通正色道。
  「戚将军杞人忧天了吧,一群打家劫舍的乌合之众,有何惧哉!」神周并非不通兵事的膏粱子弟,自少年起便随神英出塞镇边,军务娴熟,按神机营操练之法,新军严加整训便成可用之兵,如何连些贼盗都剿灭不了。
  「畿鲁响马并非寻常流寇盗匪,因京卫屯军杂居其地,人性骄悍,好骑射,聚贼党邀路劫掠,倏忽来去,势如风雨,不可等闲视之。」戚景通脸色凝重,继续道:「反观神机营多为步军,若严阵以待,贼必远遁,我等追之不及,倘兵伍约束不严,还会给贼以可乘之机,少将军不得不防啊。」
  「我却不信,这帮响马还能比鞑子还难对付!」神周年轻气盛,对戚景通警醒不以为然。
  「休得多嘴,」神英教训完儿子,便捋着白须沉吟道:「未料胜,先料败,世显此乃持重之言,新卒未经战阵,陡见贼骑漫天盈野扑面而来,确有阵脚大乱之虞,老夫出入兵间数十年,此等亏也未尝没有吃过……」
  「但不知泾阳可有破解之法?」丁寿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底在阴沟里翻了船。
  神英摇头失笑,「教缇帅失望,老朽无非也就是平日严明号令,战时约束阵脚,并无妙计良策。」
  丁寿捶捶掌心,无奈道:「可兵卒愈是不见阵仗,便愈不堪用,总不能因为响马盗势炽难制,巡捕官兵便两眼一闭,听之任之吧?」
  神英与戚景通拧眉沉思,神周事关己任,也绞尽脑汁苦想对策。
  「我有办法!」新葱似的玉手拈着牙筷,高高举起。
  你知道个屁!别给二爷添乱了,丁寿强挤出几分笑脸,「来,若水,吃个鸡腿。」
  丁寿想用吃的堵小丫头的嘴,可惜戴若水并非海兰,对夹到盘中的鸡腿视而不见,一本正经地拉着丁寿手臂,道:「我真有办法,你还记得小姜子吗?」
  「这时候提他作甚?」当着二爷面惦记着千里之外的青梅竹马,丁寿心里还真有些拈酸。
  「你还记得他给爹营里运送火器时半路被马贼偷袭嘛?当时参与护送的都是民夫乡兵,也没怎么见过阵仗,却几下子就将万马堂那些贼人给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戴若水生怕被丁寿打断,快语如珠,几乎不停歇地将当时情景描述了一遍。
  「妙!」戚景通闻听眼睛一亮,击拍桌案道:「用战车行则为阵,止则为营,以车为正,以马为奇,进可以战,退可以守,我怎没有想到!」
  神英霁颜笑道:「非只如此,车兵还可运输辎重粮秣,永乐八年太宗文皇帝北伐时,便用武刚车三万辆运输粮草二十万石,踵军而行,保证北伐大军无粮草之虞。」
  「兵车内既可藏火器,也可遮蔽兵卒,还可充为营垒,爹,余肃敏昔年总督宣大时所造鹧鸪车不就是可以横结为营,且有将军炮置于车厢,虎尾炮置于角柱,随贼四面所至,皆可移柄而击之嘛!」神周多年的军中光阴并未虚度,立时触类旁通。
  也不怨神英、戚景通两个老行伍一叶障目,明军战车多用于边军御虏,京营将士并未配备,是以一时未曾想起,稍经戴若水点醒,立时融会古今,提出许多建策。
  丁寿抚掌笑道:「用战车环卫军马,可束部伍、为营壁、代甲胄,诚然有足之城,不秣之马,好好好,有事这般敞开了谈,群策群力,还能有何麻烦无法解决……」
  丁寿定了调子,不忘向身旁人挤了下眼睛,恭维道:「若水,此番可幸得有你在啊!」
  清丽白腻的俏脸微微扬起,戴若水朱唇轻抹:「你晓得就好。」
  
  出了神机营,带着几分醺意的丁寿并没回府,而是直接奔向了北安门外的兵仗局。
  「哎呦喂,丁大人,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兵仗局太监孙和亲自跑到官署外迎接,那张不知涂了几层粉的煞白面孔直往跟前凑,丁寿强忍着才没将他推开。
  「无事不等三宝殿,丁某此来自然有事请托孙公公。」丁寿懒得跟这位喜好涂脂抹粉的兵仗局太监多废话,打算开门见山。
  「哎呦,这话可折煞奴婢了,您丁大人有事差个人过来吩咐一声就是,奴婢岂有不听命的道理。」孙和简直可谓剖肝沥胆,义薄云天,瞧那样子恨不得将心掏出来送给丁寿。
  「孙公公执掌兵仗局,责任深重,丁寿岂敢那等轻慢处之。」
  「什么深重不深重的,不过是万岁爷和刘公公他老人家恩典,赏奴婢的一口饭吃,这点体面可不够在丁大人您面前抖威风的!」孙和呵呵笑道:「来来来,咱们进去说。」
  说着话孙和便亲热地要挽丁寿手腕,旁边戴若水抢先一步将那只手抓在了手里,随即敛衽一礼,莞尔道:「小女子见过公公。」
  「这位姑娘是……」孙和一把抓了个空,好像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活人。
  「山西副总兵戴将军的女公子。」丁寿笑着为二人引见。
  「果然是将门虎女,名不虚传,呵呵……」孙和盯着二人好似连在一起的手掌,尴尬地搓了搓自己那同样涂了厚粉的白腻双手,干笑几声,延臂道:「里边请。」
  借着孙和前面引路的空当,戴若水传音道:「小淫贼,你和这个不阴不阳的太监很熟络么?」
  丁寿同样传音入密回道:「我是和他不熟,但他似乎特别喜欢与我亲近。」
  「他身上的脂粉味教人浑身不适,今后不许你和他走得太近。」戴若水悄悄警告。
  丁寿一声苦笑,这丫头怎生还和太监吃起味儿了。
  进了厅堂,分宾主落座,丁寿略过寒暄,直言道:「孙公公当听说,锦衣卫又要增补五千军士,这衣甲军器少不得还要劳烦公公,这里先行谢过。」
  工部虞衡清吏司掌管的军器局负责为京营将士制造提供军器军装,恩给巡捕营的衣甲自由他们来管,不过锦衣卫名属侍卫上直军,其所用的军器仪仗等则要由内府监局统领的兵仗局负责。
  「奴婢还当什么事呢,兵仗局不就干着这个差事么,何用您丁大人特地来寻咱家说一声,呵呵……」孙和掩唇娇笑,丁寿顿感一阵恶寒。
  丁寿瞥了眼蛾眉紧蹙的戴若水,故意叹了口气,「没法子啊,陛下垂爱委以重任,朝堂上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丁某怎敢稍懈……」
  孙和仿佛感同身受,跟着唏嘘道:「丁大人为国操劳,着实辛苦!」
  「所以,」话锋一转,丁寿又道:「若是孙公公不嫌见累,可否允丁某亲自去武库拣选一番,若是陛下垂问之时,敝人也好心中有数。」
  孙和笑道:「丁大人这等身份尚且亲力亲为,奴婢怎敢谢拒,丁大人,请…
  …」
  别看孙和举止打扮女里女气,做事还真有说干就干、雷厉风行的爷们气概,当即便引着丁寿去兵仗局武库。
  「兵仗局承造军器共有盔二十三种,甲二十一种,弓、箭各六种,刀十九种,枪二种,仪仗兵器九种……」
  「丁大人请看,每副铁甲领叶三十片,身叶三百零九片,分心叶十七片,肢窠叶二十片,均用石灰淹里软皮穿甲;青布铁甲,每一副用铁四十斤八两,选用厚密青白棉布,火漆小钉钉甲……」
  「表里异色鸳鸯战袄,长四尺六寸,装棉花绒二斤,裤装用细密阔白棉布,实以真正棉花绒半斤,染青红绿三色,俱是身宽袖长,(革翁)鞋长为九寸五分至一尺或一尺二分,密衲坚完……」
  武库之中孙和如数家珍,丁寿却左右顾盼,心不在焉。
  不知何时,孙和已停了介绍,含笑道:「丁大人,对这些衣甲军器可还满意?」
  「啊?满意,十分满意!」丁寿随手拾起一把倭腰刀,手按刀柄,「呛啷」
  一声,出鞘半尺,只见刀光如水,锋寒逼人,确是杀人利器,并非倭国朝贡贸易进献而来的文玩样子货。
  收刀入鞘,丁寿环顾四周堆积如山的军械器具,狐疑道:「听闻兵仗局还承造火车、火伞、各式将军炮、神铳等火器,怎地未曾见着?」
  孙和端详二人,嘴角露出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丁大人此来非只为锦衣卫新军衣甲吧?」
  丁寿干笑几声,「孙公公也晓得丁某如今在神机营里兼差,对火器自然也多些兴趣。」
  「一应神机火器干系重大,若是泄露出去奴婢的罪过不小,自不会同寻常军器堆放一处,大人要观,奴婢不敢不允,只是旁人……要暂且回避。」孙和扫了一眼戴若水,其意自明。
  戴若水才要说话,丁寿已然道:「若水,你在外边等我。」
  「丁大人,这边请。」孙和延臂一礼,当前带路。
  「小淫贼,离着他远些。」戴若水厌弃地盯着孙和背影,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
  「放心。」二爷便是卖身,也得挑个好买主啊,丁寿暗道。
  火器仓库深藏地下,外间守备森严,内中阴凉干燥,孙和一边在前引路,一边道:「丁大人来得巧,朝廷火器通常集中在三、九两月承造,刚刚有一批完工的送来。」
  「为何独选中在这两月?」丁寿背负双手跟在后边,倒不是为了崖岸自高的摆谱充样,实是担心被孙太监给趁机牵了手去。
  「只因这两个月天气温暖适宜,利于铜水凝结,」孙和行至一间石室外,命守卫军卒打开石门,展臂笑道:「丁大人,您先请。」
  丁寿也无暇客气,当先走了进去,只见室内空间甚广,整齐排放着斩马铳、手把铜铳、手把铁铳、碗口铳等各式火器,他拾起一把铜手铳,轻抚铳身,发觉其上还刻有铭文。
  「皇明所造火器每支都有其编记,除书制造某年某月某日外,以」天、奇、武、英、功、胜、神、电、威、烈「等字作首字,以为形制,后加数字为序,一眼便可知其产量。」孙和解释道。
  丁寿手中的铜铳是一杆火门枪,火门之外有药池可开闭之火门盏,用来直接点燃引火药。
  拿着比量了一番,丁寿道:「这东西可结实牢靠,不会炸伤了人吧?」大明火器爱炸膛的传闻他在后世可没少听过。
  丁寿这话可是有些质疑孙和的业务能力,这太监也不恼,微笑道:「按大明例制,火器制成后,由科道言官每三月检视一次,从兵仗局任取一件样品和成品比较,再行试放,验放无误方能收贮,至于各地卫所征解入京的军器则由兵部和工部各派员在试验厅会同试验,合格的收存备用,不合格的下令重造,怎会有残次之物入库……」
  稍微顿了一顿,孙和面上笑意更盛,「况且而今刘公公又有严令,所造军器不堪者地方提调三司及军卫有司正官并管局官家产罚没入官,奴婢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丁寿对老太监严刑峻法习以为常,并不见怪,只是手中这个东西……
  「这式样打洪武年就开始有了吧,怎地也不更新研制些新花样出来?」 即便后世不是军迷,可没吃肉也见过猪跑,丁寿还真看不上这些老掉牙的玩意,随手就丢在了一边。
  孙和微微躬身,「怎能没有研制新品,兵仗局干的就是这个,不过兵事非同小可,欲善其事,先利其器,有新样火器研制出来,首先由军器局出样,再由兵部试验,果真便利可用者,便宜请朝廷拨银多造,至于似非所宜的,则谏言不应多制,可少出样品,送边镇验证其用。」
  若非看中了兵仗局推陈出新这个职司,二爷何苦与你多磨牙,丁寿微微撇嘴,记挂着另一桩事,左右看看,「既有枪铳,怎不见有铅子儿火药?」
  「火药?」孙和一怔,随即轻笑道:「丁大人说笑,兵仗局毗邻皇城,将火药存在此处,万一有何意外,我这小衙门毁了不打紧,可要是惊了圣驾,如何担当得起啊!」
  没存在这儿,那皇城里的火药局就更别指望了,丁寿心中失望,不免挂在了脸上。
  孙和歪歪头,看着丁寿笑道:「丁大人此来,到底因为何事,如今此间并无他人,可坦言相告了。」
  娘的,这些宫里混的,也没哪个傻子,还是直来直去的好,丁寿索性挑明,「丁某此番全为了神机营操演所需的枪药铅子。」
  「教场所用的军器和火药不都堆积在东条儿胡同的枪局里么,神机营差人去取便是。」
  跟二爷装糊涂?丁寿皮笑肉不笑道:「若是领出来的还够用,丁某又何必劳烦公公,神机营操练得勤,那点儿枪药不够塞牙缝的。」
  「那便让兵部照会工部,命盔甲、王恭二厂再拨即是,想刘、李两位堂官没哪个敢驳了丁大人的面子。」
  「丁某自信会有这面子,只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前番因着地方军器缴纳之事,处置了戊字库侯宽等上下一批人,加上锦衣卫刚抄没了姜荣,谁知道工部中有谁会不会心存芥蒂生出事端……」
  「再则为了给陛下早些训出一支强军,神机营加操可不会少了,外朝那些眼皮子浅的言官若只盯着枪药铅子那些小账聒噪,丁某可没那些闲工夫与他们天天磨牙打嘴仗,是以……」丁寿满面笑容看向孙和,「还是一劳永逸的好。」
  还有一点丁寿没提,兵仗局掌有研发之责,神机营火器乃是必需之物,如今又要筹建车营,那些新鲜物件他要抢先一步配备在自己手里。
  孙和听了丁寿的话脸上笑开了花,「丁大人是明白人啊,咱们自家人,奴婢这儿可不就是比工部管的军器局更贴心嘛!」
  说话就说话,你上什么手啊,有求于人的丁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只手被孙和握起,孙太监的那双手冰冷滑腻,感觉就像两条鲶鱼盘在自己手上,引得他汗毛倒竖,强忍着才没把手抽出来。
  孙和轻拍着丁寿手背,自顾道:「丁大人可是给咱家出了个难题,给您交个实底儿,京营一年操演要打掉铅子儿二百多万个,莫道咱家下辖的火药局,就是算上军器局的两个厂,那些东西也是僧多粥少,入不敷出。」
  「孙公公的意思是事情办不了?」丁寿语声转冷,孙太监只要敢点头,他抽手就赏他一大嘴巴,当二爷便宜好占嘛!
  「难办归难办,可丁大人的事儿再难奴婢也得办啊,」孙和没有把丁寿手放下的意思,兀自不休道:「丁大人来找奴婢是赏我这个脸,否则直接去寻万岁爷和刘公公,结果不都是一样……」
  算你小子明白,丁寿这几天请讨太多,有些抹不开面子对小皇帝张口,何况神机营那里还有与刘瑾赌气别苗头的心思在,非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愿去求刘瑾。
  「不过枪药这些东西非同小可,朝廷三令五申密切关防,漏泄火器者治以重罪,非是咱家信不过大人您,那神机营人多手杂的,万一有个疏漏……」
  丁寿把手从孙和那双鲶鱼似的两掌间抽出,冷冷道:「孙公公也不妨有话直说,想要多少?」
  「丁大人误会奴婢啦,咱都是为万岁爷当差,能干那昧良心的事儿嘛!」孙和一脸委屈幽怨,「奴婢只想着有甚由头,可以光明正大地照看着那些玩意儿,便是有人追查起账目来,也多个人证说头不是?」
  丁寿吸了口气,「神机营右掖尚差个管营内官,孙公公可愿屈就?」
  孙和躬身便是郑重一礼,「奴婢谢丁大人赏。」
  「如今孙公公的账目可说得清了?」
  孙和讶然道:「有甚可说的,兵仗局借神机营教场试验枪炮,费些枪药铅子再正常不过……」
  「铅子儿不是入不敷出么?」
  「每年花许多银子养那些匠夫图个什么,日夜赶工就是了,再不然便多招纳些人来,」孙和一拍胸脯,「丁大人放心,一切尽包在奴婢身上。」
  「那枪药呢?硫黄、硝石可都贮在广积库,那儿和戊字库一般,可也是工部的人……」
  孙和奸笑一声;「丁大人您就宽心吧,咱大明几时缺过硝石啊,山陕、湖广、河南、四川尽多石硫磺,硝石等物皆是官卖,私自煎硝的都治以重罪,没有地方抚院兵道开具的商引,商贩无法完税贩运,只消奴婢这里出个条子,不管是山西产的盐硝,还是山东产的土硝,便是四川也会有人源源不断的把货送来,奴婢只担心神机营的军卒打不完呐……」
  丁寿这才算放了心,「四川远在西南,道阻且长,还有人受这个辛苦?」
  「那可不,一年几十万斤的产出,地方上吃不下嘛。」
  「哦?巴蜀之地还真是物产丰隆,名不虚传。」丁寿随口道。
  孙和道:「自古硝出陇道,剑州江油便恰在阴平道上,硝石蕴藏,出产丰富,也不足为奇。」
  阴平古道?江油?丁寿努力将这些地名与脑中的职方司地图对应,霍然一惊,「那江油可是接邻龙州?!」
  
  丁府门前迎来送往的吊客不断,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宅门里什么贵人往生,只有丁府中人自己晓得,纯是自家老爷狗拿耗子主动揽上门的丧事。
  「不是说陆郊在京中没什么亲友吗,怎地每天从早到晚丧客都没断过?」丁府门外,戴若水望着来来去去的吊客,甚是奇怪。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陆郊下狱的当口自没什么亲朋好友,可如今复了功名,那些同年故旧还不过来慰藉一番,岂不失了礼数!」丁寿一脸铁青瞅着往来人群,冷笑道:「何况陆门还出了个清门烈妇,不闹得人尽皆知,如何对得起一番苦心!」
  「颜氏就在后院住着,前边这样大张旗鼓地给她办丧事,她也不忌讳一二…
  …」戴若水嘟着樱唇,搞不清这些人的古怪心思。
  「心都死了,还忌讳这个!」丁寿一声嗤笑,「听闻自己一死还能给陆家与儿子挣得清誉声名,她唯有苦笑罢了……」
  「可怜人,荒唐事……」戴若水螓首轻摇,惋惜道:「她如今心丧若死,岂不成了徒具形骸的行尸走肉?」
  「也未必全就心死,听人说她夜半常到陆郊窗下徘徊,少有的几次对谈先生开口,也是问她儿子若伤心过度,可会留下隐忧之类……」丁寿无奈叹了口气。
  「灵堂摆在这里,她自然就静不下心,小淫贼,这出闹剧还要到什么时候?
  」
  「三日停丧已过,朝廷追赠赐额也都下来了,明儿就让他滚蛋!」丁寿成天看着自家府里的灵棚也觉碍眼。
  「唉!」戴若水触景伤情,少有的多愁善感,「女人守寡真是不易,小淫贼,你要引以为鉴,以后莫要干这混账事了。」
  丁寿黑着脸道:「放心,我想出了个釜底抽薪的主意,今后再想糊涂也没机会了……」
  
  刘瑾端坐榻上,目光从在座几位阁臣面上掠过,「今儿请几位大人来,是有一建白,烦请几位阁老票旨。」
  李东阳等人面面相觑,往日一应章奏刘瑾均可任意批答,几人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哪还有可辩驳余地,今日怎地这大太监突然转了性子,客套了起来。
  焦芳率先道:「内相革除旧弊,刚正英明,所陈之事均是忧国恤民之见,我等自无不可。」
  「焦阁老客气了……」刘瑾哈哈一笑,众人才要跟着附和几声,却见那刘瑾笑容忽地一敛,几人不禁心头一跳,不晓得又是何等严苛之法将要推行。
  「诏令:民间寡妇尽嫁;家有亲停丧未葬者,尽焚之。」
  注:
  1、焦玉这个人很有意思,《中国军事史略》、《中国化学史话》等兵器学技术史都提到过他,对他和他的著作相当推崇,日本火器史专家有马成甫认为焦玉是神机营第一任都督,封东宁伯,把焦玉献火龙枪作为制造金属火铳的起始年代,不过如小说中提到的,东宁伯一脉其实是蒙古达官,而且《明实录》里也没有关于焦玉的记载,以上学者多是根据流传最广的《火龙经》序和「永乐十年东宁伯焦玉」题名认定,不过《火龙经》真正问世时间已经是明中后期,所以也有学者认为《火龙经》为伪作,且否定焦玉其人真正存在。但是署名焦玉流传的火攻书还有其他几部,其中《海外火攻神器图说》中序题名为「永乐十年仲春吉旦东宁焦玉自序」,将作序时间精确到永乐十年二月初一,且并没有伯爵一说,更为可信,翁同龢手跋《火龙神器阵法》末尾载:「兵部蒙溪张尚书阅神机营,偶见神枪、神炮凿祖焦玉名字」,可见焦玉的确监制过神机营火器,清人刘耀椿跋《海外火攻神器图说》载:「火攻神器图,前有焦玉叙,自云得之仙传,署其里籍曰」东宁「。宁国元(代)属江东道,(焦)玉元人入明者,盖亦宁国人」,由此可以推论后人应该是把籍贯东宁的焦玉附会成了东宁伯焦礼一系,毕竟《火龙经》多是手抄流传,明人连武功秘籍都有抄错的先例,有些疏漏在所难免,以上也只是一些学者推断,还是那句话,历史资料,大家兼听则明。
  2、中国使用战车历史可以上溯几千年,尽管《明史》中载嘉靖三十七年,「(俞大猷)尝以车百辆,步骑三千,大挫敌安银堡。文进上其制于朝,遂置兵车营。京营有兵车,自此始也」,但实际上虽然在嘉靖后期京营才配有专门的车营,但京营运用兵车的时间要远早于嘉靖,土木之变的北京保卫战「京城内外约有千辆取为战车,车列四周,步骑处中,车厢用铁索连木板,藏神铳于内,俟交阵始发,每车刀牌手五人,乘间下车击敌,敌退则开索纵骑兵逐之」,嘉靖三十年也有「五军营战车官军四千二百人」,至于边军在更早的成化、弘治年间便分别组建过一些车营作战,正统十二年九月大同总兵官朱冕等也请用战车备战。
  3、嘉靖二十九年题准:兵仗局将一应神器每件书营司队伍姓名。如遇上操、就令各军神枪等手径赴该局照名给领。仍给火药马子铅弹,赴营从实射打。住操之日送局交收。如有炸破不堪者,告明看验交缴,另铸给用。
  4、西安门试验官厅设立于嘉靖年间。
  5、(刘)瑾又令寡妇尽嫁及停丧未葬者尽焚弃之(《明武宗实录》)

你都1000级了,外面最高30级
易枫洛兰雪
易枫穿越到修炼世界,可惜只能当个凡人,无奈只能开个小武馆维持生活,偶尔打打铁,当个“一代宗师”混日子。直到有一天,小武馆变得热闹。几个仙风道骨的老头为易枫厨房里的菜刀争的面红耳赤……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3/01/01 03:26:13

第五百〇五章 万法更迭难如意 冤家何处不相逢
  刘府花厅,张彩坐立不安,焦灼地在厅内来回踱步。
  「小同乡,一大早急着寻咱家,可是有何要事?」刘瑾缓带轻袍,从后堂绕出。
  「见过公公。」张彩急揖了一礼,不待刘瑾坐定便忙道:「学生闻得一旨新诏,风传乃公公授意,未知真假,特来请公公明示。」
  「你是说令民间寡妇嫁人及停丧不葬者尽焚的那个?」得到张彩确认,刘瑾点头,「确是出自咱家授意。」
  「学生愚钝,公公以往变革之法皆是为除旧弊、宽解民力的国之大计,不知何以忽生此念?」张彩攒眉不解。
  「妇人孀居不易,太祖高皇帝也屡有法令鼓励丧夫军妇嫁人,惜哉时至今日,仍有道学腐儒囿于门第礼法,强迫妇人守节,不近人情;至于民间停丧不葬,陋习深远,不独人情,更逆天理,似此等弊俗陋习,咱家早有矫枉之意,恰巧有人建言,咱家自然欣然采纳,怎么,你莫非觉得此令有何不妥?」刘瑾和盘托出,并无隐瞒。
  张彩略一犹豫,还是直言道:「学生以为确有不当之处。」
  「哦?你倒说说看。」刘瑾并未动怒,而是说笑道:「若是那些礼义廉耻的老生常谈则大可不必,咱家听得厌了。」
  「公公非常之人,学生也不敢以寻常之理度之,」 张彩深吸口气,正色道:「公公可知此令一出都门,便京师哄然?」
  「那又如何?咱家推行之令,几时不是天下震动骚然,看不顺眼的人多了,咱家何惧之有!」刘瑾冷笑,不以为然。
  「公公力排众议,推行新政,所思所为只为大明江山社稷,学生钦佩之至,然而公公昔日之令,攸关者多是官绅权豪,而此令一行,缙绅黎庶莫不切身,不可不慎之又慎。」
  张彩顿了一顿,见刘瑾一派置若罔闻的神情,又道:「且法令之行,也未必能如公公本意。」
  「哦?」张彩后半句果真引起刘瑾关注,庞眉微扬,「说说看。」
  张彩躬身抱拳,侃侃道:「民间迫孀妇守节者甚多不假,此皆朱子理学根深蒂固,流传甚广之故,非法令所能强行矫正,便是高皇帝昔年诏令,也仅听其亲者之愿,非为强制。」
  刘瑾一声嗤笑,嘴角带着些许嘲弄,「升斗小民也就罢了,那些所谓耕读诗礼之家,恨不得家中所有女人都建起一座贞节牌坊,以来光耀门楣,家风传世,岂会真个顾及女子感受,任她们择夫改嫁!」
  「公公所言极是,既然那些世家大族如此看重妇人名节,岂会容许新法坏其门风家规,学生斗胆妄揣,此令大行天下之时,地方请奏贞烈的陈表题本便将如潮涌至……」
  刘瑾悚然动容,「你是说……他们会强令家中孀妇殉节?!」
  「节妇既不可守,为保家风清誉不堕,又何妨更进一步!」张彩理所当然道。
  刘瑾嘿然,他晓得张彩所言不假,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种子们当真会做得出来,在那些人眼中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为了丁点儿虚名,女人性命又值得什么。
  「况且除却遭迫守节妇人,亦有众多女子是发自本心,感怀夫妻情深而自愿守节,此令又教她们情何以堪!」张彩喟然长叹。
  「继续。」刘瑾淡淡道。
  见刘瑾并未动怒,张彩稍稍安心,又道:「至于停丧不葬,非只国朝,历朝历代屡见不鲜,朝廷也早有禁令,依照大明律法,有丧之家,若惑于风水,及托故停柩在家,经年暴露不葬者,杖八十,比之前代犹有过之……」
  「民不遵官不究,一纸空文,徒具摆设而已。」刘瑾对此嗤之以鼻。
  「公公明鉴,然民为何不畏法令?官又为何不依律严究?无非法不责众,天下不葬者多矣,官府势不能一一追究治罪,使得律例几同虚文。」
  「小同乡若是担忧咱家之法有人会虚以应对,可谓多此一举。」刘瑾唇角带笑,神情阴冷。
  「学生晓得公公手腕,不敢作此杞人之忧,只是有些贫寒之家,非是惑于风水,而是拘于财力,才暂不使骨肉至亲妥善安葬,倘官府迫之甚紧,或许会使得此等人家将亲人草草举葬,掩诸沟壑……」
  张彩为了增添说服,还援引一例,「蒙元之时福建福宁州严停丧不葬之禁,贫寒者畏令,将棺柩悉数焚之,弃置荒野,蒙元殷鉴不远,公公不可不察……」
  刘瑾低头踱步,沉思不语,张彩紧随其后,继续进言,「民间常谓入土为安,更有人认为与其火葬,毋宁停柩暴露,骨暴犹得全其躯,而火焚只存躯一掬,公公如力行此策,学生忧心,此举非但有伤孝子之心,恐还会引得民怨沸腾,不利公公新政推行……」
  这一句话确是切中要害,刘瑾霍然抬头,沉声道:「那依你之见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强以法令推行恐会惊扰百姓,适得其反,学生以为移风易俗,宜缓不宜急,与其大刀阔斧,雷厉风行,不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
  「怎么个润法?」刘瑾扬眉问道。
  「学生还有一例援引,江西人俗好阴阳家言,甚有数十年不葬者,邵国宝弘治中提学江西,令士子不葬亲者不得与试,于是民间相率举葬者数以千计……」
  张彩久官吏部,对两朝官员履历如数家珍。
  听张彩所举邵宝事例,刘瑾闻弦歌而知雅意,「你是说停丧不葬者不得仕进?」
  张恕颔首道:「如公公所言,停丧不葬,不合礼法,且大伤天和,周公所以成周家忠厚之俗,亦惟丧祭之重而已,丧祭之事关乎天下治乱,一意孤行者非但罔顾孝子之痛,更为名教罪人,所谓愚民可恕,士林可羞,此等悖礼坏名之人如何能在朝为官!」
  「那庶民百姓呢,便听之任之?」
  「士为四民之首,一方之望,巨室倡其端,学子明其理,只要他们以身作则,自能引导百姓厚人伦、美风俗,潜移默化,停葬之风庶几可惩!」
  刘瑾微微点头,「言之有理。」
  得了刘瑾认可,张彩心头忧虑暂消,自矜道:「至于变改民间守节之风,学生以为更是操切不得,其实公公往日将有司举奏贞妇的请讨一概封驳,便可谓立意深远,苦守数十年却得不到朝廷嘉勉,反要白养那妇人终身,一些人家自会盘算其中利弊得失,十数年下来,那强迫孀妇守节之风自可逐渐消退,可收」润物无声「之效。」
  「十数年啊,咱家能等到那一天么……」刘瑾一声轻叹,苦笑自语。
  「公公?」张彩莫名其妙,朝中谁看不出以当今皇帝对刘瑾之宠信,只要正德当朝一日,刘瑾便威权不倒,如今小皇帝春秋鼎盛,刘太监身体硬朗,怎会生出此等迟暮之叹。
  「无妨,你继续说。」转瞬间刘瑾已恢复往日从容,张彩几乎以为方才只是一时错觉。
  「公公如今之计,便是即刻废除此令,并治倡言者别有用心之罪,堵天下悠悠之口。」
  「嗯?」刘瑾眉峰一扬,两道厉芒如电射出。
  刘瑾权倾天下,目光如炬,张彩立时心头一跳,不敢直视,垂首道:「学生受公公知遇之恩,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朝令夕改乃当国者大忌,但兹事体大,又不可不行,不如罪其一人,对外只称公公受妖言蛊惑,闻过则改,向天下展示公公本意只是为国为民一腔赤诚公心……」
  「若咱家这次的本意是出于私心呢?」刘瑾突然不阴不阳地接了一句。
  「啊?」张彩瞠目结舌,竟无言以对,「罢了,小同乡且请回,你的话咱家再斟酌一二。」刘瑾轻轻挥手。
  「学生告退。」该说的话都已说尽,至于采纳与否也非是张彩能掌控,行了一礼便即退下,出厅时与白少川擦身而过。
  「公公,顺德府有急报传来。」白少川双手奉上一纸信笺。
  刘瑾拆开一看,勃然变色,重重一拍榻上矮几,「该死!!」
  
  霸州,文安县。
  听闻朝廷专门派了人来为颜氏旌表节行,前几日还一直岑寂的陆宅立时热闹起来,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族人亲眷纷纷上门吊唁,连多年不曾出过宅门的几个族中长老都被人搀了出来。
  「丁老爷朝廷重臣,国之干城,大驾贲临,草民等行动怠慢,迎接来迟,万望丁老爷宽恩恕罪,不念草野之人礼节荒疏之过。」陆家族长年过古稀,风吹都能倒地的身子骨,颤颤巍巍领着族中几个长辈管事跪了一地。
  「长者请起,本官此来是奉圣命,为陆门颜氏颁赐朝廷旌表,尔等无须多礼。」甭管心中多不待见,丁寿还是作出一副与人为善的亲和笑脸。
  「皇爷爷天恩浩荡!!」也不知那衰朽的胸腔里如何能发出恁大叫喊,惊得丁寿一哆嗦,只见老族长老泪纵横,悲戚道:「只可惜老朽那命苦的侄媳妇,十里八乡远近亲友,谁不晓得她贤惠节行,怎想她这一去京城便不回返,客死异乡,陆家门里从此少一贤妇,可怜可怜啊!」
  一众老朽族人皆是唏嘘不已,提及颜氏便交口称赞她往日好处,好似前几日将人拒之门外,冷嘲热讽的另有他人一般。
  丁寿在旁冷眼旁观,他早从颜氏那里听过这群人的行径,如今竟还做这场苦情戏给自己看,当二爷是棒槌不成!既然给脸不愿接着,那就跪在地上继续演吧!
  「进士公,里面叙谈。」丁寿对跟着一起抹眼泪的陆郊道了一声,便径直向宅院里间行去,将一众干嚎的老家伙们丢下不管。
  「丁老爷……」陆家族长等人眼巴巴瞅着丁寿头也不回地走了没影儿,众人跪在地上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人家方才让自己起来时没跟着应声谢礼,如今人已走了,自己若是站起来,万一那位年轻贵人回来怪罪,陆家上下吃罪不起,可若就这么跪着,自身这把老骨头怕是也撑不住啊!
  「几位大老爷,您看……」老族长满眼乞求期盼地望向同行而来的知州、知县等一干人,指望他们能解了眼前困境。
  「大人,这几位也都是县中乡绅耆老,若是跪出什么闪失,对百姓也不好交待,您看……」丁寿来头太大,文安县令也不敢轻言,只是将问题抛出,由上官拿主意。
  霸州知州郭坤看着一众人等可怜兮兮的神情,默忖片刻,便道:「大金吾远道而来,未及洗尘,你等速去安排准备,不可怠慢。」
  「老朽等明白,谢大人。」千恩万谢,陆家这几位老爷子互相搀扶着起身,忙着去准备接风宴席。
  待闲人退避,郭坤示意文安知县上前,低语道:「朝中言说这位大金吾喜怒无常,行事惯常出人意料,你我需要小心应对。」
  「下官明白。」文安县令连连点头。
  
  丁寿直走到陆家内堂,才大马金刀往椅上一坐,向身旁座位延臂一指,「进士公,请坐。」
  尾随进了厅堂的陆郊欠身一礼,「学生不敢。」
  「进士公在自个儿家里还这般客套,岂不显得咱喧宾夺主了?」丁寿笑笑,歪头示意,「且坐下,丁某还有事相商。」
  陆郊这才告罪一声,挨着椅子坐下,静候丁寿下文。
  「令堂棺柩送达,待殡期过后,便要入土安葬,进士公按制需在家守丧,待除服之后方能入朝为官,这段时日可要耐得住清闲寂寞哦……」
  陆郊连忙起身,郑重道:「大人放心,学生定当依礼守制,断不会有悖礼逾矩之行。」
  「且坐,且坐,」丁寿安抚招呼陆郊再度坐下,微笑道:「丁某不过是提醒一声,并非信不过进士公,待守制期满,吏部选官授职,进士公有何难处,尽可来说与丁某听,该帮衬的,丁某自不会推脱。」
  丁寿究竟有多大本事,陆郊算是亲身领教过,闻言立即喜出望外,起身行了一个大礼,激动道:「大金吾厚爱垂怜,学生感激不尽。」
  「大人稍待。」陆郊突然扔下一句话奔入后堂,丁寿奇怪这小子抽了什么疯做出这等失礼举动,不多时陆郊又风风火火转了回来。
  陆郊将一方木匣推到丁寿近前,诚恳道:「京师之时多蒙大人仗义援手,学生无以回报,些许心意不成敬意,望求大人哂纳。」
  低头看看匣中之物,杂七杂八东西倒是不少,上面是一沓银票,下面堆满了金银锞子及女人用的簪环首饰,丁寿嘴角轻撇,那银票数额大的不过三百两,小的几张仅有二十两,想来陆郊是把家中细软搜罗一空了。
  见丁寿面露不屑,陆郊心中慌乱,急声道:「仓促间未得准备,缇帅放心,来日学生必有厚礼奉上。」
  丁寿轻轻拍了拍木匣,「这些首饰怕是令堂遗物吧?」
  「这个……」陆郊只道丁寿嫌弃晦气,暗骂自己糊涂,窘迫不安道:「是学生思虑不周,改日……」
  「改日什么?难道还要把陆家祖产卖了给丁某送礼不成?」丁寿将木匣推了回去,颇有些语重心长道:「居丧赋闲,光景恐不容易,还是量入为出,莫花这冤枉钱了。」
  「大金吾提携帮衬之恩,学生无以为报,如不聊表寸心,心实难安。」陆郊诚恳言道。
  「牧野若是放心不下,便将那黄白之物收起,这些首饰钗环本官权且留下,另外再向你讨些东西……」
  陆郊忙道:「大金吾但有所需,学生无不奉上。」
  丁寿道:「请将令堂的随身衣物器皿,交付与我。」
  「啊?!」陆郊挢舌不下,实弄不清这位锦衣帅说得是真是假。
  好在丁寿没等陆郊再问,便自顾解释,「连同令堂的这些首饰,我一并带回京城,」丁寿叹了口气,「府中下人办事不周,未得为令堂从容装殓,身为朝廷嘉奖贞烈之妇,这身后岂可无冥福可享,故而本官欲在令堂归天之所再觅佳城,起一座衣冠冢,告慰令堂在天之灵……」
  陆郊感激涕零,撩袍下拜,「陆郊身为人子,尚不如缇帅思虑周全,大人隆恩高义,学生唯有蹈火赴汤,竭诚以报。」
  「不必多礼。」丁寿袍袖一拂,陆郊便觉身子被一股大力托起,他正自惊愕,便听丁寿悠悠言道:「进士公须晓得,今日你所得一切,皆是令堂以命相换,但请好自为之……」
  
  文安县驿站。
  「霸州地面上的官儿真没个眼色,送那仨瓜俩枣的见面礼竟也好意思酒敬个不停,要不是顾忌着陆郊,给他们留点体面,爷早掀桌子走人了!」丁寿倒在椅子上,没口抱怨不停。
  一双纤纤玉手将浸透了热水的脸帕轻轻绞干,缓缓覆在丁寿脸上,柔声道:
  「东西都拿到了?」
  布帕上传来的丝丝热气,将面部毛孔舒张开来,丁寿不禁舒服地呻吟了一声,自夸道:「我大老远专程跑这一趟,岂有空手而回的道理。」
  「你对颜氏母子的事倒是上心得很……」戴若水搬了把杌子在丁寿身旁坐下,手托香腮,轻轻一叹。
  尽管有几分醺意,丁寿还是敏锐地察觉到情绪不对,一把揭去面上脸帕,转过头来已是满面笑脸,「哪儿的话,我对若水的事儿更加关心。」
  挺翘琼鼻微微一皱,戴若水扁嘴道:「休拿话儿来哄我,你将我独自一人撇在这驿站,自去与那些官儿们大吃大喝,可曾问过我一句吃了没有?」
  「你到现在还没用饭?」丁寿惊道,这晌午可都过了多时啦。
  「吃啦!」见丁寿一脸古怪,戴若水恼道:「不是吃不吃饭的事,人家一个人孤孤零零的,吃得有甚意思嘛!」
  「哦。」丁寿言简意赅,随口应了一声。
  「什么叫」哦「!小淫贼,你究竟懂不懂人家心思?」戴若水真的觉得眼前男人这张脸很欠揍。
  「懂。」丁寿将脸帕顺手一丢,起身道:「走,咱们去看看文安地面上有什么好吃食……」
  嘟着樱唇,戴若水目光转向一边,「你不是吃过了嘛,不用勉强陪我。」
  「和那些人吃饭有何滋味,不过是灌了一肚子酒水,如今里面空空如也,求若水勉为其难再陪丁大哥去外边用些便饭,不知可否赏我这点脸面?」丁寿拱手作揖,一脸哀求。
  戴若水展颜轻笑,「看你这副可怜相,好!」
  
  文安毕竟只是小县,繁华那堪与京师相比,最大的酒家不过两层上下,二三十间的房子,好在收拾得整洁清爽,丁寿选了个雅间,点了店内几个招牌菜式,至于戴若水,只要陪着的人对了,对菜色并不在意。
  二人说说笑笑,一顿饭吃了许久,外间又逐渐上客,丁寿正讲了个笑话,逗得戴若水前俯后仰,喜笑颜开,忽听得一个甜腻腻的声音在外边道:「各位叔伯大爷,小女子初到贵境,寻亲不到,盘缠用尽,斗胆借宝地献唱一曲,初学乍练,若是弹得不成调,还请诸位爷们多担待,倘听得还入耳,也求随手打赏几个,奴家这里感激不尽!」
  戴若水轻轻颦眉,「这女子话里尽是江湖气,可不像是初操此业的。」
  女子声音好生熟悉,丁寿眉头深锁,回忆不起是哪里曾经听过,恰此时丝弦声响,伴着一阵悠扬歌声飘荡店内。
  「天上的星星多……月儿不多,雪白的雄鸡呀当不得那鹅……」
  「煮粥那个还需呀自家的米呀,疼人还得是呀——亲老婆那个亲老婆,嘿呀嘿个呀……」
  声音娇媚异常,简直酥到人的骨头里去,听得店内客人如痴如醉,纷纷叫好。
  「文辞浅白,俗不可耐。」戴若水心头不屑,外间那些人真没见过世面,这等俚曲有甚可夸赞的,「小淫贼……诶,你干嘛去?」
  丁寿离了座位,掀起雅间布帘,只见外间大堂空处一个艳丽女子手捧琵琶,边弹边唱,一双水灵灵的凤眼顾盼之间,媚态横生,娇柔万状,店内一众食客被她勾得色授魂与,意乱情迷。
  果然是她!店内卖唱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与丁寿有过一番纠葛的蓬莱客栈老板娘——万人迷崔盈袖。
  一曲唱罢,崔盈袖在轰然叫好声中款款施了一礼,捧起一个乌漆托盘向各桌讨赏,店内人单让她用媚眼轻轻一扫,便情不自禁纷纷解囊,不多时托盘内便堆满了铜钱碎银。
  崔盈袖正忙着向一桌客人道谢,忽听得托盘内啪嗒一声,手中托盘随之一沉,一个足有一两重的金锞子不偏不倚落在了托盘正中。
  此等大手笔的打赏莫说文安小县,便是省城大邑也是罕见,崔盈袖凤目一扬,饱含春意的目光向金锞子来处投去,待看清倚门轻笑的男子相貌,满眼的柔情蜜意顿时消散无形,代之以惊惶错愕浮现娇容。
  「小女子谢大爷赏。」崔盈袖见机得快,转瞬便恢复镇静,仿佛没认出丁寿,如对常人般敛衽施了一礼。
  「娘子不必客气,可否移芳驾雅间一叙?」丁寿拱手还礼,同样好似二者并不相识。
  「小女子还要卖唱养家,恕不能从命。」崔盈袖再施一礼,便欲转向别处,怎知眼前倏地一花,那张招牌笑脸已然挡在了身前。
  「娘子如有过不去的难处,在下可以倾囊相助。」当初错过了一场露水情缘,丁寿耿耿于怀,如今可不想再失之交臂。
  「求人不如求己,妾身只是卖唱,并非乞讨,公子爷好意唯有心领。」崔盈袖垂目低眉,教丁寿碰了个软钉子。
  丁寿哈哈一笑,还不知收敛,继续道:「娘子误会了,既然娘子执意如此,那在下请芳驾移步点上几曲,不算强人所难吧?」
  崔盈袖眼波流转,红艳艳的樱唇边若有若无地现出几分嘲弄笑意,「公子爷有命,妾身自无不可,只是忧心公子爷的同伴……似乎不悦见此。」
  顺着崔盈袖目光,丁寿回头,只见戴若水气鼓鼓立在雅间门旁,看向自己的眼神很是不善。
  「妾身蒲柳之姿,可无法与那花容月貌的青春年少相比,孰轻孰重,爷可思量好了?」崔盈袖星目流波,更添了几分妩媚风情。
  将二爷的军?丁寿心中不屑,看谁先玩不起,回身高声招呼道:「若水快来,容我给你引荐引荐。」
  崔盈袖花容失色,急忙道:「爷既不嫌弃,小女子这便听命去里间献唱。」
  「请。」丁寿展臂延请,暗自得意,崔盈袖的为人他实在太清楚了,这娘们可是黑吃黑的行家,便是真个银钱不凑手,也断不会沦落到街边卖唱的地步,既然肯舍得受这般委屈自己,所图定然非小,岂敢被人当众叫破行藏。
  丁寿志得意满,却忘了顾及店内其他人的感受,难得遇见一个美貌风骚的小娘们出来卖唱,还没过足了眼瘾耳福就要被人挖走,这班人如何能干!
  「兀那小子,人家小娘子本无意随你过去,你却一再相逼,是何道理!」
  「一个外乡人,仗着有几个银钱,竟然在文安地面上蛮横,可是目中无人!
  」
  众人七嘴八舌,围着丁寿指摘个不停,丁寿此次出来本为与戴若水增益情感,并未带锦衣卫随从,旁人只道他是一个有俩糟钱儿的寻常过路客,并未放在眼里,口头上自也不会客气。
  「外乡人怎地啦?难道出来卖艺讨赏,那银钱还分个三六九等不成!你们适才也都看着,他可有一句话是迫人就范的,莫非人多势众,就可以颠倒黑白,不讲道理?!」戴若水虽恼丁寿见色忘友,但见他遭人围困,心中忧急,快步上前解围。
  戴若水不出来还好,这一帮衬丁寿说话,众人心头更是泛酸,你小子身边明明有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偏还要和爷们再来争这口野食,这是连口汤都不给人留啊!艳羡嫉妒忿恨,种种情绪涌上心头,更是群情激奋,不可遏止。
  「哪里来的小娘皮,便是急着给你家男人纳小,也犯不着跑大街上来拉人啊!」
  「哪家的主事娘子会抛头露面的,八成是私奔野合,想着多找几个帮手拴住男人的裤腰带吧……」
  众人哈哈大笑,嘴里更加不干不净,戴若水有的纵听不明白,大概也能猜出八九分意思,气得粉面煞白,当即便要发作。
  丁寿暂且没有理会周遭人等,一群苍蝇嗡嗡乱叫,不耐烦时随手可以拍死,何必耗费心思,他更为关切的是崔盈袖的神情变化,众人包围阻拦去路,万人迷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更加惶急,不时向店外张望,好似是在等什么人。
  「一群混账不好好吃饭,聚在一起胡乱聒噪个甚,他娘的想造反啊!!」一个破锣嗓子如炸雷般响起,震得众人一阵耳鸣。
  好大的嗓门,丁寿同众人一般向店门前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军官领着四个军汉大踏步进了门。
  酒店掌柜领着小二急忙凑上前去,陪着笑脸道:「千户大人驾到,不知有何吩咐?」
  「订上一桌上好酒席,大爷明儿个要宴客。」军官挺着肚子,趾高气扬吩咐道。
  「此等小事,千户大人着人吩咐一声就是,小人一定尽力办好。」掌柜点头哈腰,恭顺回道。
  「仔细了点,出了纰漏老子拆了你的破店。」军官威胁了一声,又向聚在一起的人群轻蔑瞥了一眼,不屑道:「究竟怎生个状况?」
  「别提了,小人好心容一个外乡女子在店里卖唱,谁知遇见一个过路豪客…
  …」店家三言两句将来龙去脉交待个清楚,虽不敢明言店内食客孰对孰错,但有意无意还是偏向自家熟客,最后苦着脸道:「千户大人您说,小人不是好心惹的一身麻烦嘛!」
  「外乡人?有钱?」这位千户大人登时来了兴趣,按着腰刀一步三晃地踱了过来,「谁是那个冤大头?」
  众人似乎对这个千户十分畏惧,人还未到身侧便纷纷闪躲,一个个垂目低眉不敢正眼相看,将丁寿突兀地显了出来。
  「你就是那个用金子……」千户军官正摸着下巴憧憬如何痛宰一头肥羊,待看清丁寿样貌,险些咬掉了自家舌头,「丁……丁大人!!」
  丁寿微微侧首,「你识得我?」
  千户高大身形瞬间矮了足有一半,陪笑道:「今日接风宴上,小人有幸附尾敬了大人一杯酒……」
  「哦——」丁寿终于有了些印象,「你是本地的千户,姓朱是吧?」
  「大人好记性,正是小人。」朱千户喜上眉梢,好似能被丁寿记起是自己莫大荣耀。
  「适才那店家讲的千户大人可曾听得明白?」丁寿可没工夫与他絮叨,下巴一抬,指向面如土色的酒店掌柜。
  「小人明白。」朱千户点着头,脸色并不比店家好看几分。
  「丁某久居京城,不识文安风俗,一时不察引了众怒,还请朱千户秉公而断以安众心,可莫要因丁某身份有所枉纵哦……」
  丁寿嘴角轻勾,说得轻描淡写,朱千户却听得冷汗都流了下来。
  「大人放心,小人理会。」朱千户行了一礼,转过身来又是威风八面,指着店内众人喝道:「尔等聚众喧哗,无事生非,简直目无法纪,来啊,都与我拿下。」
  店内这二十几号人一见朱千户向丁寿行礼,便暗道不好,晓得自己开罪了惹不起的大人物,若非有那四个军卒把守着店门,早便夺路逃了出去,此时一听欲加之罪,个个腿肚子打颤,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大人开恩,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之处求您老恕罪……」
  「小的猪油蒙了心,适才胡言乱语,大人别往心里去,这便自己掌嘴给您出气……」
  有人带头,其余人等纷纷效仿,店内霎时间响起一片噼噼啪啪的耳光声,非是众人胆小怕事,而是这朱千户在本地有名的吃人不吐骨头,若是落在他的手里,倾家荡产恐还是轻的,只求这位不知来历的年轻贵人高抬贵手,让自家逃过这一劫数。
  戴若水见众人惨兮兮的可怜模样,顿又忘却了适才不快,悄悄拉扯丁寿衣袖,低声道:「小淫贼,这些人其实也没多大罪过,你就饶过他们吧……」
  丁寿本就没心思与这些人纠缠,乐得在小戴面前体现一番肚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朱千户会意,叱道:「丁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你们还不快滚!」
  「谢大人,谢千户大人。」众人千恩万谢,连滚带爬头也不回地逃出店去,只有掌柜的惦记酒钱,又不敢这当口拦人索要,在边上心疼得直抽抽。
  「好好的酒兴被打扰没了,我说娘子,咱们换个地方唱曲儿吧?」丁寿笑嘻嘻看向崔盈袖。
  崔盈袖此时也没了方才张皇情态,媚眼斜睃,腻声道:「都这个时候了,老爷但又吩咐,妾身岂敢有不遵的……」
  「小淫贼,你还真要带她走啊!?」眼瞅丁寿有点假戏真做的意味,戴若水登时急了。
  丁寿牵起一只玉手,轻抚笑道:「旅程无趣,有个人唱曲解闷也好不是?」
  戴若水感觉手心被捏了一下,虽不晓得丁寿深意,还是强忍着心头不快,不再多言。
  丁寿两手一拍,又道:「行啦朱大人,今日便算烦劳你了,改日有暇丁某摆酒酬情。」
  朱千户眯着眼睛在崔盈袖与戴若水身上来回偷觑个不停,心中不觉有些理解方才那帮人了,这小子左拥右抱,美人儿都教他一人占了,着实让人心中不平,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听了丁寿招呼,急忙躬身一礼,「怎敢教大人您破费,该是小人作东才是。」
  谁花钱倒是不重要,丁寿不过客气一句,压根儿就没想多做停留,随手一扬,「掌柜的,酒钱。」
  店掌柜的兜着两手一接,定睛看竟是一块金子,立即心花怒放,心说这波儿可是有赚无赔,忙不迭跪下谢赏。
  朱千户一直躬身送丁寿等人到了店外,丁寿再三让他留步才好不容易停了下来,满面春风长揖拜别,待直起身来,面上笑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抬手招过两个手下,朱千户低声吩咐道:「跟上去。」
  
  三人离了酒店,开始还是丁寿二人在前,崔盈袖只是默默随在身后,待在街上穿行片刻,她不觉间便走到了丁寿二人前面,且愈行愈快,好似有将二人甩开之意。
  戴若水如今也瞧出了些端倪,「小淫贼,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卖人肉包子的。」丁寿嘻笑一声道。
  戴若水自是不信,薄嗔道:「人家问话,你这人就不能正经些!」
  「千真万确。」丁寿贴着她鬓间耳语了几句。
  戴若水黛眉微蹙,将信将疑,回身向后瞥了一眼,迟疑道:「那妇人手段既如此毒辣,你可得小心了!」
  「放心,凭她十个万人迷,也不是丁某的对手。」彼此打过交道,丁寿还是有些自信的。
  戴若水白了他一眼,「我是说小心你的魂儿被她勾去了。」
  丁寿一愣,随即一脸坏笑,「怎么,吃醋了?」
  戴若水粉面登时涨成一块红布,「胡说!你……你也配!」跺跺脚,头也不回地向后飞奔。
  丁寿一声长笑,加快脚步,紧随崔盈袖追了下去。
  街巷间拐了又拐,崔盈袖直到一个人烟僻静的小巷尽头处才缓缓停了脚步,转过身来,眉眼间浮现无限春意,「丁大人,您撇了那娇滴滴的小美人,单追着我这人老珠黄的妇人家不放,究竟安得什么心啊?」
  丁寿嘿嘿一笑,怎么看都是一脸的淫荡轻浮,「当日蓬莱客栈一时糊涂,推却娘子一番盛情,思来常常夜不能寐,今日既然文安再遇,不知可否有暇再续前缘呢?」
  丁寿这话半真半假,他固然好奇崔盈袖现身文安的目的,但若是能有机会和这骚娘们滚回床单,那点子好奇心他也未见会多在乎了。
  崔盈袖咯咯一阵娇笑,「原来大人还记挂那档子事呢,大人有兴,妾身自无不可,可惜……恐有旁人不会答应。」
  「哦?不知何人会坏你我的好事,丁某来与他说道说道。」丁寿负手轻笑,戴丫头已然被他支开了,就是幕天席地把你这娘们当场办了,老天都不会说半个不字。
  「好。」崔盈袖嫣然一笑,仰首高嚷道:「我说当家的,有人要来讨你老婆欠下的风流债,还不赶快出来瞧瞧!」
  丁寿目瞪口呆之中,巷子内一所民宅的角门吱呀打开,走出一个身姿挺拔的汉子,向丁寿两手抱拳,遥遥一礼,「敝人杨虎,不知浑家何处得罪足下,在下代为赔礼。」
  「杨虎?」丁寿眸光一凝,「看来」河北三虎「果然在顺天府聚齐了……」
  注:1、有很多记载论述清代实行「停丧不得仕进」条例的,但实际上清律还是沿袭明律,经年不葬杖八十,且执行上难度太大,几乎等同虚文,光绪年间钟琦《皇朝琐屑录》载「乾隆间又有定例,以一年为期,至迟不过二十七月,逾期再不安葬,如系举贡生监,不准应乡会试,官员不准请咨选补,庶民照律杖惩」,实际上是引用了乾隆六年欧阳永琦的上疏内容,而当时礼部针对欧阳永琦的议复是「倘有逾年停柩在家者按律治罪」,同年六月陈弘谋上达类似的折子议奏的结果也是「事属难行」,即便《皇朝琐屑录》也说「立法虽严,亦不能挽回恶习」。清代的「停丧不得仕进」本质上和宋明时期差不多,都是个别地区地方官的个人行为,没有成为定制,人走茶凉,对此历史学者有相关方面专门论述,不再赘言。
  2、(刘)瑾又令寡妇尽嫁,及停丧未葬者尽焚弃之。京师哄然,(刘)瑾恐有变,乃罪其首倡言者一人以安众心。(《明武宗实录》)

总统夫人,晚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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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棒槌 / 发表于: 2023/02/02 02:10:23

第五百〇六章 甯侍御捕盗顺天 响马贼流劫内丘
  「下官甯杲,见过大金吾。」民宅之中,一个青袍便服的中年人向丁寿整襟行礼。
  「甯侍御不必客气。」丁寿在座上还了半礼,若非验过彼此印信,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位颧骨分明,冷眼粗眉,一道法令纹深深嵌入脸庞,天生一副恶相的人竟然就是奉刘瑾之命巡历真定、广平等府的监察御史,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侍御不在真定抚治,微服而至顺天府,所为何来?」非是二爷以貌取人,柳尚义这段时间可没少在他跟前念叨甯杲的小话,即便丁寿没有先入为主,可堂堂一个坐镇数府的捕盗御史,无端出现在这文安县的民宅之内,还是这副掩人耳目的打扮,不能不教丁寿多想,更别说他身边带的人底子本就不干净了。
  丁寿将目光瞥向一旁伫立的杨虎,三十出头的年纪,白面微须,谁又能想到这位看起来斯文有礼的公门捕快竟是昔日横行河北的三虎之一。
  察觉到丁寿目光,杨虎欠身施礼,「大人可是有事吩咐?」
  「啊?哦,没什么。」丁寿搔搔鼻子,毕竟适才调戏人家老婆被当场抓了现行,饶是丁二脸皮厚,此时也觉一些尴尬。
  「噗——」,崔盈袖见丁寿窘态不由掩唇轻笑,看丁寿瞧过来她也不避讳自家男人,柳眉斜挑,抛了一个媚眼过去,害得丁寿急忙心虚低头,又引得她一串娇笑。
  「盈袖,休要对丁大人无礼。」杨虎不忍见丁寿难堪,提醒妻子收敛一二。
  「无礼?你可知当日在蓬莱客栈,他将我扒光了抛出房去,老娘那时有多狼狈!」崔盈袖嗔目反诘,旧事重提。
  「咳咳咳……」丁寿好悬没将肺咳了出来,这娘们怕是个彪子吧,甚话都敢往外说,不怕她男人找二爷玩命么。
  幸好杨虎表现得甚为冷静大度,甯杲也只是淡然一笑,似乎对崔盈袖做派习以为常,微笑道:「真定时便常听宗大言讲,昔日山东平倭,大金吾处变不惊,颇有大将之风,今日下官文安捕盗,少不得还要蒙缇帅指点教诲。」
  甯杲毕竟两榜进士,出身世代簪缨之家,几句话非但讲明来意,还与丁寿攀上了交情,果然听对方提起马昊,丁寿神态中又多了几分谦和热络,「侍御客气,宗大兄褒赞丁某实不敢当,但不知此间是何路盗匪,竟让侍御如此大费周章,亲身前来?」
  甯杲与杨虎对视一眼,甯杲考量着道:「不敢欺瞒大金吾,河北有一巨盗,名唤张茂,平日窝赃聚匪,多行不法,下官辖内破获多股响马皆与其有所关联,下官多番察访,才侦知其巢穴便在文安,故有意擒贼擒王,除此盗魁。」
  中间隔着河间、保定二府可都是柳尚义的辖境,您这越境捕盗,手伸得未免也太远了吧,丁寿再度扫了眼杨虎,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但不知侍御何时进得顺天府境内?」
  甯杲思忖道:「约有七八天了吧,只是不知何故张茂那贼首一直未曾现身,似乎并不在贼巢中,故而只有在暗处观察,未敢贸然动手。」
  这时间好巧啊,丁寿心中怀疑未免又加重了几分,「侍御深入险境,可曾多带些人手?」
  甯杲道:「贼人狡猾多疑,耳目众多,下官不敢打草惊蛇,故而只带了杨捕头伉俪等几名亲信,乔装改扮,打探贼情。」
  「哦。」丁寿点点头,又问:「那杨捕头这段时日可是都伴在侍御身旁?」
  「几乎寸步不离。」甯杲微笑道:「不怕大人笑话,若非有杨捕头这般忠诚可靠之人守护,下官也不敢轻涉险境。」
  丁寿犹不死心,「那打探消息,杨捕头便没有离开过侍御身边?」
  丁寿放着贼情不问,偏一味追询杨虎动向,几人都察觉出有些不对,甯杲与杨虎两人碍着丁寿身份还不敢多言,那万人迷可不管什么上下尊卑,柳眉竖起道:「姓丁的,你可是要寻我们当家的晦气?」
  我表现这么明显么?丁寿看看三人,只见个个都面露疑惑神情,只好苦笑一声,直接开门见山道:「请问杨捕头,与孙虎和邢老虎二人最近可曾谋面?」
  突然听人提起两位拜兄,杨虎也是一怔,随即摇头道:「属下自入公门,两位兄长便与我断了往来,已有数年未曾相见。」
  崔盈袖一手掐着柳腰儿,凤目斜睃,阴阳怪气道:「莫不是那俩个家伙犯了什么大案,你们锦衣卫拿不到人交差,想来寻我当家的麻烦?」
  甯杲忙帮丁寿解释:「锦衣卫乃天子亲军,丁大人又是当朝重臣,怎会牵连无辜,杨娘子休要妄自揣度。」
  侍御你这么说二爷都不好意思翻脸了,丁寿送甯杲一个白眼,干笑一声对横眉立目的崔盈袖道:「杨娘子一语中的,那二人确是犯了案子,东厂三位掌班死于非命,锦衣卫纵是不查,东厂丘督主那里也不会干休。」
  三人齐齐色变,这可不是寻常人命官司,非同小可,甯杲急忙道:「杨捕头乃真定马推府荐举,自随在下官身侧起,向来尽忠职守,此番来顺天府办案,虽不敢说未曾离开过下官眼前一步,但独处时间断不够使其往返京师犯案,下官愿以头顶乌纱作保,伏乞缇帅明察。」
  「大人……」见甯杲用官位前程为己担保,杨虎心中感动,躬身抱拳道:「
  属下确与此案毫无关系,丁大人若是不信,可将属下暂且收押,待来日案情大白再做处置。」
  「不行!东厂那班番子报仇心切,若是落到他们手里,少不得要迁怒他人,岂会轻易放过你!」关系到自家男人安危,崔盈袖显然动了真火,玉手探向腰间柳叶镖,美目中杀气凛凛,想要栽赃老娘男人,且看你们这些当官的有没有那个命!
  「不得胡来。」抬手按住妻子皓腕,杨虎正色道:「我等听候大人处断便是。」
  几人都这般说了,丁寿无凭无据,总不好自己跳出来充恶人,干笑一声掩饰道:「本官不过就是随口一说,恐来日东厂盘问,先给杨捕头吹个风而已,几位不必多想。」
  「谢大人体谅。」杨虎施礼道谢。
  「不过丁某还有一句良言相劝,杨捕头当初既然投身公门,足见自有是非之心,莫要再与过往的人和事纠缠不清,免得再入歧途,悔之晚矣。」
  「属下自会警省,谢丁大人提点。」杨虎再度躬身称谢。
  崔盈袖却在一边扁扁嘴,神情很是不屑,「什么正道歧途的,说穿了两边干的还不都是杀人的买卖么,我却没看出有甚分别。」
  甯杲眉头一蹙,「杨娘子此言大谬,那些贼盗皆是图财害命的奸恶凶徒,公门捕快所行乃是为民除害之举,岂可相提并论。」
  「难道老娘几个抓贼杀人,你们便不给饷银赏金,全是白干的不成!」
  甯杲差点被崔盈袖一句话给噎死,一张黑脸都涨成了紫色。
  实话就是这么让人难以反驳,丁寿无奈干咳了一声岔开话题,「那个……崔……杨娘子,你又为何要到酒楼卖唱,总不会真个盘缠用尽吧?」
  这笑话并不好笑,崔盈袖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昨夜里张茂宅中突然大排筵席,想是正主归来了,这段时日打探来的消息,张茂那人无甚其余嗜好,只是平日爱听小曲弹唱,老娘为了引鱼上钩,没奈何只得拉下脸亲自下场,怎想到……」
  崔盈袖突然停口,乜着丁寿冷笑不语,丁寿领会,接道:「怎想被丁某中途撞坏?」
  「晓得就好。」崔盈袖凤目一翻,抱臂看天。
  「确是丁某唐突,不过今日那正主也未曾到场,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吧?」
  要是知晓你还带着老公来,二爷才不会多那事呢,丁寿暗道。
  「旁人我不晓得,那姓朱的千户昨晚就是张家的座上客,你当着他的面与老娘纠缠,还觉没有打草惊蛇么!」崔盈袖拧眉娇叱,大为嗔怪。
  杨虎听得微微皱眉,「娘子留心言辞。」
  甯杲叹了口气,「文安乃张茂巢穴所在,不知多少人与他明里暗里有所牵扯,下官等人微服查访,也是有鉴于此。」
  杨虎忽然想起什么,急道:「那朱千户若果真是张茂同伙,可会暗中跟随,发现甯大人落脚之处?」
  「不会。」丁寿与崔盈袖难得异口同声。
  崔盈袖道:「我出了店门便暗示马文衡与仲善良他们两个甩掉尾巴,算来也该回来了。」
  丁寿含笑,一副运筹帷幄的神情道:「丁某虽不知杨娘子筹划,但料来沿街卖唱必有深意,自也不敢大意行事,已让同伴将尾随宵小……」
  话说半截,二人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几乎同时开口:「你几时安排的人?!
  」
  未等两人回答对方问题,只听外间「咚」、「咚」两声,好像两件重物落进了院子。
  「有人进来!」杨虎神情一凛,抽刀在手,嘱咐妻子一句「保护大人!」当先跃了出去。
  丁寿身形一晃,抢在杨虎身前到了院中,只见一个绿衣少女手持翠玉长笛正在院中左右张望,一见他露面,立即粲然一笑,如春风拂面,「小淫贼,你还真在这里呀……」
  「杨捕头!!」戴若水脚下躺着两个鼻青脸肿的汉子,一见杨虎也是如见救星,齐声惨呼。
  
  「我们兄弟俩接了杨家嫂子示意,弄了些小手段,将那两个跟踪的军汉甩掉,本想着立即追上嫂子会合,怎料……」马文衡说话时牵动嘴角伤口,疼得直咧嘴。
  仲善良畏怯地望了一眼坐在丁寿身边摆弄玉笛的戴若水,接口道:「怎料遇见了这位姑娘,非说我两个贼眉鼠眼,不怀好意,让我等立刻掉头,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
  「所以你们两个就将大人落脚的地方供了出来?」杨虎面寒似水,沉声喝问。
  「杨大哥,非是我等无能,实在是这姑娘下手太重,若再不亮出身份,我等怕是命都保不住了……」仲善良捂着高高肿起的脸颊,一脸委屈。
  「活该!谁教你们两个嘴里不干不净的……」戴若水俏鼻轻皱,粉面生霜,吓得仲、马二人登时向后缩了几步。
  看二人战战兢兢的模样,杨虎暗暗摇头,鬼捕马文衡、两头蛇仲善良在六扇门中也算薄有威名,怎会被一个妙龄少女吓成这副德行。
  杨虎自不晓得,戴若水师门的出神还虚指或许不及魔门搜魂指阴损,但其点穴截脉所施苦楚也非马文衡两人所能承受得起。
  「他二人也是知晓若水只是急于寻找丁某下落,并无恶意后才吐露的实情,甯侍御与杨捕头也不必过于苛责了。」丁寿笑道:「若水,还不快向两位公差赔礼……」
  「凭甚!」戴姑娘岂是轻易服软的性子,俏目一翻待要拒绝,转目间看丁寿正向她挤眉弄眼,嘴唇无声蠕动。
  「当着众人千万给个面子……」接了丁寿传音哀求,又见他做出的一脸怪相,戴若水不禁低眉浅笑,俊眼流波,向仲、马二人遥遥拱手道:「小女子适才多有得罪,二位不要见怪。」
  这礼赔得甚是敷衍,戴若水甚至连站都懒得站起,已是惊弓之鸟的仲善良二人却是连连作揖还礼,「都是我等不是,当不得姑娘一礼。」
  「好啦,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还不快闪一边凉快去!」崔盈袖看不惯这二人点头哈腰的模样,厉声娇叱。
  「杨娘子说的是,咱们还是商议如何擒拿张茂这贼子吧,也好教丁某将功折罪。」丁寿温和笑道。
  听丁寿三言两语讲述经过,戴若水不以为然道:「这有何难,既然知道那张茂身在家中,我去把人抓出来听你们处置便了。」
  甯杲与杨虎相视苦笑,崔盈袖阴阳怪气道:「我说小姑娘,你当我们这些人都是傻子不成,那张茂宅院建得重楼复壁,深邃难测,真个冒冒失失冲了进去,怕是和大海捞针也差不了许多,能捉到人便有鬼了……」
  戴若水如何能受得了人讥讽,霍地起身道:「我却不信,若是我去了将人抓来你待如何?」
  「那姐姐我便向你磕头赔情。」崔盈袖轻轻侧首,「若是你抓不到人呢?」
  戴若水娇喝道:「我与你磕头就是。」
  「好,」崔盈袖举起雪白玉掌,「女子一言……」
  「驷马难追。」戴若水当即便要与崔盈袖击掌为誓。
  「若水莫要冲动。」丁寿抬手按住白腻光滑的玉腕,他与崔盈袖打过交道,这娘们绝不是莽撞性格,这般许下盘口,当是有必胜把握,戴若水稍不留神可会中了算计。
  「你担心她输啊?!」戴若水非但不领情,反狐疑丁寿居心。
  「戴姑娘休要意气用事,据甯某探得消息,张茂那贼子极为谨慎,便是在自家中也从不在同一个房间留宿,纵是张家下人也不知其下落所在。」甯杲这话是摆明了告诉戴若水,想拿个舌头逼问张茂所在的主意是痴心妄想。
  戴若水一怔,拧眉怒叱崔盈袖:「你适才为何不说?」
  崔盈袖玉臂交叉抱在高耸的胸脯前,嘻笑道:「咦?你要自作聪明,急吼吼在情郎跟前立功卖弄,如何怨得老娘我!」
  「你胡说!谁……谁要卖弄?什么情……什么郎……」戴若水玉面涨红,语塞词穷,羞恼扑上:「我撕了你的嘴!」
  丁寿飞掠截在戴若水身前,「若水,切莫冲动!」
  「怎么,教训她你心疼啊?!你究竟是站她还是帮我?」戴若水此时确有几分气急败坏,蛮不讲理。
  小姑奶奶,你可得识得好歹,大家如今在一条船上,动手是万不能的,动口十个你也未必是姓崔这娘们的对手,丁寿心中哀叹,苦口婆心劝道:「万事以大局为重,如今商讨缉贼,总不好自己人先起了内讧。」
  「盈袖,你这般鼓动戴姑娘,届时赌斗输赢还是其次,万一打草惊蛇,教张茂逃了出去,岂不白费了连日心血。」杨虎皱眉敦促妻子,「快向戴姑娘赔个不是。」
  对自家男人的话崔盈袖不能置之不理,薄唇轻抿片刻,凤眸轻扬道:「唉,小姑娘,适才便算姐姐的不是,打赌的事莫要放在心上了。」
  这般道歉比之戴若水方才还要应付,戴若水哪里肯依,丁寿却抢声答道:「
  无妨,贤伉俪无须介怀,若水也不是量小气狭之人,对吧?」
  「哼!」戴若水忿忿顿足,扭头不理。
  丁寿仰天打个哈哈,把尴尬遮掩过去,「咱们还是议一议如何缉贼拿盗吧,侍御,丁某此番来霸州带了二十名锦衣校尉,不知可否略尽绵薄?」
  甯杲苦笑,「实不相瞒,缇帅,在与此相隔不远的五官淀内,便藏着下官带来的数十健卒,只是那张茂宅第结构复杂出乎意料,便是再添数十人,不悉其中内情,恐也会有让强人逃出生天之虞。」
  方才还说什么只带了几名亲信部属来顺天,合着邻境河间府水泡子里的那几十号人都他娘没算在内,老小子在和二爷斗心眼呢?丁寿心头不屑,故作为难道:「人少了顶不得用,若是行文兵部调遣军马,又恐动静太大走漏了消息,这却是左右为难了……」
  甯杲心有戚戚地点头喟叹,「非只担心消息泄露,观那张茂作为,行事多疑,天晓得有没有在宅中修了密道暗室,届时大军还未等合围,他便先逃了出去,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教你老小子适才不对二爷交底,褶子了吧,看甯杲愁眉苦脸,丁寿事不关己,还有几分报复的畅快,「事情着实难办,丁某也爱莫能助,不过此番偶遇侍御,也算一场缘法,如果侍御需要顺天府大军围剿,丁某才蒙圣恩提督了巡捕营,可以帮衬一二。」
  看丁寿要甩手不管,崔盈袖心火顿时就按捺不住,「我说丁大人,我们大人好端端地一场设计被你给搅和了,你就这样拍拍屁股就走,怕是不合适吧?」
  丁寿轻拍脑门,懊悔道:「丁某险些疏忽了,杨娘子教训的是,众目睽睽之下我等三人一同离去,若是回驿馆时只剩下两人,怕是让有心人起疑,为求万全,只好请芳驾与我等同行了。」
  「什么,你要我跟你走?」崔盈袖讶然瞠目。
  「她来,我就走!」戴若水更是嚷了起来。
  「大局为重,二位,大局为重啊!」丁寿两边解释。
  「大金吾所虑也不无道理……」甯杲探询的目光看向杨虎,毕竟是人家老婆,他再觉得有理也不能慷他人之慨不是。
  杨虎淡淡道:「做戏做全套,盈袖,你就勉为其难随丁大人走上一遭吧。」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媳妇抓不住流氓,杨捕头,你还真是个狠人呐!丁寿由衷佩服。
  
  「卫帅,您老人家总算回来啦!」文安县驿馆外,一见丁寿,早等候在外的两个锦衣校尉立时迎了上来。
  「干甚火急火燎地,可是陆家又出了什么变故?」丁寿只当陆郊又惹了什么麻烦,不以为意,只是向二女不停陪着笑脸。
  戴若水一声娇哼,送了他一个白眼,自顾进了驿馆。
  「戴家妹子等等我,姐姐可追不上你……」 崔盈袖妖娆浪笑,袅娜身姿一步三扭,紧随其后。
  「少叫得恁亲热,谁是你的妹妹!」戴若水头也不回,反加快了脚步。
  「咱们不都是丁大人的内眷了嘛,自当姐妹相称,互敬互爱啊!」
  崔盈袖戏做得足,连那几个锦衣卫都当了真,目送着那撩人的狐媚背影,几个校尉转过头来都是一脸钦佩艳羡,「卫帅,您老人家真是风流情种、花中圣手,文安这偏僻小县半晌工夫就又收了一个美人儿!」
  你们眼睛都瞎了,没见到二爷被那两个娘们独撇下在这里喝西北风么,哪家的情种圣手能是这个待遇!丁寿心中窝火,没好气道:「有屁快放!究竟什么事?」
  自家老大看来气不顺,这几人也不敢再闲磨牙,老实回道:「禀卫帅,京师来人了!」
  
  一柄玉骨折扇持在肤白胜雪的手掌之中轻轻摇动,折扇主人剑眉星目,齿白唇红,见了来人启齿一笑,玉颊上梨涡浅现,更显风流俊俏。
  「丁兄,几日不见,可还安好?」
  「白老三?京中有要紧事?」丁寿纳闷,他出来霸州可是得了老太监首肯,白少川一路追到此处,莫非有何大事需他即刻回去。
  白少川先是轻轻摇头,随即又颔首道:「说来还真有一件,丁兄向刘公公进言移风易俗的两条法令已然废止了。」
  丁寿向刘瑾进言的条目不多,有关民俗的更是只有寡妇改嫁及火葬两项,闻言不由叫道:「不是才刚颁行嘛,直隶地面上还有许多未接到信儿的呢,怎么说废就废了?」
  白少川轻轻拢起折扇,敲打着自己如玉般的莹白掌心道:「许是刘公公觉得丁兄思虑不周,或者张尚质所言更合心意吧……」
  听白少川说清原委,丁寿也哑口无言,自觉当日想得还是过于简单了些,不过法令废止是一回事,旁边这位一直抿唇微笑算是怎么档子事?
  「丁某怎么觉得白兄有些幸灾乐祸?」
  白少川微讶,「哦?何以见得?」
  丁寿恼道:「你那点心思全写在脸上了,傻子才看不明白。」
  白少川一声长笑,「刘公素赞丁兄睿智,自不会是傻子。」
  「所以……你果真是在看我笑话咯?」丁寿悻悻道。
  「此举非是君子所为,可是难得看到丁兄碰壁……白某真的忍不住啊!」白少川不再隐藏,语声中都溢着笑意。
  「你……」丁寿咬咬牙,狠狠呼出一口浊气,「罢了,能教白兄你开怀一乐,丁某便是碰个头破血流,也算物有所值。」
  白少川敛起笑意,拱手道:「丁兄厚爱,白某受宠若惊。」
  「你先待会儿再受惊,且说说究竟是为何事来的文安,总不会真个只为看丁某一场笑话吧?」
  「先说丁兄的笑话的确值得白某专程走这一趟,其次么……」白少川莞尔道:「白某确为公事而来。」
  丁寿点点头,静待下文。
  「康南海丁忧归乡,行至内丘被强人所劫。」
  「人可平安?」丁寿拧眉问道,即便平日不愿与康海对面,可彼此毕竟也算是有点头之交,还是关切对方安危的。
  「幸好贼人只是求财,康翰林及亡母旅榇都还安好。」
  丁寿也算松了口气,笑道:「那便好,财去人安乐,就当破财消灾了。」
  「哪有那么简单,康翰林遭劫的几千两盘缠俱是刘公公所赠,虽然顺德知府郭纴为免担责,急敛辖境州县民财如数照赔,但刘公公他老人家又岂会善罢甘休……」
  丁寿可以理解老太监的心情,兄长一家人才在昌平遇匪,这没隔多久同乡状元公又在顺德遭抢,还是在他严令督促各地捕盗之后,直隶眼皮子底下这群盗匪是真不给老太监留脸啊,可以想见刘瑾绝对是动了雷霆之怒。
  白少川又道:「刘公公下令停了捕盗御史甯杲与顺德知府郭纴的俸禄,督责限期捕盗,郭纴倒还好说,甯杲却不在抚治,刘公公不放心此事,特命我做了一回兼差,把那些不开眼的贼骨头连根除了,以儆效尤。」
  「哦?你到文安不是为了来寻甯杲的麻烦?」丁寿奇道,他原以为白少川此来是为了向甯杲兴问罪之师,可看样子白少川并不晓得甯杲在此地。
  白少川剑眉轻蹙,「甯仲升在文安?顺天府并非他的辖境,他到这里作甚?
  」
  看白少川神情不似作伪,丁寿更是纳闷,「那你到文安究竟何故?」
  白少川也是无奈苦笑,「人海茫茫,盗匪无名,东厂里计全、石雄那几个擅长追踪的人手都在养伤,无奈只好从柳侍御那里借将,想借着杨校的一双神眼循着蛛丝马迹将那些强人一网成擒,这不一路追着就到了这儿……」
  「你是说贼人到了文安?」
  「该说贼人便在文安县内,只是县城中不比旷野郊外,往来人员混杂,杨校想要辨识清楚还需些时间,念及丁兄便在文安公干,特来问候一声。」白少川薄唇微微扬起,「或者说为发一哂也无不可。」
  丁寿嘿嘿一笑,「你这一哂算是来对了地方,丁某约莫知晓那伙贼子的去向。」
  「哦?」白少川微愕,才要动问,又有守门校尉来报,杨校来了。
  
  「你们要找的那伙人也进了张茂的宅子?」崔盈袖斜眼瞅着眼前的三个男人,目光最终停留在白少川身上。
  「只是在张宅附近失了踪迹。」杨校神情复杂,强调一句后便缄默不言,不知在思量什么。
  「如果张茂果真干的是销赃藏贼的勾当,那些贼人十有八九便是投到了他的门下。」白少川淡淡道。
  「如今我等算是同仇敌忾,特来寻杨夫人商量个主意,毕竟贤伉俪盯那张茂有些时日了,比我等熟悉他的底细。」丁寿如今有求于人,可算得低声下气。
  「没办法,绞尽脑汁想出的一个主意还被某人给毁了,哪那么容易再想出个新法子……」崔盈袖似笑非笑,一双水汪汪的美目斜睨着丁寿。
  「之前的确是丁某莽撞,待此事过后再另行赔罪,还请杨夫人不要意气行事,毕竟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咱们共同商量对策……」
  「三个臭皮匠还赛过诸葛亮呢,奴家瞅着您三位大人怎么也比那臭皮匠高明得多吧,何须小女子指手画脚呢。」纤纤玉指缠绕着鬓间散发,崔盈袖懒洋洋说道。
  「案子是在顺德府发的,莫以为甯杲便没责任?」白少川冷冷道:「真要发落下来,你们这些六扇门的人缉贼不力,也难逃究责!」
  「哎呦,这位大人长得斯文俊俏,脾气却是不小,官家若是能将我夫妻二人开革出去,那可是求之不得,实话说当年要不是我们当家的执意吃这碗公家饭,你当奴家会在意这身官皮?」崔盈袖樱唇含笑,风情尽生。
  「东厂三个掌班的人命帐还没清算,你以为可以一走了之?」白少川神情冰冷,含着凛凛杀气。
  「唉,又来威胁这一套,你们当官的不腻味,奴家听得可都烦了……」玉手掩唇打了个哈欠,崔盈袖慵懒地伏卧床头,「妾身劳累了一天,身子困乏得很,如今可要歇息了,几位大人自便,或是……」
  崔盈袖娇娇柔柔地翻了个身,玉臂轻舒,将个婀娜曲线尽展在众人面前,俊目流眄,眉眼生春,咯咯笑道:「哪位有兴致,和奴家一起睡也无妨啊……」
  「呸,不要脸!」一声突然而起的娇叱,莫说杨校等人,便是崔盈袖也惊坐而起。
  丁寿见怪不怪,侧身仰首道:「若水,下来吧!」
  翠袂飘扬,戴若水自房梁上轻盈落下,抱拳与白少川二人打了声招呼。
  崔盈袖转瞬又是满脸妩媚,娇声笑道:「我说戴家妹子,驿馆里有空房大床的你不去住,好端端地藏身在这屋梁上,可是想帮着姐姐我拿耗子?」
  捉拿耗子的不是猫儿就是多管闲事的狗儿,戴若水心思灵巧,岂肯上当,黛眉轻敛,啐了一声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一派胡言。」
  崔盈袖并没有反唇相讥,瞥了一眼旁边丁寿,「喔,我晓得了,妹子恐是担心有人今儿晚上摸错了房吧?」
  戴若水破天荒地没有反驳,满脸羞红,显是被戳中了心思,丁寿心中苦笑,也得亏白老三来得巧,不然还真有可能被戴丫头捉奸在床!
  「小淫贼,不必求她,不就是抓那个叫张茂的么,我来!」戴若水挺直腰杆道。
  丁寿摇摇头,「若水,你的好意心领了,不过今日你也听甯侍御他们说了,擅闯张宅并非上策。」
  「谁要去闯他家啦,不是说那姓张的喜欢听小曲弹唱么,我的笛子你是知道的,从小师父就教我唱《诗经》、《楚辞》,我来装扮卖唱女,还怕不能引鱼上钩!」戴若水愈说愈觉兴奋,自己真是太聪明了。
  「呵呵……」崔盈袖靠在床上轻笑。
  「你笑什么,莫非你觉得我比不上你?」戴若水忿忿不平。
  「奴家可不敢跟姑娘比,奴家长这么大还不晓得那些经儿啊辞儿啊的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兴许那张茂与姑娘才是知音呢……」
  「你……」戴若水才要发作,被丁寿伸臂拦住。
  丁寿劝道:「便是若水你会唱俚曲小调,也不适合,今日你也在那姓朱的千户前露了相,倘若他与张茂果真是一党,你再出面,岂不将我等盘算暴露无遗!
  」
  戴若水愤愤顿足,「那怎么办?!」
  「没办法,除非你们大变活人,弄出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出来勾引张茂入毂,否则啊就守在他宅子外边守株待兔,看他会不会自己走出来,先和诸位知会一声儿,老许守在那儿可有些日子了,那出来进去的可是连张茂半个人影儿都没瞧见。」
  崔盈袖说完这些话便柳腰款摆,起身打开房门,回身毫不客气地道:「天色也不早了,该说的也都说完了,几位是不是可以让奴家我就寝了?」
  逐客令都这般直白下了,丁寿也无他法可想,无奈道:「白兄也奔波一天,咱们先回去歇息吧,明日再做商量。」
  白少川低眉沉思,杨校一言不发,二人鱼贯走了出去,待丁寿走过房门时,崔盈袖倚着门框,挑眉低笑道:「丁大人,晚上可有暇过来叙旧啊?」
  丁寿还未答话,戴若水已然抢声道:「这小淫贼虽说好色,可还没到那饥不择食的境地,你别痴心妄想啦!」
  话音未落,戴若水拽着丁寿便走,「我说若水,你慢些啊……」丁寿心中苦涩,真有心思偷野食,你也别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啊,这下戴丫头晚上睡觉恐怕都睁着一只眼睛,我哪有办法分身!
  崔盈袖低眉浅笑,看来今夜可以睡个踏实觉啦,她也是真觉困倦,关了房门又轻轻打个哈欠,解了衣服便上榻就寝。
  一觉睡至半夜,忽听得门上轻轻几下剥啄之声,崔盈袖偏门出身,即便是身在官家驿馆也暗自警醒,蓦地翻身而起,玉手同时按住藏在枕下的柳叶飞镖。
  「谁呀?」
  「是我,白少川。」门外答道。
  崔盈袖微微一怔,披衣重启房门,眼前之人白衣如雪,英挺秀逸,正是方才拂袖而去的白少川。
  「哟,我说白公子,您这三更半夜去而复返,是落了东西在奴家房里?还是有些什么别的要紧事?」崔盈袖杏眼含春,啮唇轻语。
  「晚间白某多有不敬,特来赔罪。」白少川恭敬一礼。
  「这么个俊相公,哪个女人会舍得怪罪……」崔盈袖美目闪动,「不过白公子夜半来访,该不会只是赔情吧?」
  「的确是还有事要请芳驾帮忙。」白少川淡然一笑,如春风化雨,教人生不出拒绝之念。
  「果然天底下没有不偷腥的猫,枉生了个好皮囊!」崔盈袖心头不屑,倚在敞开的一扇房门上,延臂媚笑道:「那便里面请吧,先说好咯,奴家我的价钱可不便宜。」
  白少川目不斜视,迈步而入,「只要芳驾玉成,尽管开价就是。」
  「痛快!」崔盈袖掩上房门,回身走向床边,将披着的衣服随手一丢,露出里面的绯红亵衣与雪白光洁的藕臂香肩,半裸娇躯直接倒在床头,腻声唤道:「
  良宵苦短,咱们就别耽误工夫了……」
  「杨夫人这是何意?」白少川眉峰轻蹙,寸步未动。
  「这时候叫人家杨夫人,不嫌煞风景么,你不凑前过来,教奴家如何帮你…
  …」崔盈袖歪在床头,一只玉手缓缓向枕下探去。
  白少川背转过身,不去看床头那边的香艳美人,自顾道:「白某想请杨夫人帮忙的,不是床上的事。」
  「哦?」玉手动作一缓,崔盈袖微微支起身子,轻笑道:「奴家却不知还能帮白公子什么忙?」
  
  「咚咚」,房门轻响。
  「小淫贼,快去开门。」卧在房梁上的戴若水连声催促。
  丁寿揉揉朦胧睡眼,抬头望了望杏眼瞪得溜圆的戴若水,这丫头该不会真的一宿没睡吧?
  「看什么?没听见有人敲门?」一夜未合眼不等同没有起床气,戴若水打昨儿起就瞧二爷不顺眼了。
  房门又响了几声,「来啦来啦,大清早的催什么催,急着抢孝帽子呐……」
  丁寿光脚踩着地便去开门,已经酝酿了一肚子火准备给来人骂个狗血淋头,怎知房门打开的瞬间,他整个人却呆住了。
  门外立着一个雪肤花容的艳冶女子,见了丁寿敛衽轻施一礼,柔声道:「妾身见过丁大人。」
  「喔哦,免礼免礼,不,那个……不敢,不敢当姑娘礼……」丁寿见这女子脸如堆花,体似琢玉,俏生生如晶屏伫立,真个千般妩媚,万种风情,让他不禁一阵心神恍惚,说的话颠三倒四。
  「小淫贼,她又是谁?」戴若水飞掠到门前问道。
  「对,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玉面满是诧异:「大人不认得妾身了?」
  丁寿惭愧莫名,「确是看着姑娘面善,但着实想不起在何时见过,还请姑娘明灯指路。」
  「女子」忽然朗声长笑,「既如此,白某便可放心了。」
  「你是……白老三?!」这突然变回的男声再熟悉不过,丁寿顿时挢舌不下。
  「白公子?!」戴若水也想不到一夜之间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蓦地化身成了一个绝色丽人,围着他周身上下好奇打量个不停。
  白少川也暂不理会好奇宝宝般的戴若水,只是向丁寿笑道:「丁兄看白某这身装扮可乱真否?」
  丁寿一言不发,猛地转过身去,狠狠甩了甩脑袋,心中不停念叨着:「我不是基佬,二爷绝不搞基……」
  注:强贼张茂于内丘县劫丁忧修撰康海财物,(康)海刘瑾乡人也,素与厚,贻书于(刘)瑾,嘱其捕贼。(刘)瑾令所司停顺德知府郭纴及捕盗官俸,督责之。又以(甯)杲勘报稽迟,遂降官。(康)海言于(郭)纴曰:所失非吾财,皆(刘)瑾寄橐也。(郭)纴乃敛诸州县民财至数千两偿海。(《明武宗实录》)